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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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那张贴在车头的合照被他挪到了房中的相框里,再一次在手机上见到何遇时,川昱还是愣了一下。

  白色的半高领上衣下搭着一件极具质感的墨绿色丝绒长裙,叶眉淡妆,全身只在耳朵上装饰了一副刚好盖过耳垂的银色耳环,典雅高贵,淡泊到有些冷漠的一张脸使她在镜头中看上去更像一幅收藏价值颇高的油画。

  对面的一个记者问道:“您的展览很少在南方省份选址,但我留意到这次《风息》巡展中增加了四川成都这一站,请问这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还有,这个站点您本人会亲自过去吗?”

  何遇想了一下:“当然,我会在每一场展览跟大家见面,至于四川站……”

  “请问是跟您的成长经历有关吗?”记者忍不住插了嘴,何遇皱了下眉,记者迅速意识到无论问题如何自己插话的行为都十分失礼,连忙诚挚地说了句抱歉。

  她的眉毛依旧皱,原本一脸坦然认真的记者开始紧张起来。

  川昱隔着屏幕却轻笑了一句:“她没生气,在思考呢。”

  镜头前气氛尴尬了三秒,何遇鼻翼微张舒了一口气,说道:“有关的,我原籍四川凉山,被现在的父母收养后才迁居北京,能从那次山洪中逃生,跟这次展览中的一个人有关。所以我希望,将展览带去我们相遇的地方,算是一种纪念吧。”

  “男朋友?”

  “不是。”她回答的时候甚至没有半分迟疑,川昱听到后眉心动了一下。这一边记者接着问:“是哪一张人像?有什么故事可以跟大家分享吗?”

  何遇微微笑了一下:“这个答案,我希望你们能够自己去《风息》中寻找,事先因为外部因素对某一张照片过分关注,会影响展会观感的。”

  她语气温和,透过镜头的眼神却有种不容窥探的禁秘感。

  记者点头,继而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门外的落雪声愈发清晰,川昱默不作声地将手机音量调大了两格。

  眼镜追着辛干在院子里“恶战”,辛干连中三个雪球脚下一滑跌,“哐”一声撞开了川昱的房门。

  视频没来得及关掉,正好这时何遇轻细的嗓音说了句:“是的。”

  辛干一愣,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头上的雪花蹿到川昱身边瞧了瞧:“这不是何遇姐吗?哇!她这么穿真好看!”

  眼镜也跟着蹿了过来,川昱没法,索性将手机给了他们:“嗯,你们看吧,我肚子饿了,去厨房找点儿吃的。”

  辛干问:“三哥,你不看了?”

  “不看了,你们看完赶紧关掉,省点儿流量。”

  辛干拿着手机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川昱已经走出房间了。

  接下来记者问的都是一些摄影相关的专业问题,辛干和眼镜听不明白,只对着何遇的影像盯看了好一会儿。

  辛干擤了擤发红的鼻子问眼镜:“你说何遇姐现在在干啥呀?”

  眼镜看着手机,指了指视频右上角的字样说:“跟我们看到的一样,这是直播,你晓得吧?就是那边在干什么,我们就直接看到什么,跟电视不一样。”

  辛干点头,看了厨房方向一眼后接着问:“何遇姐还会回来吗?”

  眼镜接过手机连忙轻捂了一下他的嘴,掩了掩房门说:“嘘嘘!”

  “会吗?”辛干小声重复。

  眼镜叹了一口气:“都快三个月了,你看她给三哥打过电话?”

  辛干摇头。

  “发过信息、连过视频电话不?”

  辛干又摇头。

  眼镜咬了下嘴唇上的干皮:“那不得了,明天就是除夕,连你三哥上次接生的那羊崽子都来队里打了个照面,何遇这儿还没半点消息,多半啊,就这么断了。也是,这里又苦,你三哥还老欺负人家,总不能叫她一个大姑娘穿得十分讲究地跟着我们挖沙吧?”

  辛干想了想,关掉流量前将那个直播网址点了收藏,抬头看了眼镜好一会儿,说:“你拿何遇姐跟羊崽子比,我回头要告诉她。”

  眼镜眼睛一瞥:“你小子是不是不会抓重点,我说那羊崽子是做个比较,意思是说……”

  “反正你说羊崽子比她好了,我听见了。”

  “哎,你个挑拨离间的小玩意儿。”

  放下手机,两人很快又追追打打窜出了房子。

  从厨房嚼着干饼出来的川昱被误糊了一脸雪,他抹了一把左边眉骨上的雪花,一边捋袖子,一边说:“好啊!你们俩别跑,今天不把你们埋成雪人我这个队长就白干了。”

  辛干:“眼镜丢的!三哥,不关我事!”

  眼镜:“滚滚滚,放屁,队长,不是我干的,是洋金,他从房顶上扔的,我看到了。”

  尤金:“Are you kidding me?”(你在开玩笑吗?)

  (三)

  “辛苦了。”

  “何老师辛苦了。”

  ……

  专访结束,何遇在一旁的水吧给自己倒了一杯Chivas。白皙的指节握着蜜糖色的高脚杯,她盯着酒瓶里的液体看了两秒,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根棕黑的草秆来。

  推开包厢大门,外面是宽敞的主展厅。

  展厅里是暖黄色调,粗犷自然的装修线条……细细准备了十一周,从展框到布景设计,无一不恰到好处。

  一对外籍摄影师立在一张特写前评论:“Her eyes were as warm as the sun.”(她的目光像太阳一样温暖。)

  “Yes, it's fascinating.”(的确,太迷人了。)

  何遇侧了侧身子,对着墙壁上乌尼的影像轻举了一下杯,醇香的酒水顺着草秆内壁滑进喉咙里,细腻,也刺激。

  她从那对摄影师背后走过,大厅中央设置了一个风化石造型的休息小吧,有人向何遇招了手。

  何遇走过去,没急着打招呼,而是选了个平整的地方放自己的酒杯。

  林夏亦瞥了她一眼,指着不远处乌尼的特写说:“那个女人喜欢川昱?”

  何遇回:“大概吧。”

  林夏亦的目光再次挪回何遇略高的颧骨上,迎着灯,上面有一层冷冷的光。她笑了一下:“我离开那天路过了她的小铺子,买了点儿东西,听说我们从乌斯固沙小队来,她问起了你。”

  何遇“哦”了一声,慵懒地抬手向站在大厅另一边的一个熟人招呼示意。

  男人有些惊喜地点头回礼,见何遇身边还有人,便也只是微笑着继续将目光投入到展品中。

  “他姓李。”何遇淡淡的,也没看人,似乎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林夏亦白了何遇一眼:“谁不认识他啊,业界最有名的整形医生,一号难求,医学世家出身,标准的钻石男。”

  林夏亦说这话时有腔有调,虽然不算刻薄,但何遇明白她在暗指什么东西。

  在外界品评自己的那些劲爆八卦里,李医生也算个熟面孔,送名表豪车、买她出生同年的所有奢侈品包求爱……不胜枚举。

  何遇不在乎,端起酒杯轻轻吸了一口,说:“认识就好。”

  林夏亦看了看她的脸,又将目光挪到了展厅正中央的墙面,那儿用沙砾较为写意地拼了这场人像摄影展的标题“风息”,再往后,是一个嵌进墙体里的“遇”字落款。

  林夏亦轻笑了一声:“那个女人没你有品位会打扮,争不过你理所当然。”

  何遇点头:“只说这点的话,大部分女人都没有。”

  “何遇,”林夏亦闷闷地叫了她一声,发狠似的抽出了她酒杯里的草秆在手中折断,“我跟你比,输的大概就是手段。”

  何遇不怒,将头转过去看了她一眼。

  林夏亦气不过,沉着嗓子对她说:“人用完了说扔就扔,回来了还要借他圈钱圈名,你还真是比我想象的厉害,你对每个对你鬼迷心窍的男人都这样吗?”

  她这话问得刻薄,何遇却抿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不是。”

  “那你就该……”

  “对我鬼迷心窍的男人太多,仔细来说,我喜欢身材好而且……”何遇脸上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略高的颧骨依旧静静地透着一种生冷的古典美。

  林夏亦被何遇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刺激到,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

  “女士,请放手。”

  “您累了,请让我们扶您出去休息。”

  现场两位安保人员及时赶了过来,一左一右看似帮助地将林夏亦架了出去。

  体面场合,她没有挣扎叫唤,而是昂首回头冲何遇极轻蔑地笑了一下。

  Kevin刚与专访结束的记者沟通完,从偏门赶回展馆中央的休息小吧。

  他看了一眼林夏亦的背影问:“遇,你没事吧?”

  何遇从包里掏出另一根草秆插进酒杯里,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我像有事?对了,绿化基金会捐款筹备好了吗?”

  见她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Kevin这才翘着尾指抚了两下自己的心口跟她说:“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何遇不置可否。

  他一笑,立马转了话锋:“亲爱的,你知道吗,刚才的专访里,你真是迷死人了。”

  “直说吧。”

  “三个月前你人还在浑善达克的时候,我替你接了一个提名通知。前段时间你全心全意扑在摄影展上我没说,这会儿空闲下来,正好。”Kevin适时将口袋里早已准备好的烫金邀请函掏出来,颁奖时间就在明晚。

  何遇扫了一眼:“名头不小。”

  Kevin笑逐颜开:“以你之前的作品再加上《风息》现在的影响力,这个奖你十拿九稳。”

  她没回答,这些年的国际奖项拿得太多。

  “遇,这是个好机会,过硬的实力,更多的曝光度,更大的名气,对任何一个摄影师来说都是一种荣耀,伯父伯母也会……”

  何遇看了一下时间,听倦了,交代Kevin将邀请函送去她家里。

  Kevin说好,笑出了少女的暖意,何遇随口夸了他一句:“皮肤不错。”

  “真的?”Kevin受宠若惊,“最近人家每天都有好好保养,给我做医美的那个医生以前跟过李医生的,她的手法……”

  何遇没听完,从小吧处找了一张便笺纸写了个电话交给Kevin。

  他拿在手里看了看:“这个……”

  “是李医生的号码,回头取五万块钱连带这个帮我一起转交给林夏亦,让她打通了就说是我介绍的。至于钱,你告诉她原本就是她十月份落下的就行了。”

  Kevin不懂:“宝贝,你是想让李泽瑞给林夏亦治腿上的疤?拜托,帮那个老模特还不如卖个面子给我介绍介绍呢,我一直觉得我的鼻梁还可以再挺一点儿。”

  何遇将最后一点儿酒吸尽,平静地说:“好好的,也安心吧。”

  “安心?”Kevin觉得越听越糊涂了。

  何遇笑了一下,擦干饮酒的吸管,从侧门往展馆外走。

  身后Kevin问:“颁奖典礼两天后是巡展南京站开幕,需要我替你订机票吗?”

  何遇挥了挥手。

  川昱曾说——“林夏亦是我老师的女儿,老师对我有恩,真在我的地盘出事,我会很内疚。”

  她记得这句话,也记得自己明明白白告诉过他——“川昱,我不会让自己想念你的。”

  说到,做到。

  (四)

  正蓝旗那日图苏木下属辖区的小镇入口,祭火节时挂出的崭新风马旗还飘在风里,颜色鲜艳、灿烂,与出入其中的蒙古族居民身上纯白色的新衣呼应,亦真亦幻。

  辛干趴在小货车的车窗上,眯着眼数小酒馆门廊下的空瓶子,刚数到第三十七个,川昱拍了下他的肩膀。

  “去查查,还缺什么别的没有,看样子快变天了。”

  辛干笑着应了一声,从棉布口袋里掏出先前列的单子跟着川昱走到车后爬上车斗:“羊肉、面粉、土豆、毛巾、洗发水……咦,春联,三哥,贴门上的春联买了吗?”

  川昱哈出了一口白气,眼神在几个装面粉、土豆的麻袋边扫了扫。

  辛干眼尖,从靠车门的一侧揪出了一个小包:“这个是不是?”

  川昱刚要说话,辛干已经拆开了。

  锃亮的一个圆环形五金配件,比以往常见的更精致,倒像是专门抛过光的,辛干瞧了一会儿,拈起来通过配件的孔望着川昱,边玩边问:“这是安哪儿的?”

  川昱一把从他手上夺回来揣进兜里,说道:“对联在左手边装肉的袋子下面,数数够数了没?”

  辛干翻身去查数,川昱自顾自地走回了驾驶室里。

  车载电台正随机播那些热闹喜庆的歌曲,川昱将音量调小后掏出了手机。

  上午十一点十七分,多云转雪。

  没有任何其他的信息提示,川昱将手机塞回了衣兜里。

  “咣”一声轻响,手机磕到了那个早该安在淋浴管上的金属环。

  他无意识地用指腹摸了摸配件内壁,它不似先前放在车斗里那样冰冷,入手光滑且清清凉凉的,就像那个女人的皮肤……

  正播着的一首歌唱完了最后一句词,本该接下一首却莫名其妙跟了句歌手的祝福,说的粤语,发音从廉价音响里透出来含混且带着一种信号不稳的“吱吱”声。川昱抬手准备关掉,刚一伸手便听到歌手字正腔圆地憋出了一个词——团聚。

  他缩回了手,扭头语气平淡地问辛干:“好了吗?”

  “三哥,三哥你快看谁来了,快看呀!”

  辛干站在车斗上叫了起来,川昱抿了下唇,愣了一秒猛地拉开车门回头。

  他的嘴角比眼神更快挑起了弧度,以至于乌尼拉着庆格尔泰来到车边撞上川昱这个表情时有些不知所措。

  辛干将孩子抱在怀里惊喜不已:“竟然都已经会走路了!真好!叫舅舅,叫舅舅!”

  乌尼笑了一下,看了川昱一眼。

  他嘴角依旧勾着,只是悄无声息地将脸上的惊喜转化为一种熟稔礼貌的笑意:“走得真好,再过一段日子,就该能满街追着舅舅买糖吃了。”

  乌尼笑,辛干也笑,姐弟俩对了个眼色,辛干在兜里摸了一两块零钱跟川昱说:“三哥,你等我一会儿,我给尔泰买个零嘴吃。”

  川昱点头,靠在车门上看一大一小往不远处的一个点心摊子走。

  乌尼没动,川昱便随口跟她聊:“晚上队里一起吃个饭就算完事了,我让辛干早点儿回来,今年你们一家也在镇上过年吗?”

  乌尼摇头:“阿布今年的羊卖了好价钱,在阿巴嘎旗买了两个铺面,说今年去铺子里过年,顺便帮着收拾起来,开春就开业。”

  川昱点头:“好事啊!到时候我去喝酒。”

  乌尼笑了笑,见路两边这会儿人不多,抿嘴理了下鬓边的头发往川昱凑了一步。

  “昱哥。”

  川昱如常应了一声。

  她将说话的音量降了一些说:“不然……你跟我们一道儿去?”

  川昱笑:“不用,队里还有人。”

  他声音大,乌尼的脸“唰”一下红了:“昱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川昱回过神,见她的样子一下明白了。

  乌尼索性将话说破:“先前我以为何遇会留下来跟你的,现在她走了,昱哥,外面的女人靠不住,咱俩好吧。你还干你的,我把铺子关了去你们队上给你暖被窝烧饭吃,你要喜欢孩子,我叫尔泰改了口之后,还给你生一个……”

  车道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有行人,乌尼的声音轻轻细细的却很坚定。

  川昱看了看点心铺子前的一大一小还没回来的意思,轻咳了两声缓和气氛后,低声跟她说:“我一直把你当妹子……”

  “可你总要成家的,我乐意跟你,乐意给你生孩子。”

  “乌尼,”他叫了她一声,看着她认真的脸愣是将嘴边委婉拒绝的话咽了下去,沉默了几秒,坦诚地跟她说了句没羞没臊的话,“我跟她在一起惯了,这辈子换不了人。”

  “她根本不把你当男朋友,我在手机上看了她说……”话说到一半,乌尼于心不忍地收了声。

  川昱平平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他凌厉的眉峰自然舒展,伸手捞了一下风,语气寻常地跟她聊:“快要下雪了,不然一会儿叫辛干直接跟你走吧,早点儿出发省得碰上暴雪路不好。”

  乌尼红了眼圈:“她不会回来了。”

  川昱笑了一声,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从兜里拿出卫生纸递给她:“嘿,兜久了都皱了,干净的。”

  乌尼接过,辛干抱着孩子从点心铺回来了。

  一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三个人却心知肚明。辛干看到乌尼的表情就已经将事情的结果猜了八九分,偏还有点儿不甘心地说:“三哥,今晚就是除夕了,不然……”

  川昱没给他说完的机会,故意笑了一声岔开话题:“除夕过后两天你可就满二十了,开春领种子包的时候,我可得亲自去植保店看看,行的话这媒人钱队里就省了……”

  一听到“植保店”,辛干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方才还有的小大人谋划样儿瞬间被两腮的深红羞得无影无踪了。

  尔泰不懂事地指着辛干的脸颊叫:“舅舅红红,舅舅红红……”

  川昱玩笑似的拌了两句嘴,又交代了一阵。

  辛干直接跟着乌尼回去了,川昱一个人开了车,带着采购的东西往驻地开去。

  十分钟、二十分钟……先前还多云阴沉的天气赶在暴雪飘下之前砸起了“簌簌”的雨点。

  趁着还没下雪,川昱提了车速。

  气温飞快地降了下来,刮起的寒风拍在车棚布上有种纵贯撕裂的气势。川昱盯着前方的沙道,莫名想起了自己受托去机场接何遇那天。

  当时他扑了空,半夜骑马从阿巴嘎旗往回赶,没下雨,但风跟今天一样,出奇地冷,将他的脖子和脸冻得发红发肿,露出袄子外的手更是麻木到几次差点脱了缰绳。他想:这个女人,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了。

  “咣当——”新买的那个五金配件由于颠簸,从他兜里抖了出来。

  川昱瞄了一眼,本可以到家再捡,他却下意识地停了车。

  将配件拈起揩了揩灰,望着车窗玻璃外夹杂狂风的冻雨苦笑了一句:“我那天说着玩的,你要是真有灵性,别当真。”

  川昱将配件放回口袋里,正要重新发动车辆,手机响了起来。

  是乌尼。

  天气不好,多半是问平安的。

  川昱开了免提将手机放在驾驶台上,沙地四周风声呼啸,乌尼用一种怯怯的声音说:“昱……昱哥,我刚才好像看到了何遇,她……被人绑起来了。”

  (五)

  川昱马上掉转车头,将油门踩到了最底。

  小货车在冻雨里驰骋,驾驶室内的通话仍在继续——

  “几个人?往哪个方向走的?是不是何遇,你看清楚了?”

  “我不确定,才看到一个影儿就被捂嘴拉走了。不过……不过那件衣服,跟上次你们来买车的那天她穿的一样,是两男一女……动作很快,往东边开的,那辆车的车牌是27……辛干骑马追去了。”乌尼不确定,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担心着辛干答得慌慌张张。

  雨势又大了几分,“啪啪”乱砸在挡风玻璃上,留下斑驳的水迹,雨刷左右清理依旧有死角处的视线被遮蔽,听筒里尔泰乍然“哇哇”哭了起来。

  川昱不便再问,全力操纵着方向盘闷声道:“先挂了,有情况立马告诉我。”

  “好……还有,那个女的我好像……”

  “谁?”

  “二男一女,那个女的我见过,不过不知道名字,她……”

  “有什么特……”

  “想起来了!是在集上,我带尔泰买糖她也在,留了一头红头发,我看到你们进去照相……”

  乌尼的话没说完,车体颠簸摇晃中手机从驾驶台颠到了车座下,通话声很快被激荡的风雨声与引擎的轰鸣掩盖。

  川昱俯扒着方向盘,迎着愈发猛烈的冻雨丝毫没有减速。

  东边,向东边,渗入雨水的路沙松软异常,轮胎越开越陷,越陷越滑,川昱心里只想着一个方向,将车开得如游蛇一般。

  很快,雨迹斑驳的车窗外露出了一个暗黑色的影子。

  有人在骑马。

  辛干对着身后的小货车喊:“三哥那边!何遇姐被他们抓了!”

  马匹连带人都淋得一身狼狈,一张精黑的小脸冻得发紫却急红了眼。

  川昱没有回答,冲他往回摆了一下手后,一个加速朝辛干追的方向冲离了车道。

  松散的沙丘比原有的道路更加坑洼,川昱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辨别哪里有凹坑哪里有藏起的碎石,死踩着油门往野地的风雨迷障里冲。

  “哐咣哐咣……”车体的震颤声一下下冲击着耳膜。

  突然,一道声音混进了川昱耳中。

  前面有人说:“海哥,有车追来了!”

  报信声明确了位置,川昱立马朝着声源处猛冲。

  小货车失控般的速度已然暴露了来意,四下都是荒丘,海哥心一横,没有急着招呼手下逃窜,而是亲自上手一个原地回扫,停了车。

  川昱见状猛地踩下刹车,滑行了十数米后小货车在一辆改装后的越野车前停下。

  川昱率先下了车,淋着冻雨稳步走到越野驾驶位的玻璃窗前停下。

  “有什么事,跟我说。”

  他嗓音低沉,雨水顺着两颊的碎发流过喉结,浸湿了领口的夹袄。

  越野车的车窗缓缓降下一些。

  海哥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口又吐出,说道:“兄弟,又见面了。”

  川昱一动不动:“小姑娘不懂事,差钱差事儿,跟我说。”

  海哥轻哼了一声,靠在车窗上一边吸烟,一边笑。

  车里另一个男声油里油气地调侃:“治沙子的,穷鬼一个,掏空了家底还不够吃顿香的,找你?你能陪我乐呵?还是家里另有个妹子急着寻妹夫啊?”

  川昱忍着,淋着雨任凭他嬉笑侮辱。

  车窗覆了黑膜,看不见车内的情况,但车里的人在笑,一个、两个……乌尼看到的并不是全部,车里除了海哥,至少还有两个男的。

  海媚从副驾驶凑过头,摆了摆手:“谁说他不能抵事儿,我怎么觉着……还不错。”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下流意味十足的哄笑。

  这次川昱基本可以断定,绑了何遇的一共三男一女,四个人。

  只是后座的情况他无法看清,无法确定何遇在车里的处境。

  “放走那两只大鸨的人是我,害你们亏了多少钱,你开个价,我一定凑够,一分都不往下压。”

  “钱?哼!我那天差点儿没叫你们那一棍子抡死!看清楚了!你赔?”后座一个脑袋露了一半,脑门上赫然带着一道深疤。

  是刀伤,川昱一眼便能瞧出来。

  可即便明白这不是自己伤的,此时也只能由着他们乱安罪名,想救人,得让他们的驾驶座空出来。

  川昱点头:“我的错。”

  “怎么,奶娃子叫娘啊?认了就算了?”疤痕男咧咧嘴,平白透出一抹阴森的笑。

  海哥的烟灰连同车窗上的一滴冻雨落在了轮胎边,他不急不缓地说:“钱的事儿另说,那女人你要紧,我兄弟的伤,我也要紧,你给我兄弟一个交代,其他的事,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我打了你兄弟一下,你兄弟可以下车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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