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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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做点什么吗?你说过你没有义务给我做饭,我可以给你打打下手。饭钱我也会跟你平摊的。”陈樨半举着双手,像一个即将要上手术台的外科医生。那双手跟它的主人截然不同,它是细白绵软的,十指柔长还有点肉嘟嘟,偏偏涂着黑色的指甲油。

卫嘉欣然接受,他指着案上黑色的塑料袋说:“你帮我处理一下那个。”

陈樨打开袋口的瞬间,仿佛被按了暂停键一般动也不动。江海树凑过去看,袋子里是一滩莫可名状的内脏组织。

“我替陈女士来处理吧。”江海树声音颤抖。

“一边去,我自己能行。”

陈樨脸都白了却还在逞强,卫嘉头也没抬。“算了,你还是把油麦菜给我择了吧。我急着用。”

陈樨很想掰过他的脸看看他是不是在偷笑,又怕他再度改变主意,只得默默择菜。

“你手怎么了。”两人并肩立在两个水槽前,卫嘉余光瞥见她手背上新鲜的血痕。

陈樨说:“别跟我说话。我可能有狂犬病,当心我咬你。”

本章完

第14章 陈女士的地下情人2

“卫金桂越来越不像话。”卫嘉把陈樨推出厨房,“茶几下有碘伏,自己去擦擦……去啊,别在这发病了。”

陈樨的气性一直延续到饭菜上桌。卫嘉给“病人”盛了碗饭,说:“多吃点不容易感染疾病。”

“你的猫挠了我,你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合适吗?”陈樨冷冰冰地质问。

卫嘉和声道:“你不是它外婆?外孙女挠了你,你应当亲自教育,不要一味地埋怨你的女婿。”

江海树埋头对着饭碗偷笑。陈樨指着卫嘉鼻子说:“我要告诉所有金光巷的阿姨,你其实是个背地里十分阴险的人。”

“吃饭吧,等会我把你拉进社区群,你想怎么告发我都行。”卫嘉说完,发现陈樨依旧没动筷子。

“卫医生,是这样的,陈女士她不吃内脏。”江海树代为解释道。

卫嘉露出个惊讶的表情。

“你说你身为一个兽医,大小也算学医的,怎么能尽做这些高脂肪、高胆固醇的东西。”陈樨环视那四菜一汤,气不打一出来。“哦,请小看护吃饭是糖醋排骨、清蒸桂鱼、白灼虾、蓝莓山药、炖鸡汤。换了我就是铁板猪大肠、卤耳朵、菜市场买的熟菜鸡爪子、猪尾巴汤。我是李逵还是鲁智深呀?吃完这一顿我是不是要上山打老虎?”

“你记性真好。”卫嘉忍不住笑了。“这些东西大多是市场里卖猪肉的吴师傅送的。我昨晚不是去给他家的狗接生了吗,没收他的诊费。再说了,这些不都是你以前喜欢的……”

“谁说我喜欢?我要吃减脂餐。”

“好,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接受了卫嘉歉意的陈樨心满意足地吃了两碗米饭。

饭后,江海树目送他们把碗筷收拾进厨房。卫嘉洗碗,手不能沾水的陈樨倚在水槽旁。。

“大半天了,还是很生气?”

“你总是这样,先喂一口屎,再来点蜜,还要问我为什么不喝?”

“……刚吃过饭呢!现在你知道我的‘屎尿屁’都是跟谁学的了。你可是公众人物。”

“那又怎么样,人生在世难免一‘屎’。”

“好吧。”

“你看着我干什么?”

“那你究竟喝不喝?”

“卫嘉,你太恶心了!?“我忘了你早上喝过蜜了……别闹,碗要摔了。”

……

江海树本想抢着洗碗以证明一下自己不是吃闲饭的,却总也挪不开脚步。那厨房太小了,现在更是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隙。他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两人明明都是边界感很强的动物,当他们靠近,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交错,却形成了一处新的领地,别人再难融入其中。

“一个作,一个贱……好了伤疤忘了疼!”

江海树听到沙哑迟缓的话语声,愕然回头。尤清芬浑浊的眼神仿佛已洞悉一切。

卫嘉的一天总是被各种大事小情填充得满满当当。诊所从早上九点营业至晚上九点,节假日不休息。尽管还有兽医助理和美容师,但他与合作伙伴作为仅有的两个执业医生,白天必须在场,还得有一个要值晚班。遇上突发状况,加班到后半夜也是常有的事,偶尔还需要出诊、去见供应商。早上出门前他会给尤清芬准备好一天的食物,回家后配合医生的复健要求,监督她吃药,每个月带她去复诊。没有晚班的日子,他就在家看免费课和专业书、听视频讲座,不断地更新专业知识。就是这样,他还觉得自己比在养殖场做技术员和后来轮转在连锁品牌宠物医院工作的时候要轻松许多。

他尽可能地自己买菜做饭,手艺尚可,把住着一个单身男人和一个病人的老房子打理得整洁有序,猫养得油光水滑。陈樨和江海树住进来不到一周,也不自知地圆润了。据陈樨不完全统计,卫嘉有不下于五个的社区群,包括但不限于业主群、团购群、买菜群、夜跑群……还有“花样年华广场舞群”他也作为唯一的年轻男性存在着。他说这些群都是别人拉他进去的,他既来之则安之,虽然不怎么发言,但适应得挺好。

让江海树更为佩服的则是卫嘉的动手能力,仿佛世界上没有他不会做的事。给动物看病、做饭这些就不说了,他能修水电、修家电、修电脑、修手机、修家具、修漏水的房子坏掉的马桶、修邻居家老人的医疗器械、修陈樨大部分臭毛病和诡异念头……修周遭肉眼能看到的一切。江海树亲眼看到过卫嘉替陈樨调整项链的卡扣,给过分低胸的裹身裙加了颗安全扣,这些都是陈樨平时不太在意的部分,她也心安理得地让卫嘉去做。江海树从家里带来的switch游戏机出了故障,卫嘉没碰过这玩意,上网找到教程和说明书,摸索了一个多时给他回复了正常,顺便还帮他通过卡了许久的《塞尔达传说》神庙任务,给他拿到了游戏里的摩托车。

至此江海树对卫嘉的崇拜值急剧攀升,乖乖地在陈樨催促下跟着卫嘉一大早出去打太极。在所有的户外运动中,江海树认为太极最适合自己。他偷偷问过卫嘉:“学会了这套功夫去跟高手打架会怎么样?”

卫嘉一边教他标准的太极手势,一边说:“会死。”

卫嘉没有私人时间,他似乎也不需这些。他在完成这所有的事情时甚至没有给人忙忙碌碌的感觉,总是有条不紊,不疾不徐。任何时候你叫他一声,他都会微笑地停下来看着你。拜托他的事,只要他点头了,就一定能办得妥帖无比。他若是拒绝,你也会确信他有不得已的情由。

江海树常想,他要是卫嘉的邻居、同事、朋友,也会不自觉的信赖这样一个人,难怪金光巷里里外外、老老少少都喜欢卫嘉。可是卫嘉喜欢什么呢?仿佛没有半点痕迹可循。卫嘉不想说的事,任你千方百计打听,他也有说有笑地回应,一番愉快的交流下来,不知道的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江海树对富二代躁动的世界不感兴趣,他更喜欢观察人。卫嘉就是继陈樨之后他遇到最有趣的人。与卫嘉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江海树自认比外面的人亲近了一层,数日相处下来,他却慢慢懂得了陈樨说卫嘉“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意思。

热心助人是邻居们有求在先,日复一日地照顾病人是因为养老院拒绝接收尤清芬而她再无别的亲人,卫金桂是陈樨丢给他的,照应江海树也是陈樨的授意。卫嘉只是在接受,在底线上被动给予,像遵循某种被依靠的习惯。他看似很好接近,其实跟谁都挺疏远,没有要求过任何东西,也不曾将自己交付出去。

江海树私底下把自己的想法拿出来与陈樨探讨。如果还有人能看穿卫嘉心里在想什么,那个人很可能就是陈樨。陈樨以一己之力构建了卫嘉所有的私生活。

可陈樨嘲笑江海树想得太多。卫嘉心里什么都没想,他什么也不喜欢。他只是个按既定程序完成人世间操作的智能仿真机器人。对于卫嘉来说,她与旁人的不一样也只是“脸皮更厚”罢了。

其实她原话里还有一句——“长得也比别人更美”。追求真理的少年选择性地将它忽略了。

本章完

第15章 玻璃纸之夜1

卫嘉夜跑回来,江海树正在尤清芬房里看电视剧并解说剧情。这是江海树最近找到的新目标,他觉得自己可以通过对话、聊天帮助尤清芬打开“心扉”,不再整日像个阎罗似地枯坐在房里。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尤清芬的冷眼坚持下来的。

“嘉哥。”从房间探出半个身子的江海树打了声招呼,伸手指了指阳台的方向又缩回去了。

打从刚进门卫嘉就已经闻到了阳台飘进来的烟味。但他还是按原计划先去洗了澡,出来的时候陈樨依然不在屋子里,他这才推开了阳台门的纱门。

“回来了,嘉哥。”趴在栏杆上抽烟的陈樨回过头,学着江海树的语气调笑。

江海树是昨天才改的口。老是“卫医生”“卫医生”地叫太生分。可是叫“卫叔叔”大家都有点儿别扭——好像一个拖油瓶在呼唤他的继父。他想,卫嘉都能做卫金桂的爸,他是卫金桂的舅舅,以同辈相称不算太过分。

卫嘉拎着刚买回来的一组啤酒坐在阳台椅子上。这对藤椅也是陈樨住进来后新添的。这些日子陈樨几乎没有出过门,唯一一次大半夜让卫嘉陪着她去吃烧烤,听到摊主说她长得很面熟,像电视里的某个明星。她顿时也没了吃下去的欲望,假笑着敷衍几句就打包走人,后来也再不提出门的事。卫嘉提议一起去人少的社区公园跑步她也没答应。

江海树说陈樨在北京也是一阵儿一阵儿的,有时没完没了地出去疯,有时待在家十天半个月不出门。但卫嘉知道她无论哪个“家”都绝对不是几十平的小房子。不知从哪弄来两张半旧藤椅之后,他还自己做了把简单的水磨石小茶几摆放在了阳台,改变了一下晾衣服的位置,至少腾出了一个除了吃喝拉撒以外的空间。

“我怎么记得你比我还大14天?”他笑着回应陈樨。

陈樨果然不服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说:“我妈生我的时候早产了一个月,所以从受精卵着床的时间来看,我诞生得比你晚。”

卫嘉趁机把她手中夹着的烟给缴了:“要知道你抽这么狠,我不该带酒回来的。想喝酒就不要抽烟了。”

陈樨笑逐颜开地打开啤酒,说:“烟是你抽屉里找到的,酒也是你买的。你不能总是诱惑我又逼着我自己选。我才不选,我就这样儿!”

“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说自己抽烟喝酒纹身烫头样样都很行?”卫嘉很懂她的套路。

陈樨仰着头大半罐啤酒下肚,朝他飞了一眼:“哎,我真纹了一个,要不要看?”

卫嘉就着没熄灭的半支烟抽了两口。他平时抽得很少,也没有烟瘾,只有加班的时候才会用来提提神。陈樨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都是完好的,那意味着她一定纹在了某个古怪的地方。

“不要脱衣服。”他警告道。

话音没落,陈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睡裤拉下了一半。饶是卫嘉早有准备,还是惊地别开了头。

他起身看了看屋内的动静,这才捂着脖子说:“我颈椎差点儿折了。”

“至于吗,又不是没有看过!我晚上睡觉不穿长裤,你半夜上厕所、早上起床没见过我踢被子?”陈樨嗤笑,“快看,别墨迹!”

想来他不从,她是不会罢休的。其实也就忽然露出白花花皮肤的那一瞬间冲击力太强,要说尺度倒也不算太惊人。陈樨的露肤度大概等同于臀部肌肉注射,只不过平时护士下针的位置多了一行鲜红色的字母。

“看清了没有,大声念出来。”

“b·s·q·j·w……英文缩写?”

“啧,想问题简单点,汉语拼音!”

“……好了我记住了,你先把裤子拽上去。qsqjw……别生气今晚?不奢求……接吻?你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卫嘉已经尽力按照陈樨的脑回路来思考了,但陈樨只是仰头笑,一根手指在面前来回地摇:“不对,不对!你要反过来念。”

这一提醒,卫嘉即刻就领会了。

她纹的是——卫·嘉·去·死·吧!

卫嘉嘴角的笑意淡了下来,弹了弹烟灰才无奈道:“尽干这些瞎胡闹又没营养的事儿。你老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陈樨说:“难道你最该问的不是我为什么那么恨你?”

卫嘉没有吭声,她也不介意,继续笑着说:“起初想纹胸口,那样好像比较性感,可是穿礼服的时候还是有些不方便,你也不配做我胸口的朱砂痣。所以我就想着干脆纹在尾椎骨上。”

“你尾椎骨长左边屁股上?”

“本来也是喝多了才想一出是一出,谁叫替我纹身的那姐们也喝多了呢。酒醒后我才发现她下手的地方不对,还tm纹反了。每次我去做身体护理,美容技师估计都得在心里默默地拼读好一会。”

“为什么不洗掉?”

“纹的时候就疼死我了,洗掉也很疼,再说别人问起也很丢脸啊。”

卫嘉绷不住笑了:“你纹就纹,咒我也就咒了。把那个‘去死吧’的‘吧’去掉不是能少疼一会儿吗?意思也没变。”

“那不行,没有那个‘吧’字表达不了强烈的语气,这句话就失去了灵魂。”

“你还疯得十分严谨!”

“别忘了我也是正儿八经一本理工科毕业生,‘严谨’烙在了我骨血里。哪像你,好端端的大学都没能上完……”

陈樨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下来。卫嘉宽容地拍了拍她的头,示意自己并没有在意。他们俩相视又各自笑了。陈樨开了第二罐啤酒,她发现卫嘉面前的酒也打开了。

卫嘉很少喝酒,陈樨记得他说过,酒并不能驱散阴霾,苦闷时喝多少都于事无补。它应该是留在快乐时再喝的。

所以他现在是快乐的?

陈樨的心跳得漏了一拍。

一时间他们都没有再说话的欲望,彼此享受着仿佛是被一阵晚风送来的、自然而然的沉默。陈樨含着一口酒,静静看着卫嘉,他双眼微闭,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得半干。卫嘉的头发不是陈樨那种天生的鸦黑,而是深褐色的,发质细软。人当然是好看的,但他并不珍惜,笑起来眼角已有浅浅的沟壑。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曾经让陈樨羡慕不已的天生冷白皮上,也能看到这个年纪该有的皮肤纹理和汗毛孔,鬓角的小黑痣还在,下巴泛着青色的胡渣。

本章完

第16章 玻璃纸之夜2

他不是陈樨这些年看惯的那种精致的男艺人或考究的成功人士。就连江海树也吐槽,说他前两天问卫嘉有没有男士保湿精华可借来一用,没有的话水和乳液也行。结果卫嘉递给他一支护手霜。他问卫嘉:“你平时就往脸上抹这个?”卫嘉说:“特别干燥的冬天才会抹一点。”

所以他的手也是粗糙的。掌心的茧和手指上的毛刺在蹭过皮肤时会有微小到令人愉悦的疼痛。这双手现在就在她随时可以触碰到的距离,他的人也是,她还能闻到他身上新鲜的香皂味儿。陈樨眨了眨眼,只需舍弃过去和将来,她潜意识里关于舒适的一切记忆都还在。

她忽然安定了下来。

“我不顺心的时候会特别恨你。拍古装戏摔下马被换角的那次;被污蔑吸毒,造谣的家伙收到我发的律师函出来公开道歉了还是有人阴阳怪气那次;还有一次孙见川的脑残粉堵到家门口泼我一脸咖啡,那一下我都懵了,还以为她泼的是硫酸。我虽然脸皮厚,但也经不起硫酸腐蚀啊……这些时候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地想:卫嘉你这个王八蛋,你怎么不去死!”

“你也不是‘默默’地想。上次那什么电影节,你没拿到最佳女主角,半夜喝得烂醉打电话来骂了我三个小时。”

陈樨挠头,她最后一次获提名最佳女主角是四年前的事,那时她已经嫁给了江韬,新婚燕尔,算得上最好的的时候。

“我有这么无耻吗?我忘记了。”她果断失忆,过了一会又看着卫嘉问,“我那时是不是特别讨人厌。”

卫嘉说:“也没有。那段时间尤淸芬情况很不好,我需要在医院守夜,本来也睡不着。”

“虽然走的人是我,可是你先不要我的。你得多担待。”

“嗯。”

“那好!江韬和我一起投资的几部片子被限制上映,对赌协议失败这件事怨你;破产也怨你;我死了老公,被他前妻挤兑,连飞机都坐不了统统都怨你……现在打不了美白针,变成黑鬼也都是你的错!要死了,你还害我一周胖了三斤!”得寸进尺的话陈樨说得十分顺溜。

卫嘉哑然失笑:“这就有点儿过分了……今天又是为了什么?”

“也没什么……江韬前妻和儿子的代理律师下午跟我通了电话,想要我在遗产分割方面与他们达成共识。他们也做出了不少让步。这件事已经拖得够久了,遗产交割清楚之后,我这边的财务状况也会好转起来。”

“你没同意,因为……”卫嘉没有点名,只是微微将头撇向屋内的方向。

陈樨毫不惊讶他能想到这一层。只要他愿意,他一直是无比通透的。

“他亲妈的身份不清不楚的,但他确实是江韬的儿子。卖了他的利益来保全我自己,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陈樨又喝了一口,“虽然我挺想那么做的。”

“做不出来就算了。”

“说得倒轻松。转眼要开学了,原来那所贵得要死的私立学校回不去了。他不肯听我的去投奔江韬那边的叔伯兄弟,又不能把他扔给他乡下的舅舅。高中还差一年才念完,他死活非要跟着我这个明天还不知道要去哪里的人,这算什么事儿?”

“跟他聊过吗?”

“他说他喜欢这里的天气,还说让我给他随便找所学校借读一年再说。屁大点儿的孩子,他懂什么!”

“所以你现在是在替他做决定?”

“我是为他好……”

陈樨忽然觉得这话有点儿耳熟,才惊觉自己着了他的道。这不是她总用来埋怨卫嘉的话吗?人们常常是守在自以为正确的立场,用柔软的心做冷硬的事。掉坑里和被鞭子驱赶着远离危险哪个更疼?大多数人都会记得后者。因为坑里有什么是未知的,而鞭子着实落在了身上。

“我觉得他懂的不少,。你在他这个年纪未必比他成熟。”

“不管了,他就跟着我稀里糊涂地过吧。”陈樨嘴上说着赌气的话,其实心里已经不再那么乱糟糟的。卫嘉说的不错,她17岁的时候比江海树不靠谱多了,如今照样也活得好好的。

“喝完这瓶就打住。”卫嘉喝完了自己那罐啤酒,也不让陈樨再打开。

陈樨示威般猛灌了两口。她爱喝酒,但一喝多就容易断片。独自在外闯荡必须学会保护自己,所以她对酒精还是比较谨慎的,很少放任自己喝醉。近两年她已经戒得差不多了,忽然三罐啤酒下肚,整个人的意识逐渐昏沉,心情却变得很轻快。胃里的酒精好像化作一双暖烘烘的手托举着她,她飞得很高,丝毫不惧坠跌。

“我终于闻到了楼下的桂花香味儿了。”她自己的声音也好像漂浮在空中。

“我有一支香水叫‘玻璃纸之夜’。江海树说那味道有点儿俗,但我很喜欢。睡不着的时候我把它喷在枕边。你不好奇它是什么味道?嗯……它是夜晚的桂花,甜得黏糊糊的,你闻着香气,找不到树的那种。可能还混杂着其它开在夜晚的花、咬过一口的梨、一点点泥土腥气、夏天刚洗过澡的肉体……酒和汗。”

“为什么叫这个奇怪的名字?”

“我猜是有人想把这个夜晚用透明的糖纸包起来……我刚才好像看到了萤火虫。”

“你喝多了,哪儿来的萤火虫。”

“废话,你没喝够当然没有。”

“别趴在这里。陈樨,回房里睡!”

陈樨迷迷瞪瞪中感觉到有什么在摇晃着她,可她还停留在玻璃糖纸包裹着的夜空之中,这甜美而庸常的味道让她变得容易满足。

“其实我那些时候也不是恨你,只是怪你为什么不在?”

……

后来那摇晃停止了。萤火虫轻忽地落在她头顶上,又转瞬飞走。

陈樨从前到哪儿都带着那支香水,片场、酒店、住所,一张床到另一张床。唯独这次出门她把它忘了。

为什么会忘了呢?她想,或许就跟卫嘉今晚喝酒的理由是一样的呀——或许!

本章完

第17章 一个鲜红一个淡绿1

陈樨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她已忘记了梦的内容,但那种浸着蜜般的甘美让她醒来前依依不舍。

幸运的是,这个梦还有着超长的进度条。

“卫嘉呢?”她趿着拖鞋走进厨房,看到的是却正在忙活的江海树。以往这个时间点卫嘉会回来吃午饭。

“嘉哥说他中午要出诊。他给你留了鸡茸粥,让你起来喝一点儿。我正在煎藕饼,马上就好了。”

江海树正手忙脚乱地站在灶台前对付煎锅,没看到陈樨脸色瞬间的变化。她朝尤清芬的房间看去,耳边传来江海树的絮叨:“这是芬姨教我的。我问她没有胃口的人会喜欢吃什么,她给我讲了藕饼的详细做法,你一定要尝尝。”

陈樨觉得连江海树嘴里冒出来的“芬姨”两个字都十分刺耳。

很快,冒着热气的藕饼被江海树端上了桌,尽管边缘有不少焦糊,但那飘过来的味道似曾相识。江海树见陈樨拧着眉,以为她宿醉难受,特意挑了个品相完美的夹到她碗里。

“没有胃口的人是不会吃这种油乎乎的东西的!”陈樨忽然说。

她的声音比往常要大,江海树吓了一跳:“我只放了很少的油,我以为……”

“以后不许叫她‘芬姨’,别在我面前叫。”

“哦,我跟她其实也没有那么熟。可她是嘉哥的长辈……我,我以后不叫了。”

“她算哪门子长辈!”

陈樨不屑地说完,发现江海树一脸茫然。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激,口气也重了。她在意的并不是江海树和尤清芬关系改善这件事,而是藕饼和那声“芬姨”触碰到了某个令她厌恶的开关。然而,眼前这孩子又怎么会知情。江海树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富二代,可他自从跟在江韬身边生活后,家务事是轮不到他动手的,做饭就更不消说了。

她领受下这份心意,夹起藕饼尝了一口,清咳一声道:“火候过了,味道还不错,配粥很合适。”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江海树高兴了起来,又往陈樨碗里添了一个。

“你有受虐倾向吗?老凑她跟前去做什么?”尤清芬身体垮了之后性格益发阴沉,陈樨想不通江海树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没事儿,芬……她现在已经不骂我了。”江海树笑呵呵地说。他接近尤清芬的本意是想在熟悉了之后可以照顾照顾她。他观察过了,赵欣欣每天下午来一次,但早晚的喂药、送餐、换尿垫这些活还是得有人做的。他现在还处在暑假时期,闲着也是闲着,接过这些工作可以减轻卫嘉的负担。

近距离接触下来,他觉得尤清芬也是个可怜人。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块皮肉是完好的,听赵欣欣说是以前在一次化学爆炸的事故中受了重伤。好不容易能生活自理了,没几年又中了风。现在只有左边上半身能稍作活动,其余部分的身体基本不能自控,整个人面目全非,偏偏意识是清楚的。这样的活法换了任何人都要感到痛苦和压抑。

陈樨对尤清芬的厌恶从未掩饰。江海树还发现,卫嘉虽然一直照顾着跟他并无血缘关系的继母,但他们之间也无太深厚的感情。卫嘉似乎只是尽力尽责地让尤清芬能活下去,多余的一句话都不会说。而尤清芬也不过是除去卫嘉之外无可依靠才寄身于此。真是奇怪的“一家人”。

江海树有强烈的好奇心,可他知道什么事能问,什么事不该碰。就像今天上午,他突发奇想要给陈樨做点儿吃的,在手机上查找食谱时被尤清芬看见了。她竟主动地给江海树出主意。两人费劲地交流了好一阵,江海树用上了笔和小本子,才把一道藕饼的做法彻底弄清楚。

他本想,陈樨和尤清芬是旧识,彼此的了解会更深一些。而陈樨见到藕饼后的表情告诉了他,旧识,也可能是宿敌。

“我昨晚上喝多了,你有没有听到动静?”陈樨不再提尤清芬的事,转而打听她更关心的内容。江海树欲言又止的表情让她的心提了起来。她的记忆截停在把这些年受的委屈栽赃给卫嘉的那一段,后面只有凌乱至不可捕捉的碎片。

“难道……我哭着喊着要卫嘉娶我了?”陈樨嘴里的粥变得难以下咽,“还是我把他扑倒狂啃了一顿?你快说呀!”

“那倒没有。”

陈樨刚松了一口气,江海树又接着说道:“你只是不停地让嘉哥陪你上厕所,还不许关门,非要他在门口守着。”

“我……”陈樨捏紧了勺子,又缓缓松开。罢了罢了,寻常操作,不要大惊小怪,卫嘉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她安慰着自己,闲着的那只手却不由自主地遮挡在额前:“我还说了什么?”

“你扯着嘉哥哭了好一阵。”

“啊?”

陈樨明明记得昨晚的基调是愉悦的。卫嘉早上出门前好像心情也不错,还坐在床前对睡得迷迷糊糊的她说,晚上要带她去一个没人的地方锻炼身体。

“我为什么哭?”

“我在外边听得不是很仔细。只知道你说手上被卫金桂挠出来的伤口是嘉哥咬的,会得狂犬病。嘉哥给你解释了好长一段狂犬病的原理,让你放心睡。你哭着说,你死了以后要把骨灰洒在嘉哥床头……”

“好了,不要再说了!”

陈樨果断叫停,她大致上已经清楚昨晚是怎样的局面。再打听下去她可能现在就会哭出来。

她试着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干以分散注意力。她现在偶尔会自己做做晚饭,煎个牛排、水煮鸡胸、拌拌沙拉什么的,做得还挺顺溜,也会与其他人分享她的劳动成果。可卫嘉又打电话回来,说他下午接了个棘手的病例,得留下来观察,晚上也不回来吃饭了。陈樨顿时又没了准备晚餐的动力。最后她找到了卫嘉换下来的一件衬衫——昨天她叠衣服的时候就发现上面有颗扣子松动了。

“需要我帮忙吗?”江海树看着陈樨穿针引线的架势十分新奇,像趋光的小蛾子一样扑腾了过来。

“钉一颗扣子而已。”陈樨淡定地说。

江海树好心提醒:“可这扣子没掉啊。”

陈樨的手用力一拽,“现在它掉了。”

本章完

第18章 一个鲜红一个淡绿2

她缝得十分顺手,恍然间觉得自己像天上的织女转世,可缝世间万物、织七彩云霞。她还嘱咐江海树:“你不是说有条牛仔裤的裤腿不合适吗,我替你改改。”

江海树受宠若惊,恭敬地奉上了他的新裤子。搬着小凳子坐下,一边背单词一边看着陈樨穿针引线。

“慈……”

“你敢背《游子吟》我会揍你!”

“吃了饭坐在阳台晒晒太阳真好!”江海树连忙转变话风,过了一会又问:“舒婷的《母亲》你喜欢吗?诗里有你名字的谐音——呵,母亲,为了留住你渐渐隐去的身影,虽然‘晨曦’已把梦剪成烟缕,我还是久久不敢睁开眼睛。我依旧珍藏着那鲜红的围巾……”

“我讨厌这个谐音。再念下去,你会得到一条鼻血染红的围巾。”

“陈女士,我明明记得你是很懂诗歌的。有一年在大学生电影节开幕式上,主持人让你即兴表演,你朗诵了顾城的那首《感觉》。我觉得诗很美,你特别酷!”

陈樨自嘲道:“我早忘了。还有啊,什么即兴表演,都是有台本的。诗也是经纪人事先给我准备的,我看上了它短小精悍。”

“可我看的是直播,其他人的表现并不像提前做过准备。你一定还记得那首诗:‘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之中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选择这首诗,它原本表达的是什么寓意?”

“傻子,这有什么寓意?”陈樨手中的针穿透卫嘉浅灰色的衬衫,“什么从灰里走出来的红红绿绿,它们搅和在一起,到头来还是灰色的。”

赵欣欣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陈樨穿着半旧的宽大t恤,扎着道姑头在阳台上缝补衣服,脚上是一双不容忽视的玫红色塑料拖鞋。

“卫嘉对你做了什么……我特别想把你这个样子拍下来挂在微博上。”赵欣欣语气夸张。

“那我就会把孙见川拉屎同时吃西瓜的照片也挂上去,与‘川菜’们同乐。”陈樨晃荡着脚上的红拖鞋说。

这双拖鞋是卫嘉买的,据说是整个金光市场最昂贵的一双,价值十四块五毛。陈樨不能理解男人们粗暴的审美,江海树也宣称接受不了这种死亡玫红。可卫嘉建议陈樨在挑三拣四的同时先把脚上属于他的那双拖鞋换下来,那双只值九块五。

卫嘉的威胁令陈樨屈服,而陈樨此时的威胁则让赵欣欣激动。她一边拒绝相信自己的偶像有那样的照片存在,一边谄笑着问陈樨能不能先给她看一眼,实在不行的话,别的香艳照片也行。

陈樨缝补工作结束,破天荒地跟赵欣欣在尤清芬的房间里待了很长时间,还用如何做到“又瘦又有胸”的秘诀换来了赵欣欣的悉心指点。赵欣欣走后,陈樨对江海树宣布,以后卫嘉若是忙不过来,给尤清芬换尿片这种事情她来做。

江海树有些不放心,他怕一不留神,陈樨会从照顾病人转变为虐待病人。

陈樨看穿他的顾虑,说:“不要胡乱想象。我跟她没有仇怨,只是互相不喜欢对方罢了。只要她不尿在我的脸上,难道我还能弄死她……别可是了。卫嘉是侍候人的命,我拿他没办法。你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换什么尿片!可别在情窦初开的时候浇灭了你对女性的美好想象。”

江海树那一刻觉得陈樨的红拖鞋也是美的。美得明媚耀眼,就像那年在台上朗诵顾城诗歌的美艳女星,一身火红礼服酥胸半露,如此矛盾又和谐。她的红色不带一丁点儿的灰,也不该因为任何颜色的掺杂而回到灰里。

“你以前为什么会喜欢卫嘉?”江海树福灵心至地问。他提前把厚厚的牛津字典挡在了头上。

他以为陈樨不会立即承认。骄傲的女王怎会屈尊痴恋一个普通的兽医——尽管明眼人都能看穿这是事实。

哪知道陈樨白了他一眼:“什么以前,我现在也喜欢他!”她说完这句话又补充道:“你别误会啊。我认识卫嘉在你爸之前,你爸爸是知道的。我也没有对不起他。”

“爸爸”这个称谓在江海树心目中只是个模糊而忙碌的背影。他六岁以前在乡下跟随外公、外婆生活。两老去世后,舅舅把他送还给江韬,江韬这才知道有这么个儿子,亲子鉴定结果一出来就认回了他。说是带在身边抚养,其实是把他交给了住家保姆,直到十三岁那年陈樨成为了他的家人。陈樨也不是总有功夫搭理江海树,但她的浓墨重彩迅速覆盖了他从前痕迹模糊的人生轨迹。说句不孝的话,无论江韬活着时还是死去后,江海树都很少想念他这个亲爸。

“可我问的是为什么,为什么!”江海树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

“这还用说?因为他长得好看!一开始我只是见色起意,后来逐渐色欲熏心,只能越陷越深!反正生活中我不会的事他都会,我没有的他都有,说一半的话他也能明白。我就是喜欢跟他呆在一起,再烦恼的时候,看着他的人,我心里就舒坦了。”

江海树想问陈樨是认真的吗。一拿开字典,却看到了她带笑的眼、轻咬着的嘴唇,跟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没什么分别。他有些不能接受。江海树也喜欢卫嘉没错,但那是对旁人的由衷欣赏。陈樨就不一样了,他对陈樨有一种出自于自家人的维护。她什么都是最好的!

陈樨多美啊!江海树见过她家人的照片,她家族往上三代女性都是美人胚子。在江海树眼里,她的美如同书法之妙,笔笔中锋;又如宋画精绝,形意具备。可卫嘉呢,他顶多算得上盘正条顺,端正耐看,平时也不在意打扮,几身优衣库换季打折的衬衣、t恤和牛仔裤翻来覆去地穿,用护手霜抹脸,香皂洗头。他走在普通的人群中是鹤立鸡群的,但也仅仅是一只平凡的鹤!

而且这只鹤只顾觅食,态度暧昧,并无显著的求偶意向。

“陈女士,这不应该啊!”

陈樨托着腮,微笑道:“你懂个屁。卫嘉以前可好看了。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是骑在马背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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