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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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账册丢失,你玉钗馆的生意却照旧做得顺风顺水,无人上门发难,簪子也按期送于各位主顾手上,就连十天前在你店中订了簪子的都拿到了成品。”

  他单手轻叩了两下案几,继续道:“若不是柳掌柜的记性好,那就是记录的账册还在你的手上。”

  苏月锦说话时没有刻意加重语气,面上也依旧淡淡的,但就是这漫不经心的样子,吓得柳红玉瘫软在地。

  他随手拿起一本账册,温和道:“柳掌柜的账册被烧了,我这里倒是有一本,不知是不是你的?”言罢顺手一抛,将账册掷于堂下。

  林方知面上一凛,不由得几步上前,捡起那本账册,竟然……

  “王爷恕罪,民妇的账册确实被火烧了,只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店中总会有另一本备用。实在是民妇利欲熏心,收了一位大爷的银子,这才在堂上信口胡诌的。”

  她一个做钗子的妇人,死了丈夫才抛头露面赚钱糊口,况且没有人不爱银子,哪里知道这银子就足够要了她的命。

  林方知脸上一片惨白,一是恨这妇人不照他所说,毁了那证据;二是苏月锦掷出的这本册子根本半点字迹也无,分明是诈她的。可叹这贱人根本经不得吓,还未如何便哭天抢地起来。

第十六章

  后天就娶

  苏小千岁不咸不淡地看向林方知,状似关切地道:“丞相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

  林方知心下一紧,强颜欢笑道:“下官最近没有睡好罢了。王爷睿智,实让吾等惭愧。”

  按庆元朝律例,做伪证者,不论情节是否严重,都要被杖责三十。

  柳红玉被拖出去行刑,那一杖杖伴着哀号,早就吓得罗娟浑身发抖。自始至终,端亲王都没有问过她什么,但下一个便是她。

  她匍匐在地,不待苏月锦张口便慌乱道:“王爷开恩啊,民女认罪。”

  罗娟对自己做伪证的事供认不讳,但是给她银两的人,她也只说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华贵锦袍,至于相貌,天色实在太暗,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身上挂着的腰牌上却写了个“林”字,这也正是开审那日,她总是惧怕地看着林方知的原因。

  这等小事,林方知自然是打发林府的人去办的,不过庆元朝姓林的何止他一人,这样的供词就算惹人生疑,一时也作不得数。

  苏小千岁抬眼看着林方知,道:“姓林?倒是合了丞相的姓氏。不过林大人处事一向光明磊落,自然不会做这等下三烂的事。”

  被好一通嘲讽,林方知喉咙口紧了又紧,拱手道:“下官一直都是恪守本分。”

  苏月锦赞许地点头道:“如此甚好,传张木生和刘守财进来。”

  宝通钱庄的人一进来,便先望向案前的林方知。他眼神阴鸷地看向那两个人,让他们不由得抖了一抖。

  郭先生拿出两本账册,让在座的人看了一遍,而后缓缓道:“这是他们交出的地下钱庄和赌坊的黑白账目,字迹清晰,并无改动。而二月十六那日下午,沈括并没有将银子存入宝通钱庄。以下是他二人的供词,几位大人可以看看。”

  郭先生本身并无官职,却待在圣上身边多年,但凡涉及皇家要案,都由他执笔记录。如此看来,这两件证物的分量,可见一斑。

  苏小千岁把玩了两下抚尺,不咸不淡地道:“诬陷朝廷命官是大罪,你二人是受了谁的指使,又是仗了谁的胆子?”

  惊堂木一声响,震得堂下包括在场的官员都是一惊。那张慵懒的脸上只多了三分肃穆,便足以让众人不敢直视。

  刘守财哆嗦着上前,一字一句地道:“小人是受了林方知林丞相的指使,将三万两银子的黑账嫁祸在沈大人的头上。”

  “大胆!”那话音几乎刚一落下,乔严令便站了起来,斥道,“林大人贵为一朝丞相,如何会做这等龌龊之事?”

  他瞪着刘守财,向前迈开两步,质问道:“前些天,你污蔑沈大人,今日又想陷害林大人吗?你倒是说说,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

  乔严令是背对堂上的,那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二人,若不是苏月锦在,只怕伸手掐上他们的脖颈都是有可能的。

  他双手拱于胸前,躬身对苏月锦说:“王爷明鉴,林大人平日一直尽忠职守,向来同朝臣交好。虽同沈大人的关系不算亲厚,也断没有故意诬陷他,置他于死地的必要。”

  乔严令同林方知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一牵扯到赌坊之事便乱了阵脚,手里头有多不干净,心里就有多慌乱。

  苏小千岁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乔大人所言甚是,不过这话还是说得早了些。无非是几句说辞而已,乔大人想要力保丞相,有的是机会。”这一句话意有所指,乔严令面上一片僵硬。

  “下官只是……只是……”

  “乔大人只是一时情急才会这般无状的。”林方知突然接下了话茬,郑重地对苏月锦施了一礼,道,“下官同乔大人关系亲厚,方才失礼之处还望王爷恕罪。”

  苏小千岁闻言轻笑道:“无妨,尔等都是朝中老臣了,这等小事,没什么怪不怪罪的,只要你不犯什么大错,本王都是体恤你的。”

  苏月锦向来以“我”自称,如今说出“本王”二字,一是让林方知摆正臣子该有的态度,二则是告诉他,小错不论,大错不恕。意思就是:若此事是事实,我绝不会因为你是老臣而姑息你,而你也不用在那里倚老卖老。

  苏月锦话里的意思林方知当然明白,一面俯首称是,一面转脸问刘守财道:“俗话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两位既然说本官故意诬陷沈括,不知可有什么凭证?”

  上下牙一咬就能吐出个死字,作证不是单靠两张嘴就能说明什么。

  凭证?

  张木生同刘守财面色苍白道:“并无凭证。”

  林方知平日甚是谨慎,不论大小事情,吩咐的时候都是命人将他们秘密带到一处地方交代的。若不是有次赌坊出了件大事,一定要他出面解决,只怕他二人都没有机会能见到他。

  林方知再问:“既无凭证,那可有其他人证?”

  刘守财苦思一会儿,颤颤巍巍地指着张木生,道:“那日张管事也在,他……他可以证实……”后面的话声音越来越小。

  刘守财心里明白,张木生同自己相熟,就算那日他在,他的话也不足以作为有力的证明。

  林方知脸上挂着几分得意,道:“口说无凭,万事都讲究证据二字。诬陷朝廷命官是大罪,二位还是想好再张口吧。不然,连累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可就得不偿失了。”一句“一家老小的性命”一语双关,带着心照不宣的威胁。两人偷眼看向堂上,一时竟然沉默了。

  他二人被苏月锦带走之后,府里的家眷便消失了,除了林方知,无人知晓他们的住处。

  刘守财握在手中的一封信函都有些汗湿了。那是一次林方知离去时,他无意间在地上拾到的,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几笔朝中往来的账目。

  但是现下,他看了一眼林方知状似无意把玩在手里的长命锁,不由得又将信揣回了怀中。那是他儿子满月后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锁,他的妻子和孩子果然在林方知手中。

  场面一时冷凝,寂静得恍若一根银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分明。

  苏月锦泰然坐在堂上,转而吩咐桂圆:“将悦风阁的小二哥唤来,我有事吩咐他。”

  悦风阁是上京较为出名的一家酒楼,因着菜品不错,不少达官贵人出门,包括朝臣叙旧,都喜欢在那里吃上一口。

  林方知同乔严令互换了个眼神,都有些担忧。莫不是苏月锦在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

  悦风阁的人很快便到了,小二哥似乎也没想到会被带到这里,哆哆嗦嗦地跪在堂下,小声道:“小人姓王名二宝,今年刚满十七岁,平日就是在阁子里跑跑腿、送送菜,从未做过什么贪赃枉法的事啊。不知官老爷叫了小人来,是有什么吩咐?”

  苏小千岁垂首看着他,正色询问道:“你们阁里的招牌菜都是什么?拣几样报上来。”

  众人不明其意,但经过前面他对柳红玉的那一番审问,都知晓了这位千岁爷旁敲侧击的本事,因此也都正色看向那小二哥,生怕漏掉了什么。

  可怜这小二哥无端被这么多大员死死盯着,头一次在公堂上报了回菜名,他头上那豆大的汗珠,自打进来就没有停过。

  苏小千岁听得很是认真,然后慎重地点了三盘小炒并加一碗浓汤。

  皇子的菜谁敢耽搁?不多时,那冒着热气的小炒便迅速被送了过来。

  乔严令嘴角抽搐地看着那个径自吃得香甜的苏小千岁,讪讪地问:“王爷,下官愚钝,实在看不出这菜同本案有什么重要关联?”

  他们眼睛瞪得都快发蓝了,也没看出这里面的意思。

  苏小千岁吃相甚好地咽下最后一口青菜,甚是无辜地道:“本官说过这些同此案有什么关联吗?”他不过是饿了,叫了些东西来吃而已。

  看着堂下一张张面如死灰的老脸,他啧啧两声,都是经不起吓的人啊。

  他默默地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对桂圆说:“先将盘子撤了吧,公堂之上总不能太过随意了。”

  您这会儿想到这一层了?林方知心底冷哼,刚想将脸转过去,却赫然愣住了。

  因为那上来撤盘子的竟然是两名妇人,年纪三十出头,相貌平常,发髻还有些散乱,显得风尘仆仆。最关键的是,这二人正是刘守财同林木生两人的家眷!

  苏小千岁抬眼吩咐她们:“该带出去的都带了吗?莫要遗漏了什么。”

  妇人垂首回道:“回王爷,该带的都带了,并无遗漏。”

  看似简单的一问一答,却是让刘守财和张木生暗暗放下心来。

  其实,所谓的饭食,正是苏小王爷为了找人而拖延时间的一种手段。

  林方知面色铁青,看到刘守财再无犹豫,缓缓举起手中的信件,交代道:“小的手中还有一封林大人亲笔所写的密函,请王爷过目。”

  林方知的脸色一变再变。都说什么主带什么仆,他行事狠辣,手底下的人也不含糊;他做事喜欢留一手,手底下的人也有样学样。

  林方知不知道那信上写的是什么,只恨自己百密一疏,竟让刘守财钻了空子。

  信函由郭先生转放于堂上,堂下的几位旁听虽未直视,但眼神都若有若无地瞟向那里。

  苏小千岁用手拨了两下那信函,刚一拿起来,就感觉有数道视线射了过来,于是他随手将信函放回原处,又是引来一阵紧张之气。

  像是觉得有趣,他如此反复了好几次,直到堂下的那些老东西眼眶发干,几欲落泪时,才缓缓将书信又放回了案前。

  一旁的桂圆公公不知是从何处回来了,附耳同他说了句什么。他微微颔首,颇为体谅地对他们说:“坐得有些累了,不如出去走走吧。”

  “……”

  出去走走?去哪里?

  张挽君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头昏脑涨,那头顶的青包她就算不照镜子也知道已经发紫了。

  张挽君不知道自己到底晕了多久,只知道一抬眼就见到沈衡那张让人讨厌的脸,真的有一种想上前撕了她的冲动。

  张挽君瞪着一双大眼,无辜道:“沈小姐这是何意?为何将我关在这里?”

  彼时,沈衡正盘腿坐在桌前吃苹果,冷不丁听见她张口也吓得一怔。

  “你醒了?我还以为要准备一桶冷水将你浇醒呢。”她娘那一拳头着实打得不轻,生生让张挽君晕了整整三天,道道都已经准备去抬水了。

  “你居然要用冷水浇我?”张挽君难以置信地看向她,“沈小姐难道不知道我怀着身孕吗?就算端亲王宠着你,也不可能由着你随便抓人。此事若是让林家知道了,林家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身孕?

  沈大小姐嚼着苹果,走近几步,说道:“你说的是你绑在肚子上的那个枕头吗?放心,我已经让人给你摘下去了,就放在隔壁,稳妥得紧。”

  什么?!张挽君下意识地抚向腹部,果然一片平坦。

  她确实没有怀上第二胎,只因饶林先她一步怀了孩子。她心下惶恐,生怕饶林会抢了她的位置,这才买通大夫,假装怀孕。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慌乱过后,她反倒平静了下来。陆雁回打她的时候没有半点迟疑,可见那时她们便知道她是假孕,她们之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抓了她,就是断定这个把柄足够让林府难堪。

  但是她们不知道的是,她手中已然握着林府的把柄,林方知就是再气,也断不会随意丢弃她这颗棋子。

  “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沈衡眨巴了两下眼睛,道,“挽君,你整日捂着这么一大团东西,也是狠辛苦的哦。”

  “你少在那里说风凉话!”因着房中只有她们二人,张挽君也懒得再装了,“我知道你将我抓来的用意,但是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也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你。你爹的案子,没有确切的证据,这辈子也别想翻案,我张挽君还没有笨到自掘坟墓的地步。”

  “你是不笨,笨的只是我而已。”沈衡蹲下身,与她平视。

  “其实我一直都想不通,为何你会这般恨我,恨到一定要将沈家置于死地的地步。当年我刚来上京,所认识的闺阁女子中,我唯有跟你交好,什么秘密都会同你分享,为何你会这般对我?”

  那个时候的张挽君,胆小内敛,因着出身不高,总是被排挤。

  还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户部侍郎老母的家宴上。沈衡出言提点刘雅君反被推倒,是张挽君伸手拉了她一把,为她出头。自那以后,两人总是坐在宴席的角落里,虽同那些官家小姐格格不入,却犹自过得那样开心。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俩的距离被拉开了,如今再想起时,也只想到那三个字。

  林曦和!

  “恨你?”张挽君索性坐在地上轻笑。

  “我怎么会恨你呢?我们同样有着六品朝官出身的亲爹,我有什么理由恨你呢?我只是厌恶你,从心底深深地厌恶你。每当看到你可以不顾人言出入丞相府邸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恶心。因为我想不通,这样一个卑微的你,怎么有脸攀上那样的人家?”

  “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早在你没进林府的时候我便见过曦和。他那么优秀,那么温润。我知道他喜欢在流芳阁买笔墨,便悄悄守在那里,只为远远地看他一眼。我甚至从来没有奢望过,将来会嫁给他。但是你的出现,彻底打破了我所有的念想。他爱上了你,还想要娶你为妻。”

  沈衡从没听张挽君说过她自己的感情,更不知道她心仪的人是林曦和。

  “当初的事,我从未隐瞒过你,你知道之后也从来没有跟我提及过你对林曦和的感情,反而……”

  “反而说服你,让你大胆地去追求真爱是吗?”

  张挽君嘲讽地大笑。

  “要我说你什么好呢沈衡?你有时就是太愚蠢了,太可笑了。我学着写字时,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尊卑’,它教会我什么事是能做的,什么事是不能做的。在地位和身份面前,你爹算是什么东西?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我就是想看你的笑话,我就是想让你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可是林曦和居然会傻到想要娶你。你知不知道,当你趾高气扬地拿着喜帖来我面前炫耀的时候,我多想冲上前去狠狠地扇你一巴掌。”

  “旁人做了几辈子的梦都没有完成的事情,你却那样轻松地握在指尖。你根本就不知道,那就是一种赤裸裸的炫耀,是对我尊严的一种践踏、一种侮辱!你明白吗?!”

  张挽君情绪十分激动,双手攥握成拳,那总是显得羸弱的脸,此时布满阴郁,带着愤愤不平的咬牙切齿。

  “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还是觉得自己抢了我的男人,心里有愧了?”

  沈衡默默仰起脸,轻声叹息道:“你想多了,我只是在想,那日给你送喜帖的时候,我脸上的表情并不是趾高气扬,而是欢喜,那日我是真的挺欢喜的。”

  重点是这个吗?张挽君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沈衡微笑着看向她,道:“张挽君,其实你在乎的并不是这个。换句话说,你在乎的只是自己向往的权势、地位。我曾经听一位说书的老者讲过一个故事。他说,当这个世间出现了一个富人,众人不见得有多忌妒,抑或是在见到他奢华无比的居所之后感叹一句罢了;但是如果自己身边的人突然改变了现状,就会觉得恼火无比。”

  “有些时候,我们只是不肯承认,我们忌妒的都是自己身边人的成功罢了。你觉得我成功接近了林曦和,所以你忌妒我;你觉得我嫁给他,我就会高人一等,所以你厌恶我,憎恨我。”

  同样的起点,同样的出身,当别人离自己所期望的更近一步时,即便嘴上说着恭喜,心里还是会愤愤不平。这就是人性,不见得是不好,只是张挽君将它诠释得太过极端,也太过偏执。

  “你胡说!我忌妒你?我疯了吗?你又得到了什么?抛弃,嘲笑,冷眼。你沈衡一夜之间因为那场婚宴而变成整个上京的笑谈,而我,成功嫁给了林曦和,坐上了侧室的位置。你又有什么?”

  “我是没有得到什么。”沈衡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但是我收获了快乐,因为我放过了我自己。即便有着那样一段过往,我也依然相信天是蓝的,云是白的,人心都纯洁得跟大米饭似的。”

  “你是坐上了侧室的位置,但你过得并不开心。你每日惴惴不安地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位,从来没有真正享受过生活。或许是想法不同吧,我反而觉得,你这样活着,是那样可怜,那样卑微。”

  能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固然重要,但是如果这份爱要千方百计用心计去维持,那又何必呢?沈衡的一席话并没有多么尖锐,但是直击的是张挽君一直不敢面对的内心。

  她伸手猛地推开沈衡,尖声吼道:“你懂什么?!那种被人厌弃的眼神,不屑的注视,你体会过吗?刘雅君当初多嫌弃我,现在就有多巴结我。你见识过把人踩在脚下又跑回来恭维被踩的那个人的那种嘴脸吗?你感受过那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吗?这就是我想要的,而所有挡在我面前的绊脚石都要为此让路。今天是你沈家,下次便是张家。就像现在,你爹还不是被关在牢房之中,整日抬头望着那一点寸许的光亮吗?你能做什么?除了将我抓来这里,说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你还能做什么?”

  沈衡很少用“嘴脸”这两个字去形容别人,但是看着对面那张近乎扭曲的脸,她真的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

  “当初的请帖,是你模仿我的字迹写好并发出去的吧?”

  她手中的这张请帖,是她当年离开林府时在地上捡到的。

  张挽君真的将她所有的笔画都临摹得很传神,若不是她知道自己从未写过这些,真的很难辨出真假。

  “嗬!还留着呢?”张挽君冷笑一声。

  “是我写的又怎么样?就连林方知当初会赶回林府也是我让人传出的消息。你早就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我不怕告诉你,就连陷害你爹的字条也是我亲手写的。那老东西早该死了,林府只打断他一条腿,也算是发了善心了。”

  “啪!”张挽君的话音刚落,便迎头受了沈衡狠狠一巴掌。

  “我可以允许你作践我,那是因为我先作践了我自己才给了你机会,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利用这个去伤害我的家人。”

  张挽君根本没想过沈衡会动手打她,那带着掌风的一巴掌,扇得她半边脸都肿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扑上前去,撒泼一般想要去拉扯沈衡的头发,却听到咔嚓一声,自己的胳膊断了。

  松开张挽君被折断的半条胳膊,沈衡冷冷地看着她,道:“这是你欠我的。”

  又是咔嚓一声,小腿骨也被折断了。

  “这是你欠我沈家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张挽君,你欠下的,早晚是要还的。”

  骨节分离的疼痛,就算是习武之人也很难承受。当初她爹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一步步爬到林方知的面前,求他饶恕自己孩子的无知。

  这一切的一切,一半是出于自己的轻狂,另一半,便是这位幕后推手的功劳。

  “沈衡!有种你就杀了我。林家在朝中的地位你清楚得很,我死了,你们沈家一门也要跟着陪葬!”

  沈衡低头看着那个匍匐在地上的人,道:“你觉得,你方才亲口承认了自己伪造字迹的罪行,林方知还会饶了你吗?”

  张挽君闻言大笑道:“我承认了吗?谁听见了?就算有人听见,作证的也还是你沈府的人。你以为这里是大理寺的大堂?我不签字画押,不出堂作证,你还是救不了你爹。而且我还要状告你杀掉了我的孩子,故意报复林府。我要让沈括人头落地,我要杀了你们沈家所有的人!”

  “够了!”这句话不是沈衡说的,而是在门后气得七窍生烟的林方知说的。

  苏月锦说带他们出来走走,就真的径自出了大理寺,眼见着是朝着沈府的方向来,他就觉得心里没底。

  张挽君自三天前离开便再也没回来,但她出门时并没有带仆从,也没乘小轿,他也不好问沈府要人。

  还没走到门口,林方知便听到了张挽君的声音,当时就觉得事有蹊跷,只是苏月锦在场,他不让进去,谁敢推开门打断?

  里面的对话那样清晰,林方知气得浑身发抖,却又发作不得。及至张挽君疯了一般叫喊时,他生怕她再说出什么,只能将门推开。

  只见他破门而入,拎着张挽君的脑袋,狠狠地撞向一旁的墙壁。

  “你这个心肠歹毒的妇人,居然是你故意陷害沈大人的,你好大的胆子。”

  张挽君看着鱼贯而入的几名大人,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谁能想到,本该在大理寺审案的众人会来到沈府?她又怎么会想到,他们会设下这样的“圈套”,让自己招认?

  林方知下手毫不留情,撞得她本就发晕的脑袋更加眩晕。

  苏小千岁懒洋洋地靠在沈衡身边,摇头叹息:“太血腥了。”饶是如此,自己却坐下来看得津津有味。

  待撞得差不多的时候,他轻叩了两下桌案,道:“林丞相不会想把证人活活打死吧?这死无对证的事,还是私下里做比较好一些。”

  张挽君被收押了,回到堂上的众人表情各异。

  林方知脸色白得发青,几次张口又不知怎么才能摆脱嫌疑。

  苏小千岁亲自下来“安抚”他道:“别慌,本王知道你是清白的,许多事情也有你注意不到的时候。张挽君一意孤行,铸成大错,本王相信你绝对不会参与其中的,对吧?”

  林方知虽诧异苏月锦会这般为他开脱,但脑子里已经是一团乱麻,下意识地回了一句:“王爷明鉴,此事下官确实并不知情,真的都是她一人所为,下官是万不敢欺瞒王爷啊。”不承想他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重重的跪地声。

  “王爷明鉴,此事都是林丞相在背后指使的,不然罪臣也没这个胆子诬陷沈大人!”

  看着突然冒出来,哭倒在地的王秉承,林方知真的想出口骂上一句:这他妈关你什么事?

  再说王秉承这边,他被秘密抓到牢里之后,苏月锦其实从来没有传问过他什么。只是他时常会听到牢头们讨论:“外头几个做伪证的被打了,林方知将所有的罪责推得一干二净。”

  开始的时候,他还一直默不作声。同刘守财等人一样,他一直坚定地认为,林方知这棵树不倒,他就有活下来的可能。

  但是在看到张挽君也被关在牢里时,他整个人都傻了。方才他就一直被押在耳房一侧悄悄地听着,及至见到林方知的儿媳都入狱了,如何会不慌乱?

  再听到堂上林方知的那句“真的都是她一人所为”,他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自己。

  他以为这个“她”说的是“他”,以为林方知要卸磨杀驴,不待被审问便冲出来自己先招认了。

  林方知如果在经过张挽君的事情后,只是面色发青,那现在就几近要咽气了。

  苏月锦当真用的是好手段,朝堂之上所用的是权谋,他洞察的却是人心。

  王秉承说,当初林方知不满沈括平日的作为,本是想用偷梁换柱的法子,诬陷他暗地里帮助学子舞弊。考生张孝全就是他们事先找好的人。他是外省药商的儿子,家里颇有些银子,却没什么官家背景,一听说可以用银子买到答案,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他们收了他十万两银票,暗地里却让张挽君仿照沈括的字迹写下一纸诗词,用来“揭发”沈括。他们不但白找了个替死鬼,还在中间小捞了一笔。

  没想到的是,石金才那个冤大头,春闱前便开出了八万两黄金的惊人数目买通官员。在得知魏清收了那黄金之后,他们便顺水推舟,将这个罪责一并扣到了沈括头上。

  而张孝全那边,一听说闹了这么大的案子,自然三缄其口,哪里还敢再声张什么?

  说到这里,一旁的穆兆不由得问道:“主考官员是会试当天才定下来的,你们如何有机会筹划此事?”

  王秉承抬头回道:“穆大人莫不是忘了,主考官虽是会试当天才定的,但监考官等职却是早就有了人选。罪臣接到圣旨没多久,林大人便找上门来。”如此,便很明了了。

  副监考官是沈括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最容易下手,不论是谁做了副监考官,都会是林方知找上的对象。林家在朝堂之上的地位有目共睹,而副监考官历来官职都不高,断没有为了沈括去得罪一朝丞相的道理。而不论此次主考官是谁,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卖林方知几分薄面。

  怪只怪魏清贪婪,收下了石金才的金子,才有了后来科举舞弊的大案。

  王秉承说,林方知来他府上的时候,他便多留了个心眼,并未完全屏退左右,而是留下一名仆从藏于帐帘之后。而且,考生张孝全也确有其人,只要传上堂来,一问便知。

  王秉承本就不是什么有胆识的人,本想着搭上了林方知,自己就会前途无量了。但是现今“无量”变成了“无亮”,他只怕要在牢里暗无天日地过一辈子了。

  他说,那日沈括同林方知发生争执以后,魏清曾出言调和。他见沈括心里有些愧疚,便怂恿沈括去找魏清,还将魏清家中母亲病重的事情告诉了沈括。

  沈括闻言果然写了张药方,他临去前,王秉承说自己略懂医术,想看上一看,字条便是那个时候调换的。而真正的字条,现下就在王秉承手中。

  穆兆再问:“若是沈括不写那药方,你不就没有这个调换的机会了?”

  苏小千岁歪头看着王秉承,道:“若是沈括不写,王大人必定会说自己略通医术,然后将事先准备好的药方交给沈括。本王猜得可对?”

  “王爷英明,果然睿智。”王秉承连连点头称是,依旧不忘官场上的溜须拍马。

  苏小千岁轻笑道:“本王睿智,你们也不笨。偌大一个大理寺,三审立案重审的例子有几次?被你们蒙混过关的案子又有几个?嗯?”

  那个“嗯”字的尾音拉得很长,紧接着就是一声惊堂木的震响。

  “果然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材,好一个偷梁换柱,好一个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

  林方知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听到那一声呵斥当场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

  “罪臣……罪臣只是一时糊涂,开始真的只是想小小地惩戒沈括一下,没想到会闹成这样,请王爷恕罪。”

  小小的惩戒,轻则就是充军,重则就是连坐,这惩戒果然很小。

  乔严令一看此事不妙,赶忙撇清关系,道:“怪不得当日本官想再传召人证时被你拦了下来,原是这里面有这等见不得光的事情。亏你也是一朝老臣,竟然这等专横跋扈。”

  这便咬上了?

  苏月锦淡淡地看向乔严令,道:“乔大人这声‘本官’还可以再多念几次,不然本王担心你等下就没这个机会了。”

  他拆开刘守财交上的信函,严肃道:“这里面记录的是你同林方知以及朝中大大小小十二名官员行贿、受贿的罪证,单京官就有六名有余。除此之外,你们置在京外的房产、商铺也已经被查抄。自北靖十四年开始,你们便私下敛财近百万,在如此铁证面前,还想蒙混过关?”

  “来人,将罪臣林方知、乔严令押入天牢,等候圣上定夺。朝廷的俸禄既然喂不饱你们,你们便去尝尝牢饭合不合胃口吧。”

  一朝朝臣,前后侍奉两代君主,林方知被押下去时还死死护着头上的乌纱帽。

  都说权力是这个世间最让人割舍不下的东西,林方知本已过了不惑之年,却仍旧放不下心中那份执念。

  乔严令杀猪一般地哭号着:“王爷饶命啊。”他连滚带爬地将大理寺的地面擦得分外光亮。

  穆兆哆哆嗦嗦地跪在堂下,战战兢兢地说:“王爷,此事下官真的没有参与,真的没有啊。”

  苏小千岁挑眉看了他一眼:“本王自然是知道的,以你这样的胆色,想要瞒过这样的大案,也确实是难为你了。起来吧,一大把年纪了,做不了好官,不代表种不了好田,你明日便请旨回家养老去吧。”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穆兆这身子骨卖红薯是指望不上了,但拔拔杂草的力气还是有的。

  沈括是沈衡和苏小千岁亲自去牢里接出来的。而林方知和乔严令二人同他错身,被关进大牢。

  他怔怔地看着面色惨白的林方知,贴着墙根问了一句:“林大人这是牢房一日游吗?”气得林方知险些一头撞到牢柱之上,倒地而亡。

  他们从牢里出来的时候,做了伪证的几个人还在受刑。在路过柳红玉身边的时候,千岁爷突然“咦”了一声,然后蹲在她身前,认真地掏出一张白纸以及几张银票。

  “这是图样和订钱,做好了帮我送到沈府,满意了我会给赏银的。”

  还记得这档子事呢?

  素来以面无表情著称的郭先生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两下,心想他果然是想要这三样东西。

  沈府门庭大开,他们还未走近便听到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东西是老早就备下的,用桂圆公公的话说:“我们家小王爷旁的本事没有,做正事的时候却是极其靠谱的。”

  一顿家宴,六双筷子,简单的菜色,竟是比吃山珍海味还要香甜。

  桂圆搬着小凳子坐在旁边,起初还有些不适应这样的主仆同席、尊卑共享,在看到道道左右开弓的架势之后,也逐渐放松下来。

  可能这样的生活只能在沈家看得见,可能这样的尊重也就只有苏月锦这样的王爷会给予。

  他桂圆何其有幸,能遇上这样的主子,碰到这样的一家人。

  用过饭后,沈括甚有眼力地扯着自己的夫人回了书房,留下厅内的两人,各持一盏香茗,两两相视。

  沈衡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不自在,埋头刮着碗边,轻声道:“那个,我爹的事情真是多谢你了。”

  “嗯。”他倒是应得爽快。

  她顿了一下,又道:“若是没有你,后果真的不堪设想,我是诚心说这句话的,真的。”

  “嗯。”又是一声轻哼。

  沈衡听后觉得有些无奈,抬眼对上他那双晶亮晶亮的眼睛。

  他今日多饮了两杯,懒洋洋地靠在桌边,总是有些苍白的脸上还泛着些许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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