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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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顾小侯爷大气,十分给面子地笑了好久才道:“沈小姐这般脾气秉性实在讨喜,沈大人很会教女儿。本侯今日还有要事,改日有时间,再同大人一叙。”

  这话说得极有涵养,沈括少不得要客套一番,沈衡却蹙起了眉。

  因为就在这位顾侯爷同他爹告别之时,她分明看见他上扬的嘴角,以及那句没说出声的——温婉,好久不见。

  温婉是她的小字。

  他认识她吗?

  沈大小姐长了张看起来挺机灵的脸,却有个不甚灵光的脑子。

  这种脑子的奇异之处并不在于笨,而是在于一根筋,想一件事情的时候就顾不到另一件。

  当沈括悄悄拉着她往行宫里走的时候,她还在琢磨着自己到底何时见过那位顾小侯爷。

  她不是什么足不出户的官家小姐,平日里也会顾及她爹四品礼官的脸面待在家里,大半夜才出门溜达。

  在弄丢灵石之前,她大多是在市井小巷里糊窗户,跟“贵圈”为数不多的接触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么两次。

  一次是,她的师妹红苕行走江湖没有路费,让她救济。

  她当时翻箱倒柜地抠了几两银子给她,却被嫌弃得半死。

  红苕说:“师姐,我书读得少,你不要这么骗我好吗?你爹好歹是个京官,就把你穷成这样?”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真欺负她不懂行情呢。

  沈衡当下就将银子收回来了。

  “贪官才有银子,我爹不贪。你不要,我拿着买糖豆吃了。”

  那一年她十二岁,红苕十一岁,都是心思单纯的半大孩子,红苕却显然比她有见识得多,一点磕巴没打,直接拉着她去洗劫了一个贪官的私宅。

  沈衡每每想起那段往事都觉得不堪回首,因为没什么经验的她,当时吓得小腿如筛糠般颤抖。

  尽管她一直安抚那位被挟持的妾侍,说只拿一点金条就走,结果还是被她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吓到了。

  家丁举着火把,闹哄哄地闯进来时,她还愣在原地给小妾擦眼泪,被她师妹狠拍了一下脑袋,撒腿就跑。

  两人被追得慌不择路,最后还是被私宅里的一名仆从救了下来。

  她已经记不清那人的长相了,只知道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她当时眼泪汪汪地说:“大恩不言谢,等我攒足了银子,定然将你从这里赎出来。”

  可是没过几天,上京便传出那个一品大员贪污受贿,被斩首的消息,私宅充公。

  沈衡为此难过了好久,难得有机会做次好人,老天竟然都看不惯她。

  顾允之会是那个帮她的小哥吗?

  她这样想着,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太过恶俗。

  先不说他贵为护国公之子,就算查案也不可能委居在一个贪官的私宅做一名小小的仆从。单说当时情势匆忙,对方根本不知她的身份,又如何会知晓她的小字?

  难道是她曾经顺手填过顾允之家的狗洞?

  她摇头,习惯性地朝墙根走了两步,又立时刹住。

  墙根?行宫!

  “沈大人,奴才就送您到这儿了,王爷就在里面,顺着小径朝竹林里面走就瞧见了。”

  耳边骤然响起的声音提醒她,说话的是个货真价实的“洒家”。

  看着那位公公妖娆离去的小碎步,沈衡彻底僵硬了,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她爹摆了一道,果断就要往地上躺去。

  沈括目不斜视地说:“衡衡,做人不能不讲义气,你就是真晕了,爹也会将你拖进去的。”

  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只觉一生能得此亲爹,不枉此生!

  他们此时所在的林子离主殿很近,入眼便是一片葱翠。

  顺着玉石铺成的小径而上,很快便看到几名伫立在侧的仆从。

  镂空雕瑞脑兽的巨大铜炉里熏着香,缓缓腾起的青烟缭绕在绿荫之间,丝丝缕缕,极有意境。

  花梨嵌螺钿理石的桌案闲置在那里,上面还放着一盏未动的香茗。

  一旁的近侍伸手指了一个方向,那是竹林的最深处,虽说林层茂密,仍旧一眼便能注意到那个席地而坐的清瘦身影。

  他穿了一件月白镶银丝绲边的锦袍,袍袖的下摆很宽,就那样随意地垂在地上。他眉眼微垂,正低头看着手中的物事。

  诚如顾小侯爷所言,千岁爷确实很忙。

  他正在很认真地剥着一棵竹笋,听到有人过来也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双很清澈的眸子,不似皇室子弟的傲慢张扬,沈衡却下意识地将头低了下去,整个人如遭雷击。

  因为这个好看得很不靠谱的端王爷,正是昨夜那个让她吹了一夜冷风的“轮椅大人”!

  她略微后退了一步,想让她爹将自己遮住一点,沈括却已经啪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千岁爷,臣有罪啊。”然后他便开始了声泪俱下的哭号,其内容感人肺腑。只是他哭得太厉害,让人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端小千岁在“百忙之中”又睨了沈括一眼,大抵觉得人家都哭成这样了,他不关心一下实在说不过去,便问了一句:“杀人了?”

  “下官不敢。”

  “贪污了?”

  “下……下官更不敢。”

  “那便起来说话吧。”

  除了这两样,其他的都不算什么大事。

  沈括这回是真哭了。

  “王爷仁慈,但罪臣实在无颜面对您。就在仪仗到达禹城的当日,罪臣竟然将圣祖遗物祭山石弄丢了。此物乃百年相传的祥瑞之物,臣自知罪孽深重,特来向千岁请罪,听候发落。”

  苏月锦将手撑在膝盖上,淡淡地扫了沈括一眼。

  苏月锦的面相有些清冷,面无表情的时候便会显得极其寡淡。

  沈括摸不准他的想法,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实际上,这位高深莫测的王爷只是在思索,祭山灵石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良久之后,他“哦”了一声:“原来是那块长了毛的石头。”

  沈括听后险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千岁,那是灵石本身的颜色,不是长毛。”

  “哦。”他点头,然后便不说话了,继续剥他的竹笋。

  沈括在朝为官少说也有二十载了,虽说没有什么作为,但自问察言观色的本事向来是不错的,今天却彻底没了主意,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求救似的看向跪在旁边的沈衡。

  他这个闺女,虽说偶尔迟钝,却是个能言善道的。

  但今日不知怎么了,她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装起了哑巴。

  沈括觉得很伤心,几次三番用小动作催促她,她愣是没有半点回应。

  最后他急了,抱着一种闺女不仁,亲爹不义的精神,说了一句:“衡衡,你不是有话要对王爷说吗?那便说吧,千岁仁厚,不会怪罪你的。”

  沈衡抽了抽嘴角。

  都说虎毒不食子,她爹这“子”食得是不是太痛快了些?

  看着那位不着调的爷“抽空”扫过来的视线,她整个头皮都麻了,慌乱之下,便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王爷这笋挑得不好,竹根颜色太深,吃起来不爽口。”

  她说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听上去比平日的声音软糯,嗲得连她亲爹都哆嗦了一下。

  苏月锦却并不在意,面色如常地说:“那你去挑一根,清炒,少放油。”一句话说得沈括和沈衡都愣住了。

  她这话本来就是胡乱说的,料想就算惹得他不满,充其量就是帮忙给挑个笋,谁承想这位爷还要吃熟的。

  沈括慢慢地挪了两步,急切道:“王爷,万万使不得啊。小女自幼呆傻,对烹饪一事更是极不通透,不敢污了千岁之口!”知女莫若父,沈衡的厨艺根本上不得台面。

  苏月锦却没有看他,只是问沈衡:“你做的饭很难吃吗?”

  沈大小姐点头如捣蒜。

  他颔首,一副十分体谅的样子:“去试试。”

  沈衡是被两名近侍请到小厨房的,一名近侍帮忙洗菜,另一名负责切片,她尽享御厨待遇。

  经过一番调整,她的心态已经摆得很端正了。

  就见她手持大勺站在灶前,淡定自若地倒油,大义凛然地翻炒,破罐破摔地加料,最后万念俱灰地出锅,成功地将一盘鲜嫩脆笋炒出了“老态龙钟”的味道。

  装盘之后,静候在旁的丫鬟脸都绿了,好心地暗示她需不需要再炒一盘。

  她大气地一挥手,言简意赅地回了三个字:“不必了。”再炒一盘,没准还不如这一盘呢。沈衡端着那盘煳掉三分之一的“清炒脆笋”回去时,整个林间都弥漫着一种迥异于食物的奇怪滋味,那样张扬而强大的“气”场,连瑞脑兽里的熏香都望尘莫及。

  皇子的膳食都十分讲究,食用之前都要经过内官试毒。

  手持银筷的公公抿着嘴唇,牙关紧咬的咯咯声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沈衡眼看着他咀嚼咽下,心里还是蛮欣慰的,至少她做的菜还能吃。

  但是很快她就明白过来,吃和能吃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因为,那位公公吐了,一溜烟地冲到一处青竹旁边,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面目扭曲得好像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瘫软在地的同时,口里却不忘尽职尽责地解释:“奴才并非中毒,而是菜太难吃了……这菜,您万万吃不得啊。”

  一旁的沈括干脆吓得面色发黑,一面哀叹出门不利,未看皇历,一面说道:“罪臣教女无方,竟然做出这等菜式,万望王爷恕罪啊。”

  沈衡不得不承认,那画面太美,饶是她这种没什么心肝的人都有点不敢看。

  苏小千岁依旧坐得四平八稳,专注地用筷子戳了戳那盘黑乎乎的东西,对沈括说:“无妨,我只是想看看她到底能做得多难吃。”

  一旁的公公抽搐得更严重了。

  到底是自己人,千岁爷看着他那副“穿肠过肚”的样子,终是体恤地说了一句:“桂圆,别演了,你喜欢的那块八宝玉佩赏了你便是。”

  果然,那前一秒还在挣扎的胖公公很快站起身,利落地跪在地上,欢喜道:“奴才谢王爷的赏。不过,奴才也不全是演的,这位沈姑娘的厨艺,确实……”

  他没说出那个形容词,而是冲回青竹旁,又吐了一番。

  领教了端王手下的人才济济,竹林中再次恢复了平静。

  沈括瞧着那气氛,估计端王是要发落自己了,就想求个恩典,让自家闺女送套换洗的衣服进来。

  他刚将嘴巴张开半边,就听见千岁爷慢条斯理地说:“祭山石我帮你找,你欠我的人情,用沈衡来还。”

  沈括做梦也没料到今日这趟会是这样的结果,一张嘴就这么半张不张地僵住了。

  比他更震惊的莫过于沈衡。

  从见到这位千岁爷开始,她就一直处在惴惴不安之中,就是担心他认出自己。

  可是看那架势又不像,他甚至不曾正眼打量过她,亦没有试探过什么。

  那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相比之下,沈括的想法就比她的简单得多,因为他直接问了一句:“王爷说的这个‘用’,指的是外室,还是内室?”

  外间伺候当个使唤丫头还行,若是……

  “内室?”

  苏月锦打量沈衡一番,果断摇头:“不用。”

  那略微嫌弃的样子,让她想到前些日子在话本子上看到的一段话。

  如果一男一女共处一室,不论是否发生了什么,都是件令女子觉得羞耻的事情。前者是羞,后者是耻。

  她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

  “多谢王爷恩典。”沈括满脸喜悦地谢恩。

  苏月锦点头,缓缓起身,扔下一句“我饿了,不留你们吃饭”便径直走了。

  沈衡看着那道背影陷入了深思,难怪她从未想过昨夜的人会是端王,因为他从头至尾都自称“我”而并非“本王”。

  清风下的竹林依旧有些燥热,她站在其中看着那一片竹海绿荫,极其郑重地对沈括说:“爹,把上次租棺材的银子还给我。”

  没见过卖闺女卖得这么痛快的。

  禹城戒严了,皇家御林军封锁了整座城池,不甚繁荣的偏僻小镇一时之间变得人人自危。

  县令张青贤吓得朝服都来不及穿,四处托人询问出了什么大事。行宫之中却半点消息也没传出来,只说千岁下了口令,封锁城门,不准任何人外出。

  然而整整三天,街道上也不曾见到官兵抓人,张榜贴告,气氛紧张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沈括坐在屋中,也有点躁动不安。他一直都以为祭山石是在驿馆丢失的,上次在竹林也详细地描述了丢失的过程,就算要查,也该是从驿馆内部入手,实在想不通端王何以这般大张旗鼓,惊动全城。

  坐在另一间屋子的沈衡也没闲着,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磨着刀。

  三天了,她连行宫外围的半块砖头都没摸着一块。凌坤殿好像一夜之间撑起了整片围墙,想要进去异常困难。

  难道他察觉了什么?

第二章

  少坑爹

  沈衡从不认为那位看着挺不着调的王爷是个善类,她夜探行宫在前,她爹认罪在后,两件事情串联起来自然让人生疑。

  也许他并不知道那日夜探行宫的黑衣人是她,但那一麻袋石头足以让他肯定一些东西。

  可是,封锁城池的用意又是什么?虚张声势?彰显皇权?

  沈衡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日他坐在轮椅上的散漫样子。她就是觉得,他不像是会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的人。一个连路都懒得走的人,又怎么会走“弯路”呢?

  “小姐,如果奴婢犯了错处,您会将奴婢赶走吗?”

  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张硕大的脸,让沈衡手中的刀险些掉落在地。毕竟,刚联想到一副天人之姿,就被拉回现实见一些“牛鬼蛇神”,怎么说都不是件容易让人接受的事情。

  “你又做了什么?”

  类似的苦肉计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实在没什么好新鲜的。

  道道垂着脑袋,小声说:“您先说,您会不会将奴婢赶走?”

  沈衡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叹了口气:“道道,你从八岁开始就能吃掉三个人的口粮,拿两个人的工钱,做半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我就是真的想赶走你,也得有宅子敢用你啊。说吧,你这次是打碎了茶盏,还是弄丢了字画?”

  她摇头:“都没有,奴婢,只是去嚼了一些舌头。”

  嚼舌?沈衡低下头,继续磨刀:“你平时嚼的舌头还少吗?一边玩儿去好吗?”

  道道却并没有走开,反而向前挪动了几步。

  “可是这次的舌头,嚼得有点长……我把您拿祭山石去填狗洞的事情告诉老爷了。”

  她真的不是有意说出来的,实在是刚才聊天的时候,没忍住。

  沈衡手上的九环刀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那我爹……”现在怎么样了?

  回答她的是院子中突兀的一声嘶吼。

  “快来人哪,老爷上吊啦!”

  沈衡赶到正厅的时候,沈括已经拿着麻绳在脖子上比画了,看见她之后,他的神情变得异常激动,含泪高喊着:“这回真的不死不行了,替我照顾好你娘。”话毕,他跳着脚就往房梁上拴绳子,奈何身高有限,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沈衡对着正在搬桌椅的仆从们比了个赞赏的手势,然后盘腿坐在地上,专心看自己的爹折腾。

  她太清楚他的性格了,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欢闹得众人皆知,说白了,就是有点小矫情。

  可是她没料到,今天的沈括矫情得十分厉害,在发现上吊无果之后,直接对着一堵墙就冲过去了。

  沈衡吓得不轻,赶忙一个箭步冲上去。

  “您来真的呀!多大点事,也值得这样,我晚上再去行宫那边溜达一趟就是了。”

  “多大点事?!那是圣祖留下来的东西,是圣物你懂吗?你还拿去……我还是死了算了。”他这般说着,挣扎得更厉害了,沈衡唤来几名仆从竟然都很难拦住他。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一道温润的声音自门口响起:“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他的声音不是很大,听上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却成功地让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没有进门,只是斜靠在门边,自己打着帘子。半掩在竹帘之下的那张侧脸有些清冷,毫无表情的样子恍若一座玉雕。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沈括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去,一边将人往屋内请,一边说着:“不知千岁至此,未曾远迎,还望恕罪。”结果把人请进来之后,他自己也傻了。

  整个正厅连把椅子也没有,让人往哪儿坐?

  “请……请王爷移驾书房吧,这正厅、这正厅正在修整,所以……”

  住“客栈”的帮忙修“客栈”?多新鲜。

  苏月锦倒是没觉得什么,四下打量了一下,说:“我不是来找你的。”意思就是书房就不去了,下一句是,“沈衡在不在?”

  其实在他进门的时候,沈大小姐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往门口挪了,在听到那句话后更是走得飞快,眼见着一只脚都要迈出门槛了,却被一旁的道道一把拉住。

  “小姐,这位漂亮王爷是来找你的。你们有奸情是不是?太好了,奴婢能做陪嫁丫鬟了。”

  那一嗓子,在空荡的正厅之内就好似平地炸响的一道惊雷,劈得沈衡外焦里嫩,香味四溢。

  她僵硬地转身,极其小声地对道道说:“相较于陪嫁,你不认为你更适合陪葬吗?”然后端庄无比地迎着一众艳羡的目光走回去,嗲声嗲气道,“奴家见过端王千岁。”

  她感觉到那双清润眸子看过来的视线,算不上打量,只是大体看了一下,然后他下了三个字的结论:

  “太素了。”

  素?她看着自己身上淡蓝绣明粉木兰的襦裙,还好吧。

  反倒是他今日的穿着让她觉得有些意外。

  为数不多的两次相遇,他都穿得极其随性,轻袍缓带,似乎多缀一块玉佩都会觉得累赘,今日却难得穿得正式,一袭绣锦华服,流动的暗纹都镶着银线,行走之间一派贵气风流。

  她看见他皱着眉问她:“你的房间在哪里?”

  沈衡不知道未出阁女子的闺房是不是不该让男子随便进入,反正她的屋子是被进了,而且还是他爹亲自将人请进去的。

  她站在角落里张了张口,很想弱弱地说一句:这恐怕会影响我的声誉。转念一想,自己在上京好像早就没有这东西了,就没好意思再提。

  看着那个坐在女子妆台前挑拣首饰的男子,她不得不承认,那样的画面毫无违和感。

  在她的认知里,哪怕这位千岁爷坐在皇宫门口嗑瓜子,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实上,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她确实见识到了,且那个帮忙收瓜子壳的还是她自己。这当然是后话了。

  “沈衡,你过来。”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莫名熟稔,又带着点疏离。

  她默默走过去,停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听到他迎上前来的脚步。

  他比她高了半个头不止,略微垂下的眉眼如画,清浅的鼻息吹在脸上痒痒的,让她想到那晚他的指尖停在她脸上的悸动。

  沈衡觉得有些不自在,刚想说句什么就觉得发髻一沉,竟是被他簪了一支簪子在头上。

  晃动的金色琉璃坠子提醒她,这支价格不菲又俗气至极的簪子是她爹前不久送给她的那一支步摇。

  不知怎么了,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没过多久,她的发鬓就不再是单纯的一沉了,而是变得很沉。

  沈衡看着这位品位不俗的王爷装饰盆栽一般的动作,真的很想问一句:您每次整人的时候,都这么认真吗?

  他当然不知道她心底所想,却十分关切地问了一句:“脑袋还抬得起来吗?”

  她含泪点头,听到他颇为满意地说:“那我们出去吧。”

  沈衡就是顶着这样一脑袋明晃晃的珠翠上街,穿过驿馆那条官道的时候,分明看见两旁侍卫来不及收回的惊诧的目光。

  她当时默默告诫自己,一定要淡定,不然等下到了大街,会因为承受不住舆论的压力,羞愤而死。但是当她看到市集上蜂拥讨赏的乞儿,以及评头论足的街坊四邻时,她还是有了想要暴走的冲动。

  她将视线缓缓挪到那个正在逛点心摊的罪魁祸首身上。

  “苏月锦!”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语气尽量控制在娇嗲的范围之内,音调却比平日高了几许。她就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反正现下是在外面,就算没叫小王爷也挑不出她什么错处。

  沈衡看着那道回望过来的平静视线,索性站在原地不走了。她承认她打的就是惹恼他的主意,随时准备娇嗔一句:“奴家做不到啊。”然后掉头回去。

  他的脾气却比她想象的好,他晃动着手里的梨花酥,对她说:“阿衡,你来尝尝,很好吃。”

  此时的芙蓉花开得正好,沐浴在那片花海之中的清俊面容,眼角微弯,带着笑意,无害得让人不忍拒绝。那样的画面,直到很多年后,沈衡回忆人生中的许多过往,都很难忘记那张笑脸突兀闯进她视线时,无端加快了心跳。

  但是此时,她并不明白那种感觉是什么,只是有些别扭地搓了下衣角,慢吞吞地说:“梨花酥有什么好吃的,宫……家里有的是。”

  “比家里的做得好吃。”他接过早已看傻的女摊主用油纸包好的点心,对她招手,“过来。”

  “做什么?”她控制了一下语气,身体依旧有些僵硬地蹭过去。

  他却很包容地看着她,缓缓吐出三个字:“付银子。”

  禹城并不是一座富足的小城,在尚未建造皇家行宫之前,甚至可以说有些贫瘠。山内土匪横行,多少商旅途经这里都恨不得绕道而行。

  禹城四面环山,除却以烧制陶瓷为生以外,鲜少有适合开垦的良田供百姓耕种。近些年来,随着庆元朝根基逐渐稳固,朝廷对禹城的管制也越发重视,派兵剿灭占山为王的地头蛇后,还专门修出一条官道,方便百姓将烧制好的陶瓷运往外省。久而久之,禹城的陶瓷倒是成了上京家喻户晓的名品,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都以收藏禹城的瓷器为乐。

  这种现状确实让禹城不少百姓都富足起来,可是利润丰厚了,坑蒙拐骗的人便也多了起来。

  当地人都知道,禹城有一条古玩街,专门兜售一些淘来的珍品和上等陶瓷,每年上京的官老爷们来一次,都会在这里买走一堆。可是这珍品里有几个是真品,恐怕除却行家里手,就只有卖的人心里知道了。

  沈衡不知道苏小王爷对古玩了解多少,她只知道,她爹说过,这条所谓的名瓷巷是出了名的鱼龙混杂之地,许多“从良”的土匪都混杂在其中。

  她并不担心苏月锦会出现什么意外,只是单纯地希望自己不要被抢。

  最近全城戒严,整条街的生意都萧条了不少。

  柜台上打着瞌睡的店铺老板突然看见这么“两块肥肉”上门,欢喜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点头哈腰将人迎了进来。

  “今早就瞧着东南角的地方锃亮,原是有贵人要来。两位快往里面请,这酷暑炎夏的,快喝盏凉茶解解暑气。”

  他连用了两个“快”字,亲手端了一大壶好茶。

  沈衡朝东南角的位置望了望,一面招财迎客八宝铜镜正好照在她满头珠翠上,果然锃亮。

  这个王掌柜长期做的就是贵人生意,一看便知进来的两人不俗。只是瞧着那位公子清清冷冷的模样觉得不好糊弄,便转身对沈衡说:“不知两位贵人想买点什么,古玩字画、陶瓷器皿,我们这都有。不是小老儿吹牛,放眼整个名瓷巷,就数我们流芳居的珍稀物件多。”

  沈大小姐低头喝了口茶,怎么品怎么觉得自己像送上门待宰的肥羊。

  她看了眼一旁的苏月锦,清了清嗓子:“把你们这边稀罕的玉石、瓷器都拿出来,不拘什么,只拣好的拿便是。”伊然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

  从驿馆出来时她就一直在琢磨苏月锦的用意,知晓他此行的目的决非逛街那样简单,他将她打扮成暴发户,总是有他的理由吧。

  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店主,王掌柜很快端了些上等货物上来,指着其中一块玉佩对沈衡说:“姑娘看看,这上面的凤鸣岐山可是雕得惟妙惟肖,正因为是魏晋时伯源大师的手艺,旁的人决计没这个功底。玉石本身是上等的川白玉,千金难寻的老玉,要不是看您合眼缘,我是不会随便拿出来的。”

  合眼缘?沈衡眨巴了一下眼睛,恐怕是她这一脑袋的纯金合了他的眼缘吧。

  她没买过古玩,倒是听沈括提起过,古玩店的人都有些自己的花花肠子,开头端上来的东西都是真假参半,行话叫爬散头,耍的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为的是试探对方懂不懂行情。若是对方看出来了,店主少不得要拿些压箱底的东西出来;若是对方没看出来……那他就等着挨宰吧。

  “新家生经了穿堂的手也能变作旧的,但凡像样的玉石都能瞧得过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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