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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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发觉脚步响,字帖直接从指间滑落,“谁?!”然而只一霎后,满目的恐惧与惊讶便只留下了后者,“你不说不回来了?”

齐奢走近来,从床头烛台的烛钎上拔下一支烧得正好的红蜡,用它又一一引燃了几支新烛,“担心你一个人害怕。”

青田的素颜随之一分分亮起,皮质细薄。“满屋子都是人,莺枝她们就在外头呢,我有什么好怕的?”她捡起掉落在被面上的字帖,无谓地扑一扑。

齐奢将字帖从她手里抽出来撂在一边,“不怕?听见我进来,唬得书都掉了。”

“我觉着是个男人的步子,你又说不回来,所以才吃了一惊而已。你做什么又跑回来?”

“答应每天回来陪你的。”

青田一本正经地乜他一眼,“你还答应送我两颗祖母绿呢。”

齐奢呵呵地乐了,“这不忙得没顾上嘛,明儿叫孙秀达给你送来,你个小财迷。”

她见他露出笑容,神情便也有所放松,含笑把两手一起叠在他手背上,“你还好吗?”

一丝厌倦蒙上了齐奢的脸,却依然微微地笑着,“好,为什么不好?”

似乎是思之再三,青田才黯然一叹:“说来说去,全要怪我。”

他翻过了手掌,把她的两手捏进了掌心,“我就知道你准得这么想。”

“在扬州我就同你说,你待我太好,我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你府中那么多姬妾,想是个个都怨恨我,也一样会怨恨你。年轻女子常年积怨,久旷于室,红杏出墙也就在所难免,所以究其根底,可不是我害的?”

“我最烦这种论调,从古至今但凡男人有什么错处,小到家变、大到亡国,全推到女人头上去。吴国覆灭无关乎西施,唐朝衰败也怨不得杨贵妃,当初又没谁拿刀架在那些国君的脖子上逼着他们沉溺声色!如今也没人逼着我对你一心不二,是我自个乐意,引出什么事儿都是我自个的事儿,同你扯不上干系。”

“怎么扯不上?你从前在府里头不也多有宠爱、一视同仁?已故的寿妃、死掉的萃意,还有今儿这位顺妃娘娘,不都是?后来把她们冷落一旁,无非是为照顾我的心情罢了。”

“那照你的意思,是叫爷把府里头几十个,从继妃、侧妃、世妃,再到王嫔、姬人,每天一个轮过去,轮到最后再上你这儿?天下为公,皆大欢喜?”

青田低着眼笑一笑,“我也不知该怎么样。你若处处留情,我心里断然不好受,可你若专情太过,惹出今天这样的事来,你心里又不好受,那我倒宁可不好受的是我。”

“没什么不好受的。”齐奢卷动了一下嘴角,豁达而笑,“如今在戴绿帽子这件事情上,爷很有资格说两句。那阵子不知你是被人算计,亲眼目睹你和旧情人在咱们俩的床上云雨荒唐,那份感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简直就像是心被生生地扯出来,痛不欲生、万念俱灰。而今日的顺妃,怎么说好呢?充其量,也就是觉得自个的饭里叫人给吐了口唾沫,恶心得慌,只想赶紧从眼前丢开,就这样。”

第210章 集贤宾(18)

他乌黑的瞳仁左右滚动几下,似一对赌台上的黑玉骰,最终为眼前人而留驻,“我一向都是个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并愿为之付出多少代价的人,这一回也只有更令我觉出你在我心里的分量无人可及万一,我就更不可能为了那些无关紧要之人而使你伤感转侧。说到底,除了饥不择食之人,有谁会傻到为一口饭而委屈自个的心呢?”

青田一动不动地望了他半日,幽沉一叹:“你对她们真是……,可对我,真好,总是这样好。”

齐奢笑着,一手拢过她,“你等明儿瞧见那两颗祖母绿再同爷说好不好的话,爷眼里经过的好物件多了去了,就没见过绿得那么通透的。”

“绿的就好像爷头顶的帽子?”青田脸一歪,眼中尽显顽皮之色。

齐奢一下被堵在那里,气也不是、乐也不是,恨极了,一把就将其摁倒,直接跨上了身去,“段小囡你行啊,瞅爷不活活弄死你!”

青田“咯咯”地把他笑搡着,“怕你心里不受用,怄你一笑罢了。且别作弄我了,还有事儿问你呢。”

“有什么事儿,等爷这完事儿再说!”他两下就甩掉了鞋,踢得帐钩一声响,半面帐幕也便塌下来。

半遮半掩里,青田只半推半就着,“嗳、嗳,慢些,真有事儿要问你,三哥、三哥,你听我说,哎呦!疼,撞着了,手撞着了。”

齐奢立刻就停下了动作,满目紧张地翻起身来,“撞哪儿了?我瞧瞧,伤口有事没有?”

青田蜷起了上身,扯住他衣角发笑,“没撞着,骗你呢。”眼见对方作色欲扑,赶忙两手一挡,“哥哥,好哥哥,你先答我一件事儿,要不我心里老悬着。”

齐奢倒笑不笑地,抬手往她脸上拧一把,靠坐去床头,拱高一腿,将手搭去了膝头上,“査定奎这桩案子牵涉甚广,京中十家士族阀门倒有八家的女眷都和这戏子有染,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张扬出去只有辱没门楣的,故此案子并没有公审,供状一出来,就把査定奎在松江就地处决了。蝶仙和他一起被捕,不过之前有我的交待,因此没受到牵连,席卷私逃的罪名也被一并压了下来,并不曾追究,只秘密解回了京城,到了有两天了,暂时看押在一名镇抚司番役的私宅里。”

青田趴在枕畔仰着脸愣愣地听完,扑扇了两下眼睫,“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什么?”

齐奢也不答,单下视着目光,把指尖插进她短发里理一理,“一会子天亮我叫人派车来接你,你亲自去瞧一眼吧。当面见着蝶仙说上话,你也就踏实了。

依旧笔直地凝了他一刻,青田就默默无言地把身子一拱,侧脸枕去他大腿上,似一只娇婉的猫。她想她就是他的猫,一只他从路边捡来的流浪猫。他以他皇族的高贵手指爱抚她,用世上最名贵的祖母绿来装点她,仿佛她白色毛皮上的瑕疵,那些只有野猫才会有的杂色和斑点,半分也不能使他嫌憎。

所有她不可切断的牵绊,所有随时提醒着她出身的人物与过往——她身上最坏的一切,他都全然悦纳。故而,青田是这么想给他她最好的。

她的发丝丝擦蹭着他的腿根,立即,青田就觉出了男人某处的变化。她爬出纤巧的指,攀过了衣物,捉住他。

齐奢没说一个字,低垂着眼睑俯视青田。有一刹他记起了顺妃的艳泪斑驳,还有其他许多的眼耳鼻舌身意,但一刹后他就统统忘记。他曾占有过无数清纯或淫邪的肉体,就像以嘴巴占有饭食,淡的、重的,寡而无味的、火辣刺激的……可再好吃,他也绝不想顿顿吃重样的。唯独这个人,和她在一起,他也在吃、在吞噬,可那是另一种,完完全全的另一种,如同一张皮囊吞噬属于它的灵魂——变成一体,直至死亡使我们分离。

齐奢闭起了双眼,青田正在把他一点点吃掉。在她嘴里、她甜蜜的舌尖,他被啜着、含着,糖一样融化。

14.

余下的半个夜,齐奢根本就不曾睡。他走后,青田抱着留有他余味的被衾黑甜一觉。

半醒时,梦又来了。这次的梦却古怪,似乎还是十几岁时,靠在乔运则的身边听他念诗,念着念着那声调陡一变。青田一个激灵,朦胧地睁开眼,才听清是鹦鹉飞卿在外头诗兴大发,还掺着莺枝和紫薇的声音,边笑边把鸟儿嘘着:“不许叫了,不许再叫,吵醒了娘娘。”

青田揉了揉眼睛,起身长唤:“莺枝——”

“嗳!”

漱洗梳妆后,用过饭,不几时就有车来接。北府的管家,孙秀达的那位外甥郑文,亲自送青田上了车,又向跟车的侍卫和丫鬟嘱托一番,车子便稳稳地上路。

过了东单牌楼不久,就插入了一个小胡同。胡同里极干净,也没什么人,只在一扇黑漆小门前守着四个婆子,一个打车帘,一个放踏凳,两个左右搀扶着青田下了车。

那打帘的婆子面相和善,先率余人向青田见了礼,接着就把她向门内引去,“娘娘这边来,您要见的人就在里头。”

青田一手搭着莺枝,转弯进了六扇绿色的侧墙门,经过倒厅小院,又入垂花门,门内有并排两所三开间两层的大四合屋子,东边的二楼传出几句时断时续的琵琶声。婆子在楼梯口站住,往上指了指,“就在上头了。”

青田听见乐声,心里头已是一阵急切,便向婆子点头一笑,“我自个上去就成,莺枝,你们也在这儿候着吧。”

楼上的三间房打通着,青田一推开门,琵琶声就停了。西头炕上的一个女子回过脸,细眼丰唇,粉腮挹秀,除了蝶仙还有哪个?

她往这里定目瞅了一刻,迎着光的眼睛里水色翻涌,却只放开了手里的琵琶,把嘴一歪,笑了。

青田见其身穿单罗夹纱的鲜亮衣裙,斜挽着宫髻,横挑一支单凤钗,不似受过折磨的样子,一颗心就放下七八分,两只眼酸酸热热的,倒也只把脚一跺,“你可真够给咱们争气的!”

蝶仙笑着伸长了一手,“你过来,且让我细瞧瞧是哪个庵的泼姑子跑出来了?怪眼熟的。”

青田“噗嗤”笑了,被蝶仙拉到了身畔坐下。两人对视一番,泪水到底是滚出了眼眶。蝶仙朝前一倒,抱住了青田的后颈,“姐……”

青田一手搂了她,另一手把自己的两颊抹拭着,“你呀!”

如同双花并蒂,逆风里摇曳着。半晌后,蝶仙重抬面颊,把鼻翅抽两抽,“瞧你这样子,敢情是真被剃了头发做姑子去了?还有你的手怎么了,怎么包着绷纱呀,是伤着了吗?别让人干着急了,快和我说来。”

青田一头笑着抹泪,便从去年被逐出如园起,到扬州削发为尼,再到暮云与照花拦路申冤,略略讲了个大概,“……后来我就在操江御史黄大人的别墅里借住了半年,今年一开年王爷就把我接回来了,大前天夜里才到。”她将被掳之事略过不提,只一笑为了,“哦,手是昨儿不当心烫着了,养两天就好。”

蝶仙拍了拍心口,“我的天老爷,姐姐你这回可吃足了苦头了。”

“我倒没吃什么苦头,只可惜照花受了我的连累,那样好的孩子,那样好的年纪……”青田的心头一阵绞痛,又扑落落地掉下泪来。

蝶仙摸出了常年随身的一块滚珠手帕往鼻前揉一揉,“唉,姐姐别这么想,当初若不是你从妈的鞭子下抢她一命,她也早不在人世了,只当她报了姐姐的这份恩吧。对了,妈的事儿姐姐可听说了?”

青田也从襟边抽出了手绢,印去双泪,“怎么没听说?这半年多我同王爷书信往来,没少问这件事儿。王爷说余有年托妈妈买官的案子是去年年底判下来的,罚了妈一笔款子,人倒是放出来了,往南京另起炉灶去了,可是这样?”

“正是。”蝶仙百感交集地点点头,“临走前,我还和妈见了一面,人一下老了十岁都不止,说把那年买的三个小清倌又转手卖了抵债,只剩下个凤琴还跟在身边,一起往南京做生意去了。当时和我问起姐姐你,也只是一个劲儿叹气,倘若知道姐姐还有否极泰来的这一天,妈一定高兴死了。”

“那她们现在在南京如何?”

“不知道,那以后再没听过什么消息了。”蝶仙塞回了帕子,轻喷出一缕鼻息,“妈辛苦经营了一世,到底是付诸东流,可比起对霞的遭遇来,算是走运了。瞧姐姐的样子,也已知道了?”

青田默尔以息,长久后方点点头,“我已请了僧道替对霞超度,又在京中八大寺庙里都替她供奉了大海灯,盼她早脱轮回、直登极乐。”

第211章 集贤宾(19)

蝶仙有一瞬幽幽的落寞,却又转为爽朗的一笑,“死了也好,只当是解脱了,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再也不用给那对猪狗不如的父母还债了!去年姐姐被赶出如园的消息还是对霞告诉我的,我们凑了一笔钱托人多方打听,想知道姐姐究竟被送去了哪儿,还没等到个结果,对霞就先去了。直到上年十月,我才仿佛听说姐姐是在扬州出了家。我还想着这回私逃出去,哪儿也不去,就直奔扬州,没准儿能探知姐姐的下落,可刚到松江就被捉住了。”她提肩一笑,吁口气,“好在世事难料,姐姐含冤得雪,竟叫咱们在这里相会。”

青田的头上裹着一块黑里银透纱,耳下垂一对白玉小坠,眉眼不曾画,只唇上点一抹轻杏红,淡得似仕女图里的剪影,有几痕旧愁。“亏你还说,怎么这么糊涂,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做什么又和那些唱戏的搅缠不休?”

“好好的日子?”蝶仙的口吻充满了讥嘲,“姐姐你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自我被迁出了知府家的大门,那日子可就是‘白露后的庄稼——一天不如一天’。我进府的时候,二爷杜可松的正房奶奶就把我看做了眼中钉,不过怕人说她不贤良,才勉强忍下了,明着不敢将我如何,等着我一出来,这可好,头几天还是细米白饭、绫罗绸缎的,虽无聊些,也将就熬得下去,再过几天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每天厨房送上来的东西,鸡鸭鱼肉是再也找不着了,连些像样的热汤热茶都没有。我问起下人来,个个都有的说:‘姨奶奶,咱们原就不是花轿抬进府配给二爷的,眼瞧着又被老爷赶了出来,能有吃有住就不错了,那是二爷心好,若是二爷狠狠心真把您丢在外头,死不死活不活的,您又能怎么着?杜家规矩大,是不许少爷们有外家的,咱们安生些也就罢了,天天吵着闹着再传进了府里,怕老爷一生气,您可存身不住了呢!’”

蝶仙夹着嗓子,极尽腔调地学过一回,又冷然一笑,“那些下人原就都是杜二奶奶派来的人,看着我不如意,争先恐后地糟践我,那话说的一句比一句难听。我告诉给杜可松听,他倒是护着我,把那些人好好责打了一顿。结果第二天他走了后,房里一整天冰锅冷灶,茶炉也封了,火盆也不烧了,偌大的宅子根本找不见一个人,弄得我又饥又寒,有苦无处诉。连着这么两回,我连状也不敢告了,只能由着那起子小人猖狂。杜二奶奶又不知在府里放出了什么风,老爷子把杜可松看管得越来越严,轻易再不能到我这儿来一趟。空房之苦还在其次,杜可松人不到,那些下人就更变本加厉,年纪大些的婆子隔过一道墙就敢明目张胆地管我叫‘脏货’、‘婊子’。我只怕再过几个月,等杜可松忘了我,那杜二奶奶一使手腕,我就像对霞那般被白白弄死,也没人能替我说句公道话。姐姐你说,这日子我可过得下去?”

青田憬然动容,但又怒意难减地一声:“那你也不能又和姓査的混去一起,你忘了那年他怎么设套害你的?”

蝶仙的唇角露出一丝颇有些落拓的笑,“姐你真当我在乎姓査的?跟你说吧,他在松江被处斩的时候,我连泪都没掉一滴。我不过把他看作匹种马,骑着舒坦,那就先骑着他带我离了眼前之地再说。那活死人墓似的鬼地方,我可一时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种马”二字,挑起了青田眼中的笑晕,“你还是这张利嘴,说出来的话一句是一句,真叫人够受。”

蝶仙自己也吃吃而笑,“我敢打赌,现今‘段娘娘’身边再也找不出这样说话的痛快人了吧。”

屋中半开着一扇窗屉子,有只飞雀落在其上叽喳着。青田朝那边望一望,回眸捉了蝶仙的手,“那你现下有什么打算?”

“去南京。”她一分迟滞也没有,一看就是早已深思熟虑过的,“我已经得罪了杜家,身上又背的有案子,北京是待不得了。我想着改个名儿,去南京投奔妈妈她们。”

“你不是不知道她们的落脚处吗?”

“嗐,秦淮河也就那么长,挨着一家家院子问过去,还能问不着?”

“这样说来,你是打定主意要重落风尘?”

第212章 集贤宾(20)

“姐,你还不了解我?我就从没想过真心从良。嫁人嘛,不过一时的权宜之计。在杜府上那几个月,当真是静也难、闹也难。静吧,就闷得人要发霉,又不能饮酒宴会,又不能游园听戏,出趟门简直是难于登天,成日就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等男人,他不来,这一天就‘嗖’一声白白过去了。闹吧,那就一群的大老婆小老婆窝里斗。能在大宅门里立得住脚跟的都不是等闲之辈,有几个是已经给杜家生了孩子,姨娘之位坐得稳稳的,还有一个是杜二奶奶的陪嫁丫头,也是杜可松的通房,半婢半妾的,帮着二奶奶管家,也很有威势,另有几个像我这样膝下空空的,也是各有各的杀手锏。姐,说出来你都不相信,和我同住一院儿的另一房小妾姓林,相貌极平常,可得宠得很。后来杜可松自己在枕头边亲口告诉我的,说林氏服侍他的时候,冬日里为怕他起夜着凉,竟做了个人肉夜壶!啧啧,甭说咱们槐花胡同,就连三等窑子里怕都挑不出这样死不要脸巴结男人的!所以姐你说,我在这一堆人里头又有什么出挑的地方?咱们这肚子是早就不中用了,又不能给人家添丁,又没有理家的才干,就连床上这点儿事儿竟也有那烂娘们儿比你更会抖骚。我也就仗着一份新鲜劲儿,等再有了新人,甭提我已经被赶出了府来,哪怕就见天在杜可松眼跟前晃荡,也定得三天空着两天守着的,我可捱不了这份活罪。”

蝶仙偏脸一笑,眉横远岫之烟、眼媚湘江之水,是透骨的不羁与风情,“我呀,天生就没有那良家的根,热热闹闹地开门应酬有什么不好?‘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方不枉这半世青春。”

青田也笑,笑容里含着几分忧念,“你总这样游戏人间,等到青春过去,下半世呢?”

“管他呢!”蝶仙把手举起在耳边一划,凤仙指甲的红已半褪,偏有种残破临凋的美。“我只管先在南京把生意做起来,那儿地方富盛,阔客极多,等攒上几年私蓄,就自己也买上两个小倌人。过得好呢,就像以前妈妈一样,服用豪奢,外场阔绰,还能养几个俊俏小优伺候着。过得不好,顶多也就像以前那些破败的红倌人,穷到无可如何,拎着竹篮挨院子卖瓜子,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活得随心随性,唯我所求。”

青田凝眸相注,静叹一声:“只要你自己开心就好。”

窗边的雀儿飞开了,蝶仙也朝那里投一眼,媚眼如丝,“姐,你遇上摄政王爷,年轻英俊、权才倾世,待你又是专情无比,这是书里才会有的事儿,千年上下也未必有女子碰得着,像我们这样的凡庸脂粉是不敢想的,所以你也甭想着我们会有你这份福气。将来,若听见我们大家还过得去,在心里替我们庆幸一场也就罢了,若听见我们有什么不好,譬如我今日这一遭,那就帮忙开口说句话,便不负咱们几个打小姐妹一场了。”

“你放心,”青田将仍带着微红的眼睑一点,“但凡我能帮得上,一定义不容辞。只怕有天又有什么飞来横祸,我自个也是泥菩萨过江,非但不能帮到你们,反要带累你们。”

蝶仙扬声一笑,“姐,你可别这么说,你福气大,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想当年咱们怀雅堂多少的香艳风光,眼下死的死、散的散,只有姐姐你到底是福报深厚。姐姐你千万好好地过,也就算替咱们大家好好地过。”她转过脸,若有似无地抚了抚才撂在炕床上的琵琶,“我嘛,姐你放心,有这把琵琶、这副嗓子在,我就走到天涯海角也饿不死自己。再过两天我就动身了,姐你就甭来送了。一则,以你现在的身份,不好老跟我们这样的人打混,我晓得你不介怀,可到底要顾及王爷的脸面。二则,我顶讨厌那些生离死别的,有缘总能再见,无缘,白白地哭一场、难受一阵,也是无用。今儿这一面,就算话别了吧。”

一说完,蝶仙自己的泪珠先滚下,青田的眼目也已潮了。二人有一刻的相顾默默,同时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

蝶仙走的那日,青田果然没有来送,单叫莺枝带给她一只大妆匣。匣子里有一整套翡翠头面,一张三十万两的银票,一副花笺,笺上只有萧落二字:保重。

蝶仙捧着匣子,以泪洗面,面上的铅华层层剥落。她头也不回钻进了马车,车子缓慢地驶远。三千日风情月债,滚滚红尘,世事如烟。

注释:

(宋)周去非《岭外代答》。

(唐)李白《清平调》:“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骨牌每三张牌配成固定的牌型,各个牌型都有对应的名称。

均出(唐)温庭筠《菩萨蛮》。

(唐)司马札《闺怨》。

唐名妓薛涛八九岁知声律,一日,其父郧指井梧曰:“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涛应声云云。父愀然久之。后果入乐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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