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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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听说谢统领未婚妻不幸离世,送别几句,略尽心意罢了。”
片刻的静默后,谢云一只手轻轻落在了明崇俨绷紧的肩膀上:“你知道妙容是怎么死的么?”
明崇俨身体有些奇怪的颤栗,谢云悠悠道:
“传说黔州荒原有种植物名唤‘缚龙草’,其味清香,挥之不去。数十年前青龙氏族从黔州千里迁徙,就是因为发现了缚龙草能够强行诱发开印,甚至令人透支气血,力竭而亡的可怕后果。”
“我以为这种植物已经灭绝了,谁知数日前东宫走水,内室中竟然飘出了缚龙草的味道。”
“……”明崇俨苦笑了下,说:“那谢统领又是如何躲避开印的呢?”
——砰!
明崇俨身体被迫转了个圈,仰天栽倒在地,咽喉被谢云居高临下地死死掐住了,剧痛和窒息令他眼前阵阵发黑。
“我想来想去,”谢云轻声说:“这世上知道缚龙草的凡人,大约只有方士你而已。”
“我不知道!”明崇俨挣扎着高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
铿锵一声太阿出鞘,剑锋紧贴着他的脸刺进地砖,杀气甚至在脸颊上直接破开了一道血痕,谢云冷冷道:“你发誓?”
“我发誓!”
“方士!”“什么人?”“大胆,快住手!”
灵鸾宫弟子们听见动静,纷纷冲进殿门。然而下一刻,太阿剑拔地而起,谢云悍然翻腕向身后一挥,无形的剑气化作巨浪,将弟子们当胸横推了出去!
惨叫声纷纷传来,谢云一把拎起明崇俨,就像拖着个小鸡仔似的大步向外走。明崇俨被掐得面色青紫,愤怒无比地挣扎:“放手!真的跟我没关系,谢统领!——”
“既然如此,我便带你回凉州关山,向整个青龙氏族解释杨妙容的死,他们自然有很多办法能相信你。”
明崇俨面色剧变,下一刻忽然凭空变作了无数漫天飞舞的黑鸟,哗然冲向后堂。
锵!
一柄从天而降的利剑直直刺进鸟群中,明崇俨狼狈不堪地现出原型,鼻尖堪堪停在剑锋之前,险些被削掉了半张面孔。
“怕什么?”谢云嘲道,一拳把明崇俨揍翻在地!
明崇俨根本连躲闪都来不及,满耳朵嗡嗡轰响,只觉得自己满嘴牙都差点迸出去。等他从剧痛中稍微恢复神智,就发现自己仰天摔倒在地,胸口被谢云单膝抵住,力量之大几乎能把他的肺活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
“……”明崇俨满头满脸是血,仰视着谢云冰冷俊秀的脸,勉强苦笑道:“你你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忽然胸口一冷又一痛,是谢云反手割断了他的衣袢,左胸鲜血从剑锋下迅速满溢出来。
“谢统领美人如画,若是有兴致的话,在下情愿自荐枕席,何必如此……啊!”
啪地一声亮响,明崇俨脸被活生生打得偏向一边,四道指印立刻充血浮起。
“在下真的……啊!!”
又是一巴掌,这下两边指印齐活了,想必片刻后明方士的脸就能肿得跟猪头一般。
“饶、饶命!统领饶命,”明崇俨语无伦次求饶:“打人不打脸,看在你我同朝为官,都是别人手中棋子的份上……”
他的声音倏然顿住,因为太阿剑尖正死死抵住心口,再往里半分就能活生生把心脏从他的胸腔中挖出来。
“有的棋子能走到最后,有的半途就会粉身碎骨。”谢云俯下身,几乎平行停在明崇俨惊惧的视线上方,缓缓道:“看来你是想当被牺牲掉的那个了。”
明崇俨眼瞳微微颤抖,无数利害关系从脑海中掠过,最终化作了此刻抵在自己心脏前冰冷的利刃。
“……我不知道。”他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明方士语调嘶哑变调,全无往日风流倜傥的神采:“我不知道……死的竟然不是你……”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太阿剑终于从他胸前缓缓抬起,鲜血从剑尖怦然坠落,同时映在了两人互相对视的眼底。
“问你要缚龙草的,”谢云缓缓道,“是太子自己,还是皇后?”
·
禁军统领府。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谢云抬脚而入,忽然又站定了。
一个冷峻利落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扶手椅里,抬手将书翻过一页:“既然是回自己家,为什么要翻墙跨院,行踪诡秘不肯声张?”
“怀化大将军。”谢云毫不掩饰地嘲讽了一句,走到桌案前,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这是我的椅子,滚起来。”
单超注视他片刻,竟然真的合上书,起身移开半步,微笑着打了个“请”的手势:“我错了,师父,抱歉。”
“寒舍外那日夜围府监视的羽林军也是走错了路?”
“那是保护。”
“陛下令你调查东宫走水之事有无背后主使,你在这保护我干什么?”
“你的性命比太子重要。”
谢云上下打量单超半晌,忽然饶有兴味地捏了捏下巴:“另一半羽林军不是去围太子了么?看来在你心里太子的性命跟为师一样重要啊。”
这次单超无话可答,终于认输般摇着头,笑了起来。
“围住太子的那一半羽林军也是为了保护你不犯下灭门重罪的……所以权当都在保护你吧,可以吗?”
谢云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戏谑般摇了摇,然而眼底没有任何笑意:“你担心我在东宫发现了妙容为何突然开印的秘密,冲进宫里去当场把太子一剑杀了?”
单超不答,面上神情分明是默认。
“大将军,”谢云嘲讽道,“我在漠北抚养过你,回京后教过锦心,把马鑫从天牢里捞出来之后也悉心□□过他好几年;其他北衙禁军子弟,林林总总不可计数,萍水相逢的师徒之谊大概也数不过来。”
“——这些人里,最蠢的就是你。”
单超刚毅的薄唇微微抽搐:“……为何?”
“没事。”谢云坐进扶手椅里,顺口道:“最愚蠢的徒弟往往更得师父欢心,世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公平。”
单大将军:“……”
单大将军吸了口气,正想说什么,忽然听谢云懒懒道:“还记得贺兰敏之么?”
这个人名已经太遥远了,单超稍微反应了下,才狐疑道:“记得。”
“三年前皇后生母杨夫人过世,贺兰敏之克扣丧葬金银中饱私囊,事发后被流放韶州。后来皇后不解恨,又令人送去了毒酒、匕首和白绫,逼他自缢而亡,朝中与他交好的一众士子也大多被流放去了岭南。”
“……”
单超正思忖这个人名为何会忽然被提起来,就只听谢云又道:“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当年你曾经问我,为什么贺兰敏之同我百般不对付,甚至不惜使用各种手段,多次刁难构陷……”
单超心说那不是因为你亲自出马,把人暴打一顿后扒光丢在了教坊门口么?
谁知谢云话锋轻轻一转,又提出了一个单超多年未曾听闻的名字:“因为尹开阳。”
第80章 暗涌
“……尹开阳?”
“唔。”谢云把刚才单超翻出来的书轻轻拍回案牍上,悠然道:“我第一次见到贺兰敏之就是在暗门,他是被武家人送给尹开阳的。”
单超一开始没理解送给尹开阳是什么意思,紧接着心中升起荒谬之情:“被他家人?”
“贺兰敏之生父早死,他母亲韩国夫人武氏和妹妹魏国夫人贺兰氏,母女俩都是咱们当今圣上的宠妃,武氏还生了现在的雍王李贤。”说到这里谢云似乎也颇感有趣:“——不过那是后话了。在那母女俩得宠之前,早在当年皇后刚从感业寺回宫的时候,因为后宫倾轧严重的缘故,地位性命都不稳固,圣上对暗门又甚为倚重……”
“武家应该是对尹开阳的喜好有所误会,就送了少年时代的贺兰敏之给他,以求庇护和结盟。”
单超彻底无言。
谢云却对权力巅峰这些淫|靡混乱的事情习以为常,甚至觉得很有意思:“其后数年间,贺兰敏之一直是联系皇后和暗门势力的关键人物,在京城中声势颇盛。在尹开阳率领暗门潜入江湖的那几年里,他还算是韬光养晦;泰山封禅那一年尹开阳重回长安,暗门再次掌握权力,贺兰敏之就又跳出来了,甚至连皇后都深为忌惮。”
单超问:“这跟他处处针对你有什么关系?”
谢云挑眉看了他一眼,笑道:“因为贺兰敏之……当年在暗门碰见我的时候,对我与尹开阳的关系也颇有误会。”
两人对视良久,单超眼底带着迟疑,谢云却饶有兴味地挑起了眉梢。
“……误会?”单超终于问。
谢云眼底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戏谑:“真的只是误会。只是后来我想明白他为何对我如此记恨的时候,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也没法跟他解释了。”
一度在长安城内被人各种猜测、议论流传的秘密,终于在此刻揭开了真相。
单超静静盯着谢云,终于问:“那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告诉你京城势力复杂,很多恩怨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很多人也并不是你表面所看到的那样,因此若想保住太子的命,只盯我一个是没什么用的。”
谢云深深倚进扶手椅的靠背里,大腿惬意交叠,双手抱胸,悠闲地瞥着单超。这个坐姿让他腿看上去特别的长,后腰深深陷进椅子里,肩背与腰椎形成了一个优美又非常勾引人的弧度,单超的视线落在上面,很久后才强迫自己不动声色地挪了开去:“我知道了,多谢师父提点。”
“为师再提点你一下,那天送太子出去的时候看见雍王了?”
“……”
“觉得雍王如何?”
单超迟疑片刻,还是选了个十分中庸正常的答案:“龙章凤姿,不愧是皇子。”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说完这句话后谢云看他的目光忽然成了打量,而且是那种非常揶揄,隐隐带着好笑的打量。
“……怎么了?”
谢云收回目光,懒洋洋问:“觉得雍王能取代太子么?”
单超登时一怔。
“你当然觉得不能,在你眼里咱们那位体弱多病又伤春悲秋的太子是万能的。”谢云嘲笑道:“但你这么认为,不代表其他皇子也这么认为,更不代表其它皇子身边的人都同意……”
“你的意思是有人想取太子而代之?”
谢云狡黠道:“我没有这么说。”
单超脑子里控制不住地浮现出那天荒园中,谢云在他身下辗转喘息,满面痛苦和情|欲混杂,眼底满溢着水光的情景。
他发现只有在那个时候谢云才是比较真实的,剥去了所有放荡惑人的表象,也不会流露出丝毫残忍冷酷的内在。
“出去罢,”谢云慵懒地挥了挥手,那是个掌心由内向外的手势:“既然是来盯梢的,就称职点到门外去守着,有什么吩咐会叫你的。”
单超:“……”
单超转身走向门外,忽然脚步又顿住了,喉结滑动了一下。
“我知道太子不会是个英明圣主,”他忽然道。
谢云本要伸手去架上提笔,手指便凝在了半空。
“但我也不想让你卷入夺嫡重罪里,成为日后被灭口或清算的冤魂,所以那另一半守着太子的羽林军其实也是保护你的。”
身后一片沉默。
单超走了出去,双手在背后关上了门。
·
片刻后窗棂被敲了敲,紧接着悄然推开,一道绯红束身裙装的曼妙身影翻进室内,福身小声道:“统领。”
谢云在桌案前批阅文件,闻言提笔点了点房门方向,意思是为何放着门不走要翻窗?
“统领恕罪,”来人正是锦心,哭笑不得道:“我方才进来时看见外面有人守着,紫服金玉带,卫兵似的,正是最近圣旨亲封的正三品怀化大将军……”
谢云头也不回:“正三品不能给我守门?”
“呃,倒也不是……”
“那不就结了。”
谢云从八宝阁上拿下一只纹金黑漆匣,取出里面羊脂白玉的小药瓶。锦心凑近了看,打开后瓶中装的是朱红色药粉,闻不出什么气味,只见其色殷红如血,煞是好看。
谢云晃了晃药瓶,眼底满是思忖之色,片刻后问:“那人最近来找过你?”
锦心半跪在地,神情完全不见平时的风流妩媚,正色低声道:“是。”
“说了什么?”
“俱是当年勾引女子的惑人之言,并许以财帛重利,不提也罢。”
锦心以为谢云会像以前那样顺口嘲两句,谁知谢云只沉思着点了点头,将药瓶轻轻搁在了锦心面前:“——天后淘澄来的,为此还专门拷问了当年王皇后母家柳氏几个旧奴。”
“厌胜之术一向深为陛下所恶,王皇后就是因此被废,若是走漏风声的话天后也自身难保。所以此计极险,一旦得手必须全部销毁,不留任何证据。”
锦心点头拿起药瓶,忽然欲言又止:“统领……”
谢云眼角瞥了她一眼。
“即便销毁物证,此事也是天知地知,皇后知你也知。人都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眼下虽未到鸟尽兔死之时,但只要此计得手,武后通向那把椅子的路上就再也没有任何阻挡了,到时候你就……”
锦心声音微微颤抖,深深低下了头。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谢云一只脚踩在书房莲纹青砖上,另一只脚因为双腿交叠的关系悬在半空中,倏然放在了地上。
随即她感觉到谢云坐在椅子里俯下身,紧贴在她耳边,轻声笑问:“你以为我想不到会有那一天?”
“……”锦心心脏在胸腔中扑通扑通地跳,半晌才发出微弱的声音:“那统领为何……为何仍对皇后死心塌地?外面守着的那位,同样龙章凤姿,且深受恩惠多年,对统领毫无二心,从各方面来说都……”
她牙一咬心一横,颤抖道:“……都更合适,但统领却屡屡不假辞色,甚至还故意往外推……”
根据锦心对谢云的了解,这个时候没有一掌立毙她于当场,已经是非常仁慈念旧情的了。
书房里安静无比,甚至连呼吸都清晰可闻。不知过了多久,锦心半跪在地的膝盖都已经麻木到失去了知觉,才听见谢云慢悠悠地笑了一声。
“你想劝我别把当朝三品大员踢出去守门,怕他日后居于上位了,便怀恨报复,是么?”
锦心不敢言。
“唔,”出乎意料的是谢云微笑道:“说得很有道理,看在你的面子上,本来中午是准备赏他半个窝头的,眼下便再加两碟咸菜罢。”
锦心唯一的冲动,便是两眼一黑,就此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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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谢云不是开玩笑的。禁军谢统领最大的特点,就是说得出做得到,从不在口舌上逞强。
中午谢府用膳,管家亲自将满满的食盒送进书房,那食盒里琳琅满目十余道菜,光明虾炙、烹白龙曜、鹿鸡同炒、丁子香淋脍等热菜,并玉露团、贵妃红、金乳酥、甜雪儿等点心,再有长生粥、长春卷应有尽有;送进去后片刻,管家一脸赔笑地出来,手中端了个白瓷盘,盘里赫然放着一个杂面窝头,并两碟儿小菜。
“大将军,咱们统领说寒舍米粮不多,牙缝里省了这点儿口粮招待您,您就……就将就着用吧……”
管家笑呵呵抹了把虚汗,悄悄向后退了半步,生怕眼前这位炙手可热的怀化大将军怒而拔剑,把自己砍死在当场。
然而单超直直盯着那窝头,半晌忽然古怪地一笑,伸手接过了白瓷盘:“师父赏赐,焉能不收?多谢了。”
管家忙不迭跑了,单超则一掀袍裾,大马金刀,混不吝地坐在书房门口回廊上就着咸菜吃窝头。吃了几口竟然还觉得非常香,回头对着紧闭的房门高声笑道:“禁军统领府的厨子果然手艺高超,师父用得如何?”
谢云面前的菜只动了寥寥两筷子,正拿着银勺意兴阑珊地喝粥,闻言“叮!”地把勺子一搁,喝道:“吃你的去吧!”
声音传出屋外,单超笑了起来。
“……谢云,”单超低声问道,“你这种饮食起居,当年在大漠风餐露宿,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次门里静默了很久,久到单超把空盘子搁在身边,盘着腿坐在台阶上发了半天的呆,天空中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浮云;才听谢云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冷淡道:“所以当年几次恨不得宰了你,生火烤肉当加餐,不知道么?”
单超眼底映着天穹,慢慢浮现出悠远的笑意。
然后没半个时辰,杂面窝头消化完了,当朝三品大员饿得抓心挠肺,差点闯进书房去把他细皮嫩肉的师父活吃了充饥。
所幸锦心姑娘越想越不对,偷偷遣人去重金买通了谢府厨房,做贼般给怀化大将军送了只肥美劲道的三鲜汤炖鸡。
单大将军蹲在台阶上狼吞虎咽地吃了只整鸡,心满意足,终于对付掉了这一顿。
锦心袖中紧攥着那只羊脂玉瓶,匆匆穿过玄武门,走向更远处的北衙。
宫城夹道上,一个深蓝色衣裳、王府内臣打扮的男子正等着她,回头一笑:“锦心姑娘。”
锦心站住脚步,美艳妩媚的眼睛眯了起来,笑嘻嘻道:“赵、道、生。”
第81章 逆徒
显庆二年,当今圣上将洛阳定为东都,大肆修葺洛阳行宫,以至于宫城内殿堂相峙、楼台林立,华美庄严不下长安城。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三代之居皆在河洛,皇帝年纪越大,越喜欢长居洛阳行宫,但带着太子一同游幸还是数年来的第一次。
——太子则比较悲催。心上人死了,宫殿被烧了,当年性命交托贴心贴肺的单大哥如今只板着脸,整日令羽林军贴身保护,令他一步路都不能多走;令他不由意兴阑珊,大有窒息之感。
因此来到牡丹遍地的奢华行宫,顿觉耳目一新,甚至连断断续续整个冬天的咳血之症都减轻了许多。
圣上见之颇为欣喜,当夜在麟趾宫摆下夜宴,君臣同乐,其乐融融。
然而群臣不是傻子,对圣上为何如此喜庆都心知肚明——太子身体一好,就能禅位了。
当今皇帝不能说不是仁爱之君,但未免太仁爱了些。早年靠皇后的辅助清了关陇旧族,后来朝政就渐渐为皇后把持,再拿不回来了;后来长期居留洛阳,又令太子监国,太子体弱多病俗事不理,朝中一应大小事务就落到了戴至德、张文瓘等东宫党重臣手上。
因此但凡政事,无一不是皇后、太子、宰相等各方面势力来回纠缠,效率奇慢无比,甚至往往做出南辕北辙的决策。
对此皇帝头痛不已,有心想要收拾朝堂,但头疾、目疾日益严重,最终只得放弃,满心等着太子身体一好就禅位,做个清贵悠闲的太上皇。
太子将酒盏往桌案上一放,道:“赏!”
单超忍不住拍了拍太子的肩:“殿下少喝点吧。”
太子其实没喝太多,但酒不醉人人自醉,此刻已经满脸酡红,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又转头问内臣:“那弹琵琶的女子是什么人?”
筵席上的歌姬舞女都是洛阳当地官府富户进献上来的,琵琶女一身素衣,面带轻纱,眼中似有无尽的温柔。太子已经令人打赏了她两次,单超却实在没听出那琵琶弹得如何高妙,只觉还不如谢云当年在大漠卷起叶子来吹的小调。
琵琶女美目流转,见人将太子的赏赐端上来,竟然看都不看,也完全不起身谢恩。
单超终于发现太子为何借酒浇愁了——她那眉眼五官,竟颇似杨妙容!
单超心里一个咯噔,转头看向谢云。
只见不远处筵席上,谢云宽衣广袖,用一根纯银筷有节奏地轻轻敲打桌沿,似乎正微闭双目轻声合歌。这场景在觥筹交错的宫宴上恰如画出的一般,紧接着他似乎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瞪视,偏头向单超望来。
“……”两人对视片刻,谢云嘴角浮起挑衅的笑意,摘下手上一只红玉髓戒递给身侧内侍,吩咐了句什么。
单超心里忽然浮起一阵极其不好的预感。
果然片刻后,内侍匆匆上前,将放着红玉戒的绒布托盘赠给了那个琵琶女!
“统领这是……”锦心在身后不安道。
谢云微笑着呷了口酒:“锦心。”
“是。”
“若你还在街头卖艺,遇见太子与我一同打赏,你更愿意谢谁?”
锦心遥望不远处身形瘦弱、满面醉意的太子,失笑道:“都说天下男子贪好美色,谁知世间最爱美色的其实是女子?统领这个问题还用问吗?”
谢云道:“那就对了。”
只见内侍对琵琶女耳语两句,那女子手指倏而停住,美目向谢云看来,继而起身盈盈一福,竟然隔着半座大殿深施了一礼!
谢云微笑颔首,极有风度,竟全然无视了周遭神情各异的眼光。
单超呼吸微沉,一言不发偏过了脸。
然而太子却没法忍谢云这明目张胆的刻意挑衅——太子原本就有些醉了,眼下更是新仇旧恨一齐翻涌,只是碍于大殿上头的帝后二人无法翻脸,只得“砰!”地一声摔了筷子,起身头也不回离开了筵席。
单超喝道:“殿下!”
“无……无妨,”太子紧咬着牙,勉强道:“我回寝殿醒醒酒,稍后就来。”
太子怎么如此按捺不住?单超心底瞬间升起无奈。眼下情势非常敏感,他正迟疑着要不要追上去贴身跟着太子,动作又忽然顿住了。
只见此时殿内歌舞暂停,新一轮舞姬身着绯衣蹁跹而至,琵琶女则和她的姐妹们一起向帝后拜谢,躬身退出了殿堂。
谢云向单超投来似乎不经意又极有深意的一瞥,竟然也起身离座,向大殿另一侧的出口走去!
单超连半分迟疑都没有,立刻回头令羽林军副将跟着太子,自己则悄没声息离开了筵席。
主殿外是曲折的回廊,直通向远处配殿和暖阁。单超追出数步,谢云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回廊深处,他一扇扇门推进去,足足找了半炷香时间,脚步才忽然停下。
透过雕花木门的窗纸缝隙,谢云侧对着他坐在扶手椅里,琵琶女跪伏于地,香肩半露。
单超深吸一口气,砰地推开门,只听谢云漫不经心笑问:“——江南?你家是扬州人氏?”
单超大步走进暖阁,琵琶女回头瞥见他铁青的脸色,“啊!”地发出了惊呼!
不待那婉转如莺啼般的惊叫落地,单超已拎小鸡般拽着那歌女,直接撵出房,随手从衣袋里摸出块碎金子塞给她,客客气气道:“姑娘,你阿妈在找你,该回去了。”
说完不待满面仓惶的歌女答话,便砰地将房门一关。
“造反了,”谢云斜倚在宽大的长椅里,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支着下巴,慵懒笑道:“连为师寻欢作乐都敢打断,好个逆徒,不怕被拖出去抽五十鞭子?”
单超忽然直接把谢云从长椅里抱起来,一把抵在墙上,捏住了他的下巴。两人距离不过方寸,单超身量高些,神情阴沉而又不动神色,略微俯视着谢云的眼睛:“这就叫逆徒了?”
谢云嘲道:“你想干什么?”
“还有更逆的呢,”单超贴在他耳边道,忽然便把谢云向墙壁一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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