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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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渐鸿说:“此次回南,不知能否重奠我南陈基业,再振我万里河山?”
空明法师淡淡道:“老朽若说‘不能’,王爷便不去做了不成?”
段岭:“…”
段岭大气也不敢出,他隐约听出了李渐鸿话中之意,难道真的要回南方去了?
李渐鸿微微一笑,答道:“大师说得是,倒是李某急躁了。”
空明法师又道:“老朽且再问王爷一句,将军岭下一役,王爷消匿人间已有三年,又是什么令王爷想班师回朝了?”
李渐鸿答道:“因为我儿想回他的故土,仅此而已。”
段岭:“爹!”
李渐鸿侧头,注视段岭双目,段岭与他久有默契,已猜到李渐鸿意图,说:“我只要我们好好活着,回南边却不要强求。”
李渐鸿道:“我儿大可放心。”
空明法师道:“王爷是这世上一等一的明白人,行事周全慎密,领军交战,更几乎从无败绩,但照老朽看来…”
空明法师缓缓摇头。
李渐鸿脸色微微一变,空明法师又说:“天底下自然没有王爷去不了的地方,也没有王爷办不到的事,唯愿老朽错了,你竭尽所能,也只能办成一半,来日这南陈基业的另一半,须得交付在小王爷肩上。”
李渐鸿表情转为和缓,沉吟片刻不语,而后缓缓道:“周而复始,万象更新,方得欣欣向荣之世,这原本就是他的责任。”
李渐鸿又道:“如此说来,第三件事,倒也不用问了,世间原无何人,能批一人命数,更何况是我儿。”
“是非成败,俱有缘法。”空明法师说,“因果轮回,自有定数,一人命数,本就在自己手中…”
李渐鸿没有再说话,那一刻段岭感觉到了一股黑暗的气息,仿佛一个人将死之时,散发出来的阴影,他有点害怕,便朝李渐鸿靠了靠,李渐鸿伸出一只手,搂住了他。
“大师?”李渐鸿又问。
“临别之前,赠王爷一句话。”空明法师缓缓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切记…”
段岭定定注视着空明法师,李渐鸿说:“北寺保管的宝剑,想必大师留着也再无用处,不如就…”
“晚了。”空明法师闭着双目,沉声道,“已被我那叛出本门的师弟取走,北寺荣极复衰,来日若有机会,还请王爷替老朽清理门户,取回断尘缘…老朽这一生,尘缘不断…”
话声戛然而止,随着段岭一声低呼,空明法师朝一侧跌坐,重重倒在地上,竟是已圆寂。
阳光从破败的寺顶照入,落在空明法师的尸体上。
第20章 王道
“这世上,当真就没有一个能杀得了李渐鸿的人吗?”
牧旷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后站着蒙面的昌流君。
牧旷达的对面,站着大将军赵奎,今日赵奎一身文士装束,正在书房中练字,武独在一旁沉默不语。
“不是杀不了。”赵奎答道,“而是杀不得,武独、昌流君、郑彦,以及那无名客,俱受镇河山辖制,只要那把剑在李渐鸿手中一天,便不可刀兵相向。”
赵奎的字遒劲转折,一笔笔地洒下来,就像暴雨裹着无数刀锋。
“自那延陀死后。”赵奎沉声道,“天下便再难找到能敌李渐鸿之人。”
“再强也是人。”牧旷达轻描淡写地说,“是人,就有弱点。凡事胸有成竹,以为一切尽在其掌握之中,便免不了出变数。”
赵奎说:“无名客兴许就是他的变数,此人先叛其师,后血洗全派,迄今仍未有过交代。根据武独所报,我已派人查到他的行踪。他的家乡,正在鲜卑山的尽头,而李渐鸿逃亡之时,亦在那里有过短暂的停留。”
牧旷达端着茶盏,送到嘴边喝了一口,目光投向廊下:“我实在是对他束手无策,只好交给将军了。”
“除此之外,我记得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赵奎放下笔,“说不定能与李渐鸿一战。”
赵奎望向牧旷达,说:“但我请不到他,也只能交给丞相了。”
牧旷达若有所思,却没有说话。
“昔年忘悲大师被那延陀重伤,传下断尘缘于空明手中。”赵奎又说,“空明有一师弟,带发修行,而后叛出师门,取走了断尘缘。”
“武独与昌流君是不指望了。”赵奎叹了口气,说,“除李渐鸿外,天下之人皆可杀,唯独杀不得他。”
“而无名客前来,定身负要务,元人朝辽国宣战,若不出所料,数月内烽烟四起,李渐鸿定将现身。”
牧旷达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元人南下,先头部队已破胡昌,辽国上下一并被惊动起来。逃难的百姓涌向上京,六月十五时,已有近三万人集结在上京城外。李渐鸿骑着马,带着段岭,一路穿过官道,来到城门外。
“什么人!”城门守卫说,“出示文书,搜查全身!”
李渐鸿拨转马头,朝城墙上打了个唿哨,负责守城的蔡闻瞥见,便让人开了偏门,将二人放进来。
“朝他致谢。”李渐鸿吩咐段岭,段岭便在马背上朝蔡闻远远地一抱拳,蔡闻抱拳回礼致意,料想公务繁忙,无暇来问他父子何时出的城,出城办何事。
虽只离开了短暂数日,回到家时,段岭却觉得犹如隔世,那夜前去营救拔都,自从踏出家门开始,便身不由主地走上了一条波澜壮阔的道路。一夜间自己成了南陈的皇族,父亲竟是边关第一武将,汉人的战神…如今南陈风云突变,李渐鸿不得不流落天涯,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段岭的人生遭逢此剧变,曾经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起来。郎俊侠的讳莫如深,父亲的到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你来日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
许多从前不懂的话,如今也一下子全懂了。
他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院里。
“爹。”
“嗳,儿子。”李渐鸿却一如既往,提着壶给段岭的花圃浇水。
段岭没说话,李渐鸿浇完水以后,便打了水,蒸上饭,在井旁杀鱼,给段岭做饭吃。
这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段岭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他看着李渐鸿的背影,感觉空明法师、郎俊侠、琼花院夫人所认识的那个人,竟与自己的父亲不是同个人。就像梦一样。
李渐鸿刮着鱼鳞,还回头看段岭,问:“饿了?这就开饭,两刻钟。”
“爹。”段岭说,“我现在该做什么?”
李渐鸿一怔,继而笑了起来,拿着鱼进厨房里去,段岭忙追上去,在后头看李渐鸿起油锅。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李渐鸿随口说,“那些恩怨,是爹的事,绝不是你的枷锁。”
段岭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当王爷要做什么?”
李渐鸿让段岭站开点,挡在他身前,免得油星溅到他,把鱼沿着锅边放进去,“噼里啪啦”的一阵轻响,香气扑鼻。
“你四叔尚未有子嗣。”李渐鸿随口道,“哪怕有,来日南陈帝君之位,亦是你的,你不是王爷,你是皇帝。”
段岭:“…”
李渐鸿反手一敲锅沿,煎鱼便在铁锅里打了个旋,李渐鸿手指再一弹,震得那尾鱼翻了个面,金黄色的一面朝上,滋滋作响。
“读书,是学着当皇帝。”李渐鸿笑着说,“免得登基以后手忙脚乱,记得老祖宗怎么说来着?”
“治大国…”段岭看着锅里那尾鱼,说,“如烹小鲜。”
“这就是了。”李渐鸿一本正经道,“看来读书还是有用的。”
段岭说:“可我什么也不会。”
李渐鸿加半瓢水,扔进葱姜蒜,盖锅盖,擦手,说:“不会就学,陛下,去拿碗,开饭!”
李渐鸿打横抱起段岭,段岭被放在厅堂外,过去将碗筷摆好。
“空了没事时,便可想想当上皇帝以后,想做什么。”
吃饭时,李渐鸿朝段岭认真地说。
段岭哭笑不得点头,李渐鸿又嘱咐道:“凡事未确定前,自个儿想想就好,不必与外人说,没的引人嫉妒,毕竟这世上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当不上皇帝的。”
段岭哈哈大笑,说是这么说,却感觉还十分遥远。当夜李渐鸿抱着膝盖,在走廊下看星空,段岭则翻了一会儿书,以应付不久后将到来的考试,渐渐趴在案几前睡着了,李渐鸿便小心地将他抱起,抱回房去,父子二人同榻睡下。
“士不可以不弘毅…”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段岭背诵曾子之言,忍不住去瞥在一旁看书的李渐鸿。
“…任重而道远。”李渐鸿淡然接口道。
“任重而道远。”段岭跟着背诵。
他的心中充满疑惑,父亲孑然一人,唯一可供驱策的人便只有郎俊侠,南陈几十万兵马,万里江山,单靠一个皇族的身份,如何去收复?
“爹。”段岭问道,“你认识耶律大石吗?”
“我认得他。”李渐鸿说,“他总是假装不认识我。”
段岭:“???”
李渐鸿揶揄:“就像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给揍了,被揍的那个,总是绕道走的道理。”
段岭:“…”
“那他会找你麻烦吗?”段岭经过这些时日的思索,知道父亲的身份非常敏感,一旦落单,仇家兴许就会找上门来。
“他不会。”李渐鸿说,“从前咱们是他的仇家,现在不是了,耶律大石这人非常狡猾,向来见风使舵,何况他还不知道我来了。”
段岭问:“那南方怎么办?”
“这些日子里,我都在想。”李渐鸿沉吟片刻,而后说:“无非是借兵,结盟,拉拢辽国,对抗元人,耶律大石若愿意借我一万人,拿下赵奎,不在话下。”
“他愿意借兵吗?”段岭问。
李渐鸿答道:“这就得想办法了,想的正是这个办法,要如何给出一个他不得不接受的理由。那天我与拔都的爹谈到的正是这布置,我让他陈兵玉璧关,南陈的军队就过不来,上京唯有往西南路求援。”
段岭说:“就像拔都一样,把我当作质子留在这里…”
“不行。”李渐鸿脸色一沉,语气森寒,“这话不可再说,在你眼里,爹是这样的人?”
段岭只得点头表示知道了,片刻后偷瞥李渐鸿,觉得他似乎有一点生气,便过去讨好他,李渐鸿回过身,一手搂住他,悠然道:“绝不能让耶律大石知道你的身份。”
段岭“嗯”了声,李渐鸿说:“有什么动向,爹会和你商量,莫要担心这些。”
段岭点点头,便倚在李渐鸿怀里看书备考,李渐鸿则盯着案几上一张发黄的旧地图看,地图上是北方的辽阔领土,连着玉璧关以南,直到淮水,上面写着硕大的一个字——辽。
一连数日,李渐鸿都在思考。段岭的应考之日则越来越近,说也奇怪,段岭感觉自己仿佛一夜长大了,从前喜欢的,现在仿佛都不太在意,不再吵吵嚷嚷想去玩。人生之中,似乎有着更重要的事情在等待着自己。
这就是天命罢?段岭开始对父亲生出新的强烈的情感,他对李渐鸿的崇拜从无梗概,却渐渐地觉得,父亲虽是他的,却又对更多的人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也许这正是夫子所说的,一种叫王道的东西。而这王道,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他开始避免麻烦李渐鸿,尽量不打断他长时间的思考。夏天来了,蝉鸣不绝于耳,上京的夏天干燥凉爽,有种清新的气息。
这天段岭挎着个包,经过走廊,朝厅堂里正在喝茶的李渐鸿说:“爹,我去入学应试了。”
李渐鸿在厅堂里看着他,目光十分复杂,却充满了温暖的意味。
“你长大了。”李渐鸿说。
段岭站在阳光万丈的院子里,沐浴着夏日的太阳,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父亲这么说,他反而有点难过。
“不过爹很喜欢你现在这模样。”李渐鸿笑着起身,说,“走罢。”
段岭本不想让李渐鸿在自己的事情上耗神,李渐鸿却一直记得,东西都收拾好了,放在一旁,此时放下茶盏,拎着包袱起来,与段岭前往辟雍馆参加考试。
这是段岭人生中第一次应考,说不得心里还有些紧张,李渐鸿却说:“不必担心,考不上,爹使点银钱让你进去玩就成了。”
段岭笑了起来,紧张感被冲淡了不少。这日辟雍馆内已挤满了应试的学生,吵吵闹闹的,李渐鸿找到位置,让他坐下,低声说:“爹就在院子外头那棵树上等你。”
段岭:“…”
“你先回去罢。”段岭怪不好意思的,辟雍馆内人来人往,也无人注意到他们。李渐鸿给他摆好纸笔,又说:“来日你要应付的大场面还很多,随便写写,你的能力,不必靠这么一张纸来证明,爹是相信你的,无须太认真。”
段岭突然明白了李渐鸿话中之意,朝父亲点点头,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自己就是帝王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李渐鸿的意思该当是不必太费劲,免得出类拔萃,引来注意。
李渐鸿朝段岭比划了个大拇指,转身出去。
第21章 密会
众学生在庭院中应考,辟雍馆内一片肃穆气氛,与名堂那吵吵闹闹的气氛截然不同,仿佛进了这道门,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严肃起来,不敢放肆。
庭院内花团锦簇,映着碧蓝色的天空,犹如一幅绝美的画卷,先生过来发下考卷,入学应试只考一上午,段岭起初朝庭外树上瞥了一眼,不知李渐鸿坐在哪棵树上看自己,搜寻一圈无果,便埋头开始答卷。
过得一个时辰,段岭答了近半,搓搓手,抬头又看,见李渐鸿就在墙外,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上,倚着树枝,一脚吊儿郎当地晃来晃去,吃着糖葫芦。
段岭:“…”
李渐鸿朝段岭出示另一串糖葫芦,示意给他也买了,让他好好考。
段岭哭笑不得,突然想起李渐鸿应该是刚来,方才做什么去了?一个时辰里都在爬树吗?
两个时辰后,炎炎烈日下。
“收卷。”考官说。
考场内登时如同沸锅的水,考生们一下子全部说起话来,考官咳了声,场内便静了。考生们又纷纷起来,朝考官行礼,齐声道:“谢大人。”再依序排队出去。
段岭出来就往院子外的树下跑,抬头张望时却不见了人,正莫名其妙,转头四顾,却被李渐鸿扛了起来,哈哈地笑,带回家去。
“先去洗个澡,晚上带你玩儿去。”李渐鸿说。
段岭提醒:“明天就放榜了!”
李渐鸿答道:“不碍事,回来过夜。”
父子俩在外头用过午饭,洗过澡回来,李渐鸿又以起得太早为由,哄着段岭午睡了一会儿,睡醒时已是日落时分,李渐鸿又取了新衣服给段岭穿。
段岭:“?”
新衣用料华贵,以上好的黑色锦缎制成,上面绣着白虎纹。靴子腰带,俱是新的。
“哪里做的?”段岭问。
“早就做好了。”李渐鸿说,“今日取回来的,就在你考试那会儿。”
“什么意思?”段岭穿好新袍子,朝着镜子一照,差点都认不得自己了。新衣显然照着他的旧衣尺寸剪裁,一身光鲜黑锦袍,银线织就的白虎纹栩栩如生。
“这是什么衣服?”段岭问。
“这是王服。”李渐鸿答道,“皇袍为龙,王服从西极白虎,白虎是兵神,掌兵护国之意,所以兵符也唤作虎符。”
李渐鸿换上与段岭几乎一模一样的长袍,段岭看到镜子里的父亲,瞬间眼睛一亮。
“如何?”李渐鸿漫不经心地问。
“好…好…”段岭几乎要不认识李渐鸿了。
从他们相见那天起,李渐鸿便一身布袍,头发随意束着,也不收拾自己,如今换上王服,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散发出一身气势,玉树临风,更有种君临天下的威严。
“穿成这样,去哪儿?”段岭问。
“去一个你不大想去的地方。”李渐鸿说,“琼花院。”
段岭面部抽搐,一脸“穿这么正式居然是要去嫖”的表情,比起数年前,段岭早已听说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就知道是这表情。”李渐鸿乐道,“去见一位老朋友,不做别的。”
段岭一脸怀疑,说:“真的?”
“你全程在旁盯着,哪句话惹你不高兴了,随时可上来抽耳刮子。”李渐鸿笑着说。
“你自己说的。”段岭瞥李渐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觉得父亲实在是太英俊了。
“可不能就这么去。”李渐鸿又取来桌上两副面具,贴在段岭脸上,让他戴好。
段岭:“???”
那面具从鬓间而入,挡住了大半脸庞,以牛皮制成,露出李渐鸿高耸的鼻梁与温润的双唇,更有种摄人心魄的神秘感与美感。
段岭戴好面具,李渐鸿又让他将玉璜取出来,系在他的腰坠挂扣上,继而把自己的那块交付予他,眼里带着示意的神色。
段岭把另一块玉璜系在父亲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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