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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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聆音常能做到一心二用,一面可以听出江怀薇曲中的精妙及疏忽不当之处;另一面却能注意到江怀薇弹琴间,一抹明黄色隐在分花拂柳间。

  等到琴声方毕,突有一声从花柳边上传来,其人道:“婕妤琴音妙也。”

  江怀薇一惊,急急起座,和众人一起拜见了萧洛隽。

  萧洛隽声音清淡,道:“众妃免礼。”

  聆音起身的时候,看到萧洛隽的眼神淡淡地停在段晨岫身上一瞬间。而段氏的目光与其相撞时,平静中多了分绵意,便已经心知肚明了。

  萧洛隽走到皇后的旁边,对妃嫔们赞赏了两句。顿时那些妃嫔活跃度飙升,尤其是还没有侍驾的妃嫔,更是蠢蠢欲动。

  萧洛隽自然是看见太妃了,寒暄两句后,看着聆音的目光中多了分赞叹与一丝复杂。

  萧洛隽来了一会儿又走了,但这已经足够了。聆音晓得,萧洛隽并不是一个流连后宫女色之人。这几年大诺繁荣昌盛,萧洛隽却不会因此而耽于享乐。此番前来,隐隐约约也表示了对这件事情的支持,故而后宫妃嫔们的异议少了,更加欣然接受。

  王美人刚刚并没有同邵贵妃一起走,毕竟她也没有邵贵妃那样的身家背景,也没有公然与皇后决裂的胆子。尔后,妃嫔们有的献了词,有的献了舞,聆音在一旁微笑不动。

  段晨岫倒是捧来笔墨,潇潇洒洒地泼墨了几笔,便有山木跃然其上。凛凛清骨,风韵尤佳。聆音倒是不吃惊段晨岫的画技了得。在这后宫中,哪个人没有一技之长。况且,以萧洛隽的眼光,能从一个宫女,变为正二品昭仪,更是有能耐。

  散宴后,江怀薇留了下来。聆音送走太妃后,江怀薇说:“曲有误,周郎顾。皇后必是精通音律的。皇后若弹奏,赞赏的人定是更多的。”

  聆音淡淡地说:“能听者未必能弹。”

  刚刚江怀薇弹错了一段音,聆音出于习惯地瞟了一眼过去,恰好被江怀薇看到了。

  江怀薇今日穿着嫩黄色的衣服,俏丽,却还是带着腼腆,像株含苞待放的花朵,有露珠的巍巍而动。她说:“皇后娘娘,不知是否能指点怀薇一二。”

  江怀薇的目光诚恳而纯然,有意变成“皇后的人”,自是好的。聆音浅浅一笑:“指点称不上,那么多的善才在前,我可不敢抢了她们的风头。若有说得不对的地方,婕妤勿怪。”

  有时候,后宫中的人比家世背景,身外钱财更为重要。聆音更是深谙此道。月钱赏银必定要公道,那些太妃,她也注意尊重和慰问,有时候投其所好,比方说庄太妃,便是聆音献了一曲才让其助她。无宠的妃嫔,她尽量不让内务府捧高踩低地任意克扣份例,再让对方知道此乃皇后恩泽庇护。而对于培养会舍身为己的宫女太监,自然是广施恩德,宫人常常会遭受责打苛待,而在这时,展示一下皇后的仁慈,便能收拢人心。当然,这样的仁慈,也有一定的技巧、一定的限度。也因人而异,因景而变,因主而易。

  那日之后,江怀薇便常来凤兮宫,江怀薇出身江南,母亲来自书香之家,从小耳濡目染。除了琴,对沏茶也有一套,这也增加了她们共有的话题。就算没有话题,也会从日常琐事中挤出那么些。再不济,江怀薇亦会迎合。聆音毕竟没有看错人。

  岁华冉冉,辗转又过了一月。

  邵贵妃风头依然大盛,段晨岫新生之芽,盛宠不多也不少。江怀薇献琴也颇得皇帝关注,常得君王召唤。

  后宫初立,且萧洛隽大婚前内宠颇少,倒也没有传说中的剑拔弩张,日子淡而宁静,钩心斗角还未上演。然而秋末的某一日子,对于聆音来说,却是永生难以忘记的。

  母亲是在秋末的时候去的。

  浅沫山鲜少有人造访,然而那些日子却破例了。每隔那么几天,便有个穿着讲究的人到来,他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却带着让人听着极不舒服的尖细。那人来时,母亲总会把她打发去其他地方。自那人走后,母亲的话变得极少,亦鲜少笑。

  而那日,母亲见到那人来了之后,眼神顿时变得暗沉而平静。她将聆音叫进了屋子,目光长久地凝聚在聆音的身上,似是要将她的样子牢记于心头。目光十分柔软,她柔声说:“你外祖父想你了,你回崇安侯府看看吧。”

  母亲似是知道自己逃不过。刻意地将她打发去外祖父家。那时聆音还不懂,也没有接触过宫人,更不懂得那时候他们深有意味的对话,亦不曾察觉到母亲的异样。竟天真地认为,这人来自崇安侯府。

  是淮姨同她一起回侯府的。

  自屋子出来后,一种不安的情绪一直缠绕在聆音的心头,挥之不去。她一直心神不宁,而母亲那突然放柔的神色,一直反复地展开在聆音的眼前。她甚至在这样反复出现在脑海的一帧画面里面读出永诀。

  聆音再也受不了,直道要回去。

  淮姨一直说她多想了。即便淮姨一直保证,母亲没事。但饶是如此,聆音心头之忧如同火被灌了油一般,愈燃愈盛。到头上,眼里积聚了眼泪,而步伐一点儿也迈不动。

  “到底是母女连心。”淮姨深深一叹。看向聆音的眼里那些原本压抑着的痛苦,哀怜,沉重骤然一拥而上。

  “母亲出事了,对不对!”

  聆音的目光充满了执拗。

  淮姨默不作声,甚至心虚地将目光转开。

  聆音的眼里满是痛。那痛,令淮姨不敢直视。淮姨只低低地说:“回去吧,回去吧……或许,还可以见到最后一面。”

  那眼里的泪水就那样从她眼角直直滑落,然而她却没有一刻的发愣,转身飞快地施展开轻功,一路飞驰而回,难得地将淮姨甩在最后。

  她撞开虚掩的门,满地碎瓷,惊痛了她的眼。母亲,如同一株将要凋零的花一般,毫无生气。

  母亲的眼一直是望着那扇门的,那扇她曾从那儿走出的门。

  母亲不知望见了她,还是料想那是她,努力地要抓住支撑物,想要坐直,想要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儿,不让她的孩子太过担心。

  她的孩子,还是回来了。

  她这辈子所想要避免的,最终还是一一撞到。而此刻,命运让她的孩子来得不早不晚,正是最惨烈的时刻。

  她唇角染血,眼神有些飘忽游离。

  聆音完全慌了神,急急扑向母亲,哀哀地叫唤。

  “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阿止别难过,母亲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不能和你再生活在一起了。”

  母亲用力地抬着手,想要抚摸她的发,最终无力地垂落在床边。她慌慌张张地握住母亲的手,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如同编织谎言一般地强迫自己不能掉泪。

  母亲仿佛抓到了依靠一般,双眼慢慢地阖上,安恬地死去了,然而几声的剧烈咳嗽又证明她还未与这人间彻底断绝。

  “我的孩子。”她仿佛用尽她所有的气力般地睁开眼,灌注了她所有的执念看着聆音,“我的孩子……只有我的孩子……”

  她一直这样喃喃念着,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闻不见了,眼里的光,一下子暗了下来。那丝无意间流露而出的怨,亦随着她的离去而飘散。

  聆音伏在母亲渐渐发冷的身体上,良久不动。

  无论过往喜或悲,无论未来坎与平。那个赋予她生命的人,最终不能陪她走向生命的未来。她已经不在了,那毫无气息的躯体,那冰凉无温的躯体,反复地提醒着聆音这个事实。

  那个骄傲的人,会说:阿止,要做世上最优秀的女子。

  那个云淡风轻的人,会轻点聆音的额,说:阿止,不要贪玩,心躁不成。

  不会再有那样的人了,不会再具有那样和她血脉相连的人了。

  理智,却在这样的时刻,残酷的回来。她抬起头来,脸上没有泪痕。她将母亲的眼阖上,平静地将母亲扶好,然后走出门。淮姨还与外面的人缠斗着,那个夺去母亲生命的人。

  “阿止……”淮姨的动作稍顿,却被那人因此逃脱,生生退后几步。聆音一眼望见,身姿如箭飞了过去。那人的身形一滞,在面对聆音时仿佛受到掣肘一般施展不开,又忽然得到了什么指令,耍了一个虚招,就此退了出来。几个闪身,身影便已经消失在了浅沫山苍翠寒竹之中。

  聆音不就此罢休,顺着那个身影离开的方向追去,唯独看到远地一玄衣男子的背影,衣带当风,竟有无限的萧索之意。他在那儿站了半刻,回眸望了某个虚空的位置。一叶障目,聆音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感触到了一份深入骨髓的冰凉。

  她的步伐不由停止了。

  他望向她的那些个瞬间,却是将她的容貌完全收入眼底,眉目间浮起恍然和惊痛。

  她来不及深究,便见原先消失的人,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帘,却是恭敬地在那玄衣男子的背后,小心询问着,“那东西,可要取回。”

  玄衣男子低头。

  “便留着吧。”那个声音很轻,似沉浸在悲伤之中。男子再次抬头的时候,却快步走开了。只是他们走得太快,她又一路风尘,赶得精疲力竭,很快那些影子便不见了。

  “阿止,回来!”背后传来淮姨的呼叫。

  她这才神志仿佛恢复一般,一下子精疲力竭,疲软在赶来的淮姨臂弯中,最终于失声痛哭。

  那一日,她永远不会忘记。

  那一日,她与母长诀。

  那年,她才十岁。

  聆音第一次以那样不恭的态度对淮姨,如同一只无处发泄的困兽一般,矛盾直指淮姨。她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知道,你一切都知道。你就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命丧黄泉的!”

  “是,我知道。”淮姨的声音压抑,“可是我又能怎样。”

  淮姨的眼中隐隐有了泪光:“那是宫中所制的鸩酒啊!”

  那一日,浅沫山寒竹皆枯。

  淮姨说:“世道如此,我们不得不从,强者总是势过弱者一筹。譬如你的母亲,还是难逃鸩酒之命。阿止,你想要不受制于人吗?”

  她想,母亲应当是希望她安平乐道,一辈子平安顺遂,不希望她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的。然而,她却做不到。她往母亲不希望她走的道路,义无反顾地走着,不知道会不会因此从长睡中惊醒然后痛骂她?

  秋末。

  皇城深处,已是层层落叶堆积。

  聆音轻巧一跃,便踏枝而上,一路爬到枝叶深处。她背倚在遒劲的枝上,懒懒地将酒洒了大半在地上,仰首灌下大口的酒。那是极醇冽的桂花酒,弥漫着桂花的香醇气息……

  她顺手折了一枝,摘下其中一片叶,唇轻轻贴上,明明是简单重复而略显轻快的调子,却被她吹得悠缓而悲伤。

  再后来,叶片随风而去,落于尘埃。

  聆音启唇,歌声断续:

  “泆泆白云,顺风而回。

  渊渊绿水,盈坎而颓。

  乘流远逝,自躬兰隈。

  杖策答诸,纳之素怀。

  长啸清原,唯以告哀。”

  音渺渺,歌似断。月无涯,唯以告哀。

  月茫茫,清光笼罩哀愁。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太液池,宫墙柳,年年恨。此刻,她看似肆意潇洒地醉酒于树,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去了,只留下这太液芙蓉未央柳。

  她低低道:“余独何为?”

  她仰首,想要再灌下一口酒,然而酒壶早已空了。她似乎分不清所处何地,竟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似要再去舀一些酒。脚下便是那么一踩空,身子变直直往下坠。白衣凛冽,飘扬翻卷如蝶翼。

  酒壶坠落,碎瓷散地,不到半刻,便被秋叶覆盖。

  便是在那样的一瞬间,蝶翼翻飞,遮住了萧洛隽的面容,模模糊糊,一个回旋的拥抱,浓酒余香,犹可醉人。

  聆音瘫软在萧洛隽的身上,醉眼微阖,凤目中透着潋滟迷离的光,仿佛看入来人的心底。酡红的双颊,如玉般的双颊,梨窝灿烂。脂粉不施,青丝散乱,可堪倾国。

  怀中的女子微微嘤咛,萧洛隽凑近一听,疑似将他认作了谁,声音压抑而痛苦,又有无助。

  “……娘,把阿止带走吧。阿止,很累……”她微微翻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竟睡了过去。

  “阿止。”萧洛隽低低地揣摩着这两个字,神色难辨。

  萧洛隽看着这个褪去凤服,在他怀抱里汲着暖的女子,方突然忆起她时年十六。即便看似心机深沉,又高坐凤座,统率六宫,甚至可以邀到避世许久的庄太妃,却终究,还是个小孩。

  心微微一软,他将怀中的她抱紧,将外袍褪下,裹在她的身上。夜晚风凉,随侍的内监总管连海见皇帝身上只余薄衣,不由担忧道:“皇上,这……”

  “打灯吧。”

  “是。”连海应道,习惯了皇帝的脾性,便也缄默不语。

  行至繁华处,宫灯一路逶迤至凤兮宫门前。皇帝一行轻衣简装,倒无多大的阵仗,但出现在凤兮宫前的时候,宫女们无不惊骇。而皇后近身服侍的宫女,更一股冷汗自脊后渗出:她们并不晓得皇后出去过!

  萧洛隽看了连海一眼。连海在宫中混了很多年了,自是极会察言观色,转身对管事郑玫使了一个眼色,拉长尾音,道:“今日的事——”

  “奴婢知道,奴婢知道,绝对不能声张。

  连海满意地点头。

  萧洛隽将聆音放在榻上,转身欲走的时候,却被聆音给勾住脖子。聆音的眼睛微眯,全身都粘在萧洛隽的身上,又深深埋首在萧洛隽的怀中。桂花酒的香味清清淡淡,缭乱鼻尖不散。

  “不要走。”怀里的人已经如困兽一般呜咽低泣着,似有无限的眷恋。萧洛隽试图挣脱,却奈何她又嘟囔了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娘……”

  萧洛隽叹了一声,对侍立一旁的连海道:“今夜便歇在这儿吧。”

  “是。”

  “昭仪那边……”

  “奴才知晓了。”

  “退下吧。”

  “喏。”

  聆音似乎在呢喃着什么,萧洛隽靠近一听,不禁一笑。那笑,有些恍惚。心肠再如何坚硬的人,总会有柔软的一角。

  他的明黄衣锦被水渍浸开浅浅的一层,犹未觉,怀中的女子渐渐睡沉了,却也始终不曾放开他。他和衣躺在聆音旁边,怀中搂着她,幽淡的月光打在她无瑕的脸上,不见了明澈逼人的眸,只余细密的睫毛投下的一片阴影,反而显出安恬不知世事的娇柔。那些岁月,离着他又有多么遥远了。

  他微微恍然。

  十二岁时,父皇驾崩,他初登帝位就要面对父皇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皇叔欺他年幼,且手中执掌大半兵权,处处辖制着他。他一面虚与委蛇,一面培植自己的势力。直到十五岁那年,一举攻至摄政王府,雷霆之间将摄政王的兵权转移,令其亲信叛逃……那样的为难和艰辛,怕只有自己才懂。曾经满腔的热血的情怀,对上数不清的权谋掣肘,又化为了寸步难行。那天下苍生,那兴复萧室,皇权路上的重重责任皆是压在他的身上,他势单力薄,孤军而战,孤独的王座上,又有几人会体会到他的无奈?

  适才聆音闹动静颇大,又因喝了许多酒,曦殿内的气温较高,此刻早出了一身的汗,萧洛隽甚至可以感受到怀里身子的热度。他将她身上罩着的外袍扔至一边,却见原本飘然的白衣,紧密地贴合在身上,衣裳凌乱,香肩微露,一片欺霜赛雪的莹白。衣襟内还稍显青涩的曲线显露,半隐半现的竟显得诱惑非常……他从未觉得,虞聆音竟有这般好的身段皮囊,偏偏这时,她依旧是半偎在萧洛隽的身上。

  萧洛隽虽在女色方面极为克制,然而并不自诩为正人君子,况且这后宫三千本就他所有,眼前之人又是他正妻,这种的情景之下,多多少少带了几分引诱。一念情起,情随心动,他心神一荡,低头吻在聆音的眼上,那双眼——他曾经脑海里对于她的印象,就只有那双眼。

  他慢慢往下,唇齿交缠。聆音有意无意地动动舌头,似在回应。

  桂花酒的香气越发浓郁醉人,飘荡在凤兮宫的寝殿中。

  她的嘴角,泛开笑意,像是仍然清醒。

  将醉将醒,似梦非梦。

第3章 破绽初露

  第二日,聆音昏昏沉沉地醒来,一切恍惚如同梦中,梦里她干了什么放肆之举,她已经忘了……长孙舞走了进来,手上端的是醒酒汤。

  “昨晚是皇上送娘娘回来的……”

  聆音淡淡一瞥长孙舞,口气淡淡,仿佛她昨晚不曾失态过一般镇定:“有谁看到了?”

  “看到的都说没看到了。”

  聆音“嗯”了一声,她说:“今日本宫身子不爽利,那些来请安的妃嫔,都帮我推了吧。”她说完话,便径直地往浴池走去,也不理会那些醒酒汤参汤,温热的汤水覆盖在全身。那些宫人们也逶迤退下。聆音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潜入了水中,再浮出水面的时候,头脑已经恢复了清明。

  她静静地发了下呆,才开口:“淮姨,你来了呢。”

  淮姨走了出来,此刻她的脸上并没有经过易容,已逾四十的人的脸上没有浅纹,仍是韶华正茂的容貌,只是双眼中的光芒寂静,仿若垂暮之人。

  聆音怒瞪了一眼淮姨,道:“昨晚你去哪了?”

  聆音偷偷潜出凤兮宫,去了僻静的林木间。她的酒量不深,自是猜到会醉倒。然而母亲的忌日,她是必然要借酒浇愁,那徐徐的桂花酒味道,是母亲的最爱。

  她已经不能出宫去看望母亲了,若是连此例都被剥夺,她实在做不到。况且,既然淮姨是在宫中,她料想淮姨必定是跟在她后面,为她收拾烂摊子。

  淮姨并没有因为这一怒瞪而收住她的笑,反而笑得更加欢畅了:“我那天不是一直跟在你后面,奈何皇帝没走开,我怎么可能出现。谁叫你又爱闹出那么大动静,又吹叶子又唱歌的,最后竟还从那树上掉下来了……掉下来了被皇帝接到还不要紧,你还拼命嚷着叫他不要走……他好心将你送到寝宫中,你还一直拖着人家一夜……”

  有巨大无比的水花扑向淮姨。淮姨一个闪身,躲开了那水花:“似乎,某人还很主动地吻住了某人……”

  聆音大脑完全失常,朦胧中似乎那些情景似乎又在脑海里面浮现一边。她不由得面红耳热。印象中,她和萧虽有肌肤之亲,却鲜少是唇齿交缠,而且,她历来是含蓄的一个……

  聆音不顾一切地再次潜入水中,水面氤氲,有水雾渐渐地飘升上去。

  许久,淮姨道:“现如今,你打算怎么做?”

  聆音已经恢复了正常,她语气淡淡,面无表情地说:“当做没发生过。”

  “啧啧,可是他一路上把你抱回寝宫的诶……”

  聆音冷静地说:“既然他叫宫人们对此事封口,就代表他也准备当做没发生过,我又何必牢记于心,不是吗?”

  “阿止,你有这样的想法,我就放心了。”淮姨沉静道,“皇帝年少有为,又相貌英伟,也不知有多少女的就这么一头扎了进去。然而帝王的爱本就反复无常,我同你母亲早年因为误信男人,错付终身,才陷入了无底深渊,无法自拔。我不能冀望你彻底隔绝情爱,一辈子心如止水。你和皇帝如何都可以,琴瑟和谐,宠冠后宫,山盟海誓承诺皆在也罢,但求你无论何时都拥有一份清明之心,以免重蹈覆辙。”

  聆音脑海里不知怎的就浮现出了伴着桂花香的那一场意乱情迷……她努力摒弃杂念,面色凝了凝,低声道:“我知道的。”

  话音刚落不久,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淮姨眼神一凝,便闪身飞快地躲起来。

  聆音目光一转,已经飞身跃起,顺手拉扯过了衣服,层层叠叠地披在身上。

  来人居然是萧洛隽!

  聆音不无讶异,脑子里面思绪已经转过了千般,面上仍然是一副端庄的样子。她微微福了福身子,说:“不知皇上到来,臣妾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

  萧洛隽不语,只是一直看着聆音。聆音被他这探究的眼神看得一时心底有几分发毛与不安。

  他的旁边并没有侍从,贴身内监连海也不在。宫人们也没有通报他的到来,想必是被他知会过了。

  萧洛隽懒懒道:“听说醒酒汤没喝?皇后感觉可好了点儿。”

  “谢皇上关心,臣妾现在已经无恙了。”聆音的声音四平八稳。

  “嗯。平身吧。”

  “谢皇上。”

  萧洛隽再次没有言语,只是脸上挂着几分不显的笑意。

  他说:“皇后此时的样子,可是罕见的随意啊。”

  身为皇后,人前必须端庄,尤其是在皇帝面前。她一直这样严格要求自己,然而百密一疏,却还是让萧洛隽撞到了她现在这副样子。

  她此刻头发散开,湿湿地披在两肩,双足赤裸地踏在白玉的雕砖之上,的确随意过头。只是,这能怪得了她吗?还不是萧洛隽突然进来,她此刻能从浴池里出来已经算是速度飞快了!

  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义正词严地说道:“皇上说得对,臣妾会改正的。倒是皇上,这还是早朝的时辰,又怎地来了凤兮宫。”

  “早朝已经过了,朕只是来瞧瞧。”

  “那皇上来过了,臣妾也无恙,是否可以请皇上暂时移驾,容臣妾收拾一下身上这身衣裳。”聆音不自觉地下逐客令,语气也不由生硬。

  “那便这样吧。”萧洛隽自是听出了她的意思,倒也转身,然而目光犀利地往宫殿的周围转了一圈,停留在某个点上。那边纱幔依依,微微飘荡而起,聆音一颗心不由得被提了起来。

  那个地方,是淮姨所在。他意态闲闲地举步,似要往那个方向前进。聆音在紧张的时候大脑愈发冷静,飞快地转动着。淮姨若是此时被他发现,定然会引起一番纷扰。叫住他?不过又有什么理由?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滑倒?似乎地面湿湿的,且摔起来颇为狼狈。她心中默默祈祷,便往了浴池靠近了两步,打算绕过浴池旁边的屏障。

  她微微不留神,以至于可以让自己很自然地滑倒。

  只听得“噗通”一声,电光石火间,聆音再次跌入了浴池之中……她就不信了,这个时候,萧洛隽会再去顾及那纱幔之后的人。

  果然,萧洛隽立马奔了过来。

  聆音很满意地透过浅浅的水影,看到淮姨的影子迅疾地闪过,最后消失在了纱幔之后。幸好淮姨的身手没有退步,否则怕是要露馅了。

  而下一秒,剩下的便是尴尬了。她身上只着寸缕,简直是春色难掩。

  萧洛隽此刻就立在岸上,聆音觉得他的眼神都暗沉了几分。

  聆音再次迅疾地沉入水中,借助水雾的模糊迷蒙视线。此刻,浴池里面虽然光影有几分模糊,然而毕竟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聆音并不确定岸上看过来的时候,是否一目了然。

  待此事结束以后,必定要找淮姨算账。为了她,以至于她虞聆音,都有了勾引萧洛隽的嫌疑……

  “皇后这是在害羞?”萧洛隽低笑。

  聆音在下面装缩头乌龟,不准备浮上去了,好在她的凫水能力尤佳,尚可以应付这些。

  “皇后不上来,朕……便下去了……嗯?”萧洛隽声音宁淡,在水下咕咕声的充盈下,竟显得遥远而魅惑。

  聆音将衣服掖好,终是浮上了水面。萧洛隽面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温泉水凉了,皇后注意身子。”萧洛隽在岸上凉凉地说道。走出门的同时,他淡淡笑道,“真想知道,会让皇后不得不落水以掩饰的人,究竟是谁?”

  他又说:“至于皇后昨晚是如何上的树。朕亦不想追究了。”

  他果然知道,但这是打算姑息?或是警告,想要让她露出更多的马脚?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个人缓缓地上了岸,心里却敲起了警铃。

  大诺清晏十一年十二月冬,岳太后还朝。

  晋宁宫。冷淡了四月的宫殿今日复归了喧闹。太后岳氏坐在上头,只见她穿着暗紫色的衣裳,面带着淡笑,一副慈善亲和的样子。

  她也曾年轻貌美过,只不过现在已显了老态,笑起来眉角有浅浅的纹路。在漫长的宫斗、朝廷纷争中她取得了胜利,扶持皇帝登基,但如今拥有再尊贵的身份,也只能被寂然的深宫困住。

  聆音看着那些青琐丹墀,目光邈远。她想,自己将来定然不能够如此。深宫,断然不能困住她一辈子。

  “皇后?”岳太后发话。

  “臣妾在。”聆音恭顺地低眉敛衽走出一步,应着。

  “抬头吧。在哀家这儿,便不必多礼了,都是一家人。”

  聆音抬首一瞬间,望见太后的目光中有抹凌厉的微芒闪过,只一瞬间,又是一副慈爱的模样。她不解,但也佩服于太后掩饰之深,令她自叹弗如。太后说:“真是讨喜的模样。”

  聆音今日面见太后,衣装上以朴素为主,其余的妃嫔基本上也都是素色衣裙。唯独邵贵妃,不知道是说她恃宠而骄还是年幼无知,一身妖冶的大红色的纹海棠的裙褥,在众人中独秀。太后的脸上果然有了一分不悦,道:“贵妃今日的衣裳可是鲜艳啊。”

  邵贵妃骄矜不变,但默默地低头说:“臣妾最爱红色,而且臣妾以为,总要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太后。”

  太后脸色稍霁。

  是夜,皇帝开宴于南熏殿,庆太后寿辰,皇室宗亲赴宴相贺。聆音身穿一件月白色金线织绣富贵牡丹图样的长裙,头上以鎏金凤钗固发,袖口上是细密针织的凤纹,隐隐看上去如月下仙人的飘逸,却不乏皇室的富贵雍容。

  皇帝附近不远处的位置暂空,是留给皇上异母的兄弟景王萧览瑜的,堂下则是诸位公主和亲王。

  酒过三巡,太后发话道:“今天由哀家做主,那些歌舞便不要上了。听说皇后最近在宫里倒是让妃嫔们修学才艺,不知如何了?”

  “臣妾不敢居功,只尚有进益罢了。”

  于是应太后所邀,众妃献上才艺祝寿。

  邵贵妃清唱了一首歌,意在庆寿又应景,歌词甚美,声音清亮不失曼柔。辛敏儿谦称自己不行,最后在众妃劝和下和江怀薇两人一个舞蹈,一人弹琴。继江怀薇之后,辛敏儿近来虽偶尔去瀛心宫,也常来凤兮宫坐坐,看似毫无瓜葛,实则两处讨好,自然和江怀薇也是相谈甚欢。江怀薇的琴瑟也有进益,越发纯熟。辛敏儿的舞姿曼妙,水袖飘转间,风情无限。

  “皇帝,初次见面,她们倒是给了哀家很大的惊喜。”

  萧洛隽只是淡笑地看着她们。

  “是啊,桃红柳绿,可不是个个如珠似宝?”下面有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乐呵呵地说,风雅无比。

  “新城尽爱取笑。”

  聆音听闻“新城”此二字,忍不住用余光打量了下新城长公主。那个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淡妆雍容,举止却浮躁。笑容明媚,却难掩长期压抑的不自信……

  聆音心里不由划过一阵冷意,目光虽是柔和,却隐约包含了锐利。她目光又转到新城长公主,皇帝的亲姑姑身上,冷然却又温婉地说:“这位可是姑姑,真是风华无双呢。”

  “哎哟,这话说得,我都已经年华老矣了。”新城长公主道,“可是长极公主的侄女?谁不知道当年长极公主可是艳极一时,五陵少年竞相争逐啊……”新城长公主热情款款地说,余光飘落在旁边淡淡然的男子。

  聆音母亲长极郡主,先帝认其为义妹,封为长极公主。更何况,这赞美之话,又哪里像是形容大家闺秀的,分明是把母亲往那画舫两岸的女子相比,让聆音如何欢喜。

  这便是当年让父亲抛弃母亲的女子?这便是母亲所败给的女子?是败给了那差了母亲千里的气质容貌,还是败给了皇家的煊赫?!

  她为母亲所不值。

  新城长公主,除了皇室嫡亲血系以外,哪点儿及得上母亲?

  只不过她毕竟是新后,在此等场合之下,只能强忍着心中翻涌的情绪,只能当做自己没有多想,道:“长极公主正是本宫的姑姑。”

  太后在一旁道:“听说皇后小时候是长极公主抚养长大的呢。瞧瞧,这眉眼儿啊,也有点儿儿长极的神韵。”

  旁边的王美人插了一嘴道:“长极公主当年可是琴画双绝,皇后此来必然也是琴画皆精……”王美人也是名门闺秀,向来说话大胆。

  “是吗?”太后道。

  “母后,别为难臣妾了。臣妾少时顽劣,这些可没学成几样,更别说是精通了,说出来倒是出丑了。”聆音语气轻快地推辞着,却有几分欲扬先抑的味道。

  皇后平日里,皆不见其舞琴弄墨,所以此刻不时有人附和。江怀薇的表情既是期盼也是着急。好半天,萧洛隽才好以整暇地说:“哦,皇后素来过谦,便奏一曲吧。”

  聆音见推辞不过,便说要在场临摹一幅画送与太后,至于奏唱,实在是不成。

  “嗯,也好。叶相也是其中的行家,一会儿也不妨让其指点一二。”

  叶相!聆音暗叹,叶风身为新城长公主驸马,皇家宴会自是能来的。她的目光顺着众人移向了叶丞相。那个穿着白衫的儒雅面带微笑,那个官位亨通位极人臣的中年人……便是她父亲?那个母亲拼尽生命,决绝以待的父亲?

  宫人们已经把案几笔墨抬了出来,只见聆音眉峰轻蹙,将长长的宣纸摊在桌面上,提袖,用笔染了几许墨色,遐思片刻,便在宣纸上勾勒了几笔山川的轮廓,似有日月光辉倾城而照来,树木幽幽,山岳卧浮成人形,似仙风道骨,有凤凰栖息其上,鲜艳夺人。

  又有题跋:天高垂日月,地厚载山河。

  笔墨秀气,神韵独绝,字体娟秀,非楷非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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