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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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没费什么周折便找到了旗穆衣罗,她正倚着后院的院墙呆坐着,手里拈一根断枝,在面前无意识划拨着什么。
展昭轻轻走近,停在旗穆衣罗身边,她面前的泥土已经被划拨的翻起,间杂着扯断的草叶,展昭心中五味杂陈,向着旗穆衣罗伸出手,柔声道:“旗穆姑娘,我们回去罢。”
旗穆衣罗柔柔一笑,抛下手中的断枝,眸中满满的信任,将手轻轻搁在展昭温厚的掌心。
旗穆衣罗起身的刹那,身后院墙靠近地面的接合处,杂草掩映之下,似乎有什么不规则的指画。
更像是杂乱无章的线条。
一瞥之下,展昭甚至没有觉出什么异样。
事实上,就算他俯下身去细看,他也未必能看出个子丑寅卯。
当代,集偌许多人力物力财力,都未能完全破解释读出殷墟甲骨文的表意,何况是甲骨文的变体暗语?
展昭不识甲骨文,他连听都没听过。
要待到1899年,风雨飘摇的晚清,甲骨文之父王懿荣的出现,殷墟文字才为国人所知。
又扯远了,总之,旗穆衣罗的消息,就这样,传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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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至营地,杨戬营那头有传令兵过来,只说杨戬要留端木翠住一日,明日再回。
阿弥素知杨戬宠溺端木翠,见惯不惊,随口应了一句:“知道了。”
展昭却隐隐嗅出不对味来。
按说,端木翠既已苏醒,理应知道沉冤即是幻境,第一要务在回冥道收拾温孤尾鱼搞出来的烂摊子,缘何本末倒置,先是夜半离营,然后没事人一般在杨戬营小住?
展昭越想越是不对。
不过,他强制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端木这么做必有原因,他尝试着去说服自己,两人交厚,倘若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谈什么结伴同心相伴同行?
这一日倏忽而过。
夜间起了大风,呜咽如百鬼齐哭,四处支起的军帐被大风牵扯的摇摇欲倒,粗糙沙砾被风裹起,劈头盖脸朝巡夜的兵卫脸上砸过去,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连主帐前的脂油火把都被大风吹灭,数次点起,数次又灭。
天呜地咽的迷乱暗沉之中,有一条诡谲黑影,避过众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贴近了阿弥的军帐。
旗穆衣罗没有睡,她圆睁着双眼,听帐外风声,仇恨是一剂非凡养料,足以支撑她忘记饥渴和疲乏,一味应战。
帐外传来突兀的金石碰击之声,三下,间隔前长后短,然后又是三下,前短后长。
电光火石之间,旗穆衣罗一下子反应过来,身体瞬间僵直,旋即火烫,她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擂破胸腔,以至于她不得不双手按住心口,生怕这心跳声吵醒阿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镇定下来,将自己的衾被盖好,做出还在熟睡的假象,蹑手蹑脚出了军帐,尚未站定,便听到压的极低的声音:“跟我走。”
循声看去,一个高瘦身影正向帐后疾走,旗穆衣罗一声不吭,裹住衣裳紧紧跟上,略大的下摆被风鼓满,乍看上去像个涨大的灯笼。
曲曲折折,避避绕绕,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闪身进了一处棚下,风声瞬时小了许多,马粪的味道扑面而来,棚内深处有牲口不安的闷哼声,却是到了马厩。
那人声音极是低哑:“你是旗穆典的女儿?”
即便是在这般浓重的夜色中,也能看出旗穆衣罗惨白的面色:“是。”
“你爹把暗语的法子教给了你?”那人听来颇为不屑,“你能做什么?”
旗穆衣罗不答他的问话,只是一字一顿:“我要杀高伯蹇。”
那人冷笑:“那个草包,不配我们费工夫。”
旗穆衣罗很固执:“我要杀高伯蹇,他用汤镬活活煮死了我爹和二叔。”
那人并不奇怪:“高伯蹇善使酷刑,你爹死的还不算最惨,你若是知道那个叫成乞的是怎么死的……哼……”
旗穆衣罗的齿缝唇舌间溢过铁锈般生涩的血腥味,黑暗中,她的眼睛亮的可怕,字字斩钉截铁不容商量:“我要杀高伯蹇。”
那人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马厩的棚顶被风撼地左摇右晃,草料的味道四散开来,有细小尘粒洒在两人身上。
那人忽然怪笑一声:“安邑的人手是留着杀端木翠的,你帮我们除了端木翠,我们就帮你杀高伯蹇报仇。”
“怎么杀?”旗穆衣罗毫不迟疑。
那人递了个东西过来,旗穆衣罗下意识接住。
入手光滑而冰凉,是个铜管。
“上次杀她打草惊蛇,来硬的近不了她的身,只能暗地里毒杀。我们知道你现在暂居端木营,应该有机会下手。”
旗穆衣罗有些迟疑:“我虽然住在端木营,但是很难近她的身。她的军帐都是族人兵卫把守。”
那人语气有些急躁:“自己想办法,见机行事,最好这一两日间下手,否则崇城那头打起来,安邑这边马上得退,届时可顾不上什么高伯蹇了。”
旗穆衣罗心中一紧,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铜管。
第104章 【沉渊】-二十二
第二日天气愈加糟糕,狂风挟着黄沙,晨起就一直未曾停过,端木翠直到晚间才回营,马车辄辄行至主帐门口,阿弥带着女侍顶着风去车前扶端木翠下来,车帘被风扯的在半空中打横,车厢里灌了个通透满饱,端木翠将大氅的雪帽罩起,向阿弥说了句话,阿弥只听见“杨戬”二字,后半句早让风刮的不知道哪里去了。
再想问时,端木翠已经扶住女侍进帐去了,阿弥跟了两步,想了想还是转身问了一回车夫,才知道端木翠是说杨戬会更晚些过来,让她为杨戬准备军帐。
阿弥点头称是,让那车夫先下去,走了两步又喊住,问道:“将军是用了晚膳过来的么?”
车夫摇头道:“杨戬将军那头倒是留膳了,想是不合将军胃口,将军都没吃什么。”
阿弥笑道:“那我知道了,将军这两日口淡,杨戬将军那头的肉羹汤炙,将军必不喜欢的。”
说话间掀帘进帐,先头的女侍已经扶着端木翠在榻上歇下,阿弥示意女侍们下去,向端木翠道:“姑娘,杨戬将军晚些时候过来么?来做什么?”
端木翠淡淡道:“也没什么事,他怕朝歌的袭杀之人再有妄动,遣了副将过来帮我守安邑。我走时他原说要送我的,谁知丞相那头有事。我只说让副将过来就行了,谁知他定要过来看看,那也由得他。”
阿弥笑道:“这自然是杨戬将军疼爱姑娘,换了别人,他也不过来的。”
端木翠也笑:“我叫他大哥是白叫的么,自然该多疼我些。只是丞相议事,怕是又要很晚,那时候还过来作甚。”
说到此间,忽然就叹了口气:“阿弥,你过来。”
阿弥不解,忙趋身过去,端木翠握住阿弥的手,顿了许久,才轻声道:“我要同毂阊成亲了。”
阿弥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姑娘,怎生这么快?原先不是说了攻下崇城之后再成亲的么?”
“三日之后攻城,丞相说,城破之日,就为我和毂阊完婚。”
“是丞相同你说的?”
端木翠眸中掠过一丝苦涩:“不是,杨戬同我说的。他们去丞相帐中商议攻城之事,丞相许诺毂阊,若能城破,当同日大婚,是为吉上加吉,双喜临门。”
阿弥小心斟酌着端木翠的脸色:“姑娘,怎么你说起时,好像不高兴似的?”
端木翠缩回手来,将衾被往身上拉了拉,淡淡道:“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阿弥摇头:“姑娘,你瞒不过我的,你这哪像是高兴的样子,换作了是我,我能嫁给展……大哥,我不知道要开心成什么样子呢。”
端木翠垂下眼睫:“没什么不高兴的,也没什么高兴的。嫁给毂阊是我先头答应过了,现下丞相只不过是定了日子而已。”
阿弥听她如此说,倒不知该说什么了,顿了顿才道:“姑娘,你吃了么?想吃什么?”
端木翠轻轻阖上眼帘,低声道:“让伙房做些豆羹过来吧,不要加肉糜了,素些就好。”
阿弥应了声,轻手轻脚往外走,走了一段回身看时,端木翠侧身向内,似是睡着了。
一时间好生惘然,心中空落一片,因想着:姑娘今日奇怪的很,缘何一点喜色都没的?
恁怎么想也想不破,只得先下去,掀帘时只觉寒气扑面而来,忙将雪帽带起,裹住大氅顶风出去,大风将扣领处的结带吹起打到守卫的脸上,结带处的玉铃铛发出低低的脆音,那守卫往边上让了让,仍旧一副目不斜视挺立如松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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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交代了一番,这才哆嗦着回至帐中,女侍正陪旗穆衣罗坐着,见阿弥进来,忙迎上来帮她解下大氅,因笑道:“外间冷的很,姑娘穿着这大氅,若不出声,都认不出谁是谁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旗穆衣罗脑中似有一道灵光闪过,心中忽的鼓震不休,面上却依然痴傻神气。
阿弥笑道:“我让伙房给将军做了豆羹,你去看着他们,做好了拿过来我看,我再给将军送过去。”
那女侍应了一声便往外走,阿弥忽的想到什么,又把她叫住,道:“让伙房的手脚快些,上的慢了,将军怕是都睡着了。”
想了想又摇头,笑道:“其实我方才走时,将军已经睡下了……不管怎样,快些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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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房的手脚不慢,不多时女侍已拎着食盒过来,阿弥将盒盖打开,又取下食鼎的鼎盖,闻了闻味道,用银针试过,这才将食盒又盖起,拎起食盒要走,那女侍忙道:“外间冷的很,我送过去便是。”
阿弥摇头道:“非宣不得入,你哪里能随便进将军军帐的,届时守卫盘问,又是麻烦,我去就是了。”
那女侍应一声,起身帮阿弥掀帘,旗穆衣罗侧了侧身,从她的角度,恰能看到阿弥到军帐的这一段。
风沙很大,隔得稍远些,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果如阿弥所说,守卫并未怎么盘问,略向旁让了让,便放阿弥进去了。
只片刻功夫,阿弥又退出来,女侍一直打着帘子等到她进来,阿弥吁了口气,将裘氅解下搁到案上,笑道:“好冷。”
顿了顿又向那女侍道:“将军已歇下了,我将食盒放在餐案上,今夜不用收回,你且下去吧。”
说话间才看到旗穆衣罗,这些日子,旗穆衣罗不言不语,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模糊至行将融入背景之中,阿弥经常会忽略她的存在。
阿弥缓步过去,伸手抚了抚她垂在肩上的头发,柔声道:“你这两日好些了么?”
旗穆衣罗不动声色,依旧垂眸静坐,对阿弥的问话似是浑不在意。
阿弥叹了口气,不过她也并不当真指望旗穆衣罗应她,当下缩回手来,心下只是嗟叹,忽听帐外有人朗声道:“阿弥姑娘。”
阿弥心中一喜,脱口道:“展大哥!”
帐帘打起,进来的果是展昭,外间这么冷,他仍是一袭单薄蓝衣,容色平和,眸光湛然,并无一丝委顿困乏之色。
“阿弥姑娘,是不是将军回来了?”
阿弥点头,眸中笑意愈来愈显,忽的悄声道:“展大哥,我有话要同你说。”
她语气极是踌躇,眼光四下逡巡一回,面上赧色大盛,心知旗穆衣罗听不到什么,却仍是想避开她,低声道:“展大哥,你进来一下。”
营中军帐,多分里间外间,外间起居迎客,角落处帘幕隔开一小方,算是里间卧房,展昭见她朝里间走,心中好生犹豫,阿弥掀开里间帘幕,转身看他:“展大哥?”
只要心中坦荡磊落,进去也无妨,展昭吁一口气,下襟旁撩,缓步入内。
帘幕放下,下摆处尚悠悠晃摆,旗穆衣罗忽然站起身来,几步抢到案边,颤抖着抓起阿弥方才解下的裘氅,纤长玉指死死攥着细密毛边,洁白玉齿深深陷入下唇中,手上却没半分迟疑,极快地将裘氅套到身上。
帐帘一掀,冷风透骨而入,旗穆衣罗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裘氅,将雪帽压的低低,强自镇定了一回,向着主帐过去。
帐门处的守卫见阿弥又从帐中出来,心中略略诧异,却没多问什么。
擦身而过时,风舞起裘氅扣领处结带上的玉铃铛,清脆的响音被风搅散,回回旋旋,煞是好听。
守卫不觉回头多看了一眼,只是他迟了一步,只看到帐帘掀落间的窈窕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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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迟迟不说话,展昭有些不自在,或者说,对他来讲,这方小小的里间,有些太局促了。
“阿弥姑娘,”展昭刻意与阿弥拉开了些距离,“叫展某进来,何事相商?”
“展大哥,”阿弥鼓足勇气,“再过几天,端木营中会有一桩喜事,你知道么?”
展昭微笑:“什么喜事?”
“就是……嫁娶之喜,”阿弥双颊发烫,“展大哥,我同姑娘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我一直想着,若是能跟姑娘同时婚嫁……”
展昭听的云里雾里:“阿弥姑娘,是你要出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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