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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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世真下意识屏住呼吸,心紧张地狂跳。龙椅坐上去,比看着还要显得宽大,四面都没有可以依靠的,只能正襟危坐。又因为撤去了软垫,椅子显得十分坚硬,坐着可并不舒服。
容嘉上笑着打量她,“瞧,慈禧太后都没有坐过的龙椅,你却坐上了。”
冯世真咬着下唇笑,“一点都不舒服呢。你要不要来试试?”
容嘉上挤了上来,和冯世真并肩坐着,望着下方空荡荡的大厅。
“感觉挺好的呀。”容嘉上笑着说,“尤其是和你一起坐这上面。以前的皇帝怎么就没有想到过和皇后一起坐?”
“那可是乱了规矩。”冯世真说。
“规矩也没能让他们守住龙椅,不是么?”容嘉上讥笑道,“要是我,就要和我心爱的女人分享我的宝座,让她站在我身边,和我看着同样的风景。成就再大,如果只能独自一人站在最高处,那又有什么意思?”
冯世真感受着男人掌心的热度,望着他英俊而削瘦的侧脸,心中爱意涌动,仿佛能融化殿外满庭的冰雪。
两人坐在龙椅上好一阵没有说话,直到警卫巡逻经过,将两人赶了下来。容嘉上丢了几枚大银儿过去,堵住了警卫的唠叨,好整以暇地拉着冯世真的手走了,去逛东安市场。
东安市场颇大,里面各类商铺云集,尤其有大量买书画古玩的铺子。北平物价比上海低,连珠宝玉器都要便宜许多。冯世真用自己的积蓄给母亲买了一对玉镯子,又看中隔壁画店里出手的齐白石的画。
齐白石的画时价每二尺一元,冯世真手头钱不足。容嘉上一听是冯老先生喜欢齐大家的画,当即慷慨解囊,一口气买了三幅小八尺的画,送给冯世真暖新宅。
“我爹到时候肯定要问我哪里来的钱的。”冯世真抱怨。
“说是学生家长送的礼呗。”容嘉上不以为然。
两人在东安市场里一家生意极好的饭馆里用了午饭,又去逛琉璃厂。两人都对古玩没有什么兴趣,一路逛来也只是看个新奇。倒是走到了富晋书社门前,冯世真两眼发光,一头钻进了旧书堆里,连容嘉上都不搭理了。
容嘉上知道冯世真爱书,也不打搅她,自己捡了一本最新流行的武侠小说翻着玩。他看几行小说,又扭头看冯世真一眼,像个在教堂里被坐隔壁的美貌女孩勾得蠢蠢欲动的少年一样。冯世真专注阅读时的表情有着稚气的认真,嘴巴会不自觉地轻轻撅着,教人看了忍不住想凑过去偷个吻。
就在容嘉上抓耳挠腮,准备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去偷个香的时候,一个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声音响起。
“嘉……嘉上?”
容嘉上循声把头转了过去。
书架的尽头,七八步之遥,桥本诗织穿着一身黑色孝服,像个阴魂不散的女鬼似的,重新出现在了容嘉上的视线里。
跑到这么远了都能碰到这个女人,容嘉上的眉毛不禁重重地皱做了一堆。
一三一
这可不是一个对待异地相逢该有的表情。桥本诗织本有的惊喜被容嘉上这么一闹,僵硬地挂在脸上,十分尴尬。
“居然真的是你。”桥本诗织道,“我听二哥说你最近总往北平跑,忙得不可开交的。我有孝在身,也不方便上门拜访。令尊的病好些了吗?”
“他病情很稳定。”容嘉上淡漠道,“你怎么来北平了?”
桥本诗织说:“我们才回日本安葬了大哥,在北平歇一日,家父要办点事。明天就回上海。”
容嘉上点了点头,随即冷场了。
桥本诗织看他这架势,一时弄不清他究竟是不知道自己和容定坤的约定,还是打算赖账,于是试探道:“杜小姐那事,我很替你难过。她不懂你的好,是她的损失。你会再寻到一个好女人的,嘉上。等回了上海,你要是心情不好,也可以来找我说说话。”
“谢谢。”容嘉上说,“不过你家也有白事,我也不便去打搅。”
桥本诗织悻悻,又说:“我大哥去世后,家父一直郁郁寡欢。我这次特意过来,想寻点古玩石料,哄他开心,却是不懂行。嘉上,你能给我做个参考吗?”
容嘉上淡漠道:“懂古玩的是家父,我其实也对这行一窍不通,抱歉帮不上忙。”
桥本诗织自讨了没趣,发挥了登峰造极的涵养功夫,大方一笑,“那我自己去转了,不打搅你独处。”
若是寻常男士,这个时候怎么都该抽空陪着女士逛一番。可是容嘉上却拿定了主意尽量少和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相处,毫不挽留桥本诗织,冷淡地目送她远去。
冯世真先前一直站在角落里,这才走了过来,笑道:“你和她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孽缘吧。”容嘉上苦笑,搂过她道,“选好书了么?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冯世真挑了三本书,让店员拿纸包了,同容嘉上返回酒店。
可因为桥本诗织的突然出现,气氛还是有了微妙的变化。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没有怎么交谈。直到用晚饭的时候,冯世真捏着筷子,终于问:“我一直有点不理解。你和桥本诗织好歹也算少年情侣,应该没有什么仇恨,可为什么我觉得你当初和她重逢的时候,就不是很开心。到了现在,甚至越来越厌恶她了?”
容嘉上吃着冬笋,道:“我还想你什么时候会问呢。”
“早就好奇了。”冯世真说,“她确实挺虚伪做作的,但是……”
“你都说她虚伪做作了,我为什么不能厌烦一个虚伪做作的女人?”容嘉上反问。
冯世真更好奇了,“你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容嘉上放下筷子,拿餐巾抹了抹嘴,哂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初太蠢,一心相信她是真心喜欢我,哪怕我当时的身份只是容家族里的旁枝弟子。结果人家精明得很,一边吊着我这个忠狗,另外一边还勾着当地的一个富家子弟。我在这边发愁要怎么让我爹接纳她,她却已经决定放弃我而选择那个富家子了。我当日本是偷偷跑去想给她一个惊喜的,结果听到了她和她娘的话,才知道了真相。”
冯世真怔怔地望着容嘉上。
“也是我太蠢。”容嘉上长叹一声,“她平时看着单纯可爱,人还有点迷迷糊糊的,凡事都听我的。却想不到竟然是那么有主意的人,权衡利益熟练老道,把感情放在称上称,真是再精明不过的人。”
冯世真把容嘉上的手包裹在双手之中,轻轻抚摸,像母兽舔舐着情人的伤口。
容嘉上平静地说:“多亏我那天走了一趟,不然没准现在还被她蒙在鼓里。这次重逢后,我算彻底看清了她。她比当年还要不堪。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厌恶她。她之前找我爹谈合作,可不仅仅只说了带着金麒麟嫁我的话。她要我爹帮她弄死桥本大少,扶持她二哥继承家业。”
冯世真轻抽了一口气,“看来我那天预料对了!”
“你那天就是因为这个事,才突然要我和你走的吗?”容嘉上目光柔软地看着她,“你怕我被牵连?”
“当然!”冯世真说,“可谁想到后来孟绪安来了那么一出,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还顺便吓死了桥本大少。”容嘉上说,“这一点,我还得谢谢孟绪安呢。”
冯世真摩挲着容嘉上的手指,轻声说:“我在想,你本来就被女人骗过一次,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来喜欢我,可我又骗了你……”
容嘉上起身走过来,把冯世真拉起来拥入怀里。
“你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你骗了我别的事,可你没有骗我感情。我知道你喜欢我,就算你不承认,我也知道。”
冯世真仰头看着他,难过道:“可你这么还是这么傻。上过当,却还肯相信我。你简直是……”
她哽咽了。
容嘉上不禁笑着亲着她的额头,“我才是委屈的那一个,怎么倒是你哭起来了。”
“觉得委屈?”冯世真轻声问。
“当然。”容嘉上和她抵着额头,“有时候半夜醒来,怕你已经走了。怕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你和我好,只是可怜我。”
冯世真心酸难当,踮起脚尖用力吻了吻他,哑声道:“你见过有这样可怜人的么?”
容嘉上身体发热,低笑着说:“确实没见过,但还需要进一步确认一下。”
冯世真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不说话。容嘉上笑着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进了卧室。
卧室里很快响起了欢笑,那嬉笑声逐渐减弱,又换成了另外一种旖旎暧昧的喘息。这喘息低吟断断续续,一直持续了许久。直到客厅里的电话突兀地响起,将沉浸在激情中的两人稍微唤醒了几分神智。
“电话……”冯世真喘息着提醒。
“别管。”容嘉上抬高她的腿,冲进她身体最深处,放肆地冲击。
冯世真承受不住地仰头大声喘息,那些求饶的话语被随即而来的强劲的律动撞散,转为春意绵绵的呻吟。她所能做的,只能紧紧攀着男人精壮的身躯上,由他带领着,在狂潮巨浪之中颤栗。
他们紧紧相拥,用最原始而最炽热的节奏起舞。欢畅的快意和交缠的唇齿间甜腻的情话,都让他们无暇顾及门外的铃声。
电话响了两次,卧室的门依旧紧闭着。
来电却是锲而不舍,反复响着。直到第三次铃声响起,容嘉上才气急败坏地下了床,光着身子走出来,接起了电话。
“大少爷,抱歉打搅您了。”陈秘书在电话那头惶恐地说,“是老爷,他有反应了。”
容嘉上愣了愣,在沙发上坐下。
“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分钟前。”陈秘书说,“不过他只哼了几声就又昏迷过去了。医生说老爷这样是度过危险期了,醒来指日可待。大少爷,您需要回来吗?”
容嘉上朝卧室方向望了一眼,说:“我明天一早回来。”
“是。”陈秘书说,“那还有一件事要向您汇报。就是您前阵子让人去查的那个二十年前的案子,下面的人查到了点东西。”
“是什么?”容嘉上又朝卧室望去。冯世真裹着一条雪白的薄绸睡袍,走进了浴室,却没有关门。
陈秘书支吾了一下,说:“这事有点复杂,电话里一时说不清。要不等您今晚回来了,我和您详细说?”
哗啦啦的水声中,年轻女郎窈窕的身影时隐时现,睡袍的腰带被丢在了浴室门外的地上。
“那就这样吧。”容嘉上迫不及待地挂上了电话。
浴室里,细细的水珠正淋在女郎雪白柔腻,宛如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肤上,再顺着玲珑的线条一路蜿蜒流淌。容嘉上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换来冯世真红着脸羞赧的一瞥。
“先生,我还没确认完呢,做学问可要有始有终。”
浴室的门被男人一脚踢上,关上了满室春意。#####
一三二
关于容定坤有所好转的消息,容嘉上知道冯世真不乐意听到,便也没有和她提。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冯世真就被容嘉上起床的动静唤醒了。她揉着眼睛转过身,看容嘉上已穿戴整齐,见她醒了,俯身吻了吻。
“继续睡吧。我回上海处理点事,要是晚上不回来,会给你来个电话的。”
“事情很严重么?”冯世真忍不住问。
“没什么。”容嘉上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只是需要我回去一趟罢了。别担心。”
飞机急速滑行,缓缓拉伸飞起。容嘉上喝着咖啡,自窗口往下往。大地银装素裹,在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耀下,皑皑生辉,晶莹洁净。而上海阴云笼罩,江河城市全都浸在一张灰色的幕布里,潮湿寒意穿透厚重的毛呢大衣,钻入骨缝之中。
容定坤昨日醒了片刻,又继续昏睡。容嘉上在他病床前坐了半晌,他无知无觉,胸腔里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呼吸声。容嘉上觉得父亲像足了一辆快要报废的老爷车,苟延残喘。当大家都觉得他要熄火了,他却又能轰着汽缸缓慢爬行几步。
容嘉上并不希望容定坤就此死去。虽然知道以容定坤这些年来造过的孽来说,他能在病床上溘然长逝已是好结局了。这人到底是他的父亲,纵使不负责,却也给了他安稳富足的生活,把他养到了二十岁,并且留给了他一份雄厚的家业。
既然享受到了好处,就没立场去指责。容嘉上也只能这么矛盾且无奈地沿着容定坤给他划定的路线继续走下去。
离开了医院,回到商会的办公室里,容嘉上屏退了旁人,把陈秘书留了下来。
“说罢。”容嘉上道,“昨晚在电话里说得那么神秘,到底是什么事?”
陈秘书才跟着容嘉上从医院回来,还没来得及脱去大衣,坐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满头大汗。容嘉上看他这样又滑稽又可怜,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先缓口气,然后仔细说给我听。”
陈秘书把温茶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再度确认办公室的门窗都关上了,这才脱去了大衣,拨开公文箱的扣子,取出了一叠文件,递给了容嘉上。
“大少爷您之前派了两个专员帮冯小姐调查身世。我这里收到了最新的报告。”
“你先说说。”容嘉上没什么耐心看资料。
陈秘书抹着汗,说:“根据大少爷您之前给下来的情报,我们的人将那附近每个乡镇都搜寻了一遍,寻找二十一年前年貌符合,又带着孩子的妇人。从咱们分析,当年冯小姐的母亲带着她应该只赶了一天的路。早上出发,晚上到达,从时间和距离上推算,我们把她们母女的出发地定在郭家镇和大榕镇两处。”
地图上用红色钢笔画了一个三角形,南边两个角是郭家镇和大榕镇,北边一角则是白柳镇。三角形向一个箭头,指着东北方向的上海市。
容定坤是从郭家镇走出来的,在当地有田有铺面,只是近亲全都死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疫病中。现在除非过年祭祖,容定坤也不回老家了。
想到冯世真极有可能真的和自己家有着更深远、更复杂的牵连。容嘉上心里生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觉,越发觉得有些别扭。
“这两个镇上符合条件的妇人有二十来个。”陈秘书哑着嗓音说,“至今为止,已经确认死了的有八人。三个是生孩子时死了的,五个是病死的,都找到了坟。冯小姐说她母亲姓白,但是这里并没有姓白的人家。”
容嘉上蹙眉,“这么说,这条线断了?”
“也不是。”陈秘书说,“派去查这事的小子有几分聪明。他找了个年近八旬的老婆子话家常,打听到大榕镇上有一户姓钱的人家,男人丧偶后娶了个寡妇。寡妇带了一个拖油瓶女儿进门。寡妇的前夫就姓白。只是那个拖油瓶女儿是在钱家养大的,街坊都习惯叫她钱大姑娘。”
“然后呢?”容嘉上挑眉,听出了端倪。
陈秘书说:“这个白氏长大后嫁去了郭家镇,不久生了一个女儿。过了三年,就是二十一年前,白氏又回钱家生孩子、坐月子,年底的时候才带着新生的孩子回了夫家。白氏第二胎生的是个儿子。”
容嘉上抄着手靠进了沙发里,点了点头,冷声道:“继续。”
陈秘书抹了一把汗,说:“我们之前就查到过,说这个白氏是出嫁后在夫家病死的。这整个事里最巧的是,白氏就是在二十一年前的腊月病死的,同冯小姐母亲遇害时间完全对得上。”
容嘉上面容冷峻,眉尾抽了抽,“钱家还有什么人?”
陈秘书脸色发白,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说:“钱家老两口也在当年瘟疫中死了,留下一个小女儿。这钱二姑娘嫁人后,跟着夫家搬去了广州。爹娘姐姐出事的时候她正要生孩子,没能赶回来。好在咱们在广州有办事处,派了人去找,居然真找到了。只是……”
“把话一口气说完!”容嘉上不耐烦。
陈秘书一脸赴死的表情,咬牙道:“钱二姑娘说,她姐姐嫁的,是郭家镇的……容家……”
容嘉上的表情凝固住。
“钱氏还翻箱底找出了一张照片,说是她姐姐和姐夫。”陈秘书的手哆嗦着,翻着资料夹,别着相片的那一页摊开在了容嘉上的面前。
相片已发黄,只有半个巴掌大,因为保存得不好,上面布满了褶痕。照片里是一对年轻夫妻,妻子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女子的面容已经看不清,可男人的脸却奇迹般地保持着可以辨认的清晰。
硬朗的轮廓,浓密的眉,高挺的鼻梁……
这男人像是直接从容嘉上见过的父母的结婚照里剪过来贴上似的!
容嘉上的手一抖,照片就像枝头的落叶一样,轻飘飘地落下,掉在了地毯上。
陈秘书汗如雨下,满脸苍白,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容嘉上。
容定坤早年曾抛弃妻女的事经过容太太在医院里喊的那一嗓子,已让容家公司内部的职员多少都有耳闻了。陈秘书昨天大清早拿到了手下送上来的照片,吓得险些跳楼。
容家大少爷替情人寻亲,寻来寻去,似乎寻到了自己亲爹头上。那究竟是个大误会,还是容嘉上真的和自己失散的姐姐……
陈秘书在家里抽了一整日的烟,几次想把照片烧掉,最后还是没有下手。他下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让他给容嘉上去了电话后,然后一夜未眠。
这个决定,同时也是一个赌注。赌他的前途和未来。
容定坤如今看着就算醒里,也只能退居二线。容家太子登基即位,成为新主。容嘉上手下几名心腹干将,单说秘书,就有他和黄秘书两位。容嘉上却更信任黄秘书一些,去北平也带着他。陈秘书觉得自己如果不能铤而走险一搏,怕以后只能屈居黄秘书之下了。
知道了东家最不堪的机密是个赌博。要不一举成为真正的机要秘书,要不就被灭口。陈秘书决定赌一把。
“大少爷,或许这人是亲戚呢。”陈秘书干笑着,“兴许是您的叔伯……”
然而容定坤是家中独自,仅有两个姐姐,也早病死。堂辈的兄弟又怎么能长得这么像?
容嘉上静默地坐着,仿佛一尊雕像,冰冷坚硬,毫无生气。
陈秘书在容嘉上的沉默中如发了寒症一般颤栗着,脸上逐渐浮现出一抹绝望之色出来。
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容嘉上突然爆发。他一跃而起,如猛虎狩猎一般扑去,抓着陈秘书的脑袋按在沙发里,掏枪抵住了他的后脑勺。
陈秘书又瘦又小,毫无招架之力地被摁住,脸陷在沙发里,呜呜个不停,浑身打摆子似的哆嗦着。
容嘉上拉开了左轮手枪的保险栓,把枪杆死死顶着陈秘书的脑袋。他浑身紧绷如一张拉到极致的弓,面孔是狰狞的,五官是扭曲的,双目迅速布满了血丝。
杀了他!
一个声音在容嘉上脑海里喊着。
一三三
杀了他,再处理掉所有知道照片的人。这个秘密就会被永远掩埋下去了。
世真不会知道的。她会依旧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
然后等他在容家站稳了脚跟,把父亲送去外地疗养后,他就能娶世真了。
他们可以不要孩子,他不在乎。
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只要她是永远属于自己的。
所以,杀了他!
容嘉上急促喘息着,手背青筋曝露,冷汗沿着脸颊和鼻子滑落,滴在了他握枪的手上。陈秘书在他手下徒劳地挣扎,逐渐脱力,呜呜声也弱了下去。
容嘉上用力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松开了手。
陈秘书滚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喘着气,涨红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容嘉上好似被抽去了全身的筋一般跌坐在沙发里,低头把脸埋进了手里。
陈秘书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哑着嗓子小声说:“大……大少爷放心,这事只有那小子和我知道。我们俩都对您忠心耿耿,绝对不会对外面泄漏丝毫。”
“要是你们敢,”容嘉上抬起头,用血红的眼睛盯着陈秘书,“我要你们全家老小都再也开不了口。”
陈秘书不住作揖,“绝对不敢!大少爷,我对您是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要不然,我早就把照片烧了,又怎么会拿到你跟前来?”
容嘉上的嘴角抽了抽,“你能带着这个秘密亲自来见我,倒是有种。”
陈秘书跪着,哀求道:“我能有今天,全靠大少爷对我的重用。我是甘愿为您做牛做马,鞠躬尽瘁一辈子跟着您。只求大少爷能信我。”
容嘉上冷漠地注视着陈秘书。良久,他说:“你儿子的病,有起色了吗?”
陈秘书听到这句话,险些瘫在地上,却也知道,自己这个赌,是赌对了。
“还是老样子。”他说,“现在都是内子在医院照顾他。”
容嘉上把左轮手枪的转轮拨得咔咔直响,说:“仁济医院里有一位美国医生好像擅长治你儿子的病。给孩子转院吧。”
陈秘书这下是真心实意地给容嘉上磕了头,道:“大少爷这恩情,在下愿肝脑涂地以报!”
“你还是好好活着,帮我做事吧。”容嘉上哼笑,又问,“家里这几天都还安静吧?”
“家中太太小姐们都很好。”陈秘书说,“就是太太打算把老爷从医院接回家里休养。还有,唐家的舅太太上门想借钱。太太说家里没男人不好做主,给了两百块把她打发了。”
容嘉上点了点头,又问了一些公司的事,把陈秘书打发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容嘉上坐在办公室里,久久一动不动,感觉着冷汗一阵阵沿着背脊往下滑。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色怀抱,按开了盖子。盖子背面,是冯世真新照的一张照片。
女郎面似明月姣姣,乌发如云,长眉如冰,眸光潋滟清澄,嘴角浅笑嫣然,一脸温婉幸福。
她爱着自己,他深信不疑。这个美丽温柔的女人,此刻正在白雪皑皑的北平,在等着自己回去和她重逢,等着重新投入他的怀抱。
不会那么凑巧的。容嘉上对自己说,老天爷不会和他们开这么一个荒唐的玩笑。
老照片模糊,也许那男人真的只是容家堂叔伯罢了。
若是堂亲……容嘉上捂脸苦笑。堂亲也好歹比嫡亲要远一些。
只是,容家又哪里来的恰好也在二十一年前死了妻子和一双儿女的堂叔伯呢?
这天下只有一个冯世真,也只有一个容定坤。不论怎么绕圈子,所有证据都把两人牵扯到了一起。
正因为心知肚明,容嘉上痛苦地呜咽一声,像受了伤的兽,肌肉紧绷着,颤抖着,手用力拽着头发。
他可怜的世真!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而终点的钟声已经敲响。这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眼见就要把他们俩活埋。
可他舍不得世真呀。他这么爱她,胜过生命。他怎么舍得从她眼里看到一丝痛苦和绝望?
不能让她知道!
容嘉上死死咬着牙,身子轻微地前后摇摆着,像是犯了鸦片瘾的人正在艰苦地同自己对抗。
一定要瞒着她。所有的罪恶都让他一个人扛着就好了。他是男人,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世真背负着家仇和他相爱,她已经做得够多的了。他不能让她再背负两人有可能乱伦的罪孽。
容嘉上站起来,如樊笼困兽一般在客厅里烦躁地走动着。
这事也不能让父亲知道。容定坤没准会很乐意把冯世真认回来,因为他几乎平白得了一个到手后就可以拿去联姻的女儿。但是要世真继续过着清贫的生活吗?她本来可以做个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的。她才是容家货真价实的大小姐!
容嘉上想起容芳桦曾经说过希望冯世真是她的亲姐姐。谁知道这丫头会一语成箴?
要保证容家的家产有世真的一份,又不能公布她的身份。他不能娶她……他再也不能娶她了。
容嘉上像是突然被人一拳捶在胃部,痛苦地跌坐回沙发里,用力拽着头发。
天知道原来他是这么想娶她。
他想看着她披着洁白的婚纱走到自己面前,想和她生儿育女,想和她白头到老。他们为了生活琐事争吵,为儿女们操劳。他想和她相伴着走过今后的每一天,不论欢乐或者忧伤,不论贫穷富贵还是疾病灾难,他们不离不弃,一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
原来他想给世真的是这样的承诺。却是不知道是否还有资格说出口来。
机缘是长夜里的一道流逝的光。眼才看到,手还未伸出来,它就已经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良久,容嘉上直起身,抹了一把脸,重新坐回沙发里,拿起了电话听筒。
他拨通了唐二舅家的电话,转了两道,才让唐家舅爷接过了电话。
唐舅老爷张口就是向容嘉上抱怨自己手头紧,老朋友做寿他都送不出像样的礼来。容嘉上不耐烦地打断了舅舅的唠叨,道:“我会让秘书给您送支票过去的。二舅,太太说我爹瞒了他前头有原配和儿女的事,这事你们知道吗?”
唐舅老爷愣了一下,尴尬道:“你爹找人提亲的时候提过一句。你爹当时年轻,长得好,看着又是个能干的。虽然父母妻儿都死绝了,可你外公还是把你娘嫁过去了。没想大概你爹真的命太硬,你娘生下你也没了。不过,嘉上你放心,你是容家正经的长子嫡孙,没人能动摇你的位置。”
容嘉上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问:“那你知道那母子三人是怎么死的吗?”
唐舅老爷说:“说是那母子三人回岳父家的时候染病死了。你是不知道,当年那场瘟疫闹得很大,十乡八里还有很多人家绝了户呢。”
容嘉上挂上了电话,狂乱的心虚又渐渐有所平复。
前头那房妻儿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流寇杀死的?
又或者,容定坤觉得死于凶杀太惨,也不想给旁人留下话柄,于是谎称病死了?
各种思绪在脑子里碰撞,乱作一团。容嘉上用力摇了摇头,把照片捡了起来,划了一根火柴。老照片上的人像在火苗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慈眉善目。男人眉宇俊朗而温柔,眼里带着忠厚的笑意,显得那么善良纯朴。
记忆中永远阴郁而冷酷的父亲竟然也曾有过这么纯良憨厚的一面?
火苗烧到了指尖,带来灼热疼痛。容嘉上紧绷着脸,地把火柴挥灭。
他沉默了良久,翻开自己的一个记事本,把照片夹在了皮套背面。
事情没有查明最终的真相之前,他都不应该放弃。现在他只需要将这一桩说不清的丑闻掩盖下去就好。
天下能有被永远掩盖住的秘密吗?
容嘉上心想,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与此同时,冯世真也在酒店套房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桥本诗织提着珍珠手袋,斜戴着一顶貂毛软帽,一脸甜美的笑容在看到开门的人是冯世真后瞬间凝固在了唇角。
冯世真穿着湖蓝色的开司米针织裙,挽着一条象牙白的流苏披肩,亭亭玉立地站在门里面。两个女人四目相接,冯世真镇定的微笑好似冰针,扎得桥本诗织双目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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