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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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苦肉计。

而导演这场大戏的刘旭杰等人,先嫁祸慈恩寺再“搜出”砒|霜和玉枕,目标所指的,原是大明宫中母仪天下的武皇后!

——难怪太子这边中毒,那边刘旭杰就立刻宣布自己有能解百毒的雪莲花,因为本来就没人真想杀死太子!

宫廷倾轧,人心幽微,恐怖之处由此可见一斑。

单超刀锋般锐利的目光一瞥,望见地上粉碎的玉碗和最后几滴已经干涸的糖水痕迹,心头骤然升起另一团疑云:既然本身就是作戏,刘旭杰喂给太子的鹤顶红也是提前喝的,那为何银针探入酸果汤又一片漆黑?糖水是自己亲手准备,照理说不该有任何下毒的机会才对。

最关键的是,如果单纯只是苦肉计,为何太子毒发竟然那么猛烈,如果不是自己出手救人的话,现在就真的无法活命了?

单超脑海中一团乱麻,面上却极其沉稳,甚至还安抚地拍了拍太子的肩,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时只听堂中刘旭杰似乎也想到了这两点,对谢云冷笑了一声:“谢统领说鹤顶红是从什么地方搜出来的,就是从什么地方搜出来的。”

——这话是刚才谢云用来驳他的,现在他原样抄来驳谢云,倒有点无赖的意思。

“但有一点老夫想请教谢统领:就算老夫的行囊中真有鹤顶红,也未必就是令太子中毒的元凶。倒是刚才慈恩寺献上的酸果汤里,你谢统领亲手验出了砒|霜,这又如何解释?!”

这一点也是单超想知道的。

他蓦然看向谢云,却见谢云似乎站久有点累了,抱着臂退去半步,将后腰轻轻抵在了长桌边缘。

“这正是刘阁老聪明之处。阁老熟读医书典籍,大概认为谢某胸无点墨,五大三粗……”

胸无点墨暂且不说,五大三粗这词配合谢统领俊俏风流的挺拔身材,倒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的幽默感。

“然而并不是这样。”谢云顿了顿,戏谑道:“鲜桃、蜜瓜、猕猴桃,制作酸果汤的材料就是阁老此计的关键;不论汤水有毒没毒,银针探入都是会变黑的。”

刘旭杰的眼神终于真正变了。

谢云转向自己手下的大内禁卫:“拿几根银针,再去小厨房看还有没有猕猴桃剩下,全部提出来。”

禁卫应声而下,片刻后捧着一个大托盘回到佛堂上:只见托盘左侧是几只饱满圆润的猕猴桃,中间一叠白绸上插着几根银针。

谢云细长的手指捻起一根针,悠然道:“隰有苌楚,猗傩其枝;猕猴桃微酸无毒,永兴军南山甚多,食之可解实热……只有一点不好。”

“这一点就是:猕猴桃纵使无毒,探之亦能令银针变黑,只是世人多不知道而已。”

谢云在刘旭杰愤恨的目光中将银针轻轻刺入一只猕猴桃,大堂上鸦雀无声,片刻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银针赫然一片全黑!

瞬间四下哗然!

刘旭杰喘着粗气:“谢云,你——你这个——!”

谢云将银针一根根刺入猕猴桃,那动作简直可称是风度翩翩的。

“世上无毒却又能令银器变黑的不止猕猴桃,熟鸡蛋亦可,只是寺院中难以寻到而已。如果刘阁老不信的话,他日等下了诏狱,谢某自会带上几个熟鸡蛋去探监,顺便给你展示一下。”

要不是谢云大内第一高手的名头太响,此刻刘旭杰就已经扑上去生啖其肉了——相对于太子刚中毒时刘阁老刚才浮夸的愤怒震惊,现在他的愤恨倒是真实了许多。

“姓谢的,你敢设计老夫,你……如果真是老夫想要毒害太子,为什么我要献出能解百毒的传家宝?你根本就是污蔑,你!”

“雪莲花吗?”谢云淡淡道,“花呢?”

刘旭杰猛一回头,只见佛堂大门外又一大内禁卫飞奔而至,扑通跪地大声道:“统领!刘府遣人来报,刘阁老索要的雪莲花已不见踪影,整整翻找了半个时辰都见不着!现在怎么办?!”

刘旭杰当场就愣住了,唯一反应就是:“……怎么可能?”

单超骤然喝道:“太子!”

只见首座上原本苟延残喘的太子,乍一听到雪莲花没了的噩耗,心里最后一点希望突然崩断,当时就气血逆行余毒发作,一头栽了下去!

众人齐齐骇然,单超一把扶住太子,出手如电点了他周身十二处大穴;但那毒性真的是太猛烈了,太子只流泪喘息道:“为……为什么……”紧接着鼻腔、耳朵、嘴角同时流出黑血,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为何,单超托着少年单薄的身体,心中竟猝然涌现出剧痛,就仿佛眼睁睁看着骨肉亲人在自己身边逝去一般。他也不知道这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颤栗和悲伤是从何而来的,仓促间瞥见谢云,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谢统领,殿下快不行了!拜托你帮忙——”

谢云却只站在那里,被白银面具遮住大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表情。

“刘旭杰毒害太子,嫁祸皇后,挑拨宫闱骨肉相争,实为天理人伦所不容……”

他缓缓停顿了下,正面迎着单超的目光,年轻优美的声音一丝感情都没有:“来人,将太子扶进内室休息,刘旭杰押下去严加看管。待我回宫禀明皇后,定将投毒案幕后动机主使一一查清,大白于天下!”

单超的心刹那间如坠冰窟。

他知道作案动机和幕后主使指的是什么,谢云也知道。事情发展到现在,眼前这个十几岁孩子的性命已经不重要了,这些人谋划的、角力的,连环设计步步为营的,都是远在皇城大明宫内更煊赫堂皇、更炙手可热的,权力。

在场只有一个人是真的想让太子死。

——谢云。

然而最可怕的是只有他没动手。只有他清清白白丝毫无涉,从头到尾不动声色地坐看着所有人,如跳梁小丑般,一步步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谢统领……”单超粗重喘息着,嘶哑道:“太子他……不行了,你能否……你……”

谢云骤然道:“还不快去——!”

那一声厉喝震人心肺,门外把守的大内禁卫登时不再迟疑,手持兵刃冲进佛堂,在刘旭杰的怒骂声中一拥而上押住了他!

“姓谢的!姓谢的你天打雷劈!”刘旭杰疯狂吼道:“你肯定提前发现了却不说破,将计就计对太子下猛毒,昨晚潜入我府中偷走雪莲花的也必定是你手下!——你明明能灌入真气救活太子,却眼睁睁见死不救——”

谢云冷冷道:“把他拖走。”

刘旭杰拼命挣扎,连发冠都掉了,然而如狼似虎的大内禁卫哪还有半分犹豫,直接押了他就往外拖。

谢云转过身,随便点了两个小太监让他们去搀扶太子。就在这闹哄哄的时候,他心腹手下马鑫突然从佛堂外一个箭步冲进来,穿过人群径直奔到谢云身边,连个礼都来不及行,便仓促低声道:“统领,御医来了——”

单超登时瞳孔微张,却只见谢云顿了顿:“为何这么快?”

“骁骑大将军宇文虎,”马鑫的声音带着微微的不稳:“宇文将军刚好在朝,听闻太子中毒,当即亲自带御医向慈恩寺飞马而来……大内禁卫拦不住,眼下已经到寺庙前了。”

谢云神情微微一凝。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马蹄耸动、侍卫喧哗,紧接着声响急速迫近;将至佛堂门前时,一道利箭蓦然穿越人群飞掠而来,贴着谢云的耳际擦了过去!

嗖——

身后不远处的单超回头、抬手,啪!一声亮响,死死握住了火烫的黄金箭身!

谢云耳畔的鬓发被风扬起,继而缓缓落下。

一个约莫三十多岁身着细铠的中年男子,相貌平平、身材魁梧,手里挟着胡子花白的御医院判,从高高的门槛外一步踏了进来——

“所有人原地站住,不准动。”

他语调也是平平的,但浑厚中气传遍整座佛堂,恍若炸在众人的耳畔一般:“——圣上口谕在此,一切人等回宫另行定罪。御医携灵芝带到,即刻医治太子,不可有误,钦此!”

很多人腿一软就扑通跪下了,佛堂内狼藉一片,只有谢云仍旧抱臂靠在桌沿。

骁骑将军宇文虎如电般的视线向周围一扫,两人目光撞上,谢云微微眯起眼睛。

“谢统领,”宇文虎冷冷道。

白衣银面的大内禁卫统领蓦然勾起了唇角。

他上一刻还冷如冰霜的面孔似乎突然换了个人,淡红色薄唇的弧度堪称艳若桃李——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虚伪笑容之下的,其实是冰冷到了极致的反感。

宇文虎还以为他会象征性打个招呼,然而谢云就这么笑着转过了身,竟然连个声都没出。

宇文虎浓眉不自觉地皱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视线就向首座上的太子望去。

这么一望他才注意到守在太子身侧徒手握住了他黄金箭的单超,目光瞬间有点难以置信:驰骋沙场多年,能徒手接住他利箭的高手真没见几个,眼前这出家人的年纪竟然还如此之轻!

紧接着他脸上浮出一丝欣赏,主动上前拱了拱手:“在下骁骑大将军宇文,敢问这位大师尊名法号是……”

宇文虎行军打仗久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身正气,和总带着点邪性的谢统领简直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再加之刚才飞马带到御医和灵芝救治太子,单超不由格外高看他一眼,便也一拱手沉声道:“不敢,将军过誉了。小子是慈恩寺僧人信超,方才因为殿下中毒之事……”

“太子喝了慈恩寺进献的酸果汤毒发,这和尚就是呈汤的人。”谢云凉凉道,“——马鑫,这儿没我们的事了。你即刻着人封锁慈恩寺,我要带信超等僧人进宫禀报皇后,走吧。”

宇文虎骤然回头:“谢统领,我有圣上口谕接管此处,你……”

“我有皇家禁卫令牌,可随时进宫面圣,京师之内便宜行事。”

谢云肯定是拿这个皇家挡箭牌横行霸道久了,宇文虎当即就是一堵。

“走吧,信超和尚。”谢云没再搭理宇文虎,冷冰冰的目光转向单超,刚才那秀美艳丽勾人心魄的笑容倒是一丝都没有了:“怎么,还等着我亲自动手请你吗?”

一盏茶工夫后,谢云在手下簇拥中大步走出了被重兵层层包围的慈恩寺,门口一辆朱红色装饰华丽的马车早已等在了宽阔的中正大街上。

单超被两个禁卫按着,面无表情跟在他身后。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这个英俊僧人的面孔冷冷扳着,牙关之紧甚至连面部轮廓都突出了极其硬挺的线条。

谢云似乎要赶什么急事般,对所一路上所有官兵的致礼都没理会,径直匆匆走到了马车前。

“统领,这和尚怎么办?”马鑫快步赶上前低声问:“是带去内宫秘监待审,还是送回府上羁押,或者我们干脆就……”

谢云停住了脚步。

他冷峻的面容看似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思索什么,又仿佛头脑放空,什么都没有想。

不知为何这一幕让马鑫有些心惊,连单超都瞥了过来。目光中只见谢云胸膛微微起伏,继而猛地一抬手——

从这个角度他正冲着单超,仓促间单超也没闪躲,下意识反手扶住了他冰凉纤细的手腕。

紧接着,谢云痛苦地忍了下却没忍住,一口猩红带黑的毒血终于猝然咳了出来!

单超愕然僵住,马鑫失声道:“统领——”

谢云整个人无声无息软倒下去,单超兜手一扶,只觉满手湿冷,才意识到谢云整个后背,都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了!

第4章 白绡衣

三日后,谢府。

单超从打坐中睁开眼睛,望向雪白的牢房墙壁。

自从三天前谢云在慈恩寺门口昏迷过去后,他就被大内禁卫点了全身上下八处重穴,强行“请”到谢府拘禁至今,内外音讯完全隔断,每天唯一能见到的就是来送饭的小丫头。

除此之外既没人来探他,也没人来审他,似乎所有人都突然之间把他遗忘了,谢云更是连面都没露。

单超一度猜测谢云中毒后性命垂危,所以现在才会出现这暴风雨之前短暂的平静局面;但他向送饭小丫头打听的时候,却发现那丫头一问三不知,原是个哑巴。

唯一能观察到的就是——谢府豪奢,确实罕见。

且不说他被半押半“请”进府时一路上看到的垂花拱门穿山游廊,就说这座关押他的地下暗室,都是宽敞整洁、被褥干净,甚至石地上还铺着厚厚的红色毛毯。除了原本应是大门的位置被一道木栅栏紧紧锁住了之外,这间牢房甚至比他在慈恩寺住的僧房都好些。

至于饮食也没人刻意虐待,顿顿皆有三菜一汤,只是没有避讳荤腥罢了。单超虽然现在是僧人,本能却不抵触吃肉,且为积攒体力挣脱穴道而计,这三天来一直不言不语,给什么吃什么。

他第一天被关进来的时候还有人不时来门口监视,但单超似乎身处任何环境都非常冷静。这个黑衣僧人每天除了饮食、睡觉便是打坐,在外人看来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甚至一连几个时辰都不会移动丝毫。

看守也知道他周身八处重穴被封,根本无法提气动武,因此也就松懈了。

第二天第三天牢房外都没人巡视,除了小丫头准点来送饭之外,地下室周围静悄悄的,半点声息不闻。

第三天傍晚,门口传来钥匙打开铁索的声响,单超睁开了眼睛。

小丫头提着食盒走进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见这个年轻精悍的僧人像往常一样沉默打坐,便轻手轻脚走到案几前,背对着单超放下了食盒。

就在这一刻,单超骤然起身——谁都没想到他何时已将穴道挣开大半,只见他悄无声息身形如电,第一步下榻,第二步踩地,鬼魅般来到小丫头身后,一掌便切到了她后颈上!

小丫头杏眼圆睁,连声都没出便软软晕倒在地。

单超快速检查了下,确定她只是昏过去了,遂放心将她抱到床上盖好毯子,伪装成自己在睡觉的模样。

木栅栏上铁锁已被打开,单超走出牢房一看,只见外面长达数丈深的走道上空无一人,尽头有一把木梯直通楼上,可见看守和送饭丫头平时就是从这里进出的。单超登上木梯顶端,头顶是一扇活动暗门,刚打开缝隙便只见一线烛光透了进来。

逃出来了?

就这么简单?

单超僵在木梯上,刹那间几乎有点进退两难,正迟疑要不要推门而出,倏而听见外面传来一个浑厚低沉的男声:“谢统领不愧是暗门死士出身,寻常百毒不侵。太子至今在东宫性命垂危,而你竟然已经差不多恢复了。”

——宇文虎!

短短瞬间单超心念电转:为什么外面竟然是谢云和宇文虎在会面,难道地下室直通谢府书房?

再者什么是暗门死士,宇文虎上谢府拜访,究竟是想说什么?

单超轻轻将暗门虚掩,即让缝隙不会轻易被人发觉,又确保外面的声响能传进地道。果然片刻后只听谢云开了口,不知为何声音有些沙哑:“谢某只是偶感风寒罢了,宇文将军有话直说,不要浪费时间……若是来探病的话,你在我这交情远不到那个程度,现在就可以走了。”

——这拒绝的态度,简直可以用冰冷来形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宇文虎竟然没有动怒,甚至连半点不忿的意思都没有:“谢统领不必误解我,若是光为探病的话,在下的确看一眼就会转身走了,不会厚脸皮在此纠缠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

“今日登门拜访,乃是皇后指使谢统领你下在慈恩寺酸果汤中的剧毒,被验出来了的缘故。”

地道内,单超扶着暗门的手一紧,手背登时青筋暴突!

只见外面烛光摇曳,静了片刻,谢云懒洋洋道:“你这话我更听不懂了。太子中毒乃是被刘旭杰喂了鹤顶红的缘故,这点人证物证俱在,跟酸果汤有什么关系?”

富丽堂皇的谢府书房里,宇文虎负手站在中堂,目光炯炯逼视着谢云——后者侧坐在华贵的金丝楠木书案后,白银面具、宽衣广袖,未戴冠束的头发从颈侧垂落胸前。

从宇文虎的角度,只能看见被头发挡住了大半的,柔和的下颔。

“酸果汤原本确实应该无毒,刘旭杰等东宫党人利用猕猴桃的特性策划了投毒案,本来的目标是为了嫁祸武后;而原计划中令太子中毒的,应该是已经被清水稀释了很多倍的鹤顶红,在太子驾临慈恩寺之前就已经服下了。”

宇文虎挪开盯着谢云的目光,转而望向书案上跳跃的烛火,说:“如果此计顺利的话,太子饮用酸果汤后毒发,银针测出汤水有毒,刘旭杰用雪莲花救活太子,再从僧人房中搜出皇后之物……圣上原本就隐有废后之意,再加上这起天|衣无缝的嫁祸投毒案,便可彻底将皇后党人掀翻下马,从此不可翻身。”

“然而,刘旭杰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一条。”

“投毒案在实施之前就已走漏了风声,皇后和你于是将计就计,在酸果汤中下了猛毒,打算假戏真做,置太子于死地。”

谢云一哂,随手将茶杯咚地放回桌案:“胡说八道。证据呢?”

宇文虎道:“证据便是你虽然摔碎了玉碗,佛堂金砖上酸果汤干涸的痕迹却还在。你匆匆离开后,我让人牵狗来舔了痕迹和碎片,片刻狗即毒发暴死……”

“但那和尚没事,我也安然无恙,这又怎么解释?”

宇文虎上前一步,反问:“僧人如何我不知道,你真的安然无恙?”

谢云瞬间抬头,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宇文虎箭步而上,闪电般已至近前,谢云抬手格挡,动作却慢了一瞬。

电光石火间两人交手数招,谢云气力不继,整个人被宇文虎抓着衣襟硬生生拎起,随即——

呯!

撞击又重又响,谢云整个人被按在了墙壁上!

两人面对面相距不过数寸,宇文虎似乎也没想到竟这么轻易,一手按着谢云衣袍前襟,刹那间就愣了。

谢云面具之后的面孔毫无表情,顺手抓起身侧桌案上一壶冷茶,兜头往宇文虎脸上一泼!

整个动作是连贯发生的,宇文虎猝不及防被泼了满脸冷水,整个人一哆嗦,条件反射放了手,紧接着被谢云一脚踹出了半丈远。

宇文虎踉跄退后站定,喘息数下,缓缓起身道:“谢云,你……”

谢云整整衣襟,慢条斯理地系好腰带,动作和声音都是波澜不惊的:“如何?”

“……你真气损耗,内力虚空,明显已经毒入丹田,你现在——”

“就算是吧。”谢云不耐烦道,“就算酸果汤中有毒那也是慈恩寺僧人下的,关我什么事?有本事御前奏对去,把整座慈恩寺僧人杀了为太子赔命,谁拦着你了!”

他径直走到桌案后,袍袖一拂将所有杯盘纸笔扫落在地。只听哗啦几声脆响,碎片甚至溅了宇文虎半边衣裾。

这模样让宇文虎有点无计可施,骁骑大将军咬紧牙关,半晌才稳定心神:“在下也是没有办法,谢统领!”

他吸了口气:“如今太子在东宫性命垂危,朝野内外风雨飘摇,武皇后又趁机提出等中秋节过后要随驾去泰山,以一介妇人身份进行亚献,和当今陛下同封‘二圣’……牝鸡司晨,旷古难闻!若太子真的在这个骨节眼上出什么意外,我只能把所有一切和盘托出,届时皇后、太子两败俱伤,连你也……”

谢云冷冷道:“你去啊。”

地道中,单超心内微微诧异。

不是因为谢云不敌宇文虎,谢云毕竟余毒未清,内力虚弱也是有的,一时输赢不算胜败——而是因为宇文虎那“连你也”三个字竟声调不同,乍看只是低沉,仔细一听,却格外有……有情意。

那也许只是错觉。

但不知为何,单超本能中突然升起了一丝敌意。

他来不及分辨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本能,紧接着又觉得谢云不对劲。虽然他只见过谢云两面,但此人行事风格游刃有余且带着很重的邪性,怎么也不像是带着赌气跟对手说“你去啊”的人——简直就跟落入下风无计可施,只能耍无赖似的了。

“我并不想……并不想这么做。”书房中宇文虎道,声音似乎有些嘶哑:“这么多年来我做的,都是尽力维持朝局的稳定,像我们这样的前朝遗贵,只有在武后和太子双方均衡的角力中才能求得喘息之机,而不是真正扳倒某一方,任由另一方无限制坐大……”

“与其一斗到底,不如扬汤止沸。”

“谢云,”宇文虎说,“我知道是你盗走了刘府上的雪莲花,你把它交出来救活太子,我保证此事消弭于无形,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那天慈恩寺发生的一切。”

书房里陷入了久久的静寂。

半晌才听谢云的声音幽幽响起,说:“迟了,我怕酸果汤毒性太强撑不住,事先自己服了……”

宇文虎大出意外,当即哽在了那里。

“世上应该不止一朵雪莲花吧?”紧接着他反应过来,立刻追问:“ 我听说江湖传言莲花谷、锻剑庄,百年前引天山雪莲花水,才锻造成了龙渊太阿双剑……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雪莲花便不可能只有这一朵!”

——龙渊剑!

单超瞳孔瞬间张大。

两年来梦境中出现的龙渊、太阿双剑,冥冥之中,竟跟这起毒杀太子案联系了起来!

“没错,是有这个传说。”谢云似乎考虑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然而莲花谷现已销声匿迹,锻剑庄么……”

单超聚精会神,正准备仔细听下去,谢云的声音却突然被一阵剧烈咳嗽打断了。

那咳嗽来得甚猛,突然连话都不太能说出来,宇文虎也吓了一跳,忙上前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然而谢云一边咳嗽一边挥手示意他闭嘴,只厉声喝道:“来人!”

书房外顿时传来脚步,随从小厮等正从外面赶来。

这里即将人多眼杂,再将暗门虚掩的话容易被发现,单超当机立断重新将门合拢。他回头看了看,地下走道仍然悄无人声,看守人影一个不见,看来的确是谢云书房就在上面的原因,这里的看管并不严密。

也是,他被封了八处重穴,按理说连走动都困难,谁会费心思看管一个废人?

单超从木梯上一跃而下,身形敏捷如猿、落地轻若一羽,连脚边灰尘都未溅起半点——可见内力轻功深厚到了相当的程度。否则寻常男子有他这个体格,跳下来该把地板砸穿才对。

单超站在原地,浓密锋利的眉梢微微皱了起来。

这地宫必定应有其他出口,否则每天看守和送饭丫头出入,难道都从谢云的书房里走?

但问题是,该往哪个方向搜寻呢?

正在他静心思忖的时候,突然地道深处飘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动静。

单超下意识是有人来了,第一反应正要躲避,那声音却再次响起,明显不是脚步——而是呻|吟。

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似乎忍耐着极大痛苦的呻|吟。

单超狐疑地眯起眼,继而刻意放轻脚步,顺着那声音向地道深处走去。

呻|吟虽然飘忽轻微,但单超耳力极其锐利,在四通八达的地道内转过几个拐弯后,突然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面前出现的,赫然是另一间牢房!

更让他愕然的是,这次牢房里的人有点出乎他想象。

——那是个美人。

容貌上的震撼到了一定程度后,就只剩下了非常简洁、非常直接的印象——美。

那人侧对着大门,盘腿蜷缩在牢房一角,满头被冷汗浸湿的长发由一根发绳凌乱绑起,虽然模样狼狈却仍然柔美得惊人,甚至有种连朴素发绳都被发丝辉映得熠熠生光,令人不敢轻易正视的感觉。

而那人全身只胡乱裹住一件白绡衣袍,质料宽大柔薄,堪堪遮挡住光裸的身体而已。从单超的角度仍能看见半截削瘦优美的肩膀,以及紧紧攥着衣绊的、发白的手指。

最让单超愕然的不是这个。

而是那美人的另一只手,被一把短匕穿掌而过,在干涸的血迹中硬生生钉在了地上!

“……姑娘?”单超眯起眼睛,试探性拍了拍木栅栏:“你……你怎么回事?”

那女子开始没反应,单超又小心拍了几下,她才仿佛突然从痛苦中被惊醒一般,微微侧过脸望了过来。

——那只是半边侧颊,而且已被剧痛和憔悴夺走了大半神采,但眉眼之深邃秀美、无可挑剔,还是令人有种心头被蓦然被击中了的错觉。

单超亦不由放缓声音:“这位……姑娘,你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在这昏暗的地牢里,被囚禁并明显虐待了的、连衣袍都只是凌乱裹身的美人,只会给人一种非常不好甚至恶性的联想。因此问完话之后单超也觉得不太合适,立刻换了句话问:“——你要出来么?”

那女子盯着他,不知为何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古怪又出乎意料的,相当微妙的神色。

“……你怎么在这里?”

大概是脱水了的缘故,她声音听起来极其沙哑,有点男女莫辨的中性感。

但这个细节单超并没有注意,因为牢房里这血腥一幕给他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好了,甚至隐约有些非常不舒服的猜测,“说来话长,我亦是被拘禁在这里的。姑娘你——”

“……别叫人过来。”

那美人打断他,转过头裹紧衣袍,闭上了眼睛,纤长眼睫合拢在眼梢处形成了一道锋利的弧度:“既然你都出去了,就快走吧……不用停下来管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都写这么明显了,你们竟然还在问这美人是谁,小心谢统领晚上去揍你们QAQ

第5章 龙虎斗

单超退后半步,望了眼黑沉沉的木头栅栏,突然提气一掌拍在木头上。

呯!

栅栏整座微微摇晃,然而竟然纹丝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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