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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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嘉听懂了,他抖落手中的余料,背对她说:“那两个女客人是公司行政,她们可以把单位下个月的团建项目带到这来。”

如果说陈樨刚才只是不甘心,听了这话,她真的有点生气了。以前她不知道人和人的关系可以这么功利,而且还毫不掩饰地当面说了出来。

“那么说你对孙见川亲热,一口一个表哥地叫,也是因为他爸给马场投了钱喽!”

“他爸给过一次钱,带着客户来玩了四次。如果还能帮我把下一笔的草料、垫料钱付了,我叫他表叔也是可以的。”

“可以个鬼!”

陈樨气不打一处来。亏得她听了杨哥讲述的心酸故事之后,心里满是对他的怜爱,恨不得冲上云霄去问一问老天爷为什么要那样不公平。在她看来,他已不再是“马背上的小白杨”,更不是被错认的“马场名花”,他是一颗差点儿黄在地里的“小白菜”,需要友爱的浇灌。

然而“小白菜”眼里的她只是“金主表哥”的副产品,不给钱还蹭吃蹭住。她的同情比马屁股底下的垫料更廉价。

也对,他长着这样爱与诚的面孔,这样冷的心,才能拿着血泪剧本,活得比谁都久。

本章完

第24章 钢叉与猹1

“我来这儿之前看见你潜在大客户又在找你呢,忙完了赶紧陪酒去。”陈樨说完,不忘友善地补充道:“喝不死你!”

“我没喝酒。”兴许卫嘉对这个“酒”字比较敏感,他冲着准备要“滚开”的陈樨又说了一句。

陈樨从鼻子里哼笑一声。当她是瞎子?她指着还在围栏桩子上放着的纸杯问:“那是什么?”

“营养快线。”

“……”

陈樨几步冲过去拿起杯子嗅了嗅,还真是一股乳品、果酸和食品添加剂的味道。

她快哭出来了,杯子里还有残余,扔出去会弄脏衣服……和马,她抓起杯子旁的东西就往他身上砸。

“喝什么营养快线,你很缺营养吗?你不是酒精里泡大的?”

“轻点。”那东西正中卫嘉怀中,他将它一把捞住,眉头也皱了起来。那是他白天拿在手里的马鞭。

陈樨冲动过后有点后悔。她没有砸东西的习惯,也没有经验,以为弄痛了他,呐呐道:“我明明没有用力,对不起啊!

“我让你当心,别把马鞭扔坏了。”

“来来来,我再也不扔了。我拿它抽你好不好?”

陈樨恨恨地说。她不确定卫嘉是不是笑了一下,这时身后传来了渐近的脚步声。

“樨樨,我到处找你。”孙见川走路有点晃。“卫嘉你也在,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在聊他的马鞭。”陈樨答得很顺口。

孙见川的脸上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

陈樨扶额,艰难地解释道:“不是你刚才吃的那个烤……那是猪的。我说的是马鞭,但也不是马的那个……是手里拿着的!”

她挥了挥手,看见孙见川睁得更大的眼睛,不由一阵绝望,只好扭头看向卫嘉。卫嘉默默举高了手里的东西。

“你喜欢这个?他的马鞭很特别吗?”孙见川终于看清楚了,他松了口气。

“呃……是吧,它小小的,很可爱。”

卫嘉试图减轻自己的存在感,走到角落去喝他那杯不知放了多久的营养快线,闻言忽然呛了一口。

陈樨斜了他一眼,他只留下个快要跟草垛融为一体的背影。

好在孙见川没有纠结于这个话题。

“是不是篝火那边不好玩?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不是的。我吃撑了,出来走走消消食。”

“要不我们骑马去溜溜?”

陈樨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个提议。尽管今晚月色皎洁,将四下照得明晃晃地,但夜间骑马变数太多,地形路况生疏的问题且不说,马儿也很容易被出来觅食的小动物惊吓失蹄。

可越是孙见川这样的新手越无所畏惧,他现在放眼望去,开阔的草场像他家的羊毛地毯一样柔软服帖。

“马的眼睛有夜视功能,卫嘉说的。我不放开跑,我们骑在马背上溜达溜达就回来。”

“卫嘉说的,你跟卫嘉溜达去。”

“去吧,樨樨,求你了,就一会!”

孙见川喝了一点酒,连撒娇耍赖的伎俩都使了出来。陈樨不明白,他一个长得比他爸还高的大小伙子,是怎么轻易把“求”字说出口的。上一次用这种口吻求她的是亲戚家七岁的小孩。

无论她怎么强调“危险”,孙见川只是把“求你了”那句话颠来倒去地说。陈樨脱不了身,还有些说不出来的尴尬。她只得再度将求助地目光投向卫嘉。

这一次她转身,不禁倒吸口凉气。卫嘉连马都给他们备好了,两匹。

“你想死吗?”陈樨能想到的还是这句话。不对,他是想让她死!

卫嘉将马牵出来,指着远处一团黑乎乎的暗影说:“看到那小房子了?那是射箭场的库房。你们朝着它的方向走,不要往东北边跑太远就行。慢慢骑,到了库房就回来。”

“你看,卫嘉都说没问题。”孙见川喜滋滋地接过缰绳,骑到了马背上。

陈樨黑着脸打量卫嘉,她在想,是不是他的“金主表哥”要骑到月亮上他都会说:“慢慢骑,可以的。”

“要骑可以,你跟着一起。”

“放好垫料我得马上回去。已经很晚了,我妹妹还一个人在家。”

“我摔死了你负责?”

“快去快回。看不见月亮了马上折返。”卫嘉低声嘱咐道:“你没问题。别让他骑太快。”

陈樨听到了自己后槽牙的摩擦声,她还变成他“金主表哥”的保镖了。

“樨樨,马有什么问题吗?”孙见川勒着缰绳想要调转马头回来找她。她也分辨不出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脑子一热,拍开卫嘉假惺惺伸过来扶一把的手,利落上了小花骝的马背。

“我要是摔死了,你必须天天睡在我用命换来的垫料上!”

卫嘉回家前去服务点柜台拿自己的书包,杨哥跟了上来,问:“我刚才瞧着两匹马出去了,看背影是陈樨和那小子。我眼花了?”

“他们出去转转就回来。”卫嘉低头收拾东西。

“哎呀!这乌漆嘛黑的,出事了咋办?”杨哥有些担心,心道孩子就是孩子,再老道也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樨樨可是女孩子,你也不跟着!”

卫嘉说:“她是行家,调缰控马的姿势你看不出来?她骑得不比你差!那两匹马也熟路,不会有事的。”

杨哥还有点犹豫。卫嘉想的却是今晚早一些时候的事,也是在这柜台后头,当时他在给那两个女客人拿啤酒。孙见川进来取他的吉他,他已经喝了一点酒,脸红扑扑的,用肩膀撞了撞卫嘉,说:“嘉嘉,还记得我上次来跟你提过的那女孩吗。我没吹牛吧,她是不是特好看?”

孙见川一共就来过马场两回。上次是跟他爸一起来的,两年前的事了。也许他是说过这样的话,可那时卫嘉刚刚丧母,在乡亲的帮助下操持丧事,连伤心都顾不上。孙见川一直替他哄着哭闹的卫乐,因此他对这出了五服的“表哥”存了几分感激,至今也念着这份善意。可孙见川上次说过什么女孩,卫嘉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在孙见川反复的强调下赞同陈樨是好看的,表哥眼光好得很。孙见川乐呵呵地说:“我说有人长得比乐乐更好看,这下你相信了?陈樨不但好看,她脑子也好,学什么都特别快。她还会跳舞,不过谁要是让她跳一个,她准会翻脸。马骑得也特别棒,还拿过奖……。”

“她是你女朋友?”

“迟早会是的。今晚气氛好,她心情也好,我待会就跟她挑明了。你等着吧,我这把你未来‘表嫂’带回来!”

杨哥还是不放心。“早知道他们要骑马,我就不哄那小子喝酒了。你赶紧回家陪乐乐吧,我跟上去看看!”

卫嘉收拾好最后一件东西,把包甩上肩膀,同时拦住了要往马厩走的杨哥。

“别去。”他说。

陈樨的小花骝和孙见川的黑栗马一前一后朝卫嘉指路的黑房子而去。马的漫步看似简单,其实也考验骑手的基本功,孙见川的马就总是忽快忽慢,这导致他不得不时常控缰改变马的步法来与陈樨并肩齐行。换了往常,他是要让马跑起来才痛快的,可今天这亦步亦趋的样子,让陈樨怀疑他有话要说。偏偏他又迟疑不开口,陈樨被他的马凌乱的步调也搅得有些不安宁。

“骑不了就回去!”陈樨并没有感受到骑行在月夜的美好。每次孙见川在她面前流露出思考的迹象,她就心里发麻。

本章完

第25章 钢叉与猹2

上一次是她17岁生日,他在她家院子里点了一排蜡烛,白色的,他坐在被蜡烛包围的中心给她唱《十七岁那年的雨季》。她难得出现在同一地点的爸妈脸上表情是相似的尴尬,邻居强忍着笑路过。她木然地站在窗边,有种灵魂升天的错觉。那次事件被小区保安以妨碍消防安全为由强行劝止了,陈樨爸妈把孙见川哄了回去。她以为经历了那次事件,他能有所领悟,但愿不是她想得太多了。

孙见川的口齿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有些含糊,他说:“樨樨,我喜欢看你骑在马背上的样子,像一幅画,叫《马背上的godiva夫人》,你听说过吧!”

“我跟你上的是同一门艺术鉴赏课。”陈樨面无表情道。她还记得小班课上老师讲到这副出自英国画家柯里尔的油画时,孙见川大声地笑了,因在他的认知里,godiva是个巧克力品牌。

“怎么了,你当时不也认为这幅画很美吗?”孙见川不解地问。

陈樨的内心在咆哮,她认为画美,并不代表着她愿意被比拟成画中一丝不挂骑马游街的少妇。

“我是godiva夫人,你现在是什么?”她问,

孙见川有些羞涩地说:“你非要说我是godiva先生也可以。”

要不是气氛不对,陈樨可能要笑吐了。孙见川总是这样,陈樨所有的兴趣课,他都求着父母给自己也安排上,除了钢琴以外,其余的课程没上过几次他就半途而废,不是喊苦喊累,就是在课上神游瞌睡。小学时候的芭蕾,初中时的马术,后来的艺术鉴赏课都是如此。

陈樨也不见得多么热爱这些,但她很想提醒课堂上只顾着欣赏女性裸体的这位“先生”,正是画中godiva夫人的丈夫令自己的妻子裸体游街,试图用全城人目光的来羞辱她的善意。

“我看你是马蹄下的烂泥。”陈樨看在多年发小的情分上没有选择更恶心的词汇。

“你生气了?我只是随口说说。”

“没有,你别使劲夹马肚子!”

陈樨发现那匹黑栗马的尾巴频繁地甩动,骑手的情绪很容易在不经意间传递到马的身体上。她之所以跟着孙见川骑马出来,因为他们是一起来的,同伴出了事,她回去后没法交代。孙叔叔也反复嘱托她多照应孙见川。

那射箭场的库房在他们夜间视线的极限处,陈樨让马走快步,好与孙见川的步调一致。快去快回也好,让他散散酒气,别摔了孙家的宝贝疙瘩就行。

夜风蹭过脸庞,没过了马蹄的浅草里不时有鸣虫惊飞,孙见川的黑栗马蹄音也跟随小花骝变得规整起来。陈樨还看到草丛里有土拨鼠的影子,鬼鬼祟祟的一小团,听到动静瞬间缩回了洞里。她指给孙见川看,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樨樨……”

这忽然降临的美好安宁让孙见川重新变得心潮激荡,他话随着马背起伏的节律脱口而出:“你能不能别再跟每一个人强调我不是你男朋友?”

“你说什么?”陈樨的小花骝步调越来越快,仿佛把前方的黑房子当做了跑马场的终点。她的回应也在风声中听得不是很真切。

“我说……我为什么不能是你的男朋友?”孙见川跟上去,这句话更像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一般。

陈樨没有回答,黑房子在月光下逐渐露显露出轮廓,那不过是用木头和石棉瓦搭起来的简易平房,挂了锁的大门像一张说不出话来的嘴。孙见川趁陈樨在目的地前放缓速度,强行令马移步到她的正前方。

“你怎么回事?”小花骝险些没能刹住,陈樨低声喝斥做出危险动作的孙见川。他做事常常不经脑子也不顾后果,那匹看似强壮的黑栗马也在他突然收缰立定动作中嘶鸣了一声。

“先回答我的问题。”孙见川喘着气说。

陈樨没有装糊涂,她听清了他的话。

“我没有跟‘每个人’强调你不是我男朋友,而是当别人问起我时,我如实回答。因为你确实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只是一起长大的玩伴。”陈樨调转马头,她从孙见川反常的举止中意识到了什么。今晚答应跟他出来真是个错误的决定。卫嘉这个王八蛋,他这么配合,肯定事先知道些什么。此刻,深蓝色的天空挂着一轮金色的圆月,他们一个是另有所图的闰土,一个是从闰土手中接过钢叉的迅哥儿。她可不就是那只猹,只顾着咬瓜,不知道钢叉什么时候刺了过来。

马在孙见川的沉默中打着响鼻。陈樨半开玩笑地提醒道:“你千万别向我表白,我会拒绝你的。我爸不让我高考前谈恋爱。而且大家那么熟了,你应该知道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换了别人听见这样的话,多半会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回一句:“正好,你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件事就此抹过不提了。

可她面前的是孙见川。孙见川漂亮的眼睛布满迷惑:“为什么呀,我,我是什么类型?我明明很受欢迎,从小到大那么多女生向我表白,放暑假前还有别校女生混进我们学校来偷拍我弹吉他,你也看见了。她们都喜欢我,你为什么不喜欢?”

陈樨哭笑不得地说:“没有为什么。人跟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你倒是告诉我呀!”

“你今晚上喝多了有些糊涂,我们回去再说。”陈樨示意孙见川不要在马背上躁动,他的马很是不安。她稍微远离了他,想让小花骝引领着它的伙伴镇定下来往回走。

“不行,你现在就说,不要敷衍我。”孙见川又开始来这一套。陈樨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她知道他傻,不知道能傻到这种地步。每深呼吸一次,她就要在心里咒骂卫嘉一句,也骂她自己。她不该来的,她应该让这两个王八蛋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不喜欢要什么理由?你再这样我明天一早就回家,你自己留在这里发疯好了。”

“你走就走。我不回去了,回去也是惹你讨厌。你去跟我爸妈说,我死在这里了。你爱喜欢谁就喜欢谁去。”孙见川借着蒸腾而上的酒意大声道。

“川子,不要再收紧缰绳了,腿放松……身体坐稳!”如果真有一把钢叉,陈樨恨不得夺下来当场了结这蠢蛋。她气得要命,可眼下还得哄着他,以免他真的做出傻事来。“这里说不明白,我们回去再聊。”

“除非你现在答应做我女朋友。”

“你总得让我心甘情愿是不是。”

“我求你了樨樨,你答应我吧。”

“孙见川,先冷静下来,也让你的马冷静,你收缰的动作把它弄疼了……”

“反正我就是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看不上我?”

“因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瞧不起!”

陈樨整个人的情绪就像绷到极致忽然断开的缰绳,她心中被牢牢控住的马也撒开蹄子狂奔而出。这叫什么事!孙见川比她还大半岁,两家长辈走得近,又有利益往来。他个性不成熟,打小时候起家长们总说:“樨樨你别跟他计较”。可他一直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她却不想再做那颗安抚他的糖果。

“你终于说出来了,很好!”

孙见川身体前倾,猛地一夹马肚。黑栗马剧烈摆头,箭一般向着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川子,你给我回来!”陈樨朝着跑开的人和马吼了一嗓子。她环顾周遭,射箭场库房就在她后头,如果按照卫嘉所说,服务点在草场西南边,那么现在孙见川不正是朝着东北方向去了?

喊出的话很快散逸在空旷四野,服务点的灯光远远地好像天上的星星,陈樨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刺激他,这不是自找苦吃吗?手机在服务点岌岌可危的那一格信号也消失了。她在回去求助和追上那大龄失智儿童之间艰难地权衡,最后一拉缰绳朝孙见川的背影追了出去。

本章完

第26章 马有失蹄人有失足1

小花骝是匹温顺的母马,很容易与人亲近,好驾驭,但爆发力稍逊于孙见川那匹去势的壮年公马。纵然是极限奔袭,可控的马和受惊吓尥蹶子的马也不是一回事。陈樨依稀看到孙见川在马背上颠簸得已失去了平衡,随时有被闪下来的可能。

孙见川学什么都是样子货,他骑马的姿势非常帅,像极了武侠片里的少年英雄。陈樨却知悉他的底细,遇到突发状况他连狗熊都不如。

“川子,危险!你放松,手稳住,侧向弯曲……你听得见我说话吗,让马慢下来!”

她急糊涂了。他只上过三次马术课,光顾着向教练请教如何保持姿势优雅了,他怎么可能想得起来什么是“侧向弯曲”!

小花骝在奔跑中受到一只忽然窜出来的黄鼠狼或是别的中小型夜行动物的惊吓,紧张地想要躲避。陈樨也被闪了一下,还好她及时调整了姿势,安抚着小花骝的马髻甲,让它平静下来。从第一次骑马开始,教练说她有一种在马背上的从容,这是成为好骑手的前提。可她以往在马场骑的都是温血马,那种马通常训练有素,安静而聪敏,是标准的竞赛用马。小花骝虽然温驯,个子也比温血马矮上一截,但它更敏感易惊,跑起来是野路子,需要更耐心的扶助。

他们已经跑出了平缓的草场,前方是一片低矮的林地,就在陈樨安抚小花骝的间隙,孙见川的马已经跑进了林地里。

陈樨远远地听见孙见川大叫了几声她的名字,惊惶和懊悔交织的情绪冲击着她,将她打回一个十七岁女孩子原有的模样。她不怕黑,也不怕坠马,但她对未知怀有恐惧。她很清楚依照孙见川现在的情形,如果不能通过骑手的手段减轻马的压力,那最好的办法只有放任它奔跑,当它情绪得到释放,体力耗尽,自然而然会放松下来。前提是他得保证自己不被撅下马背,否则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万一出了事,她要怎么向孙叔叔一家人交代。过去十多年里她和孙见川相伴着长大的记忆都在脑海里。他只有一颗巧克力也会跟她分享的,虽然那上面常常有他的口水,令她嫌弃不已。

陈樨选择相信小花骝的判断,她只是驱使它前行,由它来寻找穿过小树林的路径。树林里明显比开阔地幽暗,月光被头顶的枝叶筛过了一层,她很难看清前方的路,只觉得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不时有低矮的枝条刮蹭过她的身体,四周小动物被惊扰窜逃,不是从她头顶掠过,就是在脚下的落叶中留下悉索的声响。恐惧堆积到一定的程度,她反而什么都不思考了,任由小花骝领着她在丛林中穿行。

事实证明,这一带的地形是确实是小花骝熟悉的,树林面积也比陈樨预想的更小,真是万幸。不过十分钟,或许用时更短,溶溶月光再度无遮无拦地铺陈开来。眼前是一大片向下倾斜的野草坡,上面开满了夜间辨不清真实颜色的小花。陈樨还没看到河流,却听到了流水的声音。对面是陡然拔高的山体,此时只能从它诡异的轮廓猜测山上有着各种奇怪造型的巨岩。

杨哥说的可以漂流的峡谷想必就在附近。他曾提到峡谷一侧的山峰上有巧夺天工的天然石景,坡上马莲花遍地,这一带是马场附近最吸引游客的景点,要是白天到来,风光定是极美的。可陈樨惊恐地发现,她把孙见川跟丢了。

“川子,川子……你听得见吗?”她放声喊了几句,只有远处峡谷的回声和近处的流水汩汩在回应着她。

不应该啊!刚才经过的林地并不大,她是紧随着孙见川进来的,即使看不见他人影,但她有几个瞬间明明听到过另一道马蹄声,就是往这个方向来的。野草地向北延绵看不见尽头,往峡谷方向走,草已漫过马肚。陈樨不敢轻易下马,从小花骝的步声判断,草底下地面并不平整,碎石子越来越多,前方多半是河滩。那一人一马究竟往哪里去了?

等不来人的回应,陈樨试着呼哨了两声。片刻后,她竟然听到了马的嘶鸣。她循声看去,东北方向百米开外的高草丛中可不是露出了一匹马的上半身轮廓,而马背上空无一人。

她刚涌起的惊喜瞬间被恐惧驱散,如果那是黑栗马,孙见川哪去了?

“川子,你在不在那里?是不是摔了,你应我一声!”她用微颤的声音继续朝那个方向大喊,同时呼哨着招呼黑栗马过来。黑栗马模糊的影子在原地一动不动,孙见川还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陈樨头皮发麻,握着缰绳的手冷而湿滑,身下的小花骝成了她唯一的依仗。她俯身对着小花骝喃喃低语:“你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说完陈樨示意小花骝往黑栗马的方向走去,可一向听话的小母马只走动了数米便拒绝再往前行,任凭陈樨使遍各种手段,它也只是在原地打转,变得越来越躁动。陈樨明白单凭自己已没办法解决眼前的问题,只好让小花骝原路返回,打算找人帮忙。然而就在掉头时,已有些惊慌失措的小花骝不知踩中了什么,前蹄忽然打滑屈倒,陈樨瞬间失衡从马背上跌落。

她不是头一回从马背上摔下,及时松开了马镫,手部找到支撑点,在草地上滚了大半圈。落地后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好险,掌心火辣辣地,脖子和头部没有受伤……草底下为什么那么潮湿?流水的声音更近了,这声音不是小河淌水的哗哗声,而是有着“咕咚咕咚”的回响,这是为什么?

当下容不得陈樨细想,小花骝疯狂挣扎试图站起来,她本能地远离马身避免二次伤害,刚往后蹭了蹭,身下忽然崩塌悬空。下坠之前,她听到有人叫了一声:“陈樨!”

我要死了,你小子往后余生都给我睡在马房垫料上——这是陈樨打算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残念。

事实上,她并没有因为从高处坠落而当场毙命,只是摔懵了,整个人七晕八素地歪倒着,许久才恢复了语言和思考的能力。

“别喊了,我在底下。你看得见我吗?”呼喊她名字的声音不断从头顶传来,陈樨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被唤走了,于是强忍着后背和臀部慢慢苏醒过来的痛感回应了一声。

上方的世界变得安静,陈樨没喘几口气,忽然一个硬物滑了下来,正中她右侧肩膀。这又是怎么了?她的惨叫声噎在喉间。那东西顺着肩膀掉落在身侧,差点被她遗忘了的眼睛竟感觉到了光亮。她腾出手去拨了拨光的来源,发现那是一个小型的手电。也正是这个动作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手依然是能活动的,她同时伸展了一下腿部,下肢也还在,只不过一脚蹬去时感觉到了阻力。

本章完

第27章 马有失蹄人有失足2

“不算太深!还好,还好……”那人用稍稍松了口气的声音追问:“你伤到哪了?”

“好个屁!”陈樨骂了句脏话。她出离愤怒,抓起手电筒朝上照射,“你差点砸中我脑袋,这叫落井下石,雪上加霜!”

她依然有力气骂人,还能熟练地使用成语,顶上的卫嘉又宽心了少许。他遮挡着刺入眼中的光源,嘱咐道:“别照我,你用手电照照四周,看看下头是什么情况?”

陈樨这才想起确实也该看看自己掉进了什么鬼地方?手电筒的光源游走了两圈,大致将她的困境照了个分明。这是一个口径不到两米的半封闭空间,呈微斜的竖井状,距离卫嘉所在的地面约三、四米的落差,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一小部分洞口,听得到他说话却看不见人。四壁都是黄土,摸起来潮湿松散,但还不至于崩塌。她身下的泥土则多了一些碎石子和腐败的植物,除了头顶外并无别的出口和孔洞。

简而言之,她掉进了一个土坑里。要不是她下坠时背部滑蹭过有斜面的坑壁卸掉了部分力度,底下又是相对松软的泥地,这一摔不死也得折断腰骨。

“这坑是不是你给我挖的?”陈樨有气无力道。难道是闰土不肯放过那只逃走的猹!她这样想着,觉得自己的境遇真是兼具了荒唐、倒霉和搞笑。

卫嘉毫无幽默感,他说:“别瞎说了。快看看伤得怎么样。哪里特别疼?能不能动?”

陈樨支起身子缓缓站了起来,一手扶着腰,一手撑在坑壁上。“屁股和背特别疼。”她诚实地回答,同时活动活动了手脚腰臀,疼是真的,手臂上也有擦伤,但骨头应该没断。

“疼比没有知觉好。”卫嘉暂时放心了。“你别动了,先好好坐着。”

陈樨才不想坐在这坑里,她催促道:“一点都不好,你快把我弄出去再说!”

卫嘉又有一会儿没说话。陈樨现在的境遇是很糟糕没错,但是自从她听到卫嘉的声音,又确认自己没有伤到筋骨之后,只是自叹倒霉,却并无很深的恐惧。相比刚才迷失在无人的高草地不知道会遭遇什么的胆寒,她摔下来后反而有种终于踩上了地雷但是没死的踏实。这时她忽然在卫嘉的沉默中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这到底是什么洞?难道进来就出不去了?

“你说话啊!我,我要死在里面了?”陈樨不由自主的环抱着自己受伤的手臂,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那倒不至于。可是我够不着你,也没带工具。”卫嘉缓缓道。

跟慢性子对话真是要人命。陈樨说:”那就快去找工具……其他人呢?“

”什么其他人?“

”其他来救援的人呀!“

这回她领悟得很快。她想像中的搜救场面是有人出事了,马场的大伙儿、甚至村子里的热心村民们都自发组织起来,举着延绵的火把,地毯式地巡山,可能还牵着几只猎犬,大家嘴里呼喊着她的名字……很快掉进坑里的倒霉蛋就被人们群策群力、一鼓作气地抬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想多了,只是不确定现实贫瘠到什么地步。

“不要告诉我来的只有你一个人,还什么工具都没带,除了一个差点砸死我的破手电。”

卫嘉其实也不是特意来找她的。他回家的途中留了个心眼,骑着马到射箭场库房附近转了转。他没细想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或许仅仅是不想打扰那对“未来的小情侣”,所以他并没有过于靠近黑房子,只是在几十米开外徘徊了一会,想确认他们是安全的就赶紧回去,没想到却不见他们的踪影。

移动通讯基站距离这一带有些距离,手机信号总是若有若无,长期生活在这里人们基本还是靠固定电话、大吼和跑马来传递消息。卫嘉赶紧回了服务点。今晚大家都比较放松,没睡下的人里最为清醒的杨哥睁着惺忪的醉眼说那两个城里孩子都没回来。卫嘉一听感觉不妙。近年来这附近并没有大型猛兽出没,民风也算淳朴,夜里鲜有人来往,所以他才放心让他们在自己走过无数回的安全路线上跑个来回。若说要有什么意外情况,除非他们顺着东北方向的窟窿滩去了。

他在往窟窿滩方向去的途中遇到了管理射箭场的郭老头。老头平时搭铺睡在库房里,晚上常常去北边小树林逮地鼠。这一次他的马背上没有撂着一串地鼠,而是多了个晕乎乎的小伙子,可不正是孙见川。

孙见川当时整个人都是软的,连眼睛都睁不开。郭老头说在小树林里发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趴在枯叶堆上,时不时哼唧一声,差点被郭老头当成十几年没在这一带见过的棕熊。

老郭头只见着人没见着马,也浑然不知道还有另一个骑着马的姑娘。卫嘉以为孙见川坠马摔伤了,可他通身上下并无受伤的迹象,倒是凑近了闻到一股浓重酒意。卫嘉喊了数声不见反应,最后是拍着孙见川的脸让他睁开了眼睛。看样子他不是摔伤,倒像是酒劲上来了,整个人开始迷瞪。

卫嘉反复追问孙见川发生了什么事,陈樨哪去了?好不容易才听到孙见川的回应,他带着哭腔说:“陈樨……陈樨她骑着马从我心上踩过去了!”

本章完

第28章 坐坑观天1

刚骑着马从别人心上踩过去的姑娘,现在正抓着一把碎石子和泥块愤怒地往头顶扔。因为她刚刚听到了让她怀疑自己耳朵的话。

“你要是骨头没事,身上也没有止不住血的伤口,那就等一等。这里天亮得早,过几个小时太阳就出来了,到时把你弄上来会比较容易。”

“你有种再说一遍!”

“你要是骨头没事,身上也……”

“你有种!你凭什么让我等到天亮?万一我有内伤呢,心肝脾肺出血什么的,你想让我在这里等死?”

卫嘉默然。他起初是这方面的顾虑,然而现在看她骂人的劲儿,他反而放心了。两人之中他更像是见不到明天太阳的那一个。

郭老头拒绝陪同他在这个时间进入窟窿滩找人。窟窿滩指的是峡谷对岸连接河床和草坡的地带,那里的滩地上长满了马莲花。由于地貌原因,花下遍布径流侵蚀产生的陷穴,又被密布的野草掩盖,常有误入的牲畜陷落其中,游人和孩童误入的惨剧也偶有发生。当地人把这些陷穴叫做“水涮坑”,即使熟悉路况,他们也绝不轻易放马到那里吃草,更不会在夜里出入那一带。用郭老头的原话说:“你说的那姑娘真要进了窟窿滩,万一踩空了,深坑连着暗河,人早没了!即使掉进了实心坑,大晚上的,你我现在去了也只能干瞪眼。总不能为了救人把自己搭上。“

这些话若被陈樨听了是有些骇人。卫嘉无比庆幸她跌落的地方离河滩深处还有一段距离,是个不算太深的实心坑,虽然免不得受了皮肉伤,人还在就好。

”马场那帮人今晚都喝多了。现在月亮进了云里,打着手电也不顶用,什么都看不见,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只会更糟。“他解释道。

”所以我一个人倒霉就够了是吧!“陈樨还在生气中,她用来扔他的小石子和泥块悉数落回她自己头上。“你们的服务站什么服务都没有,连紧急预案也没有?”

卫嘉说:“我们一般会提前告诉游客天黑后不要乱跑。谁也没想到你们会骑着马跑到这里来。”

“马是你牵的!”陈樨冷冷提醒道。

“我……是我的错。”关于这一点,卫嘉无可辩驳。他向陈樨解释了水涮坑的大致构造和由来,再三保证不会让她有生命危险。

”天亮还等等多久?就不能找根绳子把我拽上去?”

“我不一定拽得动你。”

”再给你一次机会,不想死的话重新给个理由!“

卫嘉耐心地说:”绳子系不牢容易再摔一次。我们这里最会打绳结的马倌今天拉野屎的时候腰被捅伤了,晚上喝了两瓶‘活血’的药酒,早早就不省人事。“

这回换陈樨无言以对,原来她的悲剧在那时已然注定。

”孙见川呢?他也掉坑里了?”她想起了那个动一动棍子,跑一跑马,导致她现在人在坑里的小伙伴,又恼他,又担心。

“他没事。”

“还有小花骝……怎么办呀,它好像摔得不轻。”陈樨想起在自己学习马术的地方,一旦马摔断了腿,救治无效的情况下很可能被安乐死。在他们这破马场多半也不会有更人道主义的做法。她恹恹地抱着膝盖说:“我会负责的。它没了我一定赔你。如果还有救,你们别急着下狠手,我愿意承担所有治疗费用,以后养着它也没关系!”

“你先管好你自己。别说话了,尽量找个没那么难受的姿势休息一会。天一亮我就去找人。”

陈樨的愤怒消散了不少,沮丧打了头阵,她不得不面对自己一时间回不了地面的冰冷现实。

“换了别人,在这种时候都会义无反顾地跳进坑里陪着受伤的女生。”

“别人?”

“小说和电视剧里的男主角。”也许孙见川也能做到,他会想也不想地跟着她跳进来,然后迅速地后悔,哭得比她还大声。陈樨拒绝去想象那个画面。

“我不是男主角。我不确定坑底能不能承受两个人的体重,要是……”

“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啧!我听说你有个妹妹,如果掉进来的是你妹妹,你会不会跳进来陪她?”

“看情况吧,我妹妹比你个子矮,她胆子小,我可能会……”

“好了,这个话题真的结束了!”

……

“卫嘉,你还在上面吗?”

“嗯。”

”我真的不会有事?“

”嗯。“

“你会陪我到天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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