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浮生寄流年微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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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岁之后,因为人生中有了那个男人的存在,于是一切都被颠覆了,走向了另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暴风雨终于在凌晨正式来临,以一种强劲的姿态席卷全城。

南喻住的楼层高,呼啸的风声听得尤为明显。风将窗户玻璃吹得隐隐作响,夹杂着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吓得她连连吸气:“姐,万一一会儿断电断水了,我们怎么办?”

“反正已经关灯睡觉了,断电也没关系。”黑暗中,南谨的声音听起来就淡定多了。

南喻忍不住又往她身边靠了靠,整个人钻进空调被里,瓮声瓮气地抱怨:“最烦刮台风了。上回还因为突然停电,差点儿被困在电梯里出不来,真是要吓死人了。”

“你挨我这么近干吗?我都快被你挤到床下去了。”南谨伸手推推她,“小时候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南喻抓住被角,“扑哧”一声笑起来。

她当然还记得小时候,那时也是这样,姐妹俩就爱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其实老家的房子都是自己盖的,有三四层楼那么高,一人一个房间还有富余。可她偏偏就喜欢黏着南谨,于是经常半夜抱着枕头和被子,光脚溜到隔壁房间,手脚并用地趴在南谨身上,最后两人睡作一团。

怀念着幼年的时光,南喻不免感叹:“姐,我们俩好久没一起睡觉了。”

“都这么大了,总不能还跟小孩子一样吧。”

“姐,你变了。”南喻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现在越来越理性冷静,不好玩了。”

其实她只是随口这样一说,结果没想到竟让南谨突然沉默下来。

南喻意识到自己可能讲错话了,一时之间却又不知如何补救,结果只听见南谨淡淡地说:“人总是会变的。”

是啊,人总是会变的。

南喻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借着极微弱的一丝夜光,勉强能看见身边那人的侧脸。

她想,南谨连长相都完全变了,心又怎么可能没有变呢?

其实时至今日,南喻依旧有些不习惯,却也仅仅是不习惯而已。因为,最震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她还记得那一年出了严重意外的南谨、九死一生的南谨,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仿佛即将支离破碎,全身上下几乎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可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南谨经历了什么,因为有大约两年的时间,南谨始终在外地工作,一次家都没回过。

在那两年间,南谨与家中的通信倒是有的。她只知道,南谨毕业后进了一家通信公司,很快就被派驻到海外工作。

南谨在信里描述了艰苦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非洲地区物资贫瘠,电和水都非常宝贵,当地没有网络,手机基站也少得可怜,因此不方便打电话,只能靠书信偶尔联络一下。由于她工作太忙,就连逢年过节都没空回家一趟。

其实南喻一直没想通,姐姐大学时的专业明明和通信工程不沾边,怎么最后却进了这么一家莫名其妙的公司?

直到后来南谨出了事,各方人马仿佛从天而降般,救援声势搞得十分浩大,似乎她是个相当重要的人。当时的南谨不但立即被安排住进全国最好的医院,而且有人负责了全部的医药费,并有专人来替家属做心理疏导工作,承诺会尽最大努力救治南谨。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南喻才终于知道,原来南谨消失的那两年,其实没有去非洲。

可是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又遇见过什么人?却始终没有答案。

今天晚上,南谨破天荒地主动住到她这里来,南喻一时没忍住,终于犹豫着问:“姐……”

“嗯?”

“萧川是什么人?”

窗外风雨大作,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

南谨一开始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凄厉的风声,过了好半晌才像是反应过来,却是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他?”

南喻只好老实交代:“是锐生哥告诉我的。”

“林锐生很多嘴。”

“你别怪他,是我逼他说的。”南喻急忙解释,“况且,他也只说了一个名字而已。其实我去查过,可是什么都查不到。”

怎么可能查到呢?

南谨对这个结果倒是毫不意外。

南喻鼓足勇气说:“萧川是安安的父亲,对不对?我见过他,才发现安安长得像极了他。”

南谨忽地变了脸色,连声音都一下子沉了下来:“你在哪里见过他?”

“一个吃饭的地方,当时我和叶非在一起。”

听南喻的语气稀松平常,大约当时真的只是偶尔遇见,并没有节外生枝,南谨忽然沉默下来。

她这样不作声,南喻也不敢再追问。

暴雨击打着窗户,发出清脆单调的声响,其实夜已经很深了,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就在南喻快要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才听见南谨淡淡地说:“我认识他的时候,大学还没毕业。”

她的声音很低,仿佛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时间这样漫长,从她认识萧川一直到今天,整整七年的时光,却如同过了大半生。

在二十二岁以前,她还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一路走得顺风顺水,根本不会为任何事情发愁。而二十二岁之后,因为人生中有了那个男人的存在,于是一切都被颠覆了,走向了另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那一年她正处在大四实习期,全寝室的同学都陆续找到了实习单位,就只有她暂时还没着落。

对面铺的女生和她关系最好,忍不住替她着急:“我爸有个朋友也是开律所的,要不我回家问问,看能不能让你进去实习两个月?”

“不用,”南谨倒是十分淡定,“我还在等通知呢,最迟这个月就会到。”

她想去的那家律所在沂市很有名气,每年招收的实习生人数有限,但绝对都是各家学校最出色的学生。

两个礼拜后,录取邮件果然来了,她很快收拾行李买了车票。

南母对此非常不理解,临行前一直在念叨:“你一个女孩子,要实习在本地就好了嘛,干吗非要跑去那么远的地方,都跨省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万一需要人照应怎么办呢?”

“那我去沂市找个男朋友好了,”她挽着妈妈笑嘻嘻地说,“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没人照顾我了。”

“哦,你找的是男朋友还是保姆啊?”南母佯怒地瞪她一眼,“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要找朋友我不反对,但是一定要看准啊,人品好最关键了。”

“哎呀,知道啦。”她暗舒一口气,总算把妈妈的注意力转移开了,不用再被唠叨实习的事。

那是南谨第一次离开家乡,独自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

幸好所里的同事们都十分友好。大家平时工作忙碌,使唤实习生的时候也毫不心慈手软,但每个人都很好沟通,也乐于传授经验。

她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还交到了好朋友。

律所不提供宿舍,只能到外面租房子住。为了分摊房租,她在网上找到一个求合租的帖子,对方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外地女孩子,叫李悠悠。李悠悠在沂市念大学,因为要准备考研,所以从学校里搬出来图个清静。

合租的房子就在大学城附近,离律所有点远,但胜在房租便宜。两室一厅的旧式公寓楼,两个女孩子一人一间,平时互不打扰,偶尔约着一起出去吃饭。

虽然都还只是学生,但好歹南谨拿着实习工资,平时倒是她主动请客多一些。时间长了,李悠悠觉得很过意不去,便挑了个周末叫她逛街吃饭。

“我刚领到上学期的奖学金。”李悠悠解释说。

于是两个女生坐地铁去商业区,准备大吃一顿庆祝一下。

说是大吃一顿,其实学生们哪会去什么特别高端的场所?肯德基、必胜客这类的餐厅对她们来说就已经算是奢侈的美味了。

沂市的夏天又长又闷热,白花花的阳光当空照下来,仿佛能将地面烤出一层油来。

南谨和李悠悠为了吹免费空调,逛了一会儿商场,便又钻进附近的一家必胜客吃比萨。

那一餐花掉近两百元,埋单的时候,南谨都替李悠悠心疼,反倒是李悠悠很大方,笑嘻嘻地说:“小意思。”

除去吃饭之外,李悠悠当天还买了好几条裙子,加在一起花了不少钱。

南谨不禁感到好奇:“你们学校的奖学金有多少?”

李悠悠一边拿吸管搅动着果汁,一边说:“三千块。”

“这么多?”南谨咋舌,自己学校的奖学金标准可比这个低多了。

“嗯。”李悠悠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才转回头,问:“你待会儿能不能帮我先把东西拿回家?我还有点事情要办,想迟一点再回去。”

“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我一个人就好。”李悠悠笑着把几个购物袋都推给南谨,站起身摆摆手说,“那我就先走啦,回见!”

那天晚上,南谨一直到深夜才终于等到李悠悠回来。

她坐在沙发上早已经哈欠连天,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你不回来我都不敢锁门,所以也不敢去睡觉,生怕有小偷进来。”

李悠悠连连道歉:“不好意思,是我错了,应该早一点回来的。明天你还要上班,快去睡吧。你洗过澡了没有?要不要你先去洗?”

“洗过了。”南谨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卧室,“晚安。”

“晚安。”

几乎就是从那天开始,南谨发现李悠悠经常晚归。本来她因为要加班,每天回去都很晚了,可是没想到李悠悠有时候比她更晚。

她觉得奇怪,终于找了个时间关心一下:“你最近不复习考研啦?”

“要复习啊。”李悠悠把桌面上的书拿起来整理,有几本的封皮上沾了灰,她随手掸了掸,令站在一旁的南谨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没事吧?”

“没事……我的鼻子对灰尘特别敏感。”南谨吸吸鼻子,索性往后退了两步,与过敏源隔开一段安全距离,才又说:“昨晚你不在,房东给我打电话催交房租。你是不是还没把钱转给他?”

其实她自己的那一半房租早在上个礼拜就交给李悠悠了,只见李悠悠收拾书桌的动作稍微顿了顿,然后“哦”了一声,说:“是我把这事给忘了,明天我就去银行转账。”

“那你明天记得去啊。”南谨离开之前靠在门边做了个鬼脸,“房东太凶了,昨天在电话里说话很不客气呢,搞得好像我们恶意拖欠他一样。”

“哪有这回事。”李悠悠的精神似乎不太好,脸色在台灯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她微微笑了一下说,“放心吧,我会办好的。”

可是,隔天就出事了。

南谨是在晚上加班时接到电话的。李悠悠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她呜咽着喊:“南谨,帮帮我……”

南谨吓得从座位上跳起来,赶紧避到茶水间去说话。

“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电话那头却没人应答,只是传来一阵细小的抽泣声,手机很快就被别人接了过去,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命令:“快点带钱来赎你的朋友吧。”

南谨万万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有生之年踏足那样的场所。

看似寻常的酒店有一道后门,从这道大大的铁闸门进去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

门后是一个三面住家的院子,仿佛是当地古老的民居,被重新装修打理后显得非常规整。

她到了之后,东南一角的房间里迎出来一个人,将她直接领进屋去。

办公室似的屋子里烟雾缭绕,一个留着胡须的中年男人边抽烟边浏览着电脑网页,见她进门,连眼角都没瞟过来,只是懒洋洋地问:“钱带来了?”

南谨听出他的声音,正是之前电话里的那个人。

她没回答,反倒放眼去搜寻,很快就在墙角的一张单人沙发上找到了李悠悠。

李悠悠也不知是怎么了,单薄瘦弱的身体正蜷伏在沙发里,头发散乱地披着,随着轻浅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她身上穿着上回她们一起逛街时买的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衣衫完好,这令南谨稍稍松了口气。

南谨直觉就想要抬腿上前,但还是先问了句:“我可以先去看看我朋友吗?”

胡须男这才瞥她一眼,嘴上没说什么,只是抬了抬下巴。

恰恰就在这时候,李悠悠也动了动。

她刚才又惊又累,最后实在撑不住就这么哭着睡着了。仿佛是听到声响,她才像受了惊一般整个人抽搐着跳起来,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惊惧警惕地四处张望。

然后,她一眼看到南谨,先是怔了怔,紧接着“哇”的一声再度哭起来。

南谨赶紧跑到她身边,轻轻搂住她,拍着她颤抖不已的背,安抚说:“别怕,没事。”她却没发觉,其实自己的声音也抖得厉害。

南谨当了二十来年的乖乖女,从来都是循规蹈矩,平时连扑克牌都没打过,更别说进到这种地方了。

她其实怕得要命,手脚都是凉的,却又不得不强自镇定下来。她转身望向胡须男,捏紧了手里的包包:“我要给你多少钱?”

“电话里不是都说过了吗?两万。”

好像是说过,但她当时慌慌张张,根本就没听清。

这么大一笔数字……她震惊地看向李悠悠,想要确认,就只见李悠悠一边抽噎一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李悠悠将脸埋得很低,南谨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跟着降到了深渊里。

之前一直强撑在胸口里的那股真气仿佛在一瞬间泄去,南谨抿了抿嘴唇,感到无力又绝望。她的钱包里只有千把块现金,卡倒是有两张,一张是发工资用的,可是实习生的工资并不高,每个月扣掉房租、生活费后剩不下多少,而另一张是离开老家时妈妈给的,里面倒有一万块钱的存款。当初是为了让她应急用的,她一直没怎么花钱,那笔钱也就这么一直存下来了。

这种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咬咬牙老实地说:“我这里只有一万多,剩下的钱我们需要点时间,能不能过两天再给你?”

“这是打算分期付款?”胡须男像是听到一则笑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然后推开椅子从办公桌后踱着步子晃出来。

他的身材非常高大,站在两个女孩子面前,淡淡的阴影将她们兜头兜脸地覆盖住,产生一种隐约的强迫感。

他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南谨身上,浓眉挑得高高的,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你的这个朋友下注的时候可是爽快得很,借钱的时候也很爽快,怎么要还钱了却这么困难?”他停了停,又笑了一声:“倒是你,钱没带够就敢跑来要人,小姑娘还挺有勇气的。不过我们这里向来有规矩,规矩不能破,两万块一分不能少,还清了才能走人。”

他说得斩钉截铁,看起来毫无转圜余地。南谨一时不再出声,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又忍不住转头去看李悠悠。

李悠悠仍旧垂着脸小声抽泣,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南谨心里又气又无奈,只恨不得冲上去摇醒她,请她别光顾着哭,好歹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万块,对一个学生来说根本就是天文数字。

南谨觉得丧气极了,这样急匆匆地赶过来,不但没解决问题,如今就连自己也走不了了。

她开始默默计算身上所有能拿得出的钱,又考虑着是否应该向家人求助。

就在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年轻人,凑到胡须男身边报告:“沈先生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表情很严肃,声音压得又轻又低,即便南谨站得这样近,也几乎听不清楚,尤其最后一句更是模糊不清。可是胡须男却连脸色都微微变了,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似乎十分重视来人。

临到了门口,他才又转身指了指她俩,吩咐那年轻人:“给我好好看着她们,等我回来继续算账。”

胡须男离开了,那个年轻男人也没进屋,只是守在门外。大门虚掩着,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墙上有一面关公神龛,神龛前插着两根电子的红蜡烛,隐约有极细微的电流声正“咝咝”作响。除此之外,屋内就只余下颤抖不稳的呼吸声,或许是她的,又或许是李悠悠的。

南谨这才觉得腿脚一阵阵发软,她也顾不上许多,慢慢移到旁边的沙发里坐下来。

李悠悠却仍旧站在原地,像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塑。从头到尾,她除了哭,几乎没说过半个字。

南谨什么都没问,仿佛失去了追问的力气,只是有些脱力地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度传来响动,令她“蹭”地一下惊跳起来。

胡须男出现在门口,冲她一招手:“你过来。”

她迟疑了一下,才警惕地走上前,却仍离了有几米远就牢牢站定。

胡须男觉得好笑:“你满脸防备的样子,是怕我吃了你?”

“什么事?”她问。

他说:“你不是没带够钱吗?我现在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能把握得住,你和你的朋友今晚就可以顺利离开。”

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她狐疑地盯着他,甚至没有半分欣喜,反倒是问:“如果我没能把握住呢?”

胡须男似乎有些吃惊,不由得又打量了她两眼,才笑笑说:“你都不先问问是什么样的机会?”

“我不认为你会这么便宜地放过我们。”

“所以根本不关心内容,只关心失败的后果?”胡须男哈哈大笑,“你这小姑娘还真有点意思。”

南谨不作声,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

他收了笑容,声音沉下来:“来吧,你应该知道你们也没别的选择了。”

这是南谨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在赌桌前。

桌面上铺着平整簇新的特制绿色绒布,对面站着穿马甲衬衫的年轻荷官。崭新的扑克牌被当面检查拆封,荷官的手势熟练灵巧,将牌在桌上摆出一道弯曲优美的弧度,仿佛多米诺骨牌被逐一翻开,然后又变魔术般地重新迅速收拢,回到荷官手中。

眼前的场景,她只在香港电影里见过。

像是一条被架在炭火上炙烤的鱼,她连挣扎抗拒的能力都没有,唯有认命地坐在这样一张完全陌生的桌前,听候别人的发落。

“以前来过这里吗?”胡须男问。

她没作声,从被带进这间宽敞明亮的房间开始,她就始终一言不发。

她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似乎将惊慌恐惧掩藏得很好,这倒让胡须男对她越发地感兴趣起来。最后他索性赶走原本坐在她对面的手下,自己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目光锁在那张清纯秀美的脸庞上,说:“在我们这里欠的钱,就用我们的方式来还,这应该很合理吧?你要是能赢够两万块,就可以和你的朋友离开。”

“如果我赢不了呢?”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没太多情绪。

“你可以走,但你的朋友得留在这儿,什么时候凑够了钱,什么时候带她离开。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今天是两万块,明天就是两万二了。”

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可是除了点头,也别无他法。

胡须男的表情很轻松,甚至有些愉悦,他用手指叩击桌面,介绍规则:“每人两张牌,比点数大小。怎么样,很简单吧?”

她终于抬起眼睛看了看他,说:“那就是纯凭运气,对吗?”

“差不多吧。”

“……我需要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如果因为运气不好而输掉,那也太亏了。”她认真地说。

胡须男忍不住哈哈大笑,饶有兴趣地盯住她,像是在逗小孩一般,问:“那你想怎么样?”

她说:“我以前从没玩过这些东西,当然比不上你。但是就算要输,我也想选择更有技巧性的玩法。”

“哦?”胡须男挑起眉毛,“比如说?”

“得州扑克。”

“后来呢?”这样一段往事让南喻听得入了迷,忍不住插嘴问。

雨声还没停歇,而南谨的声音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也如袅袅水汽,又轻又淡:“后来我赢了。”

那个晚上,她最终赢了两万多块钱,不但还清了李悠悠的欠债,还多出几千块来。离开那个地方后,她把多余的钱全部交给李悠悠。

“不知道你遇到什么困难了,是不是真这么需要用钱。”她说,“这些钱你拿着吧,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

李悠悠怔怔地接过那些钱,隔了好半晌,才捂着脸痛哭出声。

当时已经是凌晨了,地铁早就停运,她们就这样站在沂市的街头,看着每辆车子从空旷的路上呼啸而过。

这里不是她们的家乡,两个女生举目无亲,遇上紧急的事情,根本找不到任何亲戚朋友帮忙。这也是她晚上义无反顾地留下来帮助李悠悠的原因,哪怕自己也被吓得够呛,但她还是选择坚持到底了。

夜风拂过,南谨不禁打了个寒战,炎炎夏夜,却恍恍惚惚地只觉得冷,这才发觉身上已悄然覆着一层薄汗。方才在赌桌上,在下注加筹码的时候,哪怕屋里的空调风力强劲,她仍旧出了一身冷汗。

她手脚冰凉地站在街头,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估计也是最后一次,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个名叫陈剑勇的胡须男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牢牢地记住了她。

最后一局的All in(全押)。

他万万没想到,也从没遇见过像南谨那样的年轻女孩子,没想到她竟然会诱他All in,并且一举收走了所有的筹码,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明明只是一个对牌局一窍不通的大学生,她说自己只是在QQ游戏里看同学玩过两次。

也许是真的一窍不通,所以她很小心谨慎。可他还是赢得相当顺利,因为她会被他的各种反应蒙骗而错失良机,也会因为输急了变得心浮气躁,突然大胆下注那么一两回,大约是想搏一下,结果自然还是输。

论经验和熟练程度,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偶尔凭借非常好的运气,赢上那么一两局。

直到最后一局之前,她手上的筹码是一万七千块。其实已经相当不容易了,这全要归功于前面连续几局的好运气。

他替她估算过,这已经是她所有的资本,身上再拿不出多余的钱了,却离目标还差三千块。

可是哪怕只差一分钱,她们也不能离开。

他轻松自在地看着她,这个坐在自己对面、微微垂敛着眉睫的年轻女孩。

她很漂亮,五官娟秀,有一种江南女孩特有的纤弱气质,就连她讲话的口音也仿佛吴侬软语般绵软柔糯,婉转似小桥流水。

然而,她的性格似乎却并不像外表那样柔弱,反倒时时处处透出一股坚毅的决绝和勇气。就像她会独自跑来救李悠悠,就像她放弃比点数,主动提出来要和他玩得州扑克……

陈剑勇觉得她很有意思,但也并没有因此而心慈手软。

最后一局由他坐庄。看过底牌之后,他下了一千的注,然后问:“怎么样?”

南谨没说什么,跟了一千。她之前一直都是这个风格,只要不超过两千,至少都会跟到第二轮。

接着便是三张公共牌,翻出来分别是黑桃A、黑桃10和红桃10。

陈剑勇手里握着一张梅花A和一张方片A,故意皱眉考虑片刻,最后推出了三千的筹码,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他下注前和下注后的神情反差全都落在南谨的眼里,显然把她给迷惑住了,嫣红的嘴唇抿了抿,一时之间思索不定。

陈剑勇保持着笑容,心里已经十分明白,这个小动作一贯都是她犹豫不决的表现,这代表到目前为止她的牌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

只见她朝自己面前的筹码看了一眼,似乎是在估算着什么,然后一咬牙,也跟了三千。

第四张公共牌发出来,是张黑桃J。

陈剑勇又扔了三千出去,脸上一派淡定从容。

下注后,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南谨,只见那双秀美的眉微微蹙了一下,仿佛有失望为难的神情从眉间一闪而过。很显然,这张牌不符合她的预期。

她再度抿了抿唇,带着一点迟疑跟了注,只是那副表情,倒很有些凛然就义的味道。

也是,如果她不继续跟下去赌一把,之前下的四千块就没了。

这个赌局没太大悬念,他却觉得很好玩,同时又是头一次在心里产生了一种胜之不武的念头。

一个纤弱的年轻女孩子,恐怕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竟然也能坚持到现在,其实已经足够令人吃惊了。而他是个粗人,平常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就是不会怜香惜玉,此时此刻,望着眼前这张略微苍白的小脸,竟也从心底生出一些不忍来。

所以,当第五张牌翻开的时候,他只是象征性地下了一千的注。

那是一张红桃A。

四个A,他已经赢定了。

赢走她七千块,最多八千,然后放她回去想办法筹钱好了,他是这样想的。

结果,偏偏对方却辜负了他千年难得一遇的好意。

这张A出来后,南谨飞快地扫了一眼池里的筹码,像是极短暂地犹豫了两秒钟,然后便笑了笑。

陈剑勇双手环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想,到底还是太嫩了些,但不得不承认,她很聪明,而且学得很快。她竟然开始模仿他,正试图用表情和反应来迷惑他。

陈剑勇心里觉得有趣极了,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其实根本就不担心,因为南谨的这份笑容远远不够娴熟。她大约是想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是略微僵硬的笑意出卖了她。

他看着她微微扬着嘴角,将面前所有的筹码慢慢推了出去。

一万块。

这是她的全部家当。

她All in了。

陈剑勇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牢牢地盯住她。而她在这种早已洞察一切的目光之下,似乎终于有些坚持不住了,渐渐收起之前的笑容,只是拿那双深褐色的漂亮眼睛去看他,眼神里划过一丝压抑不住的紧张和不安。

她仿佛有些忐忑,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轻浅,正在急切地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反应。

如果她的牌足够好,如果她有信心赢下这一局,其实根本不必All in。目前池里下的注,再加上她手上剩余的筹码,已经足够两万块了。

这样孤注一掷,她只是在赌。

她的牌已经是输定了,所以才会这样赌他的反应。她用All in的姿态,努力表现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只是想要让他自动放弃那池里的八千筹码。

陈剑勇的眼里不禁露出几分激赏之色。

他头一回见到如此聪明又大胆的女孩,只可惜……

他再度确认了一眼自己的底牌,然后笑了笑,也跟着推出了九千的筹码。

池里一共下注三万四。

这局终了。

陈剑勇率先把底牌亮出来,四个A、一个10。

但他还是面露赞赏:“你很聪明。”

“谢谢。”

南谨也终于笑了笑。

陈剑勇却突然愣住了。

就在这一刹那,仿佛电光石火般,某个模糊的念头极快地从他脑海中划过,他却一时之间抓不住它。

但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他不禁猛地再度看向赌桌对面的这个女孩,因为极度的惊讶,他的瞳孔正在急剧收缩。

此时此刻,这张漂亮的脸上丝毫没了方才那种紧张僵硬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而又略带狡黠的笑容。那样的笑容像是极璀璨的光芒,将她整张脸庞都点亮了。

就连她的眼睛都仿佛在发光,那双前一刻还忐忑不安的眼睛,这一刻正望着他,宛如熠熠生辉的琉璃宝石,眼底流动着耀眼的光华。

他终于明白过来,却仍旧不敢相信,十足震惊的目光迅速游移到对面的底牌上。

绿色绒布桌面将女孩的手衬得白皙如玉,纤细修长的手指轻巧地翻过底牌。

黑桃K和黑桃Q。

与公共牌中的黑桃10、J、A凑成了同花顺。

他输了。

手握四张A,却输得彻彻底底。

在她All in之前,他以为她的一切表现和反应都是在诈他,只是显得那么不娴熟。

结果她却真的是在诈他。只不过,她用了一个连环套,虚则实、实则虚,成功地将他引诱入局,最终赢了这一场。

结清了借款,她们走了,陈剑勇却似乎还不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他输了,竟然输给一个初次玩牌的年轻女孩。

而她在刚开始坐下来的时候,明明还是那样的生涩和紧张,有好几次下注时,就连手指都在轻微地颤抖。

那是装不出来的。

所以他万万没想到,她会有那样的计谋和魄力,在第四张公共牌翻出来就已经锁定胜局的情况下,竟然使诈骗过了他的眼睛和判断力,多赢走了他一万块。

可真是又绝又狠。

荷官也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陈剑勇独自呆立在偌大的房间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他的几个手下在旁边目睹了今晚的全过程,谁都不敢贸然上前打扰。

最后还是有人推开门走进来,云淡风轻的笑声打破了仿佛凝固住的空气。

几个年轻小弟齐齐喊道:“沈先生。”

斯文清俊的男人摆摆手,同时笑道:“阿勇,走吧,去你办公室喝茶。”

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在陈剑勇的那间办公室里,早已坐着一个年轻男人,正在亲自煮水泡茶。

金红色的茶汤澄净透亮,盛在天青茶杯里,冒着袅袅的香气。他端起杯子轻嗅一下,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赞许道:“你这茶倒是不错。”

陈剑勇立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叫了声:“萧先生。”然后赔笑道:“您要是喜欢这种茶,我马上叫人装几斤给您送过去。”

“不用了。”萧川又喝了两口才放下茶杯,示意他,“坐吧。”

陈剑勇点着头,却不敢真的坐下来。他垂手站在茶几边,脸色有些忐忑,沉下声音主动认错:“晚上的事是我搞砸了,还请萧先生处罚。”

萧川并没有看他,只是执起水壶往茶碗里冲注新水,同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场赌局本来就是沈郁出的主意,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也不用太在意。”

“可是……”虽然羞于承认,陈剑勇到底还是咬着牙尴尬地说,“可是,是我输给那个小丫头了。”

“要怪也得怪沈郁,是他怜香惜玉,想给那个女孩一次机会,不至于让她们太为难。”说到这里,萧川才停下手中的动作,意味不明地朝沈郁瞥去一眼,语调轻淡。

沈郁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架着长腿靠在单人沙发里,心安理得地喝着茶,斯文的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欺负女孩子未免有失风度。我可不想为了区区几万块,坏了自己的名声。”

“但你之前想到过她会赢吗?”萧川低垂着眼睛,一边观察杯中晃动的茶汤颜色,一边淡淡地问。

沈郁的声音不由得一顿,笑了声才说:“……那倒真是没想到。”

这样一说,陈剑勇立在一旁更是羞愧难当。

他管理这个场子五六年了,自己也是个中高手,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没想到今天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给骗过去了。

而且,还有一件事是他始终没能想通的。即便是当着萧川和沈郁的面,他仍旧难掩挫败和气愤,气得胡须都快奓开了:“就算最后没有All in,她赢的钱也足够还债了,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绝!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做事怎么能狠成这样!”

说到激动之处,陈剑勇不由得停下来喘了口粗气。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像是根本不觉得烫,“吸溜”一口全咽下去,龇着牙继续说:“我是真想不通她为什么这样做。萧先生、沈先生,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姐,你当时为什么要用All in故意引诱那个人下注?”南喻好奇地问,“在All in之前你明明就已经赢够数了呀。”

南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因为在那之前,他骗了我好几次,我只是气不过。”

“因为她想以牙还牙,谁叫你屡次用假表情和反应迷惑她,害她上当。”萧川淡淡地说出答案,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唇角边浮出一抹难得的笑意。

整个晚上,关于那张桌子上发生的一切,他都在总控室里通过高清监控设备旁观得一清二楚。

那个外表纤美柔弱的年轻女孩,很明显是迫不得已才会坐在桌前的。看她的样子,恐怕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所以在最开始,她尽管一直垂眸沉默,脸上也少有表情,但是肢体却微微僵硬,放在桌沿的手指始终显得很不安。

看得出来,她很紧张。

而且,她根本没什么玩牌的经验,与陈剑勇这样的老江湖比起来,她仿佛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弱小动物,毫无抵抗能力。

所以,哪怕她下注时再谨慎,也有好几次都被陈剑勇轻而易举地骗过,一输再输。

这原本是一场没有悬念的赌局。

直到最后一局,萧川坐在监控屏幕前,才忽然难得地有了些兴致。

为了确保每一场赌局的干净,这里所有的房间里都装有无数高清探头,可以全方位、无死角地看清房里每一个人的举动。当他们翻起底牌查看牌面时,也有一个专门放置的摄像头将画面实时传送出来,为的就是防止有的客人手法高端,作弊出千。

所以,当她拿到自己那两张底牌的时候,萧川也在同一时间看清了底牌的牌面。

黑桃K和黑桃Q。

配着第一轮发出的三张公共牌,她差的只是一张黑桃J。他看着大屏幕,看出她跟注时有些犹豫,但并没有太多迟疑。这样的机会太难得,却也同样太难实现,因为概率实在太小了,可她竟然有这样的赌性,想去赌一把,并且面上几乎不露声色。

大概也就是在那时,萧川才真正对她多了几分关注。

高清屏幕上的少女最多不过二十岁出头,身材修长匀称,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后,尤其从下颌到颈部的线条显得十分纤细优美,仿佛一枝迎风遥立的睡莲,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静美好。

等到那张黑桃J奇迹般地出现时,她其实已经胜券在握了,可是她的表情却依旧十分平静,甚至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冲着陈剑勇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刻意逞强,然后故作轻松地推出了自己所有的筹码。

从锁定胜局,直到最后All in,她的一切反应和表情都是反常的。

萧川坐在监控的大屏幕前,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两下,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时,始终站在一旁的沈郁也低低地“咦”了一声,似乎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最后,陈剑勇输了,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个女孩子携手离开。

沈郁长舒一口气,不加掩饰地笑着赞叹:“挺厉害的。”他指的当然是那个女孩。

萧川却没作声。过了片刻,他操纵鼠标调出方才那段的录像,拉动进度条,又重新看了一遍。

画面从她说“谢谢”开始,然后被他定格在某一个时刻。

那是一个很轻很淡却又偏偏璀璨若烈阳的笑容,浮在那张清丽至极的脸上,仿佛在刹那间点亮了周遭的一切景物。

在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也从没见过这样美的眼睛。她的眼睛仿佛琥珀般清透灵动,又仿佛盛着一汪秋水,那眼底有光,又透又亮的光,哪怕隔着屏幕,也几乎能感受到那盈盈流转的光华。

直到一年多以后,他才再次见到她。

那时候她已经毕业了,正孤身一人在沂市找工作。说起来巧得很,她竟然将简历投到沈郁下面的一家投资顾问公司,想要应聘一个行政职员的岗位。

沈郁一大早就拿着简历来找他,笑得有些意味不明:“哥,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

他才刚起床下楼,薄薄的两页纸就这么被扔在餐桌上。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

秦淮,女,22岁,江宁人,×大管理系毕业的本科生。

右上角还有一张两吋彩照,年轻女孩将头发梳成清爽利落的马尾,素面朝天却灵秀动人,唇边挂着一抹浅淡的微笑,那份笑意一直延伸进眼底。

“我已经让人事部门通知她来面试了啊。”沈郁自顾自地在餐桌边坐下,喝了两口现磨豆浆,开始享用丰盛的早餐。

“这种小事,不用特意来告诉我。”他表情平淡地将简历扔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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