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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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立元伸出食指摆摆,说:“这个是官方周边呀,马克·哈米尔都有一套的好吗?”
“那用英文应该怎么说呢?”
陈立元略一思忖,发觉自己看了三遍无字幕星战系列电影的经验并不足以支撑他找出一个更高级的单词,唯有干笑一声,赶紧转动车钥匙,道:“出发,出发!”
车子驶出小区,在通往市中心的柏油大道上匀速前行。周怀若拿着手机在熟悉搜罗来的有关那本电子刊的资料,陈立元没话找话一般问她:“紧张吗?”
“有点儿。”周怀若抿嘴,“这是我破产之后第一个给我面试机会的公司,虽说对方到现在都只以为我是个初出茅庐的摄影师。”
陈立元说:“这无所谓的吧?你们搞时尚啊艺术啊这种的,应该不问出处的才对嘛。”说完又扭头打量一下她,“不过……你那摄影师若谷标配的口罩和墨镜呢?”
“我不戴了。”周怀若答道,“庄鹤鸣说得没错,这些都是我亲手得来的,是属于我的荣光。我没有做错的事,不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陈立元看着她,倏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认识她不久,无非是从她破产落难到即将找到一份正经工作之间,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但她却成长得相当惊人。初见那种落难大小姐的悲情娇弱已经完全消失了,现在的她朝气蓬勃,透出一种温和的,同时又咄咄逼人的、锋利又高傲的气质。那株不由分说地降落到他人领地的幼苗在新的世界里找到了属于她的缝隙,继续充满生命力地生长发芽。
陈立元笑起来:“真是三句不离庄鹤鸣呀。”
周怀若一下红了脸,嗓音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辩解道:“因为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呀……不然的话,我可能真的会一直生活在丑闻和阴影里,说不定哪天一下受不了就……但是现在你看,我有了新事业,有你、小龚、薯仔……”
陈立元发出强烈谴责:“哎,有我就行了,你怎么能一下喜欢这么多人啊!”
周怀若失笑:“谁说这是喜欢?不对,这也是喜欢,但这是对好朋友的喜欢。”
从前她不懂得,以为能够一起喝酒度假、能达成利益交换的就算是朋友,因此后来那些朋友将她弃如敝屣,似乎也成了能够理解的事,因为在名利场中,她已经失去了所有能与人交换的筹码。但后来,身无分文的她认识了很多无比温暖的人,才知道原来朋友之间真正的羁绊不是名酒、名包或者一张私人派对的邀请函,而是发自内心的欣赏和关心,还有一份属于彼此内里的灵魂的共振。
真挚的朋友就像彼此的行星,受各自的引力影响,互相环绕,彼此照亮。
陈立元摇摇头,说:“我不懂这些,太复杂了。我只觉得如果我很关心一个人,很在意她、关心她、很想让她注意到我,这肯定就是喜欢啊。”
“那如果有一天你对男生也有这种感觉呢?”
“那就是朋友!我又不喜欢男人。”他说得理直气壮。
“但是异性之间也同样会有真诚的友谊,朋友又不是看性别而定的。你看小龚和薯仔不就是吗?”
陈立元被她噎了噎,将信将疑,问:“那我哪知道这要怎么区分……”
周怀若说:“很简单。如果是爱情,那就是,有一天我突然发觉,早上醒来时第一件事是睁开眼睛,第二件事是想起他。”
就像她自从搬进香舍,每天醒来最期待的事,就是见到庄鹤鸣。
“没了?”陈立元问。
脑子里有具体对象,周怀若举例简直信手拈来。她又说:“你不会只想着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是想和对方一起,做能让他感到开心和幸福的事。”
就像她常常因为工作熬得精疲力竭,但只要庄鹤鸣出现,她哪怕再困再累,都想多和他待一会儿,一起吃个饭,看会儿书,喝点儿茶。什么都不说,也觉得十分美好。
陈立元继续追问:“还有吗?”
“还有……如果发觉自己的喜欢有可能给对方造成不必要的负担,就宁可沉默,独自承受吧。”
就像八年前那场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口的暗恋,就像八年后重逢之际,在他陌生的眼神里她再三保持的缄默。
陈立元一一对照下来,挠挠头,苦笑道:“按照你这么说,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喜欢过谁……”
他所萌生出的悸动是很剧烈也很短暂的,永远只会在见到对方时想起,而不会像她说的那样,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他从来都只会考虑自己的冲动,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对方觉得奇怪甚至不能接受,也丝毫不会收敛。
对,他是从来都不收敛的。他总是大叫着喜欢啊爱啊,无非是一场不知道演绎给谁看的闹剧。从小他都习惯了索取和接受,他的世界里没有能让他表达感受的出口,因此才这样用力地想把自己的感情塞给别人,想借此向所有人证明,他也是拥有爱的能力的。
他明明,最懂得这个道理才对。
车辆很快抵达目的地,稳稳停在市中心一栋闪着冷光的摩天大楼之下。在周怀若解安全带之际,陈立元深吸了一口气,却发觉自己突然就没有勇气说出那些准备了很久的告白台词。他只能苦笑,道:“怀若,今天我本来有很多奇怪的话想跟你说,但现在感觉……全都说不出口了。”
周怀若预感那是一些对他而言很重要的话,于是宽慰他:“没关系,那就等以后再说也一样的。只要不油腻,我一定听。”
陈立元憨笑道:“确认一下,是好朋友那种聆听对吧?”
她莞尔,说:“当然。”说罢边开车门边说,“谢谢你送我。”
眼看她下了车要关车门之际,他又喊了一声:“怀若。”
“嗯?”她扶着门半弯下腰来。
“能成为你的朋友,我觉得很高兴。虽说这句话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应该跟你说了。”
周怀若看着他,从前他眼里那种任性恣意的孩子气消失了,终于带上点儿与她年龄相仿的人该有的成熟感。她很奇怪,怎么这人一下就长大了?但又想,成长总不见得是件多坏的事,只要能沿着正确的方向走,迟与早都能成为出色的大人的。
于是她弯起眼睛,说:“我也一样。”
陈立元忽然觉得很满足。不用拼命表白,不用挖空心思讨好,原来也能够得到回应,得到对方毫不吝啬的肯定。
原来真的有一种珍惜可以超过爱情,又或者说,可以与爱情无关。
他想了想,朝她做了个加油打气的手势,道:“好好面试!回去的时候如果需要车夫的话,再打给我。”
“没事儿,庄鹤鸣让我打车回去,他给我报销。”
这家伙真是……既怕伤害他,又怕失去周怀若,不知纠结得有多痛苦。陈立元失笑,好在这种情况不会再出现了。他对周怀若挥挥手,说:“行,那我走啦!”
“好,回见。”
“回见。”她爽快地关上车门。
陈立元发动车子,倒车,掉头,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后视镜里周怀若走远的背影。第二十六次告白,他还没开口就自行选择了放弃。他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真的懂得了什么,还是只是对周怀若和她心里那个人之间的羁绊投了降。
但他很清楚,这次当逃兵,是真的能够为她带来幸福。又或者说,起码不给她带来麻烦。
这就足够了。
当直白的人学会克制,当冷漠的人变得勇敢。
我们才终于最靠近爱情。
第九章 “爱你的人一直都在这里,无须追赶。”
(1)
再一次走进城市繁华区标志性的高级写字楼,高跟鞋踩在光洁平整的高密度瓷砖上,声响清脆如敲冰戛玉。周怀若穿过安保关卡,走上电梯,来到三十一楼。在前台确认了预约,进摄影棚前得先按规矩去和顾女士打声招呼,却在踏入董事长办公室后,对上顾女士一双疑惑且诧异的眼。
她以为是自己没戴口罩墨镜导致对方一下没认出来,便从容自若地展现笑容,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摄影师若谷,今天来试拍的。”
顾女士脸上那两弯柳叶眉蹙得更甚,甚至没让周怀若就座,似乎正努力回想着什么,道:“你看起来很眼熟……”
不安的预感兜头罩下来,周怀若有点手足无措,干笑道:“是吗?可能是我长得比较大众脸。”
顾女士仍是那种运筹帷幄之人特有的笃定,斩钉截铁道:“不,你的长相和气质都很独特,我肯定见过你。若谷是吧,你姓什么?”
既然要合作,那么告知真实姓名肯定是免不了的。她来之前只希望顾女士和周氏没有任何瓜葛,哪怕有,也不要认出她,只把她当成是一个和周氏大小姐撞名的倒霉蛋就好。
但眼下看来,她只中了三个字:倒霉蛋。
顾女士既然说以前见过她,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在社交场合,二是因为公事需要。而富人社交场上只有两类人,一是有可能合作的人,二是已经在合作的人,但无论是哪种,其实都能归到“利益”二字。因此讲到底,顾女士和周氏绝对是有利益交集的,并且这种交集多到能够让她记住周氏集团未来继承人的脸。
周怀若越想越慌,咽了咽口水,说:“若谷不是我的真名。我的真名叫……怀若。”
顾女士的眼神蓦地变了,锋利得仿佛能割人。她问:“怀若?周怀若?”
周怀若不语,身侧的手悄悄捏住裙褶,手指用力到发白。
顾女士没有继续追问了,只坐在办公椅上目光深沉地盯着她。
这是上级盘问最惯用的手段了,周怀若闭闭眼,逃是逃不掉了,倒不如老实承认,争取最后的机会吧。
于是她从包里的文件夹中抽出一张个人简历递给顾女士,稳住心神,再次露出在交际场上应对过无数人的笑容,镇定自若地说道:“是的,我姓周,叫周怀若,耶鲁大学毕业生,曾在全球顶尖的金融公司、风投公司和证券交易所实习,后来投身摄影事业。虽然不是摄影专业出身的学生,但我在耶鲁就读的时候同时修读了摄影系的所有课程,相信您在我的作品里也能看得出……”
顾女士拿起周怀若的简历,略微浏览后露出那种了然的神情,轻蔑一笑。她几乎没有犹豫地将对面正滔滔不绝的周怀若打断,直言道:“你还真是遗传了不少你母亲的基因。”
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胶条般封住周怀若的嘴,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的所有话全部打碎在喉间。
“我没有骗您。若谷只是我入圈的名字……”
顾女士嗤笑一声,一双丹凤眼仿佛要将她洞穿,咄咄逼人道:“那为什么联展上你要把自己的脸藏得严严实实,不敢见人?还拉上几个垫背的,害我还以为是什么行为艺术呢。”
周怀若哑口无言,额头渗出汗珠,心中的恐慌如潮水般翻涌。眼下这偌大的办公室中只有她们二人,她却觉得自己活像个被逮住的小偷,正在烈日之下游街示众。
她再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话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放低姿态哀求道:“顾女士,我请求您,我真的很需要这次机会。要不我先试拍,您看过我的作品再……”
“你好像搞错了。”顾女士把手上那张简历扔回桌面,“我要找的是有发展潜力的新生代摄影师,而不是经济罪犯的私生女。当初周氏倒闭,连累我的公司市值蒸发、濒临破产,那时可没人能给我什么重头来过的机会。”
周怀若仍不死心,解释道:“但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啊,我对母亲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如果我当初曾参与其中,我现在就不会站在您面前……”
顾女士又做了那个让人噤声的手势,强势得不容置喙。她对周怀若说:“当初你母亲是个亿万富翁的时候,你可是分过一杯羹的,现在她身败名裂、锒铛入狱,你想用一句没有做错就独善其身吗?周怀若,这个社会是有偏见的,人心也是记仇的。法律的惩罚由周沅承担,那么人心的债务,就该由你来偿还。”
刻薄的话说完,她望着办公桌对面已然微微发抖的年轻姑娘,心生无限感慨。一个原本在上流交际圈各种舞会派对上被奉为座上宾的千金,一朝变动,家中破产,至亲沦为阶下囚,人生也就此从天堂跌入地狱。征信受损,不可能贷款买房、做生意;政审有污点,不可能考公考编进体制内;人事资料被各大公司拉入黑名单,没有任何公司敢接这个烫手山芋,想返回职场做个小小职员都成了一种奢求。
明明她才二十出头,刚要开始享受人生,现在却如同被社会判了死刑。独自在社会漂泊,受尽冷眼,到哪儿都被驱逐。
周怀若听完顾女士的话,明白自己眼下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无功。怔忪几秒,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暗暗握紧了拳头,挺直腰脊,道:“您不是问我为什么展览那天要戴口罩、墨镜吗?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感到心虚,害怕被认出来,而是因为我不想为我没有做过的事,遭受像您这样的人的不公正对待。我从不为我是周怀若而感到羞愧,我不用这个受尽你们偏见的名字,正是为了更好地成为我自己。真正该感到羞愧的,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拥有上帝视角,不分青红皂白就否定别人人生的人。我有我的人生,我不可能永远都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下的。”
顾女士听完,没去看周怀若的眼睛,只将脑袋偏开,用两根手指将桌上的简历推回周怀若那边:“咸鱼翻了身还是咸鱼。在我这里,你是以虚构的身份得到这次机会的,因此我完全有资格收回。”
周怀若一把拿回自己的简历,无畏地看向顾女士,仿佛那张高级办公桌后面坐着的是所有对她冷眼相待的人。
她冷冷道:“我再说一次。周怀若是我,若谷也是我,不存在什么虚构。反而是您,一张作品值得您花五万的摄影师,错失她是您的损失。”说罢,潇洒地离开。
(2)
周怀若回到香舍时,已经过了午饭饭点。庄鹤鸣独自在家,见她打开大门走进来后,原本坐在工作桌前调香的他呆了一秒钟,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站在玄关换鞋,应付地笑笑,说:“结束了就回来了。”
庄鹤鸣立马放下手边的工作向她走过去,看到她眼眶泛红,心里大约明白了几分。正想问点什么,她却无意交谈,霜打的茄子般蔫蔫地往楼上走去。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又发觉她双脚脚跟都被鞋磨破了,走路也因疼痛有些瘸拐。
于是他再也忍不住,问她:“你没有打车回来吗?”
她说:“不用。我走路回来的。”
因为实在害怕一停下来就会掉眼泪,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她走得一刻不停,双脚被高跟鞋挤压磨损的痛感与心中的绝望相比,简直微乎其微。
虽然在办公室里将那些豪言壮语说得那样掷地有声,但现实如山般横亘在眼前,她自知看不到什么希望。这座城市如此喧闹,成千上万幢摩天大厦的玻璃幕墙在折射日光时,仿若一座童话中笼罩着圣光的绿光森林,却不知林中潜藏的是无数残酷而又锋利的嘴脸和锯齿。渺小如她,似乎往哪儿走都是徒劳。
两人一前一后上到二楼,周怀若丢盔弃甲一般扔下包包和外套,脸朝下颓废地摔进沙发里,不管庄鹤鸣再怎么询问或威胁都没再有反应。
半晌,她听到庄鹤鸣走开的脚步声。一分钟后,他又迈步回来,在她脚边蹲下,拧开了一瓶什么东西,而后说:“有点疼,忍忍。”
该不会直接私刑逼供吧?
她一个激灵起身回头,见他正拿着棉签,要往她受伤的脚后跟涂药,手边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箱。她还没来得及反抗,便感觉伤口处一阵冰凉,然后就是药水起作用时带来的密密麻麻的灼烧感。她没忍住闷闷地喊了一声疼,庄鹤鸣连头都没抬,只轻轻地往她伤口吹了吹。明明他的动作温柔至极,嘴上却还是不饶人,说道:“活该你疼。打个车回来哭不也一样吗?都说了我给你报销车费。”
她撇撇嘴,委屈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哭了?”
“眼睛再肿点儿,我就要怀疑你是路上被马蜂蜇了。”他一边絮叨着,一边拿出创可贴仔仔细细地将伤口贴上。
周怀若摸了摸自己的脸,嘀咕道:“哪有那么夸张。”
庄鹤鸣放好药箱,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正色道:“说吧。谁欺负你了?”
周怀若又把脸埋回沙发垫上,闷闷不乐的,一个字都不肯说。
庄鹤鸣随意地猜测道:“那位顾女士,还是陈立元?”
周怀若觉得他举的例子很奇怪,问:“陈立元为什么会欺负我?”
“这不是得问你吗?他跟你说了吧?”
“说什么?”
看来是没说,庄鹤鸣沉吟片刻,正寻思着要怎么糊弄过去,周怀若又突然醒悟一般,说:“啊,那个啊?说了。”
她话里的“那个”,是指两人告别时陈立元说的那句和她成为朋友很高兴的话。庄鹤鸣却心里一紧,脸色都变了,问:“那你答应了?”
答应?这种话是需要答应的吗?
她脑门上顶着一个问号,斟酌后答道:“我——我回答了。”
庄鹤鸣的脑门上也出现了一个问号:“回答了什么?”
“我说我也很高兴。”
庄老板头上的问号放大了一倍,道:“人家跟你告白,你回答说你很高兴?”
“陈立元要跟我告白?”周怀若险些惊坐起,强撑着上半身像条搁浅的小鱼,“他什么都没说,你怎么会知道的?”
“他买双新袜子都要跟我说。”
周怀若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说:“那你就……就这么由他去了?”
庄鹤鸣微怔,发觉她脸色不对劲,不敢轻易回答,思量半晌,才终于答道:“这是他的自由,我没有立场反对。”
周怀若坐起身,庄鹤鸣却心虚一般,一次次将视线回避。从进门忍到现在的情绪像是感受到潮汐力般在心中涌起,她再次红了眼圈,问道:“是没有立场,还是根本无所谓呢?无所谓他告不告白,无所谓我答不答应,反正都与你无关,对吧?”
“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做?”
四周万籁俱寂,两人都沉默了近一分钟,他突然道:“我以为,这样对你才是最好。”
对庄鹤鸣来说,周怀若和陈立元就像天平的两端,他无法取舍,更无法代替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做出选择。他不能擅自要求陈立元告白或不告白,更不能擅自替周怀若回答可以或不可以,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将选择的权力交到他们各自的手中,并且在送她出门的时候说一句,我等你回来。
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因为不重视,而恰恰是因为他太在乎。
“什么对我才是最好?我跟陈立元在一起吗?为什么?”说着说着,她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庄鹤鸣,我从来不祈求任何人来救我,我只想自己救自己,可为什么会这么难?这么久以来我一直都在努力了,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为什么他们就是看不到呢?”
太阳穴突突地发疼,她预感到自己今天非在这里爆发不可了,这些日子里每一个白天、每一个黑夜感受的恐惧都迎面扑来。她一直故意蒙着眼欺骗自己,骗自己那些令她觉得害怕的东西都不存在,告诉自己只要一直背负着信念往前行进,哪怕是一无所有的生活也能够渐渐地好起来。
但事实好像不是这样的。事实是任由她如何挣扎,都走不出妈妈留给她的阴影;事实是任由她如何靠近,都无法成为庄鹤鸣眼中心中那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她还没想完,突然被抱住。
庄鹤鸣的呼吸就响在耳边,微湿的气息吐在她颈侧,将原本白皙的皮肤灼成粉色。他那样珍视地抱着她,就像正抱着一个已经在暗夜中踽踽独行很久,面对浑身淌血的伤痕再也没有力气假装坚强的小女孩。
她听到他叹了一声,用那种很心疼又很无奈的口吻道:“为什么要哭呢?你一哭,我就没有办法了。”
心脏猛地酸了一下,周怀若就这样靠着他的胸膛,听到他那句话不知为何更觉得委屈,顿时失去刚才要和他对簿公堂的气势,两只手抓住他的大衣衣襟,“哇”的一声浮夸地哭了起来。
庄鹤鸣拿她没办法,只能更紧地搂住她,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
周怀若光哭还不够,一边抽泣,还要一边抱怨着什么。庄鹤鸣没能全听懂,只零碎地捕捉到一句“为什么都不喜欢我,都不喜欢我是周怀若”……
“我喜欢。”
说这句话时他没有思考,也正是没有思考才没有克制,脱口而出。
怀里正哭得一抽一抽的人险些被这句话呛住,变脸般瞬间收回哭泣的表情,愣愣地问:“什么?”
“我说我喜欢。我喜欢你是周怀若,不管八年前还是现在,富有还是贫穷,受人欢迎还是不受人欢迎,我都喜欢。”
周怀若惊得说不出话来,湖水似的眼睛微眨,落下最后一滴泪来。
“只要你是你,我就很喜欢。”
(3)
“你说八年前是什么意思?”周怀若从庄鹤鸣怀里挣脱出来,用手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你八年前就认识我?”
思绪从重逢那天开始检索,她试图找出他曾表露过的蛛丝马迹。最后停留在她入住香舍的第一天,在他卧室的书架上发现的那本作业本。
她呆滞地问道:“你书架上那本数学作业本……难道是你故意留下来的吗?”
庄鹤鸣目光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那天收拾书架发现的……那是我高中想给你塞情书的时候太紧张,不小心塞错的。”
这回轮到庄鹤鸣愣住了。他一直不知道周怀若的作业本会出现在他书包里的原因,以为是什么机缘巧合之下闹的乌龙,却没想到过,它是一封没机会被他拆开的情书的替身。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周怀若,黑色的眼睛牢牢地将她锁住。
他问:“那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特意留下它吗?”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是随手塞进去,后来忘记扔了……”所以她连问都没敢问他,生怕勾起往事,勾起那些自己一头热地喜欢他,他却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尴尬。
“从前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女生送给我的书信礼物,如果攒了下来,少说也有好几箱了,我却唯独留着一个你用完了的作业本,你说是为什么?”
周怀若咬着手指,支支吾吾道:“因为你……特别喜欢数学?”
他拿开她的手,像阻止自家乱啃手指头的小朋友,同时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因为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亲手把它还给你。”
只可惜,变故横生,时光如潮水般将一切冲散。
(4)
十七岁的庄鹤鸣第一次注意到那个高马尾女生,是在她刚入学参加新生军训的时候。
那天他跟着学生会一块儿给新生送清凉,她引人注目首先是因为白。那种牛奶一样的白净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军训新生中显得非常扎眼,他甚至听到同行的其他学生会干部低声议论她是不是抹了粉底。直到亲眼见她坐到“病号连”的树荫下挽起外套衣袖,露出那截同样白皙如玉的手臂,他才想,应该没有人会无聊到连手臂都涂上那样白的粉底吧。
他无暇多想,和同学们一块儿忙碌起来。饮料一路分发到“病号连”附近,听到教官正喊了一句“小白”,余光瞥过去,她在一众蹲坐树荫下的新生中如抽枝的小树苗一般站了起来。
听闻今年带队的教官多数是从保安服务公司请来的,真材实料不知道有没有,眼下看来,作威作福倒是一把好手。负责“病号连”的教官颐指气使地指挥她道:“小白,你带着这群人围着操场活动一圈,把废弃垃圾和树叶捡起来。听清楚了吗?”
庄鹤鸣闻言心中不快,侧头看了一眼。“病号连”里女生居多,能在那儿待着就说明是身体抱恙,因此个个面如白蜡、无精打采,面对盛气凌人的教官时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学生都这样了,还敢强制他们劳动?
身为校学生会干部的他心火一下就起来了,还没来得及动作,听到小白脆生生地喊了一句:“报告教官!”她羚鸟般清脆笃定的声线在休息时间的训练场上显得尤为抓耳,“这里都是中考全市排名前百分之三十的优秀学生,每一个都聪明绝顶,只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暂时在这里休息。如果您需要我们完成什么任务,请直接指示,不需要给我们起什么昵称,因为我们……”她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三个字说得铿锵有力,“不喜欢!”
那一刻,整个夏日的骄阳似乎全都映照在她身上,她漂亮得像一朵正在勃发的奶油向日葵,既不是鲜艳的黄,也不是娇嫩的白。天真而又明媚,盛开时带来漫山遍野的朝气美。
她是生机勃勃的花儿。
“病号连”的女生纷纷跟着她抗议起来,负责教官管理的领头发觉不对劲,火速赶来平息矛盾,安抚了学生后将那个教官带走了。“病号连”是送清凉的最后一站,准备的饮料只剩下半箱,几个女生干部一人拿上几瓶也就拿过去了,叮嘱他们男生去还堆满空纸箱的手推车。
走之前庄鹤鸣回头看了一眼“小白”,她正被几个女生拥簇在中间,大抵是在接受称赞,一张脸红得很明显。
有点可爱啊。他暗暗想。
第二次看到“小白”,是军训电影夜那晚在学校便利店,他给她买了一瓶饮料,当作安慰她偷偷哭泣的悲伤,也当作弥补送清凉错过的遗憾。
第三次见到“小白”,是正式开学后的高一体育课。他所在的高三教学楼刚好在场地旁边,他刚好坐在能看到她的三楼的窗边。数学课,老师絮絮叨叨地讲着模拟考试的大题,他百无聊赖地转头,夏风拂过,穿着白色红边运动服的“小白”刚好在三分线上跃起,抛出去的篮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入篮筐。在他听来有些稀疏的掌声中她笑着扬起下巴,这种带点狂妄的自信不但没有引起大家的反感,反而让人觉得她天真得娇蛮。
同桌的陈立元在睡梦中转醒,见他望着窗外出神,便也探个脑袋来看,却只见到一群高一的小鬼在老师的指挥下开始绕圈跑,便问:“你看什么呢?”
庄鹤鸣答非所问:“我在想,这是我头一次知道,原来帅气和可爱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个女生身上。”
陈立元正想细问,讲台上的数学老师突然怒喝:“陈立元!不好好上课在那开什么小差?”
陈立元一个激灵立马站起,大声答道:“我……我在看鹤鸣!”
“鹤鸣模拟考数学满分,你呢?一天天的就知道睡觉……”
敢情他开小差就要被喷到上辈子,鹤鸣开小差就是看风景……
课堂上学生们哄笑成一团,庄鹤鸣继续看“小白”跑步,眼睛里含着湖水一样温柔的光,对其他扰人的喧闹并不予以理会。她的体育课是每周一次,他上数学课发呆也是每周一次。就这样,他看了一学年。
在这一年里,她和他在图书馆一前一后地借过同一本书,在食堂后面于不同时间段中喂过同一只流浪狗,她在元旦晚会上用大提琴演奏的巴赫组曲,也是他最喜欢的那首。他在她上学快要迟到时故意和门卫说话给她留门,在她被别的干部抓到时,偷偷画掉她的名字。在每一节放学前无事可做的自习课上,把她的姓名隐去,当作素材写进日记或小作文里,哪怕被喜欢八卦的妹妹偷看到也仍乐此不疲。
在那时的庄鹤鸣眼里,“小白”就是周怀若,周怀若就是“小白”。是一个勇敢鸣不平的女孩儿,是一个运动神经不错,艺术细胞也相当发达的女孩,是一个可能别人看来普普通通,在他眼里却闪闪发光的女孩儿。是一个一看见他就脸红得说不出话,而他看见就会心脏乱跳的女孩儿。
直到她出现在他的雅思培训班上。那天他原本正和同学练习口语,她背着书包小跑进来,目光扫过他后一秒钟就红透了脸,用手里的书挡去半张脸,猫着腰溜到第二排的位置上坐下。
后来那成了她的专属座位,二排五座。
后来他无意间听到同组的男生低声议论,那面高三和高一之间的信息壁垒才终于被打破。他才知道她是传闻中城内首富家的大小姐。
怎么说呢?
在那之前,他在几百米开外的三楼窗边远远地看她在操场上奔跑、跳跃,物理空间上的距离遥远得让他都难以听见她的声音,但他从来没觉得她距离自己有多远。可是那之后,哪怕她就坐在他眼前,他直起腰就能听到她咯咯笑着用流利的美式英语和小组成员对话的声音,他却觉得,她与自己仿若相隔万里。
那个时候的他还自觉很渺小,自觉只是个生在普通家庭,成绩稍好的普通少年而已。住在城郊一栋一层的小平房里,父母为了供他出国,举合家之力才贷下十来万块钱,准备做他扣除掉全额奖学金后在国外生活所必需的费用。
年少的他对父亲的行径既不满又不解,直到有一天他亲眼看到父亲在车里和一个爷爷老屋的女租客卿卿我我,那些疑惑才终于得到了解答,剩下的唯有深深的愤怒、受伤和厌恶。向来自持的他勃然大怒,直接捡了块大石头往车里砸过去,那对男女如惊弓之鸟,他冲过去想和父亲对峙的时候,却兜头挨了一拳。
“如果你不想你妈下半辈子都一个人拉扯你们两兄妹的话,最好给我闭嘴。”
数十年后,父亲龇牙咧嘴地威胁他的这句话,仍然能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
当然他没有保持沉默。不忠的爱情不是爱情,不忠的婚姻更没有任何苟延残喘的必要。父母之间无尽的争吵终于因此升级为分居,不善言辞的母亲遇上香树收获季,每天埋头于工作,只有父亲会偶尔觍着脸回来哀求原谅,一个家在他高考前夕变得支离破碎。这期间能令他感到些许开心的唯有两件事,一是雅思考试前他在书包里发现了小白的作业本,打算在离校前以此为理由再见她一面;二是他一次性通过了雅思考试,凭借着8.5的雅思高分和高中三年积累的超高绩点,相当顺利地申请到了耶鲁大学的入学录取通知和全额奖学金。
那年的高考题目不难,下了雨,他都记得。作为实打实的高考气氛组,他进考场无非出于一些难以言明的仪式感,想要通过这场考试真正为自己的高中时光画下句点,除此以外别无他想。因此他题做得很顺也很快,是八中第一个出考场的学生。
他艰难地穿过层层包围的送考家长和采访记者,冒着雨往家里狂奔。他知道培训班今晚有课,他想拿了作业本去见小白,哪怕只能说几句话也好,哪怕只能看一眼也好。
那个奶油向日葵一样的、照亮他整个高三时代的少女。
但意外的,在家附近的某个路口,他看见雨幕中驱车而过的爸爸。他向来没有带伞的习惯,只记得那天的雨点落在皮肤上时窸窣难忍,父亲的车与他迎面擦过,副驾驶上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露出得胜般的笑容,而他的父亲把着方向盘,向他投来的眼光冰凉如雪水。
那不是一个父亲看向儿子的眼神。
那是一个人扫过一片稀疏平常的景色时,没有丝毫留恋的眼神。
雨水无声地泅入衣物,他的视线在那辆熟悉的车子消失后上移,天地间只有一张雨丝织成的大网,密密麻麻,令人无所遁形。
他继续朝家的方向跑。鸣叫着的救护车超过他往前行驶时,剧烈的不安险些将他击倒。回到家,只看到被抬上车的母亲和哭得说不出话的妹妹,他扔下背包,请求医护人员稍等,冲进母亲房里想拿上就医必需的证件和钱,却发现卧室内一片狼藉。
什么都没有了。妹妹哭着跑过来说,刚才她和妈妈回来时就什么都没有了,包括贷回来打算给他出国用的那些学费。起初妈妈还以为是遭了贼,结果在狼藉中翻出一把庄然扔下的钥匙,倒抽了一口气就倒了下去。
什么都没有了。
他拿上证件和手机,拉着妹妹坐上救护车,路上颤着手打电话给爷爷求救。那些年他们那一片的房价还没有飞涨,爷爷的租房生意也只是面向一些外来务工的工人,收的租金勉强够糊口。听完孙子的话,他大骂着庄然的不是,风风火火地拿上钱来了医院。
但爷爷年岁也大,各种病痛缠身,帮不了母亲多少。刚成年的他就拉着妹妹挨家挨户借钱凑医药费,昔日高傲少年的头颅一次次在他人面前低下。但借来的钱也仍然不够支付那每天都要重攀一次最高峰的医药费。
他就是这样走向他的十八岁的。医院,深夜,重病不起的母亲,睡在走廊长椅上的妹妹。
命运赠予他一次擢筋割骨的成人礼,将往日那个心高气傲的不羁少年整个打碎,重新锻造。在他被名为贫穷的巨手反复碾压、折磨的同时,他也看得更加清楚了,自己和那个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少女之间的距离。
因此他再也没去见她,没有时间精力,也没有勇气。他被生活打压得瘦到脱相,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肉眼可见地变得枯槁。直到某一天陈立元的妈妈,也就是他口中的静姨来到医院,才终于在无尽的疲惫和绝望中为他带来了一点活下去的曙光。
这一切是如何一点点好转的,他也无法一一说得很清楚,只是每天按部就班地忙碌,顺着命运给出的指引坚定地迈步前行。高考成绩很快出来,他考得不错,国内C9大学招生办轮番来要人,学校都以他要出国去耶鲁为理由挡掉了。但他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去耶鲁呢?母亲的病尚未痊愈,妹妹还没成年,他又答应了静姨要帮衬着一起打理香林,种种情况堆砌,连离开本城的可能都没有,只能就近选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权当是混文凭了。
回校确认志愿那天,是暑假的某个周五。他躲开所有同学悄悄地签了字,知晓一切的班主任只是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走出高三教学楼,路过操场,阳光很猛烈。恍惚间他好像看见小白站在那里,穿着白色红边的运动T恤,高扬的马尾,笑得明晃晃。
那一刻,在眯起双眼导致光晕无限聚合的视线里,他头一回意识到,原来真正的告别,当真全是悄无声息的。
告别阳光下的小白,告别十七岁无可限量的庄鹤鸣。告别那份在八中的夏风中萌了芽,却无力抽枝吐绿,更遑论长成参天大树的喜欢。
那是他最后一次走出八中的校门,最后一次闭着眼许愿。
周怀若,不要在人潮的涌动中忘记我。
(5)
回首望,不过八年而已。
这八年对庄鹤鸣而言,是触底反弹的八年。他边帮母亲打理香园,边完成了大学学业,香园在他刚开始上大学时便乘上了时代的红利大船,利润暴涨,家传的制香工艺却在他临近毕业后面临无人传承的窘况。妹妹一心进军自媒体行业,母亲又逐渐年迈,只剩一个从小跟在母亲身边种香制香的他可以依靠。但幸好,这次没有那种被医药费和债主追得无路可逃的窘况了。于是他再一次放弃了深造的打算,成了一名全职制香师,同时开始着手帮母亲申请非遗项目。爷爷在他毕业后一年与世长辞,留下遗嘱指定他继承了那栋还在收租的老房子。为了方便管理租房和香园,庄鹤鸣在二者中间开了一家香舍,在售卖手工香料制品的同时偶尔承办些制香课程等活动,也算为非遗项目的保护传承做贡献。
生活就这样从指间流淌开去,八年转眼而逝。他本想这样平淡地过完一生的,可是有些人和事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牵动着他的心,使他无法脱身。
而在周怀若眼中,这八年间她虽没能追赶上她的星星,但也算活得精彩而深刻,从没有想到自己当年错失的一场暗恋背后是这样繁杂而激烈的戏剧冲突。原来,那些年她以为他注意到自己的眼神、动作、神态,竟从来都不是她自作多情。
周怀若望着庄鹤鸣,良久,抬手轻抚他的脸。英挺的下颌弧线,微暖的体温,这是时隔八年后再次真切地出现在她眼前,将她从破产的泥沼中拉起,用尽所有无声的温柔保护着她的庄鹤鸣。
“庄鹤鸣,那时候你觉得害怕吗?”她的语调里满是怜惜与柔软。
“说不害怕当然是假的。”感到害怕是人之常情,这是人的本能。最重要的是,要有直面它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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