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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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心里不能承认的是,见阿嫣如此,他的心中,竟是微微开怀的。

离开严宅的时候,他回头唤道,“阿嫣,咱们回去了吧。”

阿嫣点点头,很安静的不吵闹。

有些事情,吵闹有用,才会尽情的吵闹,逼着他让步妥协。

有些事情,一旦决定了,吵闹根本没有半分用处,不如安静的接收罢。

来的时候,飞云奔驰的飞快,她坐在马上,抱着刘盈,心里明明有些害怕,却反而安定。现在回长安,刘盈却将马策的极缓,两个人明明靠在一起,却偏偏觉得疏离。

心的地方,有一点空。

刘盈想,如果这回长安的路永远走不到尽头,那也是一种天长地久了。

然而,再久的路,总会走完。

到城门郭在望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张嫣跳下马,要去拍门,虽然还没有到开城门的时间,但只要她乐意,可以在任何的时间叫人开门。

她忽然听到刘盈急促的唤她,“阿嫣。”于是不解回头。

刘盈平息了一下心跳,放缓了声音道,“天也快亮了,那些守城的士兵只怕睡的正熟,咱们不妨在外头等等吧。”

他想在多握一些,和她在一起的时光。

张嫣偏了偏头,无可无不可道,“也成。”

刘盈轻轻的吁了口气。

渭水河在夜色中静静流淌,横桥亘于其上,投下一条静默的影子。已到初春,岸边透出了一些草绿色,刘盈与张嫣坐在一起,采下垂在手边的一只柳叶,在手中把玩,忽的道,“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吧。”

张嫣静静的点点头。

于是他将翠绿的叶子放在唇间,吹起了叶笛。

很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乡间的伙伴教他吹过叶笛,笛声欢快而绵长。

后来,他渐渐长大,学会做一个沉稳有节的储君,属于乡野间的俚俗,渐渐成了褪色的淡忘。

柔软的柳叶在唇间低吟,他一开始有些生涩,到底是太久没有吹过了。过了一会儿,便渐渐找回了一点感觉。

他吹的是一首《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曲调很温柔,他吹的很缓慢。叶笛从来不是能登大雅之堂的音乐,可是最靠近人的心声。

为我所爱的伊人,她在我所无法到达的远方,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够不到她的裙摆。

阿嫣,是他掬不到手中的伊人。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肩膀上渐渐沉了,阿嫣终究年纪太小,熬不得夜,已经迷迷糊糊的睡去。

他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不敢一动,只怕惊醒了她的浅眠。

很多事情他只曾从自己的角度看过,觉得理所当然。但是今夜阿嫣的哭诉,他也的确听进去了。虽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是如果他听了,想了,反思了。

那么,阿嫣其实是对的。

他想,如果,如果阿嫣只是单纯的妻子,那么,他是可以什么都不要,只守着她过日子的。阿嫣爱笑也爱哭,爱闹也爱跳,偶尔端庄大方知书达理,偶尔颐指气使精灵古怪。各种风情他一辈子也看不厌。

如果,她只是他的妻子,那么,他是愿意的。

多可惜,她不是。

可是,这句话,他永远都不会告诉她。

既然已经注定分离,又何苦,留一段不能达到的奢愿,在离别的日子里,让她每每想起而遗憾。

阿嫣还太年幼,她可以遇到一个又一个好男子,然后将自己忘掉,好好的过她的一辈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而他,却已经“老”了。

她在他的心里烙的太鲜明,于是他一辈子也不会再忘掉她。他甚至不能在分离之后想念的时候去见她一面,为了怕给她带来麻烦,他甚至不能常常命人去探她消息。

他记得,很久以前,在商山的那个晚上,她笑盈盈的说,“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一间普通的宅子,不要太大,当然也不能太小,和我想在一起的人住在里面,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

她不知道,这其实,也是他的心愿。

只是,在生命的某个转折,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再遥不可及。

他的心温柔而又剧烈的抽疼。

刘盈想,如果,五年初那次,他狠心送走她,他不会不舍到这般地步。

那时候,他还没有这般爱她。

他曾真的以为自己伸出手便可以留住她,于是放开了自己的心防,让她走到心中最深的地方。到了这个时候再说将她驱离,他似乎已经无能为力了。

阿嫣,如果我们不曾携手,多好?

如果我们不曾相爱,那么,他可以送上一份厚礼,微笑着看着她嫁给一个好年纪的列侯子弟,嗯,也许是他的身为诸侯王世子的侄子,然后,在每次见面的时候,平静的问一句,“最近可好?”

“嗯,我很好啊。你呢?”

远处的村庄传来鸡鸣,悠长而又嘹亮。

遥远的天边露出了一线鱼肚白。

刘盈苦笑了一下,放下手中叶笛。

厚重的横城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展开,声响惊动了浅眠的阿嫣,揉了揉眼睛,睁开眼来。

故去的一夜即将故去,新的黎明已然到来。

天亮了。

第148章 反事

六年·夏五月。

辟阳侯审食其得释之后,辗转得知当日张皇后曾为自己求情,于是奉上厚礼叩谢援手之恩。

解忧从椒房殿中出来道,笑盈盈揖道,“皇后娘娘说,她只是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敢言恩。辟阳侯当年曾襄助过太后,也曾经教导过陛下以及长公主,也就是间接对皇后娘娘有恩。娘娘收下其中翡翠如意,其余诸物完璧奉还,还请辟阳侯日后多珍重。”

这趟牢狱之灾后,刘盈免去了审食其的长乐詹事一职,但仍保留了他的辟阳侯封号。因此,审食其再也不得如从前那般随意出入长乐宫。吕后也不想太触儿子的霉头,只得私下里找尽了各种借口约审食其入宫一会。对此,刘盈也许不知,也许知情,却到底没有说什么话。

“阿嫣你做的对。”椒房殿中,鲁元牵着女儿的手,坐在榻上,皱了皱眉,道,“审食其为侫幸之流,咱们虽不需落井下石,却也不必太过理会。”

不同于母亲和弟弟,鲁元性恬淡,幼时在丰沛也只待在家中,倒是少受审食其的照顾。

张嫣身穿一身清凉的夏裳,回过头来,剖了一片东陵瓜,递给母亲道,“这是今日刚进上来的新瓜,阿母尝尝,甜的紧。”

她别过了母亲的话语。

她从没有母亲那么正统,侫幸自然不是一个高尚的职业,但是在攀附的主子掌权的时候,他们的喜憎一言,却是比君子死谏还要管用的。她虽与审食其同为吕后眼中的红人,并没有求助于他的必要,但和平共处,总是好的。

但是,她叹了口气,这些对于她,已经没有多大必要了。

“阿母。”张嫣依在鲁元身上,忽然问道,“如果,有一天,嗯,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的过日子啊。”

不然,我纵在天涯海角,也是会愧疚的。

“什么意思?”鲁元吓了一跳,连忙拉着她的手,惶然问道,“好好的,怎么说这种话?你是受了什么委屈么?”

“没有的事情。”张嫣道,“这未央长乐两宫,太后是我阿婆,陛下是我舅舅,哪里有人敢委屈我啊?”

“那你怎么忽然说出这么不祥的话来?”鲁元这回却不肯被糊弄过去,坚持问道。

张嫣的目光在椒房殿中飘啊飘,最后落到书架上的《诗经》,便笑道,“适才看诗经的《燕燕》一篇,上头说,‘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我就想啊,那个诗中的女子远嫁,家中亲人再也见不到她了,该有多难过呢。”

“原来是这样。”鲁元吁了一口气,叩了一下她的脑门,似笑非笑道,“阿母看你读书都读傻了,哪来那么多胡思乱想?嗯,你嫁在未央宫,阿母就住在尚冠里,咱们来往之间只需要小半个时辰。阿母什么时候想你了,就入宫来看你。你要是想阿母了,就回家来住一个晚上,咱们娘两说说悄悄话,将你阿爹和陛下都抛开,不也是挺好的?”

“好。”张嫣笑倒在她的怀里,“咱们不理他。”

天日将暮,张嫣站在椒房殿高耸的门阙下,目送母亲的宫车缓缓驶离的背影,夕阳斜斜的照下来,落在她的侧颜上,呈现出一片漠然的金色。映衬的她眸如琉璃,沉静而安详。

走过来的荼蘼便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敢打扰她。

那个兵荒马乱的上元夜,已经过去很久了。当日的情形却依然历历在目,陛下和皇后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回宫,十数个臣子上本参陛下妄行,刘盈无奈,只得当廷认错,并保证日后不会再如此鲁莽行事。

木樨自知失言有罪,才会让皇后娘娘落入王八子的设计,在椒房殿外跪了一个晚上,唇色微紫,等候皇后娘娘的处置。

张嫣没有降罪于她。

“与你没有多大关系,本就是我自己想去的。”她轻描淡写道,“只是,木樨,你记住了。”她忽然疾言厉色道,“不是除了你以外的人都是傻子,以后不必再自作聪明。”

“诺。”木樨战战兢兢的应了。

从那个忽然疾言厉色的皇后开始,荼蘼便觉得,那个自己一直从小陪伴着长大的张嫣,有一点点变了。

她变的就如同此时站在殿阙之下的张嫣,看起来有些沉静,仿佛一夜之间,从活泼跳跃的少女,长大成安静优雅的女人。

太后也曾为上元夜之事斥责张嫣,“不过是死了个八子,至于闹的这么不让人安生么。你也是,陛下要胡闹,你在边上也不劝一劝。”

张嫣便扑哧一声笑出来,道,“我瞧着陛下一直那幅老成的样子就厌,嗯,人不疯狂枉少年,偶尔疯狂一下,不也挺好的么。”

“嗯,说的也是。”太后被她逗笑了。

荼蘼当时亦伺候在一旁,看着皇后娘娘的笑颜,依旧是那样灿烂的一片,仿佛春暖花开,满地锦绣,似乎与从前并没有任何不同。但陪着她从小一同长大的自己,总觉得那种笑容有点迷蒙而不真实,带着点心酸的味道。偶尔,会让她想哭。

于是,这些日子她一直心惊胆战。

张嫣回过头来,见荼蘼呆呆的站在那里,神思不属,于是伸手在她面前摇晃,笑眯眯叫道,“荼蘼?”

“哎——”她回过神来,不觉惭愧,连忙将手中的名册奉上,道,“这是永巷呈上来的未央宫最初征召的那批宫女的名册,娘娘是打算放她们出宫么?”

“嗯。”张嫣捧册翻阅,道,“我既然为中宫皇后,便自然要挑起掌管未央宫的职责来。从先帝九年未央宫成,广招宫女,到如今,已经有九年了。当初的那批宫女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放她们出宫自行嫁娶,也是陛下的恩典。”

“娘娘说的是。”荼蘼笑笑应道。

只是,她心中还是有一些疑虑。未央宫中自然有一批大龄宫女,但是她们大多也不过二十四五,还没有老到一定要放还出宫的年纪。娘娘亟亟于此事,实在是有一些奇怪。

许是娘娘慈悲于心吧。

她很快的便给张嫣找了一个解释,当今天子并不热衷于女色,这些宫女在未央宫中没有攀龙附凤的指望,一年一年的蹉跎年华,渐渐老去,便不免有些怨气与凄惶。能早一年放还,便是早一年的功德。

近半年来,张皇后更频繁的往来于长乐宫间,陪伴吕后,对此,吕后也很是满意。

“陛下这些日子常召见一些贫寒学子问对,长安城中,人人都说,陛下有爱才之心,赞叹之余跃跃欲试呢。”吕后放下玉箸,接过一旁婢子递上来的湿巾帕拭手,淡淡道,“是么?”张嫣扯了扯唇角,不以为意的应对。

吕后只好直言,“阿嫣,你在旁边也提点他一点,稍用一点平民,倒也不是大事。大汉的根基,还在那些旧臣列侯身上。”

“太后。”张嫣嗔道,“那都是国事,我身为宫眷,怎好插言?”

“傻丫头。”吕后恼道,“谁说宫眷不能言国事。旁的宫眷自是不能。你身为一国之母,却是名正言顺。我当年身为皇后的时候,不也协助先帝治国么?”诛韩信,杀彭越,桩桩件件,杀伐果断。

“对了,阿嫣,已经将近一年了。”

张嫣嫣然一笑,“阿嫣知道。”

这些年,她已经是应付吕后应付的炉火纯青,睁着眼睛能说瞎话而滴水不漏。只是眸光微微黯然,这两年期限,大约是永远到不了了。

忽有宦者令张泽匆匆进殿,禀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不好了,陛下在朝堂上大怒。”

“什么因由?”不愧是吕后,一生经了太多风浪,眼皮都不曾眨一眨,淡淡问道。

“听说,是长沙王反了。”

长沙王一脉,是大汉硕果仅存的异性诸侯王。

张嫣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宫女名册给搁置在案边。

“娘娘。”荼蘼不解问道,“你不是说要放宫女出宫么?”

“等一阵子吧。”张嫣语焉含糊道,“反正也不急。”

荼蘼应道,“哦。”越发不解最近皇后的莫测。

买卖不成仁义在,无论如何,与刘盈的这段姻缘中,刘盈对她也是尽了最大的心意,她不想在他为国事焦头烂额的时候,还要应付后院起火。

汉五年,高帝,以“故衡山王吴芮,从百粤之兵,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册为长沙王,名辖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五郡,实际只征赋长沙一郡二十二县。

长沙王一脉素来事汉恭谨慎,第二代长沙王吴臣还大义灭亲,在慈乡杀了造反的淮南王英布。

第二代长沙王吴臣故去后,按汉推恩令,将封国分作三份,一份予同母胞弟吴贺,另两份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吴回与吴锦。不料吴臣方入土,吴贺便骤然发难,软禁了两个侄子,将长沙国控制在手中,害怕汉廷责怪,又与妹夫英布交好,对汉庭心怀怨愤,仗着国处偏远,大汉朝中少主,征战沙场的大将都渐渐老去,自己却方年少,竟是将汉朝通往长沙国的道路摧毁,妄图裂土分疆,效法南越王赵佗,做一个土著王。

六月初,刘盈命灌婴为大将军,率大军征伐长沙。

第149章 清光

初十,汉军抵达汉水沅江,攻打长沙国罗县。

灌婴知道,大汉南陲,南越王赵佗听调不听宣,能够坐山观虎斗,不襄助于长沙王与汉军双方便不错了。而长沙国内道路尽毁,粤军熟悉地形又最善野战,每次缠斗,虽汉军人多势重,但竟占不了太大的便宜,半月之内,推进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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