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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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段岭召来下属官员,逐一给黄坚述职,他事无巨细,非常耐心地朝黄坚解释了在河北郡推行的一系列新法。其实他身为太子,只要两句话就能把黄坚打发了,哪怕他回去参自己一本“骄言横作”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他从内心深处是十分钦佩这名师兄的,也想听听他的建议。

当然,至于未来的某一天,黄坚知道了内情,想到太子曾经给自己述过职,不知道有什么感想。

黄坚很认真地听了,时不时还会提出问题。述职足足进行了两天,到得最后,所有细节敲定,才算完毕。

“我这就走了。”第二天午饭后,黄坚接过段岭递来的奏本,居然一刻也不愿耽搁。

“不多留几天?”段岭诧异道。

“不了,现在上路,七日后还能进山东。”黄坚答道。

段岭准备了本地的土特产要送给黄坚,金条是不想拿出来试他的。黄坚却一概不收,说:“听说你把脉把得好,来日替你未过门的嫂子配点药。”

段岭笑道:“已经订亲了?来来,我送你。”

段岭亲自把黄坚送出城去,黄坚说:“不出五年,河北定会重新起来,只要元人不来,这儿可与淮阴比了。”

段岭忙谦辞一番,淮阴经营三代,怎么能与淮阴比?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但段岭也不想独霸一方,毕竟他又不是王侯,只希望以后自己回了江州,派过来的别是个贪官,把自己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摊子又折腾坏了。

“他居然什么也没收。”段岭回到府中时,不由得还在感叹。

“年轻人都是这样。”费宏德笑道,“待过了三四十,说不定就有变化了。”

段岭心想费先生总是说出这等实话来,也不知该怎么接。武独答道:“你跟他随便说几句不就行了,啰嗦这么久做什么?”

“要征兵,要改田地税。”段岭说,“还是聊细一点的好。”

春天来了,段岭实际上是非常紧张的,恨不得碰上每个人,都拉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一次,需要别人赞同才好,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吃下定心丸。

春耕时,他一个月跑去巡了五六趟,就差亲自上去开坛做法求雨了。幸亏老天爷并未刁难他,该下的雨下了,入夏时也未有旱涝。于是段岭又开始担心闹蝗灾。

“不会这么容易闹蝗灾的。”武独说,“从前顶多也就是七八年一次,你这么担心做什么?”

段岭每天提心吊胆,下雨时便想着什么时候停;不下了,又在想下一次的雨什么时候来。及至蝉开始叫了,北方也正式入夏,从江州动身已有接近一年,应当不会再有什么事了,才慢慢地放下心来。

这一天,辽国来了一名信使,带来了耶律宗真的消息。

“你们家陛下怎么样了?”段岭问。

厅内只有段岭、费宏德与武独三人,这一日晨间很热,空气热得仿佛凝固了一般,没有半点风。

信使用辽语说:“殿下,事关重大,请您独自拆信。”

费宏德闻言就要起身离开,段岭却道不妨,费宏德与武独是自己唯二可以相信的人了,耶律宗真说请他独自拆信,也没说让他一定要独自看信。

厅内一片静谧,只有段岭拆信的声音。

“韩唯庸倒了。”段岭说。

信使再取出一本书,那是蔡闫的族谱,放在了段岭的面前。

“搜出什么了?”武独知道耶律宗真这么吩咐,一定不寻常。

“一封信…”段岭的声音发着抖,说,“和玉璧关守将,韩滨往来的信件。”

厅中再次鸦雀无声。

六月江州,蝉鸣声声,几乎要把人的声音给盖过去。

“陛下怎么样了?”牧锦之经过长廊,问道。

“刚喝下解暑的酸梅汤。”宫女低声答道,“正歇着呢。”

“去把太子叫过来服侍吧,就说陛下传他。”牧锦之说,“这天实在太热了,取点冰镇酸梅汤,给太子也备着。”

宫女答了声“是”,便径自去请了。蔡闫被热得脸上发红,实在无心政事,这几日李衍秋都睡着,入夏后食欲不振,奏折都送到东宫来了。

“河北在征兵。”蔡闫说。

冯铎答道:“待他归来时,臣亲自带人去,若这次再失败,臣也不会回来了。”

蔡闫便没有再说什么,事实上他已经莫名地习惯了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了。起初他怀疑段岭就像个炮仗,随时可能炸开,后来却发现,他成了个哑炮。他笃定段岭是不敢让牧旷达知道他身份的,他知道太多丞相府里的事了。

长聘也是奇怪,已有足足大半年不曾出现过了,昌流君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

开春后,蔡闫听到一点风声,是从淮阴那边传出来的,据说姚侯怀疑牧旷达要谋反,牧旷达不得不遣去了昌流君以自证忠诚。

年前派出去的刺客,没一个回来,蔡闫不敢再随便动了,预备在段岭回江州的路上,再动手杀他。若实在杀不掉,就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简直是一群废物,蔡闫被热得有些头昏,从前在上京没碰上过这等酷暑,去年洪灾,也不像今年一般地热。

一名宫女在外头说话,郎俊侠便进来,说:“陛下召你。”

蔡闫正想去探望一番,今年回来后,李衍秋的身体时好时坏,据说是年前去淮阴时受了风寒,春天咳了好几个月。而去淮阴的原因,冯铎分析良久,则认为是对付牧旷达。

但这都大半年了,也不见叔父有什么动作,多半又是有人乱传。

蔡闫心不在焉地走过长廊,来到李衍秋的寝殿外,在殿外小声说了句:“四叔”。

李衍秋躺在榻上,咳了几声,说:“皇儿?进来吧。”

蔡闫进去,宫女便摆了碗酸梅汤。蔡闫正口渴,刚端起碗来,见李衍秋正看着他,便端着过去,问:“四叔喝点水不?”

李衍秋摇摇头,蔡闫便把碗放下了,想了想,还是吩咐人去打水给陛下喝。

李衍秋靠在床头,头发披散,嘴唇苍白,说:“方才四叔梦见你爹了。”

蔡闫说:“近日太热,四叔未曾睡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又快到他忌辰了。”李衍秋闭上双眼,喃喃道,“说些你爹的往事来听听,四叔想他了。”

蔡闫便拣着从前学剑的事说了几句,再瞎编了些,譬如李渐鸿带自己去买书册,选文房四宝,又带他去踏青。还有上京城中,不少人想把女儿说给他这个鳏夫一类的。

李衍秋只是安静地听着,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蔡闫说了一会儿,见李衍秋睡熟了,便上前将被子拉上些,盖住了他。

但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件事——李衍秋系在脖颈上的那根红绳不在了。

“四叔?”蔡闫轻声道,伸手隔着单衣,碰了下李衍秋的胸膛,原本应该在那里的玉璜已不知所踪。蔡闫带着疑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感觉不到李衍秋的气息。

他屈起手指,在李衍秋的鼻前试了试,李衍秋已停止了呼吸。

段岭正在院里头与武独挖梅子的核,挖出来以后将梅子肉扔到一个琉璃瓶里去,预备酿酒喝。

林运齐头发凌乱,显然是刚睡醒,匆匆进内院来,还险些绊了一跤,看着段岭。

“大人…”林运齐颤声道,“南方来了消息。”

“怎么了?”段岭擦着手,半晌不语。

林运齐道:“七日前…陛下驾崩了。”

段岭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呆呆站着。武独却答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这儿的官员都知道段岭承蒙天恩,得李衍秋宠爱,凡事送到朝廷,就没有不批的。林运齐猜测段岭听到消息,该当会有一场大哭,却没想到他只是站着,不住喘气。

“让你下去!”武独发火了,怒道,“站着做什么?”

林惊羽忙躬身行礼,退了出去。人前脚刚走,武独才马上起身,抱住段岭,让他坐下。

“没死。”武独在他耳畔小声说,“别哭,都是假的,假的!”

段岭已听不进任何声音,武独又反复说了好几次,揉捏他的虎口穴,助他醒神,又说:“你四叔还在,只是演戏!别怕!”

段岭这才逐渐回过神来,感觉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心脏跳得他两眼发黑,差点就昏厥过去。

第198章 丧钟

“什么意思?”段岭颤声道,“你别吓我…武独,求你了。”

“这是陛下的计划。”武独附在段岭耳边,低声道,“七天前,你不是派人送信回江州了吗?那封信被我扣下来了。”

“什么?等等…”段岭忙回头按着武独的手臂,焦急道,“你别瞒我,都说清楚。”

“陛下早就怀疑牧旷达与边陲大将有勾结。”武独答道,“若是动了他,必将牵连出当年在将军岭下篡夺兵权、谋害先帝的韩滨与边令白。边令白已被咱们除掉了,现在还剩个韩滨,若他与牧旷达有信件往来,为求自保,牧旷达一旦被抄家,这人一定会反。”

“所以呢?”段岭忙又追问,“为什么说四叔驾崩了?”

“是假死。”武独解释道,“是我给他配的药,只要假死,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出以后,韩滨就会带兵赶回京城奔丧,姚复也会过去,到时候,必须把韩滨先除掉。”

段岭焦急问道:“你配的什么药?能解吗?”

“寂灭散。”武独答道,“就是你先前中过的那种毒药,乌洛侯穆知道解法。”

“谁给他解?”段岭忙又问道,“万一没人会解呢?”

“不会的。”武独说,“郑彦会解。”

“你为什么不早说?!”段岭的脾气瞬间就起来了,要推开武独,武独却紧紧地抱着他。

“放开我!”段岭的思绪一片混乱。

“我不放!你听我说!”武独注视着段岭。

段岭的气这才渐渐地平了下来,他简直心急如焚,喊道:“可他怎么能这样?!这是拿他自己的性命在赌!你怎么能听他的?!”

“陛下都准备好了!”武独说,“我哪里劝得住他?所以他不告诉你。”

段岭是唯一一个能制止李衍秋的人,这下他全明白了。

“不行,我得马上回江州去。”知道情况后,段岭只觉片刻都坐不住。

“那走吧。”武独无奈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什么?”段岭更难以置信,武独居然没有阻止自己。

武独一身的梅子渍,擦了擦手,看着段岭,一脸无奈,又说:“陛下吩咐过,到时候也不必拦你了,拦你也没用,你自然是会回去的。但回到江州后,凡事须得听我的安排,不要贸然行动。”

段岭险些要晕过去了,李衍秋对自己实在是太了解了。

“走吧。”段岭说,“这就走。”

是日,太守府内乱成一团,段岭召集官员们,把事情约略分说,便与武独回京奔丧。大伙儿已习惯了太守的离开,何况这次江州发生了大事,便纷纷忙碌起来。

费宏德送段岭出城时听了个大概,段岭还犹豫着是否要带费宏德回去,但这一路上定要赶路,便让费宏德在确认河北无事后,再慢慢地过来。

“到时由你负责护送费宏德先生。”段岭朝昌流君说。

昌流君的立场是段岭最为头痛的事——他既无法担保昌流君不会再叛自己,转身投向牧旷达,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昌流君。武独本想再在昌流君身上下一次毒,把他制住。

但费宏德很有信心,且让段岭丝毫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昌流君已叛过牧相一次。”费宏德私底下朝段岭说,“牧旷达生性多疑,哪怕昌流君回去,牧旷达也绝不会再接纳他了。此事交给我即可,回去的路上,我会有选择性地告知他真相。”

段岭恐怕再出一次长聘这样的事,但昌流君杀费宏德也没有任何意义,毕竟他要的只是活命——自己活命,以及牧磬能活命。

考虑再三,段岭还是相信了费宏德,把此事交给他去处理。

“先生千万保重。”段岭低声道。

当日傍晚,段岭出城时,远远地回头看了邺城一眼。这座已有近千年历史的古城笼在夕阳之中,盛夏傍晚,微风不起,天边红得如同被染了血。

“走了。”武独说,“在想什么?”

“我突然有种感觉,也许今年之内,不会再回来了。”段岭知道这次一旦回到江州,定会面临更多的问题,三年之内,也许都不会再回北方了。

根据江州信使所言,今天乃是帝君的头七。七天前,传出李衍秋死讯的那一刻,宫中已乱过一次。李衍秋未留下任何遗诏,便这么无声无息地突然暴毙。蔡闫顿时有种手足无措之感。

谢宥马上封锁了整个皇宫,连夜召集大臣们商议,蔡闫已哭得天昏地暗,几乎要昏死过去,就连牧旷达也被来了个措手不及。

当夜,陪在蔡闫身边的大臣只有三名:镇国大将军谢宥、丞相牧旷达、户部尚书苏阀。除此之外,就剩下两名刺客:郑彦、乌洛侯穆,以及东宫首席谋士冯铎。

谢宥先是当着众人的面召来太医诊断,确认李衍秋已死,苏阀马上着手安排,起草诏书。牧旷达则开始考虑如何处理明日即将发生的大小事宜,首先要确定的是秘不发丧,还是昭告天下。

牧旷达在这一夜间仿佛老了许多,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眼里溢满泪水。

在场的三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俱是看着李衍秋长大的元老,其中谢宥年纪最轻,却也是与李渐鸿自少年就相识的兄长辈,此时也只有他握有江州城中的生杀大权。

“陛下乃是因暑气攻心,积疾日久,劳神心憔。”对皇帝暴毙的原因,太医的回答只有寥寥几句话。

听到这句话时,蔡闫又恸哭起来,一时间宫内各人哭的哭,喊的喊,各有各的悲。郑彦倚在柱旁流泪,牧锦之抽泣,牧旷达隐忍,苏阀老泪纵横。唯独谢宥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这众生百态之景。

幸而这个时候,大陈还有太子。蔡闫万万没想到,属于自己的这一天,居然来得如此之快。确认了李衍秋的死因没有异常的问题后,众人便移步前往御书房,开始草议诏书,预备应付明日即将到来的一连串事宜。

牧旷达的声音带着沉重,憔悴不堪,他说:“在座的各位里,唯有牧某为两位先帝发过丧,这次若无疑问,便还是由我来吧。”

李渐鸿与李衍秋两兄弟的父亲当年驾崩时,也是由牧旷达陪在身边,那年赵奎手握重兵,把守西川,老皇帝驾崩的当天,正是牧旷达与赵奎周旋。众人闻言便各自点头,牧旷达便从皇案上请了黄锦,开始撰写诏书。

太子仍魂不守舍,牧旷达以三朝老臣的身份写过诏书,诏书内容自然是太子即位,进行监国。谢宥、牧旷达与苏阀为辅,满纸铿锵悲痛之力,读之令人泪下。

写完诏书后,牧旷达又分别交给另两人查验,蔡闫看着看着,一时间不禁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哭得昏死过去。谢宥连忙传人进来,将太子抱了回去。

当夜,牧旷达、谢宥、苏阀讨论交接之事直到深夜,完毕后牧旷达又在御书房中清点李衍秋的一应遗物,直到后半夜时,方穿过长廊,再次回到李衍秋的寝殿前。

牧锦之已换上素服,并让宫人分发素带,预备五更时吩咐敲丧钟,通知全城。

“有谁来过?”牧旷达低声问。

“前脚后脚的,都来过了。”牧锦之说。

“郑彦呢?”牧旷达又问。

“不知去了何处。”牧锦之小声答道,“老苏先来的,没多久,跟的是谢宥。我看郑彦从御书房外回来后,就连忙出宫一次,想必是让人给淮阴那边报丧了。”

“冯铎来了么?”牧旷达问。

“冯铎也来了。”牧锦之答道,“与乌洛侯穆嘀嘀咕咕的,不知在商量什么。”

“当真崩了?”牧旷达又问。

“尸首都凉了。”牧锦之不耐烦道,“自己看去。”

“昨天傍晚他都吃了什么?”牧旷达问。

“已有足足两天两夜没吃过东西了。”牧锦之答道,“便进了些酸梅汤,我说过他快不行了,你们都不信,都以为是暑气攻心,没有食欲。”

牧旷达推门进去,他万万没想到,李衍秋居然还没来得及对付自己,就这么死了。

李家三任皇帝,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在短短四年之内辞世。

但这改朝换代的速度还不算最快的,只能说李家传承至今,气数已快尽了。

牧旷达来到李衍秋的床边,只见李衍秋的脸色已变得灰败,原本就是个病鬼,如今死了,身上散发出不祥的死亡气息。牧旷达把手按在李衍秋的手背上,只觉他手背冰凉,已彻底死透。

牧锦之也跟着进来。

“太子来过不曾?”牧旷达问。

“没来过。”牧锦之答道,“准备好了?”

牧旷达叹息,起身退开,退到殿外。宫女们纷纷打开殿门,天蒙蒙亮,宫中执事捧着黄布,交给牧锦之,牧锦之一抖黄布,铺天盖地地一撤。

时辰已到,太阳升起,将宫殿上的琉璃瓦照得金碧辉煌,沿着大殿投进来,金光万道,照在死人与未亡人的身上,一切都披上了一层金辉。

那兜天的黄布不住翻滚,最后披在了李衍秋的身上。

“先帝——”牧锦之的声音带着无比的哀痛,从这一刻起,她就是太后了。

声音传出,在清晨的蓝天下回荡,紧接着,皇宫内丧钟响起。

“当——”

整个江州顿时被惊动,低沉喑哑的丧钟,在得到李渐鸿驾崩消息的三年后,再次震响,家家户户开门。

“当——”

皇宫四门洞开,信报分朝南北西东,各路出城,前往这锦绣江山的每一个角落,昭告天下,南陈帝君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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