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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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不会…”他咕哝了声,往床内侧让了让,“上来吧!”

  和贵人面红气短的站起来,刚脱了鞋,皇帝叫她等等。亲自上手去解她的盘扣,一溜鎏金钮子解下来,露出了里头的月白交领中衣。

  闺房乐趣嘛,不在于立刻脱得赤裸,这是他在山洞里那晚总结出来的经验。他蹙眉仔细端详,脱了她外头的袄子,她扭捏站在跟前,嫣红的脸颊,羞怯的眼神,怎么和素以不一样呢?素以是木愣愣的样子,一双大眼睛愕然看着他,叫他心颤。可是面前的女人,论姿色不算差,为什么吊不起他的感觉来?皇帝意兴阑珊,坐着想了想,探手去扯她的衣襟,歪斜的交领坦出肩颈部白若凝脂的皮肉。还是不对,再去解她脖子后面的带子,把肚兜扯掉,这下子有那么点意思了。年轻姑娘挺立的胸乳,委实美好诱人。他抚抚下巴,就着灯看,美则美矣,却不够销魂。

  和贵人筛起了糠,万岁爷这是要干嘛?她吓得不轻,虽说宫妃有义务配合主子的喜好,可叫她走宫就是要在灯下剥光她吗?上回没成事,认真说她只侍过一回寝,身子给了万岁爷是不假,可两个人还不相熟。她一个新媳妇,没见过这阵仗,这算什么呢?她臊得没处躲,万岁爷这哪里是动情,根本就是拿她当个鹌鹑,放在簸箕里耍着玩呢!

  皇帝颓败的意识到不成事,他满脑子素以,这怎么办?心里喜欢不能碰,难道在他临幸别人的时候叫她来,让他看着她的脸调动情绪吗?他大概是撒癔症了,这是病得不轻啊!

  日又新外敬事房太监和长满寿都掐着时候,这是历代传下来的规矩,皇帝行房有严格的时间控制,怕年轻人不懂节制,折腾得过了,得马上风丧命。

  长满寿看看窗台上的香,对马六儿使眼色。马六儿咽了口唾沫,“二总管,万岁爷没让小主们走过宫,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点儿到底怎么掐?要不要放长?”

  长满寿一瞪眼,“放长?这是你能定的?老祖宗有规矩传下来,你犯一个试试。甭说别人,老佛爷知道了也不能饶你!要是传到畅春园去,看老主子活撕了你!”

  马六儿吓得直吐舌头,“这可不敢!”

  长满寿着急,他前阵子费了那么大劲儿,万岁爷回来就把心思放到别人身上去,那不是白辛苦一场吗!杀鸡抹脖子的一比划, “赶紧的,等打雷呢?你按祖制办差,万岁爷也不能怎么你。”

  马六儿应了一串嗻,在南窗底下吊嗓子叫起来,“是时候了,请万岁爷保重圣躬。”

  龙床上的皇帝松了口气,前面说了一阵话,拖到这会儿正好。他倒头躺下来,对立在脚踏上的和贵人摆了摆手,“今儿到围房里歇一晚,明儿回宫等恩旨。先头说你贞静,就封你为静嫔,你跪安吧!”

  小主儿怔怔的回味了下,就这么的晋了位份了?两回,巴巴儿等着承幸,结果什么事都没干成。没干成还给晋位,说出去都没人信。这么丢人的际遇也不能声张,哑巴吃黄连,自己兜着吧!小主儿欲哭无泪,申冤是不指望了,还好捞了个衔儿,也不算太亏。便退后两步,拢起衣裳跪在地上磕头,“奴才谢主子恩典。”

  皇帝闭上眼,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远了,知道人已经走了。他盘算起来,接下来就把圣眷往她身上堆吧!晋了位,隔三差五赏点东西,宫里那帮女人闲着没事爱打听,这么点子动作就够她们议论的了。

  也不知素以领不领他的情,她那么清醒,还善于装糊涂。有时他觉得心力交瘁,怎么杠上她这么个刺儿头!没办法,就是喜欢,抛也抛不掉。她呢?她嫌弃他。嘴上主子主子叫得欢,满嘴抹了蜜糖似的,真叫她跟他过,立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从没觉得做皇帝有这么可悲,世人都羡慕他,谁知他连喜欢的女人都留不住。

  他仰在靠垫上,满心惆怅的伸手到枕头下掏他的宝贝。这阵子就靠它抚慰了,摊在胸口,就当她在身边…

  可是他突然慌了神,两手来回的趟,怎么不见了?那个肚兜不见了!一把掀开枕头,底下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落在哪里了?难道还在袖袋里,忘了拿出来?纵下床绕到屏风后面看,白天穿的朝服早收走了。也不对,他站在地心琢磨,每天更衣前把东西先安置好,这些时候已经养成了习惯。明明记得清清楚楚收在枕头底下的,怎么莫名其妙就丢了?

  “进来个人!”他喊了声,荣寿立刻弓腰打帘子听旨。他往外头指,“去四执库,把朕换下来的朝褂找回来。”

  荣寿见皇帝发急,没敢问就领命去了。皇帝失魂落魄站在那里,心想难道是被她拿走了吗?这么晚了不能叫她进来问话,否则前面做的戏就白演了,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他看看案上的钟,才交亥正时牌,这要熬四个时辰,真得熬掉一身油了。

62章

  朝服拿回来了,里里外外摸了个遍,没有。这一夜他都不知是怎么过的,当初到云南侦办劫案,九死一生的当口都没这么忐忑过。皇帝做到这份上,没脸见列祖列宗。

  五更鼓响,御前伺候的人都在廊庑下候着了,等里头值夜的人一声令下就进去。正值隆冬,又下雪,满世界冷得要冻住似的。一溜人垂手侍立,静静的,不像活物,只是这宫苑之中的点缀罢了。皇帝卯时起,做奴才的寅时三刻就要在外面待命。夏天还好,冬天就要了人命了。那么杵着又不许活动,等到屋里击节的时候,手脚都要不听使唤了。

  终于门帘掀起来,荣寿出门比手势,服侍晨起的赶紧列队进了穿堂里。素以是头一个,打帐子是她的活儿,每天迎接万岁爷下床,要喜兴儿的,天天都要新气象。她抿着嘴,其实笑不出,可还得逼着自己装高兴。在床前跪地磕头,脆生生请安,“万岁爷万寿无疆!”站起来上去打黄绫帐子,手刚伸过去,就被里面的人拖了个趔趄。

  她哎哟一声,“奴才的胳膊!主子有话好好说,拧断了奴才就当不了差,不能给主子尽忠了。”

  帐后的皇帝努力平息了下,面前有布遮挡着,他脸红她也瞧不见,所以直隆通的问她,“朕枕头底下的东西是你拿的?”

  素以啊了声,“没有,主子的东西,奴才哪有胆子随意动呢!”

  皇帝气极了,使劲捏她手腕子,“你再说没有!”

  素以疼得咝咝抽冷气,他私藏人家的肚兜,居然还能理直气壮的质问,做皇帝就是好啊!说真的,她的记性差到这种程度,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肚兜给他包扎伤口的事儿早忘了个一干二净,要不是她收拾帐幔的当口发现枕头底下露出来的带子,她真想不起来还有这茬。那肚兜当时糊得都是血,她留意了几趟没看见,又不能到处打听,以为是给扔了,就没放在心上。可是今天干干净净压在主子枕头底下是怎么回事?当时她那个心哟,只差没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是大姑娘,大姑娘贴身的亵衣到了男人手里,那也太不像话了。横竖是她的东西,悄悄的拿回来,料着万岁爷心知肚明也不会追究,谁知道他还好意思提,连她都替他臊。

  她支支吾吾的,“主子,我是司帐,不动您的床褥…可能是琼珠拿的,真的,肯定是她!”

  “还想栽赃?琼珠料理完了被褥就出去了,那东西是她走后放进去的,接下来是你进来,你转一圈东西就没了,不是你是谁?谁敢那么无法无天?”皇帝嘴里咬牙切齿,眼睛却盯着那只手使劲瞧。多漂亮啊,就跟拿玉雕出来的似的!她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平常干着零碎活都能这么得人意儿,要是供养起来,拿玉容散敷着,再戴上金镶宝的护甲,不知该美成什么样。

  皇帝心里突突的跳起来,他看过她那么多私密的地方,没有一处差强人意。真真是个心肝玉美人。他爱之愈甚,这么下去怎么好?有时自己也觉得好笑,怎么她就那么齐全呢?果然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的小奸小坏他都觉得可爱至极。

  素以想陷害琼珠没成事,料着主子东西长东西短的,是没脸说出来。她抓住了这点妄图脱身,于是装模作样的问,“主子说说到底什么不见了,奴才好给大总管回话。您瞧早上时候不多,您要起身还要进日讲,晚了不大好。有什么等…”她说着一顿,感觉手指头不知被什么包裹了下,温热湿滑,她如坠云雾,结结巴巴的喃喃,“咱们…散了…散朝再说…”

  床上帐子打飘飞起来,皇帝漠然坐在床沿上,门口尚衣的太监飞快进来,就地跪下替皇帝穿鞋。他连瞧都没瞧她一眼,只道,“朕回来要是能看见物归原主,那就算完,不追究了。可要是没见着…”他阴恻恻一扯嘴角,“到时候搜身拿赃,你知道后果。”

  天底下还有王法没有啊?什么叫物归原主?那肚兜是她自己的,什么时候成他的了?这是要冤死人了!素以收起那根被他舔过的手指头,心里着实气愤。拿她的东西当自己的,还做出这种轻薄的事情来,皇帝就可以不讲理吗?可是人在矮檐下,她嘴里虽敷衍,心里压根就没有还回去的打算。既然拿了就死磕到底,再说一个皇帝藏着她的私房物件,她又不是他后宫的滕御,凭什么?

  皇帝洗漱过后没停留,戴上黑狐皮缎台朝冠就往上书房去了。琼珠进来和她一起扫床叠被,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冷笑了声,“人要红,挡也挡不住。昨晚上那位和小主儿升发了,封了个静嫔,搬到延禧宫做了主位。听说内务府库里出了好几匣子的赏赐,看来圣眷隆重得很呐!有些人拈酸吃醋也没用,富贵是命里派好的,献媚邀宠值个什么?福薄嘛,怨得了谁呢!”

  素以听她阴阳怪气的声口就难受,顺势笑道,“是这话,您能看透真不容易。有的人使了那么大劲儿不还在养心殿里呆着嘛!我以为天天的抢人家差事,戳在主子眼窝里,回来怎么也是个常在的衔儿。谁知道几里山路白走了,主子一点儿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您说,是不是忒不值当了?”

  琼珠手上一顿,嘴角挑出个嘲讽的弧度,“这儿横竖没外人,咱们说说掏心窝的话吧!其实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想得主子垂青呢?当值七八年,能晋位肯定是好事儿。不能晋位的,大不了满了役再出去嫁人。最尴尬的就是开了脸不发恩旨的,你说这怎么弄?”

  素以哟了声,“真没想到主子是这样的人,您开了脸了?那不成啊,开了脸往后嫁人不易。您姐姐不是贵妃吗?赶紧去跟前求求,让贵妃给做个主啊!急死人的买卖,您运气真不好。”

  琼珠被她说得愣住了,半天才驳道,“别跟我扯犊子,我说的是你,我替你着急呢!在木兰围场那晚,你…那个…万岁爷不是招你侍寝了吗?大家明面上不说,私底下谁不知道啊,你还装?”

  素以嗤地一笑,“难为您惦记了整一个月,我说没侍寝您还不信,叫我怎么办呢!其实您别盯着我,我就是个小宫女儿,您和我计较能计较出什么花来?我和万岁爷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再怎么也走不到一块儿。您这会子该给贵主儿通个气,没瞧见静嫔直往上窜吗?我记得主子秋狝前最后一个招幸的是她,回来头一个又是她,这么着估摸五阿哥也快来了。我听二总管说,静嫔娘家官衔儿不低,是个什么总督。不防着点儿,回头再晋个妃位,那一眨眼可就到跟前了。”

  琼珠一想是啊,她这人不着调,说的话还算在理。当然口头是不能服软的,先给她抛个白眼儿,等手上活完了,再打发底下小丫头往储秀宫跑一趟吧!

  素以对着琼珠时可以调整得像只斗鸡,可一旦闲下来,她就有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主子的身子要调理,回来这一路她都悉心的照料他。司帐管得宽,经常管到御膳房进的吃食上去。什么乌鸡汤野鸭子汤,把他伺候得坐月子似的。眼下补得差不多了,回来有劲儿翻牌子了,这叫什么呢?她心里发涩,还是不后悔待他一片赤诚。主子好她就高兴,哪怕看着他夜夜笙歌,只要他健健朗朗的,她就觉得自己有寄托。真是喜欢到了一定程度了,没什么占有欲,因为清楚知道他不可能属于谁。素以抽抽鼻子,自己真是善解人意,大方得十分悲情。

  惆怅了一阵,回东边庑房里打盹去。昨天晚上值了夜,今天白天可以小睡两三个时辰。不想回他坦,他坦里有鬼见愁的琼珠,还是庑房里睡得踏实。

  天儿不好,从穿堂过来落了一头的雪。到了门口拍拍雪沫子进屋,打起门帘一股热烘烘的暖流夹着炭气迎面袭来,那贞全然没察觉,光顾着坐在桌旁看一封大红烫金柬。她进去忙推了窗,“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味儿恁的大也没闻出来?”

  那贞扬扬手,脸上带着笑,“家里捎礼单进来叫我瞧。”

  她挨过去,探脖子看,喃喃念道,“金凤十只、金镶青金方胜垂挂两件、金莲花盆景簪一对、碎小正珠二颗、米珠十颗、红雕漆长屉匣十对,雕紫檀长方匣六对、红填漆菊花式捧盒二对…”展开了红金柬,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看得人眼晕,“这么多,全是你的陪嫁?”

  那贞嗳了声,“我瞧得出来,家里为了给我撑场面,花了大力气了。指婚配给贝子爷,又是个正室,东西少了拿不出手,怕过去给姑嫂笑话。”她叹了口气,“我阿玛就是个五品官儿,俸禄能有多少呢。这么一堆东西,把老本儿都挖出来了,怪道人家说生闺女赔钱。”

  素以摇摇头,“不说宫中,宅门里也不易。还是草原上好,男家十张皮子就把姑娘聘过门了,没那么多弯弯绕,不就是过日子嘛!”

  那贞觑眼儿看她,“你还真打算回乌兰木通去?在京里花花世界看迷了眼,再回那里能过得惯吗?把万岁爷和个五大三粗黑脸膛子爷们儿放在一处,你到底挑谁?”

  她故作大方的笑起来,“有万岁爷什么事儿?草原汉子自有他爽朗的地方,你没瞧见他们在马背上的样子,和京城的皇亲国戚们可不一样。”

  这里正说着,门上进来个小太监,虾着腰上前打千儿,“我是皇后主子跟前人,请问哪位是素以姑姑?”

  素以有点意外,站起来说,“我是,有什么事儿?”

  小太监卷袖道,“奉主子娘娘懿旨,传姑姑过寿康宫说话,这就跟我过去吧!”

  那贞看了她一眼,“皇后在太皇太后那里。”给她整了整衣领,回身取把伞塞到她手里,低声道,“你自己多提防些,我找二总管去,叫他想想法子。”

  提起寿康宫就没有什么好事了,关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过结素以都听说过,再加上蝈蝈儿死在她手里,这老太太简直就是个讨命的夜叉星啊!

  她转脸看外面,一阵大风卷着碎雪扑窗而来,伴着穿堂里呼啸的哨声,打在绡纱的窗户纸上簌簌作响。

  三九四九冰上走,要过年了。

  

63章

  说起这位太皇太后,厉害人尽皆知。她念佛,但是人心不向善,念佛也许只是为了赎罪业。

  素以听说过她的事迹,这位可是离间的都头,内斗的领袖。当初高祖皇贵妃比她晚进门,就因为人家是正房太太,她算计人像算计十世里的冤家。皇贵妃是大邺的长公主,货真价实的帝姬,大邺皇帝亲自送嫁十里,配给了当时的南苑大王。据说帝姬是个明媚温婉的人,可这位侧室老佛爷嫉妒她,软刀子割肉,一点一滴把人给消耗死了。死了好啊,死了天下太平。原以为能高枕无忧的做皇太后了,谁知道窜出个慕容锦书,她是皇贵妃嫡亲的侄女。这位末代帝姬兜兜转转又和她儿子耗上了,这回老佛爷没占优,不说惨败吧,横竖儿子是被拐跑了。当然了,畅春园那二位还没离宫那会儿她没少活动,有些事办得忒不地道了,连她婆婆都瞧不过眼。大概是落的短处太多,以至于承圣太后晏驾之后她不敢住慈宁宫,最后选了寿康宫颐养天年。

  素以从东角门进去,寿康宫规模不算大,小而精的结构。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檐下是龙凤和玺彩画。比慈宁宫低一个档次,但是瞧着很肃穆的感觉。有时候说环境改变人,这话也不一定准确。太皇太后这尊大佛实在是太扎眼了,这寿康宫染上了她的气味儿,进门就让人心尖儿打颤。

  素以握了握拳,这回要仔细了,就怕进门叫太皇太后看见脸,什么也不说,劈头先来两个大嘴巴子。真要这样可怎么办?不像琼珠似的好斗嘴,这儿吃了亏没处申冤,所以要加倍的小心。

  跟着上了丹陛,门前宫人往偏殿引,进门就看见一位坐在正座儿上的老太太,戴着钿子,穿一身百蝶穿花石青洋缎窄褙袄,手里托着掐丝珐琅三君子的茶盅,小指和无名指上的护甲那么老长,刀剑似的往前戳着。她没敢细看脸,横竖不是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右手边那位戴金镶青金石领约,穿明黄鸾鸟朝凤绣纹夹袍的,从打扮上就能瞧出来是皇后。皇后主子人好出了名,再仗着以前有点交情,有她在,素以倒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敛着神上前,屋里地上铺着厚厚的新疆贡毯,她进门膝行,对太皇太后和皇后磕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再换一边,冲一片柿子红撒金纹的袍角伏下去,“奴才给小主儿请安。”

  说起来也背晦,她没见过这位小主,就算见过也不一定记得住。后来才知道她是皇后底下二把手密贵妃,她叫了声小主惹人家不太痛快了,其实人家该称为“贵主儿”才对。叫小主把她和三宫六院小嫔妃混在一块儿,大节上虽没错,可人家喜欢这个“贵”字儿。她忒没眼力,所以换来轻蔑的一声哼。

  太皇太后问皇后,“就是她?”又端着架子道,“抬脸我瞧瞧。”

  这一瞧之下…确实是像。一样的瓜子儿脸,一样的杏眼带那么点吊梢。太皇太后皱眉调开了视线,曼声道,“你的话打发人知会荣寿了,皇帝不让?”

  皇后应个是,“我知道主子脾气,他认生,像身边的茄四,跟了二十几年,腿上长疽才换下来的。”她看了跪地的人一眼,“前阵子御前的两个司寝到了年纪都放出去了,这会子新手刚用服帖,抽冷子又说要换,我就知道是这么个说法。”

  皇后总归有意无意替素以开脱,照她的说法,留人只是皇帝的生活习惯,和那些儿女私情不沾边。

  太皇太后搁下手里的茶碗,今天传这丫头,也是因为皇后来回话。皇帝是办大事的人,真要没什么,就不是这么个霸揽法。不过这丫头目前没犯什么错,既然皇帝要留,她也不能硬铮铮的把人怎么样。横竖皇帝的脸面要紧,其他的还能稍推后再说。不打不杀总有别的方法来处置她,比方说把她送到东篱身边。皇帝如果心里没她,如果还在乎兄弟情义,就没有拒绝的道理。再不济,皇后娘家兄弟不是稀罕她吗?只要赐了婚,照样把她弄出宫去。

  这么张脸在紫禁城里存在着,想想都叫人硌应得慌。与其说她像锦书,倒不如说她像合德帝姬。这眉眼儿,这脸架子…太皇太后突然觉得怕,人上了年纪,狠劲儿难免要退化些。如今再不待见,也不会把刀举在头顶上了。再说她还指着和皇帝祖孙间好好相处,东齐不像他阿玛,人深沉,耐得住,看不透心思。他要是个直性子,有点什么闹过一场就罢了。他不是,这孩子记仇。就跟那百合片似的,不嚼碎了不好克化。万一伤了他的心,补救很困难,他没那么好说话。

  于是太皇太后放缓了声气儿,问底下跪着的人,“这回木兰秋狝你随扈了?”

  素以磕头道,“回老佛爷话,是。”

  “从京城到承德用了多少天?一路上顺不顺遂?”太皇太后倚着肘垫道,“我倒是听说了个事儿,皇帝是瞒着我的,我今儿传你来问问话,你主子的腿伤着了,有没有这一出?”

  素以打了个顿,这话不太好回,说是吧,戳穿了皇帝。说不是吧,欺瞒了太皇太后,两头都落不着好处。她计较了下,仰脸笑道,“回老佛爷,从京城到承德花了二十五天,一路都还顺遂。主子给御前人立了规矩,不叫奴才们往外传消息。奴才要是舌头跑了偏,怕主子赏奴才板子吃。可既然老佛爷问了,奴才就是给打死也得说。”

  太皇太后没想到她会这么应对,直起身正了脸色,“你倒是个明白人,那就说说吧!”

  “嗻。”她磕了个头道,“奴才随扈,偶尔也听主子说起热河行宫的事儿。说眼下规制还是前朝的,这趟是修缮,没有大扩建,明年交夏要迎太皇太后过山庄避暑,主子一路都在念叨着,要划地另修别院,好好奉养着老佛爷,让老佛爷散心、高兴。打围回来后开始各处查看,说老佛爷千秋在五月里,明殿要造得大,方便到时候设宴受朝贡。”她咽口唾沫,要在这么尊贵的人面前撒谎真不容易。不过太皇太后爱场面,这么说显然叫她感兴趣。素以松口气,发现那回在乾清宫听来的话真管用。反正万岁爷是有这打算的,她可着劲儿吹嘘,路数是对的。便接茬道,“奴才在家时也听过戏文,戏文里的皇帝哪个也没有咱们主子孝顺。老佛爷真好福气,主子给老佛爷看完了殿址又上外八庙给您祈福,找寺里的管事说要替老佛爷捐座金佛,这么大的功德,可赛过一百个喇嘛念三年经了。主子是诚心诚意的盼着老佛爷长命百岁,吩咐底下要在明年端午前完工,到时候还要请老佛爷亲去查看…”

  太皇太后听了当然称意,只不过也被她饶得找不着方向,因问,“那后来怎么受的伤?”

  素以霎着大眼睛说,“主子闲来爱逛逛,从寺里回行宫,正遇上一处妙景,就停车下来看风景。没曾想山里的猎户缺德,设了捕兽夹,主子没瞧见,一脚就踏进去了。”

  在座的人都抽气,“天爷,这造大孽的!眼下伤势怎么样?”

  素以忙道,“主子们别着急,万岁爷洪福齐天,正巧那铁夹子脱了榫头,主子爷伤得不重,这会儿已经能走动了。主子说了,有人万里朝圣一步一叩首,他这回流的血是为老佛爷积阴骘,佛祖看见他的虔诚心,保佑老佛爷福泽绵长,越活越年轻。”她笑得花儿一样,“说句该掌嘴的话,奴才以前在尚仪局里没机会得见老佛爷,一直以为老佛爷福寿双全,一定是位耄耋的寿星。谁知进来一瞧,老佛爷连一根白头发也没有,面色好得姑娘家都赶不上。奴才见识浅,心里还惊呢,莫不是内务府弄错了老佛爷寿辰,明明是三十来岁的年轻诰命,怎么说已经到了耳顺之年呢,真是活打了嘴了!”

  她虚头八脑的奉承,老话也说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嘛!加上太皇太后暂时没打算动她,倒也讨得她老人家脸上隐隐一点笑意。拿手点点她道,“这丫头说话有条理。”话锋一转又道,“昨儿你主子翻牌子,招了和贵人走宫,这事少见。后来有什么说头没有?”

  素以心里一酸,脸上依旧笑嘻嘻的装腔,“和主儿大喜了,内务府大约还没颁旨,奴才们在御前早就得了消息。和贵人晋了静嫔,是主子昨晚发的口谕。主子抬爱,从库里挑了洋人岁贡纳的稀罕玩意儿赏了小主好几件。奴才听说有喷了能招蝴蝶的水儿,还有画册子,上头是西洋人说的艺术。长着鸟翅膀的金头发女人和光腿投枪的男人,都不穿衣裳。奴才就想了,洋人真好,挑费比咱们祁人小多了。祁人上下那么多件儿,他们这也忒省布料了。”

  皇后正喝茶,听了噗的一口喷出来,在场的人都尴尬万分。皇帝不老成,这么没意思的东西乱赏,还让底下人知道,传出去脸面也不要了。

  太皇太后掩口咳嗽两声,发现这丫头张嘴就来的性子和前头慕容家两位大不一样。要是她惶恐拘束,瞪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装可怜,她估计会越看越斗气,忍不住就惩治了她。可她没有,跪在那里侃侃而谈,那油嘴的样子怎么像个太监?这性格,皇帝能喜欢才怪,配给昆家小公爷还差不多,臭味相投嘛。

  太皇太后也怕她继续扯淡,摆手道,“成了,回去好好伺候你主子。皇帝爱清静,别在他跟前聒噪。你太能说,也不知道皇帝怎么受得住。”掖掖鼻子又道,“我要嘱咐你一点,御前人我这儿都瞧着的,安分守己是头一条。要是有了什么非分之想,叫我拿住了,先揭你两层皮,记住了?”

  素以背上出了一层汗,到这会儿才松懈下来,磕头道,“奴才谨遵老佛爷教诲,请老佛爷放心,万岁爷是明君,奴才也要做个名奴,绝不敢给主子丢丑。”说着对座上人磕头,起身却行退出了寿康宫暖阁。

  出来的时候真吓得腿打颤,还好没把她怎么样,是她的运气,也托了那位静嫔的福,让她打马虎眼儿糊弄过去了。她头昏脑胀往徽音右门上走,进了夹道正遇上来回转圈的路子。还没开口,路子先拍了拍大腿,“姑奶奶,您总算出来了,可急死我了!”

  素以茫茫然道,“这么大雪,你怎么在这儿?”

  路子朝慈宁宫花园方向指了指,“主子在咸若馆礼佛。”

  她迟迟哦了声,心里什么都明白。万岁爷替人着想,要是急赤白脸来救她,那就把她顶到枪头子上了。还是这么的好,打着礼佛的名号远远看着,不到紧要关头不出面,果然大将之风!

  “那我先回去了。”她抽干了力气,应付太皇太后可比应付琼珠累多了。这会儿巴不得找床上炕,实在是熬不得了。

  她撑着伞自顾自的沿墙根走,路子在她身后嘿了声,“没心肝的丫头!”又压嗓道,“你上围房去,别乱跑,主子回头要问话。”

  她挥挥手,踩着积雪摇摇晃晃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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