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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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现在,她完全地睡不着,只能一夜接一夜地张着眼、闭着眼、半张半闭、半闭半张……聆听抽屉中所发出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巨大的鸣响,青田敢肯定那不是她脑子里的冥想,这声音一刻不休地呼唤着她,一句又一句,像一条条蛇化作了黑潮向她涌来,爬得她满身都是,奇痒难耐。

第42章 迎仙客(7)

华美的绣床上,她赤足与欲望的蛇群纠缠,拼命压制着一跃而起、拉开抽屉将那包砒霜一仰而尽的冲动。精力慢慢地被耗尽,人又开始进入到一种似乎在睡着,却又永远清醒的夹缝中。浑身重重的、凉凉的蛇群捆得她透不过气来,还有无数的小蛇从那抽屉中往外蠕,嘶嘶地吐着信,像风声,野原的飓风——

呼喇一下,风骤然地停止,她身上的、地上的、满屋子的蛇一霎间全不见了,世界是如此地安静,听得到打夜的梆子,还有一声凄厉的嘶喊:

“客来!”

继而,青田就听到了自己的房门被敲响,暮云在外轻呼着:“姑娘,裘七爷来了。”

裘谨器的屁股后跟了三四个家丁,往屋里抬进了两盆菊花,侧金盏黄得鲜嫩,玉玲珑白得可爱,连花盆也是名贵的均窑。裘谨器呵退了下人,再喜滋滋地从袖中掏出了一只攒金缎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对无暇通透的白玉手镯,如两弯月光盘在那儿,绝不下百金之数。

“怎么样,喜不喜欢?”

青田木然扫一眼,“谢谢七爷。”

裘谨器伸手揽抱了她,眉花眼笑,“我的大美人,你可真有本事!今儿我正在值房呢,有人报说我家那夜叉婆子上你这儿闹事儿来了,慌得我连忙要赶过来,才换了衣裳,就听说她非但没把你怎么着,反被你硬逼着摘了金梁冠,灰头土脸地去了。我这一听,立时就放了心。捱到晚上回家,果真那夜叉婆子冲我撒泼大闹,非要我上门来向你问罪。想我裘七整日价被她这见钱眼开的‘茶壶钱罐’钳制得没办法,简直从‘丈夫’被钳成了‘尺夫’、‘寸夫’,就为一点儿黄白之物不知受了多少骂、丢了多少丑,多亏你今日替我制她一制,也叫她狠狠地挨一通骂、丢一回丑,真是痛快!痛快!哈哈,我可向你问什么罪呢?把你当大恩人谢都来不及,我的美人——”

青田一手挡开裘谨器,躲避着他毛躁的嘴巴。

裘谨器撤回了嘴脸,好颜相哄:“怎么,为了她恼起我来了不成?好了,我这不亲自携礼上门来赔不是了?全怪我没管好家里的疯婆子,叫你平白受了她的气,裘七这儿给小娘子作揖了,啊?”他作势抱起手,却瞧青田勾着头、眼半阖,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裘谨器有些尴尬地收了笑脸,又把一手去摸她的后腰,“别耍小性了,你瞧我诚心诚意地跑过来,今儿在这儿陪你过夜,好不好?说了这一会子倒有些口干,你给我倒杯茶来。”

青田半扭着身子,轻弹两下指甲,“那里不是茶,你只管自己倒就是。”

“好好好,自己倒、自己倒,你就是我的王母娘娘。”笑叹着走开斟茶,抿两口,咂巴着余香又坐回,“那给我唱支曲儿吧,昨儿那首委实悲悲切切的不大中听,今儿唱首伶俐些的,嘶,有回在局上你唱过的,叫什么《俏冤家》?”

“我手指昨儿拉了,弹不了琴。”

“清唱两句就好。”

“今儿才陪了酒,嗓子疼,唱不来。”

“啧,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只有做个‘吕’字——”

“呜,呜——嗳,放手,别闹,放手!别闹了,嗳!不行,今儿不行,我身上来着呢。”

裘谨器并不管青田千推百阻,硬把手探入她裤间隔着小衣一摸,“哪里来了?又与我扯谎,你都来了一个月了。我的小可人,今儿好好让爷爽快一遭,有日子没沾过你身子了——”

“不行,我今儿不想,你放手。听见没有?放手,放手,你给我放手!”

青田狠命一把搡开了裘谨器,将镂花绣领拽两拽,细喘微微。

裘谨器的脸色与刚进门时已是天壤之别,似一座黑云压境的城池,有刀待出、蹄待血的军马,就等在城门外。

“实话跟你说,我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先前只当惜珠出事你心里头不舒服,也不同你计较,如今看来竟真是外头说的,怎么,陪了摄政王两天,真把自个当‘禁脔’供起来了?我还告诉你,你甭以为那跛子有什么了不起,首辅王大人早看他不顺眼了,等他轰然倒台的那天,你小心别被埋台根底下!再说那才是个‘水旱两路’的,怕是帘子胡同里小龙阳的屁眼子都比你值钱呢!也只有爷才把你当个东西,你少给脸不要脸。段青田,你今儿好好伺候伺候爷,给爷伺候舒服了,爷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以后该对你怎么着还怎么着,若再这么摆谱拿乔,没你的好果子吃。”

这一番狠霸霸的话,却犹如一名军前大将的叫阵沉入了一座人畜不存的死城,毫无回响。青田还那么不言不动地搂臂静坐着,瞥也不往这里一瞥。裘谨器哼一声,再次试探地伸过嘴来,青田却依旧猛地一偏脸,叫他扑个空。裘谨器登时勃然大怒,“好你个臭婊子,爷都玩烂的东西!爷今儿还就告诉你,你是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纵身而上,一下就给青田揿倒在炕床上。

青田也不出声,就是拗着劲,沉默地抵抗着。她受够了。这许许多多年,她把所有的苦难都丢给了身体,这件玲珑浮凸、稀世连城的身体,她却把它当做了草芥一般随意交给人把玩、糟践,只为心头那一片圣洁的莲台。如今这莲台早已飞灰湮灭,不,从未存在过,她只是一年年赤身裸体地躺在魔鬼的祭床上。她要把献给伪神的身体取回,不再让它像祭祀的畜生一样淌血和牺牲,她会把它当做人一样好好对待,因为这才是它理应得到的对待。

于是这妓女,在嫖客手里开始了鱼死网破的挣扎,仿佛是世间最贞洁的烈女,她撕,她踹,她啐口水、骂脏话,最后她张开嘴,狠狠地咬下去。

裘谨器大叫一声抽出了手,又猩红了两眼甩下来,在青田的脸盘上左右开弓,抓住她发髻往床板上乱撞,接下来是拳头,一记记闷响的拳,跟着是衣料破碎的声音。

一刻钟以后,裘谨器边蹬靴边由靴筒里抽出几张银票,出奇大方地一并丢过,甩身而去。银票散落在青田的裸体上,其中有一张,被男人留下的一滩污渍黏在了下腹。

弯月银勾鲛绡帐,她就那样衣衫成褛地直躺着,渗血的嘴角动了动,像一个笑。

这一顿殴打,把掌班段二姐气得差点儿提刀子杀人。才在楼下忙到半夜,好容易平了五大少的气将瘟神请走,又要对鼻青脸肿的康广道多方抚慰,一面还得悬着心,唯恐五大少去而复返,见院子上下对康广道这样巴结更要撒疯。赶紧派人通知了自己在巡警铺相好的档头,不久有铺兵上门来亲自将康广道护送回府。结果照花又跑来哭天抢地,只说不愿叫五大少点大蜡烛。段二姐正在烦心,直接在她脸上轻刷了两下,“小娼妇,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挑客人?要不是你不会周旋惹得两个人斗起气来,哪有今天这场事故!”

照花跪倒在地上哭着叫“妈妈”,直推段二姐的腿。二姐却抬脚就把她给踹开在一边,“小逼丫头骚汁子多,我瞧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敢啰嗦一句,尝尝老娘的皮鞭!”正当骂骂咧咧地喝退了照花,率人收拾满厅狼藉时,便听见了青田被暴打的消息。

段二姐焦灼万分地冲到后楼上,捧着青田的脸一看,就把裘谨器的祖宗八代全问候了个遍。蝶仙几个也一一赶来探视,同样是骂不绝口。

青田的伤处涂过药油,一开口,就有股凉沁沁的味道,“大家都去吧,一点儿小伤不碍事儿。妈妈也别动气,只往御史大人的账上狠狠记上他一笔,谅他也不敢漂账。”

“对!”段二姐咬牙切齿,深得大意,“这点儿钱就想打发我们,等着吧,老娘这回不让你个姓裘的龟蛋陪个倾家荡产,段字倒过来写!哎呦我的心肝肉,再让妈妈瞧瞧,嘶,这狗日的东西,真下得去手……”

大家乱骂一番,怕青田劳神,也便各自归去。临走前,照花上来攥住她的手,定睛凝视,依依凄凄。

青田抽出了两手把小女孩的脸一合,微笑道:“我没事儿,你快睡去,咱明儿见。”

照花也不答话,单是把自己塞进她怀里紧紧地偎抱了一阵,又忽地抽了身,仿佛是忍着泪埋首去了。

第43章 迎仙客(8)

青田让暮云滗了一盅清茶汤,也叫她睡去。自个掩上门,把在御抱起在臂弯中哼着歌儿哄它,直到白猫四仰八叉地翻着肚皮打起了呼,才把它轻轻地放去床里。她找出针线簸箩,取一把小金剪,把适才扭打时被折断的几根丹蔻指甲修剪好,又打开衣柜取一件旧而干净的白绉纱褂、一件白茧裙换过,拿刨花水将鬓角刷齐,而后就剔亮灯,研墨润笔,对着铺开的雪宣踟蹰良久,写下“母亲大人”四个字,字迹方落,眼角已湿润。她多想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问上一问,当初究竟有怎样熬不过的艰难,竟让她忍心把女儿遗弃在这种地方?

青田摇摇头,深吸上一口气,字斟句酌地写完了这封留给段二姐的信,又写了一封信给暮云和蝶仙几人,整理出首饰与剩下的银钱。之后她就把手摸向台面边带锁的红木小抽屉,上头嵌着《白蛇传》的螺钿人物。她打开了小铜锁,把抽屉拉开,里面很空,只放着一个红绸子帕包,揭开了绸帕,有一张薛涛笺。

青田拈出纸笺轻展开,宛如是一只青鸟展开了双翼,乘风万里、归去来兮。

结盟不结松与柏,松柏摧残留不得。结盟不结兰与竹,兰竹败坏谁结束。结盟不结石与金,石易烂兮金易沉。结盟不结山与海,山可崩兮海可改。结盟不结风与云,云散长空风不停。结盟不结花与月,花易残兮月易缺。结盟止结地与天,天地从无衰死年。天长地久不可问,此盟万古犹留传。某年某月某日,乔运则、段青田盟。

青田密布着血淤的脸上浮现出镜花水月的笑,她以指尖拂过已泛旧的纸面,笔迹如新。那时他已满十八,她刚十六岁,他的字秀逸隽洒,她的字则仍稚嫩而青涩,跟着他,你写一个、我写一个,交缠无隙,如丝如弦。所有的过往,皆随着她的指端被一一拨动:少男和少女并坐于夏日的河塘边,少女褪却了鞋袜,把白贝壳一样的赤足浸泡在水中,少男忽地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从水底捉住那对足轻吻在脚心,好多好多痒兮兮的小鱼,一直游入了心里。女孩子一点点地长大,像一支养在宝瓶里的花,有无数的男人送她花,掐金的牡丹和鎏银的莲,只有他,为她折一枝新三月的撒金碧桃,她将它供在妆台的镜边,奇异的花枝半白半红,是镜中她洁净而含羞的面。渐渐地,她的每一日都变作了夜晚,她被深埋在无尽的黑夜里,如那些被埋在地井里的矿工,浑身沾染着永远洗不掉的黑,但他替她洗,手指理过她每一缕发丝,悬在她上方的双眸令她的额湿了一下、又湿一下,他说:你受苦了。——是天使的泪落下,浇熄她遍身的地狱之火。她开始越来越爱洗澡,怎么洗也洗不够,喉头里有腥,唇齿被铁钉所穿透,问他:我很脏吧?他一向是个寡言的人,他什么也不答,他只是静静地捧起她的脸,深吻她,她的嘴、她的下巴、她的颈项、她的胸口、她的腹,一直向下,直吻进她下面的另一张嘴,他伏在她两腿间,是一头饥渴的野马汩汩地卷舌舔饮着溪水……他们比一轮明月还纯净,比一部活该被烧毁一万次的禁书还要淫邪。他握住笔,将另一支笔放入她手里,从后环住她,温在她耳边:我说,你写。

血红的泪水冲刷去一切,青田闭起眼,将这合写的旧盟摁在了心口。孽海罡风中,她看见乔运则似破冰春水的眼睛,看见他和暖似拂面风的笑,然后她低下头,看见了插在自己胸窝的刀。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

——

青田打开双眼,她听到了,听得明明白白,她的抽屉又在对她讲话了。她向里头望去,望到了藏在绸包下的、那小小的纸包。

她伸手将纸包取出,拿捏着反复瞧了瞧,拆开,把整整一包的白色粉末全倒入桌上已凉透的斗彩茶碗中,拔下了头上的赤金扁钗,缓慢地搅拌着。随后她扔开钗子,端起碗。

死亡向她抖开了庞博的巨翼,雪白的鹤背上,软如故乡。

5.

一过了子夜,秋意就愈发浓重。月已凉,叶正落,连风也一声声地呜咽着,却总有无情者如木、如石,成千的古木与上万的巨石叠成了恢弘的大宅,不为一概人世间的悲喜所动,岿然不语地伫立着。

摄政王府与禁城只相隔着一条天街,朱门金钉、红墙黄瓦,开东南西北四门。由正门而入,中轴线上是一条阔朗的汉白玉大道,云阶玉陛,此为“王道”,专供摄政王与其正妃出入,其余的府内诸人一律只能于偏道行走。沿王道的两侧,每隔十四步设有一座灯柱,莲花柱头上铜座铜窗的灯楼彻夜不熄。路灯连绵至重重宝殿、层层梧桐的薄影间,忽见一间小院,紧挨着修竹万竿和一片梅林,一带清水环绕,院门高悬着黑板泥金的大匾,上书“和道堂”三字。这里是齐奢的书斋,也是他处理公务、会见心腹的“签押房”。

房子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四架图书、两张椅子、一张大桌,桌上一盏海晏河清的书灯与一只白匣,匣子里一摞白皮折子。自齐奢掌权起,为了对抗权势煊赫的外戚王家,便将朝廷的镇抚司改建为由自己一手控制的情报机构,在朝野内外布下了无数特务。这些特务所上的密奏每天由镇抚司汇总一次,甚至包括西党的诸位吏员凡有重要事务,为绕开王家内阁的耳目,也一概以密奏陈情,全部直接封呈给摄政王齐奢本人。这些折子中全无公折的请安贺节之类,一件是一件。

齐奢全神贯注地持笔批阅着,眼看只剩下最后一件,先打了个呵欠揉揉眼角,一眼扫过去,眼中骤然迸射出精光,“周敦!”

和道堂是处理机密文件的重地,一概人等不得窥伺,因此近如周敦者也只远远在门口侍候着。这时听见主人呼唤,赶忙打起了门帘趋进来,“王爷什么事儿?”

齐奢紧紧地拧着浓黑的双眉,“你马上派人给我查清楚圣母皇太后的下落。”

周敦一脸的大惑不解,“王爷,今日一大早两宫太后就带着皇上一同到大隆福寺进香去了,明日早起还要做法事,夜间就在禅房歇宿,圣母皇太后这会子自然是在寺里。”

齐奢把手中的折子往桌上一摔,“镇抚司安插在大隆福寺的细作急报说,窥见圣母皇太后偷偷乔装成宫女的样子,怕是准备趁夜离寺。你现在就发动所有人手给我秘密搜查,若不在寺里的话,哪怕把北京城翻个个儿,也得在天亮前把人找着。”

“找谁?”

帘外传进来一声娇笑,就见一位女子掀开了门帘款步直入。她穿着宫中的女官服色,披着风兜,脸容被一副沉沉的面纱遮挡着,看不清五官。但只一听这声音,齐奢就已认出了人来。太监小信子显然也心中有数,满目怯色地随在那女子的身后,深垂着头颅告罪:“王爷,奴才实在不敢阻拦。”

“下去吧,周敦你也下去。”齐奢停一停,紧跟着就变了脸,“你疯了!”他低低地压着嗓子,却依旧显得怒气勃然。

女子一手除去面纱,就露出了圣母皇太后喜荷的一张粉面,两点小小的梨涡刚在她嘴角一闪,就有些许的寒意自眉间透出,一双明光迫人的眼直直地瞪过来。

齐奢只好上前来躬身施礼,“臣失仪,还请太后恕罪。”

喜荷婷婷地一转,在桌边的一张椅上坐下来,又对着他破颜一笑,芬芳如桃花吐蕊,“大隆福寺的门禁可比皇城松动多了,我和玉茗对调了装束,等所有人都睡下,就让赵胜用腰牌把我带出来。少了那些个翟扇凤伞、导引侍驾,果然是一身轻松。难怪姐夫喜欢微服简从。”

“你也太鲁莽了,赶紧回寺里去。”

“我有要事同你说。”

齐奢强压下满心的焦躁,抬手擦了擦口面,“什么事?”

“我想你了。”喜荷举目直迎向对方一脸又惊异又无奈的神情,语气与其说是哀怨,倒不如说是怪责,“这段日子你总不来宫中看我,已经足足一个月了。”

齐奢转过头一叹,声音已平静了许多,字字分明道:“喜荷你一向行事谨慎,怎么这一次如此离谱?你不想想,万一叫王家发现跟踪到这里来,说是‘圣母皇太后夤夜私会摄政王’,安一个‘秽乱宫闱’的帽子,咱们就满身是嘴也辩不清。何况我前一阵就是因为‘微服简从’才让人有机可乘,其他都不论,你把自身的安危置于不顾,可也太托大了。”

第44章 迎仙客(9)

喜荷见他出言关怀自己,心里头一暖,眉宇间隐隐的英气就为之一散,两手揪弄着腰间的一只八穗银扣花荷包,低下了尖尖的下巴颏,流露出十足的小儿女情态,“姐夫,我以后不会了,可我真的惦记你。上个月你被人行刺,虽然事后查不出证据,可除了‘东边’的娘家还有谁?还好姐夫你身手过人,只受了皮外伤,没叫他们的阴谋得逞。饶是如此,我也担心得天天都睡不好。你的伤怎么样了?过来我瞧瞧。”

齐奢干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闷声道:“劳太后垂问,没大事。”

“什么‘太后’?”她立即把两眼一张,伸出手拖住了他的手,“快过来我瞧瞧。‘东边’可也太明目张胆了,居然在你的府门前就敢动手。”

喜荷受了镇抚司放出的假消息蒙蔽,齐奢却对自己究竟在哪里遇刺了然于心,甚至对遇刺前那正燃烧着他的心的热望也历历如昨。这股热望又一次奇怪地涌动在已愈合的伤口深处,他垂望着喜荷把一只手沿着他大腿一点点地向上滑,白皙的手指上,几根红瑛银护甲驿动着乱光。

“伤在腿上了是不是?哪儿,这儿吗?这儿?还是这儿?”

然后她就触着了他的伤口。

突然之间,火烫的热流从伤处直滚上小腹,令齐奢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射出异样的渴望,一把将喜荷从椅子上拽起。

他就在书桌上和她成事,其狂热与粗暴跟平时简直是判若两人。结束后,他又做了一次。

喜荷袒露着双乳,满身细汗地仰躺在一桌子的奏折堆里,汗水融化了折子上的字迹,在她闪着光的皮肤上留下淡淡的墨痕。她的周身洇着满足的红潮,一双眼却有些怅然若失似的,“姐夫,你今天很不一样。”她停顿片刻,又忍不住叹息着问他:“你在想着谁?”

齐奢却置若罔闻,只随意抓过一条手巾扔给她,面容恢复了不动声色的冷静,“很晚了,我叫人送你回大隆福寺。你行动小心,千万别让人瞧出破绽。”随即他就注意到她难看的脸色,不得已又添上一句:“过两天我进宫看你。”

喜荷走之后,他独自一人空立着出神,目光经过满壁的书,信手抽出来一本,就是《诗经》,再信手翻开一篇,就是《绸缪》,“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该拿你这美丽的人儿如何是好!

齐奢叹口气,民歌里传唱的爱情,怎会一视同仁地降落在王的头顶?

然而他马上就为自己的哀愁和软弱恼怒了起来,一把掷开手里的书。他下定过决心要忘记青田,他会忘记她的,即便他刚刚就在一位皇太后的身体里和一个妓女交缠——看在老天的份上,那只是个妓女而已!

这样卑贱的人是不该同他的生活有任何交集的,不管以前还是以后,那叫做段青田的女人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6.

这是青田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刻。她闭上眼,把毒药抵在了口边。

“不好啦,有人寻短见啦!快上来,有人寻短见啦!”

青田猛一震,正欲一饮而空,却恍然间听见“嗵嗵”的脚步响是去往相反的一端。她犹疑了一刻,暂时放开了手里的碗。

闹得天翻地覆的正是对面惜珠的旧屋,现住着清倌人照花。据丫鬟说,听见屋里头的动静古怪,遂推门查看,竟见照花姑娘把汗巾子挂在了床栏上,再晚一刻,已是回天乏术。

段二姐闻讯赶来,一夜摊上这么多事情简直是焦头烂额,也再不敢对照花用强,软哄了老半日,照花却嘴巴封住了一般一问三摇头,死意决绝。这厢却看青田晃晃悠悠地绕过了回廊,手内端着个小碗走进来,“妈妈你去吧,我来劝妹妹。”

段二姐感激不尽地抚了抚青田的脊背,“好孩子你快劝劝她,她平日里最听你这个姐姐的。行了,你们几个都跟我出去吧,让她们姐俩说说体己话。唉,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儿?我这怀雅堂最近是撞了什么邪,一个接一个!不行,赶明儿我得去昭宁寺做场法事,必是有什么小人邪祟在背后妨我,叫我查出来……”一路念着,一路督率着一屋子人插腰挺胸地去了。

青田拧身扣了门,走到了照花的床前坐下,把碗往床边的高几上一放,“砒霜。”

照花原本将一张面孔绷得严丝合缝,听了这话,瞿然注目。她瞧见青田带着血肿的嘴角一张一合,如同在述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本来我是给自己备的,现在看来你更需要,你先。”

照花不解地盯着她,有一丝迟疑。

“那你就等着下个月妈妈给你送来的交杯酒吧。”青田见势,探手起身。

“嗳!”照花抢先一把夺过了碗,端过来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底朝天,手捧着空碗大喘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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