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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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梦到自己站在幽深廊道之上,脚下是打磨光滑的巨大苍石。这是如晦阁,白乌氏大掌祝居所。现任大掌祝莲魄性情乖僻,别说寻常族人到不得这里,就是她近身随侍之人轻易也难靠近。灵鸷身份特殊,也只在不得已时来过。

  灵鸷撩开层层帷帐,一边思索记忆中的如晦阁是否有这么多障眼之物,一边疑惑自己为何深夜到此。光着的脚忽然被绊了一下,他低头,看到满地凌乱衣衫。除了大掌祝的祭袍,那条卷云纹鞶革也颇有些眼熟。白日里,温祈指点他们吸纳灵气的心法,腰上所系的不正是它?

  灵鸷顿感不妙,仓皇转身要退出去,却迎面撞见了帷帐尽头的一幕。这绝非他来此的本意,他乱了阵脚,可任他如何回避,四下找寻出口,眼前无处不是紧密交缠的身躯,还有他熟悉的面孔。威严、温蔼、庄重、冷清全然不见,只有极致的欲望和分不清欢愉痛苦的狰狞。

  灵鸷被时雨从梦中扰醒时着实松了口气,自己为何会做这样大逆不道、有悖伦常的梦?可梦中的他在惊惶之余,心里却一直有个声音在问:就是这个?这就是他们快乐和不快乐的根源?

  灵鸷不想诉之于口,而时雨最大的好处在于只要灵鸷不设防,他便可将那些底细窥得一清二楚。

  “有些事我看在眼里,却始终无法理解。他们为何不甘,为何自苦,为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灵鸷支颐沉思,“我想了将近百年仍然未有答案,今夜梦境或非偶然。”

  时雨小心试探:“那你究竟知不知道梦里所见为何事?”

  灵鸷的别扭来自梦中人,而非梦中事。他冷笑一声:“阴阳交合,乃生万物,这是繁衍绵延之本。有什么了不得的?”

  时雨强忍心中酸涩,用尽可能平淡的口吻陈述道:“你和霜翀日后便是如此。”

  这在灵鹜看来确实有些古怪,但也仅此而已。对他来说,这是顺天命之事,与他身上其他职责并无分别。他自幼就知晓,有很多事无论自己喜不喜欢终须去做。霜翀也是这样。

  可后来灵鹭才知道,霜翀虽也无可奈何,但心中的不甘远比他更深。

  “霜翀说我之所以不在乎,是因为我还缺少了一样东西。”灵鸷眉心紧皱,“他有的我明明都有!”

  时雨神色更为复杂:“所以你想看看我有没有?”

  “差不多吧!”

  “为何你不去找绒绒和谢臻?”

  时雨自是不肯让灵鸷去找那两人的,他只是想听灵鸷说出自己在他心中终究有所不同。

  灵鸷说:“绒绒我已看过,没什么可看的。谢臻这几世在我眼前长大,哪用得着大费周章。

  时雨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抬起脸笑道:“有些事光看无用,要一试方知。”

  “你说得没错。我想来想去,绒绒太过吵闹。谢臻他到底是个凡人,万一中途禁受不住……”

  “这才轮到了我?”时雨心中一时如火,一时如灰。

  “你不愿意?”灵鸷斜睨于他。

  “你明明知道的。“时雨额头与灵鸷相抵,鼻尖相触,“你在我身上做什么都无妨。”

  时雨的身躯并非不美,然而灵鸷审视一番后,他更留恋的仍旧是那双眼睛。当时雨的唇辗转于他嘴角、颈项之时,他尝试着将自己一缕发丝架在时雨长睫之上,它战栗的模样有如无声春雨。这是灵鸷短短两百九十六岁生涯中所能体会的极致缠绵、湿润和柔软。胜过了温祈描述的江南的莲,胜过传闻中空心树心的汁液,也胜过时雨在他身上所做的事。

  时雨双眸轻合:“我恨不得将这双眼睛挖下来给你……又怕你从此不肯多看我一眼。”

  灵鸷似迷途在那场雨中,神思也有些忧惚:“我有那么好吗?”

  时雨亲着他,蹭着他,在耳边道:“是我太贱了而已,怪不得你。”

  时雨面貌灵秀,可身躯依旧是年轻男子的身躯,同为习武修行之辈,相比之下灵鸷反而显得更为柔韧纤白。他顺着灵鸷颈脖一直往衣下探索,下手很重,气息全乱。

  “别碰那里!”灵鸷忽然按着他的手背,似有阻挠之意。

  时雨不管不顾,眼中水气如雾如酥:“你不是想知道你少了什么,我替你找找……”

  他话刚说完,手下如握火炭,瞬间弹开,满脸掩饰不住的痛楚之色。忘情之下,他早将灵鸷身上刺青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就此罢手是万万不能的,时雨待身上那阵疼痛酥麻稍缓,眼中红芒一现,竟不惜在此时催动玄珠护体,再次触向灵鸷身上禁忌之处。

  很快是一声闷哼传来。

  “这是什么邪术!”时雨捶床踢被,大怒不已。

  灵鸷也显得有些失望,抹了把脸倒向一旁:“果然不行。”

  “谁说不行?”时雨抓住灵鸷抛给他的衣物,两三下缠于手臂,口中嚷嚷道,“我偏不信邪……嘶!”

  灵鸷意兴阑珊地压住了他的手:“别动了,那处也有!”

  “为什么?”时雨看着灵鸷身上电光隐去,光裸洁白的肌肤只余墨色纹饰,那隐隐可见的三头之乌手握着利器和混沌,仿佛在无情地嘲弄于他。淬红的铁块浸入冰雪也不过如此,他恨声问,“可是因为足铃?”

  灵鸷意外他竟能一下就想到这里,点头道:“足铃未除,刺青便无法退去。我以为……”

  足铃鸣响之后方能解下。心动则铃动,可方才那般情热,灵鸷足下玄铃仍如空心一般。

  时雨沉默了下来,滚烫的身子染了一身霜雪之气。恍间他也不知该迁怒于谁,足铃,灵鸷,还是他自己?

  “你现在知道你少了什么?”时雨垂眸苦笑

  “是‘欲’吗?”灵鸷这百年里并未一无所获,今夜的梦也让他若有所悟。

  “你知道,但你没有。”时雨将手置于灵鸷心口,所幸那里并无刺青。

  “欲者,情之应也。我亦有所求!”

  “你该问问我所欲为何!我想要一人,是交付、占有,是恨不能将其揉碎、吞噬,是不死不休……”

  时雨曾以为自己只是想要征服一个白乌人,但他见过盘翎,也见过霜翀,又用了百年来平复心结,可周身骨血还是牢记初见第一面就将他踩在脚下的人。他管不住被烛剪刺穿过的手,每被刺青灼痛一次,心中渴求更是疯了般滋生蔓长,急欲找寻扎根之处。这势头仿佛可掏空灵窍,令他五内虚沸。他不能拿下他,就甘愿送上自己。

  “你所言的不过是征服之欲。”

  “所以你族中才有鸾台一战!”

  灵鸷震惊之下想要掀翻身上的时雨,却发现双足一时动弹不得。

  时雨说:“如果可以,我倒宁肯一试,哪怕死在你手里我亦无怨。”

  灵鸷不愿在这种时候痛下狠手,然而时雨提及的正是他最为厌恶之事。

  白乌氏始祖乃是情鸟所化,一生唯有一伴,即使受到烛龙之咒也未曾改变。他们族中又历来崇尚强者,心甘情愿交出足铃者往往臣服于此生的伴侣,随对方意愿而择定男女,终生不离其左右。这样的关系看似有所从属,但因发乎于本心,双方大致还是势均力敌的。

  鸾台之战就不一样了。

  鸾台之战但凡一方相邀,另一方不可拒战,势必要分出一个胜负。邀战者落败必死无疑,但若是应战者败了,被迫摘下足铃,半数元灵将被夺走,此生都需俯首屈从于另一方,哪怕生杀予夺也得百依百顺。与其说是伴侣,其实连主仆都不如。

  近千年来小苍山最负盛名的鸾台一战莫过于莲魄与温祈之争。他们一个是醴风的爱徒,一个则天资冠绝于同辈,下任大掌祝势必出自他们之中。谁也没想到莲魄会冒险邀战,面温祈败了,从前那样铮铮佼佼的一人最后沦落到仰人鼻息的下场。

  灵鸷也千百次地想过,若没有那一战,温祈就不必活得那样艰难——哪怕世间因此也不会有他的存在。

  “我绝不向任何人邀战,但若有人逼我到那一步也唯有殊死相搏。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便不会让自已落到那种境地!”灵鸷面无表情地看着时雨。

  “要是发起鸾台一战的是霜翀呢?”

  “除非他疯了。”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话!”

  “我同样会力战到底。但他绝不会那样做。”

  时雨不喜灵鸷对霜翀毫无迟疑的维护,赌气道:“万一你的足铃也未因他而响,我看你们如何凑成一对!”

  灵鸷对此早有打算:“大不了我去求取空心树心,其汁液服之可生欢喜,也可催动足铃。”

  “你非得认定他吗?他会成为大掌祝,而你交出足铃,只能成为他的附庸。你未有过丝毫不甘?”

  “没有!”

  为何他们都把“不甘”二字挂在嘴边,时雨如此,霜翀也如此!

  时雨的乌发垂落在灵鸷胸前,话语也一声声在他耳边。

  “那我呢?你从没想过我吗?为何偏偏要在我身上尝试,无论我对你做过什么你都默许了。在你心中我没有半点不同?我不信。”时雨喃喃低语,“我在罔奇、绒绒他们面前从不肯承认,其实我已想通,无论你今后是男是女,我愿意身随你定。你喜欢什么我就是什么。畜生都变了,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可是任我千变万化,也无一样是你想要。时日一到,你还是会走是吗?”

  灵鸷的手又横挡在眼前,像畏光一样回避那惊心动魄的眉眼。

  “是!”他横下心道。

  时雨已小心避开灵鸷身上的刺青,可灵鸷似能感到有湿痕蒸腾在颈后的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要伸手去拭,时雨执拗地将他的手臂压回眼上。

  “你并不抗拒我,也不抗拒日后成为女子。只是你必须屈从于霜翀,哪怕这并非你的本意。”

  “霜翀比我更强,他才是大掌祝最佳的人选。”

  “白乌人已经为抚生塔而活了,你还要为霜翀而活?盘翎尚有选择,你为何没有?”

  “我不能!”

  “谎话!你身份比他们高贵,自幼受教不逊于任何人。说什么霜翀比你更强,你可曾为自己争取过?我不想看着你仰人鼻息,一世委曲求全。灵鸷,灵鸷,就当我求你了,你心中无我,但我也盼着你自在而活!”

  “我不能……”

  “你的‘不能’,是为霜肿,还是为白乌?”

  “自然是为了白乌!”

  灵鸷眼中的痛苦之意已化为怒火。这怒火既是为着时雨的苦苦相逼,也为着那些被他抛却在脑后的往事。

  ——你非天佑之人,注定成不了族中最强者。

  ——好好辅佐霜翀,白乌的将来就系于你们身上。

  ——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你只需做好本分!

  ——大掌祝之子又能如何,还不是霜翀手下败将。

  ——你不会心有不甘吗?那是因为你少了一样东西!

  ……

  “既然与霜翀无关,事情就好办了。灵鸷,你听我说,你若不肯回去,霜翀必然出来寻你。只要你我联手,杀他不在话下。我自有办法将此事掩盖过去。没有了霜翀,以你的身份和能力,将来你就是大掌祝,你就是白乌之主。就像莲魄那样,到时谁敢逆你之意!你放不下责任,仍可为族人、为抚生塔而活,而我只为你活!”

  “你说杀了霜翀?”

  “对,杀了他……只有成为族中最强者,才能拥有自己所爱之人!”

  “最强者……所爱之人?”

  灵鸷忽然想起这句话为何如此耳熟。他挪开手臂,定定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忽然遍体生寒。他竟已忘了时雨空有一副仙胎玉质的皮囊,骨子里却毒辣阴邪。共处百年,灵鸷已不再像当初那般对他处处提防,然而他的本性还是没有改变。

  那句话分明出自霜翀之口,他是怎么知道的,还有那场梦—也定是霜翀的所见所闻。时雨窥破了霜翀心思,也看穿灵鸷心魔,今夜种种皆是他布下迷障,灵鸷心旌摇曳,竟任他摆布许久!

  灵鸷从未这样厌弃于自已,一掌将时雨扇下床去,踢开时雨散落四处的衣衫,剑尖颤巍巍地指向他:“我杀了你……孽障……你污了我的剑……还不快给我滚!”

  时雨扯下甩到脸上的衣衫,起身徐徐上前一步,伞中剑及时回撤,可剑尖仍在他胸膛上刻出血珠。

  此伤一旦留下便不可自愈。

  他低头看向伤处笑了一声:“你要知道,不是每次你让我滚,我都会乖乖回到你身边。”

  “滚!滚!”

第56章 尾声

  灵鸷二百九十七岁那年,于长安的深秋接到霜翀来信。

  “赤月将至,可缓缓归矣。”

  彼时时雨已走了一年有余。绒绒起初还总在叨叨,一时责怪时雨狠心,一时又埋怨灵鸷无情。后来不知谢臻对她说了什么,她才在灵鸷面前收敛了。

  白蛟那里曾经传来音讯,说在赤水之畔见过时雨一面,他身后似有震蒙氏聻跟随。白蛟与时雨水畔对月而酌,只觉他活得更为自在逍遥,也绝口不提旁人。

  灵鸷返程时没有让绒绒、谢臻相送。该说的话这百年里已然说尽。他走后,绒绒会回到昆仑墟,青阳君还在等着她归去;谢臻说要诗酒相伴,于江海山川间了却此生。

  灵鸷换下绚烂锦衣,也未带走任何琳琅小物,仍是当年离开小苍山时的一人一伞一剑,唯独怀中多了个比胡桃大不了多少的精细匣子。匣子是金丝缕就,上嵌华宝,临行前夜悄然出现于他枕畔。

  开启匣子前,灵鸷莫名有些迟疑。还好,里面盛着那血光氤氲的浑圆之物并非刚挖下来的眼珠子。

  他要此物何用?

  这珠子的主人离开时的狠话还在耳边。

  “是我先走的。休要指望我与你互道珍重。我恨不得你在小苍山寝食难安,日日为负我而悔!”

  过了山下结界,凉风坳已然在望。霜翀独自站在关隘之上遥遥相迎,猎猎山风吹动他的发梢和衣摆,灵鸷仿佛可以看到他背上大阴之弓的彤光。他在朝灵鸷微笑。

  只要跨过这道隘口,小苍山中无冬无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灵鸷已经习惯了山外的人间时序。他驻足回首,霜天如镜无纤尘,一道雪白疾影掠过高树。再度动身时,他足上玄铃微微颤响。

  (上部完结)

  预知后事如何,敬请期待《抚生·白乌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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