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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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把碗由她的手里头拽出,处之泰然地搁去一旁,“我帮了你,现在该你帮我。很久了,我都想找个能听我说说话的人,而没有谁比一个将死之人更加适合,所以现在,你听我说。”

照花似乎打了个冷颤,她把手沿着自己粉蝶花样的领口掏进去,一下一下地挖着。

青田冷梭梭地盯着她,静漠地接续道:“我做清倌人两年,浑倌人六年,就是连踞花榜的魁首也有四五年,光局账钱少说得赚了几十万,但我刚才翻箱倒柜,只翻出不到一千两银子的私房。我不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你听说了多少,这么讲吧,我把一辈子的钱和情都给了一个男人,他拿了我的钱,负了我的情。我现在没有钱、没有人,连腔子里的一颗心也没了,仅剩的就是这具不属于我自个的身体。我要赎身,至少还得再做五年的生意,我今年已经二十一了,不会有哪个冤桶愿意放着像你这样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在我这个老太婆身上再花五年的钱。我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差,慢慢沦落到二等、三等堂子里,再到街边的暗门子,最后到窑子街,就像我带你去看过的那样,一上来就脱得光溜溜的由那些挑夫、脚力挑挑拣拣。最好的,也不过就是随一位客人从良,给他当小老婆,夹在三房四妾里勾心斗角,失宠了就被赶出来,接着重操旧业。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不停地被人糟蹋,直到老得没人肯糟蹋,就带着一身脏病,街死街埋、路死路埋。照花,我的一切都结束了,生而无望。而你不过只十四岁,什么都没开始,却一样选择了这条路,想来是有比我更大的痛苦。你愿意,就说给我听听,听见有人比我还惨,没准我就不想死了呢?你临死前救人一命,来世必能托生个好人家。”

照花直直地瞪着眼,眼中交杂着震撼与混乱。逐渐地,她露出一种自惭形秽的神气,复抽噎了两声,“哇”一下哭出来,“姐姐,我、我,我只是怕……”

青田向前一倾,拢住了她纤弱的身条,“怕,怕什么?”

“妈妈今儿已亲口许了五大少下个月替我破瓜,五大少他杀过人的,谁要逆了他的意思一定不会有好下场!可我,姐姐,我,我不是,已经不是……”

一抹吃惊掠过了青田的双眼,她将照花推开一分,细细地觑来,“是到怀雅堂之后的事?”

照花不出声地点点头,涕泪涟涟。

“你这人小鬼大的东西,不声不响地给谁了?”

“我、我说了,姐姐别笑话我,就是,就是替咱们梳头的那个待诏李一梳。他每次来梳头都说说笑笑的,逗得我好不开心,叫我以为他是个好人。谁想到前两天梳完头之后,他说帮我按摩修养,我歪在床上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等醒来,却发现屋里的几个丫头全不在,那个天杀的——,我、我也不敢讲,真真丢死个人了!他事后还哄我说一定会拿钱来替我赎身,娶我回家当娘子。我想着身子也给了他了,还能怎么样?今儿下午他来,我背过人问他,他却说除非我拿钱给他,要不他可没钱来赎我。我气了,就说要告诉妈妈去,他反说叫我只管告诉,传到五大少的耳朵里才好呢。我一想,纸包不住火,李一梳坏了我的贞洁又不管我,到时候五大少花钱点大蜡烛,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挨城门’的,一定活活打死我!就是妈妈也必不肯放过我。我想来想去,还不如自个了断了干净。”

第45章 迎仙客(10)

青田听得这么一说,一半生气,一半却放下心来。李一梳素来轻佻,同数家院子里好几个妓女勾搭不清,若是因觊觎照花的美貌,趁捶捶捏捏、摩弄香肌之际做出些事情来也没什么稀奇;只要无关儿女痴情,万事好说。这样想着,她举手将照花睫下的泪珠轻抹去,“我早就跟妈妈提过让李一梳远着你些,妈妈只当耳旁风,果然出了事儿了。弄成现在这样,我也不管你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意,总之你早早看清了这好色之徒的真面目,是不幸中的万幸。妈妈怕教坏你,保准从没提过,其实当年我点大蜡烛的时候也不是雏儿。那瘟生甩了我两耳刮子,从我身上爬起来,裤子都不系就一路骂着出去。”

青田替她拢了拢手上的一串麝香珠,“纵然五大少是个不讲理的,这种事儿他也只会找妈妈的麻烦,不会跟你为难。至于妈妈自是要跟你算账的,我当年傻,闭着嘴由她打,如今我教你个乖,你只跟妈妈说:‘做生意就不打,你要打,我这就死在你面前,我可是死过一遭的人,你若拼了不要接下来十年的局账钱,就只管打好了。’你刚来的时候不过值四百两银子,生意好不好还不一定,说打死也就打死了,可现今你是最红的清倌人,几天的局账就有四五百,你就是求着妈妈打死你她还不肯呢。说到底,原是屁大的事儿,你竟想得天大。”

照花咬着嘴唇细笑,却又猛一凛,重新啼哭了起来,“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姐姐,我肚子疼,是毒发了,我肚子好疼,姐姐,我怕死……”

青田任照花在自己的怀中痛楚地扭动了一阵,提手拍一拍她,“嗳,嗳。”

“嗯?”

青田把下巴一点,照花随目看去,见身子下的妆花缎褥上有一小滩血,血迹淋淋漓漓的,最后蜿蜒进自己的绸裤子里。她怔了半晌,方才缓过神,将信将疑地凝住青田,“姐姐,你才给我喝的是——”

“化瘀散,活血理气。”又往床上那一滩经血瞧了瞧,青田摇首笑叹,“你这小妮子运气可真好,你这一来,我倒想出个万全之策。你月事准不准?”

照花的两眼放出光来,一眨也不眨地瞅着青田,“准!前后总不差一两天。”

“这样,你下个月点大蜡烛的日子还没定不是?照规矩,总要请一位宣卷先生来推算吉日,你准备上十两银子偷偷塞给那先生,让他把日子定在你月事将完的那天。当天晚上和五大少同房前,你拿生矾和石榴皮煎汤洗洗下头,这是个童女方,能让那地方揪得紧紧的,再加上你又有红,只管装模做样地叫疼,不怕遮不过。”

照花如得天启,边听边茅塞顿开地连连点头。

青田就手从摆在一旁的花瓶内掐一朵淡红色紫兰,为照花簪入她双平髻中的一边,“傻孩子,不死了?”

不到半刻钟,却已阴阳穿梭了一回,不由叫照花满额的虚汗,又想哭、又想笑地瘪了瘪嘴,发窘地把头摇一摇。

青田笑了笑站起身,口吻决断而和煦:“李一梳的事儿,你放心,我一个字也不会跟人提。而我刚才跟你说的话,等我出门,你也就忘了吧。好了,你歇着,我叫丫头们进来与你收拾。”

“姐姐!”照花是蹦下床的,急得一对双色芙蓉鞋单踩上了一只,攥着手冲到青田跟前,切切地凝视,“姐姐,我现在一晚上已经能摆十多台酒了,这么做下去生意正要好呢。有客人私底下偷偷给我钱的,我也会好好攒着,一文也不乱花,将来给你赎身。”

毫不设防地,在面前这一双乌亮透澈的明眸前,青田的眼窝一下子变得血潮血热。

照花将手心翻开,牵起了她的一双手,“姐姐,我以前在家做女孩儿的时候,连偶尔听见人说起‘妓院’这个字眼儿都觉得脏,我想着妓院里的女人一定个个如妖似鬼、丑恶不堪。可那天,姐姐你第一次带我出局,你穿着碧绿蹙金的琵琶裙,头上戴着翡翠冠,在大厅里给客人们唱曲,你手里的琵琶幽咽泉流、大珠小珠落玉盘,你的声音——当时不懂,现在会说了——叫‘昆山玉碎’,我就在边上呆呆地瞧着你,觉着你是九天上的仙子。姐姐,我一向自负容貌才情过人,可在你跟前我什么都不是,你这么美,美得我直想给你当丫鬟!真的姐姐,我心甘情愿伺候你一辈子。当初是你让我留在槐花胡同,只要这地方还有我照花的一口饭吃,我绝不会让你沦落去窑子街。姐姐你别忘了,你对着白眉大仙的神像发过誓,担承我一生的富贵前途,你若寻了死,我可怎么活呢?青田姐姐,你想我活着,你就也活着。”照花笑着,向她伸出了一根弯弯的小指。

自极度的模糊之中,青田看着这微笑的少女,仿佛是看见了昔年的自己。那个脾气最倔、挨打最多,却永远也最超群的小女孩,不管怎样的苦厄中,都欢喜地努力着。这女孩竭尽了全力,只为长成一个最好的自己,而今日该轮到已长成的她,还这小女孩一个像样的结局。

这结局,不该是一碗拿金钗搅拌的砒霜。

青田疾速地眨着眼,在一片水光里慢慢地笑了。她也递出了小指,与照花勾一勾。

这是一个成年女子和一个小女孩的约定,这是青田,亏欠青田的。

她从照花的房中出来时,看热闹的人还在门口探头探脑。在她的示意下,两三个丫头婆子忙不颠地赶入内,暮云却面白如纸地擎着张纸立在那儿,“姑娘,这是什么?”

青田不知如何作答,适才救人心切,大意将“遗书”落在了桌上,竟叫暮云给发现了。她笑着擦掉了丫鬟扑落落直往下掉的泪串子,“先回屋。”

一回到屋里,青田就抄起桌上的那碗砒霜往裘谨器早些所送的菊花花盆中倒入,两眼盯着花瓣在遽然间萎缩、凋败,“暮云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不会了。”她又拖出了一只箱笼,开箱扔出几件旧衣裳,便把两封遗书一起揉皱了丢进去,接着就开始满房子的找:枕边一条绣着并蒂海棠的手绢、半月桌上的一把棕竹骨扇、书匣里厚厚的一沓诗稿……拿一样,往箱中丢一样。暮云呆看了一刻,手往脸上一抹,也开始找,找到了,丢。

林林总总,皆是乔运则所赠、所做、所写、所画……主仆俩忙碌到半夜,最后两件是誓书与嫁衣。青田最后凝注了一眼她与乔运则血肉交缠的情誓,猛一用力,把一张薛涛笺撕了个烂碎,又把那嫁衣抓在手里,痉挛般地抖一下。这哪里是情意绵绵的嫁裳?分明是由无数线头织就的罗网,无数针脚布成的陷阱,是一套背盟和负心的寿衣。她的眼光落在大红的金线衣裳上被墨泼黑的一角,只觉无比的污秽和肮脏,手一掷,将之囫囵抛入了箱底。人也跟着坐下地,把手臂硌在箱沿上,深深地埋起头。暮云咬起了碎碎的一口牙,欲说未说时,门却响了两声,就见段二姐一步三扭地迈进来。

“妈妈要睡了,特地再来瞧瞧心肝,这是干什么呢?伤成这样子还不早点儿——”段二姐煞了脚也住了嘴,她看见了那口箱子以及从箱口淤出来的一截红裙。瞬息万变的表情后,吐出了一口大气笑了笑,“好女儿,你可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想通了就好。天下薄情子,只有上肚的恩情,没有落肚的盟义。这个人我早说过,嘴唇薄得来,哼,一看就是副白眼狼的面相,沾沾就倒霉。要不是他,惜珠好好的怎么就被那姓焦的害死了?想来都后怕,还好不是你——”

“妈妈,”青田撑着箱子站起身,把手在裙面上蹭了蹭,“以后不提这个人了,好吧?”

段二姐空悬一霎,大点其头,“好,好,以后再不提了!”她把一只手扶在青田的肩头端详着,沉叹了一声:“女儿啊,以前为了你偷偷给他钱,我打过你不知多少次,就怕你吃亏。现在好,怎么样,人财两空了吧?”

旁边的暮云听不得这落井下石,动容上前,“妈妈——”

第46章 迎仙客(11)

段二姐将手一划拉,这边只直直地看进青田眼中,“妈妈也知道你想些什么,我劝你,赎身的事情以后就不要想了,赎了身又怎样?你是会扛锄头啊,还是会打算盘呐?顶好也不过就是像我一样,买几个养女当老鸨子,赚了钱再去轧姘头,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凭你的名声,三五年的好光景还是有的。至于以后,今儿当着暮云,妈妈把话给你撂在这儿:你若有那个命,碰得上好人家,不管穷富,妈妈一个镚儿不要你的,给你备一份体体面面的嫁妆敲锣打鼓地送你出门;碰不上,你就教新来的小姑娘们唱唱曲、跳跳舞,讲讲你当年是怎么把那些个臭男人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混混也就过去了,等服侍着我养老归天,院子就交进你手里。青丫头,我段二在这槐花胡同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除了自己,就没佩服过谁,半辈子只有一个例外,就是你。打从你那么一丁点儿小,被我抽得半死都咬着牙不求饶,我就佩服你这小倔丫头。算起来你也叫了我十多年的妈妈,可不知有没有一声真,我倒是真把你当女儿看。可惜咱们这地方,没法同人家闺阁绣房里相提并论,妈妈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只能这么比,北京城几千几万心狠手毒的老鸨子,几千几万挨打受气的娼马子,我待你那是独一份儿。但凡老娘我吃干的,就不会让你吃稀的,怀雅堂的姑娘们插金,就不会让你戴银,段二养个终身不出阁的老闺女,养得起!”

青田拼命地自制,仍旧是泣不成声。她自小从段二姐这儿听到的,大部分都是夹杂着鞭风的吵嚷:“你个就会倒贴的小逼货,你当那些男人们有真心呐!”“好,今儿打你你不哭,你哭的时候在后头呢!”“我告诉你听贱坯子,回头人家不要你,你可别哭着喊着赖在我怀雅堂!”……每当那时候,她都一身傲骨地冷笑,觉得那老女人什么也不懂,觉得她是世上最势利、最俗气的。其实什么也不懂的是她自己,这份势利和俗气是用了多少副似她一样粉碎的傲骨、多少颗粉碎的心才换到的,也许其中,就有这簪花熏香的半老徐娘自己的一副骨和一颗心。

青田只觉得抱歉,由衷的抱歉,她朝前倒过去搂住了段二姐,伏在她肩上痛哭着低唤:“妈妈,妈妈……”

“嗐,谁让咱们是女人呢?好了好孩子,不哭啊,没事儿,有妈妈在。”段二姐吸溜着鼻子,一手搁在青田的背脊上抚弄。五只手指戴四只俗不可耐的金马镫大戒指,手心里带着的则是一个过来人的绵软,以及强悍。

第二天,天微明。

崇文门东城角的泡子河,柳堤烟,碧帷车。一青春女子独立桥头,倒空了手中的一只樟木大箱。青田冷着眼,看许许多多的东西、玩意、物件……由箱中飞流直下,或快或慢地坠落在河面;看一件红衣似一副女子的空壳,沿水潺潺地漂去。她知道将万分地艰难、万分地渺茫,但她会尽力,尽一切努力,让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也可以同样地冷着眼,看记忆里两个同病相怜的小孤儿、看他和她第一次纯真的牵手、最后一次如水草的缠绵,或一整个倾注了她全部真心的十年,如此漂过一条逝者如斯的河流,被沉没、被带走。

将升未升的白昼在水面上发出冷寂的清光,苍苍茫茫间,一抹纤细的柔影,宛在水中央。

7.

再过了三天,就到八月正十五。

青田眼底和嘴边的瘀痕虽然未消尽,但化妆化得浓重些,在昏暗里也就不大看得出。她半仰着脸,让暮云替她拿水粉盖起最后一点伤痕,尽心地打扮着。这一夜对于所有的娼妓而言意义重大,槐花胡同的数家院子门前全等候着一溜蓝呢车,却并非是客人们接倌人出局,而是倌人们自己准备去勾栏胡同里拜夫人庙。

勾栏胡同得名于元朝大都的御沟栏,元灭后,由旧宫的宫女在原址上翻建了一座庙宇,供养花蕊夫人的铜像。花蕊夫人本姓费,是后蜀皇帝孟昶的宠妃,蜀灭后被宋太祖赵匡胤充入宫中,亦盛宠不衰。而不知自何时起,妓女们便将这位歌妓出身的贵妃娘娘奉为本家,每逢拜太阴的中秋节,均相邀来参拜花蕊夫人。

段二姐对这一天极为重视,不管是哪位大老爷的局票,也要叫养女们先拜过了吉神方可出局。于是青田同一众姐妹们沐浴更衣,各带着贴身的大丫鬟坐进骡车,由槐花胡同直驱勾栏胡同。等到了东四,早已没有停车的地方,街头巷尾不是花丛众美,就是赏花狂徒,挤得个水泄不通。怀雅堂先到的几位倌人正等在胡同口,每人擎着串冰糖葫芦吃得起劲,见青田和照花挽手并来,好几根签子一起举到她们的嘴边。周遭吵闹非常,青田别开头,笑喊着伸手往前一指,“定又是对霞这贪嘴丫头带的头儿,我瞧你肚上的束带迟早绷开。”

“这回可不是我,”对霞摇晃着发间的一支排穗珠石步摇,把身畔的人推上一把,“是蝶仙妹子这两天宰了个大洋盘,请我们客,不吃白不吃。”

“就是就是,”凤琴颈上挂着一副硕大的银丝月牙项圈,将她的下巴颏也映得银澄澄的,“蝶仙姐姐这回发大财了。”

蝶仙的胸前围着金三事攥领儿,精光一震,跌宕生姿,“嗐,白眉大仙保佑,前两天让我逮着一个瘟生,小县城来的土财主,规矩也不大懂,刚刚打了两回茶围,我叫他陪我去金铺逛逛他也肯,遇上这等大主顾,还有放过的道理不成?我一口气挑了五个戒指,全叫他掏的钱。他哪里知道我背地里同老板说好了,多要了三倍的价儿,晚上老板就偷偷返了我二百两银子。我不单白得了戒指,还大赚了一笔。”

青田几个全握着嘴笑,对霞更是笑得鬟凤低垂,“才别听她胡吣,什么小县城的土财主?人家可是河南地界大名鼎鼎的曹大公子!就是那放官吏债的曹家,端的是田连阡陌、米烂陈仓,这人是家里的长房长孙,叫曹之慕,听说就乡下一房老婆,再没有其他姬妾的,来北京才两个月,已不知被多少倌人盯上了。蝶仙这小浪货若真能拿下这位主儿,跟他回去当曹家的如夫人,也算是没得说了。”

“狗屁如夫人,”蝶仙吃进一颗糖山楂,又风情万种地唾出了果核,“好稀罕的名头吗?别人看着是黄金,我却看着狗屎不如。”

“你积点儿口德。”青田在蝶仙的嘴边轻轻一捏,“这些年就你不安分,生意不放在心上,倒把那些唱戏的姘个没完没了,今儿小生、明儿武生,连那乾旦也跟他混缠混闹,闹到几时才够?年纪也到了,再不好好寻个下家、找条出路,只备着把这青春饭一直吃下去不成?”

蝶仙扬高了一双流波细眼,荡逸轻扬,“姐姐你还不知道我?我从第一天做生意就没想过从良嫁人,叫我嫁那贫家小户,我大手大脚漫撒钱财惯了,受不得穷、挨不了苦。叫我嫁那高门大户,我又嫌许多的规矩森严,拘得人厌烦,况且豪门姬妾众多,难免不三朝两夜地独守空房,青春苦短而来日苦多,又有什么趣味?依我说,就像一树花,既然在山间开得姿媚横生,何苦一定要伤根动叶地移到大宅门里?离开了自己的托根之地,必然水土不服。更甚者,简直是硬将好好的花折下来供养在金瓶里,纵使养花的人再怎么爱惜,过不得多时依然是枯死。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多倌人嫁了人,又下堂求去的。我只说,既身在这花国之中,也就甭想松柏的四季常青,只光光鲜鲜痛痛快快地开过一季,完了该枯枯、该死死,也就是了。”

“姐姐你甭劝她,她就是天生的贱命。”对霞将峻丽的窄脸一抖,斜睐着笑眼,“天晴了要下雨、下雨了要太阳。有情的嫌人家没钱,有钱的嫌人家没情,有钱又有情的,她又嫌人家样貌不俊、谈吐不济。依我说,这世上哪就有个十全十美的?就算有,也轮不着咱们。所以呀,只有当个倌人,一边花着大佬们的钱,一边睡着小优们的身,食东宿西,什么好都占上,方能遂了这位姑奶奶的意。”

蝶仙捏起胸前的金挑牙,一手遮在嘴前掏了掏牙缝,不清不楚道:“得了吧你,也不知是谁才是食东家、宿西家的行家里手。昨儿晚上你干的好事儿我都不稀罕说,只仔细妈妈知道你又使这下作手段,再饿上你三天不给饭。”

第47章 迎仙客(12)

照花听得一双长眼睛也瞪做了滚圆,把头一歪道:“她有什么好事儿?”鬓边一枚累丝小凤钗,油油的浮光。

“去,你这黄毛小蹄子也来凑热闹。”对霞咬一口手中的糖葫芦,糖渣沾得满嘴都是,“我能有什么好事儿?也就是昨儿夜里两个客人好死不死撞在一处,都说要住局。我就往茶里下了点儿蒙汗药给‘牛皮糖’那老头子喝了,留着年轻力壮的孙老爷共效于飞。结果今儿上午,老头子醒来还问我:‘嗳,昨儿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睡得这样沉?’”

诸女笑作一团,照花悄悄地红了脸,手摸着一对明金菊花耳坠向别处看去。忽然间眺目直望,伸手指出去,“妈妈!妈妈来了!”

果见一路滔滔滚滚的车马间,曹旺儿带领着几名护院分开人潮替二姐开路。这里便赶紧大口小口把几串糖葫芦瓜分一空,嚼也嚼不清地举高了双手摆动起来,“妈妈!这儿!妈妈!”

一经会合,段二姐便率领众女儿去往夫人庙。路遇相熟的鸨母,二姐怡然自得地笑笑招呼:“六妹明儿去我那里坐坐?哎呦,这可是新来的小倌人?恭喜恭喜,你后半辈子可吃穿不愁了。”又有不少的登徒子冲段家班吹口哨鼓巴掌,二姐只挥一挥手中的硬红色大帕,“槐花胡同怀雅堂,改日您赏脸。”遇着一个挨着挤着非要吃豆腐的,二姐登时翻脸,一巴掌就将人撂开,“哪来的路倒尸?我怀雅堂可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下回做个体面人的样子先把盘儿钱拍桌子上,老娘我也敬你杯香茶,没些钱钞就想白占便宜,趁早夹着你那膫子滚远远儿的!”

好容易来在了庙门,十几盏大莲花灯照得殿内恍若白昼,神坛上的花蕊夫人头插对花,两股曲,露莲钩,媚色嫣然地注视着坛下粉白黛绿的丽人们。段二姐替每人都请了三柱高香,自己先拜过后,便使女孩们一一去拜。

青田捱延到最后才上前,竟不知该祝拜些什么好。她在松软的蒲团上跪下来,忽地记起花蕊夫人的两首宫词: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词中所叙,正是其宠冠六宫、游赏无穷之日,处处栽满了牡丹花和红栀子。却不料屈指西风流年换,一朝国破,也只得在仇敌前婉婉哀唱: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虽屈身侍奉新主,却偷偷地悬起旧夫孟昶的画像日夜祭拜,一日被太祖撞见,只得搪塞说是送子仙人。青田忘了花蕊夫人的下场,总之是被谁所杀,玉山倾倒,血污罗裙。可她却总是羡慕她的。在被迫承欢时,她总有个故人可以念,郁郁半生后,也有个人出手杀掉她。而她现在又该念着谁?除了她自己,又有谁肯行行好一刀杀了她呢?

青田深觉吊诡,她可以为了乔运则而被任何人轻视、被任何人割剐,可当轻视她的、割剐她的就是乔运则本人,她却不能再允许自己横身刀下。以自尊之名,她必须好好地活下去,纵使她的自尊只是在毫无自尊可言的婊子中,做最顶尖的一个。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花蕊夫人和她的君王们,青田的眼前蓦地里闪现出摄政王齐奢的样子,当他凝视她时,那邃然诚挚的眼神。青田微微地笑了,笑自己的荒唐。他自是他权倾天下的柄国亲王,与她这么一个卑微的风尘玩物有何相干?心潮间只是颓然,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有什么能为自己祝祷的,最后只默默地念上一句:“夫人保佑我妈妈身体康泰,保佑姐妹们都有个好归宿。”

她站起,把香插入到神幡下的大铜炉中,耳畔立即就传来了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姐姐跪拜了这么长时间,想是连未来的姑爷有几根汗毛也向夫人求过了吧?”

青田由腰间的金豆蔻盒中取了枚槟榔放入口内,携着大伙走出殿外,舌尖上啐出一口红绒,“我把你们的名字都向夫人挨个数了一遍,求我以后嫁了人,把你们都弄进来当小老婆,日日罚你们跪磁瓦子。”

姑娘们哄笑,又向她讨些紫金锭嚼着,段二姐就在后头赶着嚷:“小声点儿小声点儿,青田你个臭丫头不许乱吐,吐在手绢里包起来拿回去再扔,在夫人面前也没个规矩!……”

8.

朝拜之后,群姝四散,奔赴各自的酒局。

这一天青田所应的条子也算是怀雅堂的老客人:礼部尚书祝一庆。祝一庆一直做的是惜珠,自惜珠死后,也就自然而然地改做了青田。但他倒从不与倌人帐中行乐,只不过有时传召侑酒,故此青田也乐意应酬他。十五的夜宴就开在祝家别墅里清池的游船上,来客有一位张大人、一位孟大人、两位李大人,想来都是西党人,青田全未曾见过,叫的条子她却都是熟识的。两位李大人各叫了雨花楼的鲍六娘和另一名小倌人,孟大人叫的就是蝶仙,张大人已略有年纪,只推说不叫,便由孟大人替他“荐条子”,写了局票送去六福班,人一时半刻也还不曾到。虽说宾主加起来一共只五人,可算上所叫的倌人,倌人所带的一群丫鬟、娘姨、老妈子,还有祝府的舟子、仆役,也挤了满满的一船。红袍雅客,绿袖佳人,逍遥于烟水中。极近的中天,则悬着一爿银嗖嗖、冷盈盈的广寒宫。

鲍六娘与同来的倌人和准了弦,一道唱起了开片。青田坐在祝一庆的锦凳后垂着头替他装烟,手里捏一枝玉嘴子的方竹烟袋,一口气吹燃了纸媒。火点子骤地膨胀,似一盏妖异的灯,凭空里唤出一条魔影,由暗处走近,幻化作人形:

“仆来迟了,还请诸位大人恕罪。”

甫听得这嗓音,青田手一震,只觉一颗心从胸膛里“咚”地一声直坠而下,砸破了船板落入湖中,千层的巨浪汹涌滔天,而那一点子心却是沉落无寻,再摸不着了。她颤颤巍巍地举眸,越过满桌的人,望见他。

乔运则穿一领玄青起花衫,腰横素带,比前时清瘦,却愈发地欣秀,隽隽然如风尘外物。立在新月与清水间,含笑与席宾一一问好。

环坐在倌人当中的青田颜容昏惨,她没想到竟会这样碰见他。自最后一面,她一直躲着他,他有可能在场的地方她绝不踏足。今夜——尽管祝一庆是乔运则的座师——原该是几位枢密大员间的聚会,何以一个不入流的青衫小卒也获邀而至?她失态地直望他,他的目光也掠过她脸上,却只如同时光的掠过,不可捉摸地,已逝去。

猝然间,青田牢牢地低下头,眼泪直逼而出,双目被浊得近乎失明,只瞧见一星点儿的亮,缩小着,缩小着,在她手里头微弱地熄灭。于是挣命地长提一口气,再重重吹出,纸媒子重新烧起来。她用颤抖的两手把烟袋向前捧出,祝一庆一面咬住了烟嘴一面口内说着些什么——她什么也听不到,直到乔运则在席末落座,对祝一庆身畔的那位张大人称一声:“泰山大人。”

有仆人上前来多添了一副杯箸,瓷盘“叮”地一下敲响在青田的脑海中,原来张大人就是张延书,礼部左侍郎,就是他的掌上明珠即将成为她多年所爱的新嫁娘。难怪乔运则会出现在这里,攀龙附凤,鹏程直上。青田情不自禁地向张延书多瞧了一眼,仿佛是想透过这须发灰白的清癯老者看一看取代了她位置的女孩的模样。张延书正在絮絮地向同僚解释:“原是我有一些杂务交予小婿处理,叮嘱他晚些再过来——”眼神却一变,神色颇殊地向谁望去。青田霍然间不寒而栗,果然见孟大人背后的蝶仙正斜着眼毫不客气地狠乜着乔运则,锐利而鄙薄。

乔运则倒是目不斜视,行动自若。张延书却以二指轻挟着瘦须一梳,随后伸向前,虚虚地朝蝶仙指过去,“这位女史认识小婿?”

蝶仙也不惧,拿捏着手间的一只麂皮火镰包,染得火红的嘴唇稍一翘,简直溅出了火星来,“原以为认识了十来年,后来才发现根本不认识。”

张延书似乎胸中有数,只不过一笑而对,“女史意下所指,敢是小婿婚聘小女而抛弃青田姑娘一事?”

一言既出,连蝶仙自己都呆住了,乔运则也一改无涟无漪之态,失口轻呼:“岳父!”

第48章 迎仙客(13)

张延书以手势挡住他后半句,调目笔直向青田投来,“青田姑娘,老夫近来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说小婿曾蒙你多年以夜合资供养读书,且为之谋薪米、捐金装,原结有白头之盟,却在得中高魁后负心异志,委你于风尘不顾。倘若确有此事,姑娘不妨直言申冤,几位大人都在这里,一定为姑娘做主。”

琴与歌不知几时停歇,单剩得十里荷风、蛙鸣阵阵,在耳畔挥之不去。一道又一道目光向这里射过来,射中青田的脸、青田的心。一刹那,她有彻底崩溃的欲望,乱飞着四肢大哭大喊:“青天大老爷,那薄情的贼子——”声声摧心,凄厉如鬼,末了一口血喷在负心汉的面上,复仇的毒液,玉石俱焚。

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幕,连天上的月也冷不防利如刀锋,把她与一切割裂开,她独个坐在醒目的光圈中接迎着十面黑暗的围观。甚至于乔运则亦在盯着她,沉寂的眼神后是刺耳呐喊的、疯狂的恐惧。

这男人怕了。杀人他不怕,诛心他不怕,只怕一把用尽了半生才甩掉的裁缝剪在满月的夜里头回魂索业,把他大好的锦绣前程剪一个粉碎。不知为什么,青田突然只觉得好笑,这样好笑,所以干脆就“嗤”地笑出来。她把整个人全藏在祝一庆的背影后,笑得碎泪涟涟。

每个人都讶异地注视着她,他们见她自怀中摸出一方手绢来在两眼下印了印,纤纤地移身于席前,面对着张延书玲珑一福,“大人!多谢大人。只是我原没有冤,又怎么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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