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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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碎金盏(1)

1.

清明时的动荡刚刚平息,堪堪就已连端午也过去。五月份的炎天暑气迎人,榴花照眼,一派夏日景候。

青田的梦魇随日月消长而散去,每日对望着什刹海的清波与万花,在世如莲,清心素雅。而齐奢也一似从前在如园时,夜夜与她双宿双栖。虽则不事张扬,消息还是很快就传开来,朝野无不震惊,也就对青田愈加侧目,尤其是各路显贵女眷私底下猜测议论,生出了不知多少谬想天开的说法。那些早年与青田攀下了交情的,有几个闻讯前来,掉几滴重逢泪,更多的则装作不曾与闻,提起来只把嘴一撇,“原就是个贱行出身的,又做下了那样的恶心事,怎么不拉去浸猪笼?再登她的门,只能脏了我的脚。再说,皇上眼见年底就要大婚亲政,摄政王也是快下台的人了,再跑去趋奉他那野姘头做什么!”

政权更替像一股来自于海面的强风,宦海中的每个人都感受得日益清晰。少帝齐宏初露峥嵘,除例常的课业、理政与弓马锻炼外,还时常观书待旦,例朝上常有侃侃而谈之举。摄政王齐奢则锋芒渐敛,话说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唯有一句:“请陛下的旨。”如同一位新水手即将取代老船长接过舵盘,齐奢知晓,年轻人将带着船破浪扬帆,直到一颗又一颗从未出现过的星升起在海平面;而自己将退去到船舷一角,只能在回忆里抚摸那把他磨出了一手硬膙的缆和帆。

齐奢注视着自己的手,手间耀目的御用朱砂笔。窗外骄阳正盛,崇定院的值庐中置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冰盆,一座五毒艾虎冰雕后,周敦现身朗报:“王爷,应公公来了,说皇上有旨意。”

齐奢掷开笔,叹口气,“请。”

司礼监掌印应习腆着肚腹,两手交抱于前,“皇上赏叔父摄政王鹅肉巴子一碗、羊肉水晶饺一碗、五味蒸滑鳝一碗、猪肉菠菜包子一盘、老鸭粥一锅、绿豆汤一壶,由御膳房伺候,免谢恩。”随即就把腰一弓,笑开了满脸的皱纹,“王爷,皇上惦记着您枵腹从公,特地叫老奴叮嘱王爷,这中午的天气正毒,王爷吃过了歇歇,不必事事躬亲,总要保重。”

白晃晃的夏光自院中黄桷树的枝桠间倾落,直投来檐前。齐奢正立檐下,一叠声地笑应:“总劳烦皇上记挂,叫臣如何敢当?也多劳公公亲自跑这一程子路。周敦——”

周敦马上把备好的红封袋递上前,应习接来手中,口里兀自谦辞:“次次都要王爷破费,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应习去了没多大一会儿,御膳房便进来崇定院开午饭。齐奢动了几筷子是个意思,剩下的就赏给了办公的吏员们。

也不知哪儿不对,总有些无情无绪的。当下叫往乾清宫递个话,说是下午不能够循例觐见,请皇上见谅。这便套车出西华门,往北回北府。

到得府中刚交申牌,日影浓艳地匝在东墙上,花从二堂一路开进去,牡丹、芍药、辛夷、瑞香、山茶、紫薇、绣球、罂粟、蝴蝶花……又有架棚结篱的蔷薇、木香、月季、刺梅、木槿、凌霄、荼蘼、真珠兰、月月红……几对鹭鸶涉水嬉戏,花水掩映间,门额上一副石青地金字大匾,匾上“就花居”三字,劲秀圆润的笔意直透心脾,使人满腹的乱愁消解于无形。

齐奢没叫通传,蹑步进了就花居最北头的静殿。风轮在殿内飒飒地转动,吹着前头的一口冰瓮,冰上湃的有茉莉花,凉香满堂。山墙下一张红木镶大理石的长椅上,青田正倚身刺绣,玉兰色绸裙中半露出赤足,足尖染着十点娇红,反而是双手清素无色,左手伤愈的手指新生出一点指甲,似婴儿的乳牙,黑发已能在脑后挽起个小纂儿,纂儿心里簪一朵正当季的石榴花。

齐奢静望了一回,方才出声而笑,“从前懒得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怎么这次回来倒变得贤惠了?”

七八个闲侍在旁的丫鬟本困得脑袋一垂一垂,这下全呵醒了。紫薇坐在踏凳上打扇,回过背来,拿扇柄在发根剔了剔,“呦,王爷回来啦。”

挂在桁架下的鹦鹉飞卿嘎嘎地学舌:“王爷回来啦。”

青田放低了手内的绣活儿,脸盘上浮起掩不住的笑容,“你怎么这时候得闲了?莺枝,再去倒一碗金银花露。”

“不用,有你这福根儿就够。”齐奢就手抓过了几上的御窑瓷碗,把青田喝剩的冰饮灌两口。那头晓镜领着小婢琴语和琴盟替他宽去袍服,又褪掉他脚下的镶边朝靴,另取过一双蒲里布面的陈桥鞋,接着冲大家嘴一努,一道退去了外殿。齐奢单剩着贴身的绿罗褶和清水袜,仰身枕去了青田的腿上。

“怎么了,大下午的突然跑回来?”青田拿指尖抹去齐奢才沾在唇须上的一点儿甜水,放去舌尖上一吮,“不去乾清宫教小皇帝看折啦?”

齐奢懒散地半闭眼,打喉咙底咕噜出半声:“没什么,忙得心烦。”

青田俯腰从脚踏上捞起婢女才丢开的轻罗小扇,一手摇动,另一手把男人额上的浮汗抹去。轻细的潮气在光线下变幻出金的颜色,仿似他整张脸都是金子打的,一碰,就会染上闪闪的金屑。

“忙得心烦,还是心烦来日无处可忙?”

她的话又令齐奢打开了双目,他定定地往上瞅片刻,就举高两手来够她的脸,“都说‘肚子里的蛔虫’,谁也没真见过,今儿一见,这蛔虫的小模样竟还挺可人。”

青田笑着拿扇面轻扣了下齐奢的脸面,他在她腿面动一动,哼一声:“这一转眼一年都过去一半了,想想明年这时候,一概国家政务我早已是不得与闻,只能一天到晚缩在这里刷刷马、拾掇拾掇你。”

青田骇异,“我又没得罪你,你拾掇我做什么?”

“废话,所谓‘无事生非’,我这么个大老爷们儿赋闲在家,再不给你找找茬,那还怎么活?”

“瞧你说的,又不是小皇帝一亲政就叫你解甲归田了,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儿,少不得你帮衬呢。”

“正主儿上了台,我这偏门儿若还不知趣,凑在一旁指指点点,讨人嫌都还是轻的,弄不好就天眷不复、晚节不保。趁皇上还信我、敬我这个当叔叔的,我赶紧激流勇退,自此后两耳不闻窗外事。”他重重叹了声,又把两眼闭起,“我齐奢今年三十四,还不算老吧,可这辈子已经到头了,一眼看得光光的,后半世也就是个下野的破落户,到时候耍浑、犯病、借酒浇愁,你可别瞧我不起。”

青田见齐奢失落的模样,心间翻涌起涩涩的痛楚,却只同样悦然地向他笑一笑,道:“我刚被卖进槐花胡同的时候,《蕊珠仙榜》榜首的倌人是六福班的,名叫阿朱,又有个诨号叫‘夜明珠’,因为她肌肤通体凝白,白到了极处。当时有个有名的才子宿了她一夜,给她题了一首小令,其余的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句:‘醒来疑在雪中眠。’这竟不是文辞的夸张,那阿朱真就有这么白、这么光艳。可惜天妒红颜,后来有一位客人的太太瞧她不惯,买通了她身边的丫鬟,不知给她的饮食里下了些什么东西,也就半年不到的光景,让她浑身都出满了大大小小的黑斑,虽到不了毁容的地步,可姿色已是大打折扣,生意自然也一下子没了,就被掌班妈妈转卖去三等堂子,再没了音信。好多年之后,我已经出道做生意,有天出条子,在饭庄门前碰到个中年妇人,她和我搭话,我这才认出来,她就是阿朱姐姐,早变得面目全非。她拎着个篮子卖瓜子,顺带沿街拉客,是个暗门子。我不忍心,叫她别干了,以后我每月帮贴她几两银子,足够她过活。阿朱姐姐却说:‘也不是为了钱。以前我生得好,走到哪儿都有人盯着我看,一大堆男人围着我。后来脸坏了,再也没人多看我一眼。我要不干这个,就更没人肯陪我了,只能坐在屋里头对着自个的脸发呆,谁愿意对着这么一张脸呢?等你老了你就懂了,什么呀,也比自己对着自己强。”

第214章 碎金盏(2)

青田一厢打扇,一厢摩挲着膝头上齐奢的脸,神情浩远,“我想,权力之于男子,大抵就像美貌之于女子。一日当权,则万众瞩目、众星拱北;一日失权,则形影相吊、无人问津,只能自己对着自己。而这世上有多少人敢自己对着自己呢?个个都在拿美貌、拿权势,把全世界都引来,以期不用自己和自己多呆一刻。自己那么讨厌,或是无趣,或是可悲,或欲念重重,或满心创痛……我就曾和这样的自己日夜相对,我晓得那有多艰难,艰难到我宁愿和死亡为伍,也不愿和自己作伴。是你守着我、帮着我,一点一点让我重新喜欢上我自己。”

她的指端滑过了齐奢一根根密而硬的睫毛,几乎可听到弦动之音——她的心弦。“小跛子,我怎么会瞧你不起?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勇敢的人,只有最勇敢的人才敢除去所有光鲜的皮囊,面对真正的自己。别担心,尽管无事生非、借酒浇愁好了,有我在。我同你保证,一切都会好的,就像当初你同我保证一样。”

依旧是紧闭着两眼的齐奢缓缓笑了,他正在品味着人与人之间最为难能可贵的一种情感,被理解,切肤之痛地理解。青田柔暖的手贴在他面上,他用一手覆住了它,“我一直都不明白怎么会这么离不开你,也好几年了,一天见不着都别扭,现在我有点儿明白了。是因为只有你,能让我踏踏实实地,把心里话全搁你手心里。”

青田双睫低垂,投下了弯弯的月牙的影,“这话你可伤着我了,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本姑娘天生丽质,更兼驻颜有术。”

齐奢愈发地笑,拿手捻着青田腕子上一卷颗粒细细的蜜蜡手串,“不过你把爷跟青楼姐妹做比,还真比对了。想想这十年,没一天不是绷着的,说出的每句话都得先在脑子里过好几遭,听见的每句话也得在脑子里过好几遭,脸上就像扣了张面具,见人扮人、见鬼扮鬼,这下子可算是金盆洗手、出籍从良了。”他终是睁开眼,眼光恰落到青田才做了一半的绣品上,便取过了举在鼻前,“来,我瞧瞧咱良家妇女都做些什么活计。你别说,还真不赖,这是打算用在哪儿的?”

青田放开了那把六菱扇,从他手间抽回竹绷,拿指甲挑了挑线头,“不做什么,给你绣双冬天的夹袜。”

“我的乖,咱这可是在毒月里,你绣冬天的袜子?”

“我做活儿手脚慢嘛,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这时候动起来,怕天冷了赶不及。”

“嗐,爷的鞋袜还怕没人给做不成?穿都穿不过来。你本就不爱针线上的事儿,何苦受这份烦累?甭做了。”

青田反倒抽出了扎在缎面上的针,眯着眼又扎下去,密密走起了针脚,“唉,谁知道呢?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反正你还政之后,是不会再有人送我二十两黄金一匹的料子了,你自己的衣物鞋袜只怕也不如往日精致繁多,还是趁早未雨绸缪,我也练练手艺。”随后她就转目于齐奢,把他气得挪位的五官觑上一回,甜叹了一声:“我的三爷爷,您别自个傻生气啊,我这是给您机会让您拾掇我呢!”

齐奢忍住笑,一打挺就翻起来。青田支手把绣绷远远地抻开,“嗳嗳,针,针!看着,再扎着你!”

梁下的飞卿转着绿豆似的一对眼瞅住了二人,把脚上的金链拽得簌簌响,“啊!打架啦,打架啦!”

饶是有一室的冰,齐奢与青田依旧闹了个浮汗霪霪。最后紧压着身子四目相缠,眼里全含着笑。笑意先在齐奢的眼底褪了色,他放松了攥住青田的手,身体也随之懈了劲,瞳仁缓之又缓地游几游,便低下了眼皮,低下头,低下了声音,“小囡,我真还怪难受的……”

青田仍是笑着的,笑靥却不再明灿如正当时的盛夏艳阳,而只是未来的某个冬日里,一轮散发着淡淡光与暖意的毛太阳。她直起了上半身,把齐奢圈过来,“我知道,我知道。”她长久地抱住他,抚他的后颈,拍打他厚若城墙的背脊。无数次,他曾这么埋在她怀里,可这是第一次,他在她这一块身体上需索的不再是她柔软丰腴的胸,而是她有担有当的肩。

所以青田感到很庆幸,自己是个生着副好肩膀的女人。

2.

日色西沉,归鸦噪晚。北府的花香由鼻尖淡褪,继而升起的,是千家万户的饭香。

纷纷烟色,比屋晚炊。

紫禁城中开饭的时间比平常人家早,还不到酉时,乾清宫就已开过晚膳。太监们正忙于收拾肴馔,少帝齐宏则在内殿闲坐,喝着一盅加姜熬浓的普洱茶消食。怎料一转目间,竟见母后喜荷独自一人寂然无声地走来。

齐宏大惊,忙搁下茶盅见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儿臣好出去迎接?”

喜荷不曾上妆,干着一张脸,微有些发白的嘴唇仿佛两边被黏住了一般,只中间那一点儿动了动,“应习你带人退到外头,不许进来。”

一阵细碎的衣履之声后,殿中就只留下两道幽清的影。

喜荷在一张小几边坐下,把尖锐的下颌向齐宏一点,“皇帝过来坐吧,母后有件事要同你说。”

然后她贴过身,俯去到齐宏的耳际,一一、一一地说。

说毕,那从顶棚上垂下的三尺高的大宫灯的所有灯光就全打在齐宏洞开的嘴巴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齐宏才强行吞咽下难以吞咽的震惊,狠滚了两口唾沫,“母后这是,这是要儿臣——,加害皇叔?”

喜荷满面的杀气,鬓边的点翠卷荷簪垂下一粒宝石坠子,悬悬半空,如鬼火,“不是‘加害’,而是‘防范’。”

齐宏把身体往后错了一错,“不,儿臣不信,儿臣不信皇叔有反心。”

喜荷胁迫似地前倾了上半身,流彩云锦宫装的琵琶袖阴阴软软地爬上了硬木几案,“你皇叔非但有反心,而且反迹昭彰。别的不说,只一条,战事已了多时,调兵的符信勘合早就该上交封存,他却一直死扣着不放,拥兵自重,为的是什么?”

齐宏硬起了嗓门:“为的是对付王家!”

“王家?”喜荷一拂衣袖,把这说法如尘埃般扫去,“今日的王家不过苟延残喘,就算当日鼎盛之时,比起如今你皇叔的权势也不过小巫见大巫。军务、朝政、人事,三分大权全被他一人捏在手里。况且比起王家来,他连名分上的顾虑都没有,想要黄袍加身简直易如反掌。”

“母后未免危言耸听,皇叔如果包藏祸心,岂会等到今日?”

“就算他不反,表面上容你亲政,也不过把你当汉献帝、晋惠帝,幕后牵线、予取予求罢了。”

“不,不会,皇叔不是这样的人。”

“宏儿,你别犯傻,你才多大?从出生就待在这皇城的一角!你皇叔却是十来岁就在鞑靼人的军营里讨生活,别个儿亲王都是安享尊荣,他是打过滚来的。这些年厉行新法、改革吏制,他什么样的险峻人情没有经过?刀尖上舔血的战场、鬼蜮伎俩的官场,他都能履险如夷。这份精明强干拿来骗你,还不跟玩一样?”

齐宏终是被引发盛怒,捶案而起,“母后你别说了,儿臣不想听!皇叔从未把儿臣视为汉献、晋惠之流,皇叔说儿臣会是圣主明君,皇叔说他是周公、儿臣是成王,儿臣信他的。”

喜荷向后靠住了系有堆绫椅披的椅背,又拿脚上的绢纱金丝鞋踢了踢椅腿,阴阳怪气道:“你、信、他。你凭什么信他?”

齐宏紧捏着两拳,凿然有声:“就凭皇叔从来也没骗过朕!”

喜荷瘦得皮包骨的脸上两颗黑眼珠向上瞪得直直的,她最终冷冷一笑,从袖内摸出样物事撂去茶几的几面。

原本昂然挺胸的齐宏一见此物,立即如遭雷殛:这物事,不是早该被他心上人的泪打湿、被她的手抚皱,每一个字都由她的舌尖刻上她心头吗?如何却连封套也不曾拆,像条末路般死死咬合?不是皇叔亲口承诺把它交给——齐宏的视野中浮起了白雾,淡却了信封上的御笔朱字——金砂姐姐芳启。

“死了,早死了,骨灰都不剩了,你还做梦呢吧!”喜荷的口吻已毫不似一个母亲,满怀着恶意的、刻薄的讥讽,“瞧见没有?你皇叔动动嘴皮子,就把你耍得团团转。他连欺君大罪也敢轻犯,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第215章 碎金盏(3)

一片空濛中,齐宏的瞳仁褪了色,仿如死别中又一层死别。他用掌根抵住了眼皮,“皇叔为什么要欺骗朕?皇叔他、他怎么能欺骗朕?朕这么信他,朕一直把他当成……,简直把他当成是自个的……,他居然欺骗朕!”

喜荷是生死场里拼出来的人,怎不懂人心的崎岖?大恩如大仇。那最令人愤慨的背叛,就是那个你最信任、最崇敬的人对你的背叛。她自己,不就和那人早已是反恩为仇吗?当下,她不动声色地又改作一脸慈母的怜惜,注视着齐宏无力地一歪坐倒,而后她自己,则在他面前缓缓地起立。

“宏儿,你是母后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世上只有母后不会骗你、不会害你,你听母后一句话,事情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这皇位本该是你皇叔的,他是嫡出,你父皇虽是长子,却为庶出,‘嫡在而立庶’,于礼法不合。而当初为了皇储之位,你父皇曾经害死你三叔的世子,之后又将他圈禁待死数年之久,你当你三叔心中会不存一点儿恨意?这些年,说句实在的,也的确是你三叔外固边疆、内保国本,辛辛苦苦打完了天下,却要让别人坐享其成,他就那么无怨无悔?退一万步讲,即便当真是咱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皇叔对天子的威荣毫无恋栈,但他有军功、有政绩,放眼满朝的桓桓名将、矫矫虎臣,无一人不对他俯首帖耳。而你,你初出茅庐,一无所长,只要他在一天,朝臣们就会永远当你是个跟在大人屁股后的乳臭小儿。你难道不想自己当家作主,难道想一辈子都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下?‘为天子者,不但须仁服天下,更须威加四海。’如果没记错的话,这话是你皇叔教导你的吧?那么还有什么比拿下他,更能树立一个天子的威严呢?”

喜荷从齐宏表情的微妙变动中看出了自己哄劝的效果,她耐心地保持着沉默。果然,久久的神魂缭乱后,齐宏的面孔开始恢复了血色,声线虽微弱,却已见锋芒。

“可何必非出此下策?只要再等上几个月,皇叔就会自动交兵交权的,就算母后有什么不放心,到时候再、再……”到底是未能宣之于口,懊丧地头一别,“不是保险得多吗?再说,如果皇叔已经交兵交权,那又何苦、又何苦……唉!”

喜荷的嘴角有几道水粉也遮不住的笑纹,她满意极了。她见证了儿子的长大,由一个男孩变成男人。这过程并非如很多蠢人所说的那样,通过和一个女人做生孩子那事,恰恰相反,是通过杀戮,杀戮他的父亲,一切的父权。

喜荷非常欣喜,但却徐缓地摇了摇头,“你皇叔的口碑难道你不晓得?除了早两年镇抚司的几桩冤案和那个臭——”差点儿脱口而出的“婊子”一词被生生咬住,她清咳了一声,“几乎无可指摘,朝野上下无不膜拜敬畏,倘若他肯按时归政,那就更成了天下的楷模。到时候你再动他,出师无名,不管成与不成,都落了道德的下风。只有名正言顺,才能事谐心遂。”

齐宏想了再想,又软弱地摆起手,“不、不,母后,朕不能这么做。朕、朕不能这么对皇叔,朕下不去手。”

这样的表现,喜荷很熟悉,就像儿子小时候学习迈出第一步时的胆怯,她懂得他所需的只是一声鼓励而已。她迈开了自己的脚,一步、两步,就走来几案的这一边,“宏儿,母后理解你顾念亲情,但你得知道,天子之所以是孤家、是寡人,就因为他只有国,没有家。这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房的紫禁城,只住得下一个人,而那装着全天下的龙椅,也永远窄得只能容下一个屁股。”

齐宏只觉满脑子噼啪乱响,一切都在被颠覆、被打碎,碎如一只布满了裂纹的蛋壳。而接下来的一幕,似乎令他除了破壳之外,并无任何的出路。

母亲站在离他半尺开外的地方,抬高手臂,摸到娥髻上的一支银鎏金华钗,“宏儿,实话对你说吧,这件事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秘密筹划,眼下一切安排妥当,只等动手。你若不同意,那就去向你皇叔告发母后吧。”她拔下了钗子,把尖利的双股钗头对准了喉头,“叔父还是母亲,你只能选一个。”

蓦然之间,外头十锦格上的西洋自鸣钟“当当当当”高声大撞,一共撞了六下。

阴阳五行有云:终数六,主阴,刑杀。

3.

叵测如人心的夜色,聚拢来,再散开。

而天色露晓时,另一镶嵌着鸡冠石和紫玉的自鸣钟再一次敲响了六声。这台钟摆放在北府就花居的客厅,钟鸣传进了套间,却并未令寝床上的青田稍有微动。她睡得很熟,白鱼似的身子片鳞不覆,肚兜和小衣全在地平上扔着,裸体在一条提花被中半隐半现,头深勾,嘴边挂着笑。靠外的半张床是空着的,洁白的象牙席淳然生凉,并不剩一丝余留的体温。

——

齐奢已离开许久了。

他的一天总是始于自我苛虐式的训练,马场,而后是角抵场。密封的石室内,沿墙点有一支支照明的大火炬,闷热难当,再加上其间每一个摔角手的汗如雨下,整个空间都散发出一种野蛮的热气。

一推门,太监小信子就几乎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击倒,赶紧扶着门框稳了稳,凑到侧立一旁的周敦身边说了几句话;周敦用一样匆忙的步态赶去了场上。两两一对的摔角手共有四五对,齐奢在正中的场地上,与他对练的鞑靼汉子比他略高出一寸,黑得像拿炭搓出来的,向前狂扑狂推,又抬脚去踢。齐奢的右腿被踢了好几下,人也被举着差点儿要离地,又扭动着站稳,一下弓腰抵在对手的胸口,两手把住其后腰。对手从腋下来掏齐奢的后肩膀,二人来来回回地推扛了几下,再同时俯下身,四臂相缠顶在了一起。之后动作就完全静止了,只看到一条条高鼓的筋络直要破皮爆出。周敦就趁这一动不动的档口,冒着蒸出了白雾的汗气向主子附耳射语。齐奢听过猛地一咬牙,挤出了一声低吼,骤然间一搡脱开手,又躲避着斜过上身,两只长臂一上一下扣住了对手的颈和大腿扳起往前一掷。汉子着地时发出“嗵”的闷响,飞尘和汗珠一齐迸开。齐奢上前两步,弯下腰递出右手和他对击一掌,就势将其从地下拽起,又拿蒙语喊了一嗓子。摔角手们应和一声,就接着一对一地扭打起来。

这壁齐奢自己下了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急剧起伏的胸膛上蒙着厚厚的汗,浑身都是汗,汗水直流到眼睛里。他低头眨动着被汗酸住的眼,走到了离角抵房大门不远的一小块空地站定。几名小监围上来,替他解去了挂在腰间的蒙古袍,褪掉了裤与靴,拿滚烫的毛巾抹去油汗,另有四名太监拎着几只盛有井水的木桶围上前一泼。齐奢裸身站在当地,结实的两臀微微绷紧,两臂高高地向上举起,仰着头,在瀑布一样降落的冰凉里快意地打了个冷战。

直等鲜衣亮靴地出现在人前,残留在发根的水意仍未退。齐奢自个拿着条毛巾边抹边进门,又伸出另一手连连下压,“坐,坐吧!”

小客厅的黑香柏木茶几边,静候已久的客人是乾清宫的管事牌子,也是内宦大总管——应习。他屈膝行个礼,才把屁股重新挨在椅子上危危落座。

齐奢也在正首一张椅上坐了,毛巾随手一扔。他心知应习贸然登门定有大事,便向周敦递了个眼色。周敦连拍了两下巴掌,很快,厅内的二三十号太监全默声退出。周敦则守去了齐奢身后,屏息悄立。

到这时,齐奢才开言,疾徐有度,“公公有何急事,天不亮就找了来?”

应习摩擦着两手,辗转不定,“倒不是什么急事,就是,唉,怎么说呢?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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