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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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鸷嘴角颤了颤:“你不觉得他与某人十分相似?”

  “没错,我就说他和绒绒一样蠢!”

  “不,他与你一样烦人。”

  “我对你一片真心,你怎可这样诋毁!”时雨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灵鸷说:“焉知他对你不是如此?”

  灵鸷和时雨都是见过神武罗的,所以当下更让他们意外的反倒是青阳君。无论是绒绒记忆里还是传说中的青阳君,无不是天姿掩霭、清华高洁的模样。绒绒那么推崇时雨的皮相,也总说他是天上地下仅次于青阳君的美姿容。

  可他们眼前的青阳君一身落拓灰袍,虽不至于像武罗一样衰老,却也是形容消瘦,举手投足间难掩病容倦色,看起来和白蛟差不多的年纪,他反而不如白蛟潇洒倜傥。

  “小子,现在知道为何你幻化出的我骗不过我近身之人了?”青阳君仿佛已看透时雨心思。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纵然是笑着,也无喜无悲,“我早非从前形貌,只有绒绒儿心中的我才依旧是你变出来的模样。”

  众人中只有绒绒不看青阳君,她蹲在最远处一心一意把玩着不知哪位神仙掉落的灵镜,青阳君的话也未能让她抬起头来。

  “好了,拾回你们的东西,各自散去。”青阳双手撑在膝上站了起来,眼尖者能发现他左手缺了一指。

  “主上!难道就这样饶过了他们?”黎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青阳君无可无不可地说:“昆仑墟上这些年是颇为无趣,你久之不动,舒活一下筋骨也罢,可今夜也该打够了。”

  “他们不但杀死了玄女昔日的灵宠玉簪,还取了夜游神性命。就在今夜,连土伯也……”

  “行了行了,这些我都知道,无须一再重复。”青阳君有些受不住黎仑在旁的激烈控诉,“都不是省油的灯。无关对错之事,既然以命相搏,输赢各安天命。今夜我若不来,你们的事最后也会这样终了。”

  “可是主上……”

  “没什么‘可是’,你就是太认死理!”

  黎仑知道绒绒进不得三虚界,却万万不曾料想师尊尚在世间,竟然还插手过问此事。无论是青阳天君还是神武罗都是他敬服之人,黎仑虽有百般不甘,也只能默默饮恨。

  青阳君转而看向霜翀:“你们总不至于不服吧?”

  “岂敢。晚辈奉命而来,必须将闯祸的族人带回。之前轻狂冒犯,多谢青阳天君宽仁。”霜翀复行一礼,“也在此谢过武罗大神相助。”

  同样的一番话,他此时再说已全是发自肺腑。

  青阳君回头对武罗说:“我从前就最怕白乌人。不是畏惧白乌之力,而是敬怕他们的顽固烈性,往往一条路走到漆黑,尚能继续执炬凿壁而行……幸而他们迄今为止所选均为正途,但也让你我这等疏懒之辈不知如何自处。”

  “你直接说你怕昊媖不就行了。”武罗不以为然,“你在苍灵城偷懒之时,天帝召唤你都敢浑水摸鱼,昊媖一出面你还不是乖乖就范?”

  “我怕她劈了我的碧梅林。昊媖……唉!”青阳思及旧友,面上的倦息之意更深了,他虚扶了霜翀一把,“你也不必多说,从昊媖、雷逢、醴风再到莲魄,哪个不是护短至极,我见识得还少吗?释放你手中星宿的元灵,回小苍山去吧。”

  武罗捶着自己的肩膀对青阳叨叨:“年纪大了,经受不起吵吵闹闹之事。我们也该走了。你回你的三虚界,我回我的城崖庙。”

  其余人忙于收拾残局。一场恶战骤然偃旗息鼓,双方心中都还怒火未消,可是碍于青阳君的威严,谁都不敢再肆意胡来。盘翎和天魁星这两个暴脾气不小心对上了,也只能相互推搡、骂骂咧咧,被各自的同伴及时拉开了。

  青阳懒得看向那边,他问武罗:“此等小儿闹剧,你亲自出手制止便是,何须特意跑去三虚界把我叫出来?”

  武罗连连摇头:“我可动不了手啦。我还想保住自已继续在这世间苟延残喘,能熬一日是一日。”

  青阳听她这么说,沉吟了片刻方道:“你可知天帝为何迟迟不曾前往归墟,直至拖到三千年前不得不去的地步方肯离开。他在甘渊渡口驻足西顾……”

  “我不负所托,已报天恩。老婆子只剩这残损之躯,魔气尚未消退,在人间又新添了浊气,去不了那样高洁虚静的所在。”武罗淡漠地打断了青阳的话。

  青阳笑笑,他想起了曾经的神武罗,细腰白齿,青丝如瀑,她是那样野性而妖娆,像昆仑云雾中穿刺而出不可抵挡的光。可眼前只余一个干枯佝偻的老妪。

  昔日孤暮山之战胶着时,天帝力排众议,允准武罗入“妄昧界”请出五万魔兵,最终在魔兵奇袭之下得以将上骈击溃。得胜后,武罗请求天帝兑现承诺,开启甘渊渡口,释放五万魔兵入归墟长眠,却遭昆仑墟众神激烈抵触。彼时大战方休,正是动荡不安之即,天帝也难以逆势而为。

  青阳当时只顾着收集抚生残片,铸造抚生塔,以免罪神元灵重聚再生祸端。他后来才听闻五万魔兵中伏葬身于甘渊渡,是武罗亲自引他们入局。从那时起,武罗也因沾染魔气再也不曾回到昆仑墟。看她如今的打算,宁可耗死在外头,也不会再往归墟而去了。

  青阳自幼与昊媖相熟,性情上又与武罗投契。昊媖的下场至今仍是他心中一大隐痛。他们替天而战,当初都选择了大道正途。天道煌煌,可他们呢,到底是胜了还是败了?

  “你我有多少年未见了?”青阳问。

  “谁记得这个,怎么说也有一万多年了吧。”武罗打量他落魄模样,哂笑道,“三虚界也不过如此,你再劳心劳神,说不定我会比你撑得更久。”

  “你可还认得出你当初赠我的小紫貂?她……她已长大了。”

  “嗯,我在城崖庙见过她。我还以为那小家伙早已死去了。”

  “她是我唯一的伴了,我不会让她死的!”青阳将目光掉转回来,“你是为了绒绒儿才去三虚界将我唤醒的?”

  “也是也不是。”武罗像是累了,搔了搔头上的白发,话也说得含糊,“我不想有人再走我的老路。”

第47章 若有所失

  此次随霜翀出山的十二个白乌少年中,伤得最重的要数断去一臂的常羽,其余同伴都无大碍。他们在小苍山修习时,带伤见血也是常有的事,因此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霜翀替常羽处理好伤口,这才站起身来,端详着默立于常羽身后的灵鸷。

  “你还不跪下?”霜翀冷冷开口道。

  灵鸷垂首不语,却没有屈膝。

  “我来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霜翀出手如电,压向灵鸷肩膀。灵鸷闪身格挡,两人竟说动手就动起手来。

  时雨岂能坐视灵鸷吃亏,当即要出手相助,被盘翎挡在身前。

  “让他们打去吧,你就别添乱了。”盘翎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那两人都是毫不拖泥带水的身手,招数身法也颇为相似,眨眼间已过了好几招。

  时雨看得出霜翀渐渐占据了上风,轻哼一声:“灵鸷身上还带着伤,他赢了也胜之不武。”

  “别急,快了快了。”盘翎点评道。

  果然,他们话刚说完,霜翀的短匕已刺向灵鸷喉间。灵鸷竟然也不闪躲,指间亮出一物,恰恰抵在突然收势的匕尖。

  “騩山飞鱼的尾鳞?”

  霜翀眼睛一亮,灵鸷却在他伸手过来时将手一扬:“不是要看看我骨头有多硬?”

  “自然是有金石之坚!“霜翀毫不迟疑地说,他欣然笑纳了騩山飞鱼尾鳞,两人相视而笑。

  “出来时我还担心你在外面只顾着游玩将修行耽搁了,回去又要受责罚。现在看来你还不至于荒废。“霜翀收起短匕,摸了摸灵鸷被血凝结成缕的头发,不轻不重地说道,“你看看你的样子。我若不来,你打算这样死在这里了?大执事说得没错,你性子太刚了,不好生磨砺,恐怕伤人也伤己。”

  “不是还有你吗?”灵鸷微笑道,“早知道那么危险,我该叫上你一起的。”

  霜翀敲他额头:“那样的话谁来替你收拾残局?”

  盘翎对时雨使了个眼色,似乎在说:“看吧,我早知道会是这样。”

  时雨从灵鸷早先提起霜翀的语气中便已猜到他们感情深厚,但亲眼看到两人亲密无间的样子,又是另一番滋味。

  灵鸷冷若冰霜也好,对他不假辞色也罢,这一路他们始终相互依存。时雨将灵鸷视若一体,他只有灵鸷,即使得不到,至少能看得清。可是霜拼翀的出现让他警醒,或许他只是灵鸷游历途中偶遇的过客。他从未认识过和族人相处时那个自在、随性、甚至有些小小放任的灵鸷,酸涩之余,从前徘徊于玄珠封印旁的感觉仿佛再度填满他心间,那是失落、焦躁、不安…还有隐隐愤怒,像手中掬着的甘霖被卷入了大浪里,像心尖血滴入了朱砂浆!

  盘翎追溯时雨的目光而去,疑感地问:“你看着霜翀做什么?”

  时雨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这物在:“你怎么还不走?”

  盘翎难掩对时雨的喜爱,只觉得他玉面含霜的样子也煞是教人心折。他对昆仑墟神仙的想象便是如时雨这样的,而绝不是人面马身的黎仑、背有双翅的宣眀和那些奇形怪状的星宿。就连青阳君和神武罗,一个病怏怏的,一个是老太婆,实在没什么神仙姿态。

  时雨的嫌弃让盘翎心有委屈:“我脚上有伤不便走动,你不想我在这里?”

  “你爱去哪去哪,只要别碍着我的眼。”时雨不经意看到盘翎可怜兮兮的神态,原本郁结的心中更无名火起,“滚开,你为何要做出这样女里女气的样子!”

  “我本来就还未择定男女,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白乌人……”

  时雨不想听盘翎的抱怨。他试图回想,同样是男女未定,怎么灵鸷从未给他这样的别扭之感。可想来想去,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对盘翎的言辞态度十分熟悉。

  灵鸷说,他与盘翎一样烦人。莫非灵鸷眼中的他,就与他看盘翎时并无区别?

  时雨如遭晴天霹雳,竟不敢再直视于盘翎。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日后是打定了主意要做女人的。”盘翎“含蓄”地对时雨说。

  时雨身如枯木,心如败絮,一想到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盘翎日后成为女子的情形,他脖子上就汗毛齐竖,手也悄然背在了身后,生怕自已在灵鸷眼皮子底下做出伤害白乌人的事来。

  世事弄人,连盘翎这样的货色都想要成为女子,可灵鸷偏偏执意要做男人!

  “女子不好吗?我们族中最强者也是女子。霜翀多半也是,这样他将来才能成为我们的大掌祝。大掌祝即是白乌氏的族长,你就不要肖想了!”

  “我肖想他?”时雨觉得十分可笑。

  盘翎快两百岁了,男女间的情事多少有些开窍,时雨看向霜翀那边的目光明明有缠绵之意。他忽然咽了口唾沫:“你该不会打灵鸷的主意吧?”

  时雨冷笑:“霜翀能看,灵鸷就不行?”

  盘翎欲言又止。

  时雨不失时机地打探:“你与灵鸷认识许久,他……在族中是什么样的?”

  盘翎察觉时雨心思,顿时百般失落:“哼哼,他呀,他在我族中再平常不过,什么都不是!”

  “这么说来,他随我离开小苍山也无关紧要了?”

  “他……随…你……离开……小苍山!”盘翎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诞的笑话。

  时雨也笑了。他已全然长开,这一笑眼中尽是潋滟风流情态:“不行?”

  “你是说真的?”盘翎定定观察时雨的神色,“你不觉得灵鸷让人……”

  他双臂环抱,做出一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姿态。

  时雨会意:“他平日里也这般冷淡?”

  “他为人是极好的,也十分靠得住,只是‘稍稍’有那么一点不好相处。”盘翎怕灵鸷听见自己在背后议论于他,小声道,“要我说,把命交到他手里我倒不怕,但让我跟他独处,我反而心里打鼓,浑身冻得慌。”

  盘翎已说得十分清楚,这让时雨释然且惆怅,至少这证明灵鸷本性如此,他并非刻意对时雨无情,只不过霜翀是个例外。

  “他绝不会‘随你离开’的,除非……”盘翎百无聊赖地用手中的刀去戳着空中的飞虫。

  “除非什么?”

  “除非你在鸾台一战上将他打败。”

  时雨心中一震,追问道:“什么是鸾台一战?”

  “照我们白乌习俗,如果你有意中之人,愿与其终身相伴,可对方执意不从,又并无两情相悦的伴侣,你便可在赤月祭上邀他鸾台一战。只要你赢了他,夺下他足上之铃,两人一同喝下……”盘翎后知后觉地收住了话尾,“我为何要跟你说这些,这是不可能之事!

  “你也知道我打不过他。”时雨自我解嘲。

  盘翎看不得他黯然失落的样子,好言相劝道:“鸾台一战十分凶险,不但要赌上终身,而且发起者一旦落败必死无疑。此事在小苍山也不常见。再说了,你又不是白乌人,瞎凑什么热闹。”他说着,“嘿嘿”笑了两声,“灵鸷可不是好对付的。小苍山上除了大掌祝,大执事和几位长老,能打败他的唯有霜翀。你看他们像打得起来的样子吗?”

  时雨再度朝灵鸷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正与霜翀并肩喁喁私语。

  “他们早就是族中上下默认的一对。霜翀日后成为我们白乌之主,灵鸷正好辅佐于他,就像现在的大掌祝和大执事一样。”

第48章 为亲者讳

  灵鸷身上带着伤,他在霜翀面前不再强撑,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了下来。霜翀也坐到他的身旁。

  “这是什么?”霜翀接过灵鸷递过来之物。

  “稍割牛肉脯,你尝尝。”

  霜翀撕了一片肉脯放入口中慢慢嚼。

  白乌人之所以鲜少踏足外界,是因为他们需以灵气为食。如今小苍山外,无论是天地清气还是万物元灵都少之又少,他们一旦远离便难以为继。这也是霜翀带着十几个半大孩子出来替灵鸷解围的原因——年岁越长,他们对灵气的依赖只会越深。方才吸取的天兵元灵倒是一场盛宴,可惜都已听从青阳君之命返还原主,这也意味着霜翀他们失去了这些“食粮”后将难以在外久留。

  灵鸷手中还拢着谢臻的魂魄,他刚才一再尝试将魂魄重新注入谢臻尸身之中,然而只是徒劳罢了。

  霜翀听说过灵鸷的凡人小友,上一回他掩护灵鸷去见了“阿无儿”最后一面,想不到再次遇上,换了个姓名的“阿无儿”又死了。

  “放他魂魄转世去吧。”霜翀轻轻拍了拍灵鹭的背。

  灵鸷的手握紧了又松开,谢臻的七魄追逐着三魂渐渐飘远。他这次若随霜翀回去,直至消亡的那一日,恐怕也不会再踏出小苍山半步。无论阿无儿再转世多少轮,他们也终不可见了。

  断了手臂的常羽正在远处调息疗伤,熟悉的同伴们身上的玄衣都带着血。天兵还未全然散去,黎仑收起了般若钟,但灵鸷知道他的恨意却很难再收回。

  “我是不是闯下了大祸?”灵鸷黯然对霜翀道。他从前万般皆不看在眼里,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才知道自己太过自负。

  他不怕死,却怕累及身边之人。

  “常羽的手臂又不是被你的剑斩断的,回去后大执事自会让它复原。”霜翀平静道,“如果你指的是幽都,昆仑墟的仇怨,白乌氏如今还怕树敌吗?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大掌祝都未说什么,哪里轮得到你来担忧。”

  “她……”一提到这个,灵鸷眉心的结拧得更紧了。

  “如无大掌祝首肯,你以为我能出现在这里?她早料到土伯会上昆仑墟告状。土伯前脚刚走,她便让我率人前来‘逮’你。”霜翀轻笑道,“大掌祝对你再严厉,心底还是护着你的。她不会让你在外面受人欺负。”

  “大执事呢?他有没有说什么?”灵鸷敏锐地觉察到霜翀这次出来后还从未提及温祈。灵鸷与温祈感情最深,他有什么事,温祈绝不会没有半句吩咐。

  霜翀有一下没一下地撕扯着手中的牛肉脯,许久才下定决心道:“你离开小苍山后,大掌祝怪罪他没有将你拦下,罚他长跪凉风坳,不言不语不寐不食。我这次出来,从他身旁经过,也未能与他说上话。”

  “这怎能怪到他的头上……我这就回去找大掌祝说个明白!”灵鸷通体冰凉,他在外将近一年,大执事竟然也在凉风坳跪了一年。

  “大掌祝的行事之风你还不知?几大长老都不敢开口求情。你再去找她,只会让大执事受到更多责罚。”霜翀淡淡看着忽然站了起来的灵鸷。

  “我…是我错了!”灵鸷颓然松开握紧的手,有如百爪挠心。

  “这与你并无关系。”霜翀拽着灵灵鸷重新坐下。他不会对灵鸷说违心的话,纵然心中有怨,他针对的也另有其人。

  “前些年火浣鼠出现异动,大执事也被狠狠地抽了两百鞭子,还是我奉命动的手。当着族人和那些燎奴的面,他浑身上下被鞭打得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那时你还在镜丘静修,大执事嘱咐我不可告诉你。这次跪在凉风坳也是如此,那么多小辈来来去去,她存心要羞辱于他!”

  灵鸷闻言,缓缓将面孔埋在掌心。

  “光听我说,你已受不了,我却是亲眼看着,亲手行刑。我和你一样自幼承教于大执事,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霜翀拉开灵鸷覆面的手,语气依旧克制,眼角却已发红,“从前,我总以为大掌祝是因为受抚生塔所累,难免心思郁燥,所以脾气越来越坏,遇事只能迁怒于身边最亲近之人。后来我才明白,与抚生塔无关,与旁人无关,她分明对温祈怀恨在心。她恨温析心中根本没有过她。当年要不是鸾台一战莲魄侥幸得胜,温祈绝不会认命留在她的身边!”

  灵灵鸷和霜翀一样为大执事鸣不平,然而他想不到霜翀会说出这样逾矩的话来。他愕然看向霜翀,本能地制止道:“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可是那就是温祈该受的罪吗?他什么都不说,只会忍耐,凡事都替莲魄着想。论天资,论才能,他哪样不在莲魄之上,他只输在太过柔善了。”霜翀并没有收敛的意思。这一年来,他自动请缨守卫凉风坳,每天看着温祈跪在那里的背影。风摧雨袭,寒来暑往,温祈就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人知道霜翀心里的愤恨,他不能求情,不能与人言说,更不能代温祈受过。如果连在灵鸷面前都说不得,那也只能憋死了,“温祈本来可以成为白乌之主,就算他无意于此,像他这样的人也本该有更好的一生,现在却要俯首在一个他根本不爱的人面前受尽折磨。”

  “那些流言岂能当真?”

  “好,过去之事不提。莲魄她已经得到了大掌祝之位,也如愿和温祈长相厮守了,为什么不能对他好一点?我刚才说他受到的那些责罚,还仅仅是我们能看得到的。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没有断过,谁知道莲魄还对他做了什么!我有一回早起向她请示,亲眼看到温祈跪在……”

  “我不想听这些,不许再说!”灵鸷忍无可忍地呵斥。

  “到底是亲生骨肉,平日里再疏离,终究还是为亲者讳。”霜翀低声道。

  “你别忘了,大掌祝看重你远胜于我。大执事待你也如亲生的一样。为人子女晚辈,有些事轮不到我们过问。”

  “你是温祈的孩儿,可我不是……我也不想是。你到如今还没看出来吗,我是为了他才刻苦学艺,也是为了他才听凭安排。莲魄的例子不就告诉了我们,只有成为最强者,才能拥有自己所爱之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灵鸷骇然环视四周,幸而其余同伴都离得不近,他们的声音也压得极低。

  “当然。我还知道,就算你再不认同我的话,认为我疯了,也永远不会出卖我。”霜翀看着灵鸷笑了笑,眼中水光被他及时控制住了。

  自幼霜翀就是这样,看上去秀雅温和,实则主意要比灵鸷还大,温祈是最了解他们的人,他曾说过,灵鸷是把冰刃,利而薄,遇热消融;霜翀呢,他是空山鸣响,静水深流。

  “你可以不说的!“灵鸷寒着脸。

  “我已知道自已什么都不能做了,所以非得找你说一说才痛快。”霜翀温声道,“我恨莲魄对温祈所做之事,但我也清楚得很,我终究是晚生了两千年!他们是分不开了,死也会死在一块。莲魄性情再乖戾,对白乌氏来说,她已尽力。即使有一天我处在她的位置,也未必能做得更好。三百岁前,我会戒掉妄念,学着怎么为抚生塔而活。”

  灵鸷默不作声。

  霜翀问:“我这些龌龊心思是不是让人作呕……你希望我瞒着你吗?”

  “你确实不该有那种念头!可凡事论迹不论心,你,你也并末做错什么。”灵鸷正色道,说罢轻轻叹了一声,“日后切勿再提此事,万一被大掌祝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霜翀莞尔,这正是他熟知的灵鸷,一点也没有变。

  “灵鸷,你我都别无选择,但你从未有过半点不甘吗?”

  “为何要不甘?”灵鸷满眼困惑。

  “我差点忘了,你从小在这方面就少了一窍,所以什么都不懂!”霜翀嘴角的笑意慢慢变深,“你过来,我告诉你。”

  灵鸷更感惊奇,刚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霜翀不是照样面色不改地说出来了,还有什么秘密竟需要附耳细语?

  他一边思索着到底还有什么比霜翀的心思更骇人听闻之事,一边迟疑地凑近了霜翀。

  霜翀贴在他耳边,双唇微启,可灵鸷什么都没听清。他茫然转头,霜翀的唇刷过他的面颊。

  两人的嘴唇眼看将要触到,灵鸷稍稍后撤,不着痕迹地避了过去。

  “怎么,日后你我可是要做夫妻的。”霜翀意味深长道。

  “我面上都是血污。”灵鸷解释完毕,见霜翀仍只是笑,皱着眉说,“你要说什么,我耳力好得很,无须太近也可听清。”

  “我是想说,这样也好,你我是至亲之人,来日至少不会成为一对怨偶。”霜翀说,“今日事毕,我该回小苍山了。”

  灵鸷一愣,他说该回小苍山的是“我”,而不是“我们”。

  “那我呢,你不是奉命要将我带回?”

  “可我一时大意,未能将你擒下。大不了回去后我也被罚跪在凉风坳,这算不得什么坏事。”霜翀起身,将来时路上吸纳的灵气一并渡与了灵鹭,嘱咐道,“我知道你在外一定有你的理由,只是日后一切都需加倍小心,遇事不可再舍命相搏。还有,三百岁前务必归来,否则出来捉拿你的就不仅仅是我了。”

  灵鸷点头,他看着霜翀,胸腔中似有热流涌动,然而终究还是拙于言辞。幸而霜翀什么都懂,回头笑着道:“肉脯味道不错,你再给我一些。这还不够,像騩山飞鱼这样的宝贝,你得再寻几件给我才行……我在小苍山等着你,到时我们两再好好比试一场,看你有没有想出截下枉矢的招数。”

  “可是你还未说清楚,到底我该懂得什么,为何要心存不甘。”灵鸷心中疑团仍未解开。

  “你呀,还缺了一样东西,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在外面多待些时日,说不定你会另有收获。”霜翀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时雨,不由得失笑,“你那擅幻术的友人厉害得很,不但盘翎被他引得神魂颠倒,连我都快要被他的摄魂幻境之术扒干净了。”

第49章 天人五衰

  “我远远地听见谁被扒于净了?”绒绒飘身而至,眨着圆溜溜、水汪汪的眼睛打量霜翀,倒像是凭借她的双眼又将霜翀里里外外扒了一通。

  霜翀说:“灵鸷这身衣裳看起来不错,可惜上头的血污恐怕难以满除干净。”

  绒绒乐了:“我有很多好看的衣裳,还有很多稍割牛的肉脯,这些都可以给你。你要与我双修吗?”

  “你说的是‘采补之术?”霜翀感到有几分新鲜。

  “对对!你采我,还是我采你,都让你说了算。”绒绒忙不迭道,“你还不认识我吧,我叫绒绒,是灵鸷的生死之交呢!”

  灵鸷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吃他的肉脯,全然不理会身边之事。

  “你若不喜欢美貌女子,我还可以变出毛茸茸的样子。”绒绒越看霜翀越觉得欢喜,“我知道你叫什么,灵鸷跟我提起过你。听说日后你们会是一对……那也没有关系,我心仪于你,也不舍灵鸷,凑在一起岂不是皆大欢喜。你们族中可没有我这样机灵的可人儿。”

  霜翀嘴角的笑意荡漾开去,无论绒绒说多么无耻的话,他也只是笑而不答。既没有被逗弄得脸红,也没有恼怒,更不像灵鸷从前一样,根本不知道绒绒在说什么。他看着绒绒的样子,如同欣赏一只有趣的小玩意。

  绒绒没见过这样的,反倒在他不动声色的目光下含羞带怯地低下了头。等她觉得自己的羞态已足够撩动人心了,这才又抬起头来追问霜翀是否愿意,可眼前哪里还有霜翀的影子,连灵鸷都已走开了。

  绒绒懊恼得直跺脚,急着追赶上去,却发现自己来去如飞的身法陡然消失,双脚如同黏在泥地上一般。

  “尽知道胡闹,我的脸都快要被你丢尽了。”有人在她身后唏嘘。

  绒绒大怒道:“我丢的是我自已的脸,你是谁呀?”

  “哈哈,你总算肯开口跟我说话了。”

  “谁要跟你说话,我可不认识你。”

  “放你在人间玩耍一些时日,不但没有长进,怎么愈发没大没小了。”那人轻斥了一句。

  “你不是要让黎仑和宣眀将我捆回去吗?”绒绒愤然回头,正好对上青阳君含笑的面孔。

  “休要赖到我的头上,我怎会做出那样出力不讨好的事来?”

  绒绒听他撇清干系,非但没有消气,心中反而更有一番苦涩难言的滋味。她咬着嘴唇:“是啊,你哪里还顾得上我。”

  “我何须遣人前来捉你,三千年算得了什么,你迟早会回来的。”青阳用残缺的手摩挲着绒绒头顶的发丝,不紧不慢地说,“绒绒儿,你也舍不下我啊!”

  绒绒撇开头,泪盈于睫,恨声道:“呸,你看看你都变成什么鬼样子了!”

  青阳无奈地收回手,顺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变老了,不再好看了,是吗?可你这样嫌弃我终归不太好吧!”

  “你早就不是我心中最好看的人了!”绒绒嘴上强硬,可面上却绷不住,哭得整张脸都是泪。眼前笼着的一层水光将他衰败的样子模糊了去,这样她还可以假装眼前这身影依旧是那个碧梅林中玩投壶输了之后总是耍赖的闲散天神。

  彼时他才不过两万岁多一些,在旧神中算得上年少,也曾热衷于冶游嬉戏,穿梭九天群芳之间,纵情高歌欢笑,鸾鸟凤凰为之应和。

  他也会在绒绒闯祸被离朱大神悬吊在琅玕树上时,拼着残酒未消,散发赤足,长剑在手,急匆匆闯进帝宫要人。

  他的手未残缺,鬓无霜染,眼睛还是明澄澄的,被天帝责罚后,仍不忘怂恿怀中揣着的小貂,说:“乖乖绒绒儿,你去为我拎半壶思无邪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绒绒抹着泪问。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正在经历“天人五衰”——元灵凋残,华光忽灭、香洁不再、喜乐消亡、天眼生碍,这是抚生残碎后,天神在灵气散去的天地间逐渐步入衰亡的前兆。如不及时前往归墟长眠,在这些异兆的尽头等待他的将是神陨,纵有不死不灭之身也逃不过去。天帝当年便是在“天人五衰”出现之后才不得不仓促归寂。

  “比我预料的要更早一些,”青阳苦笑。他在孤暮山之战中受的伤不算太重,当时又正值盛年,灵台清湛,远比其他神灵更能适应衰败的天地,所以才成为了接手昆仑墟、统御诸天众生的不二之选,独自留了下来。

  绒绒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但正如青阳所言,这衰兆实在来得太快,难怪他必须冒着凤险进入三虚界闭关修行,才能维续此身。如果不是铸造抚生塔耗费了他太多修为,又数次于危难间出手弥合抚生塔裂隙,他本可撑得更久。

  “你不去归墟,还在等什么?万一甘渊之渡消失,你想走也走不了!”绒绒再恼他,也不能看着他坐以待毙。

  “万一我熬不下去,到了必须归寂的时候,你可会陪着我一起?”

  绒绒哽咽道:“我才不去那冷清清的破地方。”

  “正是因为那地方冷清,你更不该狠心舍下我。”青阳说得理所应当。

  他竟说是她舍下了他,亏他说得出口!绒绒气得转了个圈,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眼泪。分明是他在苍灵城弃她于不顾,后来一次又一次地寒了她的心。

  “你实在太坏了,脸都不要了!”绒绒指着青阳鼻子道。

  “还快不将你的爪子放下。你忘了我是你主人?”

  青阳沉下脸来,绒绒甩手便要走,可双脚只能徒劳地在原地踏步。

  “让你放下爪子,没说让你走……众目睽睽之下,指手画脚成何体统……你还敢指着我……好,好!你指就指吧,手举着不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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