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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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长黎再也忍不了了,扑过去抓着司黑一顿暴捶,结果司黑随手捏了个诀,方才还如暴雨落在他身上的疾打立刻变得无关痛痒,手里的书倒是一不小心被牵连掀翻,书皮金光闪闪写着《慈道十二论》,内里却是三界美人图。

长黎牙龈摩擦得咯吱作响,偏偏司黑还看不懂半分眼色,嬉皮笑脸,甚至还想喝杯茶。

士可忍魔不可忍,长黎豁出命去决一死战的心都有了,她不管不顾地过去揪住他的衣襟将人扑倒。

司黑终于慌张:“等等等等,你收拾我之前,让我先揍一顿月老行不行?”

长黎没松手,只道:“为何?”

“他骗了我。”司黑掀了掀眼皮对上她的视线,轻轻啧了一声,“他把三界美人图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可我看了两日,图册之首却不及面前人好看。”

长黎哑然了片刻,悬在空中的拳头落不下去了,磕巴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三界美人图上,没有一个比我好看?”

司黑严肃道:“那是自然,她们容貌皆不及公主你半分,不过性情便不知道了。我只看她们姿态端方纤弱,想来应该都是些温和的人。”

长黎半信半疑,但总归扭扭捏捏地缩回了身子,踩在榻上的脚放了下去,揉皱的衣服也抻直了。

司黑露出孺子可教的微笑,点点头:“若是公主再陪我用用饭,便更加显得和善可亲了。”

长黎张了张嘴,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嗤笑。

转过头去,李颐听立刻手忙脚乱地把戏本子往脸上遮。长黎这才后知后觉被耍了,恼怒地把书案一掀:“你们这些天界的神仙,都是奸诈卑鄙之徒!”

司黑“哎呀哎呀”地可惜道:“我的好茶,我的点心!”

长黎一个玉枕砸得司黑闭了嘴,她胸口起伏了几下,眼珠子在李颐听和司黑间来回转悠,突然道:“你要我陪你吃饭也无不可。”

司黑陡然来了精神:“噢?”

长黎抬了抬下巴示意。

司黑一扬手,一团云霭便糊住了镜面。

长黎道:“你要我陪你吃饭可以,但你要把她放了。”

她一指李颐听:“我们魔界的儿女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喜欢牵扯无辜的人,她因为我在这里被困了许多日,若你把她放了,我就从你。”

李颐听眼睛一亮,看向司黑。他沉吟了半晌。

天界最近的动向奇奇怪怪,父帝连着三日召了即墨商议事情,似乎在秘密打造什么兵器,司白特地找他来天牢里照看李颐听,无非也是觉得里面有什么猫腻,与其放在眼皮子底下操心,不如把人支得远远地藏起来。

半晌,他笑了笑:“妥,不过……”

“什么?”

“不过就陪我吃一顿饭太少了,”司黑伸出食指,“一年,陪我一年。”

长黎道:“好,不许反悔!”

-3-

李颐听被关得莫名其妙,出来得也莫名其妙。司黑给她塑了个肉眼看不出的傀儡假人在牢房里杵着,一个隐身诀把她带到命盘前送回了凡间。

李颐听在固化坚硬的黄泥巴地上跳了好几下,震得脚后跟有点麻,终于相信,也终于觉得那个长黎应当不是什么情敌。

只是这个司黑实在是太不靠谱,她都着重说了好几遍卺国都城,好歹是高阶的神仙,竟然如此没有准头,把她打落到了相邻的穗城。

李颐听仍然穿着十日前出嫁的婚服,华丽的翟衣也留在了四明山,可她一身红艳艳的,仍然惹眼,头顶的凤冠金钗也是贵重异常。

她全部摘了下来去当铺换银子。那凡间的俗物在九重天上走了一遭,此刻下凡落地,忽然间锈迹斑斑,就连喜服边缘都磨得有些发白发灰,顿时变成了有年头的老物件。

李颐听忙问当铺的伙计借来面镜子照,还好还好,铜镜里的女子仍然是年华正好的模样,大抵是因为这副身子里还借居着位神仙。

只是小伙计死活都只肯给几两银子,李颐听与他讨价还价,最后十五两忍痛成交。

她并不是爱这些黄白之物,只是这身行头对她意义非常,若不是急迫地想见到那个人,是要珍藏一生的。

如此只好以后再来赎回了。存着这个念头,李颐听心里才好受些。

她前脚离开,后脚当铺的掌柜便出来了,哈欠连天地教育伙计道:“我在里屋小憩,就听见你在这外面和客人争论不休的,到底在干什么?”

伙计忙把得来的行头拱手呈上:“是位客人来当一身年岁久远的行头,那客人一开口就要上千两的天价,您看看,这衣服上的线都发了,还是小的舌灿莲花,费尽口舌,最后只花了十五两就成交了。”

他沾沾自喜地站在一旁等着掌柜的夸奖,后者见到红凤喜服,瞌睡突然间散得一干二净,抓起来反复观摩细看,脸一寸寸白了,急急追出去,可街头巷尾哪里还有李颐听的身影?遂转身抓着伙计胳膊大声问道:“那女子多大年纪?”

“十七八岁的模样,十分年轻。”

老掌柜面上一顿,浮现一丝狐疑,咬咬牙:“顾不上这些了,快,快去报给朝辗司的大人……”

李颐听一边肉痛,一边拿着少许银钱买了一匹快马和一套寻常的衣物换下,直奔都城。

冬日的夜黑得格外快,不过申时末尾,最后一丝薄阳已经被灰蓝的天幕吞噬,呼吸间白雾呵出,细细凉凉的东西轻盈地落在脖间。

李颐听摸了一把,抬头看去。

万千白屑自广阔的苍穹飘下——竟然下雪了。

李颐听暗叹没有再多要价几两银子换身暖和的衣物,裹紧了薄薄的春衫催马快行。

山路难走,她又冷又饿,看见一间茶棚如看救星似的驾马过去。

喝到滚烫茶水的那一刻,李颐听忍不住发出一声惬意的喟叹。

茶棚简陋,原本四面透风,然则现在快到年节,茶娘在周围装了几面厚厚的绵帘,冷冽的寒风呼呼吹进来,虽然还是让人起鸡皮疙瘩,不过已经比她方才在外行走要舒适多了。

客人不算多,都是些想在年关之前赶路回家的商旅小民,围着仅有的一个大火盆喝茶闲聊,炭被烧得通红,偶尔爆出细小的“噼啪”声响。

在座的商人们常年四处行走,见多识广,李颐听在旁边听着也觉得极有意趣。

可是不管什么话题,最后都会鬼使神差地跑偏,议论到魏国的时局动态之上——无他,实在是因为魏国的天子太过……太过荒唐。

传闻这位皇帝长了一副极漂亮的皮囊,也极为爱惜,甚至爱惜得过了头,其中还有两件最出名的事。

其一便是不纳妃子,却年年选秀,还亲自去挑,命她们卸妆洁面,再在其中挑选肤如凝脂、吹弹可破的,封为内庭女官,让她们每日为自己疏通经络、调养生息、护理皮肤。

其二便是有个小国趁着新帝登基、朝政不稳,想来讨点甜头,本来天子随便派了个将军前去打发,结果听说带兵闹事的那个皇子是个长得天羡人妒的美男子,但凡有见过他的女子无不爱慕。这一传闻极大地引起了新帝的好胜心,力排众议亲征,一路杀到敌方帐前,也不让他们签劳什子丧权辱国的条款,而是摘了这皇子的面具,按头给人洗了个脸,嗤笑一声说了句“就这?”,便准备放人。

他语气中的鄙夷和看轻实在是太过自然流露,那皇子被当场激怒,也不知道一下子哪来的胆子突然发难。

这行刺自然是没有成功的,只不过新帝的脸上不小心被皇子挣扎时的指甲划出了一道血痕。

被叨扰边境意图趁乱占便宜都没生气的新帝却发了雷霆之怒,当场正法了皇子,还不解气,连夺对方十六州郡,导致那个本来就小的国家,直接破国了。

魏国皇帝的名声就这么打响了。

在外他骁勇善战,抚定内外;在内革新税法,减轻厚重不堪的民生赋税,抽丝剥茧地揪出一连串的贪官污吏,不论贪吞大小多少,亦不顾血洗庙堂后会留下多少无法马上填补的官员空缺,他以快打快以暴制暴,言官还来不及上书,人就已经全部斩首正法。

唯独奸佞毕家,上下八十余口只是流放,且下旨言明,毕家的人一个都不能死于流放。

蛀虫和果肉一块儿被挖空,朝廷像摇摇欲坠的累卵,可这累卵偏偏在他手里晃了晃,就牢牢稳住了。

如此目无章法、不计后果,却又功绩卓著。

有榆木脑袋的言官犯了倔非要死谏,他叫来百官一起欣赏,还让人不要都撞柱子,说宦官排队擦血委实太过辛苦。狭长的眉毛压眼,一一扫过殿中,再无人生异。

久而久之,众人明白了,顺他者生逆他者滚蛋,这位年轻的帝王,从来不是个仁善爱民的主,史书工笔、后世评写全然无谓,一切凭着本心好恶来办,武将敬他文臣惧他,魏国的言官一时间人人自危,虽未失业却已尝失业之苦。

百姓赋税渐轻,吃瓜的兴致越高。

魏国的这位皇帝怪异之处还有许多。

譬如魏国皇宫里更换得最频繁的职位——御厨。

其中原因乃是他极其爱吃五香鸡腿,每日必要御厨去做,可是用膳之时,他却要让别人咬上一口再自己吃。

宫人们哪里敢啊,自然是跪倒一片,个个抖如筛糠,惶恐泣泣。

他却极有耐心,蹲着身子一张嘴一张嘴地递过去,一边递一边问:“怎么不吃,是不好吃吗?那我杀了厨子?”

或者问:“怎么还吃哭了呢?是不好吃吗,那我杀了厨子?”

用最温和的声音问最骇人的话。

这些小道秘闻一经传入街巷,立刻变成了百姓们吓唬吃饭就爱乱跑的自家孩子的口头禅。

“不好好吃饭就让陛下来喂你!”

颇有建树。

两年内,魏国的小孩个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得膀大腰圆、魁梧健壮。

纵观几千年历史长河,从来没有哪一位帝王如此英明又如此病态。

李颐听开始还当作是他国八卦随便听听,后来渐渐地琢磨出些不对味了。

她不安地拍了把身边商人的肩膀:“兄台,这位魏国的皇帝,不会叫魏登年吧?不是的吧?”

一茶棚的人煞白了脸,商人连“啊”了三声,急道:“你这女子怎么如此胆大妄为!可是来自外邦?怎能直呼陛下的名字!”

一个惊雷在李颐听脑中炸开。

怎么会这样!

按照命簿上的时间算来,魏登年还有一年才登基,也就是被蟠桃核砸死的时候啊!

她比商人还着急,立刻问道:“他登基几年了?大卺呢,破国了吗?皇帝呢太子呢?太子宋戌可死了?”

炮珠般的连串提问让一干人都噤了声,皆是一副看奸细的模样看她。李颐听连忙解释:“我、我数年前背井离乡,此刻才归,离去时乃是卺朝百清二十八年,请问……”

她的声音不自觉带了一丝颤:“请问如今是何年?”

众人心中疑虑消散,有人回答她:“新皇陛下登基作年号‘成疾’,成疾四年。”

“那卺朝灭时……”

“百清三十四年,秋。”

百清三十四年秋,也是乐平二十三年,卺国与桦阴结束了五年之战,在那个秋天,魏登年和徐养攻进了皇城,至此结束桦阴一百一十六年的统治,桦阴灭。

在她走后的第六个年头,原本应该再蛰伏四年的魏登年心灰意懒,选择在那场战事后举兵造反。

他没有屠城,而是将桦阴的十万士兵收归麾下,合并成四十万大军对着母国发难,起兵名目乃是为自己的父亲魏迹平冤。

他入朝为官这数年里收服的军心和被打散在卺朝各个军帐中的旧人们,不知道何时潜藏遍布了卺朝所有的军防,隔着望不到边际的三千里版图,一呼百应。

宋帝收到魏登年造反的快讯当夜,忧心惊惧,病发而亡;太子宋戌趁乱逃走,卺朝不攻自溃。

天上岁月惊逝去,地上凡人已十年。

是了,她竟然忘记了。

从她出嫁失踪至今,已近十年。

棚外雪水滴答,棚内炭火噼啪。

听他们草草说完十年内的变化,李颐听尚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忽然茶棚外面掠过一阵战马奔腾之声。有胆子大的将帘子撩开一条小缝瞧了瞧,只看到一片火光重重,身着朝辗司服饰的官兵疾驰而过,追着最前方甩开他们一大截的人,晃眼就从视野里消失了。

那人嘀咕道:“这莫不是哪里开战了吧?”

李颐听旁边的商人笑道:“怎么可能,你们忘记了,咱们陛下的怪癖多得很,我方才还有个重磅消息没说呢,不过这也应该不是什么秘闻了。在座的诸位至少有一大半都知道,这些大人夜行,肯定和陛下的怪癖有关。朝辗司你们都听说过吧?”

商人喝了口滚水,清清嗓咂咂舌,正待给聚精会神的听众们开讲,李颐听忽然起身。

“抱歉,在下还有要事,先走了。”

她付了茶钱,从人堆里匆匆退出去牵马,那商人追着喊了一嗓子:“大冷天的又入夜了,你有什么急事也休整一晚,明日启程啊!”

李颐听已经飞身上了马,夹了夹马肚,用力一甩缰绳,答话的声音被奔离的距离拉得长长破破:“离家十载,如今我的夫君就在都城,咫尺之距,归心似箭。”

茶棚里轰然笑开。

有人道:“真是位豪放爽朗的女子。”

也有人犯嘀咕:“不过她模样看上去也就二八年华,怎有离家十载一说?”

……

第17章

小听,我找了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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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难行,更难的是往身上扑的冷冽妖风。

李颐听一路疾行,风速更是十倍百倍地呼啸着将她吹得发颤,手脚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了,手背上每接住的一片雪花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心脏却是滚烫的。

在去见想见的人的时候,风里都是喜欢的糖蒸酥酪的味道。

拂晓之前,她终于赶至了都城。

城门向来开得早,冬日更是明显。卯时一刻,天色还是黑咕隆咚中透着股子幽暗的深蓝,守城的小兵便举着火把挨个儿搜查登记,再放人进去。

李颐听随手填写上襄安,跟着前面的百姓入城。

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排队入城的百姓都是男子,莫说女人,周围连个女娃娃都没有。大家看她的眼神总带着些打量,跟看猴戏似的,门外的官兵也带着惊奇和惋惜的神色,弄得李颐听心中惴惴不安,以为被认出来自己是前朝的郡主,却又被放行了。

都城的城墙又修高了数十丈,巍峨高耸,就像魏国的新帝给人的感觉一般,有着比卺国更难以攻破的力量。

入城以后,李颐听反而慢了下来。

大抵是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她慢慢催着马前行,心绪有些紊乱,还未想好见到魏登年后要怎么解释这数十年的失踪,鬼使神差地就走了去皇宫的、最远的那条路。

都城跟数十年前相差不大,沿街的墙上张贴了不少榜单,都是同一位女子画像,只是晨色昏暗看不清明,李颐听只当是什么通缉的疑犯,匆匆扫了一眼便略过了。

她还记得这条路,宋帝赐给魏登年的第一座宅子就在这里,曾经沿途都是小吃的香味。如今天还未亮,街市里穿梭的货郎都没出来,马蹄声踩在空旷的街道变得格外清晰,不过屋舍商铺肉眼可见地添加了不少,虽未开张,但林林总总排列着,可窥见如今魏国一角的繁荣。

她神游天外,马儿的两只前蹄猝不及防地扬了起来,李颐听急急扯住了缰绳,它却不肯走了。

她下了马走近,这才看到被夜色遮盖住的一圈篱笆,里面圈着一大捧被压得变形的树枝。

叶子还是软软的、脆亮的,并非砍伐下来的枯枝,只是枝头被重力压弯,像一簇开过头的花瓣垂到了地面,挡住了去路。

李颐听沿着枝干向左往上看去,是从旁边的院子里长出来的樟树。她再一凝神,竟然是魏府。

她立即想到从前陪魏登年回府时爬过的那棵樟树,十年间不加修剪,就这么毫无节制地让它长出了院墙,长到不能承受的重量弯到了地面,拦住街道来往人流的去路。

这是当今皇帝的旧宅,自然没人敢动,一棵无关紧要的樟树还被保护般圈养起来……李颐听微微蹙眉,牵着马从仅留下两人宽距的道过了身,心道如今朝里的官员也惯会曲意逢迎了,如此,这条街都不能有马车货运,实在劳烦百姓。

她重新上马,徐徐前行,深幽的暗蓝夜色逐渐过渡成灰蒙蒙一片,还是昏暗,但好歹有了丝人声。她在街角唯一开张的那间店停了下来,要了碗馄饨。

店家是个新妇,就是手脚不大麻利,看清李颐听长相的那一刻,惊吓得手里的馄饨都摔了,地面溅湿了好大一块,碗也磕缺了一角。

李颐听狐疑地擦了把自己的脸,又看了看指尖,什么也没有啊。

妇人回过神来,立刻赔笑着道歉,又去替她重做了一碗。

铺面里暖意融融,李颐听小弧度地抻了抻冻僵的手脚,有些昏昏欲睡。后厨的妇人一边瞄着她的举止,一边在刚出炉的馄饨里撒下一小包白色粉末,端到了李颐听面前。

李颐听道了谢,迫不及待地喝了几口冒着白气的热汤,身上的寒意顿时散了小半,随即埋头大吃起来。

店家探头看了几眼,从后门悄悄跑了。

李颐听毫无察觉,吃得正欢,突然感到身子一阵疲软,困意泛滥袭来,勺子从掌心溜走,跟脑袋一块儿砸在了桌上。

未几,店家领着穿一身朝辗司服饰的大人回了馄饨店。

男子细细端详李颐听的脸,惊叹道:“像,太像了。”又甩手给了店家一锭银子,在妇人的千恩万谢中扛走了李颐听。

李颐听是被温热的帕子擦脸擦醒来的,她被面前突然出现的脸骇了一骇,馄饨里的软拂散让她四肢虚软无力,撑了几次才从床榻上起来。

进都城之前她假想了无数个混进宫的法子,却没有找出哪个最为稳妥温和,最能让魏登年接受。

不料一觉醒来,已经到了皇宫。

神扶殿内杉木蟠龙的柱子依然恢弘精美,乃出自大卺雕刻大家的手笔,她不可能认错,但是她看到殿内的一切,又重新恍惚了起来。

摆放帝王龙椅的地台被撤,席间一切摆设觅无可觅,原本供作皇家盛宴的宫殿摆满了一张张妆奁,妆奁上立着一枚枚铜镜,映照出各位美人的脸。

她们言行奇怪,皆在凭空作态,或是假装用膳,或是假装走路、假装说笑,每位美人身边都守着位执鞭的宦官,他们会突然皱眉,那鞭子也就毫不留情地落在美人娇弱的身子上。

美人们被打得泪眼婆娑,而后更加卖力,就像,就像是在模仿谁的神情动作。

李颐听愣愣看着,越看便越毛骨悚然。

殿内美人多达二三十位,每一张脸都和她有两三分相似!

她“啊”的一声叫出来,猛地伸手推开在她脸上涂涂抹抹的女官,费力滚下床,扶着床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是要干什么?你们是谁?你们要把我怎么样?”

殿内的氛围被她一声惊叫打断,然而多数美人连个眼神都没有递过来,只有几个蹙眉瞥她一眼,仿佛大家都是这么经历过来的人,早已司空见惯。

被她推开的女官穿着内庭最高阶服饰,无甚表情,板正的一张脸只是盯着方才被李颐听推开而化花的地方露出些不悦。

“啧,没有培养过的新人就是如此毛躁,不知好歹。”

说着一挥手,李颐听便被人一脚踢中膝盖后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左右两边的宦官立刻上前钳住她双手,让她动弹不得,女官这才慢条斯理走上前,继续化剩下的妆容。

李颐听强行镇定,眼珠子骨碌碌转着扫视周围,殿里多是宦官和手无寸铁的女子,若是她奋力一搏,或许是能逃出去的。

“她们刚来这里的时候都想逃跑,可是这数年来没有一人跑出去,最远的那个也只是到了宫门口,还断了一双腿。”

洞悉一切的女官嗓音冷漠,凉得她打了个激灵。

“多么聪慧年轻的一张脸。有这张脸是你的福气,为什么要逃跑呢?只要你被陛下所喜欢,这一生荣华都将享用不尽。”

“陛下对谁都残忍,可唯独对你们仁慈至极啊。”

女官动作轻柔地摆弄她的妆发,可声线神色却没有任何生气,就像一桩人形的木头,不会窥探主子也没有好奇,这样的人几乎就是为皇宫而生的。

李颐听一边起鸡皮疙瘩,一边努力从她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里琢磨出一点儿有用的信息:“你是说,你们要送我去见魏……陛下?”

女官道:“你的运气很好,她们有的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都还没有见过陛下,若不是你长得太像她,而陛下今日又要动一场大怒,我们也不会随便把你一个新人送到陛下面前。”

李颐听虽然脑子还乱得很,可知道这一点,反倒镇定了下来。

“那你……将我化得好看些。”

女官终于抬了抬嘴角,露出个奢侈的笑来:“孺子可教。”

-2-

妆发快收尾的时候,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赶来,道:“陛下回来了,发了好大的脾气,奉天殿所有的宫人都被打了出去,师傅让我赶紧请这姑娘过去!”

女官手里的动作加快,麻利地将李颐听最后一小撮细发绾进重寰髻,插上累丝鎏金双排步摇:“好了。”小太监盯着李颐听看了半晌,由衷发出一声赞叹:“若不是年岁不对,咱家都要以为您就是那位了。

“姑娘您运气也太好了,虽说还没有来得及培训,可就凭您这张脸,让陛下破戒,就此飞上枝头也不无可能啊,今儿您定然要好好把握!”

要是这女子真的飞上枝头,那么他也要跟着鸡犬升天了。小太监把自己都说激动了,搓着手一脸兴奋雀跃地催着李颐听快快离去。

他一边带路一边跟她快速说了些皇帝的喜恶,又絮絮叨叨说今日皇帝会要大怒,让她千万承受住了。

李颐听不解,问道:“怎么先前的女官说陛下会要大怒,你也如此说,可你们说的都是必然、肯定的揣测,而非已经大怒,那这份笃定是由何而来呢?”

小太监却噤了声。

他们这位国主本就性情暴虐,阴晴不定,做下人的每天都是提着脑袋伺候,更何况他昨夜得了消息竟然命人夜开宫门,独自追去了穗城。

这样的假消息每年都要出个三五次,哪一次他不是满心希冀离宫,又有哪一次不是携着滔天怒火归来?

昨儿穗城一出失踪喜服的事情,他师傅周昆便上下警醒他们今日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说起来,皇宫上下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们陛下惦念的那个人还会回来,除了陛下。

可这些事,他怎么能说?

小太监微斥一声:“不该问的事别问,往后你是富贵一生还是被丢出宫外,且都看你今日的造化了。”

奉天殿周围的护卫宫人果然都被远远驱开,偌大一座宫殿孤寂寂地杵在那里。

小太监将李颐听带入奉天偏殿,嘱咐她安生等着,独自入内跟师傅禀告。

李颐听应下,在门口探头探脑了半晌也不见人回来,实在抓心挠肝,忍不住从右侧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辰时七刻,昏暗的云层终于像是被一双手轻轻拨开,露出第一缕薄阳,穿进四方殿门,照入沉闷的大殿。

正殿并未点灯,空旷清冷,尘埃颗颗分明,在仅有的悠长光线里上下沉浮。

王座上撑坐着位年轻颓唐的帝王,垂着首,冠冕前长长的垂珠微微晃动,掩下他阴鸷绝艳的眉眼和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

右手底下压着的陈旧喜服一寸寸被攥皱成团,他终于开口,幽冷又恶劣地笑了一下,说:“孤想杀人。”

那一瞬似有无尽漫长。

领侍太监总管周昆的脸当即煞白。

他“嗵”一下扑跪到地上,不停磕着脑袋:“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就见见朝辗司新送来的姑娘吧!”

魏登年动了动眼珠,忽而瞥到柱后曳地的一方淡绿色裙摆,冷声道:“谁在那里?”

李颐听心里咯噔一下,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他道:“抬起头来。”

殿中有片刻寂静。

在看清女子面貌的那一刻,周昆的鸡皮疙瘩冒了一脸,随后清醒过来,起身怒斥道:“谁让你入殿的,出去!”

李颐听堂皇地退了两步,王座之上的人如离弦的箭矢般冲了过来,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痴狠失态地盯着她:“小听,是你吗?是你吗!”

李颐听手腕被捏得生疼,却抽不回来,痛道:“魏登年!”

周昆腿脚一软,又“扑通”跪了下去,呵斥都忘记了,恐惧得直接把脸埋进臂弯里。

在他的心里,殿中站着的那位姑娘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然而却听到魏登年一声怒斥:“滚出去。”

周昆小心翼翼地抬头,对上帝王侧过头的一双凌厉眸子。

“是,是,马上滚!”周昆小腿肚颤着晃着,几下撑着起身都打滑得没起来,冷汗暴流,最后还是快速爬着出去了。

李颐听被他的满身戾气惊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往后退了两小步。

魏登年转过头来,看着她露出怯意的脸,凝声道:“你在害怕我,你竟然,在害怕我?”

他又点点头,凶恶地笑了:“你是该害怕,出走十年,音信全无,你是该害怕的。”

李颐听担忧地蹙着眉,努力平复心绪道:“现在我们不适合谈话,你先冷静冷静,我过两日再来找你。”

她伸出另一只手掰开他,转身离去,却被魏登年凶狠地拽了回来。他气急败坏地钳住她的肩膀,赤红着眼:“你还想跑吗?你还想再失踪十年吗?”

他的手掌覆上她细嫩的脖子,漂亮苍白的脸因为怒意近乎狰狞。

“不是!我没有这么想。”

那只宽大的手掌只需要稍稍用力就能拧断她的脖子,李颐听终于有片刻心生怯意:“魏登年……”

未几,手掌却穿到了她的颈后,猛地搂紧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重重吻了下来。

他的气息粗暴,游走在她的唇齿间,一寸寸碾压吞噬,忽地在她下唇咬了一口,李颐听惊呼一声,温软的舌趁机撬进了齿关,紧紧纠缠着她吸吮。

李颐听被迫仰着头,浑身痒痒麻麻如百虫噬心,几近窒息,手中推拒着,终于奋力挣扎开来,却变本加厉地激起了他的怒意。

魏登年把李颐听拖拽到王座的书案前,一掌拂开了案上所有的物件,噼啪砸了一地声响,而后不管不顾地往李颐听倾身压了下去,吻如同暴雨般细密急骤地砸在她的眼角唇边。

“刺啦”一声,女官给她换上的轻薄春衫从侧被撕裂开来,骤然袒露出一片白软的弧度,肌肤在接触到冷沁的空气后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很快被他软热的唇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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