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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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我拿着。”容嘉上脱下西装外套,丢进冯世真的怀里。冯世真局促而好奇地坐在后座上,看着容嘉上轻车熟路地检查着仪表盘,调试着那些不知道功能如何的开关。此刻的他成为了一个大师,摩拳擦掌准备施展他的魔法。

“你什么时候学的开飞机?”冯世真忐忑地问。

容嘉上回头朝她投来抚慰地一笑,“回上海前,在重庆学了整整一年。放心,达令,我不会把飞机跌下来的。”

冯世真噗嗤笑,问:“哪里来的飞机?”

“找朋友借的。”容嘉上说,“我爹最讨厌坐飞机,总觉得不安全。”

冯世真心想,容定坤应当是亏心事做多了,生怕老天爷把他从天上劈下来吧。

容嘉上吹着口哨,戴上了无线电的耳机,然后松开了领口和领带,卷起了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他挑着嘴角笑的样子又得意又帅气,完全就是个一心要在心上人面前出风头的少年。

“害怕吗?”容嘉上扭头问,“今天就我一个人驾驶呢。”

冯世真胸口涌起一阵暖流,倾身过去吻了吻他的额角。

“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怕。”

容嘉上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世真,我会照顾好你。”

“我知道。”冯世真温柔一笑,“我相信你。”

舱门关上,容嘉上的手灵巧地从仪表盘上扫过,逐一开启了开关。飞机发动机轰隆运转声,连着座椅都开始微微振动。

冯世真紧紧抱着容嘉上的大衣,坐在驾驶舱靠门口的座椅里。第一次乘坐飞机的她有点紧张,而专心启动飞机的容嘉上随即吸引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青年从容不迫地动作和沉静严肃的侧面都让感觉无比安心。

冯世真是真的觉得容嘉上成熟了。他飞速地成长,像春雨中的青笋。当年那个在书房里任性地给她脸色看的少年仿佛是她一段错乱的记忆,眼前这个稳重而充满自信的男人才是真实的他。

飞机开始沿着跑道滑行,逐渐加速。

容嘉上回头朝冯世真看了过来,双目明亮,燃烧着灼热的光。

“准备好了吗,世真?我带你去看蓝天。”

冯世真深深呼吸。

容嘉上稳健的手将油门杆向前推进。

飞机咆哮着冲向跑道的尽头,继而拉起,滚轮离开了地面,腾飞了起来。这个庞大的钢铁铸就的机器摆脱了地心的引力,张开双翼,冲向天空,一头扎进了密集的云层里。#####

一二七

气流让机身开始不规则的震动。冯世真下意识紧紧抓着座椅扶手,双目死死盯着容嘉上一直坚定不移的背影。

“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容嘉上在百忙之中回头朝冯世真投去温暖的一瞥,笑容犹如穿破阴云的阳光,瞬间就安抚了冯世真紧张的神经。

而容嘉上的话起到了神奇的效果。片刻之后,颠簸突然停止了,就像它从来没有产生过一样。紧接着,飞机冲出了云层,刺目的阳光再也没有丝毫阻挡地挥洒而下。

冯世真下意识眯起眼,耳边听到容嘉上恣意爽朗的轻笑声。

“世真,你看!”

冯世真睁大了眼,朝窗外望去,瞳孔因眼前壮丽璀璨的景象而猛地收缩。

他们正飞行在一片云海之上,沐浴着辉煌的阳光。云海波浪起伏,延绵不绝,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而头顶是碧蓝如洗的天空,清澈剔透犹如一张巨大的水晶穹顶,笼罩着万物,也笼罩着渺小的他们。

这就是容嘉上热爱的天空,如此广袤宽大,可以包容一切。向往着飞翔的自由的青年,又怎么会被那个如生锈枷锁的家族束缚住,拽入地狱呢?

冯世真忽然对天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敬意,爱上了这种没有束缚的自由。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束风,阳光穿过她透明的胸膛,普照大地。而容嘉上就是另一束风,他们缠缠绕绕地飞着,吹动着云,拂动着雨,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不再受到任何阻挡。

“喜欢吗?”容嘉上侧头望着冯世真,清澈的眼中映着窗外浩瀚的云海,“这就是我一直想带你来看的景色,想了很久很久了。”

“喜欢!”冯世真着迷地望着窗外的景色,说,“嘉上,你说,如果天上有神明,他们是不是正在注视着我们?”

“会的。”容嘉上笑着说,“神会保佑我们的。”

飞机在北平的小机场平稳降落。

直到双脚重新踏上大地,冯世真才发觉自己心跳依旧剧烈。她整个人有些轻飘飘的,仿佛肉体已经落了地,灵魂却还没有归位。

北平比南京要冷许多,隆冬季节,除了清扫过的机场跑道外,全都堆积着皑皑白雪。寒鸟在郊外野地里觅食,光秃秃的树枝分隔着苍茫灰白的天空。这里也没有阳光。万丈光芒被他们留在了白云之上。如今他们回到了尘世之中,继续碌碌钻营的轨迹。

“还好吗?”容嘉上看冯世真脸色有点不好,担心地搂住了她,“你好像有点晕机。我让人给你送点茶来。”

冯世真深深呼吸着北平雪后干净而冰冷彻骨的空气,仰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

“怎么了?”容嘉上担忧地问。

冯世真说:“我真的有些能体会你那么爱飞行的心了。那种挣脱一切束缚的自由,简直像鸦片一样,尝多了就要上瘾。”

“哦?”容嘉上笑了,“你喜欢的话,以后有机会,还带你飞。”

容嘉上果真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司机开着车早就在机场外等候着,径直把冯世真送到了北平的火车站,正赶上了预计的那班火车到站。冯世勋的同学在出口接到了假装才下火车的冯世真,丝毫都没有起疑。

冯世勋的这个中学同学姓张,冯世真称呼他张师兄。张师兄个头矮胖,为人十分热情。黄包车在北平称作胶皮。张师兄叫了两辆胶皮,让冯世真带着行李坐一辆,自己坐一辆在后面跟着。容嘉上开着车,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摇下车窗朝冯世真笑嘻嘻地挤眼睛。

张师兄同新婚太太和寡母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腾了一个朝西的房间给冯世真暂时落脚。冯世真取出了从上海带来了礼物,送张师兄的是冯世勋从德国带回来的自来水笔,送两位女眷的的是巴黎春天买的衣料,哄得张家一家三口格外开心。

次日,冯世真带着礼物去拜访了裴老先生夫妇。这一位有名的学者住在一个位于胡同深处的小四合院里,庭院整洁,屋舍明亮。裴老还是那么爱热闹,冯世真在裴家不过坐了一个多小时,就有三个学生上门来。裴老还如当初在上海一样,爱看学生们来他家中聚会,一边吃茶,一边讨论学术,针砭时针,发表激昂的演讲。冯世真是他很喜欢门外弟子,听说她是来北平找工作落脚的,裴老又让学生们帮忙。

一个师姐说她工作的女校有老师临时结婚离职,现在正逢期末考试之际,学校想找一位教师临时代课并帮着监考和改卷,能提供宿舍。冯世真也不想总是打搅张师兄,请那师姐吃了午饭,下去就去学校面试,很顺利地被录取了。

等到晚上,冯世真把这消息告诉了张家人,又买了一只烤鸭加菜。张家老少都颇喜欢她识趣懂礼,主宾尽欢。第二天,冯世真辞别了张家,搬进了学校的职员宿舍里。

送走了张师兄,冯世真去邮局给冯世勋发了一封电报,然后踩着皑皑白雪,慢悠悠地往回走。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庭院,这里同她生长的环境截然不同,让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北方的空气是那么寒冷而干燥,充斥着煤炭燃烧的焦气,刺激着她还未痊愈的肺。而这座城市里并没有多少她熟悉的人。当她就要在这里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时,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准备好。

冯世真觉得很忐忑,像走在一个独木桥上,前方是浓浓迷雾,脚下是湍急河流。她怕自己一脚踩空,也怕未来并不像自己期许的那样。

她真的会喜欢自己原本计划的那种生活吗?

做一份稳定的教职,找一个老实的丈夫,一辈子平顺却也乏味地度过?

她以前会觉得这样的生活非常安定和省事。可是现在,在她经历过了风云之后,自己会再甘于把剩下的生命用在平庸的生活上?在她知道前方还有更高的山峰,更波澜壮阔的海洋,甚至是,更无垠的天空后,她还会安心地收起自己的心气和抱负,像个工蜂一样按照普通人的轨迹度过一生?

作为一个被药店人家收养的孤女,冯世真觉得自己一直是一个懂得知足和感恩的人。但是这一刻,她望着庭院里的白雪和墙角衰败的枯草,再望了一眼天空中厚厚的云层,突然生出一股不甘心来。

原来天那么高,云上的景色那么壮丽。她总鼓励容嘉上振翅飞翔,却为什么没有想过自己也能呢?

冯世真抬起头,倏然站住。正心心念念着的容嘉上穿着一身笔挺帅气的西装大衣,带着帽子和手套,风度翩翩靠着一辆黑色轿车站着,显然在等她。

冯世真看着自己这个俊美的情人,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爱意。而此刻她也不再需要压抑自己的感受。当容嘉上走到她跟前,弯下腰来的时候,她亦仰起头,回应了他的亲吻。

“冷吗?”容嘉上脱了皮手套,捂着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摇头,问:“等了我很久?”

“没多久。”容嘉上怪委屈地说,“但是怕你的新同事说闲话,所以不敢把车听在校门口。”

冯世真忍俊不禁。

容嘉上把冯世真的手夹在臂弯里,“你今晚要回宿舍吗?”

冯世真挑着梅反问:“如果不呢?”

“哦。”容嘉上随着冯世真一起挤进了车后座,扣着她的后脑,给了她一个充满了霸道和狂热的吻。

片刻后唇分,两人的呼吸凝结成了淡淡的白雾。冯世真抿着嘴笑着,把发烫的脸埋进了男人暖意融融的胸膛里。

同冯世真住一间宿舍的女老师是北平本地人,平时都住家里。于是冯世真也对舍监谎称要走亲戚,跟着容嘉上去住了饭店。

两人先去大名鼎鼎的东来顺饭庄吃了晚饭,又去戏院看了最近极红火的尚小云主演的《摩登伽女》。散场出来,戏院门口有孩子在雪地里卖花。容嘉上看那孩子穿着露脚趾的破棉鞋,掏钱把所有的玫瑰花都买了下来,又多给了孩子一块钱,让他去买双新鞋。

孩子千恩万谢,作揖道:“先生和太太一定大富大贵,恩爱白头!”

容嘉上的脸色冻住,冯世真却像是没听清那孩子的话似的,笑着目送孩子欢快地跑走了。

“回去吧?”冯世真一手抱着花束,一手朝容嘉上伸去。#####

一二八

容嘉上回过神,急忙挽起了她的胳膊。两人依偎着,沿着扫去了积雪的街道往不远处的饭店走,有好一阵没有交谈。北平的夜不如上海繁华,又因下雪,路上行人甚少。两人的安静被无限扩大化,仿佛整座城市都随着他们寂静了下来。

良久后,容嘉上嗓音低哑地说:“我想给你一个承诺,世真。但是我现在还没有信心自己是否能兑现这个承诺。我并不是在寻找什么借口。但是我太年轻,远不够强大到为你支撑一切。我……”

“嘉上……”冯世真开口。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事。”容嘉上继续说着,一脸焦躁,“我不想让你失望。你给了我那么多,而我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给你的……”

“嘉上。”

“我想给你很多东西,想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你,想让你快乐。我不是我爹,我对你是认真的……”

“嘉上!”冯世真拉住了容嘉上,挡住了他的路。

容嘉上深深呼吸,在昏黄的路灯下凝视着她。

冯世真望着他,柔声说:“发生了这么多事后,我明白了一点。其实我并不想向你索要任何承诺。我可以对自己负责,不需要把将来的人生依靠在男人的承诺上。而且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

“什么?”容嘉上问。

冯世真微笑着,抬手抚上情人英俊的脸庞,说:“你。”

容嘉上闭上了眼,低头蹭着她冰凉的手掌,像一头忠诚的狼低下了高贵的头,彻底向征服他的人投降。

“你知道吗?”冯世真愉悦地回忆着,秀丽的面孔在朦胧的路灯下显得格外动人,“当初我在舞池里第一眼远远看到你的时候,我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要是能和这样的翩翩公子谈一场恋爱,该是多美好的事呀。你那时候就像照着雪山的一束光,而现在,我正沐浴在光芒下。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容嘉上凝视着冯世真,目光里荡漾着温暖的波光。

“我有什么好的?一张皮相?一份肮脏的家业?世真,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冯世真微笑摇头,“我觉得你聪明、正直、有思想,有情有义。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无限可能。你将来定会有所作为的,嘉上。我指的不是继承家业。你会另有建树,你会创造出属于你的天地。”

“世真……”容嘉上的心跳得有些失控。

“当然。”冯世真俏皮一笑,“我也确实爱你俊俏的容颜。你如果不是长着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蛋,我大概真不会冒险从孟家的枪下把你救下来。”

容嘉上大笑,一把将冯世真抱了个满怀。

“所以,将来我年老色衰,你就会移情别恋?”

“很有可能。”冯世真摸着他的脸笑嘻嘻,“所以请务必保持住呀,容大少爷。女人的心,真的很善变的。”

碎雪在路灯的照射下就像偶尔划过夜空的流萤。容嘉上用大衣裹住冯世真,和她在无人的街道上缠绵地接吻。天寒地冻,万籁俱静,他们清晰地听着彼此激烈的心跳。

“我爱你,世真。”容嘉上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冯世真温柔地回应,“没有什么事是永恒不变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认真地走下去,做到做好,然后看命运会怎么安排。”

他们顶着雪跑回了酒店。容嘉上生怕冯世真着凉,半哄半逼着她喝了两口威士忌,然后把她拽进了浴室里。

微醺的冯世真显得那么柔顺,脸颊潮红,眼睛里蒙着一层水光,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人笑。

这样可口的爱人放在眼前,血气方刚的容大少爷怎么忍得住。冯世真第二天在容嘉上的臂弯里醒来,浑身绵软酸痛,一眼就看到满地散落的衣物和浴巾。她还来不及脸红,就又被刚醒来就兴致勃勃的情人拽了回去。

等到容嘉上终于吃饱喝足放过冯世真,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客房服务已经把早餐送到了。

冯世真正缩在沙发上打电话。

“是的,舍监的办公室里有台电话……放心,屋里很暖和……”

冯世真穿着一条新做的绉纱旗袍,在这暖气十足的室内穿正合适。旗袍是最新的样式,裙摆遮着膝盖。她笔直纤细的小腿交叠着放在沙发垫上,白净的肌肤在室内柔和灯光下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

容嘉上走过去半跪在沙发边,情不自禁地俯身亲吻那柔美的肌肤。

冯世真把腿缩了一下,瞪了容嘉上一眼,一边对着话筒说:“同事们都很好。反正是短期代课,要做得不开心,下续期不做就是了。”

容嘉上靠着冯世真躺下,头枕在她柔软的小腹上,像一头挨着主人撒娇的大狗。冯世真浅笑着,手指轻轻拨弄着他湿润的头发。

“你让妈妈不要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嗯,好的,大哥再见。”

挂了电话,冯世真俯身捧着容嘉上的脸吻了吻。两人起身去用早饭。

隆冬和大雪给了人充足的不出门的理由,而学校给冯世真安排的工作并不多。她白日里工作半天就忙完了,便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容嘉上包下的套房,和他整日厮守。

容嘉上并不是来北平度假的。他每日都还要抽出大量的时间处理公司业务,而且每隔两三天就要动身坐飞机回一趟上海,去开会或者出席商务谈判。

借来的那架私人小飞机派上了大用场,极大地方便了容嘉上来回奔波。一大早,冯世真还在梦中的时候,他就动身出发,在飞机上用早餐,然后在上海忙上一整日,晚上再匆匆赶回来。冯世真总会等着他回来,等得睡着了,再被情人的吻唤醒。

“继续睡吧。”容嘉上怜惜道。

“别走。”冯世真抬起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回床上。

淡淡的疲倦被抛到九霄云外,两人缱绻拥吻,直到再也没有布料隔在他们之间。

年轻健康的好处就在此时彰显出来。容嘉上白日里奔波了一整日,回到爱人身边,依旧有精力陪着她尽情缠绵,不知疲倦。

容嘉上有两个亲信秘书,一个姓黄,留在上海替他坐镇,一个姓陈,跟着他来了北平。他们把饭店套房的客厅充作了临时的办公室,每日打电话,收发电报,总要忙个半日。

冯世真从不过问容嘉上的工作,也不去打搅他们。她每天都会煮一壶咖啡或者大吉岭茶,然后出门上班。下班回来后,她则抱着自己从书店里淘来的各种小说,坐在卧室的窗台上,安静地阅读。#####

一二九

自从家中出事以来,冯世真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安详的独处时光。她终于可以像学生时代那样专注地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或者破解几条国外科学杂志上的数学题。她有时候太沉迷,连容嘉上走进房间都没有察觉。容嘉上不得不用亲吻把她的魂唤回来,然后把她从沙发里拽起来,催促她梳头更衣,带她去外面吃晚饭。

容嘉上和所有男人一样,对女人表达爱的方式,就是为她花钱。他给冯世真做新衣、买珠宝,买下一切她喜欢的、甚至只是多看了两眼的东西,把她当作女神一样供奉。

冯世真毫不矫情地照单全收,很乐意把自己打扮得艳丽照人,让容嘉上开心。她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大大方方地同容嘉上出双入对,更不去想别人会怎么猜测她的身份。这就是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好处,谁都不认识,谁也不认识你。

而尽管冯世真并不是很认同孟绪安,但是依旧感激他当初对自己的培养。冯世真能自信而熟练地用英文或者法语点西餐,懂得鉴赏各种葡萄酒,知道哪一种沙俄的鱼子酱口感最佳。她熟知上流社会的礼节,仪态端方,谈吐高雅。只要冯世真愿意,她可以扮成一位丝毫挑不出瑕疵的富家小姐。而换下华服,取下珠宝,冯世真又做回了自己。那个安静低调,带着几分书呆子气的,看书看得都快需要配眼镜的女学究。

“你还会什么?”悬挂着水晶吊灯的大饭店里,容嘉上摩挲着冯世真的手指问。

“我想想。”冯世真一项项数,“我学过枪、短刀,还有弓箭、马术。你知道我一直练太极拳的,我后来又跟着一位女师父一些简单的防身术——孟绪安只想把我培养成间谍,而不是女杀手。我还专门学过开锁,以及一些窃取情报的技巧。不过破解密码这本事是我在大学的时候就会了的。我们数学社的日常活动就是钻研各式密码。”

“他教了你那么多?”容嘉上有些酸溜溜的。

“是他请人教了我很多。”冯世真更正,“他只亲自教过我射击,不过我有些近视,学了用处不大。他还对我灌输了很多他的观点。不过你知道我这个人对事物有自己的看法,并不怎么把他的话当回事。”

容嘉上笑道:“你绝对是个让孟绪安很头疼的手下。”

“我不算他的手下。”冯世真说,“不过我确实一直都让他头疼。他喜欢别人对他无条件顺服和忠诚,我却最喜欢对他阳奉阴违,自作主张。那天我们闹翻的时候,我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忍着没掐死我,还真是好涵养了。”

“他不会伤害你的。”容嘉上说,“孟绪安喜欢征服罢了。他想毁灭的只有容家而已。我觉得他喜欢你。”

冯世真噗地一声笑起来。

“孟绪安喜欢我?这个男人痛恨整个世界,简直就是一个丢进了炉子里的手榴弹。我觉得他连他自己都不喜欢,更不会喜欢上别的任何人。他说过我像少年时的他,只是移情作用让他对我手下留情罢了。”

“那我们不讨论他了。”容嘉上吻了吻冯世真的手背,“来,我们去跳舞。”

冯世真饮尽了酒杯里最后一口红酒,起身被容嘉上拉走了。

热恋中的时光流逝得特别快,这样两边奔波的日子转眼就过了十天。

“上海有什么新消息吗?”冯世真往水晶花瓶里插着花,问刚刚回房的容嘉上。

“还是老样子。”容嘉上一边脱去大衣,走过来吻了吻她的额角,“我爹还没有醒。你家里一切也都很好。就是有个事要你知道,芳桦答应云驰的求婚了。”

“什么?”冯世真惊讶,“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容嘉上解释说:“云驰觉得芳桦出事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再加上芳桦一直喜欢他,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对芳桦负责。出事第二天他就带着伍伯父上门找我提了亲事。芳桦当时就有些动摇,也没当场答应。云驰这大半个月来天天都会上门探望芳桦,又是送花又是送礼的。芳桦显然是被他打动了。”

冯世真说:“我对伍云驰不是很了解,你觉得他是个适合做你妹夫的人吗?”

容嘉上眉头拧着,“他是个讲义气的好朋友,但是我知道他在女人问题上继承了他爹的风格,都是风流种。当然,冲着我,他不可能不对芳桦好。可是我不知道他所谓的好,是不是芳桦想要的。”

冯世真明白容嘉上的顾虑,说:“他把芳桦当正妻,尊敬爱戴她,给她体面,重视她生的子女。但是他或许不会和她谈情说爱。可芳桦喜欢他,也许是抱着和他做恩爱夫妻的梦想答应的求婚。”

“是啊。”容嘉上苦恼地叹息,“所以当初我其实并不赞同这桩婚事的。但是既然承诺了让芳桦自己做主,现在也没法反悔了。我知道经过了那个事,芳桦对你很是崇敬,要不你给她打个电话,和她谈一谈?”

冯世真一口答应了下来。容嘉上替她拨通了电话,自觉起身,披着大衣到阳台上抽烟去了。

“先生,谢谢你打电话来。”容芳桦在电话里的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的,也许是再也不会有当年那种欢脱活泼的热情了。

“应该的。”冯世真说,“听说你答应了伍云驰的求婚。我有些担心你。”

容芳桦静默了片刻,说:“我不是冲动下作出这个决定的。我考虑了很久。最初他来求婚的时候,我是很气愤的。我当时对他说,我不是他租来的花瓶,不小心磕碰坏了,就得掏钱买下来。我自己倒霉,没他什么错。我也没有悲惨到需要他来收拾烂摊子。”

“你说的很对。”冯世真温柔地说,“你能意识到这点很好。我说过,你照样可以拥有美好的未来的。”

容芳桦抽了抽鼻子,说:“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冯先生。我姨娘怪我糊涂,太太讥讽我不知道好歹,觉得有个男人肯要我这破鞋就不错了。芳林她也觉得我能嫁给我喜欢的男人,没什么不好的。外面有人说芳林命硬克死了桥本大少,她气得半死,最近也过得不容易。”

冯世真叹气,“我支持你走出阴影。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伍云驰是否适合你。”

容芳桦说:“我清楚他求婚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真的喜欢我。我知道他在外面有很多红颜知己,还包养过一个唱越剧的戏子。这些事本来都是瞒着我们这些没出阁的女孩儿的,我是无意撞见他和朋友抽烟闲谈才偷听到的。先生,我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

“那你还答应他的求婚?”冯世真眉头深锁,“你听我一句话,芳桦。男人婚前什么样,婚后往往也还是什么样,甚至会更加糟糕。不要指望结婚能把男人变好。当然,如今社会,离婚也是自由了。但是我不希望你经历那些事。我希望你的婚姻能幸福。”

“谢谢你的关心。”容芳桦冷静地说,“但是我也没太大奢求。我想结婚,想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云驰对我有愧疚,他会一生都尊敬爱戴我。伍家的家势和容家相当,生意却比容家干净和稳固许多。我当初不是他伍云驰择偶的首选,估计连前十都没进去。先生你不知道,我爹对儿女的婚事有详细而精明的打算。他给我挑中的男人,说是非富即贵,可是论人品,连云驰的一根指头都比不过。云驰是我所能抓住的最好的男人了。”

冯世真想了又想,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了。

容芳桦又说:“先生,你劝我往前看的,我就在往前看。我能嫁个我喜欢的男人,能做豪门大少奶奶,继续锦衣玉食的生活,能和他一道去美国留学,念我喜欢的医科。我们彼此知根知底,互相尊敬。这其实已经是非常好的结局了。”

“芳桦,”冯世真长叹,“你或许现在不在意,但是那没有爱情的日子就像一把钝刀子,一天天地切着你。你总有受不了的一天。”

容芳桦说,“爱情本来就是豪赌。先生你如今和我大哥这样在一起,你不是也在赌吗?”

冯世真笑了起来,“不。我和他的事比较简单。我们双方都没有想将来,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

“那你爱他吗?”

“爱。”冯世真说,“他也爱我。所以哪怕只相爱一日,我都很满足。”

容芳桦沉默了片刻,说:“我羡慕你们,先生。你们是幸运的。如果要说这次的事件让我认识到了什么,那就是幸运这事不是人人都有份的。我要接受我是不幸运的那群人的事实,然后选择最符合现实利益的那条路走。”

冯世真无话可说,同她又寒暄了几句,挂了电话。#####

一三0

“她怎么说?”容嘉上从阳台外回来。

“她说了很多。”冯世真揉着眉心,“但是我始终觉得她心底还是很喜欢伍云驰,想着结婚赌一把。”

“拿终身大事来赌博,太儿戏了。”容嘉上叹道:“我了解云驰。他一直都喜欢那种又机灵又跳脱,会玩儿又难掌控的女孩,最喜欢去征服她们。芳桦这丫头有些憨,实心眼,贴心巴巴地追着云驰跑,他反而不会回头多看一眼。将来结婚后,我这大舅子管得再多,也管不到他们夫妻俩卧室里去。”

冯世真揉着他的肩,“那你要回去准备婚事吗?”

容嘉上摇头,“太太是主母,这事有她打理就行了。我刚才和云驰通过了电话,考虑到我爹这样的情况,我是想早点办婚礼,当作冲喜。说白了,万一我爹过不了这关,芳桦要守孝,一拖少说要一年。不过云驰和芳桦都说不急,两人自己把时间定在了三月初七,要举办一个教堂婚礼。云驰也是有心,为了芳桦,前日居然去教堂受洗了。”

“这不挺好的么?”冯世真笑着,“也许他婚后真的能收心和芳桦好好过日子呢。”

“希望了。”容嘉上一脸为妹妹们操碎了心的兄长模样,“不管这事了。我看外面天晴了,出去逛逛?明天又是周末,正好可以好好陪你。”

冯世真自然高兴,两人开开心心地出了门。

接连阴郁了数天,一场东风吹散了头顶浅灰色的积云,露出了水洗过的蓝天来。整个北平银装素裹,俩泥灰脱落的老城墙都在雪景下显出极具雅致的古韵来。

颐和园一片冰天雪地,湖面结着厚厚的冰。他们登高眺望园林,在寒风和阳光中紧紧拥抱,互相取暖。

“大清朝的皇帝也许曾经就站在我们这个位置,往着下面的景色。”冯世真感慨道。

“沧海桑田,朝代更替。”容嘉上说,“他们建造这座园林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地方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人人都能进的公园?”

“所以,没有什么荣华是永恒的。”冯世真说。

他们下了山,手拉着手去湖上溜冰。偏偏两人都不会溜冰,穿着冰刀在冰面上东倒西歪,不住跌跤。倒是一群孩子们像疾风一样从他们身边溜过,哈哈大笑。

“你没事吧?”冯世真问。

容嘉上朝她伸手,“达令,帮我一把。”

冯世真笑着,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握住了容嘉上的手。容嘉上猛地将她一拽。冯世真惊叫一声跌在了容嘉上身上。

容嘉上得意张狂地大笑着。冯世真恼羞成怒,抬手用力捶他。

“别丢人现眼!”

“没人看到。”容嘉上翻身把冯世真压住,在她唇上响亮地亲了一口,随即坏笑着爬了起来。

冯世真脱了冰刀鞋,追上容嘉上,从背后用力一推了他一把。

“唉?唉?你干吗!”容嘉上滑了出去,一阵前俯后仰地挥舞手臂,最后还是跌了个四脚朝天。

冯世真得意洋洋地从他身边走过,笑道:“不是没人看到么?”

容嘉上哎哟叫着揉着腰,一脸哭笑不得。

第二日,两人一早就出了门,去游故宫。

寒冬腊月,故宫里游人不多,警卫也十分懒散,大多都缩在值班室里烤火。太和殿的龙椅孤零零地伫立在空旷的大殿里。因为没有点灯,殿内光线昏暗,天顶上的精美绘画全都隐在阴暗之中。殿外的石钻缝隙里,枯草在寒风各种摇曳,满地积雪无人清扫。

容嘉上静静地望着龙椅,面色沉静,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冯世真走到他身边。

容嘉上说:“我在想,一个帝国,不论过去再辉煌,当她气数尽时,那些荣光都会一闪而逝,再也无法亮起。”

冯世真望着空荡荡的大殿,深有感触地叹了一声。

“纵观历史,每到末代,不论帝王和臣工如何努力,都无法挽回朝代终结的命运。”容嘉上侧头望着她,“我又想起了你曾经对我说的话。这些王朝,就像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或者,每一艘船启航之日,就是她沉没的倒计时开始之时。”

“可不是每艘船都要沉没的。”冯世真挽着容嘉上的胳膊,柔声说,“而且就算沉没,那些人也会回到岸上,建造新的船,继续他们没有完成的航行。人和船,从来不是绑定后一生不变的关系。”

容嘉上握着她的手,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忽然问:“你想坐龙椅吗?”

“什么?”冯世真没反应过来。

容嘉上趁着大殿里无人,拉着冯世真就朝龙椅而去。

冯世真有些抗拒,道:“这样不好吧?龙椅怎么是普通人可以坐的?”

“大清都亡了,龙椅有什么坐不得的?”容嘉上一把抱起冯世真,把她放在了龙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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