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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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然山下战况惨烈,两方天神斗得死去活来,嘘和相满身为孤暮山山神和土地,惶惶不可终日,却始终没有受到太大的牵连。

  这一切都终止于小虞山鬼母以身相殉破了抚生结界。鬼母陨落时,孤暮山刹那间冰封,山中草木生灵随之凋尽,唯有抚生所在之处光彩盈动。

  天地四极的仙灵妖魔都朝孤暮山蜂拥而来,哪敌得过云集山下的天神。上骈和天帝两相牵制,都未占得先机。抚生外有白乌氏镇守,内有混沌三神兽蛰伏,一时竟无人靠近。

  鬼母在破除结界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抚生的力量已不完整,噓和白乌氏大族长昊媖都发现其上出现了裂隙。这时稍有不慎,它恐怕就有碎裂之虞。

  嘘的法力不低,但他生性本分,与世无争。身为孤暮山山神,保全山心是他的职责。他先将此事上陈于天帝,天帝顾全大局,承诺会一切以抚生为重。可上骈却认定这不过是昆仑墟编造的谎言,差点将前来禀报此事的噓杀死,幸得海神禺虢和东极之主青阳出手才侥幸救下了嘘的性命。

  失去了结界的孤暮山在天神的厮杀中岌岌可危,烛龙重创神农的那一役,孤暮山已出现剧烈雪崩,相满差点就死在了雪崩里。走投无路之下,嘘想起了昊媖与烛龙之子晏真曾有师徒之名。于是他恳求昊媖出面向晏真阐明孤暮山和抚生的困境。若晏真能够说服烛龙收手,那更是谢天谢地!

  昊媖没有立刻答应,然而禺虢再三向她陈明利害:她身为天帝属神,又与抚生休戚相关,绝不应该置身事外。青阳君也力劝她一试。

  当时上骈正与天帝麾下精锐斗得不可开交。竖亥死后,烛龙可谓是以一已之力独战另几位始祖大神。烛龙一族及其部属向来强大,晏真所到之处更是所向披靡。身为烛龙次子的晏真年岁不大,却曾受教于鬼母,其后又随昊媖学艺,他既得鬼母之诡谲,又有昊媖之凌厉,天帝一方众多神灵都葬送在烈羽剑下。

  昊媖要青阳和禺虢向天帝寻求一个保证,无论晏真是否说服得了烛龙,只要他肯弃战,天帝需放他一条生路,不再追究他手中血债。天帝允诺,只要晏真及时回头,交出烈羽剑便可饶他不死。昊媖最终答应去见晏真,但她要求自己一人独往。

  相满的语速不快,但口齿已清晰了许多。难得绒绒也听得十分仔细,她发现此处相满的说法与蚌精小善所言有出入。小善说是昊媖了晏真,但昊媖若想要晏真死,何必替他向天帝求情。

  绒绒已知昊嫫与晏真情事,从私心而论,她更愿意相信相满说的是真话。

  “你可见过晏真和昊媖?”绒绒打断了相满。

  “昊媖大神在孤暮山守护抚生,师尊让老身听她吩咐,她的面具十分可怕……”

  “别一口一个老身,你把我都叫老了。”绒绒受不了地说,“你就不能利索些?晏真呢,你亲眼见过他的本领?”

  相满有些汗颜,老老实实道:“晏真之事大多是师尊告诉老……我的。我只亲眼见过他一次……是他死在禺虢大神手下的时候。”

  “你说什么?晏真是被禺虢所杀?”

  出于女子的直觉,绒绒一直不肯相信昊媖会亲手杀死所爱之人,尤其那人还是她腹中孩儿的生父。可亲耳听到另一个亲历者说出截然不同的答案,绒绒仍然有些恍惚。她偷偷看了灵鸷一眼,灵鸷似乎在凝神想着什么。

  “正是。孤暮山的雪崩将老……我埋了七日七夜,师尊将我挖出。他怕我留在山中再遇危险,将我遣去照看朝夕之水……”

  “你亲眼所见是禺虢杀了他?”灵鸷听到“朝夕之水”,终于忍不住开口求证。

  相满郑重点头:“他们要我回避,我已躲得远远的,只是不小心礁了一眼……我不是故意的!”

  绒绒说:“昊媖不是独自前往朝夕之水吗?”

  时雨不耐,他将自己从相满神识中摄取的记忆幻化于前。

  他们看到雪地里出现了尚未断流的朝夕之水,水色清澄,岸旁草泽生绿,一轮红日随波而淌,渐渐朝远处的孤峰而去,半钩弯月在水中呼之欲出。这是传说中日月所出之处。

  有人立于水畔,白衣辫发,背影修长,发上有翎羽之饰。

  “那就是白乌氏的大族长昊媖。”相满怕他们不知,多此一举地解释道。

  时雨感到可惜,相满记忆中的昊媖不是背影,就是头戴狰狞面具。都说灵鸷颇有几分昊媖的神韵,他实在很想知道女态的灵鸷会是什么模样。

  昊媖并非独自一人,她身旁还站着个背有羽翼的玄衣天神。相满当时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但从昊媖僵直紧绷的背和那玄衣天神的神态举止来看,两人并不愉快。

  “与昊媖大神说话的便是禺虢。”相满又说。

  绒绒是知道禺虢的,他是天帝之子,北冥之地的风神与海神。

  昊媖和禺虢之间剑拔弩张,不知昊媖说了什么,禺虢手中现出蛇形双刺。昊媖虽未动手,但拂袖时白衣之下隐隐电光浮动。然后只听见绒绒“呀”了一声,水畔出现了正值盛年的青阳君。

  青阳匆匆赶到,似有劝解之意。昊媖扭头要走,可此时晏真已从朝夕之水的另一端缓缓走来。

  与碧梅林中抚琴的少年相比,朝夕水畔的晏真长高了,肩背也更宽阔挺拔,飞扬跳脱之气已沉淀了下来。他从小善记忆里的那个飞扬少年变成了一把利刃。

  晏真远远地停住了脚步,从他面朝的方向来看,他目光正停留在昊媖身上,但两人什么都没有说。草泽中忽然现出一张水光织就的巨网,当头将晏真笼在其中。

  “那是玄女的‘捕风罗’。”小土地相满兢兢业业地解释,她并没有注意到另外几人变得有些难看的脸色。

  晏真连人带网扑向禺虢,手中长剑虽比灵鸷的伞中剑稍宽,却有着同样的幽蓝之光。他身动之时,捕风罗瞬间被他周身燃起的不尽天火化为乌有。禺虢出手相抗,双刺如灵蛇游走,所到之处皆为霜冻。青阳手中也凝出剑光相助于禺虢。

  绒绒还从未见过青阳与人动真章,原本美如画卷的朝夕之水在烈焰、冰霜和飓风的卷席下犹如魔境。

  禺虢和青阳联手也未能及时将晏真压制。晏真的剑与火猛烈逼人,双瞳变作与不尽天火一般的琉璃之色,但凡视线与之相触如被攫心魂,顿生惊惧忧怖,不由自主地就乱了阵脚。

  晏真的怒火多半地集于禺虢之身,有几次禺虢已深陷险境,亏得他也十分了得,撕下衣袍障目,仅凭听声辨位,羽翼下卷猎猎起霜风,不教天火与烈羽剑沾身。

  忽然间,晏真双眸炎光晦暗,烈羽剑也随之沉滞。灵鸷仓促垂首回避了这一幕。那是白乌之力。昊媖终于出手,却是抽去晏真元灵。

  晏真周身不尽天火熄灭,人也在禺虢和青阳的围剿下半跪于地。玄女的宝物捕风罗重现,将他网在其中,只是他再也没能挣脱。

  青阳收回幻剑,面色和缓下来,他与晏真有过交情,看样子是在好言相劝。晏真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只是仰着头静静看着白乌氏的大族长,一直看着她。

  昊媖走至晏真身旁,仿佛对他说了两句话。

  晏真依旧不语不动。又过了一阵,直到吊着一口气旁观的绒绒差点憋红了脸,只见他松开了手,烈羽剑锒铛跌落水网之中。

  昊媖的手从网中穿过,轻轻摸了摸晏真的黑发,再落至他略显消瘦的脸颊。有晶莹之光从晏真眼角慢慢滑落腮边。就在这时,他脸色突变,骤然化身为黑色巨龙,想要腾空而去却不可得。禺虢的蛇形双刺已将他钉穿,然后顺着布满坚硬黑鳞的龙身一划而过,一根带血的银色长筋被蛇刺的倒钩生生抽了出来。

  即使在场的人无不知晓晏真的结局,可是在亲眼看到这一幕时仍旧不忍直视。

  绒绒当场哭出声来:“是禺虢,果然是他干的!亏我还以为他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幻境里,昊媖的手还凝滞在半空,掌心方才还触得到的那个人已化作原形,徒劳地翻滚挣扎。龙血将整个草泽染红,又慢慢地渗入朝夕之水。

  青阳脸上骇然之色未退,他的手按在昊媖肩膀上,语速很急。昊媖弯腰拾起烈羽,朝黑龙心口补了一剑。她下手之时,青阳也转开了脸去。

  看着黑龙渐渐僵直不动,禺虢松了口气,伸手来接烈羽。昊媖反手将烈羽剑插入了禺虢胸口。

  禺虢身躯当场对穿,昊媖仍未松手,她的力道几欲将剑柄和握剑的手都贯入禺虢体内,直至禺虢化作半鱼半鸟之身,以扭曲的姿态被钉牢在地。昊媖抽出剑身,再度朝禺虢尸身劈砍而去。她浑然不似传说中教人闻风丧胆的执天罚者,也不是白乌氏的大族长,而更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用最拙劣的方式一剑一剑砍向那个早已没了生机的躯体。

  青阳第一下没有拦住昊媖,之后便已不再做徒劳之事。他抬手抹去溅在自己脸上的血。

  烈羽在昊媖手中折断时,禺虢也化作了一摊肉泥。

  晏真幼弟长鳐急急赶来,红着眼扑向晏真尸身,变作赤色角龙喷下狂怒之焰,昊媖也未作闪避。青阳拂袖卷走长鳐的烈焰。远处,早早潜伏着的昆仑墟天神也与烛龙部属鏖战在一处。

  这场混战以长鳐被生擒而告终,这时昊媖已在死去多时的晏真身边枯坐了许久,炎色的元灵聚拢于她手心,又逐渐地隐去。

  长鳐是暴烈的性子,宁死也不肯服软,更听不进青阳的规劝,被捕风罗缠得严严实实的,犹自高声叫骂只求速死。在他手下吃了亏的昆仑墟天神无不报以怒目。

  昊媖走近长鳐,他将口中鲜血与碎落的尖牙吐在她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昊媖手中多出了一把长钺。钺如青铜之色,纹饰古拙,不见锋芒。

  长鳐见状大笑。昊媖手起钺落,他头上犄角断在了晏真的龙筋旁。

  水中那轮新月皎皎升空,照着归于静谧却已通红的朝夕之水。

  他们都错了,说什么昊媖先祖九千年前受抚生塔戾气所染半入疯魔。灵鸷现在才知道,早在一万八千年前的朝夕之水旁,他们的大族长已经疯了。最后投身天火的那一瞬,或许她只是短暂地醒了过来。

第54章 烛龙之咒

  “在我听过的传说中,禺虢大神是为了保全抚生,与烛龙余孽力战而亡。天帝甚为悲恸,大战后,他的元灵被送往归墟妙光池。”

  幻境消失后,绒绒轻叹一声,继续说道:“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天帝根本没有允诺要放过晏真,他甚至不曾收到昊媖的请求。一开始禺虢便是带着扑杀烛龙孽子的天命而来。难怪青阳从不肯告诉我这段往事。不管是否知情,他都有负于昊媖。”

  她心中又有些难过,禺虢是天帝爱子,他呢,他算什么?纵然过了万年,他仍需留下来收拾残局,把自己弄得神不神鬼不鬼。

  时雨笑着对相满说:“你可不止偷看了一眼。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通常活不长,他们竟然放过了你。”

  相满汗颜:“我知道不该如此……可师尊说朝夕水畔为我守护之地,我身为土地,上神要我回避我不敢不从,却也不能擅自离开。他们打起来的时候动静太大,我吓了一跳,想躲也无处躲了。”

  绒绒白了时雨一眼:“她服过尸草,身上没有活物气息,等闲也发现不了她。即便青阳、昊媖有所察觉,你当他们是什么人,会对一个小小土地下手?”

  “我后来将此事禀告了师尊,师尊也嘱咐我要忘却所见之事,不可再提……”

  “哦?可你不但没有忘记,旁人随口一问,你还不是全都说了。你连我们是谁都还不知道吧!”

  时雨眉眼带笑,相满却窘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躬身道:“老身……老……我知错了。我已许久未见活物,情不自禁……唉……不该,不该!”

  谢臻见不得相满动不动就行大礼。在凡人眼中,土地算得上保一方太平的神祇,本该受人尊崇,享受凡间供奉。为何她在其余神仙面前如此谦卑?

  他对相满说:“你拜他做什么?你不说,难道他就不知道了?”

  时雨扬眉看向灵鸷,好像在无声地说:“你看看,你看看!”

  “除了你们,我没有对其他人说起过此事。”相满还是没能从羞耻中挣脱出来。

  谢臻安慰她:“我一看便知你是个守口如瓶的好土地。”

  相满支支吾吾:“也不是,从没有人来问过我。朝夕之水的事过去没多久,孤暮山也倒了,此处与外界断绝了联系。师尊走后,我再也没见过旁人。”

  这下谢臻也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

  绒绒“啧”了一声:“绕了一大圈,你还是没说孤暮山是怎么倒的,烛龙为何没有拿到抚生?”

  相满说:“那时我还在朝夕之水,远远瞧见孤暮山隐没在深重云雾之间。那是师尊身为山神祭出的最后一道屏障,意味着大难将至。我赶回山中,烛龙已破去师尊的法术,强闯孤暮山山心,守在那里的白乌人和混沌三神兽都死了。一旦抚生被烛龙所得,以他之力必会让昆仑墟覆亡,到时无论是真人还是凡人都难逃一劫。

  “我与师尊明知是螳臂当车,但也只能与山心同殉。这时青阳君赶来,他将晏真的龙筋和长鳐的犄角抛于烛龙身前。烛龙见之暴怒,弃抚生于不顾,誓杀青阳君,最后反被青阳、英招、陆吾和玄女几位大神联手困住。烛龙已知逃脱无望,手持龙筋和犄角,化身千里之龙凌空甩尾,将孤暮山拦腰截断。抚生当场碎裂成五块,随乱石四溅而散……”

  “碎裂成五块?”灵鸷一震,这正是他苦苦寻求的答案。他在紧绷之下喉咙也有些发涩,哑声问道,“你确定吗?”

  “我当时就在山心之旁,亲眼所见!”小土地郑重其事地说道。

  “那你可知道它们的去向?”

  相满看了看灵鸷,又惶惶然垂下眼帘,有了先前的教训,她记起了有些话不该随便诉之于口。

  “你……”时雨正要故伎重施,灵鸷拦住了他。

  灵鸷抽出伞中剑,相满在剑光出鞘时以为自己小命不保,吓得闭上了眼睛。可她等待赴死之时,忽然想起这剑光似曾相识,于是半眯着眼,偷偷又补了一眼,脸上的恐惧顿时变作了讶然。

  “这剑,这剑好像是……是……”

  “这是烈羽剑,我是昊媖后人。”

  “怪不得……怪不得!”相满喃喃道,眼中亮了起来,“你与昊媖大神是有些相似!”

  时雨嗤笑:“你见过面具下的昊媖?”

  相满一噎,脸又红了,搓着手说:“老身是说神韵、神韵……”

  “那你可以说了吧,抚生残片都去了何处?”时雨替灵鸷问道。

  既然面前的是昊媖后人,相满也无所隐瞒:“五块残片中,有两块在山崩时被昊媖大神接下。一片好似落入了朝夕之水,我追赶过去,只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巨影,凭空就从水中消失了。还有一片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当时天仿佛要塌下来一般,日月失序,天灾齐发,灵气暴溢而散……那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场景。四处都乱作了一团,人人自顾不暇,能活命已是不易,谁也不知最后那一片抚生残片到底掉去了哪里。后来青阳君多处查访也空手而归。”

  灵鸷心想,昊媖先祖得到的那两块残片已铸入抚生塔中。落入朝夕之水中的残片被蚌精小善所得,她吞了残片后借抚生之力遁去了踪迹,相满看见的黑乎乎巨影正是蚌精原形。现在这一片多半已落入了燎奴手中,此事灵鸷已托霜翀禀告大执事温祈,也算是有所交代。

  至于下落不明的那一部分,如果青阳君无法将其找到,白乌人也感应不到它的存在……莫非所得之人也像小善那样一心藏匿起来,迄今也全无兴风作浪之意?这委实叫人费解。

  “不是说共有五块残片?你只说了其中四块的去向。”灵鸷提醒相满。

  相满睁大了眼:“剩下那块被我师尊找到,早已呈给了昆仑墟呀!”

  “给了昆仑墟?你……说清楚,昆仑墟上是何人经手此事?”

  “是天帝他老人家!”

  相满说着,还恭敬地朝什么都没有的天空虚拜了一下。

  灵鸷木然道:“青阳君可知晓此事?”

  “那是当然,师尊交出残片时,在场的除了天帝,便是我与青阳君。”相满为此而感到与有荣焉。

  灵鸷再未作声,时雨朝他点了点头,意指相满所言非虚,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白乌氏在摇摇欲坠的抚生塔下挣扎万年,一代又一代人为了镇抚塔中戾魂耗尽元灵而亡,苟活者也无一不活在一夕塔倒的恐惧之中。天帝明知如此,还声称会尽力找寻其余残片稳固抚生塔,可……

  青阳君竟也对此事三缄其口!

  “你骗人!”绒绒怒了。她深知那一块残片对白乌氏的重要,更容不得有人朝青阳头上泼脏水。

  相满说:“我怎么会骗你们……你们若不信,可请这位仙君再将我所知之事呈于眼前。”

  “那定是你被人骗了!”

  “可我亲眼看见的呀…”

  绒绒和相满一个激愤,一个委屈,反反复复纠缠不清。灵鸷却已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忽然发现,真的也罢,假的也罢,他们又能如何呢?

  难道弃塔而去?

  白乌氏守着抚生塔究竟又是为了谁?

  ……

  自从知道灵鸷是白乌后人,相满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打量他。灵鸷从不在意他人眼色,但绒绒见相满眼光躲闪,心中更为不悦:“你看什么看?”

  相满迟疑了一下,对灵鸷说:“这位神君…不,公子……好像也不对……你既是白乌人,身上可还带着烛龙之咒?”

  “什么?”灵鸷蹙眉。

  “老身又失礼了?我是看你样貌不男不女……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否年纪尚轻,所以看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什么烛龙之咒?”

  灵鸷并不厌恶相满,但一听她说话就有些头疼。

  “你不知道烛龙之咒?”相满错愕。

  时雨怕灵鸷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耐心尽数毁于这小土地之手,叹了口气对相满道:“正是,我们都不知道。还请土地婆婆告知一二!”

  “仙君也……”

  “不要说与‘烛龙之咒’无关的话!”

  时雨的威胁起了作用,相满又搓了搓手,终于切入正题。

  “烛龙截断孤暮山后没有死去,他亲手割下了自己的头颅,用最后一口气对昊媖施以血咒。他要白乌后人从此活不到成年之时,男子碎尸荒野,女子癲狂而终…当时昊媖大神刚刚扑救下两块抚生残片,她就站在这听着烛龙咒语,一句话也没说。倒是青阳君安慰于她,说定会请女娲大神找出破咒之法。可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何烛龙独独恨绝了昊媖。”

  相满想不明白,灵鸷心中却如明镜一般。烛龙想来知道了晏真与昊媖之事,他认定晏真是死在了昊媖手里,长鳐也是受她所累,这才诅咒她腹中孩儿连带白乌一族受尽苦痛而亡。

  白乌族中无人听说过“烛龙之咒”。灵鸷幼年时曾以为世间所有族类皆与他们一样。是霜翀告诉他,凡人也好,神仙也好,就连草木鸟兽大多也是生来阴阳已定,只有白乌人才是例外。

  按族中流传下来的说法,白乌氏容不下无用之人,只有“阴阳并济”方能“至刚至柔”——这是女娲大神的祝祷,要白乌人在成年之前经受历练,这样即使三百岁后审慎择定男女,无论身为祭祀者,还是守卫者,都一般坚韧勇猛。

  灵鸷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霜翀私下里却对他说:“女娲大神莫非与我们有仇?这哪里是什么祝祷,明明像个诅咒!”

  灵鸷当时听后一笑了之。霜翀看似稳妥,实则一身反骨。灵鸷还以为这又是他无心的抱怨,谁知一语成谶。

  女娲大神归寂前做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祝祷白乌人在成年之前非男非女,三百岁后浴天火而重生,原来是为了破解烛龙之咒!

  相满所知的就这么多,灵鸷虽心中沉重,可他的目的已达到了,不枉等了十九年。他也朝相满郑重回了一礼:“多谢了。”

  蜃眼入口靠的是玄珠才能维持不闭,多待一刻,也是对时雨灵力的耗损。

  “我们回去吧。”灵鸷说。

  绒绒早就不想留在这儿了,谢臻嘴上应着,脚却像是被钉在了雪地里。

  相满听说他们要走,也显得有些失落。

  谢臻问她:“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你可曾想过要离开?”

  相满毫不犹豫地说:“我是此处土地,当与孤暮山共存亡。”

  “山神都走了,一个小小土地倒是死心塌地。”难得时雨肯为谢臻帮腔。

  相满急着辩白:“我师尊也是万般无奈才去的归墟。师尊当年救我一命,又传授我法术,我理应替他守在这里。这些年来我勤修苦练,不曾有一日懈怠……”

  时雨想起她现身时砸过来的那个雪球,好整以瑕道:“不如让我们再见识一下你的法术。”

  孤暮山下灵气比别处强盛,相满在此修行已久,连灵鸷都疑心她深藏不露,默默等待她亮一手。

  “那我就献丑了!”

  相满提起一口气,整个人离地三尺,手中凝出了一个雪球,喝了声:“去!”

  雪球砸在了谢臻脚边。

  “这个法术我也会呢。”绒绒笑得前俯后仰,自己也去捞了一捧雪,两手搓出个一模一样的雪球来,“练了一万八千年就学会了这个?你还能飞得再高一点吗?”

  看相满的窘态,她显然已将法术施展到了极限。

  “我还可遁地,也会祈福……与山中生灵相处得十分融洽,款待各路神仙也从无不敬。要是孤暮山不倒,师尊说,我会成为最称职的土地。”相满越说声音越低,一脸的局促渐渐转为失落。

  绒绒本还有许多嘲笑的话,一时也不好意思再说出口来。

  灵鸷已看得明白,这小土地根骨平常,她是真人之后,服下了尸草长活至今,修行再刻苦也难有大成。不过士地无须高深的法术,他们也与山川城池的主神不同,不必非得捆缚于某地。就算换个地方,只需当地的主神接纳,她仍可做她的土地。

  离开前,灵鸷再度问相满:“你可想好了?”

  相满等了一万多年好不容易遇上能说话的人,自是有些难舍,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你们…还会再回来吗?”

  “只要无怨之血尚在,想回自然还是回得来的。”时雨瞥了一眼谢臻,又含笑对相满道,“我有一摯友乃是玄陇山山神,有朝一日你若是想通了,我可将你引荐于他。”

  相满回望白茫茫的孤暮山,再转过头时已红了眼眶。

  蜃眼之外的福禄镇刚刚迎来了雪晴之日的朝晖,时雨收回玄珠,撤去幻境,一夜好梦深沉的凡人们逐渐醒来。他们几人在这烟火气中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谢臻更是若有所失,仿佛半边魂魄还遗留在孤暮山下。

  “她有那么美吗?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你还不如留在底下了呢!”绒绒恨其不争。

  谢臻幽幽地说:“那里实在太冷,况且我留下也成不了土地公公……”

  时雨刚了却了一件大事,心情称得上愉快,欣然道:“你若不怕麻烦,我还是可以将你送回去的。”

  “临别前相满对你说了什么?”谢臻反问时雨。

  “我听见了。”绒绒吃吃地笑,学着相满的语气一本正经道,“谢谢你,你真好!”

  “她为何要那么说?”灵鸷回头疑感地问。他发现一件奇怪的事,相满在面对时雨的时候尤其容易脸红。

  “我如何知道,大概因为我确实很好。”时雨觍着脸跟上灵鸷,“我不好吗?你不喜欢她夸我好……这世上只有你觉得我不好!”

第55章 情之应也

  从蜃眼出来后,灵鸷、时雨和绒绒又在乌尾岭待了十一年,其间他们两次回到孤暮山拜访相满。相满的法术在灵鸷的点拨下有所进步,凝出的雪球更大更圆,也可飞到从前两倍的高处。她感到十分高兴,却依然不肯离开旧地。

  谢臻一世未曾婚娶。他二十岁那年,赖掌柜夫妇先后离世,他卖了福禄客舍,从此长居于乌尾岭过上了世人眼中隐士的生活,直至二十九岁时死于一场急病。

  谢臻生前和绒绒合力绘制了一幅羊皮画卷,上面详细记载了他这两世遇到的大事小情。绒绒说,这样的话下次再见,直接将画卷拿与他看,也可少费些唇舌。

  谢臻死后很快再入轮回,他每一世都叫谢臻,鞭法一直很好,娘胎里始终带着头风之症;仍然怕死怕痛、懒如冬蛇;仍然浪荡不羁、尘世缘薄;仍然活不到而立之年,也从未娶妻生子,总是对一个小土地念念不忘;仍然出生在灵鸷长居之地附近;仍然被时雨嫌弃;仍然不肯与绒绒双修……

  灵鸷他们在东海游历了十多年,后来又去了震蒙氏故里、登了北幽之门,还在玄陇山盘桓二十载,最后逗留鬼市中陪伴出生在长安城的谢臻过了一世。

  距离灵鸷的三百岁越来越近,时雨的脾气也越来越无常。绒绒和谢臻都宁肯离他远远的,免得不小心遭了池鱼之祸。但时雨从不提离别之事,也不喜人提,就连灵鸷偶尔说起霜翀捎来的小苍山近况,他也要冷下脸来。他将心神都寄于玄珠之上,修行时却心不定、身难安,要不是灵鸷在旁护法,他险些入了歧途。

  好几次灵鸷夜半惊醒,发现原本栖身于绳床之上的时雨手执烛火坐在床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尽管以灵鸷的胆量不至于受到惊吓,时雨还是免不了吃顿苦头。灵鸷也因此要他另觅居所,如不是化身雪鸮,不许再踏入房内。

  这一夜,灵鸷受梦魇所困,五内焦灼烦热。他睁开眼,发现时雨的手在他身上。

  “我说过,无须替我掖被。”灵鸷看着时雨手落之处,不想错怪了他。

  “非也,我只是又生邪念,夙夜不得安生,想来做些无耻之事。”时雨指尖轻移。他长着一张清华高洁的脸,用十分端凝的语气说,“其实上一次‘掖被子’被你用烛剪所伤也是我有心下手,无奈被你发现,我却不敢承认。”

  灵鸷坐了起来,本想说点什么,到头来只是默默将脸转向暗处。时雨知道灵鸷近年来一直在隐忍于他,但这样的纵容和退让只会让他更心焦如焚。

  “无论我认还是不认,忍或不忍,你终归要走!那我为何还要在意你怎么看我?”

  时雨翻身跪坐于锦被之上,他膝下挪了两步,半边身子已逼近灵鸷。

  灵鸷稍稍后仰:“你不在意我如何看你,也不怕我手刃于你……”

  “别用烛剪,用这个。”时雨抽出伞中剑放到灵鸷手畔,“杀我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都快过了百年,你为何还是破不了这点迷障?”

  “再过多少个百年我都不会甘心!”

  灵鸷的背撞在床上,他一脚将时雨蹬开。时雨熟稔地避过,又重重扑了过来。这百年来灵鸷对时雨的身躯发肤乃至气息心脉都不陌生,也谈不上羞怯不适,只是骤然凑得那么近,时雨的上下其手让他感觉十分怪异。

  “孽障,你压着我头发了!”

  时雨可管不了这些,含糊道:“我不管……除非换你压着我。”

  灵鸷沉默了片刻,推开了时雨的脸:“好,你先起来。”

  时雨顿时一僵。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撑起来看了灵鸷一眼。

  灵鸷眼神清明,面色如常,也不似在讲笑话。

  “你不是骗我吧……我不下来……哎哟!”

  灵鸷这一脚踢个正着,他翻身而起,斥道:“啰里啰嗦,我让你起来还用得上骗?”

  时雨滚倒在床沿,怔征看着灵鸷的手按在剑柄之上。

  “混账东西,你也不怕这剑割伤了皮肉再难复原!”灵鸷将剑插回伞中,撩开乱在胸前的长发,冷冷对时雨说,“你先脱了!”

  时雨反手抽了自己一下。其实不必如此,被灵鸷蹬中的部位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眼前一幕绝非虚虚妄。纵然精通幻术如他,也断然造不出这样离奇情景。

  “你怎么这样磨蹭,衣服底下见不得人?”

  在灵鸷的催促之下,时雨那股无赖气焰反而灭去了不少。他不自觉地一手掩在衣襟上,迷瞪瞪地问:“你要干什么?”

  灵鸷有心杀他,也无须剥光了赤条条地下手。

  “我方才做了一个梦。”灵鸷有些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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