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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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岭知道以武独的慎密心思,一定已经在昌流君所吃的茶与面饼里放了毒药,虽不至于让他一说错话就七窍流血而死,但令他功力暂失,是免不了的。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段岭说,“我可没忘了在定军山下,你是想把我一起杀了的。”
第193章 缘起
昌流君解释道:“我只是想让你掉水里,到时候我会救你的。”
“放屁!”段岭不客气地说。
“我朝白虎星君发誓。”昌流君抬起三根手指,说,“要是骗你,天诛地灭,牧相说过,别误伤了你。”
“然后把我抓回江州去吗?”段岭问。
他还不清楚昌流君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他隐约感觉到,这次李衍秋来河北,牧旷达只要一知道,自己就一定脱不了干系。
昌流君答道:“当真没有!牧相只是怕郑彦知道你与长聘在上梓有来往,连带着你也被连累了。”
“那你为什么想杀武独?”段岭沉声道。
那一刻,段岭有种不容质疑的威严,无数次生死存亡的经验令昌流君知道这是决定自己生死的一刻,这句话的答案,直接影响到段岭对他的抉择。
“我没有办法。”昌流君说,“不是你们死,就是牧家亡,换了你们在我的位置上,也会这么做。”
昌流君抬头看武独,武独却不现喜怒,只是喝了口茶。
“我与武独无仇无怨。”昌流君又说,“杀人,都是奉命行事,有些时候我不想杀,可我不得不这么做。”
武独答道:“昌流君,那天若不是先帝赶来,只怕今日你我就不会坐在此处了。”
昌流君蓦然想起,赵奎事发身死的那天,自己也是奉命来杀武独,他杀了他两次,都未曾得手。
“白虎堂有一道不成文的规矩。”武独说,“以四大刺客的身份,但凡出手杀人,只要一次杀不死,便得服输,不得再追杀下去,除非彼此间有着血海深仇。”
是这样吗?段岭还是第一次听说。
昌流君没有回答,武独又道:“现在,我们总算可以谈谈当年的一些事了。”
他放下茶盏,注视昌流君,说:“我对你的命没有兴趣,你的回答若不尽不实,自将有人来取你性命,无须我亲自动手。”
段岭起身道:“我退避吧。”
“无妨。”武独说。
段岭心道就算现在不听,接下来肯定也会问武独他们说了什么,回避只是让昌流君没那么尴尬而已,既然如此,便索性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听了。
“公孙夫人交给你的任务是什么?”武独第一句问道。
“驱逐胡虏,保护镇山河的拥有者。”昌流君叹了口气,说,“那年上梓之难,中原蒙辱,白虎四门重新入世,谁不是为了这个?”
“为何投奔牧旷达?”武独又问。
“你又为何投奔赵奎?”昌流君反问他。
“是我在问你,不是你问我。”武独冷冷道。
“选人。”昌流君说,“公孙夫人选了赵奎、我选了牧相、游侠赵子轩选姚复,收郑彦为徒,只有乌洛侯穆阴错阳差之下,跟对了人。”
段岭这才知道,原来这里头居然还有内情,脑海中浮现出昌流君师父的形象,说不定也是一名终日蒙着面纱的美貌女子。
“选人是什么意思?”段岭问。
“乱世烽烟一起。”昌流君答道,“白虎堂遗训,便是入世,寻找合适的人,扶持他一统乱世,成为新任帝君。”
段岭敏锐地意识到某个问题——但白虎堂与李家,不是平起平坐的么?武独曾经说过,白虎堂的任务是守护李氏江山,难道他在骗自己?
段岭看了武独一眼,武独沉声道:“镇山河在谁的手中,便须听谁的号令。历年来自该在朝廷手里。”
“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跟着镇山河。”昌流君叹了口气,说,“大家都想要那把剑,这就是问题。”
昌流君尚不知段岭的身份,当着他的面解释道:“我不信你师父、师娘没有说这话。陈积弊日久,更因孝帝年间一场纷争,白虎堂已与他结下不可解的仇怨,当年榆林剑派与白虎堂起争执时,孝帝坐视不理,白虎四门自然也不会再扶持李家。”
“但先帝杀了那延陀。”武独说,“清理了当年的宿怨。”
“不看好他。”昌流君说,“谁不是这样?除了郑彦,谁甘愿追随他?郑彦虽愿意跟着李家,可姚复不愿,还不知道他安了什么心思呢。就说乌洛侯穆吧…”
段岭大约听懂了,这些年里,白虎堂始终隐居,中原大地归于李家统领,当年说不定还有一桩往事,令双方互不相见。而就在辽帝南下之时,白虎堂方派出刺客,各自寻找值得辅佐的人。
这个人选,将成为结束乱世的新任帝君。
他记得郑彦提到过,郎俊侠的师父,乃是一位边陲将领。他忽然大约明白了一点,父亲为什么会相信郎俊侠了。连着三次的背叛与挑战,不仅是对仇敌的挑战,也是对镇山河的权威的挑战。
最终父亲强行制伏了郎俊侠,以威压令他再无法反抗。以父亲为人,相信他不会再背叛,是正常的。因为郎俊侠虽不情愿,最终还是选择了李家,就像武独选赵奎、昌流君选牧旷达一样。
“不必提他了。”武独说,“除非牧旷达死,否则你不能改投别主。”
昌流君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师父已经死了。”
“我的师父也死了。”武独答道,“白虎堂名存实亡,传了数百年,传到如今,只剩下这么四个亡命之徒,今天活着,明天说不定就死。百年之后,还有没有我们,这四把剑是供在庙堂,还是扔在荒山,又有谁会在意?”
昌流君蓦然一震,就连段岭也不禁惊讶,武独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武独起身,长身而立,头发披散,双目如同深邃夜空里明亮的星辰,注视昌流君,又说:“可你有没有想过,公孙夫人这一生坚持的,又是什么?”
昌流君不住发抖,一时间竟无话可答。
段岭知道从这天开始,也许武独已真正成为了白虎堂掌门,就连向来心高气傲的昌流君,也无法再与他敌对了。
“既承白虹剑。”武独说,“你便是白虎堂门人,若不愿再这么走下去,把剑交出来,我替宗门收缴,还你自由。废你武功,除你名号,从此天高海阔,好自为之。”
“除此以外,你要是想谈判。”武独又说,“却是不行,只因这本来就是你该做的,不是你用来换的条件。”
昌流君注视着案几上自己的佩剑。
上面有四个古朴的小篆:白虹贯日。
专诸之刺王僚,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白虹贯日;要离刺庆忌,苍鹰击于殿上;豫让刺赵襄子,青锋破雪;侯赢窃虎,紫袍金带。
荆轲刺秦,烈光煌煌。
四大刺客各自的剑俱有名号,乃是前人名垂千古的功业取就,昌流君的剑名唤白虹,取聂政刺韩傀之典,剑出鞘时如白虹贯日。
郎俊侠的青锋剑则是豫让刺赵襄子时,埋伏在满是风雪的桥下,骤然出击,剑气所过之处,漫天雪花亦随之碎开。
郑彦的紫电金芒,则取信陵君麾下侯赢紫袍金带之典,传说他为取虎符,一人杀去宫中百余卫士,衣袍仍不染血,飒飒英姿,站在魏王宠姬面前时,倜傥形貌令对方将虎符奉上。
而武独的烈光,则取自图穷匕现之时,映在千古一帝眉眼间那抹匕首锋刃反射的眩光。
“我没有条件。”昌流君说,“只有一个请求,唯一的一个。”
他几乎是恳求般地看着段岭。
“你答应了我。”昌流君又说,“无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救了陛下性命,你一定能在他面前说上话。”
“说吧。”段岭道。
“饶了牧磬的性命。”昌流君说,“这次事发后,牧相定会被抄家灭族,让我带他走,实在不成,杀了我,留他一命。”
段岭:“…”
段岭本以为昌流君想给自己脱罪,没想到居然是为牧磬求情。
“你俩平日里玩得好。”昌流君又说,“我知道你待他不是真心的,你从最开始,便不是牧相身边的人。起初我还觉得不对,你怎么会与陛下走得这么近?”
“牧相能给你的,也不比陛下少,甚至陛下不能给的,他能给。叛了牧相,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后来我想想,明白了,你一开始也许就是陛下派来的,更瞒过了所有的人。连长聘和牧相都没发现这点。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必告诉我…”
“…我知道你不把牧磬当作什么知己。”昌流君又说,“连朋友也算不上,可他却视你为兄,牧府里他最听你的话,也最喜欢与你在一处。师父,看在有这么一个小孩儿这么信你的分上,来日你在陛下面前求个情,饶他一命。”
“哪有这么简单?”段岭知道昌流君与牧磬亲近,却没想到亲近到这个地步,连自己性命也可以不要,只为了换这么一个少年活下来。
“这么与你说吧。”段岭认真道,“你自己也想象得到结果的,就算陛下饶他性命,牧相一死,牧磬是他唯一的儿子,难道就不…”
说到这里,段岭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倏然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昌流君。
“他该不会是…”段岭震惊了。
昌流君没回答,目光落在剑上。
“我来到西川那年,刚满十五岁。”昌流君说,“来西川,除了师门有命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找一个人。”
第194章 委
武独也震惊了,问:“昌流君,你是哪里人?”
“我本是巴南人。”昌流君答道,“入门前姓孙,草字‘祁钊’。祖上乃是西川孙家,俱是读书人。虞时被成祖抄家后,族人迁至巴南散居,孝帝年间举士,族中出了个状元。为官多年,我祖父卷入科举舞弊一案,全族流放。那年我还未开蒙,便被公孙夫人带走,入了白虎堂中。”
“年少时,我娘与汀州盐商赵家赵夫人情同姐妹,我与赵家小姐,也有指腹为婚之约。”昌流君又说,“后来祖父犯了事,赵家为避牵连,自然也不再提。三年后恩科,牧旷达自西川平邑往上梓应考,途经赵家,借宿后与赵小姐相识,更得她父亲赏识,便将女儿许配给他。”
再后来,段岭都是知道的…但他万万没想到,昌流君的身世,居然还有这么多隐情!
“她就是牧磬的娘。”段岭颤声道。
昌流君点点头,说:“牧旷达只想要她家提携,成亲后,牧锦之甚为排挤她,她终日在牧府中郁郁寡欢。来到牧相身边时,我遵照师父命令,始终以布蒙面,这些年里,见过我长相之人,大多成了剑下亡魂。
可她依旧记得我,只因四岁那年,她推了我一跤,我在额角上磕了个疤,被她认了出来。很久以后,她才告诉我这件事…我一时按捺不住,想带她离开,但牧家如日中天,我又有师门交代在身,怎么能一走了之?
生下磬儿不久后,她便一病不起,我还在外头办事,竟来不及回来,见她一面。”
“牧磬是你的儿子吗?”段岭的声音发着抖。
昌流君没有回答,眼睛望向别处,蒙面巾下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仿佛带着笑意。
“反正,都告诉你们了。”昌流君起身道,“也罢,这些年里,总想着找个人说说话,可谁也不敢说,更不能说。”
段岭没有问为什么昌流君不现在就回去,带着牧磬走。李衍秋一旦动怒,手下哪怕追到天涯海角,都能找到牧磬与昌流君,他不愿带着这唯一的儿子,去过东躲西藏的日子。
“所以我没想过杀你。”昌流君说,“只想把你从这件事里择出来,因为磬儿喜欢你,我若杀了你,他知道了,定会难过得很。是我太笨了,脑子转不过弯来,从你自请来河北当太守,便早该知道的,你从来就不是牧相的人。”
段岭一时心潮起伏,本想告诉他真相。武独却终于从震惊之中清醒过来,说:“先这样吧,你我都需仔细想想,容后再议。”
昌流君点点头,天已大亮,段岭这夜实在是筋疲力尽,回房躺下,脑海中仍是一片混沌。
“妈的。”武独仍充满诧异,说,“昌流君这小子,居然还有个儿子?胆子不小啊!”
段岭无力道:“你也想要?”
“有你就够了。”武独一脸恐惧,说,“把你当儿子养都养不过来。”
怎么办呢?相信他吗?段岭当然不可能就这么信了昌流君所言,必须先调查清楚,否则万一是牧旷达编了个故事,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但如果昌流君所说是真的,一切就有了解释——他的忠心是有原因的。起初也许确实因为牧旷达以上宾之礼待他,但牧磬出生之后,他就不会走了。
回想过往,昌流君也是陪着牧磬的时候多,但凡无事交代他去办,他们就总是在一起。牧磬说什么,昌流君就做什么,百依百顺,从无违拗,两人在一起时,昌流君便变了个人似的,一身杀气俱敛了起来,不见任何踪迹。
那夜牧磬被绑架时,昌流君的焦虑也终于有了解释。
段岭想来想去,决定先证实昌流君的身世,再决定下一步。这下他也不想杀昌流君了,不得不承认,这番求情很有用。
“昌流君多大了?”段岭又朝武独问道。
“三十多了。”武独说,“平日都蒙着脸,看不出年纪。”
好多年了,段岭依稀能想象出那年上梓城破,刺客们各自下山时,都是一副少年模样。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眨眼就是十余年。
翌日醒时,段岭出外,府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武独正在亲自贴门外的对联,昌流君在一旁看着,他换了身衣服,也不穿刺客装,蒙面巾也收了起来,就像个府里的寻常武士,见段岭时还有点尴尬,点了点头。
“昨夜睡得好么?”段岭问。
“还行。”昌流君说,“就是有点不放心。”
段岭答道:“不会有什么事的,今天我就写信回江州。”
武独瞥了段岭一眼,说:“贴好了,你看看。”
“不错。”段岭看过后赞许道。
武独给昌流君下了另一种毒,倒是没有像对郎俊侠一般,废去他的功夫,但这种毒药需要每月初一、十五服下解药,方能活下来。
段岭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回江州去,请李衍秋帮他调查先前昌流君所说之事。虽然他心里已有定论,牧磬的性格确实不像牧旷达,长得也不大像。可怜牧旷达处心积虑,想借牧锦之的肚子来夺李氏的江山,自己家的后院却被乘虚而入,当真是讽刺至极。
兴许冥冥之中,一报还有一报,也是命运使然。
这夜便过年了,昌流君自己在门房里与侍卫们小酌。段岭先是与武独换上正装,拜祭过李渐鸿与段小婉,又拜了武独的师父师娘。
直到此时,段岭方有种与武独成家的感觉,他们没有拜天地,也没有拜双亲,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已不知不觉成了一家人,彼此陪伴。
“老爷先吃点什么?”段岭问。
平时都是武独安排,今天武独却有点心不在焉,想起白虎堂往事,便换了段岭来伺候他。
“随便吧。”武独说,“开口笑来点,早上刚炸出来的。”
段岭便去厨房里拿了点心,分给侍卫们一些。回到厅堂中,与武独在一起小声说话,聊起过往一年,武独既要穿上盔甲去行军打仗,又要提着剑去杀人下毒,出门奔波赚钱,回家洗手做饭,段岭只负责在旁边问“怎么办”,想到时,段岭也觉得好笑。
难怪都想成家,成了家,便仿佛有了倚靠。
段岭提着壶,与武独说:“我敬老爷一杯,老爷辛苦了。”
武独饶有趣味地看着段岭,眉毛动了动,说:“为了你,再辛苦也是值的。”
两人互敬一杯,又各自喝了一杯,这夜里他们没有提多少烦心事,只是想起过往,末了武独喝得有点醉,又起来教段岭跳男子的胡旋舞。武独身材高大,踏起步时袍襟飘开,英姿飒爽,非常好看。
到得后来,武独又背持忽必烈的金剑,玩起旋腕剑法来。段岭则拿着烈光剑,跟着他玩。末了武独顺手把段岭抱在怀里,两人哈哈大笑。
江州,年夜。
牧府内如同往年一般排开年夜的筵席,今年却少了两人。
一是长聘,二是昌流君。
牧相又有什么事要办了,来赴宴者纷纷猜测,每当长聘不在身边时,朝廷中就会多多少少,发生一些事。
牧旷达却神色如常,如沐春风,说说笑笑,只有眉目间带着不易察觉的一点憔悴。牧相的两名门生,王山在河北,黄坚便独自前来,朝牧旷达贺年。所谈之话,无非是关于师弟在河北的政绩。
牧旷达显然对黄坚的话十分满意,连连点头。
“开春之时,巡盐官的委任就要下来了。”牧旷达说,“你更不可输给了王山。”
黄坚忙道是,又朝一旁的牧磬说:“你也别太累了。”
“不会。”牧磬说,“我都是睡得多,写得少。”
众人一阵尴尬,牧磬便哈哈笑了起来,殿试后他入了文台阁,协助大学士们修史,读得倒是很多,写得少。
“待会儿你记得入宫去。”牧旷达说,“今年皇宫只摆了家宴,未知陛下身体如何。”
黄坚点头,说:“陛下的吩咐,说不必铺张浪费了,清静一年,也是好的。”
师徒正说话间,忽听外面通传。
“太子殿下到访——”
席间牧府家人忙起身,屏风后女眷退避。牧旷达有不少堂兄弟、表亲、远方亲戚都在朝中为官,听闻太子前来,忙准备跪拜。
蔡闫来了,一样是满面春风,一样也是眉目间带着不易察觉的憔悴,到了先说:“众卿平身。”
得了这句话,众人才纷纷起来,各自坐下,不敢动筷子。
“哟。”蔡闫笑道,“总算找到个热闹地方了,来,冯铎,乌洛侯穆,咱们正好蹭几杯酒喝。”
冯铎与郎俊侠跟在蔡闫身后,冯铎说:“太子殿下这么一路走来,就数丞相大人府上亮堂了。”
“不敢不敢。”牧旷达忙道,“殿下请。”
牧旷达让蔡闫坐了上座,冯铎便去安排赏单,与席之人,按官职不一俱有赏赐。
第195章 暗涌
“今年比往年过得好。”蔡闫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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