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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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19章 少东家的棍子

陈樨遇上卫嘉的第一眼,她看到了蓝天、白云、青草、野花、微风和马背上小白杨一般的少年人。

而事后据卫嘉回忆,他只能想起烈日、暴晒、马屎、草料费、喝醉酒闹事的同伴,还有一辆讨厌的越野车从身边轰隆隆开过,扬起一头一脸的烟尘。

车上坐着17岁的陈樨和孙见川。

“快到了,快到了,我看见马队了!这一路颠得我屁股疼。”孙见川兴高采烈地拍着他的同伴。“樨樨,你在看什么?”

扒着车窗往回看的陈樨目送那七八匹马被他们的车甩在后头,变成了路边难以辨识的小点。她扭头问孙见川:“这是你们家的马队?”

“算是吧!”孙见川微扬着下巴道。

陈樨父亲陈澍和孙见川父亲孙长鸣是大学同学,后来又一起合伙开公司。陈澍负责技术,孙长鸣主管市场,两家走得很近,两个孩子也算得上发小。

孙长鸣老家在西北,父辈那一代已迁居江南,他是在南方上的学,公司的各个厂址都在南边沿海一带,但老家有不少亲戚,彼此还有来往。这马场就是孙长鸣一个远房亲戚家经营的,据说他也往里投了钱。

孙见川知道陈樨马骑得好,也一直在她面前吹嘘自己老家的马场如何如何威风。恰逢高三前的暑假,孙长鸣要回老家办点事,孙见川就央着老爸把他带来,出行前还特意叫上了在妈妈家过暑假的陈樨。

陈樨上小学的时候她父母就离婚了,她被判给了妈妈。她妈妈宋明明是国家一级演员,以美貌闻名,出演过很多经典影视剧角色。进入中年后的宋明明将事业重心放到了话剧上,但依然保持着很高的国民度。陈澍身上保留着一点学究气,不希望女儿在成年前过多接触影视圈里的那一套,和前妻达成一致后,将女儿带在了身边生活。他和孙长鸣的化工企业几番易址,陈樨的小学、初中、高中是在不同的省份上的学,不变的是她的同学里总有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就是孙见川。

陈樨是为了逃避她妈妈安排的各种特长班才答应跟孙见川出来的。有孙长鸣同行,又是去的孙家老家,不会失了照应。陈澍都同意了,一向自诩开明的宋明明也不好反对。孙见川在漂亮的宋阿姨面前拍着胸口保证自己会把陈樨照顾得妥妥当当,绝不会让她掉一根头发丝。

宋明明当时就翻了个白眼。陈樨捋下一根落发,当着孙见川的面吹走,心里暗笑,孙见川能相信,母猪都能上树。

还是孙长鸣务实,到达目的地的市区后,他把装着钱的信封往陈樨手里一塞,留下句:“樨樨,钱和人你管着。那小子犯浑你尽管抽他,留一口气就行。”然后交待司机将两个半大孩子送往尚在三百多公里外的马场,潇洒地办自己的事去了。

前往马场的路上,承诺绝不让好友掉一根头发丝的孙见川非要开车练练手。他学过开车,只是没到拿驾照的年纪。孙长鸣的司机拗不过他,让出了驾驶座的位置。谁知进了山区之后公路曲折,路况也差,到处都是小石子和大车压出来的陷坑。孙见川是新手中的菜鸟,差点没因为避让一个陷坑把那辆越野车开峡谷里去。打瞌睡的陈樨在一脚急刹中醒来,吓出一身冷汗,从后排直起身子,两巴掌把孙见川打回了副驾驶座。

后来的路程孙见川始终灰溜溜地,陈樨也不怎么搭理他。现在她终于主动开口说话,他浑身细胞又活跃了起来,滔滔不绝地给她讲着这马场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到了马场的服务点,来接应他们的是个拄着拐杖的老大爷,看上去没有八十也有七十好几了,听说是孙见川奶奶家那边的亲戚长辈。他们村子距离马场还有半小时车程,村里不少没外出打工的青壮年都在马场工作,吃住都在服务点。

孙见川此番是要住在马场的,他不耐烦应付那些没见过几次面的远方亲戚,也怕陈樨不喜欢村里的环境。他爸已经提前打过招呼,说是会有人替他们安排妥当。但是看到这路都走不利索的老爷子,万事不愁的孙见川也犯起了嘀咕。

老爷子说的话带着浓重乡音,孙见川问自己的,他答他的,两人如鸡同鸭讲。还是陈樨的语言天赋好过连自己家乡话都听不懂的孙见川,她听了几个回合,心里有了谱。

“叫你在这等着,人还没回来。”她对孙见川说。

暑假应当是旅游的旺季,可陈樨四顾,无论是身为马场“中心枢纽”的服务点,还是不远处的农家乐饭馆、射箭场都没多少游客的身影。也是,谁要在这种三伏天冒着被晒脱皮的风险去策马奔腾,除了孙见川这个大傻子。

司机要赶回市区陪孙长鸣办事,约定了四天后来接他们的时间和地点,又嘱咐了他们几句,有事及时打电话云云……孙见川挥着手让他快走,还让他顺道把那不知该叫舅姥爷还是舅姥太爷的年迈亲戚送回了村子。

服务点只剩下背着鼓鼓囊囊双肩包的陈樨和孙见川。半晌后才从前台的帘子后走出个胖墩墩的大姐,给远道而来的年轻人上了一壶热开水,打量了他们几眼,夸了句:“俊小伙,姑娘也不赖。”随后又返回帘子后的小房间看电视去了。

“少东家,你们马场生意堪忧啊。”陈樨吹着烫口的热开水说。服务点四面通风,没有空调,热汗从她额角滚滚而下。陈樨皮肤算不上顶白,但额头光洁,鼻梁秀挺,有滴汗挂在鼻尖上将落未落,她甩了甩头。孙见川移不开眼睛,姑娘岂止是不错,她哪哪都好看,喝水时好看,打趣他时好看,在车上用力抽他后脑勺的样子也好看。

孙见川这个暑假又跟他爸妈重申他不想出国念书,除非樨樨也去。他喜欢陈樨,不想分隔两地让别的男生有机可乘。他爸妈自然是又把他教训了一顿,说什么:“你要是打算在国内念书,先想想自己几斤几两,能不能考上大学。一样的学校,一样的老师,人家陈樨考多少分,你考多少分?”

这些话他已听得耳朵起茧,但这一回他意外偷听到爸妈晚上在房间讨论此事。他妈妈说:“陈樨肯定不会在本科时期出国,陈澍学校和专业都给她物色好了,只等她高考分数过线。你儿子犟起来可怎么办,他整天抱着那把破吉他,也不是块读书的料……陈樨也就长得还行,性子那么强势,万一川川跟她在一起,一辈子被压得死死的!”

他爸听了只是笑。“你放心,樨樨能看上咱们家傻儿子才怪。”

孙见川想不明白了,为什么他们都觉得樨樨不喜欢他。从小到大,她身边的朋友变了又变,只有他们总在一块。樨樨总是一边抽他后脑勺,一边把作业借给他抄。他的后脑勺就是为她的手掌而生的。

可他很难讨得陈樨欢心,他有的她都不缺。唯独这马场是连陈樨也觉得稀罕的,所以她在又闷又热,灰尘苍蝇齐飞的地方喝一杯滚烫的开水也没有半分不耐烦。

“你说得对,这马场赚不了多少钱,全靠我爸拿钱养着。他喜欢马。”枯坐无趣,孙见川放下背包和吉他,提议到附近转一转。

太阳缓缓地朝西边沉去了,陈樨和孙见川沿着马场周遭被踩出来的小路漫无目的地逛。他们所在的是一片天然形成的开阔地。延绵的草场与林地相连,不须人工圈出跑道,绿草如茵的平坦地势是绝佳的跑马场。忽略和青草气息一同飘入鼻腔的牲畜粪便味和无处不在的黑色小飞虫,只看远处青山苍翠,脚下野花如锦,这里算得上是个远离尘嚣的好地方。

刚才他们经过马厩,里面只有不到十匹马,看马的大叔说大部分马匹都带旅行团出去了。陈樨以手遮眼眺望来路,问:“刚才那马队也是你们马场的人?”

孙见川说:“那当然,有马就得有马倌。希望他们天黑前能回来,我们还能去跑几圈。我会让他们给你挑最好的马!”

他手上挥舞着不知哪儿捡来的一根长棍,这里敲敲,那里戳戳,像个多动症的孩子。陈樨正想远离他免遭误伤,忽听他压低了声音,指着远处的高草丛说:“咦,你看!那边草里有个人鬼鬼祟祟地蹲着,一定没干什么好事……我想起来了,路上我也看到草丛里露出半个头。难道有人在暗处跟踪我们,偷窥我们?”

陈樨顺着孙见川棍指的方向看去,依稀能看到几十米开外齐腰高的草丛里有人影晃动,仿佛是觉察到他们的注视,那人还悄悄挪了个位置。可他们初来乍到,这太阳还没下山呢,别人偷窥他们图什么?

“喂,你别……”

“樨樨你留在这不要动,我去把那家伙揪出来!”心仪的女生在旁,孙见川保护欲暴增,不等陈樨拽住他,“嗖”一声窜进了草丛,疾冲向那人,长棍一挥就戳了过去。

陈樨只听到一前一后两声惨叫,后面那个声音十分熟悉,然后入耳的是一串气急败坏的谩骂。往前走了几步,她听清了那方言谩骂的片段——

“我在这拉屎招你惹你了……哎呦,我的腰啊,你拿什么戳的我……兔崽子你还拿了棍子。不赔我医药费别想走!”

“樨樨,樨樨,你快过来。”孙见川看到陈樨如见救星,窘迫地招呼着她。

“我才不过去。”陈樨憋着笑说道。

“可他不让我走……我,我的鞋子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樨樨,快过来帮帮我!”

这下陈樨再也憋不住了,两手撑额仰天大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渐近的马蹄声。

本章完

第20章 马背上的小白杨1

马队的人带孙见川简单清理了鞋子回来,陈樨仍不时抽风似地笑上几声。她不能想,只要脑子里一出现孙见川像他的祖宗孙悟空那样朝个拉野屎的大哥刺出了金箍棒——“妖怪,哪里跑。”她就控制不住自己。

孙见川光顾着懊恼了,陈樨替他给那个倒霉的大哥赔礼道歉。那人腰确实被棍子戳得红肿,她也主动掏了医药费。反正钱是孙叔叔给的,他好像知道自己儿子会闯祸似的。

与马队的归来的人对接上,他们才得知那拉野屎的大哥也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平日里就在马场打散工,今天一时情急就地解决,没想着了孙见川的道。乡里乡亲,又有孙长鸣那层关系,那大哥接受了道歉,医药费也只拿了陈樨给的一半。

“樨樨,你鼻子好使,你闻闻我身上还有那味吗?”孙见川别别扭扭地回到陈樨身边,站在一米开外不敢轻易靠近。

要不是实在太了解孙见川,陈樨会怀疑他在骂她。

“我的嗅觉不是用来给你闻屎的。”她的语气是严肃的,可说完又开始笑了。

孙见川也挠着头跟她一起笑。“你不嫌弃我臭了?”

陈樨猜测他所谓的“清理鞋子”顶多是用野草蹭了一遍。她不在意地说:“别靠近我就行。”

“我们干脆跟他们骑马回去吧。”孙见川现在一看到马就眼睛放光,连自己闹的乌龙也丢到脑后了。

说话间,马队有人牵了两匹马过来,问两个年轻人:“会骑吗?”

他们这一队有五六人,赶着二十来匹马。那些马的体型样貌和陈樨在马厮里看到的差不多,都是有蒙古马血统的杂血山地马,个子不高,擅爬山路,可骑乘可负重,持久力也不错。

孙见川说:“当然会。”

陈樨沿斜角走到一匹马的身侧,站在与它左肩平行的位置上,轻轻呼哨一声,马儿安详地动了动耳朵。

“这种马还没骑过。”她轻搔马的面颊说。

“会骑就行,都差不多。”给她牵马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体格高大壮实,脸上长着络腮胡,圆眼睛,笑起来很是爽快。“这匹叫‘小花骝’,性子温顺,最适合女孩子。”

“它叫什么名字?”陈樨指着正前方那匹枣红马问道。

“它……它叫嘉嘉。”胡子大哥的神情看起来很是意外。

陈樨对这个名字也十分满意,头一点:“我要骑嘉嘉!”

她话一说完,周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正在马背上聊着今晚喝要多少酒的其他马倌也止住了嘴。过了一会,哄笑声四起,连孙见川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不行吗?”陈樨迟疑地问。

“行,行!我们嘉嘉可行了!”

“哎,话别说得太早哟,没试过怎么知道?”

“女人爱俏,要不怎么年轻的、年老的都爱挑嘉嘉。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也不例外。”

……

又是此起彼伏的笑声。

陈樨意识到自己闹了笑话,红着脸,倒也不恼,长长地“哦”了一声,冲着站在枣红马身旁那人道:“原来你叫嘉嘉。”

胡子大哥用力拍着那人的肩膀,笑着说:“我们嘉嘉长大了,可以被骑了!”

“你们尽瞎闹。”那人正在给孙见川的马换鞍,甩开胡子大汉的手笑骂了一声,回头看了眼陈樨正色道:“他们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

现在笑得最大声的只剩下孙见川,仿佛在报陈樨不久前的“一箭之仇”。

“樨樨,你傻不傻……我表弟都要被你吓死了。”

“表弟?”

陈樨打量并肩而立的两个男孩,他们身高差不多,看起来年纪也相仿。“我差点忘说了,这是我表弟嘉嘉。马场就是他爸弄的。这几天有什么事尽管找他。”

孙见川说完,“表弟嘉嘉”友好而腼腆地笑了笑,权当是打招呼。陈樨方才因为孙见川搅屎事件一阵狂笑,继而自己又沦为了别人的笑柄,几番情绪起落,脸蛋是潮红汗湿的,碎发湿哒哒地糊额头上,用不着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跟疯婆子没两样。她把头发拢了拢,重新扎了个马尾。

“不带这么介绍人的,你表弟姓什么呀?”陈樨嘴里咬着发圈,话是跟孙见川说的,目光的落点却在他身旁。与马队会合时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正是路上偶遇的“马背上的小白杨”吗!

“叫什么嘉来着,孙嘉,不对……表弟,你姓什么?”孙见川转脸问道。

陈樨嗤笑,她也是服了孙见川,这亲戚是从路边捡来的?

还好对方脾气不错,面不改色地为“表哥”解惑。

“卫嘉。”

“卫嘉——“守卫”的“卫’,‘嘉许’的‘嘉’?”

“小白杨”点头了,陈樨又把这个名字在嘴里默念了一遍,松开刚扎好的头发,笑吟吟道:“你好卫嘉,我是陈樨。”

“我们先回服务点吧。”卫嘉的视线并未与陈樨触碰。他走到一旁去牵“小花骝”,背对着陈樨问:“你自己可以吧?”

“你的马不能让我骑?”陈樨还没放弃,她看得出卫嘉原本骑着的那匹枣红马是在场唯一的纯血蒙古马。

“它年纪大了性子古怪,生人骑不了。”

卫嘉的普通话说得比马场其他同伴们好,只有一丁点方言的尾音,语气不紧不慢。陈樨反而觉得那点尾音也成了恰到好处的委婉。

“好吧,小花骝也不错。”陈樨一踩马镫翻身上马,孙见川也骑在了马背上,很快地跑出十几米,在前方招呼她跟上。

本章完

第21章 马背上的小白杨2

卫嘉还在原地跟胡子大汉说话,马鞭的手柄轻轻梳理着枣红马的鬃毛。陈樨回头:“你不跟我们一起?”

她路上偶尔见着带着游客的马倌,不是陪骑在客人身边,就是在前头牵着马慢行。这里人生地不熟,她觉得自己也理应享有这种待遇。

“我还要去接两个散客。”卫嘉说:“杨哥会陪着你们。”

“好嘞!”被叫到名字的胡子大汉打马上前,陪着陈樨和孙见川先往服务点去了。

开饭前卫嘉才领着两个女客跑马回来。那两个女孩儿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衣着鲜亮,看打扮不是城里的大学生就是刚迈进社会的小白领。她们与卫嘉熟稔地交谈,想是在刚过去的两个小时里相处融洽。卫嘉把马交给同伴,还一路护送她们去了专供给游客住宿的小木屋。

此时天色已近全黑,服务点外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原本在前台看电视的胖大姐忙着杀鸡、做饭,奔走于简易厨房和户外的烧烤架之间。马队里见过的另几个中年男子已将烤全羊架在了火上。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燃烧的烟熏味儿和动物油脂散发出的异香,屁股下泥土的味道却和夜晚一起变得湿润了起来。

孙见川围观烤全羊去了,在他看来那才是男人该感兴趣的活计,兴许还能得到第一口热腾腾的肉。陈樨坐在离篝火不远的小马扎上和大胡子杨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杨哥粗犷的大胡子掩盖了他真实的年纪,刚回服务点的时候孙见川礼貌地管他叫“叔叔”。他扒开胡子,认真地给他们展示了自己二十八岁的年轻容颜。现在陈樨还知道了,喜欢看还珠格格的那位胖大姐原来是杨哥的妻子。他们夫妇都是本地人,从卫嘉爸爸包下这个马场开始就一直在这里帮忙,可以说是看着卫嘉长大的。

卫嘉在两个女客的屋子里停留了十几分钟才出来。杨哥瞧着他走近,笑呵呵地对陈樨说:“看到了吧,我们嘉嘉很受欢迎的。经常有来马场的女客指明非要他陪同不可。他可是我们这里的金字招牌。”

陈樨偷偷做了个鬼脸,这位大哥究竟知不知道这话听起来有多奇怪。还“金字招牌”呢,干脆说他是“马场名花”好了。

陈樨没接话,杨哥以为她不肯相信,又特意强调:“我说的可是真的。我们嘉嘉多俊啊,哪儿哪儿都是顶呱呱的,不比你的小男朋友差!”

“谁?”陈樨意识到杨哥指的是把她带来这里的孙见川。她漫不经心道:“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只是发小……你们嘉嘉是不差,还很有陪客的天赋,我看出来了。”

“嘉嘉,这边……快过来!”杨哥朝卫嘉吼了一嗓子。卫嘉闻声走到他们身边。

“你们饿了吧,很快可以开饭了。”他客气地招呼陈樨。

“樨樨刚才夸你是好样儿的,很有陪客的天赋!”杨哥得意洋洋地向卫嘉转述。陈樨阻止不及,只得默默地把头埋在臂腕,假装欣赏跳动的火苗。

卫嘉的眼神在她后脑勺停留了片刻:“什么陪客?”

杨哥拉他坐下来,用手肘捅了他两下:“喂,你刚才在那两个女的房里干什么了?”

“没什么。”卫嘉并没有讨论这件事的意愿。

专心看火的陈樨勾起嘴角,那火苗也一下子蹿高了,仿佛在朝她点头。

忽然有个毛扎扎的东西落在她手臂上。陈樨弹跳起来,她能抓老鼠敢拿蛇,唯独害怕一切鞘翅目昆虫。她拍打着自己,一个有着柔软小毛刺的草果从她身上跌落。

“你想死吗?”她朝面前的人龇牙。

席地而坐的卫嘉抬眼看她,问:“为什么笑?”

陈樨抚着自己鸡皮疙瘩未消的光裸手臂,篝火的火光蹿进了她眼底。有些话她本来不想说出口的:“那两个女的回来时走路的姿势别提有多奇怪了。还有,你人还在她们房间里,那木屋卫浴间的排气扇就转个不停。这不好笑?”

杨哥半张着嘴,他有些跟不上趟。这俩孩子都在说什么……什么走路的姿势?什么排气扇?谁笑了?谁恼了?谁招的谁?

良久,卫嘉才低声解释道:“她们不听我的,非要穿着裙子骑马。大腿……内侧很容易磨破皮。我给她们拿了点儿药,涂药前得先把伤口清理一下。她们都是头一天入住,那木屋的热水很长时间出不来,我留下来检查了一下热水器和龙头——这样还好笑吗?”

陈樨有些不自在,她自问只是偷偷地笑了一下,既没出声也没碍着旁人,怎么就成诬陷他了。可他这么一解释,她好像是诬陷了他。

“我错了。金字招牌,专业服务!”她木然地朝卫嘉竖起大拇指。

又过了好一会儿,陈樨在篝火细微的“噼啪”声中忽然醒悟。她爸爸说过:“凡事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善人”。她只不过在心里揣度了一下别人的所作所为。那可是她的心,她爱怎么想天王老子都管不着。她为什么要道歉?而他竟然十分勉强地接受了。

可惜这时卫嘉早已走开。

肉串和全羊烤好了,孙见川端着满满一盘吃的回到陈樨身边。山中入夜后颇有凉意,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凑到了火堆旁,围着篝火松散地坐了一圈。今晚除了陈樨、孙见川和那两个女客,还有自驾游的一家老小在马场住宿,除此之外都是马场的自己人。

杨哥告诉陈樨和孙见川,平时至少得有二十个客人以上,或是有集体团建,马场才会点起篝火烤肉烤羊。今晚卫嘉让准备了这么大阵势,足见是真心欢迎他们。

“那当然,咱俩可是贵客,卫嘉也是亲表弟。”孙见川笑着说。

陈樨心里想,来之前孙叔叔跟她提了一嘴,说:“樨樨你不是没见过烤全羊吗?我都已经在电话里安排好了,你和川子放心玩儿就行。”什么贵客、亲表弟……到场的游客、自己的员工一起吃得多开心啊,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她想着想着,不自觉地瞥了坐在最远端的那人一眼,和那两个女客聊天的卫嘉忽然把脸转了过来。陈樨竟然又有点儿心虚——总不会连这点儿腹诽都被他揪住了吧,他是何方妖孽!

“樨樨你吃这块儿,最外面那一层羊肉烤得特别香。”孙见川捻起一小块儿肉送到陈樨嘴边。

陈樨连忙回神:“谢谢……哎,我自己来,自己来!”

杨哥喝着酒,跟他们商量明天的游玩路线,卫嘉让他接下来几天都陪着孙见川和陈樨。他见孙见川光顾着吃肉了,好心把一个杯子递到他面前。孙见川接过那装着透明液体的一次性纸杯,闻了闻,皱眉道:“这是什么酒,味道太冲了!我还没满18岁呢,我爸不让我喝酒!”

杨哥笑地把酒沫子喷到了胡子上:“我还以为你没满8岁!你不是比卫嘉还大半岁,你瞧瞧他!”

孙见川和陈樨的眼睛齐齐朝对面看去,卫嘉手里可不是正拿着这样一个杯子。他和身边的女游客说笑了一句,又低头抿了一口。

“他喝的是酒?”孙见川惊得声音都变调了。

杨哥笑他大惊小怪:“我们这山里的男孩子,哪个不是酒精里泡大的。有些马倌从早上起来就开始喝,骑上马背就大声唱歌,酒劲儿都从嗓子眼儿吼了出来。要是不喝几口,连马都牵不动。”

“樨樨,你喝吗?”孙见川被说得动摇了,扭头问身边的人。

“我不喝。你想喝随意,我不会告状的。”陈樨毫不犹豫地答道。她倒不是因为18岁的限制,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想喝的时候就喝,但现在她不想。

孙见川最后还是像个男人一样干了杨哥给的大半杯酒,然后他抱出了吉他,开始在篝火旁唱歌。他唱的是bread乐队的一首老歌,陈樨记不得歌名叫什么了,但她觉得歌声就是为这样的夜晚而生的。唱着歌的孙见川一点儿也不傻,连陈樨都看得见他身上熠熠的光。马场的人们不一定听得懂他在唱什么,只知道使劲儿给他起哄喝彩,一直跟着卫嘉的那两个女孩子也被歌声吸引了过来。

本章完

第22章 受诅咒的美德1

“你男朋友真帅!”年轻女孩捧着啤酒瓶站在陈樨身边,跟随着孙见川的歌声轻轻摆动着身体,其中那个长着鹅蛋脸,看起来年长一些的由衷表达了对陈樨的羡慕。

“谢谢。他不是我男朋友。”陈樨机械地解释。这样的对话她重复了一千零一次,大脑和身体已产生条件反射。

“真的吗?”

“真的!”

她不喜欢孙见川,不是那种喜欢。这是陈樨十七岁人生里少有的十分确定的事。

“你们看起来特别登对,我想歪了。我这一趟有福气,没想到这里除了好山好水,还尽是小帅哥小美人。”那女孩看来是个开朗健谈的,主动和陈樨聊了起来。“我叫段妍飞,今天刚到的,跟我一起的是我表妹莹莹。”

“你好。”

“你男朋……那个小帅哥吉他弹得太棒了,他是学音乐的?”

“爱好而已。”

陈樨没什么聊天的兴致。那个叫段研飞的女孩也不在意,很给面子地为孙见川鼓掌喝彩。倒是她的表妹听了一阵呆不住了,拉着她去找卫嘉。

“草地上蚊子好多。卫嘉不是说要给我们找驱蚊水。他该不会忘了吧……”

两个女孩走路依旧不太利索,陈樨从她们身上嗅到一丝膏药的味道。麝香、冰皮、松香、樟脑……这种苦而凉的药味陈樨并不讨厌,可惜她们去找卫嘉后一去不回,看样子又一起喝上了酒,味道也随之飘散了——她应该跟段妍飞多聊几句才对。

“樨樨,小樨樨,嗝……”杨哥有点喝多了,他那瓶不带商标的白酒已所剩无几。胖大姐刚才冲过来数落了他一回,可是篝火旁的人大多喝得尽兴,几个马倌用怒吼的腔调猜着拳,还有人已经卧倒在草地上。

陈樨觉得杨哥学孙见川叫她的腔调十分搞笑。她的头还在随着孙见川的歌声左右摆动,刚才他的吉他弹错了一个和弦。

“你喝成这样明天怎么带我们去峡谷漂流?”

“这点酒不算什么。”杨哥神秘兮兮地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说:“你真的不喜欢孙家小子?那我问了啊,不许生气……我们嘉嘉怎么样?”

“什么?”

陈樨从孙见川的歌声中抽离了出来,恍惚地望向身边的醉汉。

“猴一样精的人,别给你杨哥装听不懂。”

杨哥觉得陈樨很有趣。小姑娘长得娇滴滴地,像大观园里走出来的人儿,可偶尔观望她说话做事,又跟打开了水泊梁山的连环画一般。她看起来不太好惹,惹了她却也不怎么计较,笑笑就过了。

她和卫嘉是两条滑得很的泥鳅,别人捉不住他们,他们反而冷不丁会咬上对方两口。

“什么怎么样?”陈樨头发一甩,半开玩笑道:“你们嘉嘉又不让骑……他的马。”

她不是傻子,卫嘉对她格外有些冷淡,她能感觉到。她承认这激起了自己一点点胜负欲,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必要。

“他啊,他那是害羞了!”杨哥说。

陈樨被逗笑了。卫嘉哪里像一个会害羞的人。他与今天刚认识的两个女客聊得多好,嘘寒问暖,喝酒送药……还能跟自驾游那家人里的老者在马灯旁下象棋,带小孩子捉蟋蟀。孙见川也跟他相处得很融洽。他前脚帮胖大姐照应后厨的事,转头还要去劝说酒后一言不合争吵起来的同伴,刚给篝火添了柴,现在又看见他给那段妍飞和她表妹撬啤酒瓶盖。

山里长大的孩子不应该是很淳朴的吗?像迅哥儿的闰土一样。可陈樨只看到了一朵世故圆滑的“马场名花”。他在自己的地盘不动声色穿梭游走,把所有人和事都打理得服服帖帖。

“他害不害羞我也没机会求证,反正四天后我就离开这儿了。”陈樨提醒道。

“你说的也是。”杨哥喝了一大口酒。“我就是替我们嘉嘉惋惜。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也不比那孙家小子差。别人都高高兴兴、自由自在,他只能被一堆破事缠得小小年纪心跟个老头儿似的,我都比他年轻快活。”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他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啊!”陈樨年纪不大,可她该懂的都懂。人跟人的命运哪能一样呢?卫嘉和孙见川相比最大的不同或许是他少了个有钱的爹。想到这里她问杨哥道:“马场不是卫嘉爸爸开的吗,怎么没见着人。他是今天有事不在吗?”

“他爸去年就到南边承包工程赚钱去了。”

“你是说卫嘉爸爸常年不在家,把马场丢给了儿子?”

陈樨感到不可思议。卫嘉再能干也不过是她的同龄人,她现阶段最大的烦恼是该听爸爸的话参加普通高考,还是按妈妈的意思走艺术特长路线。别的人家懂事些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可以帮衬家里做很多事,但也仅仅是帮衬。没有把偌大一个马场,二十来匹马,十几号人丢给17岁孩子的道理。

可她的眼睛告诉她,以卫嘉里外操持的娴熟程度而言,杨哥说的很可能不是醉话。

“除了亲儿子谁能接这个烂摊子?要说卫嘉他爸以前也远近有名的能人,有心气儿,有本事,这一带的旅游项目也是他年轻时一手搞起来的。过去的马场可不像现在这样冷冷清清。他还承包了大片林地,自己搞了个运输队,还养着不少挖掘机,干什么都红红火火,别提有多风光了。我们大伙儿都服他,愿意跟着他干。十几年前他已经在城里买了大房子,开的都是我们没见过的好车。”

陈樨又偷瞄了卫嘉一眼。龙生龙,凤生凤,能干的老爸才能生出这样的儿子。可是后来呢?她忍不住追问杨哥。

杨哥见她终于起了兴致,话也说得更利索了。“后来运气不好,运输队接连出了几次事故,不知怎么回事,过去办的林权证也出了问题,经济林长成了国家不让砍。他家里又出了事——卫嘉他妈得了治不好的病。他爸就成日成日喝酒。他和我们不一样,酒喝完了,事还在心里闷着,怎么提得起精神?这不,后来又染上了赌,多少家当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那……卫嘉他妈妈怎么样了?”兴许是杨哥说得太绘声绘色,陈樨竟为了陌生人而感到揪心。

“死了。大前年的事,人走之前在病床上拖了快两年。生病的人受罪,照看的人受累。也是苦了卫嘉。”

“是他在照顾他妈妈?”

“还能怎么办呢。起初人在医院里,后来让抬回了老家养着。卫嘉只好从城里的学校转学回来照顾病人。那时卫嘉他爸的日子也不好过,家里家外都是事。林地被转包了出去,运输队解散。车子、房子都卖了,咱也弄不清那些钱是用来治病,还是还赌债去了。要不是这马场当年是卫嘉他妈管着,她重病时千叮嘱万交代马场是要留给儿子的,恐怕也留不到现在。马场指着游客生意过活,因为林地证的事,卫嘉他爸和乡里面也闹了矛盾。我们这小地方,上面不支持,下面难办事。路也被早年的运输车压坏了,来的人不多。他反正心思也不在这上头,喝着喝着,马场的马和人都越来越少,老婆也死了。”

“为什么不干脆解散了马场,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陈樨知道这样说有些不近人情,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本章完

第23章 受诅咒的美德2

“我们那时也以为马场要没了,谁料死活撑到了现在。留下来的都是走不了的人。比如我,两口子在这儿待惯了,除了骑马、放马我也不会做别的。马场可不好弄啊!每天一睁眼,人嘴马嘴都得吃食,不能坐等着饿死。好在咱们嘉嘉能干,他脑子好使,人也踏实。你别看他年纪小,我们这老老少少都听他的。等到明年他高中毕业,就彻底是个大人了,马场在他手里说不定有指望。要是他爸在外面挣了大钱……”

杨哥的絮叨让陈樨打了个激灵:“你是说卫嘉高中毕业还要困……留在这里?”

“我不是说了吗,留下的都是走不了的人。”杨哥叹息道:“要不我怎么说他也是个苦命的人。送走了妈妈,还有个妹妹,没准会拖累他一辈子。”

“什么,他还有个妹妹?”

“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小时候生了病,这里不太好。”杨哥指了指自己的头,“一家子的灵光全被卫嘉占去了,也只能是他扛着这个担子。”

陈樨已经不能再听下去了,她讨厌这个故事!震惊了她的每一处细节回想起来都让人喘不过气。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卫嘉会长成这副样子,也是她头一回觉得所谓的“能干”“懂事”“责任”……全都是诅咒人的词语!

她抬头呼吸,从小家里人教她,心里不痛快的时候要往远处看,越远越好。幸而今晚圆月明净,照得人世间个体的苦难是那么渺小而微茫——算了,什么鬼月亮,半点儿用都没有,她胸口还是塞了个拳头。

陈樨站起来抖落身上的干草,对杨哥说自己得去透口气。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马厩附近的,有人正在给马更换垫料。陈樨熟知的马房垫料有燕麦杆、泥炭藓、刨花。就着此处不甚明亮的灯光,她探头看了看,他用的是稻壳,还混合了一点儿锯末的味道。想来是就地取材的材料,成本低廉,不是顶好的,也能用。而且从气味判断,更换还算及时。这些马儿的主人已尽力做到了对它们的照料。

“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儿味道难闻。你累了就早点去休息。”卫嘉看清来的人是谁,手里停顿了片刻,又自顾干自己的活去了。

陈樨轻咳了一声,指着马房角落的一匹马说:“它怎么‘大躺’了?你得当心……”

“我知道!”卫嘉打断了她好不容易找到的话头。

成年的马在正常情况下是站着睡觉的,不会轻易躺下。当它们侧卧休息时又叫“大躺”,这不是好的信号,通常意味着马匹的健康出了问题,饲养者要特别加以留心。陈樨看得清楚,那“大躺”的正是卫嘉舍不得让她骑的枣红马。谷壳堆上搁着一本《马的常见病例与防治指南》,已经被翻得十分残旧,封面的边角都卷了起来。

“我熟悉的马场有很棒的医生,从英国回来的,对马的疾病很有经验,这种情况他们应该能给出建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现在就打电话去咨询。”

“不用了,谢谢你。”卫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口气过于生硬。他今天有些烦躁,宁可现在站在眼前的是那两个公司女职员,他可以陪她们聊一聊明天的天气,大峡谷的风光,或是生活在大自然里的乐趣。也好过现在这样,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袒露自己的无能为力。

“不用跟我客气的,只是一个电话的事儿,我妈妈跟他们很熟。”

“我说过了,谢谢你的好意。你的英国医生救得了它一时,救不了一世。马和人一样,总会有这一天的,熬不熬得过去是它的命。”

“可……”

“你去找胖姐,她会把你带到住的地方。你那间木屋的热水我也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陈樨闭上了嘴。卫嘉对她说的话都还算有礼貌,也十分周全,但其实每一个字都在透露着同一个意思——“快滚!”

她从小受冷眼的机会不多,心气儿也是极高的,当下有些气不过,掉头就走。可走了不过三两步又回过头,困惑地说:“是我今天哪句话说得不对,让你不高兴了吗?我自己想不起来,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向你道歉!”

卫嘉一怔,仓促摇头:“不是你……我没有不高兴。”

“你和别人都有说有笑,我哪儿出毛病了?”

“什么别人……你是说今天来的客人?”

“随便吧。我也是客人,我和她们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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