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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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龚终于听懂了最后那两个英文单词,激动地附和道:“啊,KRUG香槟对吧?我在一次品酒会上见过!”
周怀若闻言以为遇到酒友,连连点头,小龚弄明白后话锋一转,激动变激昂道:“这是什么黄金酒,你让它喝我得了!”
周怀若:“……”
她现在想想,当真有点挥金如土的味儿。
周怀若心虚地挠挠头,把话题一拐,问小龚:“那你要去哪里度假呀?”
小龚歪歪脑袋道:“嗯?度假?我不是去度假呀。这一年到头的,有活动的话赚钱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度假呀?我要去打工呢,邻市举办的动漫展览,去三天。”
陈立元兴奋的声音立马从客厅传来:“我也一起去!”
小龚朝镜子翻了个白眼,大声回复:“对啊,一个是连黄牛票都买不到,非要蹭我的入场券的人,一个是被主办方邀请参加的百万粉丝博主!”
陈立元垂死挣扎道:“我不是买不到,是不买,买黄牛票可是犯法的!”
“是啊!”
“我劝你谨言慎行啊!”
……
小龚收拾完出来,周怀若终于独占卫生间,关上门开始洗漱。小龚瞥见正站在沙发旁抱臂看戏的自家哥哥,问:“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周怀若说她口味清淡的时候。”
小龚“哦”了一声,赶紧回房准备拿行李出发,负责送机的哥哥嘴边含着得胜般的笑,在她路过时突然蹦出一句:“你说,我清淡吗?”
小龚翻了个白眼,答:“你这么问就不清淡了。”
“为什么?”
“太刻意。”
“那无所谓,”他耸耸肩,“反正她没听到,我就还是清淡可口。”
这房子里能不能有个正常的……
(2)
又一轮昼夜轮换,晨光熹微时周怀若交了班,穿过呼啸的寒风往香舍的方向走。清晨来临得还不是那样彻底,一时间分不清这座城市是尚未苏醒还是并未入睡。她走过两条灰蒙蒙的街道,早起的行人仍稀少得可怜,因此她一眼就望见那个弓着背躲在香舍外樟树下的陌生男人。
男人五十岁出头,发旧但裁剪合身的灰色西装,乍一看也还算体面。周怀若不敢走得太近,这大清早的,若是来帮衬的客人,也该是有预约的才对,不用等候就能直接进门了。她装出一副并没注意到对方的模样远远地绕开去,一只脚踏上通往香舍正门的小径时,那个男人半带迟疑地开口叫住了手拿钥匙的她:“你好,请问……庄鹤鸣在吗?”
周怀若回头,警惕地打量了男人一番,五官清俊、身形清瘦,倒不像坏人,起码不像反社会暴力狂。
“你认识庄先生?”
“不只是认识。”男人笑笑,寒风吹得他微微缩了手,颤着声补完了后半句,“我叫庄然,是鹤鸣的父亲。”
周怀若对庄然的身份持保留态度,总觉得他身上的气质与庄鹤鸣相去甚远,这种男人,怎么养得出庄鹤鸣那样高山雪水般冷冽清俊的儿子?但她还是不敢太怠慢了,只得先将他请到了家门口,随后小跑上楼去叫庄鹤鸣。
整栋楼空无一人,她这才想起这个时间段是庄鹤鸣雷打不动的运动时间,只得又跑下楼去,说清缘由,将人请进来,好生地泡茶招呼着。
茶叶舒展,袅袅的白烟在杯盏上升腾。庄然抿了几口热茶,驱散寒意后,试探般地问周怀若:“你是……鹤鸣的女朋友吗?”
周怀若闻言差点呛住,赶紧摆手否认:“不是不是,就普通朋友。”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补充道,“不过这您也别和他说,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他朋友,他要是不喜欢我这么说的话,我就又得挨怼了。”
庄然微笑,问道:“鹤鸣很爱怼人吗?”
周怀若耸耸肩,低声吐槽:“说不上爱怼吧,可能就是天生毒舌。”
庄然笑得更开了,眼尾的皱纹层层叠起,仿若起风的海面。他回忆道:“鹤鸣小时候是有点皮,特别爱闯祸,但挨打挨骂的时候从来不顶嘴。我还真没发觉他是个爱耍嘴皮子的孩子。”
“是吗?”周怀若有了点儿兴致,她还真从没听人说起过庄鹤鸣小时候的事,没想到反差会这么大。“那他怎么会想当律师?”
这下换庄然愣了:“鹤鸣想当律师?”
“是啊,高中时大家都这么说。有一次英语口语模拟练习,我也听过他说打算大学报考法学专业呀。”说着,她察觉庄然的神色变得越发不自然,疑心窦起:这是庄鹤鸣反差大,还是这个庄爸爸压根儿就不了解自己的孩子?
她便故意试探道:“您是他的父亲,您不知道吗?”
庄然本就带点儿伪装的笑容挂不住了,颇尴尬地挠挠后脑勺,措了半天辞才憋出来几句:“我工作忙,一直没什么时间关心他。后来又和他妈妈离婚了,搬了出去,就……”
又是个只爱上班不爱孩子的工作狂。这么说,她是刚好遇上单亲爸爸来看孩子了?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庄然又话锋一转,说道:“鹤鸣继承的那栋拆迁房,本来是我爸要留给我的。你知道鹤鸣拿了多少拆迁款吗?”
周怀若微怔,以为庄然是在向她炫耀,就像以前她的亲戚常会故意问她“你知道我们家孩子今年拿了多少分红吗”这种类似的话。于是她想了想,之前在派出所听说是八位数,便答道:“具体数目我还真不清楚,但应该不少吧……”
庄然闻言有些失望,说:“这样啊……”
周怀若觉得有些不对劲,问:“您不知道吗?”
庄然的神情有些纠结,支吾半晌后还是如实相告:“不知道。我和鹤鸣、鹿吟很多年没见了,最近才有空,想着飞过来看看他们……”
周怀若听在耳里,疑窦未消,却莫名也觉得有些心酸。这些心酸不是因为庄然,而是有关庄鹤鸣和她自己。她也很希望在某个寒风萧瑟或春意盎然的早晨,一身疲惫地回到家,能在门口看见等在风里或阳光里的爸爸。穿得寒酸破旧也好、衣冠楚楚也罢,素未谋面的父女只需要一眼就能彼此相认,然后爸爸会温暖地笑着,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
安慰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大门处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庄鹤鸣那张五官深邃的脸很快出现在视野当中。周怀若起身正要招呼他过来,他的目光却在扫过庄然后即刻结成冰霜,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直接冷冷道:“出去。”
周怀若大吃一惊,甚至有一瞬间错觉他说的是自己,但看庄鹤鸣的目光一直都紧盯庄然,才心有余悸地将自己排除掉。
该怎么形容庄鹤鸣看他爸爸的眼神?那是他向来平静的眼睛里从未出现过的轩然大波。平日里他虽冷漠淡然,但眼神始终是温和的,不带恶意,此刻却是十足的冷冽和不耐烦,仿佛在看一个彼此厌恶的陌生人,没有一点儿父子间应有的温情。
庄然被他看得坐不住了,起身装模作样地怒斥道:“庄鹤鸣,我是你父亲,你有没有半分对我的尊重?”
“尊重是给有品行的人的,不是给卑鄙小人。”
庄然听后气得一拍桌子,周怀若眼看着气氛火速升到燃点,即将引发原子大爆炸了,赶紧出来劝架,道:“庄鹤鸣,你消消气,你父亲是来看你的……”
这话显然没起到任何作用,庄鹤鸣移过来的目光仍然冰火交加,熊熊炭火一点点吞噬掉原本的坚冰,他开口时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你让他进来的?”
周怀若呆呆地点了点头,他声音中的怒意更重:“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这里不欢迎这样的人。”
“多管闲事?”周怀若露出那种怀疑自己听力的表情,“这是你父亲啊,大早上的,还这么冷,就由着他一个人等在外面吗?”
那句“你父亲”听得庄鹤鸣实在恼火。他最厌恶的就是庄然的这层身份,所谓的“父亲”在他眼里,无非就是个只会吃喝嫖赌,最后甚至抛妻弃子的无赖。庄鹤鸣闭闭眼,大脑里有关理智的那根弦“啪”地就断了。他狠狠地剜了一眼那位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咬牙切齿痛恨道:“你何必管他冷不冷?他管过你吗?你自己是什么处境,他替你想过吗?你挨饿受冻、无家可归的时候,有谁管你这桩闲事了吗?”
明知他是含沙射影,但这些话仍非常刺耳,宛如尖锐的图钉猛地钉进她的心脏。她本该忍的,她知道,但眼下这种情况,再厚着脸皮待下去又有什么意思?难道是这些日子和他相处习惯了,竟然忘记了他本身就是个相当凉薄的人吗?
周怀若捏紧了拳,反问他道:“我什么处境?我是穷、是没钱,但关心别人的力气也还是有的。”
“有些人不需要你关心,你只需要管好你自己,这就可以了。”
这话听在周怀若耳里,大有挖苦她破产落难、自顾不暇的意思。她本是出于好心,怎么还成了坏人?二十三年来从没被这样奚落过的自尊心在此刻不停地膨胀,周怀若紧咬牙关,转身捞起外套,一把推开站在门前的庄鹤鸣,恶狠狠道:“不需要就不需要,我也不稀罕你的关心!我一个人也照样大展拳脚,照样四海为家!”说罢,推门而出,因着庄鹤鸣就站在门前,摔门的动作没能成功,愤然离去的氛围少了大半。
庄鹤鸣想追,却又碍于庄然还在屋内,只得扶住门把,回头对庄然下最后的逐客令:“走。不然我就报警了。”
庄然用食指敲了敲桌子,道:“鹤鸣,你我父子一场——”说着说着,自己都不相信起来,这样立不住脚的理由,甚至不足以支撑他打完这把感情牌。“我也不是要全部,我说了,我只要我应得的那一份。”
庄鹤鸣纹丝不动,仿若磐石,说:“我也说了,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庄然恼羞成怒,愤然道:“你要搞清楚,那栋房子是我爸的,我才是法定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听到这话,庄鹤鸣忽然觉得很可笑,这就是世人眼中他的父亲。
他终于拿正眼瞧了过去,男人稀疏的白发显出年过半百的老态,当年英俊得如同童话书上王子般的男人现下油腻不堪,凌乱的长发,寒酸的西装,脏兮兮的皮鞋……
他倏然就相信,这世上其实是有现世报的。
庄鹤鸣踱步至办公桌前,轻声道:“不错,你还知道顺位继承人,看来这次是咨询了律师才来闹。”言语间他抽出一沓文件,干脆地扔到庄然面前,“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五条:继承开始后,按照法定继承办理;有遗嘱的,按照遗嘱继承或者遗赠办理。由此可见,遗嘱继承可以对法定继承产生排斥作用,合法有效的遗嘱继承,优先于法定继承。这是有关爷爷遗嘱的公证文件的复印件,你拿去问问你的律师,你有没有零点零一的胜算?”
庄然拿起那沓文件,逐页翻看下去,干枯的手越发颤抖。庄鹤鸣仍立在桌前,逆着光,安静地注视着那张与自己有些许神似的、此刻却令他觉得十足可厌的脸因争遗产无望而越发苍白起来。
他蓦地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那样生气,是在气周怀若让庄然进屋了吗?不是。他觉得自己更像是气这个伪君子突然出现,利用了那样一个受尽命运捉弄却仍然温柔待人的小姑娘的善意。
庄鹤鸣这才意识到,自己和母亲一样,根本已经一点都不在意眼前这个男人。哪怕他真实地站在眼前,也只会因他的存在而觉得困扰,心里想的念的完全是另一个人。
庄鹤鸣心中忽地无比冷静,憋在心底许久的一些话,竟然也张口就说了出来。他说:“我听说你已经在外地组建了新的家庭,养育了和别的女人的孩子。我无意打扰你的生活,但同样,也不会祝你幸福。在你偷光了家里的钱,扔下几十万外债在我眼前带别的女人私奔的那一刻,你就应该知道,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抛妻弃子、毫无担当的陌生人,没有资格做我和妹妹的父亲。”
庄然闻言,缓缓抬头,历尽沧桑的目光里是些破碎的情绪,有些伤感,也有些惋惜。
庄鹤鸣承认,那一刻,他私心里的确希望那些情绪能与他有些关系。
但庄然开口,仍是一句:“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儿子想出国读书,我得想办法弄点钱……”
残存的最后一丝希冀破灭。庄鹤鸣首先感到的,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故作讶异道:“你儿子要出国?真了不得。我十八岁那年同时被三所常青藤名校录取,家里连学费都准备好了,要供我入学耶鲁,你干什么去了呢?哦,原来是把包括我学费在内的所有钱都偷光,以我妈妈的名义借走一大堆外债,扔下家里人和一个大你十岁的女人私奔去了。”
庄然终于露出了一些痛苦的神色,说:“鹤鸣,我是有苦衷的,你不知道我当初心里有多挣扎、多痛苦……”
庄鹤鸣再没有耐心了,挥挥手像赶苍蝇一般示意庄然离开,道:“我不想跟你谈这些,你根本不配。文件来不及细看的话,拿回去慢慢研究吧。要是还不死心,大可以上诉,我们法庭上见就是。但从今往后,无论生死,都请你不要出现在我和我的家人面前了。”
他不知道庄然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挣扎,同样的,这位“父亲”也不知道十七八岁的他承受了怎么样的辛酸煎熬,才从一个心高气傲的少年蜕变成现在这般饱受磨炼的稳重模样。不过是两个悲喜互不相同的陌生人罢了,聊到底,也还是一个“钱”字,没必要浪费时间。
庄然仍有些不死心,攥着文件,满脸犹豫地看着庄鹤鸣。不是常说亲人最了解彼此的存在吗?但他觉得眼前这小子从眼神到举止,都完全不像自己所出。直到庄鹤鸣掏出手机,给他看拨号页面那刺目的报警电话,他才迫不得已地起身,灰溜溜地离去。
庄鹤鸣站在门前,看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绿化丛中。
他想了很多,又觉得自己似乎什么也没想。关上门时,他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很轻,也很释然。
今生两人的父子缘分就到这里。
(3)
深夜一点,香舍二楼。
庄鹤鸣的卧室门蓦地被打开,一个高挑纤瘦的身影闪入,趄趄趔趔地走了几步,而后倏地倒在了床上,压得正平躺的他一声闷哼。
来者声音醉醺醺的,问:“庄鹤鸣,你睡了吗?”
他闷闷地答:“嗯。”
缓冲了两秒,来者又问:“庄鹤鸣,你醒着吗?”
他闷闷地答:“没。”
那人没了耐心,又或者她根本不在意他是醒是睡,爬起来往床上挤了挤,心满意足地躺到了他身边,还叹了一声:“天哪,你的床好舒服。”
庄鹤鸣终于嗅到她呼吸间那股强烈的酒气,翻身坐起,打开床头的台灯一看,果然是喝了个酩酊大醉的周怀若。她眼神迷离地伸出手来,握住庄鹤鸣的手腕,一边摇一边喃喃道:“庄鹤鸣,庄鹤鸣……”
听起来还挺情切切意绵绵,庄鹤鸣莫名地有些受用,心头因一整天找不到她而郁积的闷气也散了些许,终于答道:“干什么?”
“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她将他的手拉近,当作枕头一般枕在脸下,宽厚的掌心正好触到她发红的双颊,烫烫的,有些灼人。
她的声音染上了些许哭腔:“我走了之后,在街上游荡了一天,走回别墅区求了好久那个保安才让我进了小区,远远地看了我家一眼。到处都是封条……”她说得很慢,偶尔还有些重复,但到最后竟带上了些许哽咽,“我……我没有家了呀……”
庄鹤鸣只觉心口隐隐地疼起来。就像十八岁那个夏夜,他从妈妈的病房里走出来,看到妹妹枕着书包睡在走廊上时,心里想的就是,爸爸走了,他们没有家了。
他不着痕迹地轻动手指,似是在摩挲她的侧脸当作安慰,语气很轻很柔:“笨蛋。我没有赶你走。”
周怀若却像是没听到一般,顿了一小会儿,继续咕哝道:“然后我就买醉去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只花一两百块就能把自己喝饱。”
说罢,她还打了个小小的酒嗝,逗得庄鹤鸣当即笑了出来,问:“你到底喝了多少?班都不上了?”
“不上了!什么破便利店,我不伺候了!姑奶奶要白手起家,赚大钱!”说着说着,她越发激昂,转醒般坐起,抬起手做了个挥马鞭的动作,用标准的美音喊道,“One more round(再来一轮酒)!”
庄鹤鸣被她折腾得没脾气了,抽手想按住她,却让小醉鬼误以为他要走人了,吓得赶紧扑过来张臂抱住他,说:“不要不要,不要走!”
他呆住了,被她圈在怀里,整个人不敢动弹,磕磕绊绊道:“没、没走。”
她自顾自地用脑袋拱拱他,像只撒娇的小奶猫,闷声问道:“你是不是……还生我气?”
他还是那个答案:“没有。”
她还是没听到,说:“我不是故意的呀……我只是想,他既然说是你爸爸,总不能怠慢人家,我怕你回来之后会不高兴……”
当真是跨服务器交流,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庄鹤鸣不回答了,悄悄地伸手到背后想摆脱这只八爪鱼的禁锢,不想她却直接拍开他的手,锁喉一般抱得更紧了。她醉醺醺地咕哝道:“我也好想……见见我的爸爸……”
他愣住了,坊间关于周怀若母亲的传闻有很多,他也曾耳闻不少。年轻起便高调炫富、秀恩爱的周沅,自称不婚主义,身边的男人却一拨又一拨地换,从没有与谁定过终身,却又自曝育有一女。从传奇女企业家到首富,她凭一己之力将本就雄厚的周氏市值翻了十倍不止,这种商业天才的光环直到不久前被爆出非法集资、重金行贿等多项重罪,才终于被彻底粉碎。
但关于周氏大小姐的父亲,其身份仍如无底之谜,没人能揭晓。
庄鹤鸣问她道:“你知道你爸爸在哪里?”
她摇摇脑袋,晕乎乎地答道:“不知道。”说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松开一只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小皮夹,给他看皮夹里的照片,“你看……我爸爸拍的,我和妈妈的合照。他留下的……唯一一张。”
庄鹤鸣垂目去看,所谓的合照实则是一张背影照,褐红色的天地云霞连成一片,宽阔而了无生气的露台上立着一位曲线曼妙的女子,白裙黑发,右手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左手拿着宽檐帽,踮脚眺望远方。
一眼就知道,镜头里的母亲不会是一位寻常的母亲,而掌镜人构图精巧、光影运用绝妙,更不会是一个资质平庸的普通人。
“我听帮佣阿姨们私下里议论,说我爸爸是‘玩摄影的浪荡子’……”她有些口齿不清,庄鹤鸣微微俯过身去,尽力想听清。“说他不够有钱,倒插门我们家都不要。长大之后我就一直关注国内外一些有才华的、适龄的华裔摄影师,但是没有一个让我觉得,他会是我爸爸的……”
庄鹤鸣觉得周怀若傻得可爱,低笑道:“这种事,哪能是你觉得是就是的?”
周怀若叉腰,反驳道:“那不得来点感觉,才能做父女?”
“父母亲人这种事,没法选择的,只能接受。”
“那他也要出现了我才能接受!不管是大艺术家还是街边流浪汉,是死是活总得让我知道吧?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嗝——他知道我家破产了,他的女儿身无分文、流落街头,他不会想来找我,看看我过得好不好吗?”
周怀若如机关枪一样激动地说完,力气和理智都用尽了,忽而觉得天旋地转,没能坐稳,猛地栽倒在床上形成一个拱桥的姿势。庄鹤鸣无奈极了,伸手将她抱起,摆正,让她能舒服地躺好。末了,他叹了一声,说:“破产我不知道。但你要是有一天成了拆迁户,指不定他会摸上门来,跟你讨一份拆迁款。”
周怀若没有回应,在被窝里蠕动着,找了个惬意的姿势,心满意足地躺平。庄鹤鸣正庆幸她安静下来了,蓦地被她圈住了脖子,整个人顺着她的力道压下去,险些吻到她的脸。
他犹如被施了定身符般僵住,鼻腔嗅到她一呼一吸间氤氲的酒精气味,伴着点清甜的果香,令他有些脑充血的同时也在想,看来吧台送的果盘她没少吃。
此时周怀若闭着眼,孩童般的笑意和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庄鹤鸣……我们和好吧。”
他蓦然觉得心脏又软又热,垂目看她微红的鼻尖,有一瞬的失神。身下的人儿等不到回答,不耐烦地摇摇他,于是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当作回应。
小醉鬼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浓浓的笑意终于漾开,圈着他脖子的手收得更紧,靠在他耳边半开玩笑一样说了一句:“我爱你。”
撑住身体的手臂险些失了力,庄鹤鸣的心脏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新鲜植物即将破土而出,混乱不明却又势不可当。他花了数秒艰难地反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
“我爱你呀。”她答得很轻松,看着他的双眼如星星般亮晶晶的,没有平日里的压抑与隐忍,那才是属于无忧无虑的富家大小姐的眼神。
她用小朋友要糖一样理直气壮的口吻对他说:“我外婆教的,不能和表妹吵架,和好之后要互相说我爱你。”
原来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他心中有些难言的失落,正要挣脱她,她又先发制人,紧紧箍住他,说:“到你了。”
他直接拒绝:“我不说。”
她直接闹小脾气,蹬腿打滚,说:“为什么?”
“因为它在我这里不是一句游戏词。说了我爱你,就要负责任的。”
他一板一眼地说完,对方却忽然咯咯地傻笑起来。
“笑什么?”
“你刚才说了呀,我爱你。”
(4)
周怀若宿醉转醒,黄昏刚巧来临。夕阳的余晖从窗子透进来,被窗棂分割成一个个被拉长的平行四边形,柔软地贴在深灰色的床单上。她半睁开眼,入目不是那盏她从小看到大的全金欧式吊灯。她恍惚间想起自己已经一无所有,此刻应该是在庄鹤鸣家里那个巴掌大的小卧室里才对。
等等!这盏方形仿古灯也不是那小卧室里会有的啊?况且,她不是对庄鹤鸣放了狠话,直接走人了吗?
她恍然惊醒,瞪大眼看清屋内陈设,心里的惊愕更重。这不正是庄鹤鸣的卧室吗?左边那个红木书架还是她亲手整理过的!
她赶紧掀开被子检查自己的衣物,幸好,还是出走前穿的那套。钱包也还捂在口袋里,原本因没电而关机的手机此刻正在床头柜处充电,旁边放着的是她那台宝贝单反相机。
虽然她还有些疑虑,但一颗小心脏总算落回肚子里。宿醉后的脑袋重得仿佛千斤压顶,稍微一动就晕得天旋地转。她无力地摔回床上,艰难地运转着被酒精麻痹过的大脑回想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庄鹤鸣那低沉温厚的嗓音在耳边和脑海中同时响起:“晚上好啊,周大摄影师。”
她又一次惊起,循声望去,庄鹤鸣正一袭白衣倚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金色的余晖染上他的衣角,满室温柔的光线笼在他脸上,散发出一种温柔男人特有的吸引力,撩拨得她心跳漏跳一拍,本就发晕的脑袋越发不清醒,只能愣在原地。
他那张脸实在杀伤力太大,无论八年前还是现在,无论夜色里还是阳光中,在她看来都那样熠熠生辉。
她连忙将脑袋缩进被窝里装鸵鸟,在她还没想起自己断片后到底干了些什么事之前,打死都不要惹庄鹤鸣!
“现在知道害臊了?”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床边,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大手一掀,直接把整床被子撂到了床尾,“穿着一身出过门的脏衣服霸占了我的床,还发了一晚上酒疯,现在害臊是不是迟了?”
正把脑袋往枕头下面藏的周大小姐停住了动作,顶着凌乱不堪的头发猛地抬头看他:“我、我发酒疯了?”
“是发酒疯还是借酒壮了胆,趁机调戏良家少男,你来告诉我吧。”
语毕,他拿起她的相机,调出昨晚拍下的几条视频,摁下播放键。
【视频1】
“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周怀若的声音醉醺醺的,稍有些口齿不清,语气里带点儿撒娇式的威胁,“你说了我就负责!”
“我不是说要你负责,而是我要为自己的话负责。”庄鹤鸣的声音照常平静无波,镜头晃动间,看得见他正和她一起坐在床上,似乎正商讨什么头等大事。
她有点儿委屈,说:“可是你不说我们怎么和好?”
“本来也没吵架。”
“可是你生气了呀!”
“那只要你说就可以了,我负责接受。”
她有点语塞,随即呆头呆脑地承认:“也对。”
“鉴于刚才你已经说了许多句了,那我现在就大方地表示接受吧。”他的声音忽而有些得意,“周小姐可要记得为自己说过的‘爱我’负责。”
她傻笑起来,软乎乎的,带点不谙世事的天真,说:“好呀,好呀。”
【视频2】
镜头先是摇晃了数秒,而后稳住,拍到正趴在桌上写字的周怀若。
庄鹤鸣向来冷清的嗓音藏着些轻松的笑意,道:“继续写吧,拍着了。”
“写完啦!”她献宝一般拿起那张纸晃了晃。
庄鹤鸣指挥她:“那你读读看。”
周大小姐清了清嗓子,大着舌头磕磕绊绊地庄严地宣读:“我,周怀若,承落(承诺):一、再也不轻易相信陌森人(陌生人);二、一定会为对庄鹤鸣说的那句‘我爱你’户责……”读着读着,她忽然清醒过来一般,仰起脑袋问,“怎么户责呀?”
庄鹤鸣纠正她:“是‘负’责。”说罢抽过她手上的纸,摆在镜头前,聚上焦好拍个清楚。纸上是她醉后写得歪歪扭扭的字迹,大标题是“承诺书”,下接正文:
一、再也不轻易相信陌生人;
二、一定会为对庄鹤鸣说的那句“我爱你”负责;
三、再也不随便离家出走,还关掉手机;
四、再也不会让庄鹤鸣找不到我;
五、一定会把醉后吃掉的所有零食补上;
六、一定会亲手把庄鹤鸣的床具洗干净。
最后是她的签名,还有用口红当作朱砂印上的指纹。
小醉鬼的舌头仍然捋不直,一字一顿地相当吃力地又问了一次:“怎么……户……责呀?”
庄鹤鸣轻笑一声,将承诺书收好,故作神秘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她不满地撇起嘴,不忘维护自己,说:“出卖色相的事情……我不干的。”
“前提是你有色相可出卖。”
没等周怀若回嘴,摄像便到此中断。
【视频3】
依旧是摇晃的镜头,继而是周怀若的双下巴,然后再晃着,对准了身穿睡衣坐在客厅的庄鹤鸣,他正一脸无语地斜睨她。
“摆个POSE(姿势)啊你!”她的声音醉醺醺的,音量直接提高,“跟个木头一样!不是说好了当我的超级模特的吗?”
他白她一眼,说:“坐下。”
“你有没有搞错?我才是摄影师,是我指挥你的,不懂行啊你。”
“坐下。如果你再摔一跤,把你的命根子相机弄坏了,我不负责。”
“你不用负责!做我的模特就可以了!”
庄鹤鸣的脸色都变了变。
“骚……搔首弄姿……”哪怕醉了她也还是很会找补,她将镜头往庄鹤鸣脸上凑了凑,“怎么,年纪大了?”
相机忽然被他抢了去,镜头对准周怀若,来了个特写:双颊绯红,头发凌乱,睫毛膏和眼线更是在眼睛周围晕出了一个巨大的黑眼圈,大到去熊猫馆都不用买门票的那种程度。
庄鹤鸣故意凑近她,压着嗓子低声道:“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她吓得连连后退,说:“你别搞那套!我可是大摄影师!我要自己开独立工作室,和名人大腕儿合作,拍艺术大片,白手起家赚大钱的啊!”
说着说着,她喉间忽然有了反应,庄鹤鸣赶紧躲开,指挥她去卫生间。她的身影消失在取景框里,举着相机的人叹了口气,道:“这一条,是记录你那些在酒后才敢说出来的豪言壮志。”
卫生间里的人吐完,号啕大哭,嘶吼道:“庄鹤鸣!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可以——”
近在咫尺的男人站起身,伴随着他些许无奈的脚步声响起的,还有一句很轻却很笃定的话。
他说:“我相信你可以啊。”
画面就此完结。
周怀若面色铁青地看完,看到最后小手因为心虚险些拿不动相机,只能抬头无助地望向庄鹤鸣。他抱臂站在床边,挑挑眉说道:“关于承诺书的第五条,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客厅的垃圾桶看看你到底吃了多少零食。差不多……是我和小龚一周的分量吧。”
周怀若立马双手合十,示弱道:“我错了,我错了。”
庄鹤鸣耸耸肩,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表情,微笑道:“我早就接受你的道歉了。我们已经‘和好了’,不是吗?”
他故意咬重“和好了”三个字,听得周怀若直接羞红了耳朵:这不是要人命吗?八年前没告白,久别重逢了也没告白,偏偏喝了次假酒,把藏匿了这么多年的心事当过家家一样说出来了!
周怀若此刻的心情何止绝望二字,想到工作也没了、脑袋和肚子也难受得紧,真恨不得人生重启算了。她自暴自弃般再次仰倒在床上,拉过被子将自己裹住,连脑袋也严严实实地蒙进去,俨然一副开启自闭模式再也不想搭理任何人的模样。
庄鹤鸣暗自好笑,语气却不自觉地带了些宠溺,问:“还睡?”
她的声音闷闷的,像在赌气:“反正床单也被我睡脏了。”
他解释一句:“也不是说你脏,是我从来不会穿着出过门的衣服上我的床。”
“随便啦!反正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我的工作、我的未来、我的亿万家产,甚至连我最后一点儿自尊,也全都没了!我就要赖着,赖个千秋万代,赖到天荒地老!”
庄鹤鸣知道她是在闹小脾气,这样蛮不讲理的样子,倒比伪装成女强人,什么事都独自强撑着更令他放心。他故意冷笑一声,一边吐槽她,一边伸手不着痕迹地帮她把被子掖好,道:“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你让我签那破承诺书的时候把我当外人了?”
“你喝醉了爬上我的床时把我当外人了?”
“……”
他非要把她酒后犯迷糊的事儿说得这么暧昧不清吗?
见周怀若吃了瘪不肯吭声,庄鹤鸣也就不再逗她了,离开卧室前扔下一句“待会儿起来吃饭”,和正帮忙做晚饭的薯仔打过招呼便出门买解酒药去了。
驱车一个往返,再回到家时薯仔已然下班,只留了张便利贴说叫了周怀若吃饭但没有应答。他只当她还在闹小情绪,想着那就给她些时间打个盹儿吧,便慢悠悠地煮了热水,慢悠悠地等水凉到适合饮用的温度,才再慢悠悠地去敲门。
“起床,吃饭,吃药。”他说得言简意赅。
房里没有人应答,甚至翻身的动静都没有。他再敲了敲门,装出不耐烦的语气:“再不回答,我就进去把你拎出来了。”
这回终于有应答了,很微弱的、满是痛苦的声音,是她虚弱地喊了一声“庄鹤鸣”。他心底一惊,即刻转动门把进屋,见原本呈大字形躺在床上的人儿此刻正在卧室的卫生间内,跟昨晚醉酒时一样抱着马桶狂吐不已。摁下冲水开关后,她虚脱般半倚着马桶,痛苦地在边上蜷缩成一只小虾米。
他走近,扶住她的肩,关切地问道:“怎么回事?”
“疼……”声音细如蚊蚋,她捂着肚子直抽冷气,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因为痛苦更显苍白。
不祥的预感登时将他笼罩,伸手一摸她的额头,果然有些发热,估摸是昨天跑出去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再加上酒精刺激,这富家千金的肠胃消化不下平凡世界的烟火气。
庄鹤鸣即刻拿来湿巾帮她把身上的汗渍和污秽清理干净,平日里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整个过程连眉头没皱一下。最后他直接将她横抱起来,边急急地往外走,边柔声地安慰道:“别怕,我们现在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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