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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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师傅看到今日的雅门,想必会格外高兴。

还没走几步,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怒吼:“李立峰!杨东!终于逮到你们了!你们逃课要逃到什么时候?!”

李立峰拉起我的手就跑,拐了个弯一头撞进个死胡同。一个留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迅速追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立峰一脸抱歉的跟我解释:“我的直属辅导老师,张易二段,对学生非常厉害。我以为今天也躲得过的。”

我瞪他一眼:“你脑门上那撮红毛就是目标,天天顶着它躲得过老师才有鬼。”

张易二段光转向李立峰,露出凶光:“陈九段今天一早就点名要看你的学习情况,你倒好,人都找不到!”

什么情况?耀然在?

李立峰大惊:“陈老师不是在北京么?!”

张二段阴着个脸:“昨天回来了。你自己去跟他解释。”说话间他已经把我们仨轮流打量了一番,指着我问杨东:“这孩子是谁?”

杨东支吾:“新新来的,叫小昭,脸生张老师可能还不认识。”

张二段将信将疑:“我没见过,学生证拿出来。”

我们站在一个死胡同里,走廊两边都是锁起来的教室。背后的门忽然开了,有人说:“不用了。小昭算是我们道场的人。”

我转身,看到耀然靠在门上,白衬衫黑长裤,打着瘦窄的黑领带。四年不见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干净,宛如五月初夏里穿堂的凉风。他很悠闲的靠了一会儿,说:“李立峰,旷课十三节,杨东,旷课十三节,允许你们去东边对局室蹲马步两个小时,由张老师监督。一会儿等我空了,亲自找你们谈话。”

然后他转向我,挑起眉毛:“小昭,你进来一下。我有事,想单独问你。”

15表白

我们当然没想到,走廊尽头那个常年不开的房间,是陈耀然九段的新办公室。

耀然坐在宽大的红木桌后面,桌面干净澄亮,散放着几张棋谱。他左手边惯常的放着一壶刚泡的新茶,茶壶口还微微的冒着热气。

我坐在他对面一张高背椅子上,非常不自在的扭动。

耀然温和的笑:“四年不见,怎么变拘谨了。”

耀然一笑我就丧失抵抗力,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结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水木道场全国都很有名,我只是想来看看朋友学棋的地方,没有别的意思…”

背后是大窗户,有些逆光,耀然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听我解释,脸隐藏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光线从他下颌到脖颈,勾勒出一条流畅美好的线条。我说了半天,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哦,没事。你以后想来说一声就可以了。”

我从来不知道耀然在想什么。小时候一起下棋,他会突然拿着一枚棋子发愣,手还停留在半空中。看着他发呆,我就蹭过去,问:“在想什么呢?”

耀然说:“我想,一定很痛。”

我不解。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揉我的头发:“我在想,他那时候那么小,车又开得那么快,被车撞的刹那一定很痛。”

我立刻怔在那里,身子绷得笔直,心脏在衬衫下怦怦的跳。

我嘴唇有些发干:“那肯定会痛的。”

耀然笑笑,把我拉近一些,低头看我:“小昭,不好意思,刚才我突然想起一位故人。他十五年前车祸死了。四年不见又长高了啊,瘦了好多。你一直在茶馆帮忙?”

我点头,我们离得很近,耀然身上有股自然干净的草木香:“四年前就不在韩潜六段身边做事了。”

他说:“恩,我都知道。还在下棋?”

我就奇怪了:“知道你还问?不是你让李立峰他们来找我下棋的吗?”

耀然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眸子。他的声音很低:“听别人说,和听你说,感觉还是不一样。”

这…还能不一样?!

耀然的表情有些寂寞,从小就这样。耀然不爱与人交流,小时候我拉着他一起出去找其他围棋班的孩子单挑,我杀棋杀到激动处,人已经蹲在板凳上了,他还是规规矩矩坐在旁边,拿棋子的姿势一板一眼。我一盘棋还没激动完,他已经飞快的连赢了好几个小朋友,收了棋盘在旁边等我。耀然算力不是一般的强,常常是棋还在中盘他就指着棋盘跟对方说,我在这里如何下,然后你必须如何如何应对,之后我再怎么下…你输了。所以一盘棋结束得飞快。

我们把A市下围棋的小朋友都挑了个遍,大家都认识下棋厉害的沈昭,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旁边的耀然叫什么名字。

十五年过去了,他现在已经能熟练的周旋于记者棋迷之间,继承了雅门掌门师傅的名号,办起了水木围棋道场。只要是会下围棋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陈耀然这个名字。然而他的眉宇间,还是有当年就没抹去过的寂寞。

我一向看他难过就心痛,一心痛脑子就卡壳。我脑子卡壳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我默默的盘算,如果我站着他坐着,是不是我要高一些?于是我提议:“陈九段,我们坐着说话吧。”

耀然就在身后的靠背椅上坐下。

我很痞子气的走过去,环住他的肩,低头,亲了上去。

抱住耀然肩膀的同时,我感觉他身子有些僵硬。老子是初吻,也没经过事前策划,只是凭着直觉碾上他的唇,毫无技巧性的想撬开他的牙齿,进入更深的地方。耀然的唇冰凉冰凉的,碰着很舒服,但是我只吻到一小会儿。一会儿后他回过神来,掰住我的下巴,轻轻一推,就把我从他面前推开。

我脸烫得像发烧。我不记得当时说什么了,好像是“我不是故意的”,或者是“对不起。”

耀然说的什么我记得很清楚。他勾起嘴角:“没关系,扯平。” 然后他站起来,一只手扶住我的腰,一只手勾住我的后脑勺,微微弯下腰,吻我。

当时我脑子轰的就炸了。

耀然勾住我后脑的手很用力。他侧着脸,吻得很专注,纤长的睫毛触碰着我的脸颊。唇上的触觉刚开始很温柔的触觉,渐渐的霸占了整个知觉。我想我可能有些缺氧,头很晕,只能伸手抱紧耀然的肩。他俯身把我的腰勾得更紧一点。

他松开我时,我就呆成了一只木鸡。

耀然端着茶杯,把一杯茶慢慢喝干了,然后问我:“小昭,你要愣到什么时候?”

我回过神来,开始往门口蹭。

耀然一拍桌子:“沈昭你给我回来,解释一下!”

于是我又蹭回去,走到一半想,人亲都亲了,还怕什么,遂复昂首挺胸走回去,直视他的眼睛,眨一下,继续直视。

我进行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表白:“陈耀然,我喜欢你。”

耀然有些玩味的看我:“然后呢?”

我说:“亲都亲了,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

他当时脸上愣是没有表情,他转过身去,半天才转回来。我怀疑他在偷笑,但他转回来后的表情无比严肃。

他说:“那正好,我有事想问你。听说你和我的学生——李立峰杨东一起报名参加晚报杯了。这两个孩子天分不错,就是平时不合群。我估计雅门的弟子中能进晚报杯复赛的,也就他们两人。既然你们是搭档,我想请你从现在到比赛结束都暂时住在我们道场,陪他们练练棋。对他们,对你,都是促进。”

耀然把桌上散放的纸张都递给我,我拿来一看,全是最近在茶馆与别人下棋的棋谱。一张一张,叠起来有半寸厚。

他推门出去,又回头:“本来我是想跟你商量的,既然你主动要求负责——那我就去叫张易给你安排房间了。”

我都在水木道场住了三天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终于反应过来——妈的为什么我要负责?!陈耀然你不也亲我了嘛,不是都TM的说扯平了嘛?!

然而此时耀然又回北京去了,他的办公室重新锁了起来,我无从发泄。

我的表白,无疾而终。

走之前他倒交代得很清楚,沈昭这段时间的生活费就从打工费里扣吧。每天晚上去后勤部洗两个小时的教学棋盘和棋子,一个月三百块钱。

这几年棋艺多有荒疏,本来也需要赛前静下心突击一段时间。于是我去跟茶馆的张老板打了招呼,请了个一个月的假,正式在水木道场住了下来。有个棋盘棋子可洗,不算白吃白住,不丢师门的脸,还有小朋友陪下棋,日子过得不可谓不滋润。

初赛的对局表很快就下来了,我携师门两后辈特训。我们出门左拐找了个人多的棋馆摆地摊,一张棋盘两个棋罐,杨东趿拉个拖鞋在一旁立一块牌子,上书:“十元一子,五十元一局。”

李立峰一边打哈欠一边对棋馆里下棋的人解释:“就是说啦,一盘棋,你赢了我们就给你五十块,开局买一颗让子加收十块,最多让五子。”

趁着人少李立峰还小心翼翼的问我:“师叔,一盘棋就赌五十块钱,我们只带了二十啊?”

我教育他:“没有压力,哪来动力!”

我不过想用让子棋锻炼锻炼我们中盘搏杀的能力,真没想到会遇到林染。要是知道他会来A市,老子打死都不会只带二十块钱出门。

16赌棋

我们三人,除了我穿了件短袖衬衫,其他两个人一个染了撮红毛一个趿拉着拖鞋,极具麻痹性。我们开的条件是,五十块钱一盘,开局前可以买让子。十块钱让一颗子,赢了我们给他十块,输了他给我们十块。最多买五颗让子。

我们蹲在棋馆门口,来来去去的棋客都看一看,不久围成了小圈。

有人问:“哪来的小孩,踢场子啊?”

有人看着牌子摸着下巴:“咦?有让子多赢钱,怎么看都是对方有利啊…这几个孩子莫不是傻的?”

李立峰就哼一声回去:“怎么啦?看不懂字啊?我们师叔厉害得很,让你们五子都是小意思。”

我正高兴,就听对方很惊讶:“看不出来,还有靠山啊?谁是你们师叔?”

李立峰立刻指我:“除了脸长得不男人,下起棋来一等一的厉害。”

我当场就怒了,把第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中盘杀翻,转头怒视李立峰。杨东拉拉李立峰的袖子:“师叔杀气好重。”红毛小朋友俨然不知死活,向挑战者伸手:“五十块拿来,都跟你说我师叔很强啦。”

跟我对局的人三十多岁的胖子,跟我们下棋明显带着点欺负小朋友骗钱的味道,当然也没想到自己会输。我们一起蹲在棋馆门口的街道上,他掏了半天钱包,拿出一百块往我面前摔:“妈的,老子不信赢不了!不是可以买五颗让子吗?!一子十块,让我五子,赢了给你们一百,输了给我一百!”

业余棋手一级的棋力相差约为一子。这人本生有些水平,黑棋棋盘上一下多出五颗子,我执白确实头痛。让子棋因为黑棋事先占据了星位和天元,整盘棋几乎没有布局阶段,我拿着白棋直接进入中盘搏杀。他仗着黑棋厚,强行要杀我的大龙。于是我自己的龙也不用活了,揪住对手的龙对杀,一番混战,拍拍手上的灰,屠掉了。

天也不是很热啊,胖子汗流浃背。我微笑伸手:“一百五,刚才那盘还有五十,赖不掉的。好的谢谢惠顾,收您两百,找您五十。”

我换杨东上场。他毕竟是全国中学生围棋赛季军,又在耀然的道场调教了半年,下法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道场下棋输了大不了洗碗,所以很难逼得人拼了命的搏杀。人为钱死鸟为食亡,赌棋就不一样,有着道场下棋无法比拟的胜负压迫感。我在茶馆帮忙时,常看到有人私下赌棋。我所看到的闪光一手往往是赌局白热化时,弱势那方想方设法翻盘而出现的。

杨东和李立峰算力很好,行棋的方向和思路在同龄孩子中也算佼佼者,只是缺一股中盘搏杀的狠劲。我也是一时兴起,带两个师侄出来练习练习。这严格说不算踢馆,当年我和耀然学棋,可是单挑完了A市所有的围棋训练班。那才是真真正正的踢场子。

一盘棋少说要下二十分钟,一上午加上吆喝其实下不了几盘棋,也输不到哪里去。我没输,两个小朋友遇到强手的时候输了几盘,半日下来后净赚两百。我乐滋滋的去买雪糕,绕了个路哼着歌回来,正看到李立峰在脱衣服。

林染就蹲在他对面,西装革履,笑眯眯的:“小朋友,赌棋不好。快,还差三十块。”

我拉着杨东大惊:“怎么还差三十块?!”

杨东抱着我就哭:“师叔,他他他不是人!我输了一盘,峰哥输了两盘!而且他每盘还买了五颗让子!不管怎么下都赢不了…我们连你出的那二十块的本金都输了。”

我想,人家是职业九段,还比你们多五颗子,不输才有鬼。

我又默默的看林染——普天之下,九段被业余棋手让五子的,也就只有你了…人品啊人品。

就在我看他期间,李立峰已脱下衬衣抵了三十块外债,赤膊立于街头。林染笑嘻嘻的接了衣服转身要走,我突然叫住他:“——站住。”

林染回头时很是惊讶:“你是…沈昭?”

我指着杨东说:“——脱!”

片刻后杨东也赤膊立于街头,我把他的外衣递到林染面前:“三十块,再下一局。”

一面是心痛那两百二十块钱,一面是突然想起聚渊赛时他在耀然面前毁我形象——老帐未算,新帐又添,所谓新仇旧恨、苦大仇深就是这么一种情形。

四年前我还发过誓,不赢林染我沈昭TM不算男人!

当然,网上输给他的棋不算数。

开局是小林流,符合林染不温不火的棋风。我要的中央厚势,他不出所料的边角圈地。我听从耀然当年的建议,杀棋要趁早,坚决不能让他在边线成气候。我咬牙一子靠上白棋,提前投入战斗。我狠命搏杀,奈何这四年自己何等荒废,林染又已在棋界混到何等牛掰的地位,到了中盘我棋形和厚薄都不好,落后很多。

他一边打吃我的黑子一边说:“哟,四年不见了,长变了好多。”

我只能逃:“难为林九段还记得我。业余棋手让职业九段五颗子,林九段的思想果然与众不同。”

他换了个方向继续打吃我:“我很好奇,你这水平当年聚渊赛之后是怎么赢耀然四目棋的?”

我咬牙弃子:“请你去问陈耀然九段,在下恕不回答。”

我杀棋已陷入癫狂状态,结果左下角自己的棋没活,我若是接,韩潜长,黑角尽死。我自亢奋状态冷静下来,盯着棋盘发傻。杨东瞅着他的外衣可怜巴巴的:“师叔,我怎么觉得有点冷呢?”

我瞪他一眼:“给我坚持,这盘赢了就还给你。”

这盘还真赢了。林染放了我一马,一手下到了棋盘中央。刀架到脖子上了,居然没砍下来。

这才明白,这是盘指导棋。

一身虚汗。

林染伸个懒腰从地上站起来,把杨东的外衣还给我:“哎呀,我要来A市看个朋友,正好陈耀然说他有几个学生要参加晚报杯初赛,让我指导指导。我就过来了,晚报杯的初赛赛场是在A市吧。沈昭你知道水木道场往哪边走吗?”

于是之后的几天,我们常常能在对局室看到林染。他身边围了一圈雅门弟子棋迷,连李立峰和杨东都成天跟在他身后转,看他的眼神非常崇拜。林染倒是个很懂享受的人。他很自然的在这里找了间上等客房,每天傍晚坐到道场最好的棋桌面前喝一两小酒,开他的笔记本电脑,顺便指点指点小朋友们下棋。他整天在网上挂着,像是在等谁,老等不到。

我拉着两个师侄天天特训,没时间上网。终于有空电脑,他果然在清风网上挂着。

我惯常性的开了五盘棋同时下,他的头像在下面闪个不停:“马甲君,你猜我在哪里?我在A市哎!我来看晚报杯的初赛!”

很久没同时下五盘棋,我有点吃力:“业余比赛的初赛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你那天不是说要入段嘛!最近又没入段赛,只有晚报杯授予初段段位,我猜你多半参加了这个。我来帮朋友,就是你家陈耀然,指导几个参赛的学生,顺便看你比赛。”

不理他,下棋。

他又说:“我搞不懂陈耀然在想什么。他因为自己的弟子要参赛,避嫌避到北京下指导棋去了,偏偏拜托我回来照顾他那几个学生。我还奇怪,什么弟子让他这么在意,到了才知道,还是上次那个小屁孩,沈昭。”

我怒:“小心输在小屁孩手里,阴沟里翻船。”

他发了个大笑的表情:“我一来正碰见那孩子带着两个朋友在一家棋馆外赌棋。四年不见,长高了好多,风华正茂少年时啊。赌棋不好,我勉为其难帮他们处理了赢来的钱,还多拿了件外套。不过平心而论,沈昭的棋下得不错,非常不错。他中盘搏杀非常厉害,还正中我弱点。要是还在四年前,我说不定一不小心就输了。”

我心痛那三百二十块钱,不理他,继续下棋。

林染似乎有些迷惑:“马甲君你今天这么低调啊?”

我回头瞟了眼聊天记录,突然愣住:“等等——你说,耀然很在意那个,沈昭?!”

耀然,他在意我?

我亲了他,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然而第二天走掉了。

他竟然在意我?

“吃醋啦?哎呀都跟你说放弃陈耀然了,那个没情趣的男人有什么好追的。” 林染似乎很愉快:“其实也说不上在意,只是很奇怪,他有些格外在意沈昭的棋。你也知道,这几年陈耀然几乎就没输过,所谓高处寂寞,说不定他觉得那孩子有潜力成为自己日后的对手。天知道陈耀然脑子里在想什么,要是我知道,我就能赢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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