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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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是你,而不是她”

  (1)

  周怀若被庄鹤鸣抱到急救病床上时,正处于发热和脱水双重煎熬的状态,整个人虚脱无力,疼得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几个当值的护士围了上来,指挥庄鹤鸣先去挂号,然后二话不说合力将周怀若往急诊室推。

  周怀若艰难地微睁开眼,看到天花板上的照明灯快速往后退着,病床的滑轮摩擦地板的声响伴随着护士们小跑的脚步声,在此刻显得尤为刺耳。

  破产,受骗,醉酒,失业,病倒……自从妈妈这座靠山轰然倒塌之后,她的人生就仿若掉进一个死气沉沉的沼泽,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挣扎,到头来都只能是被无尽的厄运吞噬,连呼救的声音都无法发出。

  她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一个人的话,她孤零零一个人的话,要怎么面对这个大到令人惊慌失措的世界呢?

  病床被推入急诊室,停在一个正包扎伤口的病人旁边。护士拉起浅蓝色的隔帘,将周怀若的病床与室内其余的一切隔离开来。周怀若心里的不安因此越发强烈,用尽力气想开口说句什么时,左侧的隔帘倏地被拉开,进来一个高瘦颀长的身影,定睛一看,是庄鹤鸣。

  他似乎是小跑过来的,呼吸有些急促,手上还攥着没来得及放好的发票和零钱。

  四目相对后他弯下腰来,周怀若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檀香,很令人心安。他柔声问她:“还痛吗?”

  她本来觉得很害怕,这时有人关心了,反又觉得很委屈,撇着嘴艰难地点点头。

  庄鹤鸣眼里多了些心疼,掏出纸巾来细细地给她擦额上的汗,动作和声音都很轻很温柔:“不怕,医生一会儿就来了。”

  那一刻周怀若觉得很是恍惚,很难将眼前这个温柔内敛的男人和八年前她费尽心思暗恋的高傲少年联系起来。但怎么说呢?那不是一种幻灭感,而是认识到内里的他的灵魂之后,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更想靠近、更想依赖他的安全感。

  此时值班医生终于现身,庄鹤鸣无言地退到旁边去。

  循例做了个初步的检查,医生的判断与庄鹤鸣早前所想无异,便先给她开了些消炎止痛的针水。药剂起效后周怀若总算没那么难受了,只觉睡意浓重,困得眼皮打架却怎么都不敢入睡。一直坐在床边的庄鹤鸣看她这副模样,觉得好生可爱,观察小动物一般看了一小会儿,正要开口安慰她时,她伸手握住了他的一根食指。

  “我害怕……”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好害怕……你不要丢下我自己回家去……”她昏昏欲睡地喃喃道,“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要第一个看到你……”

  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对周怀若这种从细枝末节中表现出来的依赖毫无抵抗能力,但开口时还是嘴硬,存心打趣她道:“你睡大觉,我守夜?你剥削起人来真是不手软。”

  周怀若还想再说点什么劝服他,闭眼想了几秒,话没想出来,意识却瞬间被睡意吞没。

  天色微明时,周怀若意识回笼,朦胧间看到的还是病房里白得冰凉的灯光,输液的左手臂有些凉,手腕处却出奇地暖。她睁眼仔细一看,一只骨节分明的漂亮大手正覆在手腕上,似是在帮她暖手,再抬眼,看到坐在床边垂眸看报的庄鹤鸣。

  见她醒了,他竟没有收回手的意思,只是相当平淡地扫了一眼,手掌又往她更凉的手肘处移了移,问:“醒了?还难受吗?”

  她摇摇头。

  “渴吗?”

  她是想点头的,但又怕他起身离开,便忍了下来,装作又困又累般侧过身,右手自然而然地找着机会牵住他帮她暖手臂的几根手指。心头微跳,他手掌微动时周怀若生怕他是要将手缩回,却不想他只是换了个方向,转动掌心轻而易举地将她整只右手握住,还低声嘀咕道:“这只手不是放在被子里吗?还这么凉。”

  那一刻,窗外的天将亮未亮,云薄得像玲珑瓷坯,晨鸟迎着熹微的阳光舒展羽翼,世界全然浸在一种薄纱般轻柔的青黛色里,温柔得不像话。亮得刺眼的白炽灯下,她知道偌大世间有无数人正蓄意窥探她的生活,同时也笃定地知道,有一个人自始至终地站在她身边,有一颗心悄无声息地,正在与她靠近。

  (2)

  周怀若打完吊瓶后就出院回家了,取药时看着红彤彤发票上印着的花费总额,心疼得她嗷嗷直叫。

  医嘱交代要忌口兼静养,静养好说,她现在就一无业游民,游手好闲地躺在床上是她唯一有能力做的事,再加上庄鹤鸣强迫症般的执行力,周怀若在香舍“静养了”一天之后,感觉自己已经得到充分的重造,进化为人床一体的新物种了。

  小龚从漫展回来,和陈立元一前一后地来探望她。此时她正躺在床上刷短视频,庄鹤鸣在二楼准备午餐,隐约听得见他们几个说话的声音。小龚穿着一身相当浮夸的动漫人物服装冲进来时,周怀若险些以为自己房间接通了某个异次元的虫洞,视觉效果可谓震撼人心。

  小龚十分忧愁地扑向她,哀哀道:“我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我哥,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好好照顾你,这下好了,直接照顾到床上了……”

  周怀若说:“把一件正常的事儿说得诡异离奇是你们家的家族遗传吗?”

  小龚歪了歪脑袋,问:“啥意思?我哥也说过类似的话?”

  周怀若皱眉苦思一会儿,给出个中肯答案:“也不能说很类似吧。”

  小龚讶异道:“难道说他直接表白啦?”

  周怀若的脸立马红了,紧张地发出四连问:“表白?跟我?为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

  小龚察觉到不对劲,眯着眼睛打量了周怀若一会儿,摸摸下巴道:“唔……怎么说呢……”寻思半天,终于决定把心里的秘密爆出来,语气神秘兮兮地问,“你知道我哥暗恋过一个人吧?”

  周怀若没想到是她会这样问,愣在原地,心头狂跳。她只知道自己有个暗恋的人,至于庄鹤鸣,无论是暗恋过还是正在暗恋着,她都没那个通天神力能够打探出这种消息。于是她只能老实地摇头,引导小龚说下去:“是吗?”

  “也挺久之前了……不过要不是那个人,我会一直以为我哥就是那种在超市杀了三十年鱼,一颗心和手里的刀一样,冰冷坚硬到谁都无法撼动……”

  周怀若感觉她的思维实在是很跳脱,赶紧把话题拉回来,问:“那个人……是谁?”

  小龚像是想起来什么恐怖的事,目光有些闪躲,赶紧摇头道:“不知道。”

  “那你说这么半天……”

  “我是觉得啊,”小龚挠挠头,“那个人挺有可能是你。”

  周怀若莫名紧张起来,像是在经历一场资格测验,生怕下一秒自己就会被淘汰。她问:“真的?为什么?”

  “我以前偷看他日记知道的,高中的事了……你高中不也是在八中读的?”小龚尽力给她发送提示。

  周怀若闻言,只觉心里的情绪熄了一大半,悻悻地用庄鹤鸣曾回答她的话来回答小龚:“八中的学生很多……”

  “你也是其中之一。”

  “可我们那时候……”

  “根本不熟”四个字她还没说出来,陈立元杀到,抱着个纸盒冲进房里,还甚是心痛地大叫着:“怀若!我来啦!你没事吧?”

  周怀若和小龚都被吓了一跳,只得把原本的话咽下。周怀若回答道:“没事没事,就是肠胃炎……”

  小龚收起那副聊八卦的姿态,莫名幸灾乐祸道:“那有你受的啦。”

  周怀若不明所以,小龚解释道:“本人不幸胃痛过一次,我哥逼我喝了一个礼拜粥……”

  周怀若绝望道:“我喝了两天了……”

  “肠胃不舒服肯定要吃清淡的呀!”陈立元凑到周怀若身边,打开他带来的盒子,周怀若这才看清那是一盒国际象棋,“我听鹤鸣说了,医生叮嘱你要静养,所以我把我的棋给你拿来了。”

  周怀若有点儿吃惊:“你还会下国际象棋?”

  陈立元得意扬扬地点头,小龚很给面子地帮他补一句:“他是国家一级棋士。”

  “哇!”周怀若像模像样地惊叹了一声,继而露出追忆的神色,“我也学过国际象棋,当初师承的是第十六位棋王卡尔森,他还夸我,说我是他的‘Wonder Girl’(天才少女)呢。”

  陈立元自得的神色猛地僵在脸上,尴尬地咳了一声后把棋盒往身后一藏,转移话题道:“那要不还是看看我在漫展上新入手的宠物精灵卡吧?对了,还有我的平板,你可以用来玩游戏。”说罢打开原本用来垫棋盒的平板,周怀若看到屏幕上除了基础应用外清一色的全是手游软件,甚至消消乐都下载了好几个版本。

  “谢谢你啊。”她轻笑一声,“但我只是肠胃不大舒服,不用静养很久,这么多游戏我玩不过来的……”

  “没关系啊!我可以教你的!”陈立元摩拳擦掌,“不是我臭显摆,这些游戏我全是高端玩家,攻略全都刻在我脑子里了。你就用这平板电脑玩,我……”

  周怀若没忍住再次截住他的话:“这平板电脑我也不能要。”

  “为什么?”陈立元怔了怔,随后一拍脑袋,“噢,你想要最新出的?有眼光!那我去给你买个新的。”说罢拔腿就走。

  周怀若连叫了他几声都没叫住,小龚便摁住她的手,劝道:“你由他去吧,你不让他做点啥,他就会用‘油言油语’来恶心你。”

  “啊?”

  小龚露出那种天真无邪的表情,一双笑眼弯成月牙儿,说:“要不是我哥拦着我,我都能让他倾家荡产。”

  有那么一瞬间,周怀若感觉小龚压根儿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表面看来这样单纯无害,而是和她家哥哥如出一辙。她认真地想了想,问小龚:“陈立元这么容易喜欢一个人的话,肯定也喜欢过你吧?”

  小龚皱起鼻子想了想,说:“唔,怎么说呢?你有没有想过,谁是那个让陈立元把所有异性的拒绝行为都当成示好的罪魁祸首呢?”

  周怀若心里一咯噔,问:“是你啊?”

  小龚白她一眼,一副“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的表情,道:“是他妈。他是个妈宝,妈宝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周怀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正寻思着这场对话从头到尾到底有什么相关性,能够做到明明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却又能进行到现在,一抬眼,看到庄鹤鸣一手端碗一手押送陈立元,来到了她房门口。

  “午饭只熬了小米粥,蹭饭的厨房自理。”他把陈立元推进房内,又将手中温热的小米粥递到周怀若眼前,面无表情道,“喝完吃药,水在烧了。”

  周怀若苦着脸用眼神向他求饶:“我想吃烧鹅饭……”

  庄鹤鸣皱眉道:“病还没好吃什么烧鹅饭?医生说了,这几天你得吃些好消化的。”

  小龚赶紧起身退出“战场”,说:“我就不吃了,我在漫展上遇到一个最近贼火的商业摄影师,约好了过几天拍照的,我得减肥。”

  庄鹤鸣再次皱眉,一个眼刀杀过去,问:“又减肥?”

  小龚理直气壮地叉腰,道:“这回不是我要减,是那个摄影师觉得我这体重和要扮演的角色还有点儿差距……”

  他一针见血道:“准备扮演葫芦娃里那个蛇精?”

  小龚捏拳,回答:“是啊,那你不就是和我一块儿住山洞里的蝎子精?”

  庄鹤鸣难得吃瘪,清了清嗓子,换了个方向插刀:“除了蛇精,还能有什么角色非得要求人减肥减成一部平板?”

  小龚气得朝他挥挥小拳头,说:“是新上映的国产动漫电影里的主角啦!这部电影现在势头可猛了,票房跟坐火箭似的飙,咱准备蹭一波热度。”

  庄鹤鸣闻言跟陈立元交换了个眼神,异口同声道:“没看过。”

  小龚轻蔑地笑了一声,然后说:“我也没看过。”

  众人皆一头黑线:“……”

  小龚辩解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主要是得抱上那个摄影师的大腿啊,电影啥的去看不就好了吗?就今晚,我请客!”说完,用手肘捅捅正在搅小米粥的周怀若,调皮地眨眨眼,“姐姐,一定一起啊!”

  (3)

  一行人来到影院,范蜀负责泊车,小龚负责取票,陈立元负责买饮料零食,只剩下庄鹤鸣和“病号”周怀若在等候区干瞪眼。

  站了一会儿,气氛实在诡异,周怀若便干笑着没话找话,道:“这好像是我第一次来电影院看电影。”

  庄鹤鸣却像是在搜寻什么,正四处张望着,貌似无意地答了一句:“据我了解,这家影院以前就是你家的产业。”

  周怀若还有点讶异,说:“是吗?我记得家里是曾收购过几家影院,原来是这家啊。”想罢又觉得不对劲,她一个破了产的继承人跑来自家以前的影院看电影,这要是被记者拍到了,会被嘲成什么样?

  她火速地低头开始在包里翻可以挡脸的工具,连庄鹤鸣是什么时候走开的都没察觉。直到她戴好了口罩墨镜,自以为伪装得相当完美之时,再抬头,才看见庄鹤鸣拿着一瓶水小跑回来。他“啪”地拧开那瓶常温的纯净水,递给她,说:“冰可乐和爆米花都先别吃,把肠胃养好了再说。”

  周怀若愣愣地接过,心中一暖,连喝水这么小的细节都能被照顾到,不可谓不心动。忽然又记起小龚在她房里说的那个八卦,她没忍住问道:“你……经常给女孩子买喝的吗?”

  庄鹤鸣想了想,认真地答:“除了小龚和我母亲,就你一个。”

  “那……你之前暗恋过的那个女生呢?”

  他闻言一怔,耳朵渐渐红了,唇边是温柔的笑。

  “小龚跟你说的?”

  周怀若闷闷地答:“嗯……”

  他笑得更深,看样子小龚那丫头没敢直接捅破,多年前发现她偷看自己日记时那几句随口胡诌的威胁也仍然奏效。于是斟酌片刻,他给出答案:“嗯,买过。”

  但,你还是唯一一个。

  周怀若有点不高兴,心道,那这算哪门子的“就你一个”?但她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得垂头看脚尖,不悦地问:“那她长得漂亮吗?”

  垂着脑袋的周怀若没看到庄鹤鸣此时的眼神,他正侧着脸看她,眉目清秀,笑意盈然,漆黑的眸底光影流动。他笃定地答:“嗯,漂亮。”

  就算口罩墨镜把那张小脸挡得严严实实,也还是漂亮。

  周怀若的心更沉了,抬头的刹那庄鹤鸣心虚地收回目光,她相当愤愤不平地问:“比我还漂亮?”

  他险些笑出声,存心逗她,问:“为什么要和你比?”

  周怀若噎了一下,委屈地撇嘴,道:“比比看嘛!我这么漂亮,她要是比我还好看,那可就不是一般的美女了,起码也得是一线女演员的程度吧……”

  庄鹤鸣听不得她这么委屈巴巴且酸溜溜的口吻,截断她的话,言简意赅地给出结论:“比不了。”

  “为什么?”周怀若又急又气,她连做个参照的资格都没有吗?

  这时庄鹤鸣看到从电梯里走出来的范蜀,抬手示意他过来。三人之间还隔有一段路程,他侧过脸,回答周怀若的问题:“因为那个人的存在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拿你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比,你不觉得不公平吗?”

  周怀若气得直接把墨镜摘了,怒目圆瞪,一边偷摸吸气收腹挺胸维持仪态,一边慷慨激昂地和他理论:“什么不公平?喂,我也不显老啊,我也很年轻好不好,我也才二十出头好不好!”

  庄鹤鸣没忍住,笑了一声,又是无奈又是宠溺,道:“我是说,对十几岁的那个人不公平。”

  “啊?”正准备发射的小火箭炮周怀若猛地呆住。

  这时范蜀走近了,庄鹤鸣脸上的笑意逐渐泛开,压低了声音像在说悄悄话一般,俯身在她耳边说:“现在站在我身边,住在我楼上,准备和我一起看电影的,是你,而不是她。”

  醋意满满的火箭炮瞬间炸开,杀伤力全无,只带出漫天升腾的明亮烟火。仿佛困顿已久的风终于由海洋吹向陆地,席卷起如云翻涌的浪花,告诉她,即便来迟了些许也不用怕。

  即便来迟了,他仍然在等她。

  那么此前所有错失的时光,都只是为了能够展演出余生漫长的协奏曲,而必须经历的前奏。

  五人掐点入座,庄鹤鸣和陈立元暗戳戳地互相阻拦,最后让体积最大的范蜀落座到周怀若身边,气得打好小算盘想撮合哥哥和周怀若的小龚直瞪眼。熄灯之前,范蜀问左手边仍不肯摘墨镜的周怀若道:“周小姐,你知道我们看电影是要关灯的,戴着墨镜是看不清屏幕的吧?”

  “我知道,我经常看电影的好吗?”周怀若推推眼镜,正色道,“这眼镜我等熄灯之后再摘不就好了嘛。”

  众人纷纷笑成掩口葫芦,周怀若这才明白他们是存心打趣她的,摘了墨镜嗔道:“你们无不无聊啊!”

  庄鹤鸣含笑远远地看她,那种重逢后就一直萦绕在她周遭的谨慎、隐忍和防备终于尽数消失了,那双曾隐藏在墨镜后的杏眼此刻光波流转,缀着与朋友相处时才有的轻松平和,嘴角也带着笑意,是那种属于晴天的干净清爽的笑容。

  范蜀接着打趣她,自从遇到这周大小姐之后,向来质朴生活的他在小龚的带动下浏览了不少富人私生活的八卦帖,充分了解什么叫有钱人的快乐普通人根本想象不到。他说:“哪里无聊啊?我听说你们家保姆和保安谈恋爱,最后分手的原因是接受不了异地恋。”

  周怀若掀起眼皮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说:“陈叔都结婚了好吗?而且他老婆也不在我家上班!”

  小龚诧异地捂嘴道:“天哪,姐姐还真记得保安的名字啊?”

  周怀若伸出手指一一数着:“分别是白班陈叔、夜班陈叔和经常来顶班的秃顶陈叔。”

  最边上的陈立元终于也忍不住了,举着爆米花加入会话:“起码百家姓里你记得和我有关的这一个!”

  周怀若赶紧撇清关系,说:“也不一定,你这么说的话我就感觉他们是姓周、吴、郑、王吧?反正与你无关。”

  敢情全员都在瞎编呢。

  灯光熄灭,银幕亮起,喧闹的观众很快归于平静。

  影院最令人着迷之处就在于,当灯光随着出入口的大门关闭时,身处这个小小房间里的人就拥有了与喧哗的世界隔绝,登陆电影里的异次元,体验全新的人生故事的权利。

  而这一次,向来孑然的她,终于和她的朋友们一起登陆了。

  (4)

  接下来的几天周怀若的饮食果然如小龚所言,主食是花样百出的粗粮粥,连配菜都是切碎了便于消化的时蔬,直到后面才稍微放宽限制,开始出现肉食。而小龚则身体力行地展现了当代女网红在身材管理上的执行力,每天定时定点去健身房撸铁,每餐与沙拉、水煮肉为伴,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根据新购入的服装尺寸一遍又一遍地量三围、调整妆容风格,恨不得整个人钻进镜子里。

  周怀若常在她房间借电脑用,因此每次见她这种行为,都深受其强大的事业心所震撼,连简历都忍不住多投几份。终于有一天她没控制住钦佩之情,撑着下巴一边观赏她做平板支撑抖成筛子的模样,一边慨叹道:“哇,看来你真的很看重这次拍摄啊。”

  “拍不拍摄的无所谓,主要是……”小龚龇牙咧嘴地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最后的一点儿力气被此次对话耗尽,她摔在瑜伽垫上时高喊了一句,“他是中美混血儿,长得超级帅啊!”

  周怀若听了,盘起腿八卦地问道:“真的?有多帅?”

  小龚立马翻身,摸起手机给她看那位摄影师的微博主页,说:“你看他的自拍,那艺术家的鬈发,那流浪汉的小胡子,是不是特有提莫西·查拉梅的感觉?”说着说着,眼冒桃心,“还有,漫展那天他穿了一件低胸毛衣,弯腰给我拍照的时候,我看到了……”

  此处无声胜有声,两个女孩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同时激动地在空中蹬腿。小龚欢乐地在瑜伽垫上打滚时,周怀若扫了一眼那位摄影师的个人简介,上面写有一句“师承美国编导式摄影大师Gregory Crewdson”,讶异地问:“他也是耶鲁毕业的吗?”

  小龚答:“没听他说起过。我跟他喝了一杯咖啡,十分钟内他说了五次自己得过一个什么摄影奖,如果他真是耶鲁出来的,应该早说了吧?”

  周怀若笑道:“那他算大师的哪门子学生啊?”

  小龚停下动作,盯着周怀若眨眨眼,问:“哪个大师?”

  “Gregory Crewdson啊,耶鲁大学摄影系教授,当代著名的大摄影师。我大学时常去摄影系蹭课,在大师面前混了个脸熟,学了点儿皮毛,我本科毕业的纪念照就是请他掌镜的。”说着说着,她努力回忆起一些相关的细节,“他的作品,最大的特点是叙述感强,充满戏剧化元素和遐想空间,很有电影剧照的味道。”

  周怀若滑动屏幕看了一眼对方的摄影作品,整体风格看来确实有模仿Gregory Crewdson的痕迹,但他作品的主角无一例外是年轻漂亮的姑娘,甚至不乏大尺度的写真。预感并不太好,又怕太过随便地下定论反而会吓到小龚,她只能绕个小圈,委婉提醒道:“希望只是我多虑了,但你一定注意保护好自己。”

  世间名利场本就鱼龙混杂,更何况是摄影这种最容易与名利搅到一块儿的圈子。

  小龚点点头,有些忧愁,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大家都说他很厉害呀!反而是我,他说我脸型不够完美,没有专业模特的高级感。”

  周怀若连连摇头,说:“摄影的高级感并不是光靠模特的脸就能完成的。再说了,你的身形气质本来就和角色贴近,五官也小巧精致,只要摄影师拿捏到位,拍出来肯定很传神。”

  小龚闻言心里甜滋滋的,直接隔空给她投放了一个亲亲,舒舒服服地侧躺并撑着脑袋,说:“那你快把刚才那段关于那个谁的话发给我,我要背下来,明天拍摄的时候在帅哥面前显摆显摆……”

  周怀若宠溺地笑,嗔她:“你也不怕到时候风太大,闪了舌头。”说话间拿起手机,一字一句地打下来发给她。

  只是可惜,小龚没有机会用上这段精心编排过的话。

  拍摄那天,她带着公司配备给她的临时助理、拖着沉甸甸的妆化道具出现在摄影棚里时,都还没来得及开口,目光就先扫到那个低配版提莫西·查拉梅身前,两个同样穿着女主角服装的女孩儿正彼此推搡,互不相让。身形高些的那个女孩显然占上风,一边撕扯一边泪眼婆娑地望着摄影师,哀哀地问:“你说,你到底要选哪一个?”

  小龚瞬间吓得腿都软了,问身旁的小助理:“我现在怎么办?退出群聊,还是加入战斗?”

  那外国摄影师听见身后有声音,回头一瞧,看见素面朝天的小龚时吓了一跳,道:“Why don't you wearing your make-up and costume?You look so...so not pretty!(你怎么没化妆没穿道具服?你这样看起来好……好不美观!)”

  小龚全程只听懂了最后一个词,火登时就上来了,竖起眉毛反问道:“你说什么?”

  那外国摄影师用相当不地道的中文挤出一句:“我是找你来拍照的,你不化妆,未免太不尊重人了!”

  “你是说我素颜的样子冒犯到了你?那你找我来拍照,还叫上她们干吗?给我呐喊助威吗?”

  “Your eyes are so dreamy but your face...(你的眼睛非常梦幻,但你的脸……)”他搜肠刮肚地想,终于想起一个中文词汇,在他自己的脸上比画着,说,“肉嘟嘟!”

  小龚此时已经气急攻心,说起话时简直已经咬牙切齿了,她问:“所以你就准备随时换掉我?”

  对方比了个叉,指着那头的两个女孩儿,说:“It's Plan B and Plan C!(这是B计划和C计划)”

  小龚终于失去耐心了,白眼快翻到后脑勺,说:“那你知道你是计划几吗?你以为你跟那个什么Ge……啥的学摄影就特了不起了是吗?我告诉你,你那师父也只是给我好朋友拍个毕业照的水平而已!我好朋友可是见过很多世面的,都说我的身形气质本来就和角色贴近,五官也小巧精致,拍出来一定很传神!”

  对方也不知是诧异还是真听不懂,半天只来了一句:“What(什么)?”

  “What什么What,人家可是耶鲁大学毕业的,眼神比你好多了,学人拍照前先治治眼睛吧你!”一股脑将愤怒发泄完,小龚最后狠狠地剜他一眼,拖起箱子和小助理,气鼓鼓地离开了摄影棚。

  于是那天正准备去人才市场的周怀若刚下楼,看到的就是满脸泪痕地从一楼冲上来的小龚。庄鹤鸣跟在小龚身后,吃了个闭门羹之后无奈地看向周怀若,她问:“怎么了?”

  庄鹤鸣将从临时助理那儿了解的情况大致转述给她,最后蹙着眉头心疼道:“这种情况我真没办法。从小到大,她只要一生气了就特别难哄。”

  周怀若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表示让她来试试。她走过去叩响小龚的房门,里头传来小龚闷在被子里的哭腔,她大声道:“走开啦,谁要熏你那破安神香!”

  靠熏香哄人,这当哥哥的也是绝了……

  周怀若柔声道:“是我,周怀若。让我进去陪陪你好不好?”

  半晌后,屋里传来扭转锁扣的声音。

  周怀若推门而入,看到小龚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鼻子哭得红红的,小嘴噘得都能挂油瓶了,还拿着手机在疯狂地划屏幕。她坐到床边,问:“看什么呢?”

  “预约瘦脸针!我就不信治不了这婴儿肥了!”

  周怀若问:“你不讨厌那个男人吗?”

  “讨厌?我现在巴不得把他当生化武器发射到外太空,你觉得这种感觉适合用讨厌这个词形容吗?”

  “那你因为他的话去瘦脸,不就等于和你所讨厌的人同流合污吗?”

  小龚划屏幕的手指一下僵住,抬头惊讶地注视她,说:“这么想也是。”

  周怀若伸手捧住小龚的脸,不让她再将目光转回手机上那一排医美医院名单上。周怀若笃定道:“这世界的审美是非常多元的,不要把别人的眼光内化,伤害自己。”

  小龚的眼睛湿漉漉的,说:“可是我的脸确实不够小啊,他说得也没错。”

  “一定要下巴能锄地才好看吗?他的看法是他的事,你自己怎么看呢?”

  小龚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说:“我觉得我就算是素颜也超好看的。”

  “对啊,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当你自己都觉得自己足够漂亮的时候,突然有个人跳出来大言不惭地评价你、伤害你,让你觉得被冒犯,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

  小龚哭得更厉害了,一个人的时候还能忍忍,有人心疼和安慰时,委屈就会变得格外肆无忌惮。她说:“可是,我希望大家都能喜欢我啊……我也想像你一样,家里超级有钱,有很多人爱,把一些普通人都不敢想的事当成日常一样随口说出来,还不会让人觉得自己在臭显摆……我也想住在城堡里……”

  龚鹿吟。

  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知道,她不是一个受父亲喜欢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为了衬托哥哥而存在的小孩儿。虽然家里从没有人主动说起过,但从爸妈争吵时一些零碎的信息里可以拼凑出,她的到来本身就是个意外。

  她是不被期待而突然降生的小孩儿。就像一颗从天而降的惊天巨石,砸在父母、哥哥原本平坦无阻的康庄大道上。

  因此她从小就知道,在这个小小的家里,她不是最重要的那个小孩儿。那时候父亲是朝九晚五的公司小职员,妈妈是土生土长的香农,只有每隔几天就往家里捧奖牌奖状的哥哥是这个家唯一的曙光。

  “爸妈不指望你多有出息,小龚,你只要别在学校给哥哥添乱就好。”

  别给哥哥添乱就好。这是她出生到长大,生活的唯一信条。

  她也曾经抗争过,听妈妈说,她在还吃奶时就曾一脚踢翻妈妈准备给哥哥的昂贵鲜牛奶,会走路后第一件事就是跑进哥哥房间,把妈妈买给他的零食一口气吃光,撑得肚皮圆滚滚。她从孩童时就开始讨厌那个一出现就会把所有人的关注全部夺走的哥哥,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觉,在她做了很多和哥哥作对的讨厌事后,竟从没有受到过哥哥的一句责怪和谩骂。那个在别人面前不爱说话、没什么表情的哥哥,在面对她时,永远是一副含着笑意的温柔模样。

  这在餐桌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兄妹俩并排而坐,但荤菜永远是先摆在哥哥面前,再由哥哥转手推向她。有时妈妈还会嫌哥哥多此一举,说:“你乱动什么呢!乖乖吃你的,妹妹又不是夹不到!”

  她当然不是夹不到。她想要做一个不用努力去夹、不用努力去够就能吃到肉的小孩儿呀。

  于是委屈登时就爆发了,她扔掉碗筷,趴在桌上哇哇大哭。妈妈不明所以,只有哥哥赶紧哄她:“别哭,我都把肉摆到你面前了呀。”

  “我不要你摆!我要妈妈摆!我要肉就放在最中间,不用我求你施舍给我!”

  于是从那以后,在哥哥的强烈要求下,餐桌上的肉都摆在中间了。

  再渐渐长大,龚鹿吟也逐渐认识到,自己确实没法儿和哥哥比。不仅是哥哥,还有学校里很多其他的小孩儿,都是她比不过也争不赢的存在。哥哥上学万年第一,升学考试不是提前批就是市状元,学什么都很快,做任何事都非常认真。而她,成绩勉强在班级年级中游,考个八中费了吃奶的劲都还差1分。她做什么都三分钟热度,除了看番之外什么事都坚持不了,专注力跟只小虫虫差不多。

  如果换成她是爸爸妈妈,她也会更喜欢哥哥。

  就更遑论学校里那些又聪明又有钱的同学了。

  真好啊。她也想有一天能被人们关注到,觉得被瞩目是一种麻烦。

  但也不能说她没有优点,龚鹿吟想,从小到大她还是听过不少的夸赞,虽说都只是“可爱”“好看”“长得像动漫人物”这种停留在表面的肤浅用词。但她确实很清楚,自己是个长得不错的女孩儿。如果非说爸妈在她和哥哥之间做过什么公平事儿,那就是曾公平地将优良的外貌基因同时遗传给了他们俩。尽管哥哥长成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山美少年形象,而她只能配合娃娃脸的外貌,去做个平易近人的可爱妹妹。

  转折发生在高二那年暑假,一款短视频软件忽然开始风行。她为图个乐子下载,一开始只是刷刷热门广场上的高热度视频,到后面偶尔跟风拍几个热门主题,也会收到不少点赞和留言,粉丝数一路上涨。

  该怎么形容那种被网络上的陌生人所喜爱的感觉呢?

  就像是长久地沉寂在现实的深海之下,几乎绝望地以为自己的世界只能如此之际,有人带着炽热的爱和关切的目光前来,从海面之上为你投射下一束璀璨的光。

  然后你才知道,原来世界可以不仅如此。原来你也拥有被爱的权利,你也值得有人为你长时间蹲守,就为看你微不足道的动态更新。

  于是她完全沉迷了,完完全全地为那束光所陶醉,心甘情愿地朝它扑去,心甘情愿地为它穿上各种厚重的道具服、抹上层层浓重的粉脂,在它虚无的照耀和凝视中,蒙着眼欢呼雀跃。

  所幸她不算倒霉,就像哥哥说的那样,她站在时代的风口,轻而易举就起飞了。作为一个全职自媒体人,她活得并非轻而易举,但也称不上有多艰难。只是偶尔她还是会想,如果有一天她不这么努力地去拍照、剪视频、做活动了,那束笼罩她的光,会不会瞬间就消失呢?

  “但是你不一样,姐姐。你身上的光好像从来都不会消失。从举止到言谈,哪怕穿着最普通的便利店制服,随意到连口红都不涂,但你身上就是有光,耀眼得让人忍不住想靠近你。我想这就是天生被爱的小孩和我的区别吧。”小龚缩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将自己的故事说完,那声音如雨声般剧烈又轻柔,眼泪是有故事的水滴。

  周怀若安静地听完,说:“不要因为有一个人看不到你的好,就觉得全世界都不爱你,这对喜欢你的人来说很不公平。”

  以前的周怀若拥有很多,也因此得到很多快乐,这是客观事实,她承认。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共情是很难发生的。从来不知道爸爸是谁,从来都只能在妈妈的眼皮底下生活,永远都挣脱不了她的期待,一举一动都被媒体监视、被众人议论,这些都很痛苦。明明自己想走的是这条路,但因为得到过那些快乐而必须付出代价,只能走上一条自己并不向往的路,这也一样很辛苦。

  周怀若说:“我和你都不是天生被爱的小孩,世界上哪有那么幸运的人啊?”

  小龚下意识地答道:“我哥……”

  “他过得很轻松吗?”

  小龚眼前浮现无数个哥哥在深夜伏案的背影,还有父亲离开后,哥哥牵着她站在母亲病床前时,他默默承受着一切的侧脸。她小声道:“那倒也不是。”

  “所以,我有时候觉得人生就是一场交易,你努力生活、积攒资本,才有筹码去换取那些你所期待的东西。以前我拥有的一切,本质上讲都是属于我妈妈的。你看,没了她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小龚,我也不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办,但如果说我在破产之前真的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那就是,一直不遗余力地爱自己吧。我不觉得我身上有什么光,但如果深陷黑暗,那我一定会想尽办法,为自己找到出口。”

  众生皆苦,与其等他人拯救,不如被甲执兵,渡己达人。

  (5)

  周怀若从小龚房间出来时,庄鹤鸣还等在二楼客厅,坐在沙发上强装镇定地盘着两颗香珠。

  他有些紧张地问立在小龚房门口的周怀若:“怎么样?”

  周怀若给他一个“没问题”的眼神,答:“在换衣服。”

  “换衣服干什么?”

  “我带她拍片去。衣服道具全都买了,不拍多可惜。”

  悬了半天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他如释重负地轻叹,又皱眉说道:“这家伙肯定是腻了我了,想要个姐姐了吧。”

  周怀若看他莫名吃醋的样子,忍俊不禁,道:“辛苦你啦。”

  他有些奇怪,问:“辛苦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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