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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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断你一手,陪你一命还不够?”灵鸷对土伯道:“他只是个凡人!”
“凡人身死魂归幽都,这是天经地义之事。”
土伯的瓮声中有压抑不住亢奋和得意。他也瞧不上区区一个凡人,但了结这个凡人的性命能让白乌小儿在死前体会到更深的痛苦,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臂上利爪本是土伯通身最为强大之处,自被灵鸷斩断一侧,土伯尝试过无数法诀和灵药,都没有办法让断臂重生,他的残缺之身在幽都受尽了小鬼们的嘲笑。每到入寐之时,臂上伤口和体内元灵都会隐隐作痛,一闭上眼,烈羽剑和断臂齐齐落下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
更让土伯耿耿于怀的是,他当初急怒之下亲自去了小苍山,想要找白乌氏如今的大族长莲魄讨个说法。岂料莲魄非但没有露面,连凉风坳入口都未准土伯踏足,只派出一个和那行凶的小子一样乳臭未干的守卫将他打发了。
土伯是幽都仅次于后土的神祗,后土归寂后,他就是横行于冥界的一方霸主。横遭白乌氏如此折辱,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此事一日不了,他一日不得安生,恨不能对灵鸷嚼其骨,吞其心。就算灵鸷在天罚之下命丧当场,在土伯看来仍是昆仑墟忌惮白乌氏,太便宜了那小子。
灵鸷看向土伯时眼中只余森寒,“他死了,我会让你为这个凡人陪葬。”
土伯大笑,“谁为谁陪葬,我且等着看!”
凡人死后,三魂归入幽都,日后会再入轮回,而象征着这一世“喜、怒、哀、惧、爱、恶、欲”的七魄则就地散去。鬼差中执长棍者已将谢臻的三魂引入怀中,另一个欲将剩余的七魄驱散。可任凭他的灵幡如何挥舞,谢臻的七魄始终若即若离地徘徊不去。那鬼差不会言语,急得在谢臻身上团团打转。
“这凡人有些古怪。”土伯对鬼差喝道:“一齐带回去再说。”
云端上也传来黎仑的一声嗤笑:“好了,不与你们胡闹。白乌小儿,你与那凡人死后虽然殊途,但我好意送你们同时上路,不必谢我!”
无数拖着长尾的星火当空降下,意在灵鸷,可丝毫也没有顾忌是否殃及旁边的时雨。
灵鸷挣了挣,捆仙索缚得更紧了。
“果然……天上地下都是一样的无耻。”
他只是叹了一声,并未再做徒劳的挣扎。
炽烈的星坠之光在将要落到灵鸷头顶时四下飞溅开去,带出无数火星。与此同时,原本无声无息蜷伏于地的时雨忽然暴起,风驰电掣般将扑向土伯。这一下委实太过惊人,土伯哪里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眼前幽光一闪即灭,长剑直直插入他天灵之上的第三目。
这长在头顶的第三目直通土伯灵窍,一声惨烈长吼过后,他用仅存一只巨大利爪攫住了眼前的身影,想要将其捏碎在掌心。那身影没有退避,手中长剑奋力一震,土伯庞大的身躯骤然瓦解,灵力碎片如一场黑色急雨,转瞬消失于剑尖。
“烈羽剑……这怎么可能!”黎仑挥开跌落在眼前的土伯残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亲眼所见烈羽剑被收入“无往金匣”,匣子此刻仍安然无恙地在他身后。
捆仙索与“无往金匣”,一个用以缚身,一个专门藏物,相同之处在于它们都不能被随意摆脱。黎仑知道自己中计了,匣中不可能是烈羽剑;使出那样凌厉强横的招数来斩杀土伯的,也绝不是那脆弱仙灵。
撑开的半旧油伞下,仍被捆仙索困缚着的黑衣少年缓缓抬起头来,眉宇桀骜飞扬。
“黎仑,你有什么资格拜在昊媖大神门下?”
“不过是我手下败将,还要输给我多少回你才肯承认自己是废物?”
……
黎仑骇然退了几步,脸色煞白。“晏真……晏真!”
惊慌失措之下,黎仑被一股诡异的力道牵引着从空中坠下,晏真的剑抵在他的喉间。
“不许你再去哀求昊媖。你放弃拜师,我便放过你。”烛龙次子的声音闲适轻巧得像在邀他前往瑶池赏景。
晏真是黎仑藏得最深的梦魇,可他早在一万八千年前的孤暮山之战中就已被抽去龙筋而亡,元灵也困在抚生塔中,这是昆仑墟上人尽皆知之事啊!
黎仑的神智及时回笼,然而他颈上仍真切地感受到烈羽剑的锋芒。持剑的正是本应在捆仙索中的白乌小儿,黎仑眼中的晏真也变回了那容貌出众的仙灵。
原来是摄魂幻境之术!想不到区区仙灵居然能在他和一众天兵神将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
“你们杀了我也逃不了!”黎仑一时失神受制于人,这奇耻大辱的滋味如此熟悉,他还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
“何必要逃,我只要杀了你就够了。”灵鸷声音黯哑,“我本欲信你,孰料天界的手段令我开了眼界!”
变故发生于瞬息之间,本在黎仑身后的宣眀这才回过神来。孤暮山之战时宣眀尚且年幼,他对当时的事不甚了解,也不似黎仑那般对白乌氏和烈羽剑心怀芥蒂。宣眀对灵鸷说:“我们绝无伤那凡人之意,一切皆是土伯所为。你已杀了土伯,我劝你勿要一错再错!”
土伯死后,那两个幽都鬼差也随之消失,可谢臻的三魂七魄一旦离体,便再也回不到躯壳中去。土伯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凡人魂归幽都。灵鸷也好,时雨也罢,包括有心挽回局面的宣眀在内,空有法术神力,也只能看着谢臻的魂魄在夜风中飘忽聚散。
早在鬼差出现之时,灵鸷已知覆水难收。然而当他亲眼看着谢臻的身躯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仍抑制不住喉间暗涌的腥甜之气。
“放下烈羽剑,你随我回昆仑墟,我保这仙灵安然无恙。”宣眀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先一步松开了时雨身上的捆仙索。对于擅使幻术之流,如若不能下手诛灭他,困住他手脚其实并无多大用处。这仙灵尚在捆仙索中时,黎仑不是照样被他所惑?
宣眀以为自己还需费些口舌才能让白乌人为之所动,然而这一回对方却显得十分“通情达理”。
“好,你们非要兵刃相见才肯守诺,我也不计较。”灵鸷缓慢道:“他走后,我自会放了这卑鄙之徒。”
再遭羞辱的黎仑也没有发作,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身前的幽蓝剑光。
时雨脱身后仍伫立原地,他摇了摇头,轻声对灵鸷说:“你还欠我一样东西,我不走,也不服。”
果不其然,灵鸷对他的回应依旧只有那一个字。
“滚!”
时雨红着眼笑了起来。
“走吧……”同样被宣眀放归自由的绒绒过来牵着时雨的衣袖。她想不通一向狡猾机变的时雨为何变得如此冥顽不灵。就连她都知道,在眼下的困局中,这已是最好的出路。
绒绒刚才还以为大家都要完了,真不知道时雨和灵鸷是什么时候悄然调换过来的,她那么熟知二人的容颜举止也被骗了过去。
“灵鸷希望你走。你还不明白吗,以他的本领,没有顾忌拖累,他反而更容易脱身。”绒绒用心语劝说时雨,这是他们六百年来惯用的沟通方式。“就算沦为昆仑墟阶下囚,只要活着,事情仍有转圜余地。”
时雨不置可否,在绒绒的拉拽之下跌跌撞撞倒退而行,目光始终不离从头至尾都没有看他的灵鸷。
绒绒自认退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就算这时黎仑和宣眀不要脸地出尔反尔,她也有机会与时雨一道逃脱。她虽松了口气,心中仍惦记着灵鸷,遥遥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是否眼花,绒绒仿佛觉察到灵鸷脚下虚浮地晃了晃,手中的剑光也黯淡了下来。
“糟了!”她对时雨说。可身边哪里还有时雨的踪迹。
灵鸷从蜃眼中出来时身上便带着伤,先是强聚拢井中云雷电光,用以撞飞罩在时雨身上的般若钟,其后又一招击溃天魁星震慑来人。等到他扑杀土伯、制住黎仑时,已是强行而为之。这种涸泽而渔的打法最损修为,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下余地。
黎仑的眼力又岂会输给了绒绒。两万年前晏真用剑尖刻在他身上的痕迹至今犹在,但凡再添一道细微的划痕都是他不能容忍之事,所以他忌惮架在身上的烈羽剑,牙槽都将要咬碎了也未妄动。他也猜到那白乌小子已是强弩之极,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只是没想时机来得这样。灵鸷伤重不支,才刚露出破绽,黎仑已绕过了烈羽剑的锋芒,腾空于金光云霞上,般若钟以雷霆万钧之势袭来。
灵鸷堪堪躲过了第一下,低头以手背擦拭过唇角,干涸的血污上又叠加了一抹鲜红。他强行支起着身子,却再也无力相抗。
骤然而现的剑光直扑黎仑面庞,近身时幻出无数影子,皆是手执烈羽的晏真身形。黎仑早有防备,哪里还会重蹈覆辙,他身前虚结了个金印,般若钟鸣声回荡,击破了昏眛心魔,千锋万影顿时被驱散开来。玄珠的血光也被天兵天将齐发的星芒震碎。
灵鸷颓然对着扑过来以身相护的时雨斥道:“孽障,尽做无用之事!”
纵然他以手遮眼,般若钟再次劈头盖脸而来金光仍教他目眩。最后的关头,灵鸷想的是,好浮夸的宝贝……小苍山为何没有这样明晃晃、金灿灿的好东西?
时雨那小贼却趁着一口气尚在,“吧嗒”在他嘴上留下个湿哒哒的印记。灵鸷反应过来之后差点又呕了一口血,命不久矣之时,他竟还得分神去思量该不该在死前结果了他!
时雨的眼睛距他极近,清澈中自有煥蔚光采。灵鸷看得真切,这光采并不输给浮夸的般若钟金光,将其留作神识中的最后的一幕也算不得太坏。
看在这双眼睛的份上,灵鸷决意饶过了他。
第44章 大阴之弓
可惜最后这一幕残留的时间稍嫌太久。久到时雨的脸有机会变得滚烫烧红,他的眼睛也在困惑中连眨了好几下……久到灵鸷辨别出了春夜中熟悉的弓弦震颤,面露惊喜之色,一脚蹬开了趴在身上的时雨。
黎仑只知般若钟被人悄然定在半空。屏息间,三箭齐发划过长空,疾若流星又静如行云,逼近眉心时他方感受到细细的破风之声。黎仑仰身奋蹄震开了乌沉沉的箭杆,可那三支箭偏了准头之后并未坠落,反而长了眼睛一般调转箭矢又缠上了他。他每格挡一次,箭上力道就更强劲一分,无论他避向何方始终如影随形。
宣眀不再作壁上观,捆仙索迅疾地卷向箭羽,欲将其拽落,与此同时他也被箭的势头牵引得摇摇欲坠。三支箭多了捆仙索这条“尾巴”,力道被卸去泰半,黎仑这才得以施展神威,将其一举踏落足下。然而箭在落地的瞬间凭空消失,他足下空空如也。
“什么人?”黎仑厉声喝问。
“白乌氏奉命前来缉拿私逃族人。”
几道身影无声无息地落在皮货行的屋脊之上。这下不仅是昆仑墟之人大感意外,时雨也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身畔的灵鸷。
灵鸷脸上已无异色,静静仰头看向屋上的身影,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说话者语气低柔沉稳,看上去年纪却不大,手持彤色长弓,立如碧山亭亭,面若明月皎皎。他身后是十二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均是玄衣辫发,长身白肤。
“又是白乌人,来得倒是时候!”黎仑打量来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持弓的少年朝他们行了一礼,“霜翀见过黎仑、宣眀二位神君和诸位星官。”
宣眀对这几个忽然冒出来的白乌少年颇有些好奇,拖长了声音问:“你认得我们?”
“虽未谋面,但般若钟和捆仙索的神威,晚辈早有耳闻。”
不知是否巧合,说到这里时,后方的四个白乌少年不约而同地收回了手,被定在半空中的般若钟这才摆脱了桎梏,缩成巴掌大小,被黎仑召回了身边。
黎仑语气中不无嘲弄:“白乌氏不是向来自命不凡?口口声声说什么从不‘以多欺少’,可‘暗箭伤人’的功夫倒是颇为精湛。”
霜翀制止了身后蠢蠢欲动的同伴,反手将搭在弓上的箭矢归入箭囊。他身佩决拾,背上的兽皮箭囊殊无纹饰,里头空空荡荡的,仿佛那三支箭便是仅有的全部。
“不瞒各位,这镇子上方的动静远在三百里之外便可察觉。我与伙伴们初出茅庐见识尚浅,都想要过来开开眼界。远远瞧见乌压压的众人围着一两个伤者穷追猛打,我还以为撞见了宵小之辈在此行凶,没想到竟有幸得见昆仑墟上的众神君。一场误会罢了,如有得罪之处,还请诸位神君不要见怪。”霜翀不紧不慢地说着。他容貌不俗,仪态从容,笑起来的样子十分温煦。这般情态下若有人责怪他的无心之失,反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绒绒绞着手指,芳心一阵激荡。哎呀呀,想不到白乌氏还有这样的“尤物”,和灵鸷比起来真真是两个极端。她想要与之双修的对象突然又添了一个,该如何抉择,真叫人为难!
黎仑的行径落在绒绒眼中无异于大煞风景。他既未动容,也未恼怒,冷冷盯着霜翀,“来都来了,说说你想要如何?”
霜翀正色道:“多谢诸位神君相助。既找到了这顽劣小儿,我自是要将他领回小苍山接受惩罚。”
乍闻灵鸷被同辈之人称作“顽劣小儿”,时雨觉得有些怪异又好笑。他又瞥了灵鸷一眼,轻声道:“你是如何顽劣的?”
灵鸷目不斜视,“我现在还顾不上收拾你,你不要急于找死。”
原本站在霜翀身后的那个白乌少年去到了灵鸷跟前,蹲下来一边察看他的伤势,一边对他浑身的血污啧啧称奇。
“你是如何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的。”他身形比灵鸷壮硕一些,浓眉直鼻,笑起来满口白牙,显然与灵鸷相当熟稔。他将一簇柔和光晕送入灵鸷天灵之中,口中道:“伤得果真不轻,你居然也有今天。多亏我向大执事求了‘返灵环’,还不快谢谢我!”
灵鸷没有作答,闭目待那光晕彻底自周身消失,方借助对方朝他伸来的手站了起来,“下回镜丘之试我让你二十招。”
那少年被哽了一下,继而又乐了,“一言未定,不许反悔啊!”他的目光在时雨身上转了两圈,这才微扬着下巴问:“我叫盘翎,和灵鸷一样出自小苍山。你是灵魅还是地神?”
时雨避开对方看似不情不愿伸过来搀扶的手,飘然闪至灵鸷身侧。
“要不是你闯了祸,我们也没机会出来逛逛。”盘翎压低了声音对灵鸷感叹道:“外界的修行之辈都长得那么好看吗?”
灵鸷装作没有听见,小苍山的脸面都要被这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丢尽了。盘翎却不疑有他,继续小声嘀咕:“他灵力匪浅,手中那颗珠子看来像是好东西……我方才可有不妥之处,他为何对我如何冷淡?”
绒绒在不远发出一声低笑,时雨的脸寒了下来。灵鸷只得对盘翎道:“把嘴闭上罢。”
盘翎不知这是哪里的规矩,也不好提出异议。他嘴上跟灵鸷说个没完,手中那把直身窄刀却握得极牢,人也始终护在灵鸷身前,严阵以待地盯着黎仑的方向,显然是为了防止昆仑墟再对伤重的灵鸷下手。
“也只有霜翀有心思跟他们周旋。换做是我,早把这些家伙拉下来痛揍一顿再说。”盘翎说这话时未再故意收着喉咙,“活了几万年的老东西,合起伙来对付你一个,还好意思说什么天道,也不怕笑掉大牙。”
另一边,霜翀在黎仑的质问下依旧笑盈盈地。他轻轻踢开踢脚边一块血肉模糊之物,低头辨认了一下,讶然道:“原来幽都的土伯神君也在,月余不见,他老人家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被其他星官搀扶着的天魁星再也听不下去,义愤填膺道:“你不问问是谁干的好事!”
霜翀语气中似有惋惜,“上次在凉风坳与土伯神君匆匆一瞥,他说自己被白乌人所伤。我却是不信的。幽都土伯何等威名,怎会被我白乌氏一个不争气的小辈断去一臂,何况当时还有夜游神和上界灵兽在场。真是我白乌子弟不慎失手,土伯亲自教训他便是,何需千辛万苦地跑来小苍山一趟?”
黎仑早看出来了,这名叫“霜翀”的白乌小子看似谦恭有礼,实则比他那面冷心狠的同伴刁钻百倍。
“你族人铸下大错乃是事实。他杀了夜游神还不算,当着我们的面也敢置土伯于死地,就这样你还妄想将他带走?”
“神君放心,回去后我族中自会对他严加管束,也会辨清是非曲直。要是错在他一人,我们决无姑息之理。”
黎仑怒极反笑,“要是我不答应呢?”
霜翀微笑道:“那就要看众神君留不留得住人了。”
“果然是白乌人,好大的口气。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和昆仑墟作对?就不怕此举会累及白乌氏举族遭受天罚吗!”黎仑盛怒之下,三十六天罡与二十八星宿已然蓄势待发,整个福禄镇的空中如被腾焰飞芒烧燎着,比白昼更为明亮。宣眀看似有些迟疑,靠近黎仑身旁有话要说,却被黎仑面无表情地拦下。
“在白乌氏看来,如今能代表昆仑墟的唯青阳君一人。白乌氏不与任何人作对,但也不惧任何人。就算今夜青阳君在此,我也会将族人带回小苍山。”霜翀依旧和颜悦色,却毫无退让之心,“说到天罚,我族人这一万八千年来匍匐抚生塔下,又与遭受天罚何异!神君若有本领助我们脱离苦海,早归极乐,也算是一桩功德。”
“那我就成全你!”
黎仑一声号令,二十八星宿中的东方苍龙七宿,南方朱雀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北方朱雀七宿分别排列成星阵,将白乌人和时雨他们困得如铁桶一般。北斗三十六天罡纷纷亮出法器,各显神通地朝阵中人镇压而来。
“打就打,磨磨唧唧地干什么!”
盘翎早已摩拳擦掌,见状登时抽出腰间窄刀,生生将头顶坠下的巨大滚石化成了漫舞黄沙。他打斗中不忘对灵鸷炫耀,“这一招是我新学来的,你还没有见识过,很厉害吧?”
灵鸷的伞中剑穿过天伤星的乾坤金环,又将其甩回空中,正好与天究星的巨斧撞出铿锵火花。随后他才腾出手来,扫落满头满脸的沙尘,嫌弃地瞪了盘翎一眼。
盘翎手中窄刀名为“寒蝉”,用醴风婆婆当年的话说,是取其刀身伶仃、出鞘寂默无声之意。但在灵鸷看来,这把刀自从被盘翎所得,就算是“蝉”,也是夏日高树上的鼓噪之物。真不明白霜翀为何要将他一起带出来。
“此处并非镜丘武场,你切莫大意。”灵鸷叮嘱盘翎,顺手以通明伞拂开昏天蔽日的荧荧飞虫。
“我要是有这把伞就好了!”盘翎羡慕道。他一直眼馋通明伞,可惜镜丘之试他从未赢过灵鸷,也怪不得大执事偏心。还好“寒蝉”也是族中的宝贝,如今被他使得越发得心应手了。他挥刀展跃如神,残余的飞虫被他聚成乌泱泱的一团,齐齐涌向离得最近的白虎七宿。
“果真厉害……”
盘翎听到时雨轻声赞叹了一句,不禁更为得意了。“这只是雕虫小技罢了,待会我让你看看我最拿手的‘飞虎化沙’!”
“你何不揽镜照照,我说的是你吗?”时雨挑眉讥诮道:“你最拿手的难道不是‘吹破牛皮’?”
时雨的双眼正看着霜翀的方向。霜翀手中箭已离弦,一箭逼得黎仑的般若钟偏了方向,一箭拖着绞缠它不放的捆仙索在宣眀身上绕了数圈,还有一箭则正中天闲星放出的猛禽,本要掠向灵鸷的一鹰一鹄被钉了个对穿。箭矢被法阵困住后即会消失不见,霜翀手中仍旧有三箭搭在彤弓之上。收放之间,他以一己之身应对黎仑和宣眀,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当然厉害了,那可是大阴之弓,你也不看看拿弓的人是谁?”盘翎不改得意之色。他先前会错了意,被时雨嘲弄了一番,脸上还有些发烫,却也不怎么生气。
灵鸷和霜翀是他这一辈白乌人头顶上翻不过去的两座大山。盘翎已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如果说在他刻苦修行之下,有生之年还有望与灵鸷一较长短,霜翀在他心中却是不可企及的。霜翀自幼不凡,无论灵力还是武力都冠绝同辈之上,三百岁后他若身为男子自可率领族人护卫家园,身为女子更是毫无疑问的抚生塔大掌祝,更难得的是他心性品行也配得上他的天分。所以盘翎和其他族人一样,提及霜翀时绝无嫉妒之心,唯有同为白乌人的荣耀。
“大阴之弓……”时雨喃喃重复道,看来这就是灵鸷当初要夺下“騩山飞鱼”的理由。他心中不无惆怅,自己终于亲眼见到了灵鸷在族中命定的另一半。
第45章 凋零如许
悠悠仙乐自风中清扬,香云花雨散诸满天。这突如其来的花雨香如须弥,华如妙光,不但美不胜收,更有上苍慈悲广荫之感,令人不禁想要放下手中屠刀拜倒在其下。
盘翎喟叹道:“神仙就是神仙,打架也这么讲究。灵鸷,你看这花像不像空心树凋谢的时候?”
“空心树不会索你性命。”灵鸷提醒道。他再度撑开通明伞遮挡飘洒而至的花雨。可这花雨不似方才的飞虫那般好打发,刚刚被荡开又轻柔而缠绵地向活物依附而来,薰薰香风扑鼻,直教人骨酥腿软。
“好美啊!”盘翎仰头看花,恍惚沉醉之间,忽听灵鸷冷冰冰的声音刺破迷障:“守心如镜,凝神若虚!盘翎,你在干什么?”
盘翎一个激灵,数朵五彩香花被柔风轻送至他身边,近身时骤然怒放。他用刀削落了大半,但有半片花瓣已斜斜坠落在他颈上。盘翎目光所及之处顷刻被鲜血染红,他还以为自己着了道,心中一慌,却发现自己和灵鸷都在这血光笼罩之中,有如闯进了一轮红月,那美貌少年手中的珠子已消失不见。
落花触到血光之后纷纷散向旁处。一截断发从盘翎肩头落下,正是他方才被花瓣触到之处。
“好险!”他这才知道自己是仰仗这珠子的护佑才逃过一劫,看向时雨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好感——想不到这小苍山外的人物不但长得好看,心地也是极好的。
时雨懒得看他,暗骂了一声,要不是看在灵鸷的分上他才不会多管闭事。看来白乌氏也不都是厉害角色,哪里都有蠢物!
想到这里,时雨心里忽又好受了一些。
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刚刚将天彗星击退的一个白乌少年臂上不慎沾染了落花。花瓣顷刻间腐蚀衣物,消融在他裸露的肌肤之上。从花瓣消失处开始,他整条手臂以双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化作光泽莹润的石头,僵硬之势逐渐向躯干蔓延。
“糟糕,是常羽受了伤!”盘翎看来与那叫“常羽”的同伴关系不错,他们之间隔着玄武七宿的星罗阵。盘翎想要扑过去营救,被灵鸷一把揪住颈后的衣物。
只听一声闷响,常羽的手臂齐肩而断,如石头一般沉沉落地。原来是霜翀以弓弦助他及时断臂自保,常羽身上石化的势头这才遏制住。他面露痛楚之色,却未倒下退避,咬牙在同伴掩护下草草处理了伤口,又仗剑加入了战局。
霜翀三箭齐发,射向祥云环绕中的柳枝花篮。那小巧精致的花篮中箭即隐去,花雨一时停歇,然而箭身穿透之后又故态复萌。如此下来,霜翀与黎仑、宣眀缠斗之时还不得不分心应对那恼人花篮。
绒绒知道这花篮名曰“芳华窟”,本是镇守瑶池之物。落花无休无止,但凡被它沾身即会化作瑶池钟乳,真没想到连这个宝贝也归了黎仑保管。
四下已陷入乱战,白乌氏果如传闻那般骁勇无双,以寡敌众迎战昆仑墟天兵神将也丝亳不怯;昆仑墟所出并非全是精锐,但胜在人多势众,法阵森严。这样再打下去,就算灵鸷和那拿弓的小郎君侥幸得胜,也难能保全身而退。对白乌人心存芥蒂的昆仑墟旧神也不止黎仑一个,此仇一旦结在明面上,日后恐怕后患无穷。
绒绒见无人顾得上她,跺了跺脚跃上云端。她直奔昆仑墟而去,云下的人逐渐细小如蚁,福禄镇很快也变作指甲盖的一丁点,被缭绕的云雾遮挡着再也看不见了。
“毛绒儿,你往哪里去?休要扰了主上闭关!”宣眀忽然振翅挡在了绒绒身前。
“你管得着吗?如今我连回昆仑墟都要经过你们的允准?”绒绒一看来的是他,当即柳眉倒竖地连骂带嘲,“你和黎仑联手尚且在一个白乌小子手下讨不到半点便宜,竟还敢分神赶来阻我去路,当心黎仑横死箭下!”
“那小子确实厉害。他如无十分的本领,白乌之主又岂能放心让他前来收拾残局?”宣眀温吞道,“你放心,他还需应对芳华窟,黎仑一人暂时无虞。”
绒绒白了一眼:“谁担心你们呀,少往脸上贴金了。我以为你和你父亲离朱不一样,谁知道你得了捆仙索,照样学会了作威作福!”
宣眀有些无奈:“我父亲当年也是因为你总跟着白泽在园中捣乱才会惩罚于你。哪次不是被你中途逃脱,我暗中帮你还少吗?”
提到了旧事,绒绒心中难免有些动容。她踟蹰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也不复那么强硬了。
“黎仑从前只是偏执,一遇上白乌人和烈羽剑,怎么就跟疯狗似的咬着不放。”她垮着脸问,“宣眀,你也那么痛恨白乌人?今日一战并非不能避免,非要闹到两败俱伤不可吗?”
宣眀想着自己离开时黎仑独力应对霜翀的困境,眼中黯然:“白乌氏尚且不失当年遗风,昆仑墟却早已不是从前的样子。只因尚有青阳天君坐镇九天之上,下界那些妖魔鬼怪还存有几分畏惧之心,不敢肆意胡作非为。可你离开的时日已不短,应该还不知道,现在主上闭关动辄千年之久,早已不问闲事。我追随主上的时日仅次于你,可是就连我也有一千一百年未曾见过他了。”
“所以就轮到黎仑在昆仑墟上作威作福?”
“英招、陆吾随天帝归寂后,黎仑受命接掌昆仑墟守卫神官,上至三虚界,下至悬圃都归他管辖。说是守卫神官可代主上号令众神,可现在还有几个叫得上号的天神?休说亲历过孤暮山之战的都走了,就连生于大战之前的神灵也所剩不多,他们未必会买黎仑的账。黎仑这些年维持着昆仑墟的声名,打理日常事务……他生性要强,既要施威,又要服众,也是不容易。这次听信土伯一面之词贸然出战确实不妥,我也劝说过他。可他心中想来憋屈已久。你看看,空荡荡的众神之所,能调动的也只有一众星官了。”
宣眀停顿良久,又道:“你一心向着那白乌小子,忘了自己出自昆仑墟了?”
“我没忘,正是如此,我更不想看到任何一方流血受难。你既然知道我是要去找他,如今除了让他出关,还有别的法子吗?”
绒绒说了谎,她并不在意昆仑墟。绒绒心中所系的从来只有一个人,而不是一座九天之城。无论那座城是当年的众神所居,还是而今的凋零如许,都与她无关。
她的家在苍灵城,她心中的人也在苍灵城。这两样都已消逝,时雨和灵鸷就成了她的全部,甚至还有谢臻。可谢臻死了……如果不是土伯和昆仑墟的天兵天将,他本不用丢掉性命。绒绒虽努力地不去痛恨黎仑,然而她的心还是偏向白乌人的,因为白乌人可保住灵鸷和时雨不再受伤。
宣眀低声道:“主人在三虚界,你去了也无用。”
“我不信!”绒绒一惊,“他为何要去三虚界那样凶险的地方闭关?”
三虚界在昆仑墟之巅,号称“天之极”。那里是盘古开天时清气上升的极限,也是十尊始祖大神炼化抚生之处。三虚界的灵场至臻至盛,如若修为不够,无法与其相衡,便会被其反噬。
相传上骈大神垂危时曾以伤重之身独闯三虚界,希冀借助其中的力量东山再起,最终却抵御不了三虚界的反噬而陨落九天之极。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宣眀叹了一声,“三虚界闯不得,你切不可莽撞,否则连主上也救不了你。”
绒绒岂能不知,三虚界无须守卫,因为寻常天神根本不会想要靠近,更不要提进入其中。如果青阳君是在那里闭关修行,如今的天地间能入内唤醒他的恐怕唯有他自己。
绒绒仍未死心,撇开宣眀还是去了一趟昆仑墟,果然寻遍也不见她要找的人,最后眼泪汪汪地回了时雨身边。她去而复返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所见的战况更让她心惊。
三十六天罡与二十八星宿已折损过半,黎仑披发怒目犹如疯魔,宣眀除了捆仙索,还祭出了他轻易不用的孤月轮。白乌人身上多半也带了伤。
霜翀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三箭将芳华窟钉在了空中。柳枝花篮变成了钟乳石状,索命花雨停歇,可霜翀的箭也收不回来,手中只剩空弓和一把短匕,虽也凌厉,毕竟比不上用箭如神的威力。他脸上的划伤应是孤月轮所为,还有两个白乌少年则须全力与般若钟周旋。
“昆仑墟与小苍山无冤无仇,你们何苦为了一个忤逆的族人以命相搏?”宣眀召回了飞旋的孤月轮,盘翎脚上中招,一时血流如注。
黎仑杀红了眼,宣眀却尚存清明,这样斗下去,双方莫非要同归于尽不成?他再次高声劝道:“只要交出杀害夜游神和土伯的凶手,释放星官元灵,我保你们全身而退!”
霜翀没有回应,十三个白乌人已聚拢一处,回撤于灵鸷身旁,将他团团护在当中。灵鸷的伞中剑还在手上,刚才若不是他挑开孤月轮,盘翎的腿恐怕难保。
“你伤得不轻,没听霜翀说不许你再妄动?”盘翎好像忘了自己也挂了彩,故作老成地训斥于灵鸷。他恨上了宣眀手中那来去飘忽的轮子,模仿着宣眀的口吻回应道,“不如你杀了那半人半马的家伙,交出手中破轮子,我也保你们全身而退!”
般若钟忽而大震,两名以白乌之力控钟的白乌少年均后退收手,脸色灰败,耳鼻流出血来。黎仑冷冷开口道:“谁都别想走,你们都得死在这里……”
“黎仑,以天道之名泄尔私愤,你还不肯罢休?”
有人幽幽轻叹,其声仿若林籁泉韵,入耳清心。这声音引得众人心中一颤,纷纷看向它的来处,果然天边云雾中隐约立了一人,远远观之如出云朗月一般。
“青阳天君……是青阳天君!”
已有不少星宿天兵辨认出这音容面貌,纷纷住手行礼。
宣眀满脸困感,绒绒显然也呆住了,面朝青阳君的方向一动不动。而黎仑在惊骇之后很快反应了过来,他迅速将般若钟化作金铃大小,飞弹向时雨眉心。时雨以玄珠护在身前,免不得耳边钟鸣环绕,震得他耳膜欲裂,天边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了。
“小贼,还有什么事你不敢为之?”黎仑气得几乎元灵出窍,拥有这股奇诡法术的小赋若不将其诛灭,迟早是天地间一大祸害。
“我变得不像吗?”时雨悻悻地问。
“像……太像了!”绒绒仍回不了神。
时雨撇了撇嘴,她当然觉得像了。因为他正是摄取绒绒心神深处的记忆幻变出的青阳君,可惜竟被黎仑一眼识破。
绒绒这个蠢物,她连旧主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其余的天兵神将也意识到自己被人戏弄,无不惊怒交集,下手更不留情面,只求将这些狂徒速速杀之。
“你的障眼法好生厉害!”盘翎对时雨发自内心地称赞。他的寒蝉刀与孤月轮撞出铿锵火花,还不忘咧嘴笑道,“被你这么一搅局,想收手都收不……收不……”
盘翎只是戏言,却不曾想自己话说到一半,“寒蝉”毫无预兆地从手中松脱。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怪事,大惊之下,发现掉落兵刃的又岂止是他一人。眨眼的工夫,各色刀剑法宝落满一地,其中就有那破钟、破轮子,还有大阴之弓和通明伞,就连被钉在空中的花篮也伴随霜翀的“枉矢”一同坠落。
众人面面相觑,无论白乌人还是天兵神将都未能幸免。
“这……也是你干的?”盘翎愣愣看向时雨,这时他眼中已是全然的折服。
时雨默然,这蠢物二号难道没有瞧见玄珠刚刚从他脚边滚过?
第46章 偃旗息鼓
“谁说收不了手?”坐在枯井沿的人笑道。
他姿态散漫,一手搭在腿上,一手捡起身旁的般若钟,摆弄了两下抛还给黎仑。
黎仑已拜倒在地,他喉间轻颤,也不知是震惊还是激动:“主上……主上终于出关了!”
“他不出来,怎知外面如此热闹?”说话的是站在屋檐下的赭袍老妪。和井边人出现时一样,在场那么多修为精湛者,竟无一人知晓她是何时站在那里的。
“师尊!”黎仑这下更不知如何是好,又重重行了个大礼。
“起来起来。”赭袍老妪摆了摆干枯如柴的手,“我哪里是你师尊,当年不过是受青阳所托对你略加指点罢了。我老早就说过,你我不必以师徒相称。”
黎仑伏地不起,其声哽咽:“纵然师尊嫌弃弟子,然而一日受教,终身为师。黎仑没齿不忘师尊之恩!”
赭袍老妪对井边人摇头道:“你说说,以他这泥古不化的性子,原本拜在昊媖门下简直是再恰当不过。你啊你……要不是你当初心软,非要应允了晏真那浑小子,如今也没那么多糟心事。”
“时过境迁,就不要再翻旧账了。”井边人很是无奈。
他俩像市井中两个无关闲人一般说着话,霜翀也领着白乌子弟上前行礼。
“见过青阳天君……敢问这位是……”眼前两尊大神都是头一回得见,霜翀自知不会错认青阳君,却怎么也想不出他身旁老妪是何方神圣。如今世间竟还有堪与青阳君比肩的旧神?
井边人托腮问老妪:“我该说你是谁?”
老妪笑而不答。
“这位乃是神武罗。”灵鸷在霜翀身后道。霜翀脸上的讶异一如灵鸷在城崖庙之时。包括昆仑墟上的星官也不乏发出惊声。神武罗声名太盛,又销声匿迹已久,谁能想到她竟未去往归墟。
盘翎低声对灵鸷说:“行啊,你出来游历之后见识大长,神武罗你都认识!”
灵鸷不动神色道:“你身旁那人告诉我的。”
盘翎紧挨着的正是时雨,他轻哼一声掩饰自己快要满溢出来的崇敬之情,然而看向时雨的眼睛仍是放着光。
时雨咬牙传声于灵鸷:“要怎样才能将他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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