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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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有些东西早已渗入骨髓,埋在血管的深处,那些自以为是的遗忘,其实不过是它们暂时沉睡了而已。如今只需要一个背影、一个声音,就会被轻而易举地唤醒。

这次台风在沂市肆虐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才终于渐渐停了。恰逢周六,下午太阳出来,天气倒比台风之前更加炎热。

南谨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家里大扫除。因为要保持通风,所以她没开空调,只是将所有窗户都敞开着,拖完地板已经出了一身汗。

南喻在电话里听她气喘吁吁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听说她在做卫生,不由得哧哧笑道:“要不要我过去帮忙?”

“不用了。”南谨搬了张椅子进浴室,准备擦镜子和灯罩,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扶住椅背站上去,“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如果没有,就先挂了。”

南喻本能地匆匆“哎”了一声,像是要阻止她挂断电话,然后才仿佛稀松平常地问:“姐,晚上要不要过来一起吃饭?”

结果没想到,南谨竟然一口回绝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天的故事没听完,心里一直惦记着,是不是?”南谨冷哼一声。

有个太聪明的姐姐真是个麻烦事。

南喻愣了一下,就忍不住哀叹起来:“用得着这么犀利吗?一眼看穿别人的想法,这样也太无趣了吧。从小到大跟你在一起,总是衬托得我傻兮兮的。”

南谨笑了一声:“你才不傻。只不过,比我稍差一点而已。”

南喻当然不傻,她平时最懂察言观色。南谨越是这样轻松调笑,便越是让南喻不敢开口继续追问当年那段往事。

收了线,南谨将手机扔在洗手台上,无意间抬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动作不禁顿了顿。

为了打扫方便,她只穿了件家居的背心和短裤,汗水打湿了前襟后背。她慢慢侧转过身,将紧身背心从下往上撩起一截,只见本该光洁的腰背处,有数道浅浅的疤痕。那些疤犹如一条条丑陋的虫子,弯弯曲曲纵横交错。由于当年背部受伤最严重,后来即便做了修复手术,仍旧不能完全平复。随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疤痕的颜色渐渐褪成了浅褐色,但却永久地留在了那里。

她还记得以前,萧川似乎很喜欢她的背。曾经无数个清晨和深夜,他的手总是习惯性地在她的后背流连,而他的手指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明明只是不经意地抚摸,却像是最柔软的羽毛划过,让她觉得又酥又麻。

她从小就怕痒,所以经常就这样被他从蒙眬的睡意中吵醒,眼睛都还没睁开,便下意识地去躲。可是哪里躲得过?虽然床那么大,可无论她避到哪里,都会被他伸出手臂轻而易举地拽回来。

而他这人既自私又霸道,只是为了自己享受和好玩,根本就不顾及她睡没睡醒。她越是想躲,就会被他惩罚般地禁锢得越牢。

后来有一次,他凌晨才回来,洗完澡也不肯睡觉,就那样侧靠在床头,手指在她的背上玩得不亦乐乎。她正做着美梦,忽然觉得腰上一阵轻痒,硬生生清醒过来。卧室里没开灯,但是借着窗外的月光,可以隐约看见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气坏了,怎么感觉自己就像他的玩具一般?

她忍无可忍地拍开他的手,在黑暗中瞪他,也不管他收不收得到自己想杀人的眼神:“请问萧先生,这样好玩吗?”

“什么?”他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我背上摸来摸去,这纯属骚扰。”她控诉道。

“哦,”他听后笑了一声,撑着头侧躺着看她,慢悠悠地说,“谁叫你的皮肤这么光滑,背部线条又这么漂亮呢。”

他在夸她。

他一向极少这样直接地赞美什么,可是他竟然这样赞美她。

忽然之间,好像被吵醒也不是那么严重的一件事了。她甚至有点暗暗得意起来,结果一时恍了神,他的手已然再度欺了上来。

“你睡你的,我玩我的。”他说得理所当然。

得到难得的赞美,她决定不再和他计较,可是哪里还能睡得着?索性翻身扑过去,凑到他面前闻了闻,立刻皱眉说:“喝酒了。”

“嗯。”

她最讨厌酒味,忍不住又伸手去推他,十分嫌弃:“离我远一点。”

结果他躺在那儿纹丝不动,反倒手臂一伸,轻松地将她圈进怀里。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被迫靠在他胸前,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他胸膛里发出的,又低又沉,还似乎带着一丝白酒的醇香。

她心中微微一动,几乎想都没想就说:“那就别在江湖里了。”顿了顿,又说:“我们一起走吧。”

他被她逗笑了:“走去哪儿?”

“随便哪里。”她伸手抱住他的腰,像只小猫似的主动往他怀里蹭了蹭,连声音都是娇软的,“好不好?”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倒更像是在哄小朋友,显然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渐渐沉默下来,也忽然清醒过来。

其实她知道自己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这江湖,他离不开,也不会离开。

而她刚才在那一刻,居然犯了傻,竟会提出那样的要求。

他很久都没再说话,她也似乎又有些困了,松开他打了个哈欠,翻过身重新回到自己的枕头上去睡,离他远远的。

然而他这一回却没有再轻易放过她,整个人在下一秒便直接压上来,温凉的、带着酒气的嘴唇开始在她耳边流连……

南谨突然摇了摇头,迫使自己从这样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明明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但有些情景却还是清晰得如同近在昨日。她的心情仿佛受了一点影响,连剩下的一部分卫生都懒得认真去做,冲了个凉后就出门了。

赵小天已经在律所里等候多时,见到南谨出现,他立刻送了一杯冰咖啡进办公室。

“刚才在楼下店里买的。”

“谢谢。”南谨接过杯子搁在一旁,抬头问,“客户和你约了几点?”

“三点半。”赵小天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一刻了,“不过,他刚才打电话过来,说会稍微耽误几分钟。”

“嗯,那你先去把会客室准备一下,等客户到了再来叫我。”

“好。”

赵小天出去后,顺道替她将门掩上了。南谨看着那杯冰咖啡,塑料杯壁上渗出点点水珠。其实她已经戒掉咖啡很久了,但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喝了两口。只是这久违的醇香加上冰凉的口感,仍旧没能让她缓过劲来,只感觉脑袋还是晕沉沉的。

她这段时间睡眠不好,时常突然醒过来,然后就是整夜整夜的失眠。

因为不想依赖药物,只能靠自我调节,其实在这种情况下,更加不应该接触这种刺激性的饮料,但她现在精神欠佳,连多说两句话都觉得疲惫,状态实在太糟糕了。为了一会儿能够顺利地接待客户,也只能靠这杯咖啡来提神了。

三点四十分,赵小天敲门进来的时候,南谨正靠在椅背里闭目养神。

赵小天站在门边探头进来说:“南律师,他们到了。”

“好。”南谨很快睁开眼睛,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径直走向会客室。

因为是周末,律所里只有一部分同事在加班,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忙碌着,几乎没人交谈,只间或有些电话铃声和传真机的声音。

经过外面大办公区时,恰好碰到姜涛一边低头翻阅资料一边走过来。

他看东西十分专注,两个人差点儿撞了个正着。姜涛这才抬起头“哟”了一声,不由得仔细看了看南谨:“怎么,你今天还有事?看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病了?”

“约了个客户见面。”南谨深呼吸两下,希望这样能令自己看起来更有精神一点。

“嗯,”姜涛略一沉吟,才又严肃地叮嘱,“那你先去忙吧。但如果身体不舒服要及时说,别真的病倒了。”

南谨点点头:“我明白,谢谢。”

赵小天将客户安排在第三会客室,这个房间虽然不是最大的,但是光线充足明亮。宽大的落地窗外正对着环球金融大厦,那是沂市新商业区的坐标式建筑,三十六层的蓝灰色楼宇高耸在金色的艳阳下,犹如一道笔直的剑,钢筋玻璃混合幕墙反射着隐约的光芒。

律所一共设有五间会客室,就属这第三会客室的视野和风景最好,但南谨向来很少用到这一间,想必是阿雅交接工作时忘了将这件事告诉赵小天了。

南谨在门口停了两秒,才在赵小天的陪同下走进去。

长方形的会议桌前坐着一个年轻男人,正神情悠闲地喝着律所接待客人专用的大红袍。见到推门而入的二人,他一手端着茶杯,冲着门口微微挑眉,脸上的笑意十分爽朗,主动打了个招呼:“嗨,南律师,我们又见面了。”

南谨怔了一下,似乎根本无心回应他,很快地便将目光移到了另一处。

落地窗的百叶帘全部高高拉起,整面明净透亮的玻璃被烈艳的阳光映成浅金色。

窗前还站着一个人,他穿着最简单的深灰色休闲衬衫和黑色长裤,却因为衣裤的剪裁无比合身利落,将整个人衬托得瘦削挺拔。也不知他正在看着窗外的什么风景,似乎看得有些出神了,连门口的动静都没能让他立刻回头。

南谨隔着一整间会客室的距离,定定地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男人。他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动作,甚至只是一个安静沉默的背影而已,周身却仿佛环绕着一股极强大的气场,倒好像这里并不是她的地盘,而是他的一样。

她从极短暂的惊愕和怔忡中清醒过来,只觉得手脚发凉,下意识地想转身就走。结果脚下刚一动,窗前的男人正好在这时转过身来。

他站的位置有些逆光,整个人都像是陷在一片巨大的交错光影之中,只剩下一个模糊而俊挺的轮廓。其实她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仍觉得那双沉郁深邃的眼睛正直直地望过来,就这么望着她,锋利得像一把剑,仿佛能刺穿所有的保护外壳和伪装。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包括那个正在悠闲喝茶的余思承,他们两个来这里干吗?

南谨只觉得这会儿脑袋更晕了,那杯冰咖啡的效果微乎其微。恍惚间只能回头去找赵小天,后者大概是接收到她混乱的眼神,从中读到了一丝询问的意味,虽然感到奇怪,但还是连忙介绍说:“这位就是余先生。”他用手势比指着的是余思承,至于那个站着的男人,刚才领着他们进来时,对方并没有自我介绍过,因此他也不认识。

南谨一时没吭声。

赵小天愣了一下,隐约意识到这中间恐怕是出了什么差错,但又实在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只好轻声问:“南律师?”

过了两秒钟,南谨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其实她的脸色依旧有些泛白,但好歹神情渐渐恢复了正常。她迈开步子走到会议桌前,对着余思承说:“余先生,你好。”然后又看了眼那人,微一扬眉:“这位是……?”

“萧川。”男人的声音沉冽如冰水,他不紧不慢地离开落地窗边走到会议桌前,在她对面坐下。

如今这样近的距离,南谨终于能够看清他的脸。

五年的时光过去,他的样子仅仅是清瘦了一些,五官依旧英俊得近乎锋利,只是在眼角和眉宇间多了几道极浅淡的细纹。

她离开他的时候,他三十岁,现在三十五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巅峰的阶段。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哪怕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也有本事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南谨清了清嗓子,看着萧川,声调十分平静:“你好。”然后便很自然地将目光转向余思承,因为是他同赵小天联系的。

南谨问:“余先生,你今天来是想委托我们办理什么案子?”

余思承放下茶杯说:“杀人案。”

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倒像是极为平常的一件事。

余思承笑了一下:“南律师,我听说这类案子你打得最好,所以这次想请你帮忙。”

南谨微微垂下眼睛,不置可否地回应道:“我需要先了解一下基本情况。”

原来是余思承手底下的一名男性员工,前两天半夜回家时发现老婆失踪了,连带着放在家里保险柜中的一大笔现金也不翼而飞。后来那男人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三更半夜飞车追赶至码头,果然发现自己的老婆带着钱,正偕同情夫准备登船离开。

男人大怒之下截住他们,在岸边与情夫扭打起来,最后致使情夫落水身亡。

那男人的老婆当即报了警,并录下口供,证明自己全程在旁看得一清二楚,是这男人将情夫打晕后推落下水,属于故意杀人。

余思承说:“这个人很重要,目前他还不能坐牢。”

南谨一边低头做记录一边发问:“这个人是你的亲戚吗?”

她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到底是认真提问抑或是在嘲讽,以至于余思承都难得地愣了一下,才笑着轻描淡写地解释:“他致使公司亏空了一大笔钱,我还没查到钱的去向,所以现在不能让他去蹲监狱。”

南谨这时才停笔,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如果牵扯到其他经济问题,你也照样可以再请个律师去解决,这和刑事案件并不冲突。”

余思承说了句“谢谢提醒”,却显然并不打算接受她的建议。他又喝了口茶,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淡淡地表示:“只是查问钱的下落而已,不需要走法律程序那么麻烦,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稍稍停了一下,他才换了副认真严肃的表情,对南谨说:“这也是我今天过来的目的。请南律师考虑一下,接受我的委托。”

果然是跟在萧川身边的人,就连说话的语气和态度都是一样的强势。南谨不禁怔了一下,才又觉得可笑。她忽然意识到,是自己离开他们太久了,所以一时之间倒真忘记了,余思承这个看上去油腔滑调的公子哥儿,骨子里却从来都是狠厉强势的。

其实还有沈郁,还有程峰,以及许许多多的旧识,那些常年跟着萧川的人,他们似乎都是一模一样的。

五年的时光而已,并不能改变他们本来的面貌。

可她竟然差一点就忘记了。

会客室里的中央空调冷气强劲,南谨只待了一会儿,便觉得一阵阵发冷。而且那半杯冰咖啡并没能拯救她萎靡不振的精神,反倒让胃也变得难受起来。

有些东西,似乎因为远离得太久,于是变得难以再接受。

她强忍着忽然涌上的不适,转头低声吩咐赵小天:“麻烦帮我倒杯温水进来。”

赵小天出去后,她垂下眼睛缓了缓才说:“最近我手头的案子也比较多,关于这个委托我需要评估一下,最迟两天后给你答复。”

结果余思承还没表态,倒是另一个人忽然开口了:“南律师,你的脸色不太好,不舒服?”

这是萧川来到这里之后说的第二句话,却令南谨不禁愣了一下。

其实她知道,虽然他方才始终保持着沉默,但他一直都在用一种不动声色的目光看着她。在她与余思承交谈的时候,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只好借着做记录的机会低下头去,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开他了,没想到他还是察觉出她的异样,并且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只是,他的语气很平淡,并不像是关心的样子,仿佛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南谨强自撑了个礼貌的笑容:“我没事,可能有点感冒。”

说话间,赵小天已经端了杯温水进来。她勉强喝了一口,又将手掌紧贴在温热的杯壁上,却仍压不住胃里翻涌般的难受,以及周身泛起的阵阵寒意。

她想,自己恐怕是真的病了。

幸好这时萧川站了起来,余思承也跟着站起来,看样子是准备走了。她放下水杯,身体刚想动一动,却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是哪里更难受,恶心的感觉突然翻江倒海般袭来,双脚软得根本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她隐约听见赵小天在旁边叫了一声,但是耳朵里嗡嗡直响,听得并不真切,眼睛也是花的,黑一阵白一阵,额上还冒着冷汗。要强忍着胃里泛起的恶心已经是件十分艰难的事,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就在这时,有人伸手扶住了她。

或许是赵小天,又或许是另一个人,她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想吐的感觉一阵强过一阵,唯恐下一刻就会真的吐出来。

对方的手很有力,温热的掌心贴在她隐隐发寒的胳膊上。她借着这股力道,努力想要稳住身体,就听见耳边又有人说话。

这一回,大约是因为靠得太近,她终于听清楚了。那道清冽的声音在说:“她需要去医院。”

似乎他还说了句什么,她却怔了一瞬,然后便只想要抽开自己的手臂。

昏昏沉沉之间,她觉得既可悲又可怕。

哪怕自己已经难受成这样了,竟然还能在第一时间就听出那是萧川的声音。这么多年没见,他只需要开口说一个字,她就能立刻听出他的声音。

原来有些东西早已渗入骨髓,埋在血管的深处,那些自以为是的遗忘,其实不过是它们暂时沉睡了而已。如今只需要一个背影、一个声音,就会被轻而易举地唤醒。

她不想被他扶着,就像她不想再在这茫茫人海中遇见他。可是没有办法,她挣扎的力量实在微乎其微,似乎没什么人注意到她的抗拒,因为她很快就被送到了楼下的车里。

开车的人车技很好,将车开得又快又稳,然而即便是这样,到医院的时候南谨的脸色也已经白得像纸。

挂了急诊,很快就有医生过来检查。有人帮忙量血压、测脉搏、查看瞳孔情况,而她只是不停地冒着冷汗,就连医生的问话都没力气回答。

最后还是赵小天回忆说:“她最近经常加班,有时候饮食也不规律,前两天还说胃不舒服……哦,对了,我下午帮她买了一杯咖啡,不知道是不是……”

医生已经在电脑上写处方,又将打印出来的化验单递过去,交代说:“她在发低烧,又觉得恶心想吐,我先开止吐和退烧的针。你们现在带她去抽血做个化验,到时候再把化验结果拿过来给我看看。”

医生说:“初步诊断是急性胃炎。”

傍晚的输液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病人和家属。

其实身体这么难受,本应该躺在病床上输液,但因为南谨十分抗拒病床,说什么也不肯睡上去,护士只当她嫌病床不卫生,便只好将她安置在单人座椅上。

护士调好了点滴的流速就走了,剩下赵小天陪在一旁,他十分歉疚地说:“南律师,是我不好,不应该买冰咖啡给你喝。”

南谨输了液,状况已经好转许多,反过来宽慰他:“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的咖啡瘾上来了,一时没忍住多喝了两口,没想到对胃的刺激会那么大。”

赵小天说:“医生刚刚交代了,让你以后尽量少接触刺激性的食物和饮品。我以后也会时刻注意的,再也不敢买咖啡给你喝了。”

南谨有气无力地笑笑:“知道了。”

见她笑了,赵小天这才松了口气,掏出手机说:“我出去给姜律师打个电话报平安。刚才送你来医院的时候,他正好在处理急事脱不开身,特意嘱咐我要及时跟他汇报这边的情况。”

“去吧。”南谨点头。

其实她还有点累,恶心的感觉虽然止住了,但仍旧提不起精神来,烧也还没立刻退下去。医生开了三四瓶大大小小的药水,刚才问过护士,全部输完大约需要两三个小时。她一整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倒也不觉得饿,只是没精神。

输液室里挂着一台液晶电视,也不知是谁将频道调到了本地一个电视剧台,里面正上演着情节零碎的婆媳剧,几个正在输液的女病人连同家属看得津津有味,而剩下的两三个男士则都低头玩着手机。

南谨这才发现,自己被送来医院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连手机都不在身边。她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电视,幸好赵小天很快就回来了,告诉她说:“姜律师说等他忙完了就赶过来。”

“哪用这么麻烦。”南谨皱眉,想了想说,“你给他发条短信吧,让他别来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赵小天依照她的意思,编了条短信发过去,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抬起头笑着说:“南律师,想不到你怕打针啊。”

“什么?”南谨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怕打针啊。”仿佛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大男生俊朗的脸上满是兴味,“刚才你都难受成那样了,连话都没力气讲,可是一听说要扎针,吓得像个……”他犹豫了一下,才一边笑一边奓着胆子形容:“吓得像个小朋友一样。”

“有这种事吗?我没印象了。”南谨有点尴尬。

她是真的没有印象了。方才有一阵,除了胃痛和恶心想吐之外,她几乎失去了其他所有的感觉,就连怎么进到输液室的都想不起来了。

赵小天点点头,还生怕她不信似的,将每一个细节都还原给她听:“一次是抽血化验,一次是扎输液的针。反正只要一看到针头,你就拼命往一旁躲,而且挣扎的力气还挺大,幸好我们三个人都在场,不然护士估计都拿你没办法。”

其实他故意忽略了另一个细节没讲出来,南谨不仅仅是害怕打针,甚至已经到了恐惧的地步。明明人都已经昏昏沉沉了,却仿佛能够感应到针头的存在,只要护士碰到她的手臂,她就吓得整个人瑟缩起来。

他从没见过哪个成年后的女性会像她这样害怕打针。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手指紧紧地抓住身旁的人,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的浮木,可怜兮兮地仰着脸哀求。看她那样子,倒似乎不是要打针,而是在要她的命。

平日里那样干脆利落的一个女人,在法庭上理性冷静得令对手生畏的一个女人,谁能想到就在刚才的某个时刻,她居然会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女孩。那样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他看了都有些心生不忍。

赵小天记得,当时站在她身边的恰好是那个冷峻沉默的萧先生。而她满眼都是泪水,人又迷糊着,仿佛仅仅是凭着本能找到萧川,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袖,什么话都不说,又或许是说不出来,便只是那样哀求般地望着他。

那副样子,任谁见了都会心疼。赵小天甚至想,如果换成是孙菲菲这样,他恐怕都会失去理智,不打针就不打针,想怎么样都依着她,只要她别再哭就行了。

可是赵小天觉得,萧川的反应有些奇怪。

当时的南谨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那样依赖他,仿佛将他当成了自己唯一的救星,而他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竟然无动于衷。反倒是在南谨碰到他的那一刻,他的眉头才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那双墨色的眼睛又深又沉,清冷的目光垂下来,像是在看南谨,又像是并没有真的在看她。

他就那样良久地沉默着,任由南谨抓住自己的衣袖,而他仿佛是忽然走了神。最后还是护士姑娘着急了,在一旁催促道:“家属赶紧的,帮个忙。”他这才伸手掰开她的手指,同时转头用眼神示意余思承过来帮忙,自己则往后退开了两步。

后者的动作干脆利落,看起来十分有技巧,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既没有弄痛南谨,又让护士姑娘顺利地将针头插入她的血管里。

赵小天在旁边看得清楚明白,在针头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刻,南谨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落下来,像是真的害怕极了,又抗拒极了,可是没有办法,于是只能咬着苍白的嘴唇低低抽气。

赵小天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竟被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在场的另两个男人,只见余思承正协助着护士,脸上没什么表情,而萧川,几乎在南谨落泪的同时,他转身走了出去。

“……你们三个人?”南谨以为自己听错了,犹豫一下才出声确认。

“对啊,我、余先生,还有萧先生。”赵小天说,“南律师,你该不会不记得了吧?你在会客室里突然不舒服,还是余先生开车送你来医院的。”

她当然记得,甚至还能隐约想起来,将自己送到医院的那辆车又高又大,大概是辆越野车。她当时路都走不稳,费了好大力气才能折腾上车。

可是后来到了医院,倒真有许多细节记不起来了。

而且,她根本就没料到,萧川和余思承竟会全程陪在一旁。

赵小天刚才说她害怕打针,表现得像个幼稚的小朋友,那么想必这一幕也全被那人看见了。

南谨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却仍觉得胸口发闷,过了半晌才问:“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她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结果赵小天的回答令她不禁大吃一惊。

赵小天想了想说:“应该还没走吧。刚才我去外面打电话,看见他们正在抽烟,可能抽完烟就会进来看你了。”

可是,谁要他看?

南谨忽然有些不安,仰头去看挂在架子上的点滴。护士将流速调得偏慢,到现在为止一瓶都还没输完。

输液室就这么大,她根本避无可避,只好说:“小赵,麻烦你出去跟他们两位道个谢,同时让他们不用进来看我了,早点回家去吧。改天等我身体恢复了,再请他们吃饭,表示感谢。”

最后那句话只是权宜之计,赵小天却不疑有他,还只当她是不好意思了,毕竟她方才当着两个陌生男人的面又哭又闹,换成谁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他立刻答应下来,临走时还帮她倒了杯温水。

南谨心里还装着另一件事,勉强笑道:“谢谢。”

落日的余晖融在远处高耸的楼宇之间,将天边映得犹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红橙蓝紫交替重叠,浅淡的云层被勾出一圈金色的边。

盛夏傍晚暑气犹存,连地面上都是热烘烘的。医院就在市区里,一墙之隔的院外是一条市区主干道。晚高峰还没正式开始,路上的车已经渐渐多起来,隐约可以听见汽车引擎声和零星的喇叭声,夹杂在热风里远远地扑送过来。

急诊大楼的后门外头原本是个停车场,最近因为医院扩改建,车子都停到地库去了,这块地便被划为花园绿地区。

除了新铺的草坪外,院里还移种了许多高大茂盛的树木,环绕着大楼,郁郁葱葱,树荫遮蔽下来,仿佛暑气也消了大半。

萧川站在树下抽烟。浅金色的夕阳余光透过高高的树叶缝隙,稀疏地落下来,像一把零碎的金片,散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今天穿着棉质的休闲衬衣,袖口随意卷到肘部,可是现在那里已经凌乱不堪,是被人捏皱的。那个女人泪汪汪地拽着他的袖子,明明已经神志不清,偏偏手指还能攥得紧紧的,最后他掰开她,才发现她似乎是因为紧张害怕而正轻微地痉挛。

他站在外面抽了两三根烟,却始终没怎么开口说过话。

余思承不免觉得有些异样,叫了声:“哥。”

他没应,眼睛在淡白的烟雾后头微微眯起来,看着前方不远处。

余思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场地中央有个小型的石雕喷泉,喷出的水流四下飞溅,将周围的地面打湿了一圈。有位年轻的母亲正在那里哄孩子,那孩子还很小,大约只有三四岁,也不知为了什么,趴伏在妈妈肩头哇哇大哭。

他们与这对母女隔得并不远,可以隐约听见那个年轻母亲的轻柔絮语。然而那孩子却不怎么好哄,哭声始终没有停下来,这时恰好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她们面前匆匆经过,孩子看到更是整个人缩成一团,哭声更大了,看样子十分伤心。

这样一幅场景在医院里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其实并不稀奇。毕竟医院这个地方、医生这个职业,总是不招小朋友们喜欢的。

余思承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结果就听见萧川淡淡地开口说:“她也一样,像个小孩子,害怕医院和打针。”

他的语调平静,目光仿佛没有焦点,更像是穿透了眼前的人和事,看到更遥远的过往。

他口中的“她”没名没姓,余思承却立刻听懂了,不禁有些惊愕。自从秦淮死后,所有跟在萧川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曾听他主动提起她。

可是今天……

饶是余思承平日反应快口才佳,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清清嗓子,迟疑半晌才劝道:“哥,过去的事就别想了。”

萧川的目光转过来,朝他瞥去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不敢接这个话题。”

是不敢。

相信没人敢在萧川面前主动讨论有关秦淮的任何话题,可是余思承只觉得这道眼风扫过来,凌厉得像一把冰刀,令他不自觉打了个寒噤,也只得老实承认:“我这还不是怕哥你多想嘛!”

萧川不置可否,低头掐灭烟蒂,动作停了一会儿,他的语气很淡,眉宇间的那抹倦意也很淡:“是今天这个南谨让我想起了她。”

他当然还记得,以前的秦淮有多么害怕去医院。为此他曾经问过她,而她的回答则是:“因为小时候大病过一场,住了很久的院,每天都在打针吃药,结果弄出心理阴影来了……”

事实当然不会这样简单。可是既然秦淮不肯说,他便也不多追问。

每个人都会有一些小小的怪癖,而她的这个怪癖,其实也挺可爱的。

因为秦淮和一般女孩子不一样,她聪慧敏捷,勇敢独立,并不喜欢黏人,也不喜欢撒娇。偏偏只有在看病打针时才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楚楚可怜地依偎着他,仿佛只有他才能救她脱离苦海。

她眼泪汪汪的样子十分招人疼惜,如同一只急需被人保护的幼小的动物,一点力量都没有,变得那样柔软可爱。在那个时候,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是她唯一的依靠。

这么多年以来,他的身边一直有许多的人,他们为他做事,同时也都在受着他的荫蔽,却唯有在保护她的时候,竟会令他产生一种甘之如饴的感觉。

她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静静地待在他的羽翼下。

他从来没有这样疼惜过一个人。

记得有一次,恰好是隆冬季节,还有两三天就要过年了,室外气温最低时能到零下几摄氏度。她在外头淋了雨,结果很快就感冒发烧起来。他将医生叫到家里,可是即便如此,她一听说最好要打一针,吓得脸色更加苍白了,孩子气地蜷在被子里,说什么都不肯将身体露出来。

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好去哄她,只能转头跟医生商量。最后还是医生无奈地妥协,说:“那就吃药吧,再用物理方法降温。半夜有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结果那天晚上,她果然烧得很厉害,吃了药也几乎没什么效果。他只好整夜不睡,就那样抱着她,用棉球蘸上酒精,在她的身体和四肢上来回擦拭着降温。

而她始终表现得十分乖巧,既不吵也不闹,只是偶尔觉得冷,便会朝他怀里挤一挤,紧紧地靠向他,像一只安静蜷缩的小猫。

直到下半夜才终于渐渐退了烧,她被渴醒了,声音虚弱地吵着要喝水。

一大杯温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她才清醒了些。或许是因为刚刚发过烧,她脸上没什么血色,一双眼睛倒更显得清透明亮,犹如暗夜里的明珠,只是此时睁得大大的,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还没睡?”

他简直哭笑不得,看来她之前是真的烧迷糊了。

外面天快亮了,他抱住她一起躺下来,声音低低沉沉地,半哄着说:“再睡一会儿。”

他是真的困了,又忙了一整晚,放下心来之后睡得格外沉。等到一觉醒来,窗外正飘着鹅毛大雪,身侧早已空荡荡的,就听见门廊外传来一阵清脆欢畅的谈笑声,貌似又恢复了十足的活力。

他原本以为秦淮是个异类,哪还有成年女人会因为看病打针而吓得瑟瑟发抖呢?结果没想到,在秦淮走了五年之后,今天竟然又遇见了一个这样的女人。

当南谨苍白着一张脸,哀求似的拽紧他的时候,他低头看见她眼睛里薄薄的泪意。那一层闪烁的水光犹如惊涛骇浪,在瞬间狠狠地击中他的心口,心脏涌起一阵猝不及防的闷痛,让他觉得呼吸都是费力的。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在某个时刻却像极了秦淮。不是因为她的脸,而是因为她的神情、她的眼泪、她揪住他不肯松手的姿态。

他向来足够清醒冷静,可是这一次,他用了太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瞬间产生的冲动。

他差一点儿就失态了,差一点儿就以为,这个靠在自己身边的、柔弱得像一只初生小动物一般的女人就是秦淮。

在烟草的作用下,萧川重新镇定下来,所以当赵小天走出来找到他们的时候,看到的仍是那张冷峻的面容。

赵小天替南谨表达了谢意,并委婉地表示不需要再上楼去看望南谨了。

余思承把烟掐掉,点点头说:“那我们先走了。”

“好的。”赵小天想起来,客气地转述南谨的话,“南律师说了,等她康复了,请二位吃饭。”

余思承手里掂着车钥匙,笑道:“没问题。”

上了车,他才问:“哥,想去哪儿吃饭?”

萧川望着窗外,最后一线夕阳也沉没在林立的楼宇间,晚霞褪去,天空被蒙上一层浅浅的灰色,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他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去林妙那里。”

余思承闻言,不禁微微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掏出电话通知林妙。

“我这儿正好还没开饭呢,你们赶紧过来。”林妙没有犹豫,声音听起来干脆利落,似乎心情很不错。

难得她这样热情好客,余思承挂断电话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车前方笑了一声:“哥,还是你面子大。”

要知道,有多少人想去林妙那儿蹭饭吃都没成功。

林妙家的大厨是她花了大价钱,专程从香港老字号酒楼挖来的,手艺超一流。余思承他们又都是孤家寡人,没老婆没孩子,吃了上顿顾不了下顿的,难免垂涎她家的菜,可是全被她挡在门外,显然并不欢迎他们。

程峰曾经半开玩笑地评价说:“这女人成天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简直白长了一张妖精似的脸。”

余思承深以为然,他也觉得林妙并不好相处,但又不得不佩服她。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混迹于一帮大老爷们儿中间,却并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做得差。

她从十几岁起就跟着萧川,这么些年,也是萧川身边唯一能留得下的女性。她性格孤傲、处事冷静,手段凌厉狠决,有时候甚至不像一个女人,可又偏偏长着一张艳丽至极的面孔。

只是她不爱笑。

似乎也只有在萧川跟前,林妙才会笑得多一些。

所以,当程峰这样评价她的时候,沈郁在旁边不冷不热地接了一句:“她那张脸,也不是长给你看的。”

是给萧川看的。

包括她难得的笑容,也是给萧川的。

这些年来,这几乎已经算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了,只是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假装不知道。

这是个不能被公开的秘密。

就连林妙自己也很清楚,有些事,只能守一辈子,一旦宣之于口,那就将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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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xy1991-1128

二十二岁之后,因为人生中有了那个男人的存在,于是一切都被颠覆了,走向了另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26秒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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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送:花霏雪

二十二岁之后,因为人生中有了那个男人的存在,于是一切都被颠覆了,走向了另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暴风雨终于在凌晨正式来临,以一种强劲的姿态席卷全城。

南喻住的楼层高,呼啸的风声听得尤为明显。风将窗户玻璃吹得隐隐作响,夹杂着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吓得她连连吸气:“姐,万一一会儿断电断水了,我们怎么办?”

“反正已经关灯睡觉了,断电也没关系。”黑暗中,南谨的声音听起来就淡定多了。

南喻忍不住又往她身边靠了靠,整个人钻进空调被里,瓮声瓮气地抱怨:“最烦刮台风了。上回还因为突然停电,差点儿被困在电梯里出不来,真是要吓死人了。”

“你挨我这么近干吗?我都快被你挤到床下去了。”南谨伸手推推她,“小时候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南喻抓住被角,“扑哧”一声笑起来。

她当然还记得小时候,那时也是这样,姐妹俩就爱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其实老家的房子都是自己盖的,有三四层楼那么高,一人一个房间还有富余。可她偏偏就喜欢黏着南谨,于是经常半夜抱着枕头和被子,光脚溜到隔壁房间,手脚并用地趴在南谨身上,最后两人睡作一团。

怀念着幼年的时光,南喻不免感叹:“姐,我们俩好久没一起睡觉了。”

“都这么大了,总不能还跟小孩子一样吧。”

“姐,你变了。”南喻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现在越来越理性冷静,不好玩了。”

其实她只是随口这样一说,结果没想到竟让南谨突然沉默下来。

南喻意识到自己可能讲错话了,一时之间却又不知如何补救,结果只听见南谨淡淡地说:“人总是会变的。”

是啊,人总是会变的。

南喻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借着极微弱的一丝夜光,勉强能看见身边那人的侧脸。

她想,南谨连长相都完全变了,心又怎么可能没有变呢?

其实时至今日,南喻依旧有些不习惯,却也仅仅是不习惯而已。因为,最震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她还记得那一年出了严重意外的南谨、九死一生的南谨,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仿佛即将支离破碎,全身上下几乎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可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南谨经历了什么,因为有大约两年的时间,南谨始终在外地工作,一次家都没回过。

在那两年间,南谨与家中的通信倒是有的。她只知道,南谨毕业后进了一家通信公司,很快就被派驻到海外工作。

南谨在信里描述了艰苦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非洲地区物资贫瘠,电和水都非常宝贵,当地没有网络,手机基站也少得可怜,因此不方便打电话,只能靠书信偶尔联络一下。由于她工作太忙,就连逢年过节都没空回家一趟。

其实南喻一直没想通,姐姐大学时的专业明明和通信工程不沾边,怎么最后却进了这么一家莫名其妙的公司?

直到后来南谨出了事,各方人马仿佛从天而降般,救援声势搞得十分浩大,似乎她是个相当重要的人。当时的南谨不但立即被安排住进全国最好的医院,而且有人负责了全部的医药费,并有专人来替家属做心理疏导工作,承诺会尽最大努力救治南谨。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南喻才终于知道,原来南谨消失的那两年,其实没有去非洲。

可是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又遇见过什么人?却始终没有答案。

今天晚上,南谨破天荒地主动住到她这里来,南喻一时没忍住,终于犹豫着问:“姐……”

“嗯?”

“萧川是什么人?”

窗外风雨大作,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

南谨一开始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凄厉的风声,过了好半晌才像是反应过来,却是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他?”

南喻只好老实交代:“是锐生哥告诉我的。”

“林锐生很多嘴。”

“你别怪他,是我逼他说的。”南喻急忙解释,“况且,他也只说了一个名字而已。其实我去查过,可是什么都查不到。”

怎么可能查到呢?

南谨对这个结果倒是毫不意外。

南喻鼓足勇气说:“萧川是安安的父亲,对不对?我见过他,才发现安安长得像极了他。”

南谨忽地变了脸色,连声音都一下子沉了下来:“你在哪里见过他?”

“一个吃饭的地方,当时我和叶非在一起。”

听南喻的语气稀松平常,大约当时真的只是偶尔遇见,并没有节外生枝,南谨忽然沉默下来。

她这样不作声,南喻也不敢再追问。

暴雨击打着窗户,发出清脆单调的声响,其实夜已经很深了,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就在南喻快要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才听见南谨淡淡地说:“我认识他的时候,大学还没毕业。”

她的声音很低,仿佛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时间这样漫长,从她认识萧川一直到今天,整整七年的时光,却如同过了大半生。

在二十二岁以前,她还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一路走得顺风顺水,根本不会为任何事情发愁。而二十二岁之后,因为人生中有了那个男人的存在,于是一切都被颠覆了,走向了另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那一年她正处在大四实习期,全寝室的同学都陆续找到了实习单位,就只有她暂时还没着落。

对面铺的女生和她关系最好,忍不住替她着急:“我爸有个朋友也是开律所的,要不我回家问问,看能不能让你进去实习两个月?”

“不用,”南谨倒是十分淡定,“我还在等通知呢,最迟这个月就会到。”

她想去的那家律所在沂市很有名气,每年招收的实习生人数有限,但绝对都是各家学校最出色的学生。

两个礼拜后,录取邮件果然来了,她很快收拾行李买了车票。

南母对此非常不理解,临行前一直在念叨:“你一个女孩子,要实习在本地就好了嘛,干吗非要跑去那么远的地方,都跨省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万一需要人照应怎么办呢?”

“那我去沂市找个男朋友好了,”她挽着妈妈笑嘻嘻地说,“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没人照顾我了。”

“哦,你找的是男朋友还是保姆啊?”南母佯怒地瞪她一眼,“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要找朋友我不反对,但是一定要看准啊,人品好最关键了。”

“哎呀,知道啦。”她暗舒一口气,总算把妈妈的注意力转移开了,不用再被唠叨实习的事。

那是南谨第一次离开家乡,独自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

幸好所里的同事们都十分友好。大家平时工作忙碌,使唤实习生的时候也毫不心慈手软,但每个人都很好沟通,也乐于传授经验。

她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还交到了好朋友。

律所不提供宿舍,只能到外面租房子住。为了分摊房租,她在网上找到一个求合租的帖子,对方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外地女孩子,叫李悠悠。李悠悠在沂市念大学,因为要准备考研,所以从学校里搬出来图个清静。

合租的房子就在大学城附近,离律所有点远,但胜在房租便宜。两室一厅的旧式公寓楼,两个女孩子一人一间,平时互不打扰,偶尔约着一起出去吃饭。

虽然都还只是学生,但好歹南谨拿着实习工资,平时倒是她主动请客多一些。时间长了,李悠悠觉得很过意不去,便挑了个周末叫她逛街吃饭。

“我刚领到上学期的奖学金。”李悠悠解释说。

于是两个女生坐地铁去商业区,准备大吃一顿庆祝一下。

说是大吃一顿,其实学生们哪会去什么特别高端的场所?肯德基、必胜客这类的餐厅对她们来说就已经算是奢侈的美味了。

沂市的夏天又长又闷热,白花花的阳光当空照下来,仿佛能将地面烤出一层油来。

南谨和李悠悠为了吹免费空调,逛了一会儿商场,便又钻进附近的一家必胜客吃比萨。

那一餐花掉近两百元,埋单的时候,南谨都替李悠悠心疼,反倒是李悠悠很大方,笑嘻嘻地说:“小意思。”

除去吃饭之外,李悠悠当天还买了好几条裙子,加在一起花了不少钱。

南谨不禁感到好奇:“你们学校的奖学金有多少?”

李悠悠一边拿吸管搅动着果汁,一边说:“三千块。”

“这么多?”南谨咋舌,自己学校的奖学金标准可比这个低多了。

“嗯。”李悠悠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才转回头,问:“你待会儿能不能帮我先把东西拿回家?我还有点事情要办,想迟一点再回去。”

“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我一个人就好。”李悠悠笑着把几个购物袋都推给南谨,站起身摆摆手说,“那我就先走啦,回见!”

那天晚上,南谨一直到深夜才终于等到李悠悠回来。

她坐在沙发上早已经哈欠连天,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你不回来我都不敢锁门,所以也不敢去睡觉,生怕有小偷进来。”

李悠悠连连道歉:“不好意思,是我错了,应该早一点回来的。明天你还要上班,快去睡吧。你洗过澡了没有?要不要你先去洗?”

“洗过了。”南谨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卧室,“晚安。”

“晚安。”

几乎就是从那天开始,南谨发现李悠悠经常晚归。本来她因为要加班,每天回去都很晚了,可是没想到李悠悠有时候比她更晚。

她觉得奇怪,终于找了个时间关心一下:“你最近不复习考研啦?”

“要复习啊。”李悠悠把桌面上的书拿起来整理,有几本的封皮上沾了灰,她随手掸了掸,令站在一旁的南谨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没事吧?”

“没事……我的鼻子对灰尘特别敏感。”南谨吸吸鼻子,索性往后退了两步,与过敏源隔开一段安全距离,才又说:“昨晚你不在,房东给我打电话催交房租。你是不是还没把钱转给他?”

其实她自己的那一半房租早在上个礼拜就交给李悠悠了,只见李悠悠收拾书桌的动作稍微顿了顿,然后“哦”了一声,说:“是我把这事给忘了,明天我就去银行转账。”

“那你明天记得去啊。”南谨离开之前靠在门边做了个鬼脸,“房东太凶了,昨天在电话里说话很不客气呢,搞得好像我们恶意拖欠他一样。”

“哪有这回事。”李悠悠的精神似乎不太好,脸色在台灯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她微微笑了一下说,“放心吧,我会办好的。”

可是,隔天就出事了。

南谨是在晚上加班时接到电话的。李悠悠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她呜咽着喊:“南谨,帮帮我……”

南谨吓得从座位上跳起来,赶紧避到茶水间去说话。

“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电话那头却没人应答,只是传来一阵细小的抽泣声,手机很快就被别人接了过去,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命令:“快点带钱来赎你的朋友吧。”

南谨万万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有生之年踏足那样的场所。

看似寻常的酒店有一道后门,从这道大大的铁闸门进去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

门后是一个三面住家的院子,仿佛是当地古老的民居,被重新装修打理后显得非常规整。

她到了之后,东南一角的房间里迎出来一个人,将她直接领进屋去。

办公室似的屋子里烟雾缭绕,一个留着胡须的中年男人边抽烟边浏览着电脑网页,见她进门,连眼角都没瞟过来,只是懒洋洋地问:“钱带来了?”

南谨听出他的声音,正是之前电话里的那个人。

她没回答,反倒放眼去搜寻,很快就在墙角的一张单人沙发上找到了李悠悠。

李悠悠也不知是怎么了,单薄瘦弱的身体正蜷伏在沙发里,头发散乱地披着,随着轻浅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她身上穿着上回她们一起逛街时买的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衣衫完好,这令南谨稍稍松了口气。

南谨直觉就想要抬腿上前,但还是先问了句:“我可以先去看看我朋友吗?”

胡须男这才瞥她一眼,嘴上没说什么,只是抬了抬下巴。

恰恰就在这时候,李悠悠也动了动。

她刚才又惊又累,最后实在撑不住就这么哭着睡着了。仿佛是听到声响,她才像受了惊一般整个人抽搐着跳起来,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惊惧警惕地四处张望。

然后,她一眼看到南谨,先是怔了怔,紧接着“哇”的一声再度哭起来。

南谨赶紧跑到她身边,轻轻搂住她,拍着她颤抖不已的背,安抚说:“别怕,没事。”她却没发觉,其实自己的声音也抖得厉害。

南谨当了二十来年的乖乖女,从来都是循规蹈矩,平时连扑克牌都没打过,更别说进到这种地方了。

她其实怕得要命,手脚都是凉的,却又不得不强自镇定下来。她转身望向胡须男,捏紧了手里的包包:“我要给你多少钱?”

“电话里不是都说过了吗?两万。”

好像是说过,但她当时慌慌张张,根本就没听清。

这么大一笔数字……她震惊地看向李悠悠,想要确认,就只见李悠悠一边抽噎一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李悠悠将脸埋得很低,南谨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跟着降到了深渊里。

之前一直强撑在胸口里的那股真气仿佛在一瞬间泄去,南谨抿了抿嘴唇,感到无力又绝望。她的钱包里只有千把块现金,卡倒是有两张,一张是发工资用的,可是实习生的工资并不高,每个月扣掉房租、生活费后剩不下多少,而另一张是离开老家时妈妈给的,里面倒有一万块钱的存款。当初是为了让她应急用的,她一直没怎么花钱,那笔钱也就这么一直存下来了。

这种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咬咬牙老实地说:“我这里只有一万多,剩下的钱我们需要点时间,能不能过两天再给你?”

“这是打算分期付款?”胡须男像是听到一则笑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然后推开椅子从办公桌后踱着步子晃出来。

他的身材非常高大,站在两个女孩子面前,淡淡的阴影将她们兜头兜脸地覆盖住,产生一种隐约的强迫感。

他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南谨身上,浓眉挑得高高的,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你的这个朋友下注的时候可是爽快得很,借钱的时候也很爽快,怎么要还钱了却这么困难?”他停了停,又笑了一声:“倒是你,钱没带够就敢跑来要人,小姑娘还挺有勇气的。不过我们这里向来有规矩,规矩不能破,两万块一分不能少,还清了才能走人。”

他说得斩钉截铁,看起来毫无转圜余地。南谨一时不再出声,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又忍不住转头去看李悠悠。

李悠悠仍旧垂着脸小声抽泣,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南谨心里又气又无奈,只恨不得冲上去摇醒她,请她别光顾着哭,好歹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万块,对一个学生来说根本就是天文数字。

南谨觉得丧气极了,这样急匆匆地赶过来,不但没解决问题,如今就连自己也走不了了。

她开始默默计算身上所有能拿得出的钱,又考虑着是否应该向家人求助。

就在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年轻人,凑到胡须男身边报告:“沈先生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表情很严肃,声音压得又轻又低,即便南谨站得这样近,也几乎听不清楚,尤其最后一句更是模糊不清。可是胡须男却连脸色都微微变了,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似乎十分重视来人。

临到了门口,他才又转身指了指她俩,吩咐那年轻人:“给我好好看着她们,等我回来继续算账。”

胡须男离开了,那个年轻男人也没进屋,只是守在门外。大门虚掩着,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墙上有一面关公神龛,神龛前插着两根电子的红蜡烛,隐约有极细微的电流声正“咝咝”作响。除此之外,屋内就只余下颤抖不稳的呼吸声,或许是她的,又或许是李悠悠的。

南谨这才觉得腿脚一阵阵发软,她也顾不上许多,慢慢移到旁边的沙发里坐下来。

李悠悠却仍旧站在原地,像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塑。从头到尾,她除了哭,几乎没说过半个字。

南谨什么都没问,仿佛失去了追问的力气,只是有些脱力地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度传来响动,令她“蹭”地一下惊跳起来。

胡须男出现在门口,冲她一招手:“你过来。”

她迟疑了一下,才警惕地走上前,却仍离了有几米远就牢牢站定。

胡须男觉得好笑:“你满脸防备的样子,是怕我吃了你?”

“什么事?”她问。

他说:“你不是没带够钱吗?我现在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能把握得住,你和你的朋友今晚就可以顺利离开。”

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她狐疑地盯着他,甚至没有半分欣喜,反倒是问:“如果我没能把握住呢?”

胡须男似乎有些吃惊,不由得又打量了她两眼,才笑笑说:“你都不先问问是什么样的机会?”

“我不认为你会这么便宜地放过我们。”

“所以根本不关心内容,只关心失败的后果?”胡须男哈哈大笑,“你这小姑娘还真有点意思。”

南谨不作声,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

他收了笑容,声音沉下来:“来吧,你应该知道你们也没别的选择了。”

这是南谨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在赌桌前。

桌面上铺着平整簇新的特制绿色绒布,对面站着穿马甲衬衫的年轻荷官。崭新的扑克牌被当面检查拆封,荷官的手势熟练灵巧,将牌在桌上摆出一道弯曲优美的弧度,仿佛多米诺骨牌被逐一翻开,然后又变魔术般地重新迅速收拢,回到荷官手中。

眼前的场景,她只在香港电影里见过。

像是一条被架在炭火上炙烤的鱼,她连挣扎抗拒的能力都没有,唯有认命地坐在这样一张完全陌生的桌前,听候别人的发落。

“以前来过这里吗?”胡须男问。

她没作声,从被带进这间宽敞明亮的房间开始,她就始终一言不发。

她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似乎将惊慌恐惧掩藏得很好,这倒让胡须男对她越发地感兴趣起来。最后他索性赶走原本坐在她对面的手下,自己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目光锁在那张清纯秀美的脸庞上,说:“在我们这里欠的钱,就用我们的方式来还,这应该很合理吧?你要是能赢够两万块,就可以和你的朋友离开。”

“如果我赢不了呢?”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没太多情绪。

“你可以走,但你的朋友得留在这儿,什么时候凑够了钱,什么时候带她离开。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今天是两万块,明天就是两万二了。”

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可是除了点头,也别无他法。

胡须男的表情很轻松,甚至有些愉悦,他用手指叩击桌面,介绍规则:“每人两张牌,比点数大小。怎么样,很简单吧?”

她终于抬起眼睛看了看他,说:“那就是纯凭运气,对吗?”

“差不多吧。”

“……我需要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如果因为运气不好而输掉,那也太亏了。”她认真地说。

胡须男忍不住哈哈大笑,饶有兴趣地盯住她,像是在逗小孩一般,问:“那你想怎么样?”

她说:“我以前从没玩过这些东西,当然比不上你。但是就算要输,我也想选择更有技巧性的玩法。”

“哦?”胡须男挑起眉毛,“比如说?”

“得州扑克。”

“后来呢?”这样一段往事让南喻听得入了迷,忍不住插嘴问。

雨声还没停歇,而南谨的声音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也如袅袅水汽,又轻又淡:“后来我赢了。”

那个晚上,她最终赢了两万多块钱,不但还清了李悠悠的欠债,还多出几千块来。离开那个地方后,她把多余的钱全部交给李悠悠。

“不知道你遇到什么困难了,是不是真这么需要用钱。”她说,“这些钱你拿着吧,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

李悠悠怔怔地接过那些钱,隔了好半晌,才捂着脸痛哭出声。

当时已经是凌晨了,地铁早就停运,她们就这样站在沂市的街头,看着每辆车子从空旷的路上呼啸而过。

这里不是她们的家乡,两个女生举目无亲,遇上紧急的事情,根本找不到任何亲戚朋友帮忙。这也是她晚上义无反顾地留下来帮助李悠悠的原因,哪怕自己也被吓得够呛,但她还是选择坚持到底了。

夜风拂过,南谨不禁打了个寒战,炎炎夏夜,却恍恍惚惚地只觉得冷,这才发觉身上已悄然覆着一层薄汗。方才在赌桌上,在下注加筹码的时候,哪怕屋里的空调风力强劲,她仍旧出了一身冷汗。

她手脚冰凉地站在街头,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估计也是最后一次,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个名叫陈剑勇的胡须男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牢牢地记住了她。

最后一局的All in(全押)。

他万万没想到,也从没遇见过像南谨那样的年轻女孩子,没想到她竟然会诱他All in,并且一举收走了所有的筹码,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明明只是一个对牌局一窍不通的大学生,她说自己只是在QQ游戏里看同学玩过两次。

也许是真的一窍不通,所以她很小心谨慎。可他还是赢得相当顺利,因为她会被他的各种反应蒙骗而错失良机,也会因为输急了变得心浮气躁,突然大胆下注那么一两回,大约是想搏一下,结果自然还是输。

论经验和熟练程度,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偶尔凭借非常好的运气,赢上那么一两局。

直到最后一局之前,她手上的筹码是一万七千块。其实已经相当不容易了,这全要归功于前面连续几局的好运气。

他替她估算过,这已经是她所有的资本,身上再拿不出多余的钱了,却离目标还差三千块。

可是哪怕只差一分钱,她们也不能离开。

他轻松自在地看着她,这个坐在自己对面、微微垂敛着眉睫的年轻女孩。

她很漂亮,五官娟秀,有一种江南女孩特有的纤弱气质,就连她讲话的口音也仿佛吴侬软语般绵软柔糯,婉转似小桥流水。

然而,她的性格似乎却并不像外表那样柔弱,反倒时时处处透出一股坚毅的决绝和勇气。就像她会独自跑来救李悠悠,就像她放弃比点数,主动提出来要和他玩得州扑克……

陈剑勇觉得她很有意思,但也并没有因此而心慈手软。

最后一局由他坐庄。看过底牌之后,他下了一千的注,然后问:“怎么样?”

南谨没说什么,跟了一千。她之前一直都是这个风格,只要不超过两千,至少都会跟到第二轮。

接着便是三张公共牌,翻出来分别是黑桃A、黑桃10和红桃10。

陈剑勇手里握着一张梅花A和一张方片A,故意皱眉考虑片刻,最后推出了三千的筹码,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他下注前和下注后的神情反差全都落在南谨的眼里,显然把她给迷惑住了,嫣红的嘴唇抿了抿,一时之间思索不定。

陈剑勇保持着笑容,心里已经十分明白,这个小动作一贯都是她犹豫不决的表现,这代表到目前为止她的牌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

只见她朝自己面前的筹码看了一眼,似乎是在估算着什么,然后一咬牙,也跟了三千。

第四张公共牌发出来,是张黑桃J。

陈剑勇又扔了三千出去,脸上一派淡定从容。

下注后,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南谨,只见那双秀美的眉微微蹙了一下,仿佛有失望为难的神情从眉间一闪而过。很显然,这张牌不符合她的预期。

她再度抿了抿唇,带着一点迟疑跟了注,只是那副表情,倒很有些凛然就义的味道。

也是,如果她不继续跟下去赌一把,之前下的四千块就没了。

这个赌局没太大悬念,他却觉得很好玩,同时又是头一次在心里产生了一种胜之不武的念头。

一个纤弱的年轻女孩子,恐怕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竟然也能坚持到现在,其实已经足够令人吃惊了。而他是个粗人,平常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就是不会怜香惜玉,此时此刻,望着眼前这张略微苍白的小脸,竟也从心底生出一些不忍来。

所以,当第五张牌翻开的时候,他只是象征性地下了一千的注。

那是一张红桃A。

四个A,他已经赢定了。

赢走她七千块,最多八千,然后放她回去想办法筹钱好了,他是这样想的。

结果,偏偏对方却辜负了他千年难得一遇的好意。

这张A出来后,南谨飞快地扫了一眼池里的筹码,像是极短暂地犹豫了两秒钟,然后便笑了笑。

陈剑勇双手环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想,到底还是太嫩了些,但不得不承认,她很聪明,而且学得很快。她竟然开始模仿他,正试图用表情和反应来迷惑他。

陈剑勇心里觉得有趣极了,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其实根本就不担心,因为南谨的这份笑容远远不够娴熟。她大约是想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是略微僵硬的笑意出卖了她。

他看着她微微扬着嘴角,将面前所有的筹码慢慢推了出去。

一万块。

这是她的全部家当。

她All in了。

陈剑勇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牢牢地盯住她。而她在这种早已洞察一切的目光之下,似乎终于有些坚持不住了,渐渐收起之前的笑容,只是拿那双深褐色的漂亮眼睛去看他,眼神里划过一丝压抑不住的紧张和不安。

她仿佛有些忐忑,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轻浅,正在急切地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反应。

如果她的牌足够好,如果她有信心赢下这一局,其实根本不必All in。目前池里下的注,再加上她手上剩余的筹码,已经足够两万块了。

这样孤注一掷,她只是在赌。

她的牌已经是输定了,所以才会这样赌他的反应。她用All in的姿态,努力表现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只是想要让他自动放弃那池里的八千筹码。

陈剑勇的眼里不禁露出几分激赏之色。

他头一回见到如此聪明又大胆的女孩,只可惜……

他再度确认了一眼自己的底牌,然后笑了笑,也跟着推出了九千的筹码。

池里一共下注三万四。

这局终了。

陈剑勇率先把底牌亮出来,四个A、一个10。

但他还是面露赞赏:“你很聪明。”

“谢谢。”

南谨也终于笑了笑。

陈剑勇却突然愣住了。

就在这一刹那,仿佛电光石火般,某个模糊的念头极快地从他脑海中划过,他却一时之间抓不住它。

但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他不禁猛地再度看向赌桌对面的这个女孩,因为极度的惊讶,他的瞳孔正在急剧收缩。

此时此刻,这张漂亮的脸上丝毫没了方才那种紧张僵硬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而又略带狡黠的笑容。那样的笑容像是极璀璨的光芒,将她整张脸庞都点亮了。

就连她的眼睛都仿佛在发光,那双前一刻还忐忑不安的眼睛,这一刻正望着他,宛如熠熠生辉的琉璃宝石,眼底流动着耀眼的光华。

他终于明白过来,却仍旧不敢相信,十足震惊的目光迅速游移到对面的底牌上。

绿色绒布桌面将女孩的手衬得白皙如玉,纤细修长的手指轻巧地翻过底牌。

黑桃K和黑桃Q。

与公共牌中的黑桃10、J、A凑成了同花顺。

他输了。

手握四张A,却输得彻彻底底。

在她All in之前,他以为她的一切表现和反应都是在诈他,只是显得那么不娴熟。

结果她却真的是在诈他。只不过,她用了一个连环套,虚则实、实则虚,成功地将他引诱入局,最终赢了这一场。

结清了借款,她们走了,陈剑勇却似乎还不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他输了,竟然输给一个初次玩牌的年轻女孩。

而她在刚开始坐下来的时候,明明还是那样的生涩和紧张,有好几次下注时,就连手指都在轻微地颤抖。

那是装不出来的。

所以他万万没想到,她会有那样的计谋和魄力,在第四张公共牌翻出来就已经锁定胜局的情况下,竟然使诈骗过了他的眼睛和判断力,多赢走了他一万块。

可真是又绝又狠。

荷官也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陈剑勇独自呆立在偌大的房间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他的几个手下在旁边目睹了今晚的全过程,谁都不敢贸然上前打扰。

最后还是有人推开门走进来,云淡风轻的笑声打破了仿佛凝固住的空气。

几个年轻小弟齐齐喊道:“沈先生。”

斯文清俊的男人摆摆手,同时笑道:“阿勇,走吧,去你办公室喝茶。”

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在陈剑勇的那间办公室里,早已坐着一个年轻男人,正在亲自煮水泡茶。

金红色的茶汤澄净透亮,盛在天青茶杯里,冒着袅袅的香气。他端起杯子轻嗅一下,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赞许道:“你这茶倒是不错。”

陈剑勇立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叫了声:“萧先生。”然后赔笑道:“您要是喜欢这种茶,我马上叫人装几斤给您送过去。”

“不用了。”萧川又喝了两口才放下茶杯,示意他,“坐吧。”

陈剑勇点着头,却不敢真的坐下来。他垂手站在茶几边,脸色有些忐忑,沉下声音主动认错:“晚上的事是我搞砸了,还请萧先生处罚。”

萧川并没有看他,只是执起水壶往茶碗里冲注新水,同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场赌局本来就是沈郁出的主意,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也不用太在意。”

“可是……”虽然羞于承认,陈剑勇到底还是咬着牙尴尬地说,“可是,是我输给那个小丫头了。”

“要怪也得怪沈郁,是他怜香惜玉,想给那个女孩一次机会,不至于让她们太为难。”说到这里,萧川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意味不明地朝沈郁瞥去一眼,语调轻淡。

沈郁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架着长腿靠在单人沙发里,心安理得地喝着茶,斯文的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欺负女孩子未免有失风度。我可不想为了区区几万块,坏了自己的名声。”

“但你之前想到过她会赢吗?”萧川低垂着眼睛,一边观察杯中晃动的茶汤颜色,一边淡淡地问。

沈郁的声音不由得一顿,笑了声才说:“……那倒真是没想到。”

这样一说,陈剑勇立在一旁更是羞愧难当。

他管理这个场子五六年了,自己也是个中高手,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没想到今天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给骗过去了。

而且,还有一件事是他始终没能想通的。即便是当着萧川和沈郁的面,他仍旧难掩挫败和气愤,气得胡须都快奓开了:“就算最后没有All in,她赢的钱也足够还债了,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绝!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做事怎么能狠成这样!”

说到激动之处,陈剑勇不由得停下来喘了口粗气。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像是根本不觉得烫,“吸溜”一口全咽下去,龇着牙继续说:“我是真想不通她为什么这样做。萧先生、沈先生,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姐,你当时为什么要用All in故意引诱那个人下注?”南喻好奇地问,“在All in之前你明明就已经赢够数了呀。”

南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因为在那之前,他骗了我好几次,我只是气不过。”

“因为她想以牙还牙,谁叫你屡次用假表情和反应迷惑她,害她上当。”萧川淡淡地说出答案,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唇角边浮出一抹难得的笑意。

整个晚上,关于那张桌子上发生的一切,他都在总控室里通过高清监控设备旁观得一清二楚。

那个外表纤美柔弱的年轻女孩,很明显是迫不得已才会坐在桌前的。看她的样子,恐怕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所以在最开始,她尽管一直垂眸沉默,脸上也少有表情,但是肢体却微微僵硬,放在桌沿的手指始终显得很不安。

看得出来,她很紧张。

而且,她根本没什么玩牌的经验,与陈剑勇这样的老江湖比起来,她仿佛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弱小动物,毫无抵抗能力。

所以,哪怕她下注时再谨慎,也有好几次都被陈剑勇轻而易举地骗过,一输再输。

这原本是一场没有悬念的赌局。

直到最后一局,萧川坐在监控屏幕前,才忽然难得地有了些兴致。

为了确保每一场赌局的干净,这里所有的房间里都装有无数高清探头,可以全方位、无死角地看清房里每一个人的举动。当他们翻起底牌查看牌面时,也有一个专门放置的摄像头将画面实时传送出来,为的就是防止有的客人手法高端,作弊出千。

所以,当她拿到自己那两张底牌的时候,萧川也在同一时间看清了底牌的牌面。

黑桃K和黑桃Q。

配着第一轮发出的三张公共牌,她差的只是一张黑桃J。他看着大屏幕,看出她跟注时有些犹豫,但并没有太多迟疑。这样的机会太难得,却也同样太难实现,因为概率实在太小了,可她竟然有这样的赌性,想去赌一把,并且面上几乎不露声色。

大概也就是在那时,萧川才真正对她多了几分关注。

高清屏幕上的少女最多不过二十岁出头,身材修长匀称,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后,尤其从下颌到颈部的线条显得十分纤细优美,仿佛一枝迎风遥立的睡莲,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美好。

等到那张黑桃J奇迹般地出现时,她其实已经胜券在握了,可是她的表情却依旧十分平静,甚至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冲着陈剑勇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刻意逞强,然后故作轻松地推出了自己所有的筹码。

从锁定胜局,直到最后All in,她的一切反应和表情都是反常的。

萧川坐在监控的大屏幕前,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两下,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时,始终站在一旁的沈郁也低低地“咦”了一声,似乎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最后,陈剑勇输了,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个女孩子携手离开。

沈郁长舒一口气,不加掩饰地笑着赞叹:“挺厉害的。”他指的当然是那个女孩。

萧川却没作声。过了片刻,他操纵鼠标调出方才那段的录像,拉动进度条,又重新看了一遍。

画面从她说“谢谢”开始,然后被他定格在某一个时刻。

那是一个很轻很淡却又偏偏璀璨若烈阳的笑容,浮在那张清丽至极的脸上,仿佛在刹那间点亮了周遭的一切景物。

在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也从没见过这样美的眼睛。她的眼睛仿佛琥珀般清透灵动,又仿佛盛着一汪秋水,那眼底有光,又透又亮的光,哪怕隔着屏幕,也几乎能感受到那盈盈流转的光华。

直到一年多以后,他才再次见到她。

那时候她已经毕业了,正孤身一人在沂市找工作。说起来巧得很,她竟然将简历投到沈郁下面的一家投资顾问公司,想要应聘一个行政职员的岗位。

沈郁一大早就拿着简历来找他,笑得有些意味不明:“哥,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

他才刚起床下楼,薄薄的两页纸就这么被扔在餐桌上。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

秦淮,女,22岁,江宁人,×大管理系毕业的本科生。

右上角还有一张两吋彩照,年轻女孩将头发梳成清爽利落的马尾,素面朝天却灵秀动人,唇边挂着一抹浅淡的微笑,那份笑意一直延伸进眼底。

“我已经让人事部门通知她来面试了啊。”沈郁自顾自地在餐桌边坐下,喝了两口现磨豆浆,开始享用丰盛的早餐。

“这种小事,不用特意来告诉我。”他表情平淡地将简历扔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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