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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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龄啊延龄,‘天人五衰’也抵消不了你的厚颜。”绒绒气恼之下连他的小名都嚷了出来。
青阳舒眉展颜,以他如今的孱弱,只有笑起来的时候还能依稀看出当年的风华。他要赖的模样也一如碧梅林中的延龄:“那就说定了!等我了却肩上之事,你随我同去归墟。你不去,我也不走!”
“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还有了新的伙伴,我才不会管你呢。”绒绒赌气不看他。
“好极了。你自去做你想做的事,也可找你的小伙伴玩要。”青阳将绒绒几乎戳上他鼻尖的手按了回去,“只不过这双修之事,我劝你还是不要想了,此道于你修行无用……你似乎也从未得逞。”
绒绒被青阳似笑非笑的模样刺中了要害,气急败环道:“谁说我未得逞,我只是略有些矜持……都怪你,怪你!你为什么将我变得既不美又无用。”
“谁敢说我的绒绒儿不美?”青阳哑然失笑,“你自幼在我身边,我含辛茹苦亲自将你养大,只要你有心修行何愁成不了正果。还不是怨你自己太过疏懒。”
他招手示意她过来,很自然地将瘦得骨节分明的手伸至她面前。
绒绒一怔,咬着唇推拒:“我不要!”
“你是嫌弃我了吗?”青阳垂首看着自己残缺的手掌。绒绒瘪着嘴,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又要夺眶而出。她许久许久以前生过一场大病,为什么而病已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有很长的一段时日缠绵病榻,神志昏茫。青阳时常用指尖血哺喂于她,她这才得以渐渐恢复至活蹦乱跳的模样。只是早年的记忆变得颠倒混乱,一时清楚,一时模糊,像晨起时从脑海中滑过去的梦一样,悲喜爱憎依然清晰,细节却不可考。
后来他们闹了别扭,三千年前绒绒一怒之下彻底离了昆仑墟,从此再也没有碰过他的血,日日在凡间醉生梦死,法力一再减退,与他之间的灵力维系也越来越淡。
“我比不得从前了,你不在眼前,我连你有危险都感应不到。你是想要我在三虚界闭关时也不得安宁吗?”
绒绒抿去途经嘴角的一滴泪,扭身化作紫貂,亮出尖牙在青阳的指尖上狠咬了一口。
返回昆仑墟时,黎仑透过云雾看着安然无恙的白乌人和上蹿下跳的毛绒儿,到底是怨愤难平。他仗着一口气直言:“主上不忘旧故,对他们实在太过纵容,不怕寒了昆仑墟这些属下的心?”
“把你们的心焐热了又待如何?灭了白乌氏,你来替他们守塔?”青阳心不在焉道,“至于绒绒儿,我是有一些偏心。到了我这个年纪,环毛病通常已改不掉。”
“可是……”
黎仑还想劝谏,被宣眀制止。
“主上闭关中途被扰,势必有所损耗,你此时就不要多做纠缠了。”宣眀好言相劝,“况且主上是何等英明,他自有他的考量。”
黎仑看着青阳远去,神情冷淡地对宣眀说:“我从前怎么不知你是这样‘情深义重’之人?”
宣眀假装听不懂黎仑的嘲讽:“今夜实有凶险,白乌人就算不能得胜,只要他们愿意,全身而退还不在话下。主上如不出关,你到时要如何交代?”
“等你接替我这守卫神官之职,再说这些也不迟。”
“黎仑天君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真要命,天上地下,留下来的尽是死心眼。”青阳垮下肩膀,苦恼地自言自语。重入三虚界之前,他低头看着指间那两个小而深的血洞,又无奈地笑了一声。
第50章 身返故土
时雨坐在皮货行的屋顶,旁观灵鸷与他的同伴们道别。
盘翎口口声声说灵鸷为人冷淡,不易相处。怎么在时雨看来,那些白乌人一个个与灵鸷的关系都还不错。盘翎自己啰里啰嗦地在灵鸷身边说了许多话,迟迟不肯滚蛋;断了一臂的常羽也笑着与灵鸷相互拍肩。霜翀自不必说,他虽然没有废话,但与灵鸷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那种默契更让时雨在醋海中连连呛了好几口。
“他们走了,灵鸷留了下来,你应该高兴坏了才对!”绒绒疑惑地打量时雨。
时雨吃了一惊,他分明有所提防,竟不知绒绒是如何冒出来的。
“怎么你也没回昆仑墟?”他没好气地说。
“谢臻没了,我怎么舍得再抛下你们。”绒绒巧笑情兮,“想甩开我与灵鸷双宿双飞?有我这样擅风情、精通魅惑之术的高手在旁指点迷津,是你们这两块榆木疙瘩的一大幸事。”
“风情魅术?你指的是如何费尽心思让每一个意中人都拒绝与你双修?”时雨在绒绒好不容易复原的心口又插上了一刀。
绒绒根本不通魅惑之术,她自以为的“风情”只不过是脸皮厚罢了。
“别急着落井下石。”绒绒托腮幽幽道,“日后你再行不轨之事,被灵鸷打死之前,我或许还能救你一命。”
时雨懒得与绒绒计较。真奇怪,在好些年龄举止、衣着装扮相似的白乌人中,时雨仍然能够一眼将灵鸷从他们中间辨认出来。
绒绒不无同情地说:“在灵鸷三百岁以前,无论男女皆有可能成为你的敌人,我都替你觉得累呢。”
时雨怏怏将玄珠吞入腹中:“想不到他还是个处处留情的家伙!”
失落之余,他竟忘记了身边的小结界已撤去,以灵鸷的敏说,说不定这句话已被他收入耳中。
果然,正站在霜翀身边的灵鸷忽然扭头朝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灵鸷神色如常,薄唇微抿,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抵抵御时雨的窥心之术。
时雨如愿倾听到了灵鸷的心声——“孽障,待会儿再收拾你。”
当白乌人也离去后,福禄镇一隅又恢复如常。轰轰烈烈的一场恶战紧跟着一场好戏,各路神圣你方唱罢我登场。可当这些都已结束,他们才发现天色尚未破晓,原来连一个夜晚竞然都还未过去。
枯井还是那个枯井,周遭半点打斗痕迹也无,皮货行管事的鼾声还是那样平稳悠长,唯一的变化只是来时的四人只余三个,谢臻成了一具冰冷的尸身。
比起那些“无关紧要”之事,时雨以为灵鸷更有可能在谢臻之死上耿耿于怀,毕竟时雨曾说过定会保住谢臻平安。话犹在耳,人却在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地没了。
时雨对谢臻从来谈不上好感,甚至想过这凡人死了才好,弄不死他,也可以用几十年光阴轻而易举地熬死他。可是他没有想到,当谢臻真的死在他面前,他竟毫无畅快之感。他倒希望灵鸷能怪罪于他,怎么样都行,只要灵鸷能好受一些……或许,他也能从心里坠了铁似的沉重中解脱出来。
“是我没用,考虑不周……都怪我!”时雨对沉默立于谢臻尸身旁的灵鸷说。
“跟你有何关系。”灵鸷看上去反而平静得多,“我在想,他死前若尚存清明,会留下什么话。”
他定然会说:‘还好不是很痛……太麻烦就不要救了。’”绒绒扑哧一笑。她已经为谢臻哭了一场,眼睛还是红肿的。这声笑过之后,她又觉得有些不妥,惴惴地瞥了灵鸷一眼。
灵鸷竟也微微笑了起来:“你说得没错。”
按时雨的话说,这蜃眼已被谢臻的血唤醒过一次,虽然半途而废,但是换作另一个人的无怨之血恐怕难以再起作用。好在谢臻的魂魄终将坠入轮回,距离灵鸷三百岁还有百年光景,他迟早还会找到下一个“阿无儿”。只是这一世的莲又错过了。
灵鸷在葬龙滩用无尽之火将谢臻的尸身火化,亲自把骨灰送回了金陵谢家。他并未在谢家人面前现身,只是将谢臻生前的那块玉佩与骨灰放在了一处。
谢家人在看到玉佩之后果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个苍老的妇人当场昏厥了过去,匆匆从外赶回来的长髯男子也扶着门老泪纵横。他们应该便是“阿无儿”这一世的父母。
谢臻对灵鸷说过,他自幼体弱,宿疾缠身,又长年在外漂泊,他父母早已不抱期望,应该也有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预料。可到头来,落入灵鸷眼中的仍是两老的刻骨悲恸。
谢臻出殡的前夜,灵鸷站在他生前所居院落的飞檐之上,看到了一池残荷,断断续续的悲泣声不时入耳。灵鸷不解凡人的情感,至多不过百年的匆匆之身,在他看来犹如朝生暮死,浮云泡影,何来那么多牵挂与悲喜。莫非正因此生短暂,故而难舍情浓?
转世后的阿无儿还是阿无儿,但人世间、至亲前再也没有了谢臻。
灵鸷忽然对凡人的一辈子好奇了起来。白乌人不入轮回,若无外力干扰本可长生,就算是被抚生塔消耗,难逃灵衰而灭的宿命,通常也能撑过三千年。
抚生塔下的三千年也算得上漫长了,爱恨皆是奢侈之物。
他想,下一世定要瞧着阿无儿完完整整活过一遭才行。
绒绒和时雨在长安城等着灵鸷。不用迁就谢臻,天地之大他们来去自如。灵鸷回到鬼市的那座宅院,时雨偕三个绒绒出来迎他。
饮了青阳君指尖血的绒绒修为大有精进,她可以一化为三,而且皆为实体,可以各行其是。为此绒绒颇为得意了一阵,常常将三个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招摇过市,也热衷于自己跟自己玩投壶、闲磕牙。
时雨对这可笑的法术倍加嫌弃。三个绒绒三张嘴,六只眼睛六条腿,可脑子还是她原来那一个脑子,因而这三个分身的用处显然有限。时雨让白蛟与绒绒切磋了几回,三个绒绒依旧不能在白蛟手下讨到便宜,最后白蛟因为太过眼花缭乱而主动弃战。
灵鸷回来后,一个绒绒端茶送水,一个铺床叠被,一个跟在身后说笑解闷。她喜滋滋地问灵鸷可还受用。
灵鸷嘘了口气说:“一个已多……够了!”
时雨于是幻变出火浣鼠,三个绒绒都怕得要命,逃命时快如三道闪电。从那以后她稍稍收敛了一些,对这法术的新鲜感也退去了,非到必要时不再劳心费神地放出另外两个分身,整个鬼市的妖魔鬼怪都松了口气。
说起来,自从灵鸷暂居于绒绒酒肆中养伤,白蛟和南蛮子这等熟客如无要事,轻易也不再登门,偶然与灵鸷照面,往往噤若寒蝉。
时雨问白蛟:“除去初见那次,他也不曾与你为难,你们为何这样怕他?”
谁知白蛟反而大惑不解地追问时雨:“那白乌人到底用了什么恶毒手段,让你至今未能将他摆脱。绒绒也就罢了,她没心没肺,多半贪恋对方年少不凡,可是你呢,你难道不是畏惧于他?罔奇说你对白乌人有意,我知道这定是你为了自保而委曲求全……”
时雨笑而不答。他已忘了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怕灵鸷的,他而今只怕别离。
灵鸷也食言了,除去让时雨补裰旧衣,他并不曾真正“收拾”时雨。哪怕是时雨在他嘴上亲的那一下,似乎也被他抛在脑后了。
时雨思来想去,难以排解,到头来还是去请教了绒绒。他问得十分含蓄,还假称是白蛟和洛阳花仙的逸事。绒绒有些疑感,以白蛟的为人怎会生出如此情窦初开的困扰。然而她许久没有遇上这样合心合意的话题,仍是兴致高昂地为时雨解惑,天宫地府的风流韵事都被她信手拈来举例。
绒绒说得天花乱坠,可时雨并不想听那些香艳孟浪的秘闻,至少不想让三只亢奋的紫貂轮番说给他听。他只想知道,若被人偷偷亲一口,通常该如何应对。
绒绒说,对于凡间女子而言,被夫君之外的人轻薄,寻死都是大有可能。可他们并非世俗之辈,无须扭捏行事。若是钟情之人,自然心愉一侧,若是厌恶之人,恨不得亲手诛之。
时雨问:“要是毫无反应呢?”
绒绒白了他一眼:“那是被狗啃了吧!”
灵鸷显然没有对时雨“亲手诛之”的意思,时雨发现了,无论他对灵鸷说多么无耻的话,做多么无耻的事,灵鸷也不会对他痛下狠手。
这是幸或不幸?
他在灵鸷心中,到底是钟情之人……还是狗?
灵鸷没有跟随霜翀回到小苍山,究竟有没有一丝一毫是为了他?
时雨没有向灵鸷求证,虽然问了也未必有答案,但他宁肯心存侥幸地陪他百年。
第51章 魂兮归来
绒绒时常还会提起霜翀,那夜的惊鸿一瞥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只要一想到霜翀日后将会与她同为女儿身,绒绒心中就徒留明珠暗投的遗憾。
她也念念不忘谢臻的好处,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转世轮回。下一世再见到他,定要好生劝服他与自己双修,才算不枉此生。
一个月后,灵鸷在长安收到了霜翀用枉矢送来的书倍。
温祈终于不必再长跪于凉风坳,他亲自前往北荒之地拜会了幽都宗主兆衡。兆衡是后土幼子,千年前与温祈有过一面之缘。他与土伯向来貌合神离,土伯专横跋扈,仗着曾为后土辅神,从不将现任幼主放在眼里。温祈此番以白乌大执事之名登门告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于兆衡。兆衡感于温祈诚心,未再追究白乌子弟“误杀”土伯一事,并承诺会替温祈查明何以会有凡人死后七魄不散。在得出真相前,他依温祈之意,将那凡人魂魄另行托付于阴判。
未过多久,福禄客舍掌柜年近五旬的老妻喜结珠胎。
掌柜的没有想到自己在四个女儿出嫁后还有机会盼来麟儿,晕乎乎、乐颠地沉浸在老来得子的意外之中。他更没想到,还有人与他同样惊喜交加地期盼着这个孩子降生。
跟着灵鸷、时雨一道重返福禄镇的绒绒忽然想起一件在她看来重要的事——“这掌柜的都快成我们半个亲戚了,我还不知道他姓什么呢!”
“他姓赖,本为东海人氏,三十年前举家迁徙此地,家中小有恒产,度日无虞。至于他的为人……你们也是老相识了。”时雨早已化作过路客商将掌柜的底细打探得一清二楚,“掌柜的还说了,上苍垂顾,另加他宝刀未老,此番必定得个大胖儿子。连名字他都取好了,叫‘赖福儿’,是不是十分响亮。”
“他生儿子关上苍什么事?”绒绒思量道,“可是一想到日后要对着谢臻那张脸唤他‘赖福儿’,总是有些古怪。”
“一个凡人毕生所求莫过于福禄安康。我觉得甚好!”时雨已经等不及要嘲笑“赖福儿”了。
“好什么好,我宁可叫他‘阿无儿’呢。灵鸷,你说是不是?”绒绒焉能不知时雨肚子里的坏水,转而去寻求灵鸷的意见。
对灵鸷来说,阿无儿、谢臻、赖福儿并无区别。如果非要他从中选一个,阿无儿毕竟更为顺口。
时雨暗暗皱眉。他头一次在灵鸷的神识中窥见这个“阿无儿”名字,还误以为那是灵鸷的小名,当时他跟着默念,莫名心尖一颤。后来得知那竟是谢臻前世的名号,不由得既失望又抗拒。
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另有寄托,他不会让另一个“阿无儿”再度出现在人世间。
当夜,神灵托梦于赖掌柜夫妇,为他们将来的儿子取名“谢臻”,他们若依言而行,将有一世福报。
赖掌柜怎么也想不通,他老赖家的儿子为何要姓“谢”。谢臻……谢臻?这名字听起来还有些耳熟。此事甚为离奇,赖掌柜问遍了方圆百里的算命先生,夫人也反复焚香祭祀向神灵求证,均被告知莫要逆天而行,否则家中恐有大祸。
数月之后,福禄客舍迎来了一声懒洋洋的啼哭,掌柜夫人果然生了个胖小子。据产房里的稳婆和门外的小丫头说,她们都听到了年轻姑娘家的拍手欢笑声,榻下装满了热水的铜盆也无缘无故被撞翻在地,仿佛屋子里有看不见的人在旁围观。这可把赖掌柜举家上下吓得不轻,直到院子里有伙计嚷嚷,说天空上方出现了五彩祥云,他们才相信这一切都是吉兆。
赖掌柜看着哭了一声后就闭目睡去的儿子,心满意足地将其取名“赖谢臻”。
小谢臻自幼聪明伶俐,长得眉清目秀。只是自降生前后便开始现出端倪的“吉兆”始终不离他左右。早在牙牙学语之时,他就时常莫名地手舞足蹈、咯咯发笑。等到他能走路、会说话,总是喜爱独处,不与其他孩童嬉戏,却也从不孤独。一有机会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捣鼓什么,偶尔家人还会听到他在里面自言自语。
他无论学什么悟性都很高,三岁读经,五岁通文,八岁熟知《周易》《老子》。可惜空有如此天资,他却无心向学,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根鞭子,使得虎虎生风。母亲无数次将鞭子收缴藏匿,可是只要他愿意,鞭子总会重回他手中。谢臻十几岁时,镇上习武之人已无一是他对手。他不再受限于家中,得空便往乌尾岭的深林处跑。
家人们起初也为这孩子与众不同之处惴惴不安,然而他虽古怪,却不胡闹,胜在举止有度、磊落通透,小小年纪好像历劫千次,惯会讨人喜欢。
人们都说,有仙缘的孩子多半如此。看着谢臻一天天长大,赖掌柜夫妇也想开了,暮年尚有一子承欢膝下本已难得。任他去吧,不求他大富大贵,出将入仕,只要他不被娘胎里带来的头痛之症拖累,一世顺遂圆满,这已是神灵庇佑。
时雨在乌尾岭深处幻化出一间精舍,其间种种布置皆依灵鸷心意而设,目之所及无不是金光碧色,彩辉夺目。不但床榻鎏金,帷帐坠玉,日常用物也皆是什么赤金錾花盏、嵌珠团花杯。这精舍又设在山间钟灵之气聚集的清虚所在,正利于灵鸷静修疗伤。
灵鸷在福禄镇一战中耗损不轻,花了近五年的光景才让旧伤复原,其后又依照白乌心法继续修习。他是极沉得下心来的人,当初在镜丘面壁静修六十载也不觉难熬,此时的光阴更是如水一般在他身上淌过,未留下半点痕迹。如果不是山中灵气不足以维持他常年所需,每隔一阵仍得外出游猎,否则他几乎寸步不离乌尾岭。
时雨陪伴灵鸷修习,竟也同样收心养性,他又身怀玄珠那样的宝贝,如此过了十余年,法术进益非同小可。绒绒已不再能够试探时雨的深浅,她只知道如果时雨愿意,可在乌尾岭中再造山中之山,幻化出另一个福禄镇也不在话下。
绒绒与他们相处的时日已不短,但每次看到金灿灿、亮闪闪的屋舍中静如止水的两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误闯了菩萨殿。她十分怀疑,若非这居所外布有结界,否则灵鸷和时雨两人的身上当真会长出蜘蛛网来。
绒绒却是闲不住的,无人欣赏她的美貌,她便化作原形整日在山中游荡,几乎成了乌尾岭的山大王,长居于此的飞禽走兽和过路的山精林魅无不认识这只紫貂。
绒绒还养起了稍割牛,时常将牛肉在镇上变卖,得来的钱用来换些有趣玩意儿与小谢臻一块玩耍。因而在这三个“神仙朋友”中,谢臻与绒绒相处的时日是最长的。
可惜孩子长得太快,谢臻八九岁后就不再配合绒绒夸她美貌,十岁时已提不起兴致跟绒绒玩要。他反而与一两年才去看他一次的灵鸷更为亲近。
灵鸷会为谢臻去除头风之症,不时与他过上几招,顺使指点他鞭法,虽然灵鸷看上去甚是冷淡,一身肃杀之气,话也不多说两句,谢臻却不怕他,从小就敢嬉皮笑脸地与他开玩笑,灵鸷纵使不回应,也不会生气。在谢臻看来,灵鸷唯有一点不好,他总是反复叮嘱谢臻修习什么延年益寿的心法,也默许绒绒给谢臻灌许多不知名的药材,仿佛怕谢臻随时随地就一命呜呼了。
十几岁时的谢臻一听到灵鸷的“长生诀”就头痛,他于是又找到了一项新乐趣,那便是进山找时雨要酒喝,时雨越嫌弃他来得越频繁。有一次他喝醉后,兴高采烈地掏出半串钱换来的春宫册子与时雨分享,还问时雨有没有法子将图画中小人变成活的,差点没被愠怒的时雨揍死。
时雨烦他的时候总说:“赖福儿,你快给我滚。”可谢臻实在不知赖福儿是谁。
他们从未隐瞒谢臻关于前世之事,谢臻也知道他们在等着自己的血。他问了和前世差不多的几个问题:
——会不会痛?
——会不会死?
——能不能换个人!
得到前世一样的回答之后,他放弃了挣扎。
谢臻十八岁那年,绒绒坚称不能再等下去了。别说家里快要给他定亲,以他贪玩浪荡的性子,保不住什么时候就将这一世的童子血糟蹋了,那样的话他们又得在这塞外荒凉地等上十八年。
灵鸷也认为时机已到,谢臻心知横竖逃不过去,点头同意。
这一年的正月大雪漠漠,直至上元日那天才稍作停歇。入夜,谢臻在蜃眼洒下了第一滴血。返家时,怕他雪夜醉酒滑跌的老父母提灯在路口相候。他们都说不久前脚下仿佛颤了颤,树梢上的残雪抖搂了一头一脸。
灵鸷拇指摩挲手中的通明伞柄,垂首看他们一家人相互搀扶的背影消失在雪地,徒留三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想过这一世要给谢臻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时雨将大氅罩在灵鸷身上,轻笑道:“你放心,我用长生之躯担保,他若再有三长两短,我绝不苟活于世。”
“我最恨人胡乱起誓!”灵鸷的旧伤早已无碍,即使伤得最要紧时,他也不曾畏惧过区区雪地之寒。可不知为什么,本想扯下大氅的手不自在地紧了紧衣襟,他盯着时雨的双眸说道,“我宁可他死……你拿什么来跟他比,他有轮回,你没有!”
第52章 雪原土地
转眼又到了无怨之血浇灌枯井的第四十九日,蜃眼开启在即。有了十九年前的教训,这一次他们更为谨慎了。
“土伯已死。以黎仑的为人,他就算有心跟我们过不去,也绝不敢冒着忤逆青阳的风险重来一次。”绒绒在这件事上十分有把握,“青阳上次就坐在这枯井旁,可他对蜃眼之事只字不提,想来昆仑墟不会再成为我们的障碍。”
时雨说:“他们就是来了也无妨。”
时雨依灵鸷所言将整个镇上的居民暂移至他幻化出的福禄镇之上,那里的一木一瓦皆与脚下这个毫无分别,就算蜃龙这边有任何状况都不会殃及无辜。无论哪路神仙想要找到真正的蜃眼所在也得费些周折。
蜃眼通道灵鸷已亲身走过一回,他知道如何应对里面的危机,反而是眼外的风险无法预料。商定之后,他们决定索性四人一齐进入蜃龙身下,看看到底藏有什么玄妙。时雨如今法术精进,灵鸷也心中有底,绒绒……自保无虞,他们只需保住谢臻不被蜃气、雷云所伤即可。
谢臻的血从腕上伤口淌下的瞬间,绒绒已挟着他疾风般退后。顷刻之后,谢臻果然看到了这十八年来他想象过无数回的蜃眼旋涡。狂风气浪的中心,那旋涡的表面宛如和煦春日里的湖面——然而他前世就丧命于此!
绒绒反复说过,上次旋涡底下隐约有个女子回头抛了个媚眼,谢臻一看到就不要命地跳了进去,最后丢了性命。谢臻不太相信自己会如此急色,他爱美人,却更惜命。
可灵鸷也说“大抵如此”。
时雨更不怀好意,他说谢臻不是主动跳进去的,而是神魂颠倒摔进去的,这比绒绒的说法还要令人难以接受。
所以尽管有三个绒绒齐齐将谢臻拽住,灵鸷和时雨都没有即刻去察看蜃眼,而是戒备地紧盯着在场唯一的凡人,唯恐他再出意外。可谢臻心里默默想着的只有一件事:蜃眼底下的女子到底是何等姿色,竟让前世出自富贵人家的他为之“倾倒”。
旋涡水镜下的景致一如当年,只是冰雪中那个人形的生灵已不见踪迹。
“事不宣迟。”时雨说。
灵鸷伸手,谢臻像轻飘飘的纸鸢一样朝他斜飞过去。随后发生了什么谢臻不甚了了,他只知自己被包裹在血色之茧中不断下沉,茧外看不清是水还是云雾,不时有炫目的光亮刺痛双眼。
等他感觉脚下触到实地,血光慢慢消散,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雪原。顶上苍穹不见日月星辰,天色是介于昼夜之间的微明,却不似晨昏那般预示着要朝光亮或黑暗而去,光阴在此处仿佛凝固了。
雪地中唯一突兀的存在便是那座巨大石台,远远看去,石台上方云雾缭绕,如若不是他们从蜃眼旋涡往下看时已见过它被冰雪覆盖的顶端,否则真要以为矗立在前方的是一座拔地倚天的冰封天柱。
“这就是孤暮山?”绒绒茫然四顾,“为何什么都没有?”
灵鸷将手中聚集的雷云电光收敛至身躯内,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是他所见过的灵气仅次于小苍山的所在。小苍山灵气虽盛,却混杂了太多抚生塔散逸出的戾气,而此处弥漫着的清灵之气久远而纯粹。绒绒之所以会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大概是因为四下全无生机。
“我们要找的是什么来着?”谢臻身上披着一早备下的羔子皮裘,仍是冻得直打移嗦。这一世他生长于塞外,也没经历过这仿佛积攒了千万年的严寒。
灵鸷想要找的当然是抚生残片的下落,可这积雪的荒野该从何处找起?他仰头看向石台的顶端,对时雨说:“你在这里,我上去看看……”
前方的雪地忽然隆起了一团,灵鸷一眼认出那正是当年引得谢臻跌落蜃眼的生灵。只因“它”通体雪白,潜伏在雪地中,那处又正好有数块积雪的碎岩,故而竟连灵鸷也忽略了“它”的存在。
那生灵身形凝滯片刻,手中白光一闪。
无论这里是不是孤暮山,能长存于蜃龙身下的绝非等闲之辈。灵鸷想也不想便将谢臻拽到身后,撑开了通明伞,时雨也瞬间布下屏障。
片刻后,一个硬邦邦的圆球撞在无形屏障之上,又跌落于雪地四散开来。
那道袭向他们的白光竟是一个雪球。
躲到老远之外的绒绒又蹿了回来,用脚尖碾了碾那碎了的雪球。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这才飞扑而去,将愣在那里的雪白身影揪了过来。
那生灵匍匐在地,灵鸷用通明伞尖撩开遮挡在她面前的银发,展露眼前的面孔称得上绮年玉貌。忽略那身厚重的雪白皮裘,她身形应该与绒绒相仿。
“你是何人?为什么要乱扔东西!”绒绒对那张秀美的面孔充满了敌意。
她不是天神,也并非妖魔,灵鸷在她身上感觉不到元灵的存在,甚至没有活物的气息,正是如此,方才灵鸷才险些将她忽略了过去。
谢臻还在呆呆地看着那女子。她从雪地里现身时,谢臻又一次感觉到剧烈的头痛,幸而灵鸷早有准备,及时以白乌之力助他平复。可头痛消失后,谢臻依然没能回过神来,他对那女子说:“我见过你!”
那女子神情中尽是茫然
“胡说!你在何处见过她?”绒绒很是不信。
谢臻只知这张面孔给自己带来的触动难以言表,可怎么也想不起前因后果。他记起自己儿时对灵鸷他们也有过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便试探道:“莫非也是前世之事?”
“她困在这里一万多年了!”绒绒毫不留情地戳穿谢臻,“你说的话与凡间的登徒子一模一样,眼神也十分好色!”
谢臻语塞,本想替自己辩白两句,却发现自己的目光的确很难从那张面孔上抽离。那女子视线与他对上,他仿佛被灼了一下,急忙清咳一声掩饰失态。
认识谢臻足足三世的灵鸷头一回在他脸上看到羞惭之色。灵鸷不明就里,这女子除去身上没有活物气息外,也无甚惊人之处,法力不见得精妙,样貌算得上可人,但谢臻何至于如此?
“我无伤你之意。你只需告诉我,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灵鸷收回通明伞问那女子。
那女子终于从陌生人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她没有眼花,此处除了她之外,终于有了别的生灵。她爬起来,喏喏地行了一礼:“老……老身……乃……是……孤暮山……土地!”
她久未开口,说话极是生疏。
孤暮山!这里果真是孤暮山!蚌精小善没有骗他。灵鸷只是没有想到,这地方断送了无数天神,竟还有个小土地活了下来。
土地是末流神祇,地位尚在山神、水神,城隍之下。山神、水神、城隍与他们各自所在的山川河流乃至城池本为一体,土地却通常各有来处,多半修得些法术,托身于一方主神治下,协助处理些迎来送往、鸡毛蒜皮之事。
可孤暮山不是寻常地方,这小土地的存在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你是活尸?”灵鸷又问。
小土地尚有几分眼力,知道对方法术在自己之上。身为土地,她从前也习惯了对所有经停此地的神仙妖魔以礼相待。她艰难地说道:“我,我……服过……”
“她叫‘相满’,堤山氏遗孤,被孤暮山山神收留养大,后来成了此处土地。哦……她还想说她服过尸草。”时雨已用摄魂术窥探她底细,径直替她说了出来。
这小土地毫不设防,心思一览无余。
小土地听时雨这么一说,便知他必是有窥心的法术,意外之余竟松了口气,正色地朝时雨行了一礼以示感激。
“堤山氏……勾起孤暮山之战的那个堤山氏?”绒绒跳了起来,“你与相夷有何关系?”
谢臻儿时听得最多的故事便是绒绒给他讲的孤暮山旧闻,对堤山氏相夷与女神汐华的这段纠葛耳熟能详,不禁也竖起耳朵。
相满说:“相夷是……我父亲。”
原来,相夷离开汐华后,回到堤山氏娶妻生子,带领族人过了好几年安生日子,直至汐华因妒生恨降下瘟疫。相满那年八岁,她祖父母和怀胎将近临盆的母亲都因这场瘟疫而死去。相夷在父母妻儿的坟前枯坐了数日,最终熬不过恨意,亲手斩下了汐华头颅。后来的事情正如绒绒所知,整个堤山氏皆因汐华之死而毁于天火。
相满是相夷在世上唯一的至亲,自她母亲去世,相夷终日将她带在身边。天火降临那夜,她随父亲外出狩猎逃过一劫。相夷领着侥幸存活的五个族人,说服了北地的其他真人部落一致抵抗上骈一系的屠戮,可惜仍挡不住神灵天威。
相满十六岁那年,真人部落大亡于战火,相夷独力难支,再度求助于天,却在昆仑墟被上骈杀来祭旗,相满则被竖亥大神抛下孤暮山。孤暮山山神心存不忍,偷偷将其收留。为防上骈发现她的存在,喂她吃下可掩盖活人气息的“尸草”。从此相满成了活尸,不会衰老也没有了魂魄,一直留在孤暮山中。
……
绒绒听完了三成出自相满之口、七成靠时雨润色的一段旧事,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孤暮山山神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嘘……嘘……”相满有些着急,舌头仿佛又打结了。
“不会说就说了,噓什么?”绒绒一听相满说话气就不打一处来,转而问时雨,“她为何要嘘我?”
绒绒面前闪过一个头大如斗的老头儿虚影。时雨不耐道:“这就是她说的孤暮山山神,名字叫‘嘘’。”
“啊……原来是他。我好像在瑶池宴上见过他,总是笑嘻嘻的。我还摸过他的头呢!”绒绒也笑了起来,看向相满的脸色也和缓了不少,“这老头儿现在哪去了?”
相满面露悲戚。
时雨发现大家都看向了他,不禁自嘲:“都看着我干什么,我长得像一只学舌的鹦哥?”
相满赶紧又敛手朝他拜了下去。
“老身……感激不尽!”
时雨避了避,挑眉笑道:“戏言罢了,何必那么认真。你自己跟他们说吧!”
“孤暮山倾倒,山心残碎,师尊遭受重创,八千年前……去了归墟。”相满语速迟缓,但说得还算清楚。
“哎呀呀,你快说说,孤暮山真的是被烛龙撞倒的吗?他为何没有拿下抚生,却要和孤暮山过不去?”
绒绒眼睛一亮。她的敌意来得快去得也快,早已顾不上与相满为难,一心想着补齐孤暮山传说中残缺的一环。这样下一世谢臻再问起,她也不至于抓耳挠腮地含糊过去了。
第53章 半入疯魔
据相满说,她当初所见的孤暮山虽可上下于天,但绝非让人望而却步的禁地。相反,因为抚生,孤暮山聚天地之灵气,山中长满奇花异草,多的是自感而化的精魅仙灵,昆仑墟上的天神和灵兽常常在期间嬉戏玩要。凡间也时有真人、巫族攀缘于其上,或采药,或修行,或直奔昆仑墟上达天庭。
人人都知道抚生就在孤暮山中,可谁也感应不到它的存在。
大战战火初燃时,上骈尝试过以神力破坏孤暮山,既绝了天地之路,也可杀鸡取卵般夺下抚生。然而无论他用多么强横的法术,也如风过高冈,月照江河。孤暮山存在于虚实之间,自有枯荣秩序,不为外力所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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