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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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人从别墅里赶出来,一个人流浪街头的时候,也非常害怕。”
“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今天也是,就算哭了也很可爱。你有多努力,我全都知道。”
周怀若摇摇头,说:“但是我很幸运,即便是害怕,几个转角之后就遇到了你。你给了我一个无论风雨都可以回来的地方。所以我很抱歉,在你害怕的时候,我没能出现在你面前。一直以来,我好像都只是头脑发热一样喜欢你,觉得喜欢你就像喜欢一颗很远的火流星,所以把你的梦想也视作我的梦想,连去耶鲁也是因为听说你在,那四年里每一次去摄影系蹭课都幻想着说不定哪天就坐到了你旁边……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你也在看向我,不知道我们没有交集之后你独自一人承受了那么多。我一直以为只是我在偷偷单恋你,是我在追赶你……”
她愈说愈有要哭鼻子的趋势,他含糊地笑了一声,俯身过来,温柔地吻在她嘴唇上,而后,吻上她的脸颊、睫毛和额角。
“那从今以后,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欢我了。周怀若,爱你的人一直都在这里,无须追赶。”
第十章 “你也一定能够结成上等的沉香。”
(1)
小龚外出回来,看到玄关鞋架上摆着周怀若早上穿出门的那双红底高跟鞋,心中隐有不解。再巡视一圈,原本声称一定要在家等周怀若,并以此为借口支使她去跑腿的自家哥哥也不见踪影,仅有二楼隐约传来人声,招得她体内的八卦雷达开始发动,吱哇作响。
她正准备脱了鞋悄悄地摸上二楼探探情况,身后的大门不知何时又被打开了,一道浑厚的男声疑惑地响起,问:“你在这儿干什么?回自己家还弄得跟做贼似的?”
突如其来的高音量响在寂静的一楼,荡起些许微弱回声,还顺带掐灭了二楼本就细声的对话。小龚又气又急地捏拳捶薯仔:“你快闭嘴!”这音量让她还怎么勘察军情!“你上辈子是个大声公吧!”或者就是颗顽石,专门横亘在她八卦的大路上!
向来任她欺负的薯仔往后闪了闪,赶小鸭子回窝一般催促她道:“你别把我刚买的东西捶坏了,赶紧上楼去。”
小龚不满地撇嘴,率先抱着她的跑腿成果小跑上楼。刚进客厅就正好撞上从卫生间出来的周怀若,她刚卸妆洗漱了一番,脑袋上顶着浴巾,目瞪口呆地看着各自提了一大堆东西的小龚和薯仔。
她呆呆地问:“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
“不是呀!”小龚笑得清爽,“这是特意给你准备的!”
听到声响的庄鹤鸣从房里出来,看见自家妹妹和助理的阵势,才想起自己那早被忘到九霄云外的计划。周怀若看着小龚抱着的巨大蛋糕盒,还有薯仔怀里那一大束奶油向日葵,稍一思量,从耳朵开始发红,眉眼含羞道:“这么快……就知道我们在一起了吗?”
小龚的嘴巴在惊愕之中不断张大,她用一种看外太空生物的目光望着周怀若,险些失声,问道:“你说真的?等等,你说的‘我们’是指你和我哥对吧?不是哪个突然出现的高富帅未婚夫吧?”
言情剧看太多了,实在容易留下些后遗症,例如周怀若这样比小说女主角还要小说女主角的人设,就总该在她和男主角渐生情愫准备私订终身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从国外杀回来的富可敌国且一往情深的前男友乃至前未婚夫,每天开着名贵超跑抱着九十九朵红玫瑰在她家门口,深情款款地等复合。小龚甚至幻想过,如果周怀若硬气地拒绝掉高富帅的复合请求,那位不服输的高富帅甚至有可能找上门来甩一张支票给哥哥,让哥哥离开她。等到那时候,她是要帮哥哥收下那张支票呢,还是帮哥哥开一张面额更大的支票甩到那位帅哥的脸上呢?
这个充满戏剧张力的问题困扰她许久,导致小龚当晚睡觉都做了个自家哥哥失恋哭成鼻涕虫的噩梦,醒来立马决定选择后者——不,最好是让这两种情况都不可能发生!
眼看周怀若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小龚兴奋得如土拨鼠般尖叫,将手里的蛋糕一把扔到茶几上,耍军体拳似的挥着小拳头,把薯仔的手臂当成小鼓,激情地开捶,喊道:“成真的了!”
庄鹤鸣早预感到小龚的疯魔,就怕无辜的蛋糕遭了殃,赶紧过去拆开检查。做成相机样式的马卡龙色系双层蛋糕精致且诱人,周怀若看后微怔,这不像是订来庆祝情侣纪念日的蛋糕呀?难道……她很快猜到订这个蛋糕原本的用意,试探性地问道:“这是想订来给我庆祝试拍成功的吗?”
小龚还沉浸在兴奋中,在庄鹤鸣开口前就成功地抢答,道:“对呀!钱是哥哥出的,蛋糕是我挑的!我可是专门打车到城西那边的网红店,排了一个多小时队呢!”
一旁的薯仔也不甘示弱,举手邀功道:“我也有份!花是我开车去买的,这个品种我跑了大半个城市才买到!不过……钱也还是老板出的。”
周怀若感觉心头微暖,血液在刚才被凉水冻僵的手指头里汩汩流动。她揉揉发热的眼睛,低声说:“谢谢……可是我没能试拍。那个顾女士原来跟我们集团有点关系,我们破产连累她亏了不少钱。她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之后……直接取消了这次合作。”
小龚没想到是这个走向,她本以为按照先前的设定,未来老板初次见面就愿意花五万块钱买周怀若的作品,试拍怎么还搞出这一揽子陈年旧怨?想罢,她怒从心生,恼怒地叉腰,痛骂道:“亏钱这种事哪是人为控制得了的嘛。我还以为她是个多慧眼识珠的人呢,没想到也是个脑子进水的!我看她别搞艺术了,往脑壳上插根水管,帮忙解决世界干旱问题吧!”
薯仔也附和道:“对啊!破产这种事,受到最大伤害的明明是你,她亏钱怎么能怪到你身上?”
连向来不参与集体吐槽的庄鹤鸣都启唇,冷冰冰地补了一句:“俗人。”
不得不说,在受了委屈之后能有人站在你身边替你抱不平的感觉,确实比全世界人都在你光芒万丈的时候一起称赞你要来得更加打动人心。从前她过惯了一帆风顺的日子,习惯了不管做多小的事情都有人站在她身边为她鼓掌喝彩,总天真地以为那些虚与委蛇其实是真实存在的,以为自己真的无所不能。所以当打击真正来临的时候,才显得那样不堪一击。
她低头把眼眶里的泪水揉掉,反复地说谢谢。小龚心疼她,上前来抱住她,安慰道:“别哭呀,姐姐。外人不知道你有多好,我们却都知道的。”
因此,才这样珍惜和喜欢这么好的你呀。
(2)
但要说周怀若当真能从这次打击中迅速恢复过来,那肯定是无稽之谈。顾女士的拒绝不仅代表着她失去这次拍摄电子刊的机会,更从宏观意义上说明她进军高端摄影圈的可能性小之又小,起码现在来看是如空中楼阁。
唯有等待时间来解决。等待时间将周氏集团的丑闻完完全全地变成过去式,等待时间将人们心中有关周怀若这个名字的偏见全部抹去,把她变成一个平平无奇的本城姑娘。
但具体需要多久呢?无人知晓。
人很容易在一次关联着创伤的挫败之后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然后躲进厚厚的自我保护当中,认为只有这样一份隔绝了真实的安全才能真正庇护自己,与她心底深处的渴望做出呼应。
庄鹤鸣和小龚分别倚在房门两边,看着在床上躺了将近四天的周怀若。
小龚说:“再这样下去,哪天她起来发现自己和床垫长在一起了,我都不会觉得惊讶。”
庄鹤鸣说:“根据临床验证,会和她长在一起的不是床垫,而是褥疮。”
小龚拍拍自家哥哥的肩,给他看手机上搜索出来的“褥疮预防措施”,道:“那定期给她擦身和涂药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庄老板腾地烧红了脸,赏给妹妹一个栗暴,道:“说点儿人话吧。跟人沾边的事儿怎么就一点都不干?”
“我能干什么?我又不是她男朋友。”小龚噘嘴摸摸被他敲痛的脑袋,“怎么想也是你负责鼓励她安慰她,带她去散散心让她振作起来吧?”
庄鹤鸣蹙眉,若有所思道:“这样有用?”
“不试试看谁知道有没有用?不过……”小龚眨巴着星星眼凑到哥哥面前,“能带上我吗?我保证绝对不打扰你们,就是想见证一下你们的第一次约会。”
庄鹤鸣垂眸瞟她,伸出一根食指戳她的脑门,嫌弃地将她推开,道:“你以为演话剧?给你预留第一排?”
小龚的表情多少有些鸡贼,偷笑道:“你这么想也不是不行啦……”
庄鹤鸣了然地点头,抱臂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以后你和男朋友恋爱,我也要坐第一排。”
小龚立马装没事人一般伸了个懒腰,边回房边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哥哥晚安!”
庄老板对着她的背影开始絮叨:“不是才刚醒吗?一天就没个清醒的时候?”
“刚在梦里遇见个霸道总裁,我得再睡一觉,把剧情续上。”
你当做梦是在拍连续剧呢,还能分集播放?
直到妹妹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才收回目光,走到周怀若床边,蹲下,戳戳抱着被子睡得正香的某人的脸颊道:“起床。”
周怀若扭头,继续睡。
“再不起就错过早饭了。”
周怀若翻身,顺带把被子拖过去。
庄老板绕到另一边,继续戳戳某人的脸,摸摸睫毛,捏捏鼻尖,玩玩头发……最终还是觉得戳脸的手感最好,因而乐此不疲。
正闭着眼的周大小姐转醒,闷闷地来了一句:“你当我是包子吗?”
“能咬一口试吃吗?”
“你先让我咬。”
庄老板二话不说把脸凑过去,周怀若望着眼前放大的俊颜,强忍着羞赧和心动,低低地笑道:“这包子看起来脸皮挺厚的。”
“是吗?那要不要我躺上来,再和你一块儿蒸会儿?”
周怀若登时弹起,顶着个鸡窝头,脸红得跟蒸过桑拿一样。庄老板得意地轻笑,牵着她的手,道:“走吧。”
她仍想赖会儿,坐在床上不肯动,懒懒地问:“干什么去?”
“去约会。”
(3)
于是乎,全年无休的虚谷香舍有了第一次休市,薯仔在上班半小时后火速地贴出告示,上书:东主有喜,首次约会。
而周怀若更是紧张兮兮地在小龚房里捣鼓了近两个小时妆面,才终于穿着小洋裙,悄悄走出房门。
此时庄鹤鸣正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周怀若在他右侧探出脑袋,朝他绽放笑容,问:“看什么呀?”
他侧脸看她,目光深邃且温柔,含笑答道:“在看点评软件上所有关于约会场所的推荐。”
“那你决定好去哪里了吗?”
“目前制订了两个计划。”
“嗯?”她顺势坐到庄鹤鸣身边,眼睛清亮地看着他,睫毛又黑又长,是双难得的美目。
她说:“说说看?”
“计划A:十点出发,我开车带你去吃法国料理,那家你在微博上说以前最喜欢的空中餐厅。下午一点半,在隔壁的影城看你喜欢的那部电影续集,你以前说过喜欢第一部 ,我看到影评说第二部也非常感人,纸巾我会备好。三点整电影散场,可以在附近散散步,去你爱去的那些美甲店或美容院也可以,我会慢慢等你。晚上七点去吃日料,九点带你去江边看看夜景,运气好的话可以上游艇夜游清淮江。如果你需要香槟,我会交代他们准备好。你觉得怎么样?”
完全是为她量身定制的约会计划,如果放在一年前,她肯定欢天喜地、毫不犹豫地答应,但眼下她心里隐隐生出一些犹豫。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害怕。
她没有给出任何肯定或否定的回答,而是笑问:“那计划B呢?”
“计划B就是,去哪里都可以。我会开车载你,每到一个路口我们随意决定要不要拐弯、朝哪个方向拐弯,或者猜拳决定也可以。如果在路上遇到感兴趣的店,我们就停下,无论高级餐厅还是路边摊,都一起试一试。这个计划的重点是……不仅是今天,我们可以开始提前预习往后的每一天,一起去体验安排好或没安排好的大事小事。你想选哪个?”
“B !”周怀若差点蹦起来,眉欢眼笑地挽住庄老板的手臂,像复读机一样不停地重复她的答案,“BBB !”
他低低地笑起来,另一只手捏捏她的脸颊,说:“你是BB机吗?不过还是恭喜你,这是满分答案。”
(4)
大冒险似的踏上前路未知的征程,天空高远,云层犹如被撕碎的棉絮,洋洋洒洒地漾了满天。近二十分钟的车程,五个回合的猜拳,每回庄鹤鸣都借口说要顾及方向盘而后出,每回都存心让她赢。
停靠的第一站是平价冰激凌店,周怀若翻了翻价目表,略带讶异道:“十块钱真的能买到一个牛奶圣代?这也太幸福了吧。”
庄鹤鸣付过款,接过店员递过来的小票,侧身告诫她道:“太凉了,吃几口就好,不然又闹肚子。”
周怀若领命,准备腾空双手迎接圣代。连衣裙上没有口袋,她顺手把手机放到庄鹤鸣的外套口袋里,双手接过小票。
等待出餐之际,又看到门口摆有卖关东煮的小摊,于是她撒着娇央庄老板给她买。庄鹤鸣拗不过她,安顿不懂事的小朋友一般反复叮嘱她在原地等,独自小跑着过去挑了几串不辣的丸子。
庄鹤鸣转身往回走时,周怀若在雪糕店旁的一个小角落蹲成一朵小蘑菇,边挖圣代边像向日葵似的望着他。那一瞬间,看着他逆着光而来,她忽然想起一段台词:总有一天,你的心上人会身披裙带菜,脚踩牛肉丸,手持风琴串找到你,你要等。
她笑眯眯地接过他递过来的关东煮纸杯,把吃剩的圣代交还给他,挽着他的手臂眼睛亮亮地笑道:“怎么办啊?你一给我买吃的,我就觉得自己真的好喜欢你。”
“只是买吃的才喜欢?”
“当然不是!平时就是牛市了,只是这时候直接涨停了嘛。”
庄鹤鸣含糊地笑了一声,深知她是故意抱大腿,但还是觉得无比受用,抬手宠溺地捏捏她的脸。
消灭完关东煮,周怀若已然有些撑了,摸摸小肚子打了个饱嗝,将手伸到庄老板眼前,摊开。
他有些莫名其妙,抬手开始摸索身上的各个口袋,问:“要什么?纸巾?口红?”
她指指他右边的外套口袋,刚巧他的右手正晃过那附近,在她的示意下动作微微一滞。
然后,他红着俊脸将手伸过来,覆上她的手,再慢慢地十指相扣。
本意是问他要手机的周怀若呆住,感受到他手心微暖的体温,心里仿佛一下炸开无数朵粉红色的焰火。
这是第一次,两人认认真真地牵手。
牵的是,十几岁那年,最初让她心动的少年的手。
(5)
车辆径直绕过商业区驶往边缘地带,本就不算晴朗的天空逐渐阴沉,积雨云汹涌而至。庄鹤鸣远远看见了离城的收费站,特意放慢了车速,说:“再开下去就出城了。”
周怀若兴致勃勃地握拳:“来来来,我选出!”却连猜三局都打成平手。
周怀若笑倒在副驾上,庄鹤鸣含笑望她,沉声问道:“出了城,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周怀若摇摇头,道:“我对这附近也不是特别熟。”
“不一定是这附近,远一点也可以。”
“真的?”
“真的。”
尽管得到肯定的回答,周怀若心中还是有些迟疑。直到抬眼对上庄鹤鸣的目光,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平静深邃却又干净纯粹,温柔得犹如一片能无限包容她的海。
她深知自己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
“我想,去看我妈妈。”
(6)
陪着周怀若站到会见室那块巨大的隔音玻璃前,庄鹤鸣第一感觉是如释重负。
首先庆幸的是,今天并非什么法定节假日,否则他哪怕是神仙也没法儿满足周怀若这个毫无征兆的愿望;其次,庆幸自己当初留在本市上大学且修读了法学专业,虽然自己并没有从事这个行业,但积累下来的人脉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预约到了合法探视;最后……
最后也不知道想庆幸什么,他侧头看着周怀若因紧张而发白的脸,便本能地将所有想法抛诸脑后,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本就瘦软的小手如今更加无力,掌心凉得惊人。
他低声地安抚她:“不怕。肯定能见到的。”
周怀若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轻轻回握当作回应。
其实她并不是害怕见不到妈妈,而是害怕“妈妈”本身。
作为一个他人眼中“一出生就在罗马”的小孩,周怀若的前半段人生旅程开启的理应是“简单模式”。一出生就是家族里的长孙,哪怕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八卦媒体称为“周氏私生女”,但在后面永远都会再加上“未来继承人”的头衔。但事实上是,遵循宇宙本质的守恒定律,物质上的简单模式里永远随机附赠精神层面的艰难模式,里面隐含着难度系数炸裂的“大BOSS”,即她母亲本人。
如果要让周怀若用一个词来形容她母亲周沅,她首先想到的绝对是“凉薄”。如果还能在前面加上一个修饰副词,那么所有表程度的词语都会在周沅身上黯然失色,周怀若思来想去,觉得也许这就是她母亲的天性。
就像有的人生来就温柔,有的人生来就好动,周沅生来就是冷血的生意人,讲不了什么温情不温情。她爱海只爱海的山肴海错,爱天只爱天的晴空万里,她必须从事物中得到某些好处,凡是不能直接有助于她获得利益的,她就都将其看成无用之物,弃之不顾。
据照顾周怀若的一个帮佣阿姨说,直到周怀若出生的第三个月,终于有点儿白白胖胖的可爱婴儿模样时,周沅才肯伸手抱她。在此之前,周沅哪怕是经历了剖宫产躺在妇产科病床上,看到周怀若的第一眼都是无比嫌弃。她拒绝了和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的第一次肢体接触,给出的理由是:“又丑又皱,跟个核桃似的”。
周怀若六个月时,才终于见到爸爸。据说,周沅当场拒绝了她爸爸的深情求婚,只扔下一句:“孩子是我的,我怀了36周零3天,挨了一刀生下来的,随我姓,我养得起。你只是贡献了几条染色体和一些可能和我形成互补的优质基因,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用处了。”
周怀若长大后听说这些话时,觉得传言还是过于温柔了点儿,她母亲当场说的话绝对比这可恶上万倍,才逼得她父亲人间蒸发,从此再不顾她们母女俩的死活。
周怀若上幼儿园后,和周沅约定好每个月第二个周五接送她一次,但一年至少有七个月周沅会忘记,直到天黑才遣秘书来把玩滑梯玩到快睡着的她接回家,第二天继续像没事人一般踩着高跟鞋去上班,全然不理会一个小孩儿从满心期待到大失所望要经过多痛苦的煎熬。
周怀若上小学时,开始对学校周边小店里的零食感兴趣,特意攒了满满一书包想拿回家跟妈妈分享,结果周沅只是在翻文件时瞥了一眼,嗤笑道:“你是物极必反了吗?遗传到的净是些劣质的艺术基因也就算了,人怎么也越活越寒酸呢?”她那时没听懂,只感觉到妈妈不喜欢,强忍着眼泪走出书房,躲到帮佣阿姨的怀里哭。
到了高中,周怀若已经被周沅训练得很听话。她已经很清楚地认识到,妈妈的爱绝对不是无条件的,如果她想要,就必须亲手挣来。她和周沅之间已经形成一种非常明确的关系,她的筹码是成绩、名次、外貌、特长、社交能力等能给周沅带来额外赞誉的东西,而周沅的筹码是零花钱、纪念品、名贵礼物、公司股份和偶尔对她展露的温柔笑意。尤其是最后一项,对周怀若有着至高无上的吸引力。她们各自积攒筹码,公平交易,但这样的公平是建立在大资本方的绝对优势之上的,也就是说,周怀若作为周沅的附属品,她的资本之所以拥有价值,是因为周沅允许她有价值。周沅宠她是没错,但绝对没把她当一回事。
周怀若认识到这一点,是申请大学之后,留学中介把经由周沅审核过的耶鲁的录取通知转达给她。
隔音玻璃后的铁门忽而打开一条缝,里面透出些许刺眼的白光,瞬间将周怀若从回忆中拉出,返回现实。看到门后一个酷似周沅的身影,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庄鹤鸣以为她是紧张,忙扶着她坐到仅有的一张椅子上,而他站在她身旁,一只手安抚般轻揽她的肩。
周沅从门后走出,一身宽松的蓝色囚服显得空空荡荡,昔日海藻般的黑色卷发剃成了露耳短发,一张脸白得很可怕,是那种病态的、暗青色的白,透过青花瓷裂纹般的皱纹显出些许无能为力的老态。
起初,周怀若还能稍微控制着,只是无声地掉眼泪。直到周沅坐下,她颤抖着手扶住庄鹤鸣递到她耳边的话筒,里头传来周沅那一声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好久不见”,那些压抑在胸膛里的声音终于一点点迸发出来。
周沅没哭,只是颤抖着唇,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周怀若,握住话筒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她力图轻描淡写地发问,道:“哭什么?妈妈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
周怀若仍旧没有搭话,只是眼泪在噼里啪啦地掉,惹得在一旁递纸巾的庄鹤鸣有些手忙脚乱。周沅仔细地端详了周怀若一番,问她:“你今天穿的是什么?哪个牌子的定制春装吗?怎么感觉这设计师的品位有点下降了。”
周怀若抽抽搭搭地回答道:“我哪里还有钱买什么牌子的春装?这是我在淘宝上一个独立设计师的小店,购物节打折买的。”
周沅的表情仿若吞了苍蝇,眼里的不甘熊熊燃烧,呵斥道:“我教过你多少遍?我生下你,是为了让你享福,你穿这打折货是想侮辱谁?”
周怀若一边哭着,一边声音非常孱弱无力地问她:“这么久没能见面,你不问我过得怎么样,不关心我有没有地方吃住休息,只关心我有没有穿大牌的高定春装吗?”
周沅被这句话噎住,觉得体内的血液全部化作具有腐蚀性的强酸,四处奔突侵蚀着五脏六腑,眼眶里充满了如滚烫的岩浆一样厚重的液体,但不知为什么偏偏就是哭不出来。早在很多年前,她的泪腺就已经退化了,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在生意场上毫无用处的器官。在周怀若看不见的地方,她狠狠地掐住自己的掌心,呆滞地笑了一声,不知是安慰女儿还是安慰自己,说:“你一个二十三岁的成年人了,怎么会没有地方吃住,没有地方休息呢?”
周怀若哭道:“这不是我有没有的问题,是作为妈妈,你应不应该关心的问题。”
“又来了。”周沅露出那种了若指掌般的笑,“你明知道我不是普通的妈妈。”
周怀若实在没有力气和周沅辩驳,这也是她一直没敢来探望周沅的原因,她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在妈妈面前展现脆弱、显露委屈,周沅都不会分给她一丝一毫的心疼和怜悯。妈妈只会说,做得好是你应该的,做不好就是你的错误,怎么要我来补偿你呢?
但庄鹤鸣可是连她皱一下眉头都会心疼得不行的存在。眼下看周怀若哭成这样,他也顾不得其他了,直接半蹲下来给她擦眼泪,将她抱进怀里,让她趴在他的肩上。周沅这才注意到庄鹤鸣,从侧脸看倒是长得周正,脸部轮廓非常美,光看脸型和身材倒有些秀场名模的味道,只是那一身深色系的低调着装,怎么看都看不出几个名牌的标志来。
她便念叨一句:“你现在选秘书的眼光倒是变了,从前不是说,只看能力不看外表吗?”
会见室里很安静,听筒就在周怀若耳边,抱着她的庄鹤鸣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这句话。周怀若明显感觉到他背部僵了僵,但始终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大概是怕让她难堪。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收住了,难以置信地反问周沅道:“你说什么?秘书?”
周沅问:“他不是你的秘书吗?”
“他是我的男朋友。”
周怀若坐正,直直看着玻璃后那张略显枯槁的脸,一手拿着话筒,一手紧紧握住庄鹤鸣的手,语气坚定:“他是我喜欢的人。是在我难过时会接我回家、我出门时等我回来的人,是真的珍视我和尊重我的人。你说他是我的秘书?”
话音入耳,就像久旱的月球表面突降甘霖,雨水沿着地面的缝隙径直深入星球的核心。庄鹤鸣听得连心都变得柔软。
周沅被周怀若的话噎住了,又抬了眼皮重新端详庄鹤鸣,那种只看衣着的上流人眼光没有变,因为好看的皮囊在他们的世界实在算不上什么稀缺资源。末了,她轻蔑地笑一声:“你喜欢他什么?以前认识的那些男人呢?和这种男人在一起,你打算一辈子穿打折货吗?”
气氛彻底僵滞,会见室里落针可闻。周怀若原本因为哭泣而有些失控的表情突然变得平静,她迎上周沅的目光,两人就这样对看了很久。原本灼热的眼睛逐渐漾成漆黑寂静的湖泊,把那些因为母亲的不近人情而产生的泪水统统吞噬干净,到最后,平静到一点儿涟漪,一点儿响动都没有。
“妈妈,我以为你在里面这么久了,会有所不同。我以为这个地方、这段时间足够让你清醒,让你想明白自己都做错了什么。”周怀若的声音中多了一丝沙哑,“但是现在我才发现,你没有,而真正如梦初醒的人是我。从前我像生活在云端,做什么都轻飘飘的,以为一切都很简单,以为世上没有我做不成的事,直到破产那个冬天才发现,原来我没了你的钱之后什么都不是。我才发现我一直都不是我,只是生活在你的庇护下的一个小小的影子,你一落马,我险些魂飞魄散。你不在之后,我独自面对自己的人生,才知道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才知道原来我就按照我的样子来生活,也有人会愿意成为我的挚友、会真心地站在我身边为我着想,哪怕我根本什么都给不了他们。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没有工作、没有存款,穿着你看不起的打折货,住在几平方米的出租房里,还是有人来给我很好的爱情,告诉我,‘只要你是你,我就已经很喜欢’。我居然一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凡事都不是唾手可得,我应该学会珍惜,原来最普通的生活才最需要勇气。”
她说得很平静,长长的睫毛微颤,像被晨雾打湿翅膀的蜂鸟,正站在花瓣上微微发抖。
一直强装镇定的周沅脸上终于淌出泪来,透明的眼泪冲破眼眶,干裂的唇轻微颤抖,一连串的呜咽最终化为喉间无声的吞咽。良久,她才哽咽着,说:“可是妈妈不是为了让你过普通的生活,才把你带到这世界上的……我答应过你爸爸的呀……”
“托你的福,我前二十三年过得很深刻。”周怀若侧脸看看身边人,迎着对方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她的人生因为某个人的出现,早已光芒万丈。而那些在过程中遭遇的小小损失,就当是陨石穿破大气层时擦亮的火花,是来到这个世界所必经的代价。
周沅说:“是。但没有这些东西的生活就像深渊,你得靠它们才能……”
“我不怕深渊,我怕的是浮于表面的肤浅。”
周沅再一次沉默了,泪水化成深重的叹息,眼底一抹悲伤的暮色异常分明,深沉且浓郁。她本想一生都让这个孩子生活在自己的庇护之下,外人如何评说都无所谓,因为这是她周沅的小孩儿。但眼下又还能怎么办呢?作为母亲,她反而成了那个将女儿抛入万丈深渊的罪人。
探视的最后,周沅要求和庄鹤鸣说几句话。周怀若站在他身侧,只看到母亲的唇在张合,而庄鹤鸣低低地应答。最后,母亲沉吟片刻,缓缓地道了一句“谢谢”,然后缓缓将电话挂掉,在狱警的带领下离开会客的小单间。
周怀若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铁门开合,视线也因泪水再次模糊。
庄鹤鸣轻轻将她拉进怀里,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说:“怎么还哭呢?想来的地方来了,想见的人也见到了。”
周怀若靠在他胸前,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抽噎道:“我真的没想到能见得到的……”
“那你对我的期望值可要提高一点了。不对,应该说,你可以对我抱有更多的期待。”
“可是别人都说,期待太高会落空的……”
“在我这里,你的期待永远不会落空。”
走出大门时,雨正绵密地下着,荡尽川岳。庄鹤鸣撑起伞,周怀若依偎着他往停车场走去,他一路将伞往她那边斜,身体也微倾,为她挡住雨里疾驰的风。坐到车上时周怀若几乎毫发无损,他却淋湿了一大片。
她有些内疚地拿纸巾帮他擦拭水迹,又想起刚在会面时妈妈奚落他的话,更加难过。
“对不起……”
庄鹤鸣有些不解,揉揉她的脑袋,轻笑道:“怎么,是你派它们来淋湿我的?”
“不是……是我妈妈刚才那样说你,我觉得很抱歉……”
他的手仍放在周怀若头上,神色坦然,道:“她不了解我,站在为人母的角度,那样质疑我也情有可原。我虽然不喜欢她那样,但我和她在某些角度上确实可以达成一致的战线。”
“为人母的角度吗?”
庄鹤鸣的手滑下来,捏住她的脸颊往外拉,以作她存心调皮的惩罚:“以你为中心的角度。为你好,关心你,希望你过得幸福的角度。”
周怀若挣扎着拽开他,忽然又想起通话的最后妈妈那满是忧伤的眼睛,便问庄鹤鸣:“我妈妈最后和你说了什么?”
他笑着收回闹她的手,说:“她拜托我照顾你。还叮嘱我说,不能让你同时喝冰饮料和吃凉性水果,否则容易犯肠胃炎。”
她蓦然想起在庄鹤鸣面前耍酒疯那次,几大杯鸡尾酒和免费果盘惹出的急性肠胃炎。
即便是再冷酷的妈妈,也有些不得不叮嘱的关心。只是有的人说得直白明确,有的人说得细致温柔,而有的人隐忍内敛,沉默记挂。
周怀若蓦地觉得眼睛很酸,和刚才雨水打过来的刺痛不同,这一次,是温柔的眼泪。
(7)
回到香舍,雨渐渐地停了,天色将暗未暗时,有灰蒙蒙的光亮从阳台的窗帘外慢慢渗透进来。周怀若洗完澡,脑袋包着毛巾往沙发上瘫,蓦地瞥见放在电视柜上的她的单反相机。
如她所言,这是妈妈纪念她参加舞会的礼物,这还真不是夸张。因为那次是她首次以周氏继承人身份亮相国际舞会,从妆发到举止与舞技,她的表现堪称完美,博得了满堂彩。那时她还不敢在妈妈面前表露对摄影的喜欢,拐了很多弯暗示妈妈自己想要台专业单反相机之后,妈妈直接拆穿她道:“你还真是不遗余力地向你爸靠近啊。”
“才不是为了他才这样的……”
坐在书桌后的周沅翻了一页纸,漫不经心道:“我也没说不许你靠近。”
“什么?”
“我之所以选他做我孩子的生父,就是因为那家伙艺术天分很高,情商也不赖,恰好和我的基因互补。”
周沅是天生的商人,欣赏不了美。艺术品对她来说,唯一称得上“美”的就在于它的价格标签,以及收藏后成倍上涨的估价数值。她从不反对周怀若靠近那些与她父亲有关的艺术创造,这是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时就有过的觉悟。实际上,周沅也从未刻意避讳过周怀若的生父,但这绝不是出于什么爱护,而是她对周怀若找不到他而必须回到自己身边这件事,太有信心。
三天后,周怀若就收到了这部当时在单反圈可谓相当专业的相机,礼盒中还附上了那张父亲拍的周沅和她的合照,周沅在贺卡上写道:靠近他,但不要成为他。
周怀若以为自己得到了同意,那一刻简直欣喜若狂。
周怀若正沉浸在回忆中,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转身回头,看见捧着一块沉香木从书房出来的庄鹤鸣,估计是一天不工作心里难受得紧,正想找点事儿做。
周怀若朝他笑,眼神软绵绵的,四目对视时的温柔是拥抱甚至亲吻都不能及的亲密。庄老板不自主地走近她,站到她身侧时,盘腿坐在沙发上的周怀若拿着相机微微靠在他身上。庄鹤鸣发觉她手中的相机甚至都没有打开镜头盖,便问:“在想什么?”
周怀若轻轻地拍了拍单反相机:“它的故事。”
庄鹤鸣想起她说过的这部单反的由来,问:“关于你母亲?”
“嗯。你记得我当年军训那会儿吗?电影夜那晚,我在学校便利店遇到你,你说你那天当值,要记录和报道新生观影的事。”
庄鹤鸣将手中的香木放下,柔声道:“记得。”本是路过,却因为看到她在哭而不自觉地就扔下工作变换方向走了进去,这种几近渎职的事,在他人生中算头一回。
“那晚你跟我说,你在书上看到,一个镜头讲足一个故事,这是摄影的魅力。说这句话的时候,你侧脸特别好看,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周怀若有些骄傲地微仰起脸看他。
庄鹤鸣眼底漾着笑意,一副早已了然的模样,勾唇答道:“我早知道你是垂涎我的美色。”
“我现在也是啊。”她答得理直气壮,“总之,那之后我特意想去找你说的那本书来看,在找的过程中才开始接触一些摄影的基础知识,渐渐地觉得,原来摄影也挺有趣的。妈妈给我买这部相机的时候,我真的特别高兴,以为她同意我学摄影了,因此更加努力地去学理论、练拍,高三申请大学的时候也是奔着耶鲁的摄影系去的。结果一直到录取通知发下来,我才发现留学中介那边根本没有帮我递交摄影系的申请,而是按照我妈妈的意思,给我申请了经济学系。”
那天她气冲冲地跑到妈妈的办公室找她理论,得到的答复是:“这三年来我在你身上投入了这么多成本,让你练外语、提绩点、准备额外的加分材料,才终于把你的简历写得漂漂亮亮。这么好的资质去申请一个摄影系,回报率是不是太低了呢?”
那一刹那她才醍醐灌顶,原来她在周沅那里,一直是一个投资项目。
周沅把“周怀若”这个身份视作一个具体的投资项目,将自己视为高高在上的有限合伙人,而周怀若本人却更像一个拿着有限合伙人的资金对项目进行具体投资行为、最后和周沅进行分成的普通合伙人。在周沅眼里,周怀若不是她无条件宠爱的孩子,更像是体现她优越基因和教育能力的工具。只要“周怀若”具备了申请名校的条件,周沅就会毫不犹豫地不顾她本人的意愿,让“周怀若”这个项目走向一个更高回报的方向。
这一切,都是以让她周沅营利为目的的,而不是为了让周怀若成为更好的人。
那天周沅对她说:“你的路很简单。要么你就去美国无忧无虑地玩上几年,拿个耶鲁大学的学士学位回来,准备接手我的生意;要么你就留在国内参加高考,考上哪儿去哪儿,过几年自己养活自己的日子,再看看要不要回来求我原谅你。”
说没被唬住是假的,但那时的周怀若并不是害怕后面那条路会很艰辛,而是害怕那条路通往的未来恰恰与她心中那颗星星的去向相反,害怕她就此被淹没在人山人海当中,再也无法追逐到那颗行进速度本就飞快的火流星,再也无法与他并肩而立。
“你喜欢摄影我不反对,你去了国外还想继续玩相机,我也可以由你去。但你必须明白,爱好和生活是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从小到大你不必取舍,只是因为你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你出生在周家,锦衣玉食地长大,那么成为周家所需要的人,就是你所能产出的最高回报率。”
这是妈妈在她妥协前说的最后一段话,入情入理,无懈可击。如果说走进办公室前她还在为自己是个投资项目而愤怒,那么那天她走出办公室时,已经亲手在项目计划书上签了字。
她会成为周氏集团的继承人,成为一名或成功或失败的女企业家,成为被这个家、被妈妈所需要的人。只是可惜,项目才刚完成孵化,她从北美大陆飞回,甚至都还没正式入职周氏,周沅手中苦心经营多年的商业帝国便轰然坍塌。
周怀若说完这些,揉揉眼睛,看向一直在她身边听得很认真的庄鹤鸣。他那双如暗夜般漆黑的眸在看向她时总像悬了弯月,散发的光又清澈又温柔。她笑说:“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和她作对算了。留在国内说不定还能早点遇到你,靠自己生活的话,说不定现在也已经小有成就了。但我当初总以为去国外才是对的答案。”
庄鹤鸣说:“有什么对和错?又不是做数学题。我们只能在当下的情况中选一个最能成全自己的答案,它是相对的,没有对错这种绝对之分。就像我当初留在本市读法学,也只是在那样的境遇中选一个能完成自己心愿的方法而已。”
“你没想过真的去当律师吗?”
他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只是沉着声,道:“律师也好,摄影师也好,其实想成为的从来不是某个身份,而是成为你所向往的自己,拥有属于你的生活。”
言语间他目光又触到桌上的香木,信手拿起,问她:“你认识它吗?”
周怀若答得爽快:“你的宝贝香木。”
他又问:“是什么香?”
周怀若试探性地给了个答案:“沉香?”
“沉香中的哪一种?”
她投降了,耍赖道:“我要是认识,你早就失业了。”
庄鹤鸣眼睛里有些许笑意,温情地看向手中大概一捺长的木料,细看,像飞奔的骏马。他说:“这是野生的奇楠香。所谓‘三世得见一奇楠’,奇楠是香中瑰宝,比普通沉香更加温软,是沉香中最上品的香料。”见她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庄老板决定换个解说角度,“每一克野生奇楠香的市价至少是五位数。”
周怀若当即伸手过去护住,生怕他捏坏或摔了。
“好东西,好东西。”
庄鹤鸣无奈,按下她的手,随意掂掂那块奇楠,问:“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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