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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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好些折子没批呢,进来就为了看看你,一会子还得回和道堂去。”

“回和道堂的路上不是正好经过顺妃的春和景明轩?王爷就顺道进去坐坐。她那个人爱有个小心眼儿,回头知道王爷过门而不入,不是成心叫她不好受嘛。”

齐奢偏脸望了望詹氏,就点点头表示同意。

詹氏一笑,转脸向下头交代道:“瑞芝,去叫人把那两盏大水晶玻璃提灯拿出来给王爷照着轿子,别又像上回似的,轿夫让石子绊了脚,险些把轿子弄跌了。”

大轿出了院门,便向顺妃的寝殿而来。

下了轿,齐奢却见除了顺妃,婉妃也自廊下款促着湘裙,同把他迎上殿。顺妃云鬓半卸,只横着抹金嵌宝四季花钿,婉妃却是粉面梅妆,装扮得一身华彩,各自婆婆娑娑地一礼,“妾妃参见王爷,王爷万福。”

齐奢含笑落座,将手抬了抬,“都免礼,我倒来对了,刚好婉儿也在这里。”

顺妃跟着他在大榻的另一头理裙而坐,冷声冷气道:“长夜孤寂,我们姐妹常常在一起夜话排遣的。只是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么王爷也有功夫想起妾妃来了?”

丫鬟搬来了一张紫檀绣椅摆去榻边,婉妃就在椅上坐下来,把一条双凤压花的手绢往嘴边一掩,“王爷不来顺姐姐抱怨,来了还抱怨,王爷你快哄一哄。”

齐奢只微微一笑,“朝中事情太多,好久没空过来,我知道你惦记着我,所以特地来瞧瞧。”

“说得可真好听,‘特地’?多半是从继妃娘娘那儿去和道堂,路过妾妃这里吧。”顺妃耷拉着两只方方正正的大眼睛,是撂过一边不提的口吻。

“你这人简直岂有此理,”齐奢笑着接过侍婢的奉茶,拈着盖盅轻吹了一吹,“可不是才婉儿那话?不来你抱怨,来了还抱怨,就没一点儿好脸色。”

顺妃尖诮一笑,“妾妃的好脸色值什么?出了这门,外头有的是好脸色,只怕王爷看也看不过来呢。”

“我说你哪儿来这么大气啊?要不这么着,今儿我且把公务放一放,刚好婉儿在这儿,咱们再把容儿也叫来,四个人抹雀儿牌。等你赢够了我的钱,气也就消了。”

“才还说‘特地’来瞧妾妃,一转眼就成来抹雀儿牌的了。”

“那你想怎么样?”

顺妃把脸掉向一旁,“虚情假意地问什么呢?又不是妾妃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这话说得很重,令齐奢一下子就板起了面孔,“婉儿还在边上呢,我也低声下气地给足你脸面了,你可别不识抬举。”

婉妃赶紧立起身子来,软语喁喁道:“顺姐姐这一阵想王爷想得苦了,才当着妾妃的面儿说着说着也要落泪,不过是向王爷耍耍小性。继妃娘娘以下就属顺姐姐为尊,王爷也是格外娇惯姐姐的,让她两句也就完了,怎么倒真和她怄起气来了?”

齐奢强抑着脸色,短短吁了一口气,“我一片好心原是为大家取乐,她倒处处给我钉子碰,说一句驳一句,算是哪出儿?”

顺妃眼望着一隅的某只青白梅纹瓶,淡淡接过了话锋,“王爷的取乐原和别人不同,妾妃们坐在一块说说话就是取乐,王爷却要吃喝嫖赌门门都到才算是取乐呢。”

婉妃的眉头一牵,“王爷,姐姐她——”

第106章 点绛唇(12)

齐奢早把手一摔,手里的茶盅在地面上泠然飞溅成瓷片与水花,“既这么说,你这里又不能供我吃喝嫖赌,我也不必待下去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守在殿外的数十名侍从蜂拥着跟上,便如一阵狂风卷落叶似的,大轿瞬时就去远了。

双妃在殿前屈膝恭送,婉妃先直起身,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埋怨:“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把人盼来了,又几句话就给气走,姐姐你何苦来?”

顺妃也摇摇摆摆地站直了,深垂的睫毛上闪烁着点点莹光,“今儿尚食的时候你没听见吗?王爷又到槐花胡同去了!前朝忙成这个样子,把我们全丢得冷冷清清,却还牵记着那小班倌人,人在这里心也不在,我留他干什么?”

婉妃把头摆一摆,微微地叹息一声。

另一边,齐奢的大轿早沿着一路上的石柱铜灯去向和道堂——堂前的白匣与朱笔。

旁人是照例不准逗留的,齐奢自己拿手在脸面上干抹了两把,在书桌前坐下,伴着轩窗的一池蛙鸣,将密折一本本地拆开来看。有的看过就搁在一边,有的却提笔批答,或寥寥几字,或长篇累牍。小半个时辰后,批过的折子均已整整齐齐地摞在桌角,未阅的只余下最后三两本。

齐奢抽出其中一本,一手悬笔,一目十行地看着。越看,他的眉就拢得越紧,末了,直接就将那素纸奏折远远地掷出去,“混账东西!”

守在门边的周敦听见了动静,抻头瞧一瞧,赶紧踅进来把摔在地下的折子捧回,满面堆起了巧笑,“爷先歇歇,吃点儿东西再看,要不一饿,更容易着急上火。”

齐奢也不置可否,只往后头雕花大椅的椅背上一靠。周敦就向外喊一声:“传饭!”

帘外香风细细,一转眼便听得环佩淅沥,进来的是大丫鬟幼烟和萃意,一人捧盆,一人捧茶,弱柳扶风地来至齐奢面前。幼烟打了毛巾,轻柔地替齐奢擦脸抹手。萃意放了茶在桌上,又由袖中摸出个捏丝戗金的小圆盒,打开盒盖挑了些薄荷油揉开,唤一声“爷”,动手替齐奢按压着他两边的太阳穴。齐奢闭目养神一刻,忽地一掣身扯开先前那折子,捞过笔就写起来。

这时已有数名侍膳太监端着一张膳桌,外加一抬朱漆食盒进门安设,周敦不出声地打发了他们,亲自挑选两样小菜摆来书桌上。四溢浓香一下子飘出,齐奢住笔,接过了银筷。

他面前是一道南瓜雪蛤,南瓜挖空了雕作菊花,花芯是一捧晶莹的雪蛤肉,间以杏仁、酱汁淋漓出一幅高岗秋景,盛放在象牙盘上,乃“金盖覆牙柈,何为心独愁”的意境。另有一道盛在黄地粉彩细瓷碗里的玫瑰花汁炖鳘肚公,配菜是两束小青菜,菜茎尖尖地拿鱼胶裹了,两边各点一粒细芝麻做眼,上挑一根红玫丝为冠,竟是对活灵活显的小鸳鸯,拖在浓汁里的菜叶便是鸳尾,一只前一只后,追逐戏水的模样。齐奢一壁伸箸,一壁失笑,“今儿小厨房倒有点儿意思。”

周敦在旁边也嘿嘿地笑一声:“爷好歹露了笑脸了,这一片心也算没有白费。”

齐奢朝他一瞥,手就停在了半空,“你说什么?”

周敦故作憨态地挠了挠后颈,“才侧妃娘娘不是惹王爷不高兴吗?有人听说了心疼,说王爷这些日子辛劳过甚,饥一顿饱一顿的,心中再不痛快更吃不下东西了,所以亲自掌厨,望王爷胃口好些,能多进些饭。”

齐奢的心中已有八九,将指间的银箸一放,“谁呀?”

周敦窥着主子的脸色,大胆开言道:“世妃寿娘娘。”

服侍在侧的幼烟和萃意都呆了一呆,尤其是萃意,直了眼向周敦瞪来。

周敦则不紧不慢地继续:“娘娘倒是跟奴才千叮万嘱来着,不可多嘴告诉王爷,怕王爷知道是娘娘做的,扫兴不吃。”

齐奢顿了半刻没说话,随后,手往高里微微一扬。

书房后,有一座三间两厢的小院落,正是专供摄政王夜间饮食的小厨房。房门“嘭”一声被人撞开,连慌带喜闯进来了姚奶妈。“娘娘,娘娘!”她一手摁着胸,一手紧向后指着,“王爷朝——”话没讲完,已惊得两腿直跪下去,“王爷万安!”

仆妇间,一道鹤立鸡群的丽影向后别过脸。香寿的两手揿在一小盆参汤浸泡的嫩豆腐里,双目怔望着立在门后的男人,忘记了跪拜,亦忘言。

齐奢也不怪罪,单望着她轻轻一句:“洗洗手,跟我到茶厅来。”

等了不多时,香寿就随后而至。姚奶妈把她稍往厅里一推,便向齐奢一拜而退。齐奢很友善地笑了笑,“坐。”香寿答一声“谢王爷”,在五步外一张太师椅上垂面而坐。

茶室温馨的暖光使齐奢再一次记起这个他几乎已忘记的女孩子有多美,哪怕以他见遍了百媚千红的刁钻眼光也没法挑出她一丝半毫的缺陷来。尤其是眼下这幅模样:淡扫蛾眉,丰腴的乌鬟间单一支寒鹊争梅的碎寒金流苏钗,斜插着一把小金梳,一条绯色八幅裙绣着些星星点点的蟹爪菊,裙面上摆着葱白细长的一双手,眼神则躲在重重的睫毛后,似半掩在蕉叶间一匹惊怯的小鹿。

鹿吻自叶间羞腻地探出,香寿望过来,两颊已晕红,“王爷尽这么瞧着奴婢做什么?”

齐奢难捺地有些心猿意马,摸了摸鼻棱一笑,“好久不见,瞧你长高了许多,也愈发标致了。”

“是久,”她也笑着,颧腮的羞红却爬上了眼轮,“三年又一十七天。”

一提醒,齐奢好似有几分印象。上回大概是阖府姬妾替他庆生还是什么的,隔着大老远瞥见过香寿一眼,而隔得更远的则是他们曾共度的一段如胶似漆的时光。她那时候有多大?十四?十五?还没他肩膀头高,被放在一张拔步床的鸳鸯被内,眼神与肉体干净得令他呼吸骤停。那一个半夏,他眼看着她微贲的幼乳在他手中花一样绽放,成为一对含苞待放的真正的女子的乳房。她把又细又软的手臂圈在他颈上,不知天有多高地要这个、要那个,多过分的要求他都依允,在他看来,她不过是个可爱的、理应得到许许多多宠溺的孩子。他赏赐她、册封她,把她像飞鸟一样抬上了九天,然后当她的错误终于触及他底线时,他松开了这一只根本不会飞的鸟,让她狠狠地一落千丈。他可以容忍一个孩子任性、撒娇、耍心眼……却无法容忍一个孩子在他的背后草菅人命,再接着在他面前大瞪一双无辜的眼睛。

既便如此,今日再见,齐奢的心中还是涌起了一股淡淡的难受。自小生长在女人明争暗斗的后宫中,他见惯了鹔鸘换美酒,舞衣罢雕龙的失意,贵为皇后的母亲也因不得宠爱而郁郁而终,对香寿这样一个本就出身卑贱之人,失宠的日子只会更难过。她一定被其余的姬妾取笑过、羞辱过,被自己人怠慢过、埋怨过,需要偷偷地去当、去变卖,才换得来下人的一丝好脸色和一顿像样的饭菜。生活的艰辛把当年春风得意俏丽飞扬的小女孩,变成了眼前这个浑身都充满了拘谨和不安的女人。

香寿的故事本应到此结束,如每一个沉入了冷宫的女子。齐奢清楚,她之所以还能够再一次出现,无非是因为——“龙袍的事”,他十分诚挚地说,“全多亏了你,我回来这么久还没亲口跟你道谢呢。”

香寿的泪意更重了,只拿两手把腰间的丝绦缓涩地搓弄着,“奴婢不敢居功,都是王爷洪福齐天。”

齐奢略带怜惜地睇着她,保持着微笑,“你为了进小厨房贿赂了那些奴才们多少银子,明儿自个去账房支。”

香寿的两眼惊窘地睁圆了,简直楚楚可怜得动人心魄,却看对头只平常地叹一声:“寿儿,以你我往日的恩情,我能给你的只有衣食富贵,至于再多的你就不用想了,也什么都不用再做。天晚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人还没离开,香寿就已看不见他了。视线直被整个地吞噬,有个大浪头拍上来,是她自己的泪,猖獗地在一张昔年宠冠三千的面孔上倾泻着君恩似水,一江春水向东流。

周敦守在厅外,一见齐奢独个走了出来,不知所以地摸耳挠腮,“王爷,今儿——,那个——,不叫寿妃娘娘侍寝啊?”

齐奢睰他一眼,“我不叫她侍寝,你收人家的红包也不用退,急什么?”

周敦臊笑,“嘿呦,爷,您都说得奴才不好意思了。”

第107章 点绛唇(13)

齐奢悠悠一叹,微带着怅然,“你回头盯着,世妃份位上该得的月例银子都按日子发给她,别叫人克扣,跟继妃也交代一声,说我的话,叫照拂着些,不许再给她委屈受。”

“是嘞!爷您瞧,奴才这份红包还是没白拿的。”周敦得意一笑,又放低了声调,“那,晚上侍寝,爷的意思是哪位主子?”

齐奢把头一摇,“不用。”

“那就还叫萃意大姑娘?”

“不用,谁都不用。”

“我的爷,您可连着半个来月都是独寝,盘古开天地再没有的事儿!”

“那又如何?眼珠子瞪那么大,见鬼了?”

周敦滴溜溜的两眼笑得冒精光,“不是见鬼,是见着啥叫神力无边。怀雅堂那位娘娘可真是活观音呐,爷您这就立地成佛啦?”笑不唧唧地头一缩,又在腮帮子上轻拍了两下,“不劳爷动手,奴才自己来,嗳,抽你这张贱嘴巴,贱嘴巴。”

齐奢笑骂一句:“猴崽子。”

呵呵一笑后,周敦赶上前半步,手托着齐奢的前臂步下玉阶,“我的爷您慢着些,对了爷,奴才今儿下午又亲去如园瞧了一趟,整修得差不多了,估计九月就能入住,到时候爷就不用再成天两头跑了……”

人影步步地淡却,夜深了。

11.

接下来的一夜,是一盏小小的镏金铜桌灯,低照云鬟,暗度麝兰。蜡花儿一剪,莹莹的光亮直沁人心。

小巧精致的罗汉床上,青田放下手内的小灯剪。那仿佛纠缠了她一生一世的哀苦都似一只干瘪的茧从她身上片甲不留地蜕却,她背后新生出花纹艳丽的翅膀,全世界的花都为了她开放。她看起来仍是脆弱而单薄的,却是一只蝶的脆弱和单薄,似乎随时会萦风起舞、翩翩动人。身上一件青粉色旧裳,发中几枚玉花钿,长眉弯目地浅笑着,从几上的玛瑙碟里拣过一只无籽贡橘慢慢地剥,柔态在眸而情意盈睫。偶尔抬一抬眼,注视着彼端一幅大煞风景的吹胡子瞪眼。

“所以我昨儿晚上一瞧,气得就直接把折子给摔了。嗳你说,一撮回回作乱,我让他督军入南阳府,又赏他钦差大臣之衔,又赏他专折奏事之权,够对得起他了吧?嘿,结果人家的第一道密折就是跟我陈情,说如果不是本省大吏带兵剿匪就呼应不灵,招兵粮饷都不凑手,非得一实缺封疆不可,明目张胆地跟我讨封。照他这么说,以后我派兵到哪个省,就得先换哪个省的督抚不成?简直岂有此理……”

青田笑得比手中的蜜橘还甜,听齐奢在耳边聒噪着。如今他几乎天天都会来看她,忙得很了,也定会派个人来告诉她,明儿一准儿来,来了什么都同她说,包括这些无聊的军政之事。久经风尘如她,熟悉这小把戏,就跟自己拿美色来卖弄一般,男人爱卖弄的就是这些事。因此她也只似一位观赏着心爱的女子在镜前插金戴银的情郎般,半赞叹半宠溺地,观赏着齐奢用那些字词间比金银更加沉甸甸而富有光彩的权力自然而然地装扮着自己。曾几何时,另一个男人也在长夜里,对着她拿才华来梳妆打扮——呵,谁稀罕想起另一个?当这一个,就在灯火阑珊处。

爱意澎湃叠嶂地涌起,青田但觉眼际已潮了。垂目将橘上的筋丝也一一去除,含着笑送过来。

对面那不解风情的,囫囵吞枣后桌子一拍,“这匪,爷还不用他剿了!”

青田轻敛了笑,爱色却敛不住,细声慢语道:“撤了他,再换个人就是了,刀枪无眼,何必非得亲自上阵?”

但瞧其缱绻饧然之相,齐奢心一酥,这次没用手去接青田递上的橘瓣,而是用牙齿;果肉一破在嘴里,难免口甜舌滑,“跟你交个底儿,自打那天晚上咱俩和衣而眠,到现在爷就盼着什么时候脱了衣裳一块睡觉,再没碰过其他女人。偏你这小病秧子,害得爷一身劲儿没处使,再不许出去打场仗疏散疏散,非得憋出人命不可。”说得此般露骨可恶,肯定就只能换来一声啐。他笑着攥过了她的手,“说正经的,再过一阵子的确有场恶仗要打,正好趁这回用几个小毛贼先练练手。呦,怎么了这是,嗯?”

在他暖热的掌心中,青田摇一摇头,尝试用嘴边的笑来赶走眼底的泪红。耳下奶白的珍珠坠,温光素素。

齐奢只道她恨别,带笑相慰道:“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我肯定凯旋归来。你好好地安心将养,我一回来就来瞧你。”

“后天走德胜门出城?”

“嗯。”

“我去送你。”

“甭了,大军出城,怕是少不了看热闹的老百姓,挤得人山人海的,我也瞧不见你。”

“我早早去,立在顶前面,你一定瞧得见我。”

齐奢笑了,探身在青田的额心一吻。

趁前一段政局动荡,河南地界的回子们纠集甘陕同族屠杀汉人、抢掠作乱,中央应激迅疾,由摄政王亲出讨逆。举兵之日,京师九城夹道围观,连同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女们都三求四请地央得家人带出来,只为一睹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但见军容如火如荼,赤红流苏、明黄镶边的大纛旗足有两丈多高,四面金鼓旗、翠华旗、销金旗、金锁、卧瓜、立瓜、锁斧……正中的大元帅韵度岿伟,矫然不群,一身紧束银甲,大红色的盔缨腾跃如蛟龙,飒飒飘扬在风中。

风穿越了人群,吹过一尾红裙,将裙间的细褶一一拨过,拨动了其间一坠坠小银铃,翻飞了一身的乐声清扬。金线密匝,堆珠漫撒。这醒目得几乎刺目的大红盛装,令青田在一整座黑沉沉的人海中像破雾的艳阳那样清晰。齐奢的目光觅到她,他只隐约看见她举起手朝他摆了摆,但却万分清晰地感到一根丝,就在她指尖,随每一细微的动作缠绕着他的心。齐奢知道她无法看见,可还是对青田笑着点一点眼睑,甘之如饴地把这根丝的另一端,在自己的心头系成一个羁绊。

离人终于去远,告别的指尖一根根收蜷,有如合起了花瓣的睡莲。青田将手放低,满面的珠泪无线可收,人却有捆有缚,往来不自由。

登香车,返绣阁。暮云扶了青田入房,一厢为其换妆,一厢为其缠绵别离的泪态而偷哂。可不虞一转眼,却见青田的双眸仍隐隐泛红,目光却已冻绝。

“去请冯公爷来。”

手里还捏着才脱下的华服,暮云僵在那里,“冯公爷?”

青田自己解去了项上的一串金珠链,卸掉了头上的五彩额冠,“怎么,不认识了不成?听说老头子做了新科的花榜状元——雨花楼的鲍六娘,常在那里住局,你去雨花楼堵堵门,八成就能堵到。”

“可请他做什么?”

“做花头。”

暮云登时惊骇交加,“姑娘,这是打哪儿想起来的?一年多没开张了,三爷这一走,你更该杜门绝客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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