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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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如怔忡着,摇了摇头。

扈夫人调开视线,看向窗外的院子。入了夜,檐下吊起了灯笼,一株君子兰在那片波光里静静盛开,橙红色的花瓣在绿叶衬托下,舒展得娇俏又猖狂。

扈夫人叹了口气,“丹阳侯府不在幽州,按理来说应当先禀明父母,才好向姑娘提亲。可小侯爷如此本末倒置,里头无非两个缘故,一是听了四丫头诉苦,说咱们如何欺凌她,庶女的日子如何难熬,他心疼了。二就是有人和他争抢,他发了急——那个沈润对四丫头分明也有意,你难道没看出来么?”

清如吃了一惊,“他怎么又同四丫头搅合到一处去了?四丫头是个什么东西,如今竟成了香饽饽了?”

扈夫人哼笑了声,“那起子小妾养的,天生就有勾男人魂儿的手段,所以咱们目下要防的不单是四丫头,还有李从心和沈润。你想想,他们要是叫她拉拢了,还能有你的好处?你心里口头一时不忘淳之哥哥,不定人家暗里怎么恨你呢!只有进了宫,做了娘娘,到时候他们结了亲,你照旧能拆散他们,就算要四丫头死,也不过一句话的工夫,有人上人不做,偏和他们纠缠什么!这府里众人看着恭顺,背后不知怎么反咱们呢,上回二哥儿和他少奶奶是怎么挤兑你的,你竟忘了不成?”

提起这个,清如立刻满肚子的气。虽说最后罚梅姨娘跪了祠堂,到底他们心里不服。世上最解恨的事,莫过于与你为敌的人,在你面前猪狗一般痛哭流涕,要做到这点,进宫似乎是最立竿见影的好途径了。

“可是……我舍不得家里,也舍不得娘。”她哀声说,“到了那地方,一辈子就困在那里了,再风光,别人也瞧不见。”

扈夫人眷恋地望着她,招了招手,招她过来抱进怀里,像小时候安抚她似的,轻轻拍着她的背道:“纵是参选,也不是一气儿进了宫就出不来了,连着好几回的筛选呢,最后能进掖庭的就等着册封,或是美人或是才人,横竖都有位分。到那时,你的战场就不是内宅,是皇宫,身价不知攀升多少去。再回头看,四丫头这种不过是蝼蚁,只怕都难入你的眼。”

清如听完这些,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要叫那些对她不服的人,跪在她面前磕头请罪。他们既然总说她是仗着嫡女的出身,那她就结实仗一回,也好叫那些人知道,耗子养的到天上也成不了龙凤,往后老老实实认命,老老实实在太太跟前夹着尾巴做人,方是活命的方儿。

扈夫人母女这头商量定了,老太太那头并不知情,她打发孙嬷嬷拜会了黄门令,这件事倒也不难办,黄门令一口便应准了,说今年应选的多了,节使家姑娘不参选也是不碍的。

孙嬷嬷回来,把黄门令的话带到了,老太太这才放心,颔首说:“这么着方好,家里孙女们都是我的至亲骨肉,我愿意她们将来都配好人家,都能常来常往。想哪个了,或是有个头疼脑热了,捎句话就能回来瞧我,倘或进了宫,我想见一面,可比登天还难了。”

本以为一切都起不了波澜,一切都可维持原样,谁知隔了几日,宫里的诏命便到了门上,请节使家二姑娘和三姑娘,初六日进宫备选。

老太太惊诧莫名,不明白哪里出了岔子,预先说好的事,怎么忽然又变了卦。扈夫人自是极称意的,她眼里漾着一点笑,和声对老太太道:“诏命既来了,也没有办法,先预备起来吧,入不入选还说不准呢。”

老太太满脸怒容,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跟前众人连喘气都带着小心,一时上房内静得像冻住的水,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交换眼色。清和朝清圆望了望,又悄悄示意她瞧扈夫人,清圆心里都明白,只笑了笑,静静立在一旁,看事态究竟如何发展。

老太太的叹息惊天动地,仿佛把肺底里沉积的郁气都呼了出来,有些失望地摇着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们年轻。只当进宫好,殊不知那禁廷是大张的虎口,能在牙缝里活下来的少之又少。大抵宫女子一年不得见圣人一面,最后都在深宫中孤独终老,真个儿心疼孩子的,哪个愿意把人送进宫去!我费心托付黄门令,谁知最后全是无用功,果真老婆子上了年纪,做不得家里的主了。也罢,我不指着孩子光耀门楣,只是将来出了闪失,别带累阖家,也就是了。”

定下来的事,已经很难更改了,老太太说了这番话后,便摆手把人都遣了出去。

清和与清圆一同出园子,姐妹两个在幽径上慢慢走着,清和道:“祖母这回是气坏了,明着不好训斥太太,话里话外尽是敲打之辞。”

这个家里能悄悄违逆老太太意思的,也只有那位当家主母了。上回老太太表了态后,清圆一直暗暗使人盯着绮兰苑那头,老太太前脚打发孙嬷嬷找黄门令,扈夫人后脚便命亲信拜会了黄门侍郎。两头使劲,端看谁的手段更高超,显然最后是太太占了上风,老太太没辙,只得听之任之。

“祖母不想叫二姐姐进宫,自有祖母的用意。太太参不透,祖母也不好说什么。”清圆挽着清和的胳膊调侃,“横竖大姐姐许了人家,就算二姐姐闯了祸,也不会累及你。他日把姨娘一并接回横塘去,越性儿断了娘家,也没什么。”

清和打趣她,“怪道你那日答应小侯爷呢,原来是这样想的。”

清圆赧然道:“人家帮过大忙,我瞧他一片心,也不能那么不近人情。他试过一回,就算不成心里也不留遗憾,我就对得起他了。”

清和道:“是这话,要侯夫人点头,恐怕难得很。究竟先头闹得不痛快过,彼此心里都有疙瘩,这门亲事断不是好攀的。不过你要是真能许给小侯爷,将来咱们姊妹在横塘有个伴,你离陈家也近,那多好!”

清圆不是没有这样奢望过,回去,回陈家去,她做梦都想。

只是不好说出来,那点对祖父母的眷恋,传到谢家大多数人耳朵里,都是大逆不道的背叛。她唯有含糊支应,“再有两个月便秋闱了,姐夫也该来幽州了吧!”

清和提起李观灵便红了脸,在清圆面前也不做作,含笑道:“我前儿又接了他一封信,说下月初就启程来着。家里的礼都预备好了,也看准了日子,明年开了春就完婚。”

清圆啊声,“果真是做学问的人,这样可靠!”一面握住了清和的手道,“我先给大姐姐道喜了,我们姊妹,连同东西府的堂姊妹们,就数大姐姐最顺遂,这是何等的福气!”

清和眯眼笑起来,那种笑是安定无虞的婚约催生出来的,清圆望着她,虽与自己并不相干,倒也能感受到一点融融的暖意。

这家里头,能让她同喜同悲的,只有一个清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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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初六日,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正适宜大开宫门, 迎接各路闺秀。

沈润倒常有进内廷承办差事的时候, 他是天子近臣, 当初他父亲在世时, 曾经教授过还是韩王的圣人。后来因立储一案,他父亲被牵连其中,他们兄弟充军时,韩王的日子也不好过。有一回韩王经过凉州,匆匆见了他一面,早前的翩翩少年入了行伍,如今黝黑矫健, 像只豹子。韩王忽然悲从中来,拍了拍他的肩,什么话都没说。后来再见,韩王已经成了圣人,圣人提拔他们兄弟做了侍中, 大有鸡犬升天之势,依旧拍拍他的肩,“要是你家有姐妹, 朕让她做贵妃。”

沈家没有女孩儿,贵妃自然也是他人来做。圣人对美色的贪恋不多,唯在乎开枝散叶。一个国家,一个皇帝, 最要紧就是皇嗣,哪怕十个里头九个废物,至少有一个是成器的。圣人也劝导他,差不多就娶亲吧,要是上京没有女人愿意嫁他,可以下旨强行赐婚。

强行赐婚就没必要了,他笑着说不忙,“臣看上的姑娘,正等着别人来提亲。等那件亲事告吹,臣就可以迎娶她了。”

圣人大惑不解,“为什么非得等到亲事告吹才轮着你?”

他无奈道:“因为人家先认识她,对她还算有情有义。虽然那个毛头小子既蠢又莽撞,她还是愿意给他机会,臣反正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了,再等几个月未尝不可。”

圣人对那个能让沈指挥使耗费时间的人很好奇,“这个情敌来头必然不小。”

沈润笑得很含蓄,“圣人的一个远亲罢了。”

圣人的远亲太多了,多到他不愿意追问,但沈润的婚事他还是放在心上的,“等那姑娘愿意嫁给你时,若要保媒,一定同朕说。”

沈润道是,圣人即将选妃时,心情一向都很好。

日头火辣辣地照着,宽广的汉白玉天街上热得反光,一个中黄门见他从路寝退出来,忙疾步上前打伞。禁中到殿前司,必要穿过长长的露台,他在上面佯佯走过,随意往下瞥了眼,正看见小黄门领着两列官女子经过。

那些待选的闺秀们,在未正式进宫前称为良人,其后要通过貌选和才选,才能拿到备选的玉牌。他往常不太关心那些,但这回想起清圆曾问过参选的事,无端担心她会在其列,于是站在白玉栏杆前逐个仔细打量。

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忽然出现在高处,通臂织金的袖膝襕,在日光下折射出万点跳跃的金芒。且年轻、且俊朗,又是一副富贵煊赫的气象,那些闺中不常见外男的姑娘便一阵愣神,待愣完了,才羞答答举起团扇遮挡住脸。

沈润想起清圆,头回上指挥使府,就是奔着求情来的。那日她手里没拿扇子,就站在落日斜斜的一方余晖下,眉目坦荡地等候接见。见了既不腼腆闪躲,也不怯声怯气,果然相比起那些平庸的女孩子,他更喜欢这种大方、惊艳、能扛事的姑娘。

边上中黄门见他目光巡视,小声道:“殿帅寻人么?上内侍省问一问就明白了。”

横竖事不忙,跑一趟也没什么,他慢悠悠进了宣佑门,拐了个弯上内侍省去。内侍省内院正忙着,黄门内官往来不断,见了他纷纷叉手行礼。

一个少监看见他,忙上来招呼,扬着笑脸道:“什么风把殿帅吹来了?可是圣人有旨意么?殿帅快里面请。”

殿前司的公服是朝野上下最隆重的,妆花罗上绣蟒裁襞积,腰上束蹀躞七事,一路行来腰刀相击,耳畔有朗朗的珠玉之声。

内侍省和殿前司在很多方面都有牵扯,省内的官员不敢慢待,沈润边走边问:“刘监可在呀?”

话音才落,内殿便急急出来一个人,正了正头上乌纱帽,笑道:“殿帅怎么想起上我这儿来逛逛?快请坐……”后撤身形吩咐黄门,“快沏好茶来!”

沈润道:“不必客气,我是恰巧经过,进来瞧瞧刘监。刘监正忙着?”

内侍监说是,“那些良人今日才进宫,都是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有的嫌热,有的吵着要回家,底下黄门署进来回禀,都快气哭了。”

沈润笑道:“天太热,脸上的胭脂水粉花了,貌选落选的,恐怕多了三成不止。”

内侍监也一叠声附和,“可不么,原本那些千金小姐为了面子,都以报才选为主,这么一来竟是没几个能参加貌选的了。”说着缓下来,有意无意觑了觑沈润,“殿帅此来,恐怕不是单和刘某话家常的吧?或是殿帅族中有姑娘参选?”

沈润说没有,“我是来瞧瞧今年的成色如何,剑南道节度使谢纾家,可有姑娘参选?”

内侍监噢了声,“有的,他家有两位姑娘,看样貌生得都不错……”边说边瞧沈润脸色,“殿帅可是有什么示下?”

沈润听说有两位,心里倒悬起来,“他家有四位姑娘,这回来的是哪两位?”

内侍监道:“是二姑娘和三姑娘,殿帅与谢节使家……”

他听准了,方才一松散,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是扈夫人麾下,都和清圆不对付,倘或这刻就示意刘监划了她们的名字,平地上摔一跤算不得什么,须得等人爬得高了,从高处摔下来,才摔得热闹。便淡淡一笑道:“我与谢节使有些往来,知道他家的二姑娘不大机灵,才选必是通不过的。但要论姿色么,似乎还有几分,刘监助她们先过了两轮采选,实在不成了再剔下来,也算尽了同僚之谊。”

内侍监立刻便明白了,倘或真的交好,怎么会有二姑娘不大机灵一说!沈指挥使的意思是人必要落选的,但可以在放玉牌之前筛下来,他把这宗吩咐记在心里,既是沈指挥使发话,那任谁来走交情都不顶用了。

内侍监含笑应了,“我早前听家里夫人说,谢节使家还有一位四姑娘,人品样貌才是一等一的。只是亏在了出身上,外头也有传言,说她母亲当年毒杀了节使家的另一位侍妾,也正因如此,这回参选她没能来,实在可惜了。”

沈润听人提起清圆,因有私心作祟,脸色便缓和了许多,笑道:“内宅里头的事,刘监知道,我也知道,多少借刀杀人、栽赃嫁祸,只怕比市井里还复杂些。真出了人命官司,不叫抵命,竟只是赶出去,原就说不通。我同他家四姑娘也打过两回交道,小孩儿家,谈不上人品样貌多好,不过看着纯质,很讨人喜欢罢了。既然女儿不是那种阴狠的人,母亲也错不到哪里去,只是三人成虎,白把名声糟蹋了,带累了那么好的女孩儿。”

刘监频频点头,沈润复又寒暄几句,慢悠悠走出了内侍省。

从这里往殿前司,离得不算远,出了拱辰门便是。中黄门仍旧上来打伞,他摆了摆手,将人屏退了,自己独身一人沿着夹道往前走。

两侧高广的宫墙,将天拢成了狭长的一道,天顶特别的蓝,蓝得像天池最深处的水,仿佛一眨眼便会倾泻而下般。

又想清圆了……说起来有些好笑,虽然她不认账,但一来二去,他却对她愈发另眼相看。那么年轻的姑娘,单枪匹马,没有太大的力量,但让他打算成家,让他有皈依感,也算是一种手段。

他把和她的几次交锋重回味了一遍,不知不觉迈入了殿前司官署。甫一进门,负责刑狱的押班便上前回禀,说谢四姑娘遇袭那件案子又挖出了新线索,虽是人托人,上家的上家也大致找到了,是檄龙卫的振威校尉梁翼。

“檄龙卫梁翼……”他沉吟了下,“到底丈了她老子的排头。打发两个人,上檄龙卫大营跑一趟,找这位振威校尉喝喝茶。什么都不必说,等再过两日,请他来咱们官署逛逛。”

毕竟比起一气儿毙命,临死前的煎熬才是最折磨人的。不露口风,是给人三分机会,要是想明白了,主动来招供内情,也省得皮肉受苦。

押班洪声领命,雀跃道:“标下这两日正想活动筋骨,我亲去一趟吧。”

看来是有私怨,沈润笑了笑,抬指一扬,便是准了。

沈澈恰巧进来,放下腰刀,倒了杯茶牛饮两口,一面道:“干脆直接押进来算了,还要周旋什么。”

沈润翻开案上的卷宗,垂眼道:“平白传讯一个六品官员,总要说出子丑寅卯来。案子破得太快,岂不便宜了幕后黑手?”

沈澈明白过来,笑道:“哥哥是预备给未来的嫂子攒妆奁了吧?”

这事兄弟两个心照不宣,谢家抠抠搜搜的,不像个办大事的模样,唯独叫人揪住了小辫子,出手才大方些。扈夫人的这笔账可以记着,慢慢叫她清还,沈润有他自己的打算,事情解决得太利索,清圆后顾无忧了,跟李从心跑了怎么办!

不过一个李从心,倒是不足为惧的,少年郎虽赤城,经历的风浪太少,和足智多谋的四姑娘不相配。正兀自思量,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忽听沈澈叫了他一声,说有桩好事,要告知哥哥。

沈润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什么事?”

沈澈因激动,两眼放光,那语气也是微哽的,努力自控着,低声道:“芳纯才刚捎信来,说她怀上孩子了。”

沈润一怔,“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自沈家遭难,人口凋敝至今,忽然添丁,不拘是男是女,都值得万分庆幸。

沈澈和芳纯成亲两年多了,不知什么缘故,总也不见动静。芳纯瞧过太医,也吃了好些药,可惜一直收效甚微,今天到底接了好消息,沈澈听后哆嗦了一会儿,才急匆匆进来报信。沈润自然也是极高兴的,想了想道:“你把手里的差事交代一下,回去瞧瞧你媳妇吧。”说完忽然觉得不对,站起身归拢了桌上的卷宗,自顾自道,“我也应当回去,亲口道声喜才好。”

沈澈发笑,暗道哪里是要道喜,分明是另有目的。芳纯和谢家四姑娘交好,这样的好消息理应告诉四姑娘。四姑娘知道了必定登门道贺,这一道贺,可不就遇上了么。

“哥哥如今很爱往幽州跑啊。”沈澈揶揄他,“这种心境我知道,才成亲那会儿,我也恨不得日日回去。”

沈润没有应他,将手里事物交代了前殿听命的副都知,复扬声唤他跟前通引官:“严复,预备快马。”

***

谢府那头呢,正等着宫里采选的消息。清如和清容此去,和哥儿们考科举是一样的,有人随侍,有人在宫门上候着。一旦宫里有消息传出来,什么都不必管,即刻翻身打马赶回幽州报信。

府里人都在等着,扈夫人不动声色,但视线往院门上瞟了好几回。老太太不甚欢喜,并不盼着那两个丫头过选,因此意兴阑珊地,只举着剪子修剪那盆山茶。

清圆和清和留下作陪是没有办法,总不好对两个姊妹的大事不闻不问,因此在花窗前挑花样子打发时间。今儿清和穿品竹色的合欢对襟外裳,清圆穿藕荷色的襦裙,那样淡而软的颜色是无争的态度,尘世的喧嚣惊扰不着她们。她们间或接耳低语,间或相视一笑,端看她们,便觉得诸事都不要紧,诸事都有来去之道,叫人十足放心。

漫长的夏日,就在这样无尽的等待里滚滚流过,也不知她们说到什么好笑的,捂着嘴一阵前仰后合,老太太瞧见了,笑着摇头:“这姐儿俩!”

扈夫人的目光凉凉移开了,并不在乎她们是否关心清如的前程。自己就这样静静盼着,邱氏送鹿梨浆来,她才喝了一口便撂下了。

忽然听见门上仆妇的喊声,她跟前孙嬷嬷从甬路上过来,边走边报喜,说二位姑娘都过初选了。

屋里坐着的人站了起来,看孙嬷嬷打帘进来,笑着道万福,“跟姑娘们去的小子回来了,说二姑娘分了貌选,三姑娘分了才选,这会子名已经给记下了。明儿由内侍省先过目,倘或过了二选,姑娘们就可回来了。三选在十六,只要三选一过,就等着册封入宫。”

扈夫人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斟酌了下问:“头选可是人人都过了?”

孙嬷嬷笑道:“哪儿能呢,御史中丞家的小姐就给刷下来了,说她额角上生了个芝麻大的痦子,坏了品相。”

这下子扈夫人愈发称意了,只要宫里不是一把抓,就说明还是有挑拣的。那些内侍们见惯了宫里美人,眼界自是高的,便是头选也不易过,清如到底还算争气。

清圆拽了拽清和的衣角,姐妹俩一同上来纳福,“给太太道喜。”

扈夫人嘴上还是圆融的,含笑说:“不稀图她们过不过选,只要一应平安就足了。”

老太太没什么好说的,只问:“吩咐他们仔细打点没有?两个丫头长到这么大,还未在外头过过夜呢。”

扈夫人道:“母亲放心吧,既在宫里过夜,横竖是不碍的。”

老太太点头,头还没点完,夏植打帘进来,叫了声四姑娘,“都使家夫人打发人来,请姑娘过府。说董夫人遇了喜,这会子一个人在家不知怎么好,请姑娘过去商议。”

清圆哦了声,“知道了。”复转身听老太太的示下。

老太太原还说这都使夫人是个不会下蛋的鸡,早晚立身不住,没想到竟忽然有了身孕。好在清圆这头有小侯爷提亲,倘或要入沈家们,也有指挥使兜着,不必再惦记都使了,便道:“这是好事,该当过去道喜的。赶紧打发人预备燕窝随礼,才怀身子的人吃这个最是益气,对孩子也好。”

清圆道是,不过瞧瞧外头天色,有些为难的样子,“时候不早了,只怕回来会略晚些。”

老太太道不要紧,“多带两个人,在城里出不了岔子。叫园上婆子给你留个门,你只管去就是了。”

清圆俯身领命,回去换了身衣裳,便匆匆往指挥使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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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遇上了事没人商议,那是远嫁的姑娘都会触及的难题。之前芳纯同她来往, 心里话也愿意和她细说, 清圆自己虽在闺阁里, 但很能体会她的那种心情。一向盼着孩子, 好容易盼来了, 反倒乱了方寸,这时候就要找个信得过的人同她合计一回,不拘合计什么,总之合计一回,为迎接孩子做点子准备。

清圆很实心地为芳纯高兴,一路上笑吟吟地。抱弦瞧她那样也笑,“咱们姑娘真是, 别人的事也值当你这么欢喜。”

清圆道:“因为值得高兴的事不多,她有了孩子想着告诉我,就说明拿我当个人儿啊。”

可话虽这么说,心里其实隐隐又有别的预感,不知芳纯告知上京的人没有。沈澈知道了, 必要告诉沈润,沈澈若回来,那沈润回不回来呢?

想得多了, 一路上心事重重,只能闷在肚子里。幽州是个奇怪的地方,这里的人于她来说,是一个又一个奇遇。以前她不常打扮, 只要衣裳穿得舒适,也不爱带什么饰物。如今却好,随身多了件东西,那只小荷包长在了身上似的,时间一久不是为应沈润的抽查,是成了习惯。

唉,这黄昏有些恼人呢,她自嘲地笑了笑,把视线调往窗外,看一看落日与孤鹜,看一看市井里的烟火,慢慢便平静下来了。通往指挥使府的路她已经走过好几回,估算着时间,及到府门前,太阳大约正下山。

抱弦仔细又检点带来的随礼,絮絮不知说着什么,她心不在焉地应了,看天边云翳越来越厚重,慢慢把余晖覆盖起来,只余窄窄的一线,半空中犹如一只细长的眼睛。

赶车的小厮在外面摇着鞭子上的响铃,偏过脑袋向内回禀,“四姑娘,到了。”

话毕车便停下了,小厮回身开雕花门,搬了脚踏放在车前。仆妇上来搀扶,把他挤到了顶马旁,四姑娘的月华裙被风吹起,又轻轻地降落,那纤细的身影在余光中飘然进了指挥使府大门。小厮到这时才敢抬起眼来张望,府门两侧依旧有钉子似的戍卫,他不敢逗留,牵起缰绳,把马牵到了一旁的梧桐树下。

“四姑娘来了?”一位仆妇上前行礼,看衣着打扮,应当是府里的管事嬷嬷。

清圆微颔首,“我来瞧瞧你家夫人。”

仆妇扬着笑脸道是,“我们夫人打发人来传了话,命奴婢在门上接应姑娘。奴婢是府里内宅管事,姓周,四姑娘叫我周婆子就是了。”一面说着,一面招呼一旁侍立的丫头,“随姑娘来的人路上辛苦,时候差不多了,快带下去用饭吧。”

于是两个丫头热络地围上来,引抱弦她们往回廊那头去,周婆子笑着冲清圆比手,“姑娘,请随我来吧。”

到了人家府上,行动自然听人家调遣,清圆顺着指引往园子里去,那条分割东西两府的木作长廊,在暮色中有种古朴的美感。及到尽头,西府向右,东府向左。她心里惴惴的,担心周嬷嬷要领她往东院去,所幸倒没有。不过也不曾往右边的抄手游廊上引,只是一直往前,经过了一个小跨院,前头是个更大的园子。

园中已经掌灯,错落的一团团光亮,将四周照得隐隐绰绰。她从没有来过这里,暗暗惊讶这指挥使府比她想象的更大。只是不见芳纯,便叫了声周嬷嬷,“你家夫人在哪里?”

话音方落,就知道这个问题问得多余了。前边的月洞门边上倚着一个人,身段风流,意态闲适。清冽的嗓音像淙淙细流落在七弦琴上,漫不经心道:“他们夫妻小别重逢,四姑娘就别去打搅了,我倒闲着,我陪四姑娘说话吧。”

清圆站在那里没有挪步,先前的预感到底应验了,反而有尘埃落定之感。只是时候不对,不对的时间,见不该见的人是大忌,便道:“真是不凑巧得很,我不知道都使回幽州了。今儿天色已晚,既见不着芳纯,我就先告辞了吧。”

她是守礼守分的闺阁小姐,不做人夜奔私会那一套,说完转身便要走。沈润嗳了声,“四姑娘留步,上回你遇袭那件案子有了眉目,沈某正想告诉你,你听不听?”

清圆闻言站住了脚,歪着脑袋问:“怎么样了?”

门上的人也学她歪了脑袋,“咱们就这么站着说话?四姑娘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沈某,沈某的人品,四姑娘信不过?”

若说信不信得过,那是显而易见的,但涉及了人品二字,就得慎之又慎了。清圆笑了笑,“殿帅哪里话,我曾蒙殿帅搭救,今天才有命站在这里,清圆就算信不过天下人,也不会信不过殿帅。”

他觉得这话还算中听,转过身去,边行边道:“那就进园子,坐下,好好说话。”

清圆回头看了眼,周嬷嬷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唯见远处几个丫头挑灯谈笑着经过。她没法子,只得跟在他身后入园,天将暗不暗,脚下踩着一个小石子儿便咔嚓作响。前面的人身上熏了很好闻的香,像是蘅芜里添进了苏合香油,这样深浓的黄昏,徘徊起一种清冷又缠绵的意味。

沈指挥使和寻常武夫不一样,这点倒是难得的。她见过他穿蟒服,也见过他燕居时轻便的装束,很少有男人能行也养眼,坐也养眼。沈家的一度没落只让他信念更坚定,办事更有条理,并未在他身上烙下任何丑陋的烙印。

凉风习习的夜,他的声线也泠泠,“那天只请四姑娘吃了殿前司的粗茶淡饭,实在过意不去,叫我惦记了好几日。今天正巧有机缘,把那天的亏空找补回来,咱们边吃边说话。”他略回了回头,将好看的侧脸和半边脖颈展露在她面前,微微一笑道,“四姑娘不会不赏这个脸吧?”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的言行明明很端稳,却还是让她看出一种无处不**的味道。可见一个人头几次给人留下的印象很重要,一旦固化了,任你如何改邪归正,都无济于事了。

她呢,躲在柜子里的狼狈样,不会也在他脑子里存续一辈子吧!现在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也晚了,只得尽量装得从容,含糊应着:“不叫上都使和芳纯吗?”

沈润很直接,“叫他们做什么,我嫌他们碍事。”

他说话倒常有这种快人快语的时候,清圆听得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了。只是两个人对坐着吃饭实在古怪,她落了座,还是更关心那个案子,“殿帅说的眉目是什么眉目?查出那个牵头的人了么?”

沈润替她斟了杯酒,淡声应道:“是檄龙卫的振威校尉梁翼。他早前在扈夫人父亲麾下任职,扈老将军致仕后才进了檄龙卫。这个人还算重情,昔日上峰的女儿有事相求,他便应下了,本以为你一个小姑娘好对付得很,却没想到我插了手,如今只怕肠子都悔青了。我已经派人找过他,四姑娘不必着急,他要是知情识趣,自会来见我的。”

“那他要是装糊涂呢?”清圆问,“殿帅打算如何处置?”

他扬眉笑了笑,“要是收拾不了他,我殿前司岂不是成了吃干饭的衙门!我有一百种法子叫他松口,只可惜……”他幽幽看她一眼,叹了口气。

清圆迟疑了下,“殿帅有话不妨直说,可惜什么?”

“可惜我的一百种法子里,没有能让四姑娘喜欢上沈润的办法。”他撑着下巴,语气哀怨,“四姑娘今日可喜欢沈润?”

清圆想了想,摇摇头,“殿帅怎么总说这种虎狼之辞,我是正经女孩儿,你再打趣我,我就走了。”

沈润被她说怔了,“虎狼之辞?”这个词儿用得太好了,自己如今于她,恐怕真有虎狼嫌疑了。

她当真起身要走,他忙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袖,两人原本对坐着,这样的姿势颇有些哀恳的味道。但指挥使从来不在乎在喜欢的人面前委曲求全,所以抓住袖子的手不能放,语气却服了软,“好了好了,我同四姑娘正经说话还不成吗。”

清圆心里却知道,这个人骨子里就不正经,你义正言辞的指正最多能维持一盏茶的工夫,再往后便又死灰复燃了。

然而还想从他口中探听些消息,他拽住她衣袖的分量很轻,轻得如羽毛拂过心上。清圆重又坐了下来,“那个梁翼若是将扈夫人招供出来,殿帅打算怎么处置?”

沈润收回手,指尖捏着精瓷的杯子转了转,看那潮汐般的曲线爬满杯壁。这果子酒虽淡,香味却醇厚得很,她不喝,他也不去劝,只抬眼看向她,“我想问问四姑娘,你有什么打算?”

灯下的女孩儿颜色惊人,那淡淡的一层金色染上她的眉眼,连眼角眉梢的踟蹰都别具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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