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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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一声惊呼,“天爷,这是怎么回事?他身边那么多人都是死人不成,竟叫主子受了伤,这些人干什么去了?”
“老祖宗别着急。”贵妃安抚着,“眼下没事儿了,就是没痊愈,走道不方便。您也别怪御前那些人,是主子不叫跟着。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主子打围回山庄,转天就上普宁寺去了,没想到半道上突然变了天,这才困在山里的。”
太皇太后长长哦了声,说起普宁寺她都明白了,皇帝手足情深,是去瞧东篱了。太皇太后很有些伤感,东篱…真是她心头永远的痛,也不知道现在好不好。他出家的事瞒尽天下人,密贵妃神神叨叨是不知内情,在她看来倒没什么,因为说得通。
可是贵妃不死心,又道,“外八庙都是皇家的寺院,主子进香拜佛,原本是没什么,可怪就怪在他贴身只带一个宫女,您知道是谁?”
宫女么,御前得了宠,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太皇太后只忧心皇帝的伤情,哪里管得上那些零碎,有些漫不经心的应,“是谁?”
贵妃挪挪垫子往前凑,“前阵子皇后娘家老承恩公薨,内务府亲点了人出去伺候,里头一个女知客叫素以,老祖宗听说过没有?”
太皇太后觉得她有点不着四六,“宫里那么多人,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都听过,那我不得忙死!不过姓素的倒少见,好像是南苑老姓儿。”
贵妃叹了口气,“姓什么不上要紧,要紧的是她长得像一个人。”
太皇太后直皱眉头,“你的话能不能一气儿说完?这说半截吞半截的,卖什么关子!”
贵妃讪讪道,“奴才是怕惹老祖宗生气…”太皇太后一个眼风扔过来,她慌忙摆手,“成,奴才说。这素以长得像畅春园太后,奴才身边的老嬷嬷见过她,说有七八分像,就是身条儿比太后长些,论眉眼,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太皇太后悚然一惊,“宫里居然有这样的人,以前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
“以前一直窝在尚仪局不见外人,老祖宗不知道,我都打听清楚了,她在尚仪局做管带,先头就是跟着蝈蝈儿做学徒的。前阵子在乾清宫撞了万岁爷,就给留意上了。”贵妃拿帕子掖掖鼻子,阴阳怪气道,“不是我说,皇后这事儿做得欠考虑,什么香的臭的都往主子跟前凑。她那副长相,分明就是个狐狸精,眼下把主子弄得五迷六道的,连伤了腿都不敢告诉您。”
太皇太后得了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这是冤孽不成?去了一又来一个,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这么下去是要拖垮大英江山啊!她默默静坐了一阵,脑子里风车似的转。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帝不露面,她也问不着。既然带着见东篱去,是不是有他自己的用意呢?太皇太后想了想问,“你打听过她的出处吗?那丫头和慕容氏有关系没有?”
贵妃道,“那倒没有,她阿玛现在西山任五旗包衣参领,也就是个从四品的小官…老祖宗打算怎么开发素以?虽说暂时抓不着她的错处,可这么张脸在御前,别人瞧了也不好看相。”
没犯错,要打要杀是不行的,毕竟是养心殿的人。听话头子还和皇后有牵扯,打狗看主人,没的折了帝后的面子。可这么干放着也断不能够,太皇太后琢磨起来,她心里一直放不下东篱,所以恨慕容锦书,就差没咬下她一块肉来。东篱出家全为这张脸,皇帝也是知道的,带人去普宁寺,是不是有点劝他回头的意思呢?真要这样是好事,横竖东篱已经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了,做个载在王府的富贵闲人,可以百无禁忌。如果皇帝像他皇父一样动心思,东篱也可以替他挡挡灾星。毕竟社稷为重,如今保全皇帝才是最首要的。那宫女儿小命先留着,别动干戈,调离了御前是正经,或者干脆送到普宁寺去,也算她大功一件。
贵妃看太皇太后没有下文,暗自有些着急。又挪挪身道,“老祖宗打算怎么办?依着奴才看,您不用为这事心烦。既然素以是皇后的人,发还叫她处置就是了。一个小宫人,值当老祖宗费这脑子吗!”
太皇太后调过眼看窗外,墙角的雪仍旧厚厚的积着,太阳忽隐忽现,看样子又要发作似的。她叹了口气,前头澜舟他们爷俩闹成这样,实在叫她心有余悸。好在东齐的性子和他们不一样,他更清醒,更知道自己要什么。瞧没瞧上那宫女先不论,稳住了根基要紧。不能逼他,别原本没什么,逼到最后反而逼出事儿来。宇文家男人有这病根儿,吃软不吃硬的。小火慢炖,一里一里淡了就太平了。
她捋了捋她的琵琶襟五彩妆花夹袍,长念珠一圈圈的缠在腕子上,起身道,“皇后那头越不过次序去,和她通个气儿,叫她心里有数。横竖这事你别过问,我自有道理。”
贵妃满肚子主意叫她一句话堵了回去,只得蹲福道是,搀她出了丹陛,一路往前头配殿里去了。
太皇太后心事重重,用过了膳打算探探皇后的口风,谁知皇后的反应出乎她的预料,她说,“皇阿奶您误会了,素以确实帮着料理过我阿玛的丧事儿,可一桩归一桩,她上御前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内务府定了人选后才知道的,事先没人和我说起过要提拔她。您想她再有一年不到就该出宫了,我这会儿霸揽着不也没意思嘛!要指派人尽心侍候主子,找个十六七的,还能多使两年。素以…”她摇摇头,“年纪实在大了点儿。我和您直说吧,我娘家兄弟倒是瞧上她了。皇阿奶您慈悲,遇着时机替他们撮合撮合吧,我这一向不知道怎么开口,也怕人家姑娘看不上恩佑。”
这里头曲里拐弯,竟还有这么一出。太皇太后有了计较,那个素以和锦书不同,既然是平常人家孩子,打发起来容易极了,随便指个婚就嫁出去了。原本只要皇帝喜欢,跟着皇帝也没什么,可她像谁不好,偏像那狐媚子!算她运道不济,她老人家顶忌讳这长相,所以只有把她从宫里打扫出去了。
“什么牛黄狗宝,叫你们这么稀罕!”太皇太后坐在正座上,端茶吹茶沫子,“她年岁大,放在皇帝跟前不合适。你想想辙,拨到你宫里伺候也行,时候到了或指婚或放出去,你瞧着办就是了。”
皇后站起来领命,至于太皇太后为什么那么不待见素以,里头原因她也能猜个大概。如今既然发了话,那调就调吧!拨到她宫里,正好看看姑娘品性怎么样,给她兄弟囤着货也不赖。
皇后爽快答应了,于是差人知会荣寿。荣大总管一接懿旨犯了难,虽说万岁爷面上看着没什么,心里怎么想的真说不准。巧妮儿又来和他闹,女人不讲理起来狗都摇头。他夹在中间拿不定主意,皇后是随风倒的性子,长春宫里要交差不难。剩下老佛爷得罪不起,皇上这边又岂是能糊弄的?
他把暖帽摘下来,冷冽的寒风吹得他打激灵。在丹樨上仰头站了一阵,细细的雪片飘进他眼睛里。他回身看,一溜掌灯太监提灯笼过来,举着竹竿一个个往檐下挂。那贞伺候完了茶水提袍子退出来,沿着廊子朝老虎洞那头去了。
他咬了咬牙上台阶,万岁爷刚见完使节,人乏累了,坐在案后捏眉心。他垂手上前,轻声道,“主子今儿辛劳,奴才传辇来,主子早些回体顺堂歇息吧!”
皇帝听了微颔首,御前伺候的人赶着来搀扶,抬辇停在殿门外,上了辇从月华门过遵义门,远远看见殿前的廊庑下站了一排人,素以也在其列。他心里安定下来,大半天没见着,着实也挂念。低下头,右手探进左手的袖陇里。触到那细细的丝带,脸上不由发烫。他还记得侍卫赶到后他做的头一桩事,在肩舆里解下包扎伤口的私物,悄悄收进怀里。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那么幼稚,肚兜上沾了血,吩咐太监打水来,自己躲在寝宫里洗。洗完了不敢晾晒,湿淋淋的压在枕头底下,早上起来再随身携带。
这种事背着人干,做贼似的怕底下奴才发现。有点羞惭,但又觉得快乐。他爱上收集她的一点一滴,可能是病态的,但乐此不疲。果然男人陷进爱情里就会变傻,以前很瞧不惯东篱和皇父,还有那几个为女人要死要活的弟弟。现在自己也遭遇了,终于觉得什么都可以理解,他们的执拗也变得空前可爱起来。
他下辇,搀扶用不上宫女,素以在边上敛神站着,他从她面前经过,隐隐闻见一点皂角的香气。特别留意看她,原来真的洗了头。头发半湿就编了辫子,打眼看上去浓郁如墨。
他脸上装得威严,嘴角却含了半缕笑意。进东暖阁坐在南窗下的地炕上,心里正盘算着要告诉她今天听来的笑话,荣寿在边上叫了声主子,呵腰道,“先前主子娘娘差人来传话,说要换了寝宫里的司帐。奴才回主子一声,过会子就上敬事房挑人,着紧的调理调理,明儿就能上值伺候主子了。”
60章
皇帝转过头来瞧他,眼神阴骘,“荣寿,你在御前不是两三天,规矩还记得吗?”
荣寿吓得就地跪倒下来,磕头道,“奴才都记得,主子爷您圣明,奴才领了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才想预先和主子打个招呼的。主子是奴才的主子,皇后娘娘也是奴才的主子。娘娘下了令儿,奴才两个脑袋加起来也不敢违抗,求主子圣裁。”
皇帝哼了声,“你一个脑袋已经没了,再不清明些,剩下那个只怕也保不住。”把手里的卷轴一撂,冷声道,“去回你主子娘娘,朕跟前不爱常换人,素以朕用着顺手,就不劳她费心了。”
荣寿在墁砖上碰了个响头,站起来的时候腿肚子发软,刚要退出去,皇帝又叫住了他,“今儿皇后上老佛爷宫里去了?”
荣寿道是,“奴才回宫代主子上老佛爷跟前请安,皇后娘娘也在。赶上宫外老郑亲王福晋和四公主进来,四个人坐下来抹牌玩儿。太皇太后问了主子好,也没说别的,嘱咐万岁爷保重身子,就打发奴才回来伺候主子了。”
皇帝朝窗外看,外面灯火辉煌,雪片子飞进檐下,已经染白了站班太监暖帽上的红缨。他靠着锁子锦靠垫,慢慢转动手上扳指。照着推断来,太皇太后那里应该得着信儿了。宫里不准嚼舌头,可也搁不住偷偷摸摸的传。素以这一暴露,往后的事儿少不了。他和皇后少年夫妻,情分还是有的。皇后心善,把素以放到她那里原也没什么,可她不光心善,有时候耳朵根软,她糊涂,这一糊涂就得出纰漏。那个皮头皮脸的丫头,再机灵也经不起太监抡笞杖招呼。还有皇后那个宝贝弟弟,变着方儿的套近乎。年轻女孩儿,万一抵挡不住诱惑点了头,那他怎么办?
皇帝越想越糟心,伸出一根手指指点着,“司帐不用换,倒是司衾,你给朕留神瞧着。老祖宗和皇后那儿没别的动静,事儿压住就压住了。万一有点风吹草动,御前就该好好清理清理了。”
荣寿听得心头直打哆嗦,不能清理啊,一清理牵连就广了。他要太太平平稳坐大总管的位置,这会儿还真得擦亮照子弃暗投明。别的人说什么都不作数,万岁爷是天,只要万岁爷喜欢,那些小碎催不都得让道嘛!什么太皇太后、密贵妃,都是依附君王生存的。女人到天边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这宫里到底谁说了算,不用问人,大伙儿心里明镜儿似的。
他一迭声应是,“奴才省得了,奴才笨王八也有开窍的时候。主子瞧好儿吧,这回办不妥,主子揭奴才王八盖儿。”
皇帝拧着眉,随意挥了两下手。到了进酒膳的时候,御膳房里的小食儿都布置好了,由侍膳处太监搬食盒进暖阁来。原本敬事房递牌子该是午膳时分,他嫌大中午的挑女人说不过去,下旨换到了晚间。这头才斟罢了酒,门帘子打起来,敬事房马六儿把袍角掖在腰里,进门擎着大银盘,从门前膝行进来,高唱了一声,“恭请万岁爷御览。”
他瞪着那满盘绿头签有些犯难,他每月才幸后宫六七回,这趟又逢秋狝,算算来回折腾了近两个月。后宫的女人…是他的责任。皇帝有时很可悲,白天对着满桌的通本折子,晚上还得和一大堆进幸的名牌打交道。本来这上头已经很淡了,要是突然停下来,素以大概很快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他有些无奈,一手支着下颌,顺着趟儿看过去。打头的是密贵妃,再往下是德贤良淑四妃。看到和贵人的牌子他顿了顿,上回临幸她,被素以提铃搅黄了。他那天打了欠条说好补上的,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他把牌子倒扣过来,“不用背宫。”
马六儿利索应个嗻,弓着腰背退了出去。到门外和敬事房总管赵积安回话,“今儿不用驮妃太监了,主子说走宫。”
赵积安哦了声,“那别愣着,赶紧传话叫准备上吧!”
长满寿缩在抱厦里搓手,他才料理好了乾清宫的差事过养心殿来听使唤,正巧遇上敬事房交代话。宫里上值有定规,皇帝进膳到翻牌子期间有专人伺候,因此大家都闲着。天儿太冷,宫女太监分了值房,各在两处烤火取暖。中间隔一张厚毡,隔壁有点动静也都听得见。他从门帘边上的缝隙往屋里瞧,素以正低头纳她的鞋底子。耳门大的人,泥塑木雕样儿三不管。
他有意叫住了赵积安,“走宫?谁这么大脸子?”
赵积安哼啊哈的,压低声道,“是静怡轩的和小主,就是见天儿清水脸子的那位。那位小主贼抠门儿,手指头缝里不露半点财的。这回敢情是要出头,怎么发恩旨叫走宫了?”
说起走宫确实是件体面的事,别人洗干净剥光了,大褥子一裹抬进门来。走宫的不是,走宫能穿衣裳,跟着敬事房太监,带着贴身的宫女儿,大大方方从门口进来。一般是有荣宠的才能这么得脸,宫人们的常识就是谁走宫,说明谁红了。
不过长满寿倒不这么看,“咱们主子丁是丁卯是卯,上回赊了账,这回得惦记着还回来不是?也是瞧人家小主可怜见儿的,冷落一回,再捧一回,两不相欠嘛!”
门口说得热闹,素以全听见了。这些太监真是人嫌狗不待见的,背地里胡天胡地瞎说,也不怕拔舌头!主子临幸宫妃原就该当,走个宫嘛,值当他们说三道四的。她是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看事,可谁来告诉她,心里沉甸甸的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低头掰镊子拔针,劲儿使歪了,往边上一挫,针断了。她长长叹口气,捧着鞋底发愣。边上那贞拿肩顶顶她,使了个眼色,没说话。她醒过味儿来,勉强笑了笑。这叫什么事儿啊,真是吃错了药了。主子翻牌儿关她屁事,她还不高兴上了!
探身搬笸箩来,从里头翻针线盒子,挑根针就着蜡烛光穿线,那贞笑道,“灯下纳鞋底,你好眼神儿。年轻不省着点用,等上了年纪就不顶事了。”
素以还没张嘴,琼珠先接了口,“姑娘长得好,甭管宫里宫外,横竖吃香。竹竿胡同那些个傍家儿1,功夫到了,肚子里没墨水,手上活计也不上台面,不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她一开口就没好话,竹竿胡同都是从了良的粉头,大多有两个得意的老相好,靠着和人暗中来往过日子。好好的,拿那些下贱的官妓和御前女官比,她存的什么心?那贞也听不过去了,板着脸道,“你这是作践谁呢?这种污言秽语出口,也不怕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琼珠尤不自知,“我不过凑嘴一说,别当真呐。”
素以嘴上不爱吃亏,这世上走动,你敬我我自然敬你。像这类怀有恶意的,她就没打算忍让。搁下手里鞋底一笑道,“说起来,我还真没见你写过字做过针线。咱们祁人姑娘在闺阁里不都要学这些吗,敢情您知道有奔头,所以全然都不上心了?”
她这么一说,屋里坐的人都掩嘴葫芦笑起来。琼珠打了自己的脸,气得两颊绯红,站起来叉腰子道,“你别仗着主子抬爱眼里没人,会做针线会识文断字,那点本事用来干什么使的,别打量谁不知道?”
看阵仗要吵起来,门外长满寿一打帘子进来,铁青着脸道,“怎么着?热河走一趟热坏脑子了?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撒野?要是活腻味了,只管直嗓子喊,把主子闹出来才热闹呢!话里牵五绊六,琼珠姑娘不是我说你,你们丫头拌嘴别扯上主子。主子是谁?”他向上一拱手,“不是小家儿少爷,他是垂拱九重的皇帝!平常待御前人和气,可咱们别忘了分寸,人一忘分寸就得意忘形,得意忘形了就要坏事。现下主子翻了和小主的牌子,说话儿就来,还不给我夹紧嘴!惊了圣驾,一屋子人跟着掉脑袋!”
被他一喝果然都静下来了,素以心头烦躁,拧过身子去瞧灯。绡纱罩子是半透明的,薄薄一层看得见里头的蜡芯儿。烧的时候长了,顶上结起了花。啪的一声爆,黑乎乎的灯灰落得满灯座尽是。
其实自打和万岁爷一块儿困在山洞起,她对他的感觉就大变了。这样有担当的爷们儿,抛开尊崇的身份,他也是值得人爱戴的。以前觉得主子离得远,从来没有要亲近的想法。可那晚过后,脑子就混乱了。主子人品贵重,她喜欢他。在他跟前伺候,偶尔的眼神交集也让她心慌。不过这份晕头晕脑的感情也只限于承德那样的地方,远离了花团锦簇的后宫,万岁爷他干净得一尘不染。现在回来了,回来就得翻牌子,整个紫禁城的女人都指着他过日子呢!果然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她的那些春心也必须收拾起来了。她不是傻子,看得出主子对她有点小意思。但那又怎么样?她向往的生活里不可能有他,还是踏实做她的奴才吧!尽忠尽职,干得好主子有赏,将来添了妆奁,高高兴兴带着嫁女婿。
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她回过头看,御道挨边儿来了一溜人。敬事房太监打头,后面的小宫女撑着油纸伞,护着位宫装美人款款而来。素以细打量,和贵人披一件青莲绒灰鼠斗篷,梳得一丝不苟的把子头上插金錾连环花簪,两边缀暗红络子。脚上是花盆底,踩在青砖上笃笃脆响。一手软软搭着宫女的胳膊,摇曳出弱柳扶风的味道,很有股子妙意。
“宫里的主儿真漂亮!”素以啧啧赞叹,“这位和小主拔尖儿。”
那贞轻轻一笑,“你才来,没见过别的。漂亮的多了去了,这位拔尖还论不上,顶多算中等姿色。”
素以哦了声,笑得下巴颏发酸。踮脚再看,人已经过中正仁和,往后边寝宫穿堂里去了。
61章
皇帝没住体顺堂,搬到隔壁日又新来了。和贵人进门一瞧,万岁爷盘腿坐在龙床上,床额垂下来的惊燕儿正好挡在面前,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和贵人上前请了个安,退到一旁屏息侍立。皇帝向来冷漠,她以前虽侍过寝,也不过是公事公办。心远着,即便面对面也仍旧隔山望海。没有荣宠的嫔妃,在主子跟前必须小心谨慎,没有问话不许随意搭讪,这是规矩。
皇帝看过去,她穿一件雪里金遍地锦滚花长袄,下面配条暗花白棉裙 ,领口上一圈白狐毛,称得面孔素净淡雅。头一回走宫,绞着十根手指头怯怯的站在那里,叫他想起素以立在山洞前的样子。
他微微叹息,调开视线。指了指边上圈椅,“你坐下说话。”
和贵人感到意外,以前两回主子都不怎么开口,今儿看样子是打算聊聊了?她应个是,欠身坐下来,总觉得有点不寻常。她位分低,还叫走宫,实在是超出预料。
皇帝挪了下地方,靠在床头的大引枕上,半垂着眼道,“外邦使节带了几样洋玩意儿,回头朕叫人送到你宫里去,你也见识见识。”
和贵人受宠若惊,忙站起来蹲身,“奴才谢主子赏!”
皇帝压了压手,“别拘着,不是外人。”
这句话叫小主儿打心窝子里暖和起来,不枉费天天烧香拜佛,真是虔诚心到了,主子热河走一趟,回銮头一个翻她牌子不说,进来就得赏赐。她心里一直敬畏他,眼下这体己话说得温存,做梦也没想到能有这么一天。她红着脸向上望了一眼,皇帝靠在明黄的帷子上,眉眼儿疏淡了点,可是唇红齿白的模样真稀罕人!
她嗫嚅着,“主子这么待奴才,奴才心里感激主子。”
他嗯了声,“你闺名叫什么?”
和贵人抿嘴一笑道,“奴才小名叫秾艳,一枝浓艳露凝香里的秾艳。”
皇帝轻拍一下掌,“好名字,只是有些名不对人。秾艳嘛,牡丹花儿似的。朕瞧你该比作兰,贞静悠闲,难得的是那份从容。”他一手枕着后脑勺,长长喟叹,“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时有蝶飞来啊!”
和贵人简直要惊着了,皇帝这样夸赞她,既令人高兴又令人惶恐。她琢磨不透,好好的,怎么今儿大不同以往了?她飞红了脸在座上欠身,“主子抬举,真折了奴才的寿了。”
皇帝不以为然,顿了顿又问,“你阿玛是云贵总督阿尔哈图?这两年云贵叫他治理得很好,朕心里看重他。先头问了底下人,才知道神机营齐布琛是你哥子。朕御极前在煤渣胡同还和他交过手呢,一身的好功夫,是个人才。娘家根基壮,在宫里讨生活也是一宗好处…”
这里牵扯到她阿玛哥子,和贵人不知道他要干嘛,怔忡着站起来,手足无措道,“奴才家里阿玛哥哥为朝廷殚精竭虑,对主子是赤胆忠心的。奴才阿玛常说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办事说话没有一样不以朝廷为重,求主子明鉴。”
她怕皇帝寻她娘家晦气,毕竟冷不丁的换了态度,说一车场面话,这倒不像翻牌子侍寝,满像要问家底发落人。
皇帝笑了笑,“瞧把你吓得!你过来。”
和贵人心惊胆战的挨过去,在龙床前的踏板上跪了下来。皇帝伸出手,她忙把两手放进他掌心里。他细细摩挲着,“一双巧手啊!会写字吗?”
和贵人瞧他不像要翻脸的样子,好歹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敛神道,“回主子话,奴才在家里学过,琴棋书画不敢说精,但都沾了点儿边。”
皇帝脸上有喜色,“会画老鼠娶亲吗?”看和贵人一脸愕然,他又换了个,“那蝈蝈白菜呢?”
和贵人要臊死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她才说沾边就给打了脸。学画儿的时候练山水,练花鸟,没练过老鼠和蝈蝈。她涨得满脸通红,“奴才无能,这两样都不会。”
皇帝有些怅然,长长哦了声,“平常临谁的字?”
“奴才喜欢钟绍京的字,近来在临《灵飞经》呢!”和贵人道,“董其昌的小楷虽好,也是出自钟绍京的字体。这本《灵飞经》可算写出精髓来了,奴才一见就爱不释手。”
皇帝没兴致听她说什么董其昌、钟绍京,他关心的是别的,“你习字时候也不短了吧?反手书法会吗?”
这下小主儿脸发绿了,万岁爷这是存心扫她面子,问的都是常人不大接触的东西。又不是天桥上卖艺,大家子千金学这些个把戏,招人笑话么!
皇帝一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不会,也是,这世上有几个素以呢,吸引他注意的不就是她那点歪门邪道的能耐吗!他抚额暗笑,他这是要干什么?找个人和她比本事?回京的路上他都在反省,一个皇帝,陷进这样狂热的迷恋里是不是太不应该了?他早过了风花雪月的年纪,肩上责任重大,容不得他意气用事。他必须冷静,他得泰山一样岿然不动…可是他发现自己居然做不到了。
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和从前一样,她在他心底一隅安然呆着,他分出精神来,照旧翻牌子,轮流临幸后宫。这样宫妃们没有怨言,大家相安无事,就能保得住她的太平。想象很完满,但是实行起来有点难度。那么退而求其次呢?相较之下独宠一人是不是比应付整个后宫更轻松一些?和贵人门第不低,有娘家撑腰人也硬气。不像素以,老子娘区区四品官,在京城连名号都排不上。谁想对她下手,弹指之间就被人碾成齑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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