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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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法理不容情。不过眼下,安江城中瘟疫横行,人心惶惶。倘若能找到几个火葬的榜样,再辅以官差们的“令行禁止”,必定能在短时间内肃清瘟疫。

于是,卫凌风找到了药铺的老仆,问他:“安江城里,哪位达官贵人的声望最高?”

老仆是个哑巴,不停地比划手语。沈尧和许兴修都没看懂,只有卫凌风叹气道:“也好,有劳您代为转达。”

说完,卫凌风对他抱拳行礼。

老仆回礼,眼角含泪。

沈尧万万没想到,自愿做表率的那个人,竟然是药铺的主人“黄仙医”。

黄仙医多年来患有心疾,身染瘟疫之后,数病齐发,连续三日滴水未进。他头晕耳鸣,咳血不止,几乎听不到别人的声音,直到回光返照的那一日,他见过老仆,明确表示:“世间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老朽……愿做那第一人,略尽绵薄之力。”

黄半夏“扑通”一声跪在父亲的床边:“爹,您当真考虑好了?”

他的父亲失去了继续说话的力气。父亲只能看着一贯疼爱的小儿子,微微点头。

黄半夏的腿脚麻木,脊背寒凉刺骨。他吞咽口水,喉管涌起一股血腥味。父亲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他也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抹掉一把眼泪,跪得端正:“爹,您还记得娘吗?”

黄半夏的母亲离世很早。那时候,黄半夏未满七岁。他还记得,父亲将他们兄弟四人唤到床前,围坐一侧,安静地陪着母亲。

黄半夏的母亲十分爱美。临终那日,她涂了淡红色的胭脂,攥着丈夫送给她的香囊,气若游丝道:“你要把孩子们抚养成人。”

她的丈夫回了一声好。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你再娶妻,我不生气,但你不要……在墓前告诉我。”

她最后的愿望的是:“百年后,你要跟我合葬。我不想等你太久……”

丈夫摸着她的发丝,答应道:“好的,好的,你放心去吧。”他轻轻捂着她的眼睛,没让她看见自己泪流满面:“你和年轻时一样美。”

黄半夏始终记着这一幕。他记得父母最后一段对话。自从母亲离世,他的父亲没有再娶,整日钻研医术,治病救人,为的是什么呢?

答案清晰又简单。

黄半夏哽咽半晌,痛哭失声。他的父亲也没有讲话,右手伸出一寸,像是要摸一摸黄半夏的脑袋,行至半路,枯瘦的手指垂落,沉寂地悬挂在冰冷的床沿。

窗外的雨一直没停。雷声阵阵,雨水滂沱。

*

次日,云霄雨霁,天空放晴。

官差贴了一张新告示,严令禁止藏匿病人的尸体。

当天中午,衙役们齐聚在南城一带,周围也来了不少普通人。沙土环绕着一座深坑,坑内堆满了因病而亡的尸体……黄半夏与他的三位兄弟,披麻戴孝,站在远处,久久泣不成声。

衙役们头戴斗笠,靠近深坑,立刻泼油、点火,接着飞速后退。

沈尧旁观片刻,感慨道:“这都是没办法的事……瘟疫如此暴烈,死者的尸体要么焚烧,要么深埋,只有这两个办法。而且,安江城已经被封了,货物运不进来,油和木柴都不够用,只能把尸体堆在一块儿烧。”

卫凌风低头沉吟,忽然问:“小师弟,你还能写故事吗?”

沈尧浑身一凛:“啊?”

卫凌风轻拍他的肩膀:“当年,你为了丹医派的发扬光大,曾经编造了几十个故事,张贴在集市之外。”

“哪壶不开提哪壶,”沈尧双手揣进袖子里,“我都快忘了,你有必要再提吗?”

卫凌风建议他:“你把黄仙医的事迹写出来,贴到城中的大街小巷吧。”

沈尧抬头看他。他眼中倒映着天光云影,神情一派肃穆认真。

沈尧不由自主被他感染,连连点头道:“好的。我从前以为,黄仙医的医术一般,配不上那个‘仙’字,如今看来,是我肤浅了。”

言罢,沈尧垂首,面朝着那座尸坑,深深弯腰鞠了一躬。

*

即便沈尧许久不动笔,他的功力也未曾衰退。

黄仙医被火化的那天晚上,沈尧点着油灯,奋笔疾书,写出一篇催人泪下的文章。虽然用词精简,却是字字珠玑,直把黄仙医夸得举世无双。

当夜,沈尧、许兴修、卫凌风等人,抄录文章数十份,揣着浆糊和黄纸上街,并将这篇赞颂黄仙医品德高尚的文章贴满了大街小巷,顺便解释了为何瘟疫能从死人传给活人。

他们的辛苦没有白费。

衙役收缴的尸首多了不少。又过了五日,城中再没有上报一宗瘟疫案例。

知县大人欣喜若狂,连忙飞鸽传书,汇报捷讯。

沈尧与卫凌风轻松了不少。他们留在药铺中,清点药材,制作药丸,似乎都忘了楚家的人。以至于楚开容登门拜访时,沈尧竟然没反应过来。

楚开容不仅带了侍从,还与一位佩剑的男人并排而行。那人武功卓绝,脚不沾地,气质堪比名门公子,又天生一副好相貌,引得药铺中的姑娘频频看向他。

就连沈尧也怔然盯着他。

卫凌风放下草药,扭过了沈尧的脸。

沈尧仍然转头,继续打量那个男人。

楚开容笑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凉州段家,段无痕。”

沈尧却喃喃自语:“左护法?人皮.面具?”

☆、诡秘

沈尧所说的“左护法”,指的是扶华教的左护法。

虽然沈尧曾经与左护法上山采药,也见过左护法持剑杀人,但是,沈尧并不知道左护法的真名。

说来奇怪,左护法内力深厚,武功高强,江湖传言却是少之又少,仿佛被众人遗忘。

而段无痕此人,容貌举止皆与左护法相似。尤其是那种“视人如蝼蚁”的傲慢清高……几乎和魔教左护法如出一辙。

沈尧觉得卫凌风一定也察觉到了异状。可是卫凌风拿着一条抹布擦手,很恭敬地站在一旁:“凉州段家,久闻大名。”

楚开容介绍道:“这位是丹医派大弟子,卫凌风。”

楚开容的折扇不离身。他反手一转扇柄,笑问:“段兄听说过丹医派么?”

段无痕绕过楚开容,虚影一晃就来到了卫凌风的面前。他不言不语,朝着卫凌风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并拢。

这是要做什么?

沈尧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由分说地冲过来,却被楚开容一把拽住。楚开容张开臂弯,顿时揽紧了沈尧。沈尧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铁链钳制,别说挣扎了,他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

沈尧狞笑道:“楚一斩,你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光天化日,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你那张名门公子的脸面往哪儿搁?”

楚开容双眼微眯,这让他看起来略显邪气。他非但没松手,甚至搂得更亲密:“沈大夫,莫要把我当成坏人。我对你是掏心掏肺,并无半点恶意。”

沈尧与楚开容争执时,卫凌风搭上了段无痕的脉搏。卫凌风的两根手指扣在段无痕的腕间,停滞良久,竟然轻飘飘道:“我不能直说。”

段无痕淡然道:“有何不可?”

卫凌风收回手,衣袖遮挡指尖:“我不清楚你练了什么武功……大概不是段家的武学心法。”

段无痕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你看过段家的武学心法?”

“不曾看过,”卫凌风垂眸,对他说,“我不会武功。”

段无痕左手握剑,挑起卫凌风的腕骨,微微点头:“你的根骨是百里挑一。你不学武功,实属浪费了好资质。”

话中一顿,段无痕又上前一步,贴近他问:“北岭有一种失传的邪术,能改变学武之人的吐息,掩藏他们的功力,伪装成一无是处的普通人。你可曾听说过?”

卫凌风正要回答,沈尧暴躁地吼了一声:“他娘的!楚一斩,别以为老子不会发火!你一直揪着老子,是不是找操呢?老子是看在你们楚家和天下第一庄的面子上,稍微敬你三分,你今天欺人太甚!”

他这一吼,不止吓到了远处的病人,也吓到了待在内室的许兴修。

许兴修原本忙着熬药。他听见沈尧的声音,立刻将蒲扇放在火炉边,撩起布帘,走向了厅堂。

许兴修见到段无痕的那一瞬,同样愣了片刻,才笑着问道:“这位是?”

楚开容先是调侃沈尧:“你这混小子,对着一个男人,找操的话也能随便说出口……”

然后他引荐道:“许大夫,这位是凉州段家的……段无痕。”

许兴修抬手拉过沈尧,把他护在自己的背后。沈尧甩袖时,藏在袖中的匕首掉了出来,他弯腰捡起匕首,重新揣回了衣兜。

附近的病人都看了过来,黄家药铺的那几位医师面面相觑。许兴修摆摆手,圆场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家都随我来。”

言罢,许兴修走向了后花园。

楚开容脚步不停,紧跟着许兴修:“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们,明天一早,官府的人会打开城门,我们就应该继续上路了。”

许兴修回首,深深望他一眼:“瘟疫突发的那一日,我去拜访楚公子,经过层层通报,就是见不到你的人。今天有劳楚公子亲自上门,我们师兄弟三人,幸甚至哉!”

楚开容“嗤”地一笑:“惭愧。那两天,我旧病复发,卧床不起,没法儿见客。”

许兴修并未追究。无论楚开容说什么,许兴修都听在耳边,连声称是。直到最后,许兴修又另起一个话题:“我师弟是个直肠子。倘若他得罪了你,还望楚公子,莫往心中去。”

楚开容倏然驻足:“我认识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直肠子的朋友。假使丹医派的弟子们,都像你和卫凌风那样,安江城的这场瘟疫,能结束吗?”

折扇轻摇,他自问自答:“兴许没有这么快吧。”

许兴修也不恼,笑说:“我的小师弟,并不晓得楚公子欣赏他。”

楚开容与他对视,意味深长道:“我爱才惜才,自然欣赏你们每一个人。”

*

江湖上这帮名声响亮的大人物,有什么不好的呢?

沈尧认为,他们最大的不好就是心眼太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聊天就像打哑谜。虽然楚开容等人一般都是动口不动手,但是,哪怕仅仅与他们动口,也不见得有多轻松啊。

一刻钟之前,沈尧见到卫凌风给段无痕搭脉。以沈尧之见,段无痕活蹦乱跳,筋脉强健,没有任何不适之症,整个人非常强壮硬朗。

那他找卫凌风求诊,究竟是费个什么劲呢?

沈尧百思不得其解。连带着,他看段无痕的次数也越发多了起来。

段无痕发现了沈尧灼热的目光,提剑走到了沈尧的旁边。沈尧尚未开口,段无痕便问:“左护法是谁?”

沈尧大惊失色。

段无痕自顾自地说:“你初见我时,口中喃喃自语,还提到了人皮面具。怎的,那位左护法,与我外貌相同吗?”

花园侧门外,隔着一条婉转回廊。假山横卧在栏杆一侧,嶙峋而粗糙,沾着青黄色的鸟粪——这是黄仙医在世时,自个儿从郊外搬回来的,据说是为了哄他的爱妻欢心。

不过,黄仙医死后,花园再无一人关照。

沈尧望着颓败的花枝,意态散漫:“当然不相同。你们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自有一种恃才傲物的秉性,我一时看走了眼。”

段无痕不知何时摘下一片草叶。他指尖捏着翠绿色的叶子,低声回答:“我知道他。”

沈尧笑着打哈哈:“你知道什么?”

段无痕洞悉了沈尧的心思:“我不是在诈你。我晓得那人,剑术高超,与我身形相仿……我已经查到了他的名字。”

不行了,沈尧觉得自己撑不住了。临行前,师父曾经叮嘱过他,在江湖上,少听一些风言风语,更不要主动探听秘辛,那样容易惹祸上身。

沈尧经历一番天人交战,仍是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段无痕斜睨他一眼:“程雪落。”

沈尧复述道:“程雪落?”

他暗自嘀咕一句:“雪落无痕,和你倒是相配啊……”

话没说完,段无痕搭上了沈尧的肩膀。他掌中蕴力,虽未催动,但只要稍微一捏,就能弄碎沈尧的骨头,差不多会碎成流沙。

沈尧后背一凉:“段兄,我与你无冤无仇啊。凉州段家名声在外,讲究信义和仁德,毁在我身上,未免不值当。”

段无痕却问他:“程雪落是哪里的左护法?”

沈尧皱眉道:“我真不晓得!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

段无痕牵引一根手指,沈尧肩膀骤疼,如针扎一般,刺痛密密切切。而沈尧作为大夫,很了解自己的身体,更明白段无痕只要一狠下心,沈尧此生就是个彻底的废人。

沈尧不见棺材不掉泪,偏要看看自己的骨头有多硬。他咬牙道:“我这一路走来,也见了不少江湖侠士,没有一人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我原本想着,你和楚开容不同,行得端,坐得正,怎料你还不如楚开容,竟和我玩这一套严刑逼供……”

他昂首挺胸:“你搞死我,我也不告诉你。”

段无痕失笑。他这一笑起来,如冰雪初化,如雨后初晴,万千草木之美景,浸润在他的眼眸里。

沈尧却暗忖:心那么黑,白瞎一副顶好的皮囊啊。

“你不必在心中骂我,”段无痕目视前方,低声叮嘱道,“倘若别人问起他,我希望你的答案,就和今天一样。如此,我留你一条命。”

沈尧嘲笑道:“呦,这话听起来,你是在保护他?”

段无痕还没开口,沈尧就拂袖道:“他不需要你的保护。我看他的武功,比你更强。”

段无痕波澜不兴,无喜亦无怒:“你见过他出招,还是见过他杀人?”

沈尧简略形容一句:“他的功法,臻于化境。”

说完,沈尧夺走段无痕手中的叶片,往前一扔,使唤道:“来来来,段公子,你也给我表演一下,让我开个眼界。你能不能把那个落叶劈成两半?”

段无痕没理他,转身走了。

沈尧望着他的背影,双手抱臂。他刚一扭过头,就见那片叶子落回了栏杆,再一细瞧,其上有一条丝线般细微的裂痕,而叶片已经碎成了两块。

太可怕了,这帮高手。沈尧心想道。

☆、错综

沈尧十八岁之前,几乎不认识武林高手。

他曾见过力大无穷的樵夫,百步穿杨的猎户,擅长空翻跟斗的柳青青姑娘。这些人,在沈尧看来,已经比普通人略胜一筹。

而今,他结交过云棠、程雪落、楚开容、段无痕等人,视野陡然开阔。他揪下一片桑树的叶子,捏在掌中把玩片刻,强迫自己压下了好奇心。

程雪落与段无痕外貌相似,年龄相仿,必定是兄弟之类的血脉至亲。

可惜程雪落身在魔教,效忠于云棠教主,段无痕又是凉州段家的长房长子,这层关系一旦被人捅破,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沈尧几番思索下来,决定守口如瓶。

他的两位师兄不愧是比他年长了好几岁,他们阅历丰富,口风也更紧。临到傍晚,谁也没提及那位段公子,亦或者魔教的左护法。

沈尧暗暗放心。他紧挨着卫凌风落座,旁听他们的闲谈,才知道楚开容不仅带了侍卫,还带来了两个木桶、三位厨子——安江城内最好的厨子。

沈尧忍不住问:“楚公子,你这是干嘛啊?”

楚开容收起折扇,半倚着栏杆赏景。那扇子以玉为骨,剔透冰凉,扇面是最好的白缎。而楚开容浑不在意地旋转扇柄,悠闲自得,俨然一副名士风流的恣意态度。

他说:“这几日,你们的辛勤劳苦,我略有耳闻。我不爱打马后炮,别的忙也帮不上,愿能请大家吃顿饭,犒劳兄弟们的五脏庙。”

许兴修立刻承情道:“多谢楚公子的好意,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卫凌风唤来黄家的老仆,让他把黄半夏等人都叫过来,楚开容却出声打断道:“罢了,黄半夏的父亲去世不久,他们还在服丧呢。”

沈尧抬眉,刚好与楚开容对视。

楚开容折扇一转,虚立在掌中。他分明没有碰到扇子,也没有催动内功,无形中就暴露了武林高手的身份……真是可怕,沈尧默默摇头。

不过,沈尧仍然开口说:“如果没有黄家的鼎力相助,光靠我们师兄弟三人,哪里能降服瘟疫这只恶鬼?就事论事,黄家提供了所有药材,他们占得功劳,比我多多了。”

楚开容轻笑,未做回答。

沈尧继续道:“我们在黄家设宴,顺便告诉人家,也不算失了礼数。”

楚开容蓦地凑近他:“你方才在前厅大呼小叫,算不算失了礼数?我原以为,你们丹医派的弟子并不在乎虚名。”

沈尧紧皱双眉,争辩道:“要不是你跟我拉拉扯扯,我怎会大呼小叫?凡事先有因,后有果。”

楚开容笑着品茶。他看向侍卫,递了个眼色,那侍卫离开没多久,便把黄半夏一行人领进正门。

黄半夏还有三位哥哥,除了黄半夏有点倔强傲气,他那三个哥哥都是老实巴交的样子,甚至没穿一袭飘逸长衫。他们身着粗布裤子、宽松短褂,只是为了方便采药和干活。

楚开容站起身,游刃有余道:“今日有幸,能与诸位结交,等会儿上酒了,我先喝三杯为敬!”

走廊尽头摆着一张巨大的方桌。那是黄半夏的父亲从前购置的,黄半夏小时候,常见哥哥们用桌子晾晒草药,后来药铺开辟了专门的地方,这张桌子就被大家弃用了。

没想到楚开容会在这里设宴。

黄半夏早就听过楚家的威名。他激动得无法自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竟然拖着一张椅子,直接摆到了楚开容的旁边。

黄半夏不停地问:“你是楚开容吗?你是不是楚开容?你真的是楚开容吗?京城楚家的贵公子?我听说京城的姑娘排着队想嫁给你,你家后院都快要塞不下了 。”

沈尧偏头望着他们,只见楚开容的杯子一晃,茶水溅出来两滴。

不得不说,楚开容在京城确实很受欢迎。京城的才女们为他写诗,谱曲吟唱,名动四方。偏偏他一直没有娶妻,也给闺中待嫁的姑娘们留下了无限遐想。

黄半夏毫无自知之明,拽紧了楚开容的华服衣袖:“你剿灭一个山头的土匪,我佩服你是个大侠,是个铁血真汉子。”

楚开容不卑不亢地笑道:“在下,多谢黄公子赏识。”

一旁的段无痕冷不丁开口:“那些土匪武功低微,成不了气候。”

黄半夏冲他抱拳:“阁下是?”

段无痕从善如流,报上名号。

黄半夏一改刚才的聒噪,话少了很多。他大概是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才能慢慢地接受现实。他家这座小庙里,竟然容了两尊武林大佛,而沈尧和卫凌风等人还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楚开容抬起手臂,正要揽住段无痕的肩膀,显示他们俩的关系密切,段无痕就反向掣肘,与他隔开距离。

最让楚开容刮目相看的,大概是段无痕的内力。段无痕此人,师承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素有“剑仙”之美名,能以剑气为屏障,屏退一切外力。

段无痕也精通这一套。楚开容稍微试了试,随后就发现,自己抓不住段无痕的袖子。

段无痕还对他说:“楚公子,萍水之交,不必如此。”

楚开容拔掉酒瓶的塞子,笑意盎然:“啊?我以为我和段兄,是过了命的硬交情。”

厨房离得不远,隐约传来烤羊和烧鱼的香味。县令封城的这段时间,大多数人都吃得不好,能不能活命还是一回事,上哪儿去找山珍海味呢?沈尧万万没想到,城门尚未解禁,楚开容就搞到了珍馐美食……

他握着筷子,反复端起又放下餐具。

卫凌风问他:“你饿了?”

沈尧摊平双手,稍微搓了搓大腿:“饿是真的饿,累也是真的累。我们每天都在嚼馒头,吃不上一口咸味,我早就觉得难受了。”

卫凌风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你年岁尚小,不经饿,是该多吃些好东西。”

沈尧经常听卫凌风说这句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因他年幼时嘴馋,卫凌风常去丹医派的厨房,给他找些零食,也曾在湖边垂钓,捉鱼来给他熬汤。

他拍了下卫凌风的肩膀:“如今我也大了。男子二十岁弱冠,明年就是我的弱冠之年。小时候,你总是照顾我,今后,我更会照顾你。”

言罢,沈尧和卫凌风碰杯。

卫凌风自饮半杯,忽然说:“我何须你来照顾?你能照顾好自己就行。学医不比学武,丹医派比不上药王谷,江湖中人追捧武林秘籍,甚少关心草药和医经。你在江湖上行走多日,已经吃过了苦头……”

沈尧扑哧一笑:“男人吃点苦算什么?男人就该吃苦。”

他嗓音微微拔高,附近的人都听见了。

沈尧也不害臊,高谈阔论道:“哎,你们别看我啊,小爷我这话说得没错吧?”

“说得好,”楚开容第一个捧场,“江湖是男人的天下。群雄逐鹿,自然有胜有败,有人吃苦,有人苦尽甘来。”

沈尧偏爱与楚开容抬杠。他立马说:“你忘了那些武功绝顶的姑娘吗?江采薇、柳如烟、云棠……”

他没说完,许兴修伸出一条腿。在桌子底下,许兴修猛然踩住了沈尧的脚尖。

沈尧咬紧牙关,哪怕酒劲上头,他也当场住嘴了。

楚开容玩味道:“云棠?”

段无痕执起筷子,眼神如凛冽秋风般扫了过来。他和左护法的气质实在太过相似,沈尧恍惚中以为左护法投来了杀人的视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笑道:“我听人讲,魔教妖女云棠的武功很高,她会那个什么无量神功。”

沈尧胡乱地抬手,在空中划了几圈:“她从不用刀剑,能控制风和雨,见血封喉。”

卫凌风圆场道:“江湖传言,真真假假,虚虚幻幻,你听过便算了。”

沈尧嬉笑着答应,又见楚开容盯着自己,视线焦灼如烈火,似乎要将他烧穿了。

沈尧心下暗叹,选择了祸水东引之法:“楚公子?”

楚开容声调上扬:“何事?”

沈尧问他:“柳如烟是不是你的表妹?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吧。”

楚开容咳嗽两下,推杯换盏道:“你提她干什么?”

厨子和侍卫端来一只烤羊,重重摆在了桌上。接着是烧鸡、青菜面、炭烤里脊……看得出来,楚开容搜刮了有限的食材,尽量撑起了东道主的场子。

沈尧撕下一只羊腿,啃了两口,被烫得舌头发麻。他含糊不清地说:“我在茶馆里听闻……柳如烟貌美绝伦,那究竟是什么样?我是说,天下第一美人,究竟什么样?”

楚开容挥开扇面,很闲散地摇了摇:“你想要女人吗?”

沈尧被白酒呛了一口。

楚开容看着卫凌风,笑意更深道:“也是啊,你年纪到了。京城和你岁数相仿的公子哥儿,少说也要找两三个通房,每天伺候着。”

他扭过头,调戏段无痕:“段兄,凉州也是如此吗?”

段无痕尚未回答,楚开容悠然道:“自古以来,凉州便是烟花风流之地。”

段无痕不吃饭,也不喝酒。美味佳肴勾不起他的兴致,他嗓音凉淡道:“习武之人,勿近女色。近女色者,难修正果。”

他显然是个武痴,沈尧腹诽道。

不过沈尧也不爱女色,是不是因为,他天生应该学武呢?他开始反思自己。

这时,卫凌风竟然开口:“此言差矣。习武者,近女色,阴阳调和,利大于弊。”

话中一顿,他反问段无痕:“更何况,没有女人,武林名门怎么能开枝散叶?”

楚开容勾唇又是一个笑:“卫大夫是个妙人。”

沈尧左手挡在嘴边,轻咬一口皮肉。他的舌尖被羊肉烫伤了,有些麻木,再一听卫凌风的话,也不知怎么,嘴上就忍不住问他:“大师兄,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啊?”

卫凌风食指和中指扣紧酒杯,连答两声:“没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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