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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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阁?”阿弥听不懂。

想来西岐时还没有出阁这种说法,展昭笑了笑,换一种问法:“展某是想问,是否阿弥姑娘不日将大婚?”

“如果攻取崇城得利,将军三日后就会大婚,我想……”

“将军?”展昭心中咯噔一声,忽然打断阿弥的话,“哪位将军?”

“这里还有哪位将军?”阿弥奇怪,“自然是我家姑娘了。”

“你是说,端木将军三日后会大婚?”展昭的声音突然奇怪起来,“大婚的是端木将军?她和谁?”

“和毂阊将军啊,西岐军上下几乎都知道这事,我们将军早晚是要嫁给毂阊将军的,只欠定下日子了,方才将军回来说,如果攻取崇城得利,婚期就在三日之后。”

展昭忽然退了一步,脸色有点发白:“是她今日里回来说的?”

“是啊。”阿弥有些慌,她被展昭的反应弄到手足无措。

“不可能,”展昭摇头,喃喃道,“她不是已经都记起来了么,怎么会还有大婚一说?”

“记起什么?”阿弥糊涂了。

“将军就在帐内?”展昭答非所问,也不待阿弥回答,忽然转身就走,劈手掀开内帘,大踏步向外,出帐时迎面撞上一人,展昭直如没看见一般,侧身一让,直直往主帐过去。

他是没什么,旗穆衣罗却吓的一颗心差点蹦出来,她迅速闪至一旁解下裘氅,只此错目功夫,呆在当地的阿弥已追将过出来,急道:“展大哥……”

她亦没空去注意旗穆衣罗。

眼见阿弥就要追出帐外,旗穆衣罗忽然开口了:“阿弥姑娘。”

阿弥猝不及防,硬生生刹住脚步,待看清说话之人时,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旗穆……姑娘,你……你好了?”

旗穆衣罗淡淡一笑,苍白的脸上难得现出一抹嫣红。

她将手中的裘氅展开,慢慢披在阿弥身上:“阿弥姑娘,外面很冷。”

阿弥愣愣看她,下意识将裘氅围合,脑中忽然有些混沌,蓦地又想到展昭,忙道:“旗穆姑娘,我现在有事,待会再来瞧你。”

一边说着,一边围住裘氅,急急追了出去。

旗穆衣罗双腿一软,跌坐在毡上,怀中那个已经空了的铜管,骨碌碌滚将出来。

第105章 【沉渊】-二十三

展昭还未至帐前便被守卫拦下,僵持之中,阿弥急急奔过来,扣领结带上的玉铃铛叮叮作响:“展大哥,方才我进去看过,将军已经歇下了。”

守卫见阿弥替展昭说话,面色不再那么冷峻,但横于身前的戟戈却是纹丝不动:“将军既无宣请,旁人不得擅入。”

“展大哥……”阿弥的眸中有忧心的焦灼,她不明白展昭这是怎么了,“先回去好不好?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展昭不语,忽的运起内力,一字一句,即便在这狂风肆虐的夜里,也字字清晰。

“展昭求见端木将军。”

语毕,一干人似是有默契般,同时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阿弥几乎快失去耐性,里间终于传来端木翠平静的声音:“让他进来。”

阿弥犹豫了一下,没敢跟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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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见到端木翠时,她正从榻上坐起,旁侧的餐案上摆着餐鼎,鼎盖似乎没怎么盖严,有若隐若现的白雾丝丝透出,豆羹的香气满溢。

端木翠并不看他,只是出神盯住鼎中透出的袅娜羹雾:“展昭,夜半求见,所为何来?”

展昭一颗心蓦地沉下去,顿了一顿,忽然笑了:“夜半求见,所为何来?端木从不这样讲话。”

端木翠淡淡一笑:“果然骗得了一次,骗不了第二次,迟早瞒不过你的。”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她亲口承认,展昭心中,还是被什么狠狠碾过一般,有那么刹那,似乎吸气呼气,都带断血脉筋骨,钻心般难以承受。

“你说你记得宣平冥道,都是谎话?”

端木翠笑笑:“都是谎话,我从未到过宣平,也不知道什么冥道,我只记得西岐。”

“那你怎么会知道宣平,还有冥道?”

“机缘巧合罢了。”

“将军口中的机缘,对展昭而言,比什么都重要,还请将军不吝一言。”

端木翠沉默,顿了一顿,忽然抬头看向他:“展昭,这里是沉渊吗?”

“是。”

“你是来找我的?”

“……是。”

“你认识的那个端木姑娘,是什么样子的?”

展昭一愣,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况味弥漫胸间,迟疑道:“将军……似乎对沉渊并不陌生。”

端木翠淡淡一笑:“我知道一点。展昭,我想,你之前同我说的你的来历也不全是真的。大家都不是傻子,何必话里有话云遮雾绕,不妨敞开了说。”

展昭轻吁一口气,奇怪的,心中竟有一丝没来由的如释重负,点头道:“好。”

端木翠微笑:“那你坐下说。”

说话间,她移去餐鼎的盖子,低首闻了闻,顺手拿起餐盒里搁着的调羹,想了想又问展昭:“你用膳了么?”

帐外风声依旧,军帐的幕壁都被吹的内外颤震,帐内却是另一个世界,难得如此平和如此温暖,豆羹的香气袅袅如雾,透过这雾气看端木翠,眉目一时清晰一时模糊,明知她不是要找的人,心中却并不失望,相反的,忽然觉得这端木将军,也是一个亲切的朋友,可以毫无负担地同她说说话,饮饮茶。

她低首用膳,乌黑的发遮住脸庞,却露出颈后一抹莹润玉色,展昭移开目光,心中却慢慢柔软下来,轻声道:“端木是我的朋友。”

端木翠咬住调羹,忽的俏皮一笑:“你喜欢她?”

展昭没提防她有这一问,面上微窘,待想找个话题岔过去,正迎上她明亮目光,只觉无所遁形,讷讷了一回,只得承认:“是。”

端木翠“哦”了一声,很有些小小得意,顿了顿又问:“你怎么会到沉渊来?”

展昭不再隐瞒:“有人擅开冥道,意欲危害人间。端木是瀛洲上仙,职责所在,不能坐视,我同她一起进了冥道,原本力战之下,封闭冥道屈指可成,谁知……谁知沉渊作怪,端木堕入沉渊之中,我希望能找她回来,所以跟了进来。”

端木翠听的很认真:“这是……多久之后的事?”

展昭开始没听明白,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两千年后。”

端木翠吃了一惊:“两千年后?是殷商治下么?还是武王后裔治下?”

展昭微笑:“不是殷商,也不是武王,那之后朝代更替,帝王轮转,数都数不清。”

“你说……那个端木姑娘是瀛洲上仙?”

“是。”

端木翠拉长调子“哦”了一声,一时无话,拿调羹在餐鼎中搅了搅,只喝了几勺,又兀自出神:杨戬还说我修炼千八百年也成不了仙,可见都是胡说的……

忽的又想起什么,一笑莞尔:“难怪你总不愿说自己的来历,两千年后……两千年后的人,长的也不稀奇嘛,你们怎么长来长去还长这样?”

展昭啼笑皆非:“难不成我要头上长角?”

他只是这么一说,端木翠却当真细细打量起他来,目光在他头上逡巡不去,看的展昭头皮发麻,真怕忽然有两只角破皮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展昭,若是找不到她,你就自己回去吧。”

展昭一怔,脱口道:“你说什么?”

“我说,”端木翠认真道,“若是找不到她,你就自己回去吧。”

展昭愣在当地,“自己回去”这样的念头,他根本就从来没想过。况且,依着温孤尾鱼所说,找不回端木翠,他也根本无法离开沉渊。

端木翠见他发愣,只当他是没明白,反而认真地给他逐条理析起来:“展昭,你既然是两千年后的人,你的朋友或者亲人,应该还在那边,难道你就不想念他们么?你已经找了那个端木姑娘这么久了,既然找不到,就不要再找了。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何必执着?”

展昭面色一青,腾地站将起来,吓了端木翠一跳。

她愣愣看他,吃不准他为何有此举动,哪知过了片刻,展昭又慢慢坐下去,面上是平静下来,胸膛处起伏的厉害,足见方才是动了气的。

顿了一顿,他才低声道:“你不懂。”

“倘若我不懂,你说了,我不就懂了?”端木翠嫣然一笑,“我只知道,若换了是我,身处异世,找不到想找的人,难道还耽留一辈子?展昭,你方才说喜欢她,想来你是不舍得,但是再不舍得,总还要过下去的。我从小到大,不知道不舍得过多少东西,但是有些事情,也由不得你的,当时难过伤心,很久之后再回头看看,再厉害的伤口也结了伤疤,不那么难受了。”

展昭淡淡一笑:“我知道。”

接着不再言语,目光有些恍惚,似是念及旧事,眸中渐渐化开温柔之色:“端木是个很好的姑娘,有时她脾气很大,好像炎夏一场急雨,打的你浑身透湿,但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她又转怒为喜,叫你哭笑不得……”

他的声音渐渐转低:“总之……是个很好的姑娘。”

端木翠嗯了一声,静静听他讲。

“她下界是为了除妖,温孤尾鱼串通瘟神,在宣平城中散播瘟疫,短短几日时间,不知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包大人派我和公孙先生前往宣平,见机救治。但是人力卑微,白芷艾草,怎敌过妖孽奸佞,若没有端木,我和公孙先生又能救助几人?”

“我从来没有听过冥道的恶名,但我也知若冥道被打开,人间必然生灵涂炭,说不定便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当时我便想,若能阻止这一惨事,哪怕是要展某肝脑涂地,也是值得的。”

“所幸老天有眼,端木阻止了温孤尾鱼,开始我不知她身堕沉渊,只当她是死了,所以我决定离开,即便心中有不舍有痛苦,但无谓在冥道耽留,徒添一条人命。可是后来温孤尾鱼同我说,端木没有死,她只是堕入沉渊之中。”

“既知她不死,哪怕拼了我这条命,也自然要找她回来。冥道封闭,人间重得太平安乐,是端木舍了自己换来的,难道我能因为惧怕沉渊凶险,就将她孤零零撇下,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吃水尚不忘掘井人,世人不知她所为,不会念她一句好,不在意她生死前途或者说得过去,但是我伴她左右,一切看在眼里,我再弃她,有谁念她?我抛了她不管,有谁管她?”

“你说的不错,开封有我牵挂的亲人好友,亦有展某未尽的责任,若力有所逮,展某自然希望能早日携端木归去,但若天不眷我,无法得返……”

说到这,展昭面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殇痛:“若天不眷我,无法得返,那展昭心中,虽有憾却无愧,展昭亦算是为封印冥道,为宣平百姓而死,不算死的毫无分量。你说我是舍不得她,又对又不对,我舍不得她,是对她有情,我要找回她,更为全一个义字,展昭为人立世,一身担待,但愿有情有义,不想做无情之人废义之士,旁人如何评论,自由得他,我自己问心无愧便是。”

端木翠直听得呆了。

其实她也未必完全能了然展昭所思所想,只是觉得他这一番话说来,赤诚坦荡,恳切真挚,字字句句,在自己心中激起的波澜,实在是前所未有。她幼时遭变,年纪尚小便要思虑周全面面俱到,后来得姜子牙调*教,晋身战将,攻城略地,更是性情狠辣,凡事只求一个赢字,不问手段不计战法,权谋为上利字为先,何曾想过什么情字义字,即便有,也是小情私义,不咸不淡不轻不痒,呼之即来,弃之亦不可惜……

有那么极短时间,她甚至羡慕起那个端木姑娘来。

这一晚她召展昭进来,言明“不要云遮雾绕,大家敞开了说”,倒也并非欺瞒,她并不忌惮跟展昭言明:虽然她心中有怀疑此处即是沉渊,但她并不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博这一赌,在她看来,这里一切都好,尚父毂阊杨戬阿弥,都是她熟知熟稔之人,从小到大,往事历历,她愿意就这样继续下去,虽然对展昭不无好感,但展昭是谁,她并无印象,她也不知那个两千年后的朝代是什么模样,她为什么要舍下眼前一切,甚至抛却生命,去听信展昭的一家之辞?

可是,在听了展昭的话之后,她犹豫了。

这犹豫并不是说她立刻就想抹了脖子追随展昭而去,她只是忽然就想把这个必须面对的“言明”时刻拖下去,为自己多争得一些时间,或许她应该再想一想,有很多事情,应该再想想明白……

“展昭,我……”

话没能说下去,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她的手按向小腹,眼前忽然模糊起来,只觉面前的人一忽儿扯长一忽儿压短,有纷乱的色块乱碰乱撞,然后蒙上一层血色。

有粘稠微腥的液体从眼角流出,那一定不是眼泪。

第106章 【沉渊】-二十四(补全)

端木翠的意识如同渐煮渐沸的水,开始还能模糊地分辨出形色声,后来就只能听到沸滚的水声了,这声音像是从身体内部蔓延开的,渐渐没过耳膜,然后她听到自己居然还显得很镇定的声音:“我中毒了。”

这一声过后,所有的堤坝和防线全盘崩开,她不知道自己倒下没有,似乎是被展昭扶住了,有一瞬间,周身的大穴被外力冲压,有刹那清醒,她看见展昭焦灼而苍白的面容,但她无暇去顾及这些了,她盯住了展昭眸中自己的影像。

“我居然死的这么难看。”她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奇怪的念头。

然后,即便是对穴道的冲压也无法让她保持清醒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黑色的折翼的鸟,正向着不可知的深处急速坠落。

有很多快速闪回的记忆碎片,喧闹着嘈杂着挤进脑海,又很快被后来者气势汹汹地拨开,许多往事,悲哀或是喜悦,印象深刻或是浅淡,重要或是不重要,都争前恐后的来,不待她辨清就消逝散开,她确切知道自己是要死了,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

谁来救我?她想。

那一次,她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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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不知道殉葬竟是这么可怕,开始时棺上尚有气孔,躺在棺中摇摇晃晃,眼睛死死盯住从气孔中透入的两线细细的光,耳中传来哀哭嚎啕之声,她并不觉孤单,隔着棺椁,她还在人间。

但是后来,掩棺入土,最后一线光都没了,窒息的感觉和着黑暗扑面而来,她害怕到哭出来,拼命用手去抓用腿去踹暗沉沉的棺壁,后来知道徒劳,只剩下哭,开始扯着嗓子哭,然后哭累了,很小声的间断的呜咽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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