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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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广厦三千,夜眠八尺。
这是他对自己的一种自律。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她爹并非没有捞钱的机会,亦非不肯,乃是不屑。
贪官不贪,这算不算是一种嘲讽呢?
嗅着屋内淡淡的墨香,她睡了过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油灯已经亮了。
她以为是苏月锦回来了,揉着眼睛坐起身,却赫然发现屋内有一道刀光闪过。
她下意识握紧腰间的佩剑,还未及出手就被对方扣住了脉门。
发髻被一支玉制的烟杆轻轻敲了三下,她听到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调侃道:“功夫差成这样,还好没有出来行走江湖。你爹呢?我怎么看见满大街都是他的画像?他升官了?”
沈衡的娘陆雁回一直是个神奇的存在。
作为江湖第一大庄挽瑕山庄的庄主,她不识字,不顾家,甚至庄上的事情也鲜少过问,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游手好闲,四处溜达。
一身绯红衣,一柄双刃剑,再加上一支从不离手的玉烟杆,骑着一头毛驴都有一种旁人不可及的独特韵味。
她顺手在烟袋锅子里塞了些小兰花,轻轻嘬了一口,问沈衡:“你怎的不说话呢?莫不是看见娘太过欢喜了?”
江湖上最近有些烦心事,闹腾得她不胜其烦,这才回苑池山躲了几日清闲。虽说回来得晚了一点,也不至于连个笑容也不给她吧?
陆雁回抬手指了指手里的告示,略有些费解地说:“画得倒是不错,比你爹本人还好看。但上面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你读给我听听。”
她不懂朝堂上的事,也并不惊奇沈括的画像会被贴得满城都是。毕竟他是京官嘛,偶尔露露脸也不是不可能的。她只是不理解,那画像下面的叉是个什么意思。
沈衡不知道旁人看见自己的娘没心没肺地拿着张写有自己丈夫被判死刑的告示,笑靥如花的样子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总之,她心里真的是五味杂陈。
沈衡一方面想要她回来,另一方面又担心她回来。
江湖上谁人不知她的古怪脾气,最是个点火就着的性子。
这要是告诉她,她的丈夫被判了死刑,明日问斩,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出来?
“这个,其实是……”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想着先编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哪里知晓这厢正要张口,就看见道道拎着一床被子推门进来了。
她说:“小姐,晚来风凉,您还是……啊!夫人,是夫人吧!您可回来了。”
沈衡闻言,心里暗道一声不好,鞋也赶不及穿便要冲上去捂住她的嘴,孰料忙中出错,脚下一滑,直接摔在了地上。
只听见道道无比清晰地说:“您还不知道吧,咱们府上出大事了。老爷被判死刑了,明日就要处斩了,现下就被关在大理寺的天牢里呢。”
沈衡趴在地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掐死我可以吗?可以吗?
耳边是她娘瞬间离去时留下的一缕风声,她看着还在摇摆的木窗,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无边的黑暗之中。
一旁的道道一面走过来扶她,一面关切地问:“小姐,您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夫人去哪里了?”
她绾着有些散乱的发髻,颤抖着说:“她没去哪啊,只是去劫个狱而已。”换来道道杀猪一般的叫喊。
闻声而至的桂圆担忧地说:“沈小姐现下要追过去吗?王爷正在同圣上商议,这时候再出事可如何是好?”
她无比淡定地爬起来,将鞋子穿好,道:“没事的,我们去院中,一会儿她就回来了。”
果然,这话说完没多久,陆雁回就从大门走进来了,转着手里的玉烟杆,有些不自在地说:“忘了问你们大理寺怎么走了?”
告诉了您,您找得着吗?
她娘是个路痴,当年带着她来沈府的时候,在上京街头转了整整一个月才找到家。沈家房檐上长年压着一块红布,为的就是方便她娘找过来。
桂圆上前走了几步,轻声安抚道:“沈夫人莫要焦急,此事还需再等等,相信晚些时候一定会有消息的。”
她盯着那张胖乎乎的脸许久,突然伸出手捏了捏,奇怪道:“这是我们府上的人吗?”怎么胖成这样?沈括那老东西不是成天抠着银子留着送礼吗?
对于她娘偶尔的神经质,沈大小姐已经习以为常,几步上前救下桂圆。
“这是千岁爷身边的近侍桂圆公公,您别再揉了。”
陆雁回眨巴了一下眼睛,道:“我说咱们府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伙食呢。”随手擦了擦手上的双刃剑,又道,“我得去看看你爹,你将天牢的位置告诉我。”
她等不及明天。旁人不知道她家的那个,她可是知道得分外清楚。他真受了苦的时候,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沈衡怎会不知她娘的想法,平日看起来不甚在意她爹,但是旁人碰一下都是不行的,等下若是看见她爹身上哪怕有一道划痕,非砍了那些牢头不可。
“我们也不知道天牢在哪儿,您还是略等一等,过会儿就会有消息了。”
“等?”陆雁回挑眉道,“那我还是自己去找吧。”话毕,一个纵身就要跃墙而出。
沈衡哪里会再放任她离去,从袖间甩出一根麻绳,缠在她腰间。让她去问,指不定会问到皇宫里去,到时候就更不好收场了。
这根绳子还是沈括入狱之前就买好的,绳粗腕宽有余,但陆雁回身形奇快,几个闪身便错开了。
沈衡被逼无奈,只得提剑上前去拦,母女俩就这样在半空中交起手来。
她的功夫是陆雁回亲手所传,想也知道谁会更胜一筹,几番之下已是落了下成。眼见着她娘就要纵身而去,她急得大叫一声。
“我可怀着身子呢,您要是非要去,我便从这儿跳下去。过后伤了您的孙儿,爹一定会怪您的。”
陆雁回闻言整个人都是一僵,沈衡瞅准这个空当,迅速点住她的穴道,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还不算完,因为她发现这一番话出口之后,院子内的其他两个人都陷入了一阵挤眉弄眼的窃窃私语中,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他们在笑什么。
沈衡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想说“你们别瞎想了,我那是骗我娘的”,便听到一声轻咳。
苏月锦不知何时回来了,正斜靠在门边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戏谑。
沈衡整张脸都涨得通红,恨不得立时有个窟窿让她钻进去。
陆雁回还保持着僵直的动作,正儿八经地问她:“孩子她爹是谁啊?”
苏小王爷笑着走进来,温润地说:“岳母,孩子是我的。”
这下她真是百口莫辩了。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陆雁回这么大一个庄主也不能免俗,被解开穴道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仔细端详着苏月锦,认真地说了句:“都说鲜花喜欢往牛粪上插,我嫁给沈括的时候,江湖上许多人都是这么说的。不想衡衡这坨牛粪也有这样好的运气,真是不错。”
沈衡对她娘的学识一直不抱任何希望,但是被形容成牛粪……任是谁也不会高兴的。
她黑着脸飘到她娘的身边,没好气地道:“我好歹是你亲生的,给点面子吧。”被陆雁回一杆烟袋扒拉到一边,彻底成了后养的。
苏小千岁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好,在听说丈母娘想见岳丈的时候,想也不想,直接带着她去了天牢。
她们进去时,沈括正背对着她们,在堆稻草玩,孤孤单单的背影,看得人心里难受。
沈衡喊了声:“爹。”
他头也没回地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表现得甚有儒生的气势。
陆雁回抬手砍断牢上的锁链,径自走进去,说:“沈括,你还好吗?”
沈括明显哆嗦了一下,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先前的形象毁得荡然无存,抱着陆雁回的小腿哭道:“雁回,你可来了,我好想你。”
看着面前的这一幕,所有人都僵硬了,只有陆庄主习以为常地用烟杆敲了两下他的脑袋,道:“还有精神矫情,说明日子过得还不错。”
“哪有?”沈大人吸着鼻子,委屈道,“这里的伙食很差的,我都瘦了。”
众人又默默将视线挪到稻草堆上的四菜一汤上。
这伙食,确实……不怎么样。
沈衡本来想同自己的爹聊上两句,奈何某人压根就没那份兴致,拉着“娇妻”的手,十分嫌弃地对她说:“衡衡,你怎么还在这里啊?耽误我和你娘说体己话了。”
沈衡满脸黑线地看着没良心的爹,觉得“重色轻友”这个词真是一个神奇的词,用到哪里都能发挥出特别的意义。
科场舞弊案重审了,三堂不变,却只做旁听,主审官员换成了端王苏月锦。圣旨下来的时候,沈衡整个人都还云里雾里的。
主审大人就坐在不远处,慢条斯理地看着新买的话本子。
沈衡一步一挪地蹭过去,问道:“你这是走了多大的后门啊?”大理寺定案重审的案例并不多,这跟变相让圣上承认自己定错了罪是一样的道理。
苏月锦埋头翻了一页,头也没抬地说:“后门是我娘走的,我也不是很清楚。”皇后娘娘去说的?那不就是传说中的枕边风?
沈衡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话就是有点不为外人道的意思。
苏月锦瞧着好笑,倒也没说什么。
风确实是他娘吹的没错,但是不是在枕边,这还真不好说,总之,他爹最近的脸色都不甚好的样子。
无论如何,沈括的脑袋暂时是保住了,而陆雁回则是直接拎着包裹住进了天牢。
小两口每日吃着四菜一汤,日子过得竟似比在外头还要滋润。
临近开审还有半个月,圣上着令彻查所有证人。
沈衡以为苏月锦会先去找魏清,不想他却直接带着她去了上京最有名的赌场。
她穿着一身华贵锦袍,不自在地扯了扯腰间价值不菲的数枚玉佩,道:“缀得太多了吧?瞧着怪俗气的。”
虽说女扮男装这事她做得不少,但她本人更倾向于大侠的装扮。
苏月锦笑着帮她理了理衣冠,道:“不俗气。”
赌场里三教九流的人很多,刚掀开帘子便有一股子混杂了烟味和汗味扑了过来。
骰骨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响着,不时传出赌官“买定离手”的叫嚷声。
有人得意有人哭,沈衡在里面转了一圈,觉得待在这样的地方,真的是能见识到一些平日不得见的世间百态。
苏月锦随意找了处地方坐下,对沈衡道:“赌两把吧。”
她看着他,小声道:“我不会玩这个。”
苏月锦笑笑,说:“就是猜大小,庄家掷骰,你投银子就是了。”
依照沈衡对他的认知,此人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他说赌,大概就是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可以赢的。
但是——
“那咱们买大还是买小?”
“随你吧,你喜欢扔在哪里,便扔在哪里。”
沈衡:“……”
像样一些的赌场都有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一次押的钱数不能少于十两,或是五十两。如现下这家场子,就是押五十两。
沈衡不知道苏月锦又在琢磨什么,总之带来的三千多两银子输得血本无归。
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银子被收在别人腰包时的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她用手扒拉着苏月锦,泪眼婆娑地说:“都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咱们这段时间就是在情场上太嘚瑟了,最近还是少来这样的地方吧。”
苏小千岁却是“财大气粗”地又掏了一沓银票出来,意犹未尽地说:“这次咱们押小吧。”
整整三天,他们每天都要去赌场溜达一圈,里面的赌官见了,都是双手撩了帘子将两人迎了进来。
其中一个小哥说:“公子您又来了啊,瞧着您今日这身铜钱纹饰的衣服就知道您今儿准能赢个大头。”
沈衡撇了撇嘴,死攥着手里的银子,硬是没给打赏。
他们私下里都叫她“散财童子”,当她不知道呢?
她刚在赌桌上扔了五十两银子,就听到摇骰子的赌官说:“公子爷,今日咱们赌场的押底抬价了,涨到一百两银子了。您看……”
沈衡支着头看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想要多少银子,我直接掏给你吧。”
涨到一百两银子?哪个场子是成倍翻的?
她差点就要拔刀跟他拼命,好在被苏小千岁眼明手快地拉了回来。
他靠在她的耳朵边上说:“过两天这场子就封了,银子还是咱们的。”
她瞪着一双眼睛看他:“你骗人,我怎么没听说官府要封这个场子?”
“那是因为我还没让他们封呢。”
那一日,沈大小姐本着早晚都能把本收回来的欢快心情,输得甚是欢喜。剩下最后一百两的时候,赌官问她要不要押大一点,找找本。
她摇着手说:“不必了,银子都押完了。”
赌官挤眉弄眼地凑上前来,讪笑道:“公子爷可以回家再拿点来赌嘛。”
她照着苏月锦先前教的,缓缓摇头道:“我家在渝碗,离这里颇有些距离。我明日便要离京了,哪里还要这么麻烦?”
要离京了?赌官们面面相觑,自然不愿意让这条肥鱼就这么溜走了,低声商量了一会儿之后,有人请了场里的管事出来。
汇丰赌场是上京的老字号,地方隐蔽,没人知道背后的老板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见上的也就是这位张管事罢了。
张木生三十有余,生得倒并非凶神恶煞,反倒瘦骨嶙峋的,有些书生气。
这段时间场子里来了位“散主”,这事他是知道的。开赌场的都想多捞些银子,只是,有三种人的银子他从来不赚。
一是官家的。太过麻烦,容易得罪权贵。
二是道上的。钱财来路不明,容易惹上官司。
三嘛,便是同行。但凡开赌场的,都是只赚不赔,这里面的规矩行家都知道。这样的人,厉害些的,他们不得罪,让他小捞上一笔便给请出去;遇上没什么背景的,自然是用他们的方式给丢出去。
这三种,沈衡都不属于。在赌场三天,她也刻意讲渝碗话。在张木生眼里,她无疑是在脸上写了“此人可坑”四个大字。
就见他笑眯眯地上前作了个揖,甚是和善地说:“两位爷既然玩得不算尽兴,何不借些银子来赌呢?汇丰赌场虽不大,但是放数的地方还是有的。若是您身上带着房契、地契,那就万事好说了,就是不知两位有没有这个心思。”
“放数”也就是所谓的借高利贷,这在坊间的地下钱庄非常常见。但这些人轻易不会露面,借出来的银子也是九出十三归。意思就是说,借一万两银子,只能得到九千两,还账时却要还一万三千两,而且是逐日起钉,谓之利叠利。
沈衡同苏月锦对视一眼,笑道:“今日玩得正在兴头上,放数也无甚不可。只是我从不相信来路不明的小钱庄,若是张管事说的这个地方我能看得入眼,倒可再玩上一玩。”说完,随手放了房契在上头。
那是一张位于渝碗最繁华地段泠春桥的房契,房子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古宅,院落不算非常宽阔,却是位于难得的好地方,那儿一处房舍就顶得上旁的地方三四所宅子。
沈衡的原籍就是渝碗,地方话虽说得不算地道,但是哄哄外行人倒是说得过去。
苏小千岁起初拿出这张房契的时候,她也被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说:“你莫不是为了查案,特意买了所宅子吧?”这一处宅子,少说也得一千多万两银子。
他当时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扳指,没有说话。
反倒是一旁的桂圆公公忍不住说:“我们王爷不只买了这一处,而是三处。渝碗那里一所,奉芜山下一所,还有一处是在离挽瑕山庄不远处。”
她眨巴着眼睛,还是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的。
桂圆笑眯眯地解释道:“王爷这是担心婚后沈小姐在京城住得闷了,便早早在这三处都置上房舍。地方都是我们主子爷亲自去找的,坐北朝南,光照也好,都是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将来有了小主子……”
后面的话沈衡没有听进去,只是觉得双眼有些酸酸的。她说:“苏月锦,你是个傻瓜吗?”
他笑着将她揽入怀里,轻声道:“是啊,从遇上你开始,我就一直在犯傻。”
她窝在他的怀中,轻嗅着那抹冷香,觉得心底最深处的位置,被充斥得那样温暖。
沈衡是个一根筋的人,想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顾不上另一件。赌坊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对着一张房契傻笑,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
而对于找了个傻媳妇这种事,苏小千岁一直颇有心得,一面默默剥了个核桃放在她嘴里,一面转脸对张管事说:“你先看看房契吧。”
“外地人”总是比京城里的人好应付,张木生是个场面上的老油条了,拿眼一扫就知道房契的真假。
他笑呵呵地拱手道:“公子爷这说的哪里话,您在赌场上一掷千金,咱们怎会连这个都不信呢?放数的地方也请您放心,绝对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地方。钱庄上没有个上千万两银子,哪里敢揽这样的生意?”
沈大小姐嚼碎一嘴核桃,总算把脑子补上来了,摇着头道:“是不是信得过,空口无凭,总得有个确切的地方让我们看看才行。”
赌坊同钱庄暗地里的买卖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一般金主都是签了字据,直接领银子。但沈衡手里的房契确实值钱,有这样的要求也是说得过去的。
不过,张木生搓手道:“小的也是个给人当差的,这事也做不得主。公子爷要是信得过,汇丰赌坊愿意做担保人,万不会骗您。”
沈衡听后,将房契折了折,放回袖中,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便不为难张管事了。毕竟,我们也没必要为了点兴头冒这样的风险。”话毕竟是抬脚就走。
苏月锦办事都有他的道理,如今看来,就是跟这处地下钱庄有关。赌坊的人唯利是图,断不会亲手断送了有油水的买卖。
果然,那张管事一看人当真要走,连忙几步上前拦住,道:“公子爷请留步,这庄子确实有些实力,地方也真的不能带您去。但是这间商号在白道上也有些名头,名唤宝通钱庄,现在的管事刘守财也是个有官家背景的。正所谓靠山吃山,公子爷聪慧,自然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宝通钱庄!
她看向漫不经心地摆弄骰子的苏月锦,原来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明察不如暗访,不论他们怎么调查对方都会心存戒备,反而这一招引蛇出洞,可以让对方主动找上他们。
沈衡同宝通钱庄的老板曾经见过,但听张木生的意思,此人也只是个管事。她以还有些要事为由,先同苏月锦回了客栈,约好明日正午见了人再立字据。
赌坊的人为了让她多留两日,自然是连连应下。
这几天,他们都没有住在府中,偷偷尾随他们的人见此情景之后更是放下了心中的担忧。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但苏小千岁还是有一点不满的地方。
那就是,客栈并没有如话本子里所写的人满为患,两个人无奈之下只能同房而居的情形,这多少让他觉得有些沮丧。
沈衡到现在还记得,那日他瞪着双眼,特别认真地问“你们的生意一直都不好吗”的场景,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晚些时候,某人不出意外地又抱了床被子来敲门。
他扯着嗓子说:“阿衡,我的屋子不暖和,我搬个榻子来你屋里睡,好不好?”
她看着他一本正经耍无赖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的房间也不暖和,你要是冷,多加几床被子就是了。”倒春寒的节气早就过了,当她是个傻的啊?
“那正好,我们晚上挤一挤就不会冷了。”他说得倒是真诚,好像她误会了他就会天怒人怨一般。
沈大姑娘微笑着点点头,道:“可是不巧了,我更喜欢凉快一些。”然后迅速将门关上。
哪承想,她刚掀了帘子,就赫然看见原该站在门外的某人正慢条斯理地爬上她的窗子。
“早就觉得这东西不结实了。阿衡,你莫怕啊,今天晚上我陪你。”
“……”
两人虽然每天晚上都会闹上这么一阵,但是苏小千岁从来不会真的在沈衡房中过夜。就如今日,他也只是同她商量了一下明天的装扮。
刘守财是见过沈衡的,所以明日必然不能让他看见她的真容。
两人在房里挑拣了一下面具,决定用一张不甚出彩的姑娘的脸,让她扮作丫鬟最为合适。
他宝贝似的拿着一张面具,小声嘀咕:“其实我还是喜欢这一张。”这是两人初见时沈衡贴在脸上的那张,肤色蜡黄,满是雀斑。
这张“脸”曾一度让她想要丢掉,却不知为什么一直留到了现在。
沈衡斜了他一眼,轻哼着没有说话,眼底却禁不住染上了笑意。
真正说起来,沈衡并不算是那种很出挑的美人,但是胜在那份灵气和淡雅,眉眼微弯时的模样最是娇俏。
苏月锦一直坐在一旁歪头看着她,看得她面上一片绯红。
他说:“我要是现在不亲你,是不是有点亏?”
她横了他一眼,嘴里的反驳却消散在温润的唇瓣之间。
次日正午,张木生亲自抬了两顶轿子来接他们。
苏小千岁斜靠在门边,只说沈公子有事要处理,今日就不同去了,然后带着梳着丫鬟髻的沈衡一同坐在了轿子里。
此次同去的还有苏月锦带来的一名账房先生,长得甚是平淡无奇,属于那种丢在人堆里,一会儿就找不见的那种人,很难给人留下什么印象。
沈衡一直认为苏月锦身边的人才都是五花八门的,对于这位被称作郭先生的账房也有几分好奇。
但这人不笑也不说话,只一味地手持纸笔立在一旁,一副不太好交流的样子。
来到宝通钱庄的时候,刘守财就站在大门口,一番客套之后,将三人请进了里间,单刀直入道:“听说公子爷打算放数,按照规矩,要先将房契押在小的这里,等过后您还了银子,我们再原物归还。您先看看这字据,若是没什么问题,咱们这就签了。”
宝通钱庄私下里这种买卖没少做,鲜少会做到明面上。外头人来人往的,他们自然格外小心,来人了便直入正事,就是担心出什么岔子。
立在苏月锦身旁的郭先生伸手接过那字据,仔细翻看之后,垂首对苏月锦说:“爷,字据没有问题。只是咱们对宝通钱庄不甚了解,只怕要看看他们的流水账才作数。”
郭先生这话,虽说是附耳轻言的,但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楚。
刘守财听后,颇露出几分不满,道:“先生这话,是信不过我宝通钱庄了?放眼整个上京,谁人不知我们宝通的名号。”
“招牌大,不见得内里丰足。”苏月锦啜了口茶水,随手拿出一块帕子擦了擦嘴角,继续道,“银子我们不缺,若是宝通真像刘管事说的那样,今后渝碗的生意,我们也可以合作。”
刘守财的眼珠转了转。
那帕子是皖南最金贵的丝织,一根金丝鎏线就值上百两银子,有市无价。但这位苏公子却用得那般随意,再加上张木生同他说的赌坊里的情况,心里不由得打起了坏主意。
宝通钱庄在上京的生意确实不错,但又有几个不想将生意做大的?他只算一个小小管事,若是能接到更大的生意,掌柜的必然会重用他。
一旁的张木生偷偷扯了一下他的衣角,道:“我倒是觉得这生意有的赚,不过是看看账目,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你只拿白账给他看不就是了。”
刘守财听后一拍大腿,可不是吗,对方只说要看流水账,无非就想看看他们钱庄的实力,又没说非要看私下里的黑账。
于是他痛快地从柜台上取下一本账册,道:“公子爷看看,这是今年咱们宝通钱庄所有账目的清单,上面一笔笔都记得分外清楚,都是有据可查的。”
他这厢欢喜了,殊不知正中某人下怀。苏小千岁要看的,正是这本白账。
苏月锦随意翻看了两页,二月十六那日果然没有沈括的三万两银子的进账。
他问刘守财:“这账目,你确定没有半分造假,全部是真的?”
“小的确定没有造假,确实是真的。”
苏月锦点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小印,直接印在了那张字据上。
刘守财一看对方这样爽快,赶忙凑上前来接过字据,一面低头看着那方印,一面喜形于色道:“公子方才说的大生意,您是打算在咱们这儿……”话还未及说完,整个人却已经吓傻在那里。
站在他身侧的张木生不明就里,伸手拉了他一下,刚要数落他,嘴里的话也在他看到那方小印之后生生卡在了喉间。
那上面印的哪里是什么私印?分明是皇室专用的官印!
精致的盘龙纽下赫然是“端亲王苏月锦”的字样。
第十五章
不着调的千岁爷
屋内,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苏月锦抬眸,道:“怎的都不说话了?可是这印有什么问题?”吓得张、刘二人脚下一软,双双跪在了地上。
“王……王爷,恕罪啊。”
苏月锦饶有兴致地蹲下身,道:“你何罪之有?不过是做了次伪证,借了点私钱,勾结了些朝官,不算什么大罪。”
“可是……”苏月锦略有些担忧地看向刘守财,“若是你知情不报,继续隐瞒下去,我便不能保证你的脑袋还在脖子上了。”
刘守财同张木生本来就是个管事的,仗着幕后有掌柜的撑腰,没少做些欺善怕恶的事,如今捅出了这样大的篓子,哪里还有什么主意?
只是刘守财还抱着一丝侥幸,哆哆嗦嗦地说:“小人也只是给掌柜的打工,平日除了管管账目,旁的,真的都不知晓的。”
“不知晓也是好事。”苏月锦苏小千岁轻笑道,“林方知放任你洗了这么长时间的黑钱,于情于理都该给你留条生路。就是不知道林丞相信不信佛,有没有这份菩萨心肠。”一句话正中要害。
刘守财确实是存着些念想的,至少他不将人供出来,总还有一线生机。
苏小王爷这话,虽说有几分诈刘守财的嫌疑,但这也说明他手里已是收集到了一些证据。
在林方知手下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事,刘守财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为人?真到了墙倒船翻的时候,林方知必定第一个结果了他。
当下他便连滚带爬地抓住苏月锦的脚踝,急声呼道:“王爷给小人一条活路,小人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月锦向来喜欢“聪明人”,坐回案前,道:“把黑账拿出来,让我瞧瞧。”
郭先生是宫中的御用判官,负责记录所有明察暗访的口供,他的一纸记录,足可立为铁证。
宝通钱庄和汇丰赌坊的两大管事都被抓了,这事几乎轰动了半个京城。心里有鬼的人成日惴惴不安,但关押他们的地方就是遍寻不着。
沈衡看着自家院中端茶递水的两个管事摇了摇头,估计任是谁也想不到,这两个人会在她沈府的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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