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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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钱的又朝曹旺儿几个拱了拱手,“嘿嘿,一场误会,哥儿几个别放在心上,回头一道吃酒啊……”嘴里赔着无数的好话,又把那些属下骂骂咧咧的,一溜儿夹起尾巴走掉。

走出一段,后头就嘁嘁喳喳的开始了:“钱哥,怎么回事儿?”“是啊钱哥,那女的什么来头?”“是那个什么段青田吗?也没见像传的那样闭月羞花,什么‘京城第一美人’、什么‘花榜状元’,不过凑合而已。”“你他妈傻吧!人段青田也是咱能见着的?这小婊子我认识,是段青田的丫头。”“丫头?看她穿的比富家小姐还气派些,竟是个丫头?“哎呀你们都瞎吵吵些什么,钱哥,她手里拿的到底是个啥宝贝?”“对啊,莫非真有什么贵客?”……

“别问了!”钱哥威喝一声,又沮丧地叹口气,自言自语着,“妈的,那位天皇祖宗不会真在里头吧?那可就邪透了,难道这就是那些酸诗人说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老远的地方,暮云直望着那一队强兵消失在胡同口,方才慰告了曹旺儿一行几句,即向前转来。段二姐几个还守在原地,侍卫何无为照旧永无一言,周敦倒是絮絮地说着,满面无奈,“大娘话中的道理我们何尝不明白?只是自来只有奴才听主子的,哪有主子听奴才的?我们去劝也只有讨骂的。罢了,就是大娘说的,好和歹全看命吧。呦,暮云姑娘回来了,怎么样,可还顺利?”

“多谢周公公,”暮云掬个礼,将牙牌递还给周敦,“顺利得很,那伙官差一看就乖乖撤了,都放心吧。那妈妈你们在,我回去伺候着了。”

“我们也回去。”周敦拴好了腰牌,向段二姐点点头,“多谢大娘的好茶。”

三人一道又回到了青田的房中,周、何就在堂屋外侍立,暮云一个人进屋,先屏息听一听,才上前隔帘而报:“王爷,没事儿了。”

里头“嗯”了一下,再没有其余的响动。

暮云便重新蹲去了小炉前掀开药锅看一看,一股滚沸的白雾扑面腾出。

8.

绣帘内亦是烟雾迷细,略带着苦涩的草药香萦绕着鼻端,似一段避不开、挥不去的忧悒。

齐奢却始终是笑着的,已将一个苹果削得整齐干净,又片做一片片的盛在一只银碗内。这碗是他从前赠给青田的,卷云纹,碗底刻着梵文的六字真言。

青田笑指住床前的一张莲花小几,“放在这儿就成。”

齐奢将碗放去几上,抽身正坐,抓了桌上的小洋巾抹一抹手,“吃吧,苹果苹果,平安结果。”

青田将碗掂在手间,垂视着碗中一捧晶莹的果肉,捏一片放进了嘴里,“这苹果好甜!”她笑着低垂了双目,温婉如许,“才三爷来之前,我坐在这里一面读经一面想——想自己这一辈子:无知幼年被生身母亲出卖,青春年华被终身所托出卖,连我自个也一样在这枇杷门下出卖着自个,今儿卖与这个,明儿卖与那个,卖身的钱够盖一座皇宫,可我却永远是最卑贱的贱民。唯一无忧无虑、清清白白的日子,就是小时候在家乡的日子,可那些日子我已全记不起了。这样的一辈子就此得以终了,该是求之不得,但我心中竟是舍不得——舍不得一个人,想着若能在此时再见上这个人一面,破落一生亦算圆满,只可笑到底是自己的痴心妄想罢了。怎知一抬眼,就看见了三爷。平安固然是福,身处险地却有知己不避恶难而以身相伴,是更大的福报,众生亿万,也少有一二得享此报,我从没想过我这样一个人,此生会有这样的福气。这全都拜三爷所赐,假如——”她稍一踟蹰,没说下去,只清悦地一笑,“那么我只有来世再报恩德。”

轻烟与烛光下,青田凝眸相望而来,素净的容颜之上有血潮的红晕在洇涌弥漫,是金风中的最后一朵荼蘼花,贞静、艳烈。这一刹,这花,在齐奢的胸口永远扎下了根,刺得他一腔子腥甜。他满腔都是要对她讲的话,可这些话他一个字也不敢讲,只要一个字,他就会滚滚泪下。而他太清楚如何应对这样的时刻,笑,几乎是耍浑地笑,“我以前大抵没同你说过,我觉得这世上有两句话最不要脸,一句是‘改日请你吃饭’,还一句就是‘来世再报恩德’,你们这是明摆着赖账。爷的恩德,你必须这辈子给爷报喽。”

青田笑着又把一块苹果送入口中,将他曲折的心意细细品味。而后她抬起头,两腮轻轻地一咬,“请三爷出去帮我瞧瞧,试真汤可煎好了?”

齐奢去了短短半刻,回来时手中就多了一只莹白流霞的小药盅。他空站一站,就还把这盅子放去青田床前的小几上,在原位坐下来。

两人间,眼下横亘着一碗稠黑的汤药,人间鬼途的一局豪赌。

有那么一瞬间,齐奢正似赌红了两眼一般,倒是青田自己笑得两眼黑绒绒的,默默取过了药盅。她先深啜一口,又倒吐了半口出来,把牙关和眉头一起锁紧,“苦,苦透了!加蜜。”

齐奢笑了笑,“哪有往药里加蜜的?”

青田已将药盅放回了几上,嬉皮笑脸地,“我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叔父摄政王也不怕,独独就怕苦,从来吃药都得给兑两勺蜜。喏,在那儿。”

她这样子近乎撒娇了,齐奢的心间涌起千般滋味,却也不再说什么,只从小几的底屉上觅到一只酱黄色的蜜罐,添了些蜂蜜在药里,缓缓地搅动几下。随后他扔开了手里的长柄勺,神思恍然地低首欲尝。

“三爷!!”一只手飞来扣住了整只药盏,只看青田自床里长长地扑出半个身子,魂飞魄散,惊恐万状,“三爷你忘了,要喝下这药才知道我是热还是疫!原本我就不想让你待在这里,偏你死活不听劝,这会子又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因喘得厉害,她忙扯出了襟边的帕子掩住口鼻,向后缩躲着匀了匀气息道:“这药我才沾过了,你可千万别碰,会过人的,不要命啦?!”

齐奢仍是有些神魂不属的,点头一笑,把碗送还给青田,自个站起身走到屋角的面盆边,拿盆里的剩水洗了洗手腕上被溅到的药汁。回到床畔时,青田已饮光了药汤,空空地一手端着碗,另一手抵在唇边,兑了蜜,依然是苦得蹙眉咧嘴。

仿似是有一霎绝对的静止,使齐奢可以毫厘不差、闲庭信步地看清面前这女子的一切:她眉间的皱痕,发青的眼袋,凹陷的两腮,干涩至蜕皮的唇——憔悴到叫人不敢相信她曾是那么地艳光四射。一如在那么艳光四射时,叫人不敢相信她曾只是个被懵懂地牵入花街柳巷、面带菜色的小女孩。绵长的岁月与短暂的青春给予这小女孩的,只有人间的万种丑恶,却压榨、盘剥、掠夺着从她身上生出的每一滴青春美好的血肉,可她却依旧出落得挺拔正直、有血有肉,一双眼巧笑而善睐、柔艳而刚强,刚强到就这么嗲声嗲气地讨两勺蜜,仿佛自己一向是个饱受娇惯的、连一碗苦药都吃不下的命运的宠儿,当她分明早已眼都不眨地吞落了这世上的一切苦楚,正在和死亡的大苦面对面。

齐奢难以想象这巨大的力量来源于何处,既然从第一天起,她就立在噩梦中的荒原被等不来的母亲一遍遍抛弃,惊恐地流着泪,看天黑去。一直是一个人。这感觉糟糕透了,他很了解,因他也有自己的一片荒原要站。

一念之生灭间,十数年的忍辱谋策、雄图壮志均已如浮光掠影般擦身而去。既生在个有情皆孽、无人不苦的尘世里,只要想,总可以穿过烈火与冰窟,在夜枭独眼的注视下,找到一个赤手空拳的小姑娘,平息她长久以来的恐惧和等待,告诉她:从今后,不再是一个人了。

万物重新开始了流动,齐奢看到青田向他笑了笑,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药痕。

青田首先感到的是他的手,他的手来接她手中的药盏,下一刻她的眼泪就自己砸将下来,人狂乱地呜咽着,却无法挣脱还沾染着药味的唇舌已被另一副唇舌不容抵抗地抓住,其坚定,仿佛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就在齐奢翻天覆地倾山倒海的吻里头,她终于臣服地阖起了双眼。

试真汤的小瓷碗从他们的手间滑落,摔碎在地面,是骄傲地摔碎一只由命运坐庄的赌盅。

第104章 点绛唇(10)

久久久久后,自静寂的焚烧中,齐奢一分分抽离。这是同恋慕已久的爱人甜蜜的初吻,却苦得他鼻根一皱。旋即,又淳淳地笑了,眼光澄明而安详,“苦,我陪你;死,我陪你。别怕。”可他手里的、胸前的她,却只昏天暗地地哭着,哭得气堵声噎、瑟瑟不已,活像是受了世上最大的委屈一般。齐奢愈发地笑起来,用手指把青田一脸的泪刮两刮,“我说,爷都这么够义气了,你是不是再给多亲两下?”

青田破涕为笑,但只笑了一声就又没完没了地哭下去。她曾是沙漠中焦渴至死的徙徒,但而今她已跌入了绿洲,从最深的地底涌出甘泉,她自己就是泉,让人整个地掬在手心里,喝她、吮她、啜饮她……青田这一次不再躲避,任由齐奢缠绞着她的双唇,他们闭上眼,携手站在同一片波澜壮阔杳无人迹的黑暗中,在眼睑——这生命的幕布后。

时间流逝在烛光间、铜漏里,人却只一成不变地亲吻、交谈,仿佛生命并不是为了走向死亡,而只是为了在路上的亲吻与交谈。和衣相卧,拥抱厮磨,身体一分分地沉陷再沉陷。青田伏在齐奢的身边,以指尖拂过他的睫,“困啦?瞧你眼里全是血丝。”

他迷糊着“嗯”一声,“最近事情太多,昨儿又一宿没合眼。”

“那就睡吧。”

“不睡,已有一个时辰了吧,再等两个时辰你就该出疹子了。”

床畔的蜡烛久不曾剪,烛芯被烧出了长长一截,似一颗外露的、焦灼的心。“万一——”青田的笑容悄然瑟缩,“万一我不出疹子,你后悔吗?”

由半闭的双目中,齐奢笑笑地仰着她,“说老实话,可能会有那么一丁点儿一丁点儿,不过陪着你,还是开心得紧。”接着他就两手一箍把她揽进了胸口,鼻尖自她的发端上扫过,“我说臭小囡,多少天不洗澡了?桂花油也味味儿的。”

青田又一次笑起来,这是她人生中最冷的一个夏夜,然而她的身与心都环着最暖的一双臂。就在这臂弯中,她蓦然间确定自己一定会活着,活得又长又好。

烛光益发地半明半寐,青田不知道第一粒红疹是何时起来的,她只觉颈子痒得很,抓了两把,才发现手背上已布满了针尖大的红点。那时齐奢已在她身边睡着了,嘴角微微地上翘,打着鼾,似有个小人儿在他鼻喉里咕噜噜地吐气泡。青田觉得这是这世间最可爱的声音,所以尽管欢喜得恨不能大喊大叫,她却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不忍打断这声音一刻。她只是无声地笑着,笑眼里有一位英俊的王子,正等待着被她的长吻唤醒。

齐奢是醒在青田的眼泪中的,滚热的一颗又一颗落在他额上、脸上。迷迷怔怔里,他骤然直觉到那是泪,人便被一种庞大的恐惧所攫,差不多是心惊胆战地张开眼,眼睛一张开就看到了青田的笑靥——喜上眉梢,梢头梅红点点。

像是所有的力气被一下子抽空,齐奢虚弱到口不成言。过了一小会儿,才有个极灿烂的什么在胸腔里怦然炸开。青田还在哭,一边笑一边哭。他支起了上身把她抱过来,抱牢一个温软的平安喜乐,“好了,好了。”过了好一段,他在她耳边吻了吻,笑着又添一句,“好了。”

地下的五色洋毯上还散落着药盅的碎片,余留着试真汤的干残药迹。黑寂的黎明中,窗外开始有鸟儿叽叽喳喳地叫起来,长长短短的,是喜鹊。

9.

伴随这一场虚惊的,是京师万众的一场虚惊。由于隔离迅速且处理得当,短短半月后,蔓延全城的瘟疫就得到了控制,而如火如荼的查处王正浩附逆一案亦暂告一段落。七月中旬中元节后连着落了两天雨,便将数月以来的燠燥一扫而尽,清风吹长空。

夏日的昼仍来得早,东方已白。摄政王府中一重重丹楼映日、香阁排云,中有幽邃无尘的小园一座,园中茅亭一间,一只绿瓷大缸里碧泉盈盈,养着对玉色红眼的小龟,正在那儿悠逸呷波。门上的一道横额题着“风月双清阁”,正是王府中继妃詹氏的住所。不到辰时,外房里两溜十把红木椅上已坐满了环肥燕瘦的丽人。

依照规制,除正妃外,一等亲王享有封号的侍妾共计十四人,分别是侧妃二、世妃四、王嫔八,下等姬人则无定数。齐奢本有侧妃二人,但其中之一的冯氏在早年世妃香寿借孕夺宠时遭其奶妈姚氏的毒杀,只剩下顺妃一位,世妃香寿也为此受罚,多年来形同被打入冷宫,世妃位上也就只余下容妃与婉妃二人,八王嫔之位则被世家出身的侍妾占去其七,零零总总算下来亦有十人之多。这十人每日清早皆要来伺候詹氏用早饭,称为“尚食”。

故此,以顺妃、容妃、婉妃三妃为首,加上七位王嫔与各自的使女,众人一大早就在风月双清阁的寝殿内静候着,满室充溢着脂粉香。

一时,后堂中两名小鬟曼步而出,合施一礼,“各位娘娘、王嫔小主,继妃娘娘起了。”

在座的诸女纷纷立起身,鱼贯而入。内室中,詹氏南向正坐,身罩珠缨披肩,一袭满绣仙鹤的长褙,头上除一对银镂珠穿的鹤簪,只戴一条梅花珠链抹额,极尽清简。

“各位妹妹今日来得好早,都免礼吧。顺妃,你的喉疾可好了?”

顺妃立在顶前面,一整副点翠嵌宝的翠玉鎏金钿花头面衬着亮闪闪的一对眼,端的是明艳丽质,“托娘娘的福,全好了,多劳娘娘关怀。”

詹氏丰柔一笑,“那就好,今儿雨才停,还有些凉气未散,你路上小心再受了风。好,那就传饭吧,不便累各位妹妹久站着,有什么话一会子吃完慢慢说。”

饭菜由风月双清阁的小厨房送出,由丫鬟先交予队列最末的一位王嫔,接着由这位王嫔转交给另一位册封较她略早的王嫔,如此一人传一人,直至传入内房,再由世妃中的婉妃传到身份更高的容妃手上,容妃又传给侧妃顺妃,最后由顺妃捧着放来食案上。一式的加盖细瓷碗或大尺盘,内中放置有试毒的银牌。

群姬屏立于下,詹氏一人独据正面,举箸进食,直到饭毕漱过口,才又轻展一笑,“好了,我饱了,各位妹妹也不必立规矩了,都去外头坐着吧,姐妹们一块聊聊天。”

下头的顺妃出声笑起来,喉音如唱,“到底是娘娘心疼我们,一顿饭总吃得飞快。”

容妃立在另一边,一套海青色的衫裙,笑靥青春,“你能站了多久,就这样娇气起来?”

婉妃在其身后,她个子比着容妃矮了许多,极有小家碧玉的韵味,笑着向顺妃的脚底下一指,“你没瞧顺姐姐穿着那年王爷赏她的玉鞋?那青玉鞋底子可硌着脚呢。”

后头的王嫔们都掩口而笑,詹氏也笑着向三妃一点,“你们这几张嘴,凑在一起就没个安静。”

一行人说笑不绝地重回外厅,分别落座。詹氏坐在正中的大榻上,叫丫鬟“把才酿的冰镇樱桃露端来给大家尝尝”,一边自己却接过了一盏清茶,浅啜了两口后含笑发问:“王爷这一程委实忙得厉害,我倒有日子没见着了,也不知最近是哪几位妹妹伺候着?”

大家相顾无声,少顷,顺妃撩了撩耳边的金丝圈米珠坠道:“娘娘既问起,妾妃也有好一段不曾见过王爷了。”她声音一沉,失落之情跃然面上,“只听说上个月还常常去蕙仪王嫔同两位姬人那儿,这半个来月却都是独寝,整夜待在书房里,至于是不是有萃意那丫头伺候着,便就不得而知了。”

随“萃意”二字,容妃描得薄薄的远山眉与婉妃修得弯弯的柳叶眉均微微地一蹙。

“提起那萃意,不过就是个巡警铺把总的女儿,一天到晚倒像个公主似的,张狂得不得了。”

“就王爷屋里晓镜她们几个大丫鬟,听说也常常一句话不对,就挨萃意的斥骂。”

詹氏付之一笑,“是,那丫头风风火火的,一副钢牙铁嘴,王爷倒喜欢。”

忽听得“嗤”一声,是一位王嫔,尖眉翘眼,手中一柄七彩雉尾扇上下扇动着,“萃意倒也罢了,好歹也是府里的人,妾妃倒听说还有一夜王爷是在外头过的。”

“外头?”詹氏的眼神烁动一下,笑意却不改,“哪个外头?”

“还有哪个外头?”那王嫔歪着嘴一笑,“槐花胡同呗!”她停下手中的扇,托了托髻边的玉钗梳,“娘娘的脾气也太好了些,就这么纵着王爷的性儿,找机会还该规劝规劝,放着满堂的牡丹芍药,却非去折那墙头的野槐花,说出去到底不雅,也有损王爷的威德不是?”

第105章 点绛唇(11)

詹氏以目视将其余诸人一一招呼过去,“还有哪位妹妹对此有话要说?”

顺、容、婉三妃三缄其口,尤其顺妃已是脸色大变,王嫔们也无人接一言,目光惴惴。

詹氏环顾一圈,突然间把手里海涛寿山的茶盏往几上重重地一扣,那“嘡啷”一声在静谧和悦的晨光中听起来分外惊心。“去年八月十六家宴上我所说的话,在座的诸位妹妹都没有忘,独独你忘了,既然你记性这样不好,就该有件事儿让你牢牢地记住。你不是嫌我脾气太好吗?来人,带下去,把她的全副牙齿一起敲掉!”

那王嫔一下就滑落在椅下,冷汗淋漓,“娘娘,娘娘,妾妃错了,妾妃不该提槐花胡同!娘娘,饶过妾妃这一回吧!继妃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呐……”

她被架在两名太监的手中一滩泥一般被拖走,空留地下的一把羽扇,纹彩辉煌。她随身的两名丫鬟也吓得瘫跪在地,木瞪瞪地流着泪。

詹氏将两手并放于膝面,冷冷的目光由姬妾们的脸上逡巡而过,“王爷焚膏继晷勤政求治,日以继日、年以复年,大家全看在眼内。身为妾侍,不能为王爷解忧开怀已是失于本分,若有旁人可使王爷的心意略舒,你们该庆幸才是,如何反而饶舌作耗、议论生怨?嫉妒之心乃女子之大恶,一切孽行皆发于此,所谓‘矫枉必得过正’,五年前出了一个寿妃已经够了,我不想在诸位妹妹的身上再看见一点儿影子。”

众姬诺诺离座,一同下拜,“谨遵继妃教导。”

正当一室凛然时,小跑进一个身着五蟒缠胸贴里的太监,将手中的塵尾一挥,“启禀继妃娘娘,慈宁宫圣母皇太后派人特赐彩缎四端、金玉如意一柄、金玉环四个、帑银五百两与——”他嘴里打了个磕绊,续道,“寿妃娘娘。”

詹氏的眉额笼上了一层黑,“宫里来的是谁?”

“是个脸生的小太监,叫全福,说是赵胜公公的徒弟,以前没来过的。娘娘可要传他进来问话?”

“不必了。既是赐给寿妃的,就送到寿妃的院子里去吧,叫她自个叩谢恩典。”

“是。”

那太监又退几步奔出,詹氏做了个手势,堂下的众女才一一平身。婉妃一站起,就小嘴一撅,掸了掸手中的一条柳叶合心手绢,“怎么宫里又赏她东西?从五月到现在可有三四遭了吧,前两日还召她觐见,竟要逾越了娘娘你去呢。”

詹氏的面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厌恶,却单是口气平平地一叹:“龙袍一案也多亏她机警,及时潜入宫中向圣母皇太后通风报信,方能替王爷解危脱困。这些赏赐和加恩是她该得的,以后大家见了她也客气着些,我瞧这位寿妃怕是……”她没接着说下去,只举起手摆了摆,“你们都各自回吧,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随一阵音色各异的“是”,偌大的厅堂里转瞬只余下三四个小鬟拾掇杯盘,另有一个大丫头在榻下静静地打扇。詹氏一手扶额,抹额晶莹的宝珠下,额角有极其细淡的纹,是一位中年女子的富贵与闲愁。

而那使得詹氏烦愁不已之人,却也一脸愁情地困在自己的绣房中。房间里是一色朱红细工的红木家具,地敷氍毹,屏围纱绣,但已陈旧而黯淡。只有纱窗下的一张雕漆桌上摆满了辉煌丽泽的金银锦缎。香寿在桌前纤身而立,雪白绝尘,她身畔的姚奶妈则黑衣黑裙,嘴里说着一口土话,叽叽嘎嘎个不停。

说了好一阵,香寿以叹作答,“奶妈,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没用?”姚奶妈也将扬州话改作了半生不熟的京腔,“一定有用。且不说太后赏的珍宝,就上一回得召进宫的荣宠,也够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受的!要不是这样子,周公公还不肯收咱们的东西呢,我一会子就再托人把这些银两送与他。”

“可都一个多月了。”

“娘娘,你信我的,迟早能行。”

香寿哀哀地望了姚奶妈一眼,终究只一声:“唉……”

见泪痕。

新月初升,月光自接干交柯的重阴密树间洒落,照见一名行色匆匆的小太监,他手中抱着门簿函牍进了风月双清阁的院门,正要朝上房回事,却被门廊下的婢女轻声拦阻:“有什么事儿晚些再回,王爷正在里头和娘娘说话呢。”

小太监把舌头一吐,退去了廊外。

内堂的红绡明灯之间,齐奢同詹氏对坐品茗。詹氏微丰的脸容上含满了笑意,几乎带着些深静的缠绵,便如松枝上的菟丝花。齐奢则是远松的四季常青,一脸刚正,假如稍见一丝柔软,也不过因为疲累。

他合拳抵在嘴前,低嗽了两声。

詹氏默默地看着,轻轻一叹:“眼见早晚秋凉了,王爷虽向来身子健壮,也不能大意。府里头顺妃妹妹那儿的冰糖枇杷熬得最好,极是滋阴润肺的,王爷去和她讨一碗吧。”

齐奢半欹了身子,把炕头的一只茶末釉贴花枕摩挲了两下,“怎么才说一会子话,你就急着赶我走了?”

“王爷久不到后头来,这一回来就在我这里耽搁了半晚上,未免把其他人晾在一边。顺妃毕竟位居侧妃,王爷也该有所顾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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