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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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动长波,拂来了菱香。青田笑吟吟地独立着,镂空衬白挖云的明绡裙,上罩着海棠红滚珠边的直身广袖,衣领处扣着一枚足有手心大小的浮镂金花,衣上刺满了大朵牡丹,抛家髻两鬓抱面,埋一水儿碎碎的螺钿金插针,斜环一根滚金镶珊瑚绦,一颗颗的珊瑚珠华光烁烁。

“我和乔大人的确是旧交,算得上‘识于微时’,至于银钱,我也接济过他百八十两的,可不过是商妇飘零、才子落魄,同是天涯沦落人,哪里谈得上啮臂之盟?再说自乔大人中了举子后,也一直做我的生意,常常叫我的局,那点儿钱早还回来了。之所以传成这样,嗐,都怪槐花胡同那帮爱嚼舌根的小蹄子!她们见我的客人里出了这样一位青年才俊,就老是‘状元夫人’、‘状元夫人’的和我打趣,有的是好意,只盼着我也能像那红拂女巨眼识穷途,演一出千古佳话,有的呢,却是心怀不轨。大人们也知道,我们倌人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做恩客,叫人知道有倒贴之嫌,身价一落千丈。我生意好,难免有那些看不惯的刁钻之人编排了这话诋毁我,一路扶助乔大人读书的明明是他家里南边的亲戚,偏说成是我拿花酒钱帮贴他。我同乔大人交情甚笃,也不怕他恼我,只说句玩笑话:我段青田来往的不是垂鞭公子,就是走马王孙,不要提中了个状元,状元又怎样?还不是九品芝麻官!连他今日我且不放在眼内,何况白衣秀才之时?会上赶着贴他?张大人,奴家只是个俗妓,唯愿车马常盈、宾朋咸集,您若真有心替我做主,就煞了这谣言的根子,免得坏我‘清誉’。大人您甭乐,列位官人有清誉,我们倌人照样有清誉,而且呀,清誉关天!”

张延书笑得一张枣核脸上堆满了皱纹,“真是个千伶百俐的,怪道能与小婿惺惺相惜。”又俨俨地转望乔运则,威严而慈祥,“我就知道这话是谣传,恰好今日青田姑娘也在这里,就为你一洗冤屈,省得有人看着你这新科状元眼红,往你身上泼黑水。”

乔运则微笑着,清秀似一盏明前茶,“多谢泰山大人苦心。”又站起身,转向青田拱手一礼,“多谢青田女史仗义执言。”

青田一脸无瑕的细妆,笑容工整,娟静回礼,“‘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乔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秀出班行、麟风龟龙,贱妾恭喜张大人得此佳婿,祝贵千金与乔公子永结同心。”她深垂着双眸,紧咬牙根,用薄薄的两叶眼皮子兜住了眼底整整一座咆哮的、凌汛的黄河。

主位上的祝一庆呵呵笑两声,又对着张延书故意放下脸来,“今晚原是雅会,我们才听曲听得好好的,你爱婿心切,突然来一出开堂会审,吓得人家也不敢唱了,我们也没得听了。”

张延书立即声声抱歉道:“罪过罪过,扰了大人的兴致。青田姑娘,老夫久闻你雅擅词韵,可否当席唱作,以申祝大人雅怀?”

青田翩然举目,目中的一片莹莹不过是水月的反光。她眼波微横,百媚俱生,“自当从命,不知大人们想听哪一支?”

坐在蝶仙前面的那位孟大人遽然开口道:“前儿我倒在外头听了支新调,用吴歌来配五绝,极新颖的,你会不会?”

业已有役从搬了春凳上来,青田就在当地落座,一手接过暮云送上的琵琶,试了试弦,“调子我倒会,只是劳烦诸位定题。”

两位李大人中的一位盎然击掌,“今儿是中秋,自然要有‘月’。”

另一位李大人亦趣味极浓,眉飞色舞,“船头赏月,也要有‘船’。”

张延书一锤定音,“很是,便切定这两题,韵嘛——”他提手向女婿乔运则一点,“你来随口说一字吧。”

乔运则一怔,随即稳住了声调,脱口而出:“人。”

张延书颔首,“好,那便限韵‘十一真’。这‘人’字却太泛,竟是不用它才好。青田姑娘这便作罢,作好唱来就是。”

青田稍假推敲,遂信手成音,初嘈嘈、渐切切,清若花开娇如燕舞,转一调蹙半弦,愈惊厉厉,启口唱曰:“明月是前身,谪尘二十春。安得仍归去?慈航渡迷津。”

珠喉遏月,逸响回风,一个个转折地高上去,唱至极高处,又乍然如银瓶落井,用轮指将琵琶放低了一调,一缕喉音也收得缠绵委婉,欲逝不能,终至徘徊于无声,令人魂消神荡。

东船西舫悄无言,隔一阵,才涌起了鼓掌与赞美:“曲词俱佳,声色双绝。不可多得,不可多得!”

“仙音法曲,闻之忘俗。”

“嗯,淋漓尽致而沉郁得神,与一般泛赋大不相同。”

“正是,蕴藉出尘,觉迷醒世。”

张延书亦捻须品评道:“虽不甚好,教坊之作中也是万里挑一的了。”

乔运则垂着眼,没有说话。

青田将琵琶转交给暮云,离位逊谢,“出乖露丑,贻笑大方。”

席面上各人说笑不已,只有蝶仙隔着丈把远朝青田望来,妖冶的粉面上徜徉着一抹飘忽的阴影,是不解,以及重重的失望。

再过去两刻钟,孟大人替张延书所叫的条子也到了,又起哄要替乔运则也叫一个条子,乔运则百般推搪,微红的羞涩涌起在他洁白的面上。祝一庆已喝得有三四分,便逗趣着说:“当着他老丈人的面害起臊来了!罢了,你们休得再欺负小朋友,老夫身为座主,倒要替他‘做主’,也不用再叫,趁青田姑娘在这里现转一个局就是。青田姑娘,你可愿意?”

青田正捏着把红釉壶,盈盈欲笑的,连添酒带添言,“大人说哪里话?诸位照应,我只怕招待不周,哪有什么愿不愿意?”

乔运则也回报一笑,“学生原是给老师镶边儿的,不想倒剪了老师的边儿,惶恐惶恐,在此浮一大白。”

他神韵秀楚、音色真挚,一番玩话说来竟不显一丝的轻佻之意,更惹得众人连眼泪也笑出来。一个跟局娘姨走上前,把青田的豆蔻盒子转而摆去乔运则的手边。青田对祝一庆告一句“对不住”,就坐来了乔运则的后头。正好张延书在一边叫人递了鼻烟过来,青田便就手捧过那红套料双螭的鼻烟壶。乔运则忙抢上一声:“不必麻烦了吧。”

青田只管低眼含笑,拿起了拴在壶口的小玉匙,“怎么,巴结不上乔大人吗?”

“哪里有这个意思?只是咱们间不用这样客气。”

“既然不客气,那就让我来吧。”她早笑着掏出了一点子鼻烟来,落落自然地替他抹在手背上。

乔运则与青田的目光相接了一瞬,而后他就仰起头,把手背贴住了鼻端猛吸而尽。或许是鼻烟的辛辣,把他眼睛里直辣出了一层浮泪来,无声而黑暗,黑得仿佛是狼群饮水的黑沼泽。

台面上行过几个令,又起了听曲的兴头。新来的倌人正是个后起之秀,也不过十四五岁,同鲍六娘相熟,二人叽咕了一阵,六娘弹曲,那小倌人就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第49章 迎仙客(14)

趁着宴乐纷陈之际,青田捉个空往船舱内的净房去。房中布置得富丽堂皇,两椅一榻,榻上衾枕俱全,壁悬双凤挂屏,其下的条案摆放着几尊盆景,案边挂一张锦幕,幕后才是净室。青田一进房,并不再往里去,虚脱一样就直接软在了榻上。暮云随在后头进来,一脸的又气又急,可话到嘴边了又生生煞住,眼见几盏绢灯下,榻前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暮云忙伸臂一揽,把青田拍抚着,口里连叹:“姑娘,我的好姑娘……”也跟着滴下了泪来。

二人正抱头对泣,外面的大门帘又“呼喇”一响。青田赶紧背过脸去摁泪,却听得是蝶仙在那里狠狠一跺脚,“姐!”

她这才回过头来,边揩着眼泪边推了推暮云。

暮云点头向外走,被蝶仙拦下了,“不碍事儿,我的人在外头守着呢。”她紧挨着青田在榻沿坐下,熊熊的怒意扑面而来,“姐,你敢是傻了?还是对那人余情未了啊,啊?从前你们俩好的时候,槐花胡同的一班姐妹替你遮着瞒着也就是了,如今你挖心掏肺、真金白银的这么多年,却等来这么个下场,谁不为你心酸愤慨?个个都撒开了骂那姓乔的王八蛋!好容易这话传进他老丈人的耳朵里,今儿问来你脸上,愿意为你做主,你干什么不当席揭穿那昧心贼,让所有人都看清他的无耻嘴脸?”

青田抽了抽鼻翼,把手朝脸面上揿着,“事情哪有这样简单?当初惜珠之死另有内情,我不方便说,可我告诉你,这个张延书佛口蛇心、杀人不眨眼,我若今日在众人面前出了他女婿的丑,你当他真会饶过我?更何况,哪怕我一字一泪,回头状元郎只消轻描淡写一句,说他对我不过是少年风流时走马章台、逢场作戏,我却一心高攀,痴想落了空就含血喷人,所谓‘疏不间亲’,一个来路不明的窑姐儿、一个千挑万选的娇婿各执一词,若是你,你信谁?就算人家信我,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张延书要藏他的家丑,头一个就得想法子炮制我。你才听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还不明白?替我做主是假,替他的新女婿一洗‘冤屈’,才是真。”

蝶仙起先听得一愣一愣的,后又极力地握紧了两拳,“那就没法子报复这忘恩负义的贼王八了吗?”

青田萧索地一叹:“我当初帮他,是我自个心里头爱他,并没有一丝市恩之意,也就从不图他报恩,只图他有个好前程。他如今正是前程似锦,我求仁得仁,夫复何言?”

“姐,你说什么疯话?你心里难道就不恨他吗?”

“女子遇人不淑,方有资格谈恨,我是自个察人不明,恨不到别人头上去。”

蝶仙一手插起腰,拧过头重重地喷出一口气,又凌厉地调目逼视道:“姐,我就不信,你能甘心?”

“甘心?”青田猛力地睁大了双眼,眼睛上覆满了水痕与血丝,皆在一寸一毫地龟裂,“十年前,他是目不识丁的裁缝学工,我是千金一笑的小班清倌,妈妈指着他鼻子骂,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十年后,他是极品大员的座上嘉宾,我是卖色取怜的筵前歌婢,用歌声和耻辱给他下酒,我怎么能甘心?我苦痛受尽,繁华一梦,最后落得个老大空嗟,亲口祝半世所爱和另一个女人永结同心,连一滴泪也不敢掉,我怎么能甘心?!”她折低了颈子,终是泪落纷纷,哽咽不已,“可不甘心又怎样?是我亲手养出的这条狼,谁挡着他升官发财行蜜运的路,他就咬谁。我好容易挣得半条命出来,还不知远远避开,非同他撕扯纠缠,真把整条命喂了他才算吗?”

立在一边的暮云陪泪不已,蝶仙的面上也挂下了两串珠泪,她拈起了袖口拭一拭,“可是,姐,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眼瞅他平步青云,你却两手空空。不,绝不能就此便宜他,非得拿出些手段来逼他好好给你些补偿。”

青田拂去了余泪,脸颊上两团湿乎乎的半残脂粉早已遮不住未愈的伤斑,淡淡的青一块紫一块。“怎么补偿,钱吗?但我不可惜钱,我只可惜我这一腔子真情,活生生就是眼看着山林清泉一路流进了街边的臭水沟,叶落不起、覆水难收,哪怕有法子再把那污水一瓢瓢地舀起来还我,我也是不肯要了。我不用补偿,没什么能补偿我。”

蝶仙失神的双眼茫然地空望着,“莫非、莫非就这么算了?”

青田把唇角微微一扬,扬起了茫茫的尘雾来,“十年来,我都叫姓乔的对外说,他在江南有一房远亲帮扶他学业,始终也不肯公开承认给过他一文钱、与他有私情。这固然是为了生意着想,可另有一层顾虑我从没和任何人说起过,眼前说出来也不碍什么了。说句大实话,我早料定乔运则绝非凡辈,不是说我未卜先知,知道他一定会大魁天下,但凭他的笔力挣一个两榜出身,我是从无一丝怀疑的,因而我不愿意事先就让他落一个‘受惠于妓’的名儿,白叫人把他的人品看低了。这番打算本是为了他,如今倒也成全了我自个。只要我不出头吵闹,这件事就算了无生息地过去了,我照旧能花团锦簇、旗帜飞扬,好好做我的生意。正是我方才当众所言,做生意,最怕被人说倒贴。就说蝶仙你这样,背过了客人只和戏子们厮混,也花了不少冤枉钱,可你不过图个身子的快活,竟是出钱‘倒嫖’了男人们一般。而我呢,我不但贴钱,连整副的心血也全贴了上去,贴成这个样子男人都不要我,我的价儿得有多低贱?眼前之境,即便最后把状元郎弄得个身败名裂,于我又有什么好处?至多拿自个血淋淋的伤口给那些无关痛痒之人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心的会为我叹上一声,更多的怕也只会取笑我一句‘窑姐儿妄想当状元夫人,活该!’”

她递出手,握住了蝶仙和暮云,轮流向她们看一看,“我沦落至此,姐妹们却没一个人拿这话笑我,反而都护着我、宽慰我、为我抱不平,只这一条就足够我开释怨念、心存感激。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个月,眼下也想通透了。众生畏果,菩萨畏因,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又岂可委诸于他者?我自己种下了孽因,就得自己来尝这苦果。”

蝶仙与暮云相觑一番,嘴巴张动了两三次,却只是词穷,最终不约而同地低叹了一声:

“姐……”

“姑娘……”

青田笑了笑,带着隐约的伤痕,如一玦微瑕细玉,“好了,别哭了,瞧哭得这样,脸全花了,一块洗洗脸,补一补脂粉。暮云,你去把我和妹妹的衣包取来。”

小班倌人出局,照例全带的有衣包,除不同场合所需的外裳、便装外,譬如客人兴致一来要倌人票上一折戏,也得有自家的戏服行头,哪怕就只侍坐一旁,时间稍一长也需另换过一套两套,方才显出红倌人的排场来。暮云找到跟班娘姨,取了两个大衣包。蝶仙本打扮得娇艳风流,却改换了一袭清素衣裙,面目焕然一新。青田所换的一套衣裳乍一看与前一套丝毫无异,只细细一望,才见衣料上原先含苞待放的一朵朵牡丹花,尽皆盛开。

不出一会儿,怀雅堂的两位倌人就各携侍婢重回华筵。奉酒添歌,衣卷觞飞。若偶遇上落寞处那一道狼一样深幽的目光,青田便星眼朦胧,微微地娇嗲:“乔公子,呦,不对,乔大人,你可输了祝大人两遭了,该把这四杯都折在一起吃呢……”

无人瞧得出这一个如菱似桂的娇娃是怎样在明眸一转、盛绽秋波时,双足沥血地背负着生命的风波与月露,惆怅而清狂。

9.

莲漏沉沉,华月将隐。湖面的月影分分没入了水底,水有渐次的动荡,水波止处,已是另一片新天,另一座庭院深深深几许。

摄政王府有七进,大小跨院间处处闪耀着永夜灯的灯火。又见豁然开朗的一片围场,十方点满了通明火把,一匹白马正绕场飞奔,马背上“嗖嗖”地矢不绝发。

场内的一排箭垛吃了有足近百数的铁箭,马上的射手才腾身落地,一双夹纱快靴溅起了细细的尘沙。额鼻有微汗,横手一抹,抹出了一副浓烈眉目。齐奢吁口气,解开了背后射空的箭囊。

第50章 迎仙客(15)

箭圃之侧是角觝场,齐奢一进场,就有几名小监迅速地替他宽解掉上衣。人顷刻间已是上身赤裸,高喊了一句蒙古话。下头伏跪着十来名扁鼻细目的鞑靼摔跤手,放声齐应。齐奢手指一人,那人起立,陪他一同走去场地的中央,摁胸对行一礼后,便开始了搏击。两个人如两头笨重的公牛一样极其缓慢地退两步、进两步,又瞬间似两只矫捷的豹,灵敏地厮打成一团。其余的摔跤手也各自对练,一刻不断地跌扑扳搡着。

半刻钟后,齐奢下了场,小监们将汗透的衣裤与鞋袜从他身上一一褪去。不定明灭的火光便照耀着一具精赤的男体,炎热、光亮、壮硕而流畅,似一件锻炉里的重兵器。随即,沁凉的新井水四面泼来,就替这兵器淬了火。

接下来是早餐。精致的小饭厅内,桌上是整盆的清炖羊肉,齐奢自己抓了把汉玉柄的雪亮小刀割食,一眨眼就消灭个精光。而这时方才金鸡三唱,曙色盈窗。那一头,周敦捧入了亲王的冠冕大装。

从摄政王府至皇城沿途早已肃清了道路,近寅时三刻,辇辂伞盖拥着齐奢的大轿进入了紫禁城。皇极门的金台御幄正中是金灿灿的龙椅,龙椅左侧打横摆一张雕漆大宝座,齐奢就踞身于这宝座之上。彻空升起了回音厉厉的三次净鞭,还有高亢而悠远的一声:

“皇——上——驾——到——”

刹时间,御道的两侧及金台的两厢檐柱间,文武官员纷纷伏地,齐奢亦下座跪倒。但闻履舄笃笃,九位锦衣力士手擎五把巨伞、四柄团扇,分列于丹墀四周。一位十来岁的少年人缓步上殿,十二团龙的衮服辉映着初升的朝阳,旒冕冕珠覆面,其下,有覆不住的一对目如漆点。

此即当今圣主,年仅十一岁的少帝——齐宏。

齐宏在御座上开肩端坐,向这边点点头,“皇叔父摄政王,例朝开始。”

齐奢领命,重新于左首落座,“各人平身。”于是又“哗啦啦”一阵,百官层层起立。东西檐柱下大九卿与六科廊的序立之地早已立满了朝官,而内阁辅臣序立的御幄边却单只见两人:前头的总有五六十岁,后头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瘦高男子,着一品朝服,留清朗见肉的两撇唇髭,削稳内敛。

齐奢的目光向这里直射而来,“王正廷大人。”

那男子向前半步,“臣在。”

“九日、十三日早朝,王却钊、王正浩两位阁臣连续告假,为何今日仍旧缺席?”

“回摄政王,昨日中秋家宴,两位大人多吃了几只螃蟹,一时受了寒,身子不适,故此缺席。”

“王却钊大人素来硬朗,至老弥坚,据说日啖田螺三百颗,怎么区区几只螃蟹便消受不了?”

“确是螃蟹”,王正廷睨向另一位阁臣,“魏渊大人昨日也在宴上,可以作证。”

身宽体胖的魏渊曲身拱手,“确是螃蟹。”仿佛史官在叙述一件百年大事,异常肃穆。

带着一式的肃穆,王正廷抬脸直视齐奢。他眼睛的弧线生得很像他的父亲和兄长,但眼神却完全不一样,不见一星浊浪滔天的嚣张,却如冰封的河,极静谧、极沉闷,只不知水下是否潜游着食人鱼。

齐奢与之对视一刻,无言移目,“各衙门依次奏事。”

大殿外的石晷上,铜指针的黑影渐移向东。一个时辰后,大朝结束。齐奢再由皇极台直趋午门崇定院,换一身平蛟白袍,将案头黄匣子的奏本一一批复。间隙,不断有官员求见。一直到未初时分,才有空开饭。饭食很简单,三四个荤菜,一桶米饭,一碗子蟹汤。齐奢仍旧是那副吃相,风卷残云,颗粒无剩。漱了口,喝碗茶,即乘轿前往乾清宫。

宫中养正轩,澄泥金砖由一双石青云履下悄声地滑过,滑向一方明黄朱红的裁绒毯。

“臣齐奢恭请圣安。”

缂金桌围的御案后,少帝齐宏闻声抬头,头上除去了冕冠,面目便一下醒然可亲。两眉尖秀,微带女儿相,是像他的生母西太后喜荷的,嘴边也有对同母亲一模一样的小酒涡,笑起来格外甜。他衣裾带风地快步下堂,递出两手来,“皇叔快请起!说了多少回了,皇叔腿有旧疾,前阵子又受了伤,没外人的地方,这跪拜之礼尽可免去。”

齐奢拔身而起,双目微垂,注望着下方的童稚笑靥。正是这孩子的父亲,曾夺走属于他齐奢的一切:父皇的恩宠,储君之位,他爱妻与幼子的性命,差点儿还有他自己的。在被幽禁的四年的日日夜夜里,没有一日一夜,齐奢停止过对这位长兄的憎恨,即便其人已逝——令人不齿地赤身死在一位宫妃的身上——他仍然恨他,所以他也一样恨他的儿子。但是,假如碰上的有些人净朗如天,有些事就会如天气,由隆冬至炎夏皆在不知不觉间。齐奢早分不清是何时对齐宏产生了如斯深厚的感情,是这孩子在万人大朝会上突然白了脸躲去他身后,是崇敬而羡慕地捧着他的战盔皇叔你也教朕打仗好不好,或是呜呜地哭着抚他手上打猎留下的一块新伤皇叔你疼不疼朕给你吹吹——泪浸的黑眸子纯澈如幼鹿,足以令最强悍的猎手放低手内的铁弓。齐奢没有孩子,除了那个出生不满一月就被谋害的婴儿,可他想,他对齐宏的感情应该就是一个父亲对一个孩子的感情,他愿意守护他、教导他、栽培他。直到有一天,经他劳作过的土地会发出又一季的新苗。就算这是复仇好了,用爱与诚,在他仇敌的骨肉中,植入他自己的魂灵。

齐奢垂望着齐宏,深沉的眼底漾起了笑意,“皇上恤下之意,臣心领,只这话望皇上日后不要再提。”

齐宏微愕,“为何?”

“皇上冲龄践祚,朝中固然不乏忠心辅佐、保固皇图之臣,存蓄异心、欺藐幼主者也大有人在。臣蒙皇上拔擢,一人下万人上,为天下之表率,臣对皇上恭谨十分,就没人敢只做九分。”

齐宏嘴一抿,绽出了两边的梨涡,“皇叔总这么替朕着想。”手仍牵着齐奢的袖,扯一扯,就提步踱回了案后,“皇叔也坐吧。应习,给皇叔看茶。”

一位鸡皮鹤发的老监捧来了一盅冰糖菊花茶,齐奢就在常年摆在御案一侧的太师椅上落座,接过茶,将盖盅刮两刮,“司礼监给皇上送来的奏折,皇上都看了?”

“都看了,只有一处不明白。”

“皇上请讲。”

齐宏抹了抹额头,姿态极为少年老成,“两淮盐运使期满,呈报的接替人选为何是路谦思?”

“皇上认为有何不妥?”

“谁都知道,路谦思最早是前任户部右侍郎王正勋的幕客,皇叔前一阵既已使出雷霆手段除掉王正勋,为何反过来倒要用他的人?再说路谦思,此人任临江府清江县知县时,就被弹劾一年贪污十万之巨,后来在山东登州同知任上时也是因为贪墨被参,不过因为王家拿‘查无实据’托保才未深究下去。如今他九年考满,就算例升,不过给个闲职罢了。盐、漕、河,乃江南三大政,盐政为首,九个盐运司衙门又以两淮为大,盐官人选重中之重。为何皇叔千挑万拣,最后却拣中这么一个人?”

齐奢的笑容温厚而慈爱,“‘有王虽小,元子哉。’皇上小小年纪已有度势之智、察人之明,日后必是一代圣主。”

齐宏转睛咧嘴,终现出孩童的顽皮,“拍马屁,朕可不容皇叔专美。皇叔自来英明天纵、老成谋国,此举必有深意,朕愿一闻其详。”

齐奢出声而笑,又正一正颜色道:“正如皇上所言,除掉王正勋臣所使的是雷霆手段,后来又坚持不肯纳用王家所提的补缺人选,最近例朝他们父子几个就连连缺席,以示抗议。有道是‘事缓则圆’,此时便不宜再一味紧逼,适当退步妥协、安抚王家才是正办。至于路谦思,皇上才也说了,此人不可启用之处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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