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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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杜门绝客,”淡笑着,青田摘去了发间的最后一支红玛瑙双喜簪,“昨日的我,就不再是娼妓了吗?去吧。”

一知半解的暮云把手内的红衣攒弄着抱做一束,想了又想,到底是心一横,转头出去了。

12.

两刻钟之后,外头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响,来的却并不是冯公爷。原来暮云留了个心眼,并不曾往雨花楼去,而是先悄悄摸去了段二姐的房中,这般一说。

二姐听了,直接就冲来青田的房间,一条狮子滚绣球的宽襕裙气鼓鼓的,大波大浪的起伏不定。

“我的小祖宗,妈妈到底是啥地方对你不住,你死要同我做对头?以前打着骂着才肯拉下脸请一次客人,如今生意也不做了,却突然把这份心肠给热起来?你也不想想,回头再叫摄政王爷知道了可怎么好?伤了那位的面子,掉的只怕是妈妈的脑袋!”

第108章 点绛唇(14)

“这有什么,妈妈就急成了这样?”青田吊儿郎当地歪攲着身子,拿起长长的一根香箸伸进青绿彝炉里头拨香,“我自有我的道理。叫外头人说起来,咱们这行当必是窑姐儿命苦、老鸨子心黑,可谁又知道当鸨母的难处?妈妈把我们买进来时,不过都是些七八岁的黄毛丫头,不说请人教书授艺,就是吃的穿的用的戴的也得一笔,养到十几岁才能开门做生意,又不是个个都是吃这一碗饭的料。就说我们那一拨子,也就我和惜珠妹妹还算争气,蝶仙她们几个总是好不好坏不坏的,也就勉勉强强能支持着开销罢了。小一点儿的里头,照花倒上路,偏又摊上这一阵清算乱党,吓得她几个大客都不敢上门。妈妈新买的这三个小丫头怎么着也还得几年才能出道,这阵子养在这里却是白白多了三张嘴,只出不进的。我虽说生意不做了,可人还在这院子待着,青红皂白全看在眼里。自打去年惜珠妹妹过身,情形就大不如前,我又白白歇手了这许久,这一年的进账连往年的零头也赶不上。《蕊珠仙榜》就不用提了,这一节的《十二花神谱》可有段家班一个名字没有?原本咱们的生意是数一数二的,现今就不是倒数也所差不远。妈妈镇日里还要摆架子、撑排场,就说东花厅新打的那一套花梨家具得多少钱?我前一晌又闹了病,天天把人参、燕窝当饭吃,不也是妈妈打自己牙缝里抠出来的?来来去去,还不都是淘腾老底子。巡警铺的档头又换了新人,馋狼猛虎的,看三爷登了咱们的门,倒以为他贴了多少东西给咱们似的,份子钱抽得更勤更狠。算起来这些个女儿里数我是个大的,这样的艰难时节哪儿能不替妈妈分忧?”

段二姐把青田这话听在耳内、感于心头,唏嘘不已地嗟叹:“好女儿,要不说你懂事,就你是妈妈的心头肉。你这份心妈妈领了,这件事可万万做不得。当初是三爷亲自在我这儿开的口不叫你接客,你背着他兜了人来——先莫说人敢不敢来——赶明儿三爷找上门,你妈妈的老八字儿可就不大靠得住了!”

青田满不在乎地笑笑,“三爷当初开口,其实是我那阵子不想做生意,怕妈妈不肯,央他帮了个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妈妈想想,他若当真稀罕我,早把我赎出去了,还留我在这不干不净的地方做什么?不过就是没见过窑子里的浪荡风光,图个新鲜罢了,哪就肯真为了我这样的人捻酸动气?”

她一头说着,把铜箸往炉口上磕一磕,那声音冷硬坚实,如心如肠。“再说了,他又不算做我的生意,既没摆过一回酒,也没摆过一场牌,回回来之前还要清场,倒耽搁了多少正经主顾。虽也出手帮衬些,可不过是杯水车薪,给多给少谁还敢争不成?再退一步讲,就是三爷哪天正正经经做了我,妈妈还找这位讨局账去?”

“嘶,这——”

“妈妈你且听我的,说三爷是笔赔本买卖,倒也是,倒也不是。那苏浙酒肆他吃过一回,一夜间还翻了三倍价呢,慢说他混了一年的女人了。这女人的身价高低原不在美丑妍媸,只看睡她的男人是谁。说句村话,我现在在外人眼里头可是‘禁脔’,哪个不心痒垂涎?一准儿个个赌命吃河豚!趁三爷这一段不在,妈妈你但管悄悄把冯公爷请来,他老人家最是个挥手千金的,你要往常十倍的价码,这个回头客他也当定了。到时候只在我屋子里偷摆上一台私席,别往外声张,三爷远在疆场前线哪里就得知了?就算得知也不一定当回事儿,就算当回事儿问起来,我也有话回他。”

一席丝丝入扣之谈,顿把段二姐撩得心痒不已,“呦,这,怕是不妥吧。那要三爷真问起,乖孩子你可怎么答他?”

青田飞眉而笑,伸足踢了踢脚边的一只银痰盂,“嗐,自小妈妈教我的,倒要反过来问我?无非就是装装狐媚子、扮扮可怜儿,平常是没缘由张口的,刚好趁这机会表白表白。三爷若眷着我,以后自会叫妈妈的手头宽裕些,若恼了我就此翻脸不来,我也好敞开门做生意,光明正大地赚钱,老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他耗着,倒算是怎么回事儿呢?反正我全是为院子着想,妈妈若不同意就罢了,我也省得吃力不讨好。只是前儿我看小赵坐在外头替他们掌柜的等首饰账,妈妈不知怎么东拼西凑,老半天才打发了他去。再这么坐吃山空,怕连这个中秋也难过。”

段二姐终是不敌诱惑,拳一捏脚一跺,髻边的一枚骆驼献宝鎏银分心坐卧有势,峰回路转。“好,就照我乖女儿说的办!只是这事儿还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好。呵呵,仔细想想竟也不妨,莫说三爷且回不来,就他回来,每次到咱们这儿之前也有人通报,哪怕你屋里真坐着人,快快请走了就是,万不至于面对面撞见。三爷事后万一要听见什么闲言碎语,乖女儿你就放出手段,照你才说的好好哄他一哄,也就混过去了。”

“正是妈妈这话,我哄男人有多在行,妈妈你还不知道?放一万个心。”青田媚仄仄一笑,把手内的铜箸往炉里一块被烧得黑中透红的香饼狠命戳去,戳个烂碎。

她的心是乌黑的,她的心是火红的;她的心,是粉碎粉碎的。

13.

该夜,冯公爷就接到了青田的秘邀,似一条闻到肉香的狗,直接抛下了怀内的鲍六娘,屁颠屁颠赶了来。坊间传得绘形绘影,他自是早晓得旧相好跟摄政王的艳闻,因而得以再度接手,更觉着是光宗耀祖门楣生辉,日日只在怀雅堂寻欢作乐,花在青田身上的费用,全槐花胡同的婊子们加起来也望尘莫及。

青田虽陪在冯公爷的身边,心思却如一片翻飞的叶,全不为这朽木一般的老迈之躯稍作停留,只一刻不停地想着另一个男人——不是齐奢,是乔运则。纵然热恋时分,青田也不曾如此地想过乔运则,确切些,是“思考”过乔运则。她甚而已冰释前嫌地原宥了他,缘于她从未似今日一般,透彻地理解他。

是啊,比如一段青春黯然地老去,或正盛时辉煌落幕;比如放一具尸身被虫鼠啃蛀,或在烈火里炼出舍利。孰残忍孰仁慈,一目了然。为何非得眼看着一件美好褪色、枯萎,当明明有法子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

在她,这就是生命里的最美好了。她所爱的人也真挚地爱恋着她,以心印心,还不及接触她早已腐坏的肉体,不及在俯上她的一霎联想起很多曾在过去这么做的男人。接下来,就是猜忌、争执、厌恶、抛弃,这是一场无可更改的、铰上了齿轮的败局。永别的一天是个预言,他在万人瞩目中高不可攀,而她,仅是依靠着一身艳装才可在尘埃般的人群中吸引他注意的尘中尘。路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着:“瞧啊,仗着貌美穿得这么扎眼,难道以为摄政王会看见她选去做王妃吗?”——当一个人期望让另一个人看见都会被认为是痴心妄想,那么他们间怎么可能有什么?但青田自觉有的已足够了,因为他在人群中独独看见了她——她可以确定,也可以想象出自己当时有多美:滚滚人海上的一粒红,宛若一位被放逐在海面上、用以祭神的新娘。

他不会知道她有多么地感激他,他让一则烂泥里的生命怒放出如斯璀璨的光华,当下,该她报偿他了。命运从不曾予以她的女子的贞洁,她会用死亡来还给他。

泪湿鸳枕,青田在被一刀一刀地杀害着。不,是她在杀,学习她睿智的旧爱,在一切都变质之前,杀死新欢。青田不奢望齐奢会懂,但这千真万确是爱,她是这么深沉地爱着他们间的爱,以至于,需要亲手杀死它。就这样,以压迫在身上的这具汗腻、油臭、沉重如现实的一堆皮骨作证,一切都结束了。尘归尘,土归土,烂泥里来的,躺回到烂泥里去。

夜暗如晦,鼾声响起了,赛过了隆隆的炮火。青田披衣下床来在外间的书桌前,借着油灯的一拢暗光,一遍遍一张张地反复书写着同一个字:安。每一张纸都被泪雨点点地打湿,但那泪眼中,却始终蕴着和煦而温柔的笑容。有生以来,青田第一次留意到,原来“安”,只因着屋檐下,有个为他而守候的女人。

全胜的消息传来,是八月底。摄政王亲军所至如履平地,数十名匪酋被生擒,整个关中地区的大规模回乱被彻底剿治平服。班师回朝已至九月初,朝廷少不了大排筵席、劳军庆功,内外欢腾一片,只有身为主角的齐奢满怀心事。

第109章 点绛唇(15)

早就有细作向他告密,说是他走后的当夜,怀雅堂的青田姑娘就开怀纳客,这两个月更是行为不检,常有留人宿夜之举。齐奢开始还只当是谣言,笑而不信,可接二连三传来同样的消息,由不得他三人成虎。这虎在他的心头辗转翻腾,是被撕噬的剧痛,亦是噬人的狂怒。直到回京后的第四天,他才鼓定了决心当面对质,便也不使人通传,直如突袭敌营,神出鬼没地杀奔而去。

多年来,齐奢早已对少时留下的残障习以为常,从不觉有甚不便,可今夜他却对那迟钝的右腿分外敏感,只恨它拖累着他不能够再快一些,但又盼望它拖着他再慢些。战场的烽火与硝烟中,他每晚每晚孤身躺在冰凉的帐内,都用一颗火烫的心无数遍描摹着与青田再会的场景:她将喜出望外地接迎?或冷若冰霜地惩罚他的迟到?那也没关系,他会好好地哄她,惜字如金的嘴巴说出一打一打甜蜜的傻话来。他是这样心甘情愿在她跟前当一个傻子,却不可以接受,她真把他当傻子。

齐奢终于步履沉重地踏入怀雅堂,守门的几名护院一见到他的表现将其最后一线微弱的希望也彻底打破。在何无为的号令下,侍卫们迅速而无声地包围了青田的房间,封锁住所有入口,不许任何人通传消息,周敦伸手推开了房门。堂屋里,暮云正领着两个小丫头做针线,手一抖,竹绷子就掉下地,半个字未叫出,已被几名太监拖出了屋去。齐奢目无表情,排闼直入。

里间没人,只散着台吃剩的酒饭。进间的卧室门帘低垂,帘边挂了只夜来香编的新鲜花篮,浓甜的香气熏得人头昏脑胀。一缕低低的歌声从帘缝里漏出,唱的是什么“罗衫袖”、“身子瘦”……齐奢就站在帘前,一动不动地听着,听着那令他为之魂牵梦萦的声音把一段悱恻哀婉的调子唱得轻佻不堪,不时还夹杂着咯咯的笑声。随后就有一个男人的嗓音响起,又衰老又粗鄙的嗓音:“摄政王已经回朝好几天了,约莫也就是这两日就该来你这儿了,等你一见他,怕也就把爹爹丢到脑后去了,唉……”

接下来齐奢的心猛一跳——她说话了;她说,又腻又涩地说:“爹爹这叫什么话,我是那样没良心的人吗?我跟着爹爹多久,跟他又多久,能有什么情意呢?不过那人的地位放在那儿,不得不聊作敷衍罢了。嗐,说这个干什么,好日子也不多了,咱们得乐一夜且乐一夜吧。爹爹吃了这杯,我给爹爹再唱支新曲儿。”说完,小曲就一抑一扬地飘出来,字字清玲:“望江楼儿,观不尽的风和荡,咿喂子哟一片汪洋。九尽寒退,二月里春光,咿喂子哟萌芽上长。三月里来清明节,桃花开来杏花放,咿喂子哟又开春海棠,掩绣户,玉人儿娇模样,咿喂子哟美貌女红妆。夏日天长,庆赏端阳,咿喂子哟暑热难当。八月十五敬月光,姑娘二人把香降,咿喂子哟桂花阵阵香……”

唱到冬来飘雪时,齐奢动手掀开了门帘。

14.

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的好一些:青田的那张红木床是空的,和床正对角的楠木炕上摆着只执壶与一对杯,其中一只酒杯被青田掂在手内,人笑偎着一个老叟,笑喂着。

过往的年月,刀和枪都曾刺进过齐奢的身体里。而今他知晓了,假如受伤的部位是致命的心脏,会作何感受。

先瞧过来的是冯公爷,老眼昏花间,只望见一位陌生男客,登时怫然作色,“你什么人呐,出来玩的懂规矩不懂?别提青姐儿现在不做生意,就她做生意的时候,也没有明看房间放着门帘就往里闯的道理。滚出去!”

少壮之时,冯公爷也做过两任阁臣,却只嫌劳心乏力,早早就辞了去,坐拥祖上的爵衔巨资,享尽人间的清福与艳福,单只在年节时才与一众贵族入宫朝拜,前后也见过摄政王数回,但殿庭深远,真颜模糊,且又不敢直目瞻视,哪里瞅得清个子丑寅卯?故尔对面不相识。直到那不速之客径直就往里走来,冯公爷见其步态微跛,方才醍醐灌顶,自个的腿脚立刻不好使了,直接从炕上滚落在地下,手抖须颤,“老朽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叩见摄政王爷……”

所幸摄政王并无怒颜相加,只不过也从牙缝里淡淡地挤出三个字:“滚出去”。

冯公爷四肢着地爬出了屋子,屋内一时间静寂得怕人,仿似能听到透幕的晚秋清寒一滴一滴地渗进来。

这样的微凉中,青田只穿着件山茶黄小紧身,下头一条油绿绸裤,孔雀绿的绉绸汗巾子松垮垮地挂在腰间。顿了一霎后,她从炕后抓过件对襟小外卦披上了肩头,又一面探脚去勾金踏凳上的云丝缎鞋,仪容不整地下了炕。“三爷来怎么也不先捎个信?白唬人一跳!”

她在说谎,血淋淋的谎。每一日每一夜,她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的降临。段二姐不清楚,她清楚,镇抚司的耳目们都有多么神通广大,在齐奢出征之际不会不替他盯着她,她在他背后干下的一举一动、丧德败行,想必他已全部都了然于心。

这难堪的重逢,青田已在自己的内心演练过百千回,所以她的心此刻从容而冷静,静得活像一块死者的尸身;但她的人却在栩栩如生地发着臊,臊得直要捧住脸,讪笑着望来。

齐奢亦幻亦真地瞅着眼前人,自己能够听到一个受重伤的、全然已哑却的男声:“青田,我打过很多仗,也命悬一线过很多次,所以常常有贪生怕死的念头。可只有这回在沙场上,我头一次不为这念头而瞧不起自个,是因为我知道,我正大光明得伤不得死不得,有个我在乎、也同样在乎我的人一心等着我平安回来。这件事,到底是在哪儿出了岔子,你告诉我。”

青田思索片刻,就收起那虚假的笑容,拿小指剔了剔唇边溢出的胭脂膏子,极细极红的质地色泽,映着她大敞的领口内隐约露出的一根肚兜丝带。

“青田是在等着三爷回来,可‘身不由己’这四个字,相信三爷也一定体味颇深。此间并非是凤阙宫掖,而是销金窝,青田也不是什么红闺秀质,向来就只知道以色事人、缠头是爱,有钱,就有情。随便哪个男人,管他老也好、少也好、俊也罢、孬也罢,只要进了我的屋子,就是我的客人,对客人就得周周道道、熨熨帖帖的,客人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也不为别的,就为挣的是这份把势钱。钱呐,真是个好东西,等着人哪天丑了、老了,男人们都走光了,只有钱能留下来陪着你过后半辈子。青田的前半辈子都是这么个过法儿,也只会这么个过法儿,但凡是一天没见着男人、没见着钱,我就心慌得很。叫那老东西来不过是诈他点儿油水,如今三爷回来了,给我的还能比他少吗?我还要他做什么!说来说去,还要怪三爷你自己,事先不知会一声就这么闷头闯了来。你们男人家的嫉妒心总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在我不过是逢人作戏,可三爷瞧见听见却是一样的不舒坦,白受这冤枉的难过。好了,别生气了,有这功夫倒不如——”

第110章 点绛唇(16)

青田的话顿住,人也顿足在齐奢跟前,拿右手的食指斜摁着他心口,又娇纯、又挑逗地向上乜视着,“想我这些个客人里,只有三爷还没尝过青田这身子的滋味,岂不枉费我对三爷的一片真心?今儿就别走了,让我好好给三爷赔个罪,从头到脚,替您一洗征尘劳苦。”

齐奢彻头彻尾地含混着俯视青田,只见她把一对无邪到煞亮的眼珠子左右探动了几下,就垂下头,笑着用两手牵拉住他的腰襟,低声腻调道:“放心,苦巴巴等了这么久,哪儿能叫你这冤家失望?要做花魁,凭色相和歌艺都不够,青田的看家本领那是有口皆碑。三爷不信,可以把现在天牢里押着的前御史裘大人、尚书柳公子这对‘同靴兄弟’提出来问问,就才那位冯公爷也一准儿会告诉三爷,只用一张嘴,青田也能让他老寿星青春焕发,得、道、成、仙。”

齐奢的面孔已因暴怒而扭曲,巴掌高高地扬起在半空,“你——”

青田稍有一瑟缩,就自己将脂粉匀停的俏面送上前,拭目以待,“呦,我是哪句话没说对,又惹得爷动了气?真该死。三爷若想打就只管打,以前也不是没有客人打过,打得我鼻血流了满床,二回来我也照样是笑脸相迎,何况三爷呢?只要你想,对我干什么都行,我生来就是为了叫男人快活的。”

她仰视着他,鉴貌辨色一番,极妍媚地笑出来,“我就知道三爷疼我,舍不得下手。只是瞧三爷的脸色难看得紧,想来是没什么心情住局了。青田也不敢留,改天等三爷有兴致,随时来就是。那就请您路上慢走,恕我身子刚好吹不得风,就不送了。”

青田袅袅娜娜,自顾自地绕开去,背对着齐奢在小床的床缘坐低。她拽着覆肩的小褂,双手把自己紧紧地围抱,泪水不争气地滥涌而出。即便他懂得她的良苦用心也不要紧了,她已然践踏到一个做鞋匠火夫的男人都会有的底线,高尚如齐奢者,底线不可能更低。就是这样了,无可挽回。青田拿牙咬住了下唇,不发出一丝哭泣的声音,不是怕他听到,而是怕她自己听不到。她只想再最后听一次,他独一无二的脚步声——当他离开她的时候。

天长地久的沉静后,是意料之中的动静,但意料外的,那不是远去,而是轻一下、重一下的靠近,每一下都直接踩在她心上。步子在她的背后立定,继而——

“青田,你忒小看我齐奢了。”

有如一万只白鸽同一刻起飞时的巨响,是一种庞然的、神奇的轰鸣。青田眩惑地扭回头,泪颜如殇。

齐奢高高地伫立着,目光俯在她眼底,无悲亦无喜,“我是这世上最富庶的帝国的皇子,一出生,触手可及,非金即玉,我在珍宝堆里蹒跚学步、咿呀学语,被人们称作‘价值连城’的那些东西,在我长大的地方,统统堆在库房里一箱一箱地发霉。你难道认为,令这样一个人一直以来苦苦追求的,会是一名追欢卖笑的娼妓廉价的身体?我只能告诉你,我这双遍阅奇珍的眼睛比最老道的鉴宝家还毒,绝不会看错。这人生半世,我所见过的唯一‘无价至宝’,就连我这个视金山银山为草芥的人,也不得不诚惶诚恐地捧在手心的宝贝,就在这儿。”他和她面对面地坐下,右手,摁去她藏有着一颗女儿心的胸口。

青田热泪滚滚,却见郑重穆然的齐奢蓦一笑,盯住了自己的手和手底下她丰满的胸脯子,字字千钧道:“这一篇废话,就为这一摸!”

她带着泪笑出来,往他手臂上一拍。

他把手自她的腋下穿出,将她合身拢抱住,嘴唇贴向她耳际,“青田,我从第一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今天你让我瞧见的这一幕,实不相瞒,我在心里早就瞧见过更不堪的。这张人来人往的床,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每次在这儿见到你,分开后想着你还留在这儿,我都心如刀绞。我很想,而且我有能力——只用一句话,就可以随时让你离开这地方,但我始终没有这么做。因为在我眼里,你不是一件能任意摆弄的玩物,也没有任何需要抹煞的地方。如果你有打算离开这里,我万分高兴带你走,过去的事情你想讲,我会听,你不想提,我一个字也不会问。我身边有无数的贵妇淑媛,但我从没有像尊重你一样,那么尊重过任何一个女人。你的过去从不是我轻看你的理由,我也从不认为是在拔你出火坑、施舍你什么,自始至终,都是我在请求你的施舍。”

齐奢把青田的容颜掬在两掌中,绣满了如意的袖口在被她比河流还凶猛的泪流冲击着。他欣欣然笑了,“眼下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这颗了不起的、把一位皇子变成了乞丐的心,我有幸得到了吗?——点头,该死的,点头。”

青田开始点头,点头了再点头。这一刻是全新的奇迹,她的心,曾被他医好过无药可治的绝症,而当天不假年,这颗心早已寿终正寝,他又以一纸咒语令它死而复生。他不仅是医,他是神。经历着重生阵痛的青田哭出了一辈子那么多的泪,足以一一洗刷掉她每一粒毛孔里的不洁后还有得多,多到可以替他洗脚,再用她的长发来替他擦干。他是教主,她是他狂热的信徒。正是以一名教众属于其教宗的方式,以一个被复活的魂灵属于其神师的方式,自今而后,青田属于齐奢。即便她在九十九地之下,他在三十三天之上,也没有一丝妨碍。

爱,原是通天塔。

岁末之冬,北京城一所最豪华的淫窟里,相拥相吻着一名曾断送妻子弟兄性命的皇族,和一名已脱胎换骨涤瑕荡垢的娼妓。抑或说,一个有过去的圣人,和一个有未来的罪人。更抑或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注释:

又称“邸抄”、“朝报”,专用于朝廷传知政情和文书的新闻文抄,西汉时已出现。

又称“致政”、“休致”,即交还官职,退休告老。

“偷活儿”指妓女在客人没有住局时与之发生性关系。

(晋)陶渊明《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南阳刘子骥,南阳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汉武帝宠妃李夫人在病重之际坚持不肯以衰败的病容面圣,从而使汉武帝在她死后一直怀念其姣好的容貌,善待其家人。

(唐)刘方平《春怨》:“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南北朝)鲍照《答休上人菊》:“酒出野田稻,菊生高岗草。味貌复何奇,能令君倾倒。玉碗徒自羞,为君慨此秋。金盖覆牙柈,何为心独愁。”

(唐)李白《怨歌行》:“十五入汉宫,花颜笑春红。君王选玉色,侍寝金屏中。荐枕娇夕月,卷衣恋春风。宁知赵飞燕,夺宠恨无穷。沉忧能伤人,绿鬓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为空。鹔鸘换美酒,舞衣罢雕龙。寒苦不忍言,为君奏丝桐。肠断弦亦断,悲心夜忡忡。”

佩戴在发髻前正中央、簪脚向上的头饰称作“分心”,通常单件使用,不成对。

第111章 醉太平(1)

1.

怀雅堂从未这般地风光过。

九月十七日这一天,自大清早起,段二姐就再无他事,只管高坐正院正堂,一边捏着把黄铜小锉锉指甲,一边一遍遍地对各路来客重复着:“真!怎么不真?就刚才,摄政王爷已派人把我闺女接进府里去了,哦,不是府里,是王爷在泡子河的别业,就是最有名的天下第一园——‘如园’!”

泡子河即元代的通惠河,上游与紫禁城南的金水河相接,流经崇文门东城角这一段的河道景致最佳,故此许多王公巨卿皆在此兴建园林。各园或清幽雅致,或繁复明丽,皆有傲人之处,但其间佼佼者非如园莫属。如园本名“涵碧园”,是近百年前京城第一富豪沈氏一族的宅邸,占地八十亩,环斗水为池,聚拳石为山,覆篑土为台,集山水胜景、峭伟石壁、曲院回廊、萧旷楼轩、田园野趣于一身,又经沈家的世代扩建,乃京中第一私家名园。后因沈家获罪而抄没入官,几经转手,在五年前朝廷册封摄政王时赐给了齐奢。但齐奢顾忌此园乃王家所赐,不愿招来贪图享乐之名,再加上确实忙碌,所以这五年竟一次也没有来过,如园遂成“门虽设而常关”。

这一次开启,是为了迎接一位女主人。

青田从轿中递出右手,由暮云搀扶落轿。她左手里抱着猫,通身一袭牡丹翠叶银罗长褙,在仲秋的深风中飘曳。园中大门内早候着层层叠叠的下人,乌拉拉倒头就拜,口内高呼着:“娘娘万福,恭迎娘娘千岁!”

青田的脸微微地发起胀来,“都起来吧,可别这么叫,我担不起。”

好一阵靴履衣袂之声,众人爬起身,正中一富态男子嘻嘻地笑着趋前几步,“是王爷特特交代下来的,这如园上下都得尊您为娘娘。小的孙秀达,原是王府管家,蒙王爷青眼,特调小的来如园侍奉娘娘,娘娘平日里起居用度有任何的需要只管吩咐小的。这几位——”孙秀达将手向背后一摆,“原也是府中王爷自个的贴身丫头,王爷说娘娘只带了一位随身之人,一时半会儿也难从外头买来放心的丫头,就暂叫这几位大姐儿来伺候屋里。来,几位姑娘们见过娘娘。”

但见数个服色出众的大丫鬟由第一排亭亭上前,挨个屈膝安福道:“奴婢幼烟”、“萃意”、“奴婢晓镜”、“奴婢月魄”、“奴婢红蕖”、“奴婢紫薇”——“叩见娘娘,愿娘娘福寿康宁。”

青田更觉不好意思,忙把手内的猫交给暮云,低身来扶,“不敢当,几位姐姐快起来。”

“哎呦娘娘,”孙秀达把两手往大腿上一打,“您可折死她们了。王爷有话,这六个大姑娘因是王爷房中的一等丫鬟,比别人不同,王府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难保有些副小姐的做派,若或娘娘使唤起来有什么不周道的地方,您千万不要姑息,尽管训诫教导就是。”

青田细望那六人,见个个绮年玉貌,尤其是名叫“萃意”的:一张鼓鼓的苹果脸,脸皮细腻,两只枣儿似的椭圆眼睛,里头乌银亮泽的一对瞳珠,异常标致;打扮也别致,松松一个流苏髻针着几枚镂花银针,斜挽一根子金碗簪;神情更与旁人不属,竟直接把目光放到她脸上来来回回地打量。青田心头掠过了一丝不快,却不露分毫,倒向那萃意点头一笑。萃意也回了一笑,笑意却只在嘴角一扯就收拢,僵硬非常。青田不再朝她多顾,仅将双手交握于身前,挺一挺腰身,“她们既是现从王爷房里拨过来的,想来更比一般的丫头懂礼识情,哪里需要我教导?反是我能得着这几位拔尖的人才服侍,是我的福气。”

“她们有幸跟着娘娘才是她们的造化。”孙秀达哈哈笑了笑,又探长了脖颈点两点,“娘娘,论理说不该累您多劳玉步的,只是这园子也算是百年名园,这半年又依着王爷的命令重新翻修了一遍。既然娘娘往后就住在这园中,不妨趁着今儿走走看看,若哪里有不合心意之处,小的也好嘱咐下去叫他们改动。”

青田得体一笑,“王爷费心了,大管家也辛苦,那就烦劳您领路。”

孙秀达支应一声,先冲一众仆妇们吆喝一嗓子道:“你们这便先去吧,各自好生当差。”又曲下了身子斜伸出手,“娘娘您这边请。”

于是独余孙秀达与那六位丫鬟,簇拥着青田与暮云主仆二人慢步行入园中。正门的圆径宽于驰道,两侧奇石林立,中有一百围巨石,外以亭覆之,亭上有匾“封丘”,其后一道石矶直穿立峰,隐见峰后的翠柏老松,幢盖似龙蛇,又杂着密密层层的丁香、椒兰,望之千叠万复,随峰峦的崛起直往东头隐去。孙秀达抬手指点,如数家珍,“自这封丘亭往上,一路经金石岩、承岚馆、坠云厅,可至朝真蹬。蹬道扣石而上,盘行萦曲,继以木栈,倚石排空,直上高达百丈的揽胜峰,峰顶尽瞰全园美景。”

他接着将手臂画一个半圆,遥遥指出,“西路绕过那一带飞瀑,便有兰雪堂、芙蓉榭、澄观阁、浮翠楼等处,其间更有一道‘不尽廊’,曲折逶迤,回环四合。长廊两边有繁花清溪、竹坞蕉亭、红蓼芦塘、梅影雪香,四时八景无不宜人。只是这东、西两路景致虽妙,若要尽情领略,却是极费脚力的。不要说娘娘这样的纤纤弱质,就是小的这样跑惯了腿的人,想一天半日走下来也是不能够的,好在娘娘有的是时间一一亲览,今日不妨只随小的把这中路走一趟。如园中最出名的‘扇居’与‘瑶华洲’,还有王爷专为娘娘改建的戏楼‘远心阁’、寝殿‘近香堂’均在这一路上,也是娘娘日后常至之处,就当熟悉熟悉路径。”孙秀达扭脸面向青田,眼睛谦卑地垂视着,“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青田将手摁着颈下镶珠宝花蝶的金坠扣,微微巧笑,“一切听从大管家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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