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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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雨的眼睛无疑长得极美,美得就像温祈描述过的那种无缘无故的快乐,让人神往,又毫无用处。

  “你除了这副躯壳,还有哪里好?”

  “我,我衣裳补得还不错……”

  时雨疑心自己刚才错位的胳膊并未接好,否则不知如何解释自己整个人动弹不得。他嘴角轻颤,眼睛却异乎寻常地晶亮,“从今往后,你要什么,我就可以是什么!”

  灵鸷什么都没说,看向时雨的目光变得温淡而柔和,甚至还有些迷惘。这是相识以来时雨离他最近的一次,也是他第一次在时雨面前卸下了冷硬的戒备。

  然而正是如此,从那一霎热潮中回过神来的时雨陷入了更深的失落。灵鸷想要雷钺,想要抚生塔不倒,想要族人的安宁……纵使他千变万化,哪一样他可以将身代之?

  灵鸷并非赤足,所以看不见脚上玄铃。时雨克制住了想要伸出手去触碰的冲动。

  “绒绒对我说,白乌人‘心动则铃动’,足铃只在遇到心悦臣服之人时方能解下。可从未心动,又不甘臣服者又当如何?”

  灵鸷无意谈论此事,起身回答道:“这与你无关!”

  “我不信小苍山中尽是两情相悦的佳偶。一定还有别的法子解下足铃,你不敢告诉我吗?”时雨话中带着挑衅。

  他怕灵鸷仍然不肯理会,无赖地拽住灵鸷手中刚补好的衣裳,“我不管,这是我辛苦补衣的酬劳!”

  灵鸷唯恐他再度扯坏了衣裳,敷衍道:“依照白乌习俗,你得先在赤月祭上打败我。”

  “真的吗?”时雨的手一松。

  灵鸷足下之铃不曾为他而响,但也同样不曾因旁人而响,他终归还是有希望的。他咬牙放下话:“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将足铃奉上!”

  “你试试!”灵鸷似乎笑了一声。“看在你衣裳补得还不错的份上,我等着。”

第40章 功亏一篑

  无怨之血滴入蜃眼的第四十七日来临。那夜一场春雨刚过,整日沙尘迷蒙的小镇仿佛被擦洗过一般,枯井边的灌木冒出了新芽,皮货行的屋子里传出的鼾声极其舒畅……一切太过平和,仿佛容不下那些离奇的异状发生。

  绒绒有些紧张,绕着圈在枯井上方游荡,口中不断自言自语。

  “这一次的血滴下去,要是蜃眼没有开启,我们的心思岂不白费了?”

  “还有谢臻的童子血,多可惜啊!”

  “白蛟只说蜃眼会开启一霎,一霎是多久,不知道够不够灵鸷一个来回?”

  “蜃眼下会是什么呢,该不会什么都没有吧?”

  “万一是比蜃龙更可怕的怪物……”

  她嘴上忽然糊了块黑乎乎的东西,看来像是福禄镇游医所售卖的狗皮膏药,偏偏怎么都撕不下来。

  “乌鸦嘴!”时雨在绒绒徒劳的“呜呜”声中冷冷道:“给我清净片刻。”

  “待会蜃眼若能开启,我会为你们屏障蜃气。玄珠嵌在通道入口,可使蜃眼暂时无法闭合。”时雨对灵鸷叮嘱道:“我顶多能保一炷香的时限,你速去速回。切记,若玄珠血光黯淡,就表示我快撑不住了,无论下面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必须即刻返回!”

  灵鸷点头,表示自己已听得十分清楚。时雨看似泰然自若,行事有条不紊,其实刚才那番话他已重复了两遍。

  谢臻腹诽,最应该紧张的那个人难道不是他吗?他的血虽“无怨”,但也绝不想再经历下一个七七四十七日的献祭。他熟练地解下腕上包扎之物,像往常那样将手伸向井口。

  绒绒头上的寒星簪悄然现于时雨手中。时雨正要下手,手背却忽然被人轻轻按住。

  灵鸷的手并不美,苍白劲瘦,指节上密布茧子和细小的疤痕。时雨清亮的眸子迎上他的迟疑,“你还是不肯信我?放心,我定会保护谢臻周全。让他在你我眼皮子底下变得发秃齿豁、老朽无力岂不是更为有趣?”

  时雨故意语带戏谑,灵鸷却没有笑,也未表现出一丝松懈。

  “我若因故不能抽身,你不可强撑,立刻带着他们走。”

  “这是当然。我已嘱咐过绒绒,一旦有风吹草动,她会将及时带着谢臻撤离——绒绒口不能言,手脚没废,她逃命的本事你是见识过的。”

  “这个我知道!”灵鸷不耐道:“你也务必小心。”

  时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反复品咂着灵鸷话里的意思,又悄悄看了他一眼,“你是……”

  “闭嘴!”

  “你怎知我要说什么?”时雨轻哼一声,然而眉梢眼角藏不住笑意,浑然觉得即刻死了也值。

  灵鸷面无表情道:“反正尽是废话。”

  谢臻不想做不合时宜之事,可他的手已伸出去许久,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臂上隐隐酸麻。他略带煎熬地对时雨说:“我知你此刻十分欢喜,但最后这一下,你是割还是不割?”

  他话音刚落,腕上血花飞溅。

  灵鸷听见了今夜第一滴血坠入井底的声息,玄珠之光笼罩四人,绒绒站在谢臻身侧,随时准备带着他逃命。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周遭静悄悄的——这安静与春夜的小镇仿佛隔了一层,凡人们的鼾声梦呓、春虫在枝叶上的蠢动和残存的雨水滴落屋檐的声响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他们变得急促的心跳。

  谢臻并没有觉察到任何异样,他的血还在不断地顺着指尖往下流淌。

  “过去的四十八日这蜃龙对我的血都颇为受用,事到临到它竟然翻脸不认账,未免太不厚道了。”谢臻有些心疼自己的血。

  “嘘……”时雨示意他噤声。

  大风忽起,尘气莽然,玄珠似被一股巨大而无形的力量卷挟着。与往常悄然蔓延的蜃气不同,此时的气浪不断盘旋聚拢,仿佛可将万物吸纳其中。枯井被龙尾一般的黑云漩涡取代,其中隐隐有云雷电光涌动。

  时雨双瞳化作和玄珠一样的殷红血色,虽保住了不被漩涡吸附吞噬,但珠在风中,人在珠中,颠倒翻滚如浪中孤舟。绒绒还好,她化作青烟随风摆荡。灵鸷以伞拄地稳住身躯,抓牢了被摔得七荤八素的谢臻,手中凝聚的幽蓝之光消失在时雨眉间。

  时雨正凝神与蜃气相抗,忽而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力道源源不断注入他灵窍之中,被玄珠带动下翻涌震荡的元灵被悄然安抚,这是灵鸷以自身修为助他一臂之力。

  好在那阵妖风来得诡异,去得也快。玄珠逐渐稳住,风平浪静之后,黑云消散,原本枯井所在之处只留下一个平静荡漾开来的漩涡,像明净通透湖面激起了涟漪,还能透过层层波光看见水底的情景。

  “蜃眼……”时雨惊叹:“这便是蜃眼开启的模样?”

  绒绒说不出话,高兴得直蹦。

  灵鸷上前一步,他看到漩涡的水镜下倒映出的画面——没有高耸入云的天柱,也没有拦腰截断的孤峰,荒莽雪原中只有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巨大的石台,在白茫茫中崭露出苍黑色的山壁。

  石台上的一簇雪堆忽然动了动,雪片簌簌地落下。

  “里面竟还有生灵!”灵鸷不敢置信地低语。

  时雨定睛细看,那果然是一个人形,满头银发,通体雪白,乍一看去与雪原融为一体。仿佛感应到另一端传来的移动,那人形迟缓地转过身来,与漩涡外的人视线对上。

  谢臻双手撑在额前,从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自气浪平复,他的头痛之症来势凶猛,眼眶头颅如被无数尖利的冰锥齐齐扎入,其痛楚煎熬更胜从前百倍。他不想在紧要关头干扰灵鸷,一直苦苦按捺,然而当冰雪中的身影回过头来的那一瞬,他如遭雷殛,眼前白光炸开,顿时人事不知,一头朝漩涡中坠去。

  距离最近的灵鸷堪堪抓住了半个身子已在漩涡中的谢臻,却被巨大的吸力拖拽着往下沉。灵鸷原本也是要进入蜃眼的,猝不及防间,容不得他审慎,他回头朝时雨看了一眼,随谢臻坠入漩涡中。

  水镜一般的漩涡在有人穿过之后立刻被搅得混沌迷蒙,再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入口也变得越来越小。

  时雨知道这是蜃眼将要关闭的征兆,他当即将玄珠嵌入其中,非絮非水的气旋上覆盖了一层绯色,不断周旋着,暂时止住了收拢之势。

  绒绒像被吓到了,在时雨身后“呜呜呜”地叫个没完。

  时雨满心思都在蜃眼之上,玄珠不可有半点闪失,稍有不慎就等于断了灵鸷的回路。他头也不回地对绒绒斥道:“别吵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绒绒却没有因此而消停下来,反而不断地拉扯着时雨的衣袖。时雨终于感到不对劲,不得不分神看向绒绒。

  只见绒绒惊恐地指向天际,沉沉夜空竟有无数星光赫然照天,像齐齐点亮的天灯,新月在这光亮下变得黯淡无比。星光逐渐聚拢,似有一声震响,顷刻星陨如雨,纷纷朝他们疾驰而来。

  “那是什么?”时雨心中骇然,他明知不妙,然而已避无可避。让人不敢直视的光亮中,一口大钟从天而降,将时雨整个扣在其内。

  蜃眼中的玄珠之光瞬间熄灭,绒绒嘴上的狗皮膏药也消失无踪。

  “昆仑墟天兵!”绒绒失魂落魄地揉了揉眼睛,“我是在做梦吗?”

  在时雨早先的计划中,绒绒负责把风放哨和逃命。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这小镇中除了未可知的蜃眼之外再无别的威胁,所以把这职责交于百无一用的绒绒也并无不妥。

  谁都想不到,平日连个精怪都没有的地界,竟然引来了昆仑墟上的天兵,偏偏还是在这个时候!

  身在蜃眼中的灵鸷起初并未意识到外界发生了什么事。穿过蜃龙身躯的通道远比他预想的要漫长,看似平静的气旋其实暗藏杀机,他必须十分小心方能让谢臻不被雷云电光所伤。身躯在不断的下坠,眼看下方已约莫透出光亮,寒气伴随着越来越浓郁的清灵之气蒸腾而上,掩藏在蜃龙身下的另一个天地近在眼前……瞬息之间,这些都消失了,就连玄珠的血光也毫无预兆地湮灭。他困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中,电光密织如网,被玄珠屏障的蜃气悄无声息地萦绕上来。

  对灵鸷来说,雷电不足为惧,但蜃气却非他所能抵御,况且还有谢臻,无论哪一样威胁对谢臻来说都足以致命。尽管灵鸷有百般不甘,也不得不直面眼前的绝境——往下之途骤然阻绝,穿过蜃眼已是无望,回头成了他们唯一的生机。然而玄珠之光消失后,顶上的漩涡也在迅速地收拢。

第41章 昆仑天兵

  ?那口硕大的金钟出现在眼前,绒绒已知来者是何人。她仍有些不敢相信,仰头道:“黎仑……你为何会在此?”

  绒绒视线上方云雾缭绕,那些从天而降的星辰都已化作天兵神将,站在最前面的天神人面马身、一身金色甲胄,正是昆仑墟如今的守卫神黎仑。

  “毛绒儿,你好大的胆子,游荡下界惹是生非,还不快快随我回去!”黎仑声音沉着威严,看面貌却还是个英气十足的年青男子。

  “你是来寻我的?”绒绒一想到灵鸷和谢臻还在蜃眼之中,顾不上置疑,拼命摇晃着罩住时雨的金钟。她虽不怕钟上的降魔铭文,却也无法撼动它分毫。“他与你无冤无仇,你快放他出来!”

  黎仑笑道:“区区一个小畜生,寻你也需这样的阵仗?我乃是前来缉拿杀害夜游神的逆贼,听说你也有份?”

  绒绒一惊,虽遭黎仑奚落,她反而从最初的慌乱中清醒了过来。黎仑为人板正,最是讲究规矩,从前他还只是昆仑墟诸毗山神的时候,就整天把天规天条挂在嘴边,与绒绒一向不对付。但他绝非肆意妄为之辈,此番下凡必定师出有名。

  她心中已猜到七八分,嘴上也不含糊:“你身为昆仑墟守卫,护卫天宫才是你的职责,谁让你多管闲事了,难道是青阳让你来的?”

  “放肆!”黎仑大喝一声,“无法无天的东西,你忘了自己的身份?竟敢如此称呼主上,休要怪我替主上教训于你!”

  绒绒翻了个白眼,“我主人还没死呢,要处置我也得他亲自动手。这次闹出如此阵仗,定也是你背着他胡来!”

  “青阳天君闭关前命我代理昆仑墟一切事宜,不但需护卫天界,更要维持天道正法,否则我怎能调动二十八宿、三十六罡星官。”黎仑睥睨道:“你仗着主上厚爱一向任性妄为,从前那些不入流的勾当不提也罢。在下界混迹久了,你居然勾结忤逆之辈,犯下如此凶残之事。夜游神仲野和游光奉天命司夜于长安,向来尽忠职守,竟无端端惨死于你们手中。若不降下惩戒,下界的宵小还以为昆仑墟无人了!”

  绒绒一阵惆怅,原来他又闭关去了。黎仑眼里揉不得沙子,又一向看她不顺眼,怎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她满脸懵懂地问:“谁是忤逆之辈呀?你般若钟下扣着的是我在下界结识的好友。他只是小小仙灵,与我一样心性纯良,与世无争。仲野和游光不欺负我们已算是好了,我们怎可能杀得了他兄弟俩?”

  “你们的恶行均是幽都土伯亲眼所见,还敢狡辩?”黎仑冷冷道:“那白乌人在何处?”

  不出绒绒所料,黎仑远在九天之上,夜游神之流还入不得他的法眼。这次他及时知晓下界发生之事,火烧火燎地前来讨伐,果然是土伯恶人先告状!

  “我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什么白乌人。”时雨被困,蜃眼逐渐又变回了枯井的模样,绒绒对灵鸷和谢臻的处境忧心忡忡。可她怕被黎仑和土伯看出端倪,不敢让目光再留恋在蜃眼上。

  黎仑哪肯相信,“难得你如此谦虚。你师从白泽,会不知道白乌人?”

  “学艺不精有什么稀奇。你不也跟随过神武罗学艺,神武罗是赫赫有名的战神,你怎么在昆仑墟守门?”绒绒反唇相讥。

  “你……”

  黎仑一时竟无言以对。

  “黎仑神君切勿听她胡言!若不是白乌人的烈羽剑,我这一臂是怎么断的?”土伯高大的身躯自众星官中显形,他一侧利爪已齐齐断去,看上去比从前委顿了不少,语气中满是怒火。“这紫貂虽出自昆仑墟,和时雨那小贼混迹久了,变得一样阴险狡诈。游光灵肉皆丧于白乌人手下,仲野却是因玄珠而死。时雨小贼破坏天界封印盗走玄珠、杀害天神,紫貂与他形影不离,又怎么脱得了干系!”

  “哎呀,原来是你!”绒绒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扭头对黎仑道:“我知道你所指何事了。明明是玉簪觊觎我的美色,日日纠缠于我,我肯不从他,他就找来夜游神兄弟逼我就范。我好友时雨实在看不过去,为我仗义直言了几句,没想到也被他们恨上了,还找来这丑八怪帮忙。”

  绒绒越说越动容,“黎仑啊黎仑,你也是昆仑墟上的老人了。玉簪是什么货色你不会不知。你忘了他主人在时,是怎么对待你的青阳天君的?到了下界他还想方设法欺凌于我,你不维护我也就算了,竟然也与他一个鼻子出气?”

  黎仑确实未想到这一层,玉簪好色浮浪,他也素来不喜。绒绒这小畜生的“美色”值不值得玉簪大动干戈先不说,若非她提醒,他都要忘了玉簪主人从前的那些旧事。

  “我没有你的本领,不能替主分忧,只求在下界逍遥度日。你想想,无冤无仇,我怎会凭白和他们起了争执?是他们欺辱我在先,我连反抗都不行?”说到这里,绒绒泫然欲泣,恨不得上前把鼻涕眼泪蹭在黎仑的金甲上。

  土伯见黎仑在绒绒哭诉之下面露迟疑,气得浑身直哆嗦,要不是当着昆仑墟天兵的面,他恨不得当场将绒绒撕成碎片。“你这信口雌黄的贱婢,若非般若钟里的小贼勾结震蒙氏聻盗走天界宝物,我幽都怎会插手?我不与你废话,还不快把那白乌小儿交出来!”

  绒绒抵死不认,“白乌小儿是谁,我只知有个身手了得的公子路见不平,仗义出手救了我和时雨一命。玄陇山一别我再也未见过他,我怎知他去了哪里?”

  “我亲眼看到你和时雨小贼随他西行,身边还有个凡人。你敢说葬龙滩上的火浣鼠不是被他所杀?”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你想要白乌人,自己去找吧!”

  “够了,都给我闭嘴!”黎仑厉声喝止:“毛绒儿,你先随我回昆仑墟,待主上出关,是非曲直自有定论。”

  绒绒不怕回昆仑墟论理,可她担忧的是般若钟里的时雨,“那他呢,你会放了他吗?”

  “玄珠一事他难逃干系。他身为仙灵,身上却有森森鬼气,土伯自会处置。”黎仑不欲多说,般若钟上的铭文金光浮现。绒绒大惊失色,黎仑这是要将时雨炼化回原形再交到土伯手中,那时雨三千年修行岂不是一夕葬送?

  绒绒尖叫一声朝般若钟扑去。黎仑挥手,东方苍龙七宿亮出兵刃,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为何要下此狠手。你说过要等主人出关再定的!”

  “他也配让主上劳神?”黎仑冷笑。

  “土伯为报私仇而来,你不能听他一面之词。”绒绒慌了阵脚,语气也软了下来,“黎仑,你久居昆仑墟,不知下界修行之苦。现在是非未定,你先放过他好不好?”

  “单凭他盗走玄珠,我就能当场让他形神俱灭!你胡搅蛮缠也无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做过什么好事。阴邪之物修行再久也是祸害。那白乌人也逃不了干系!”

  “放开我,我要去找青阳……”绒绒挣扎着,却始终难逃桎梏。“黎仑,你这个混帐东西!”

  黎仑轻蔑地扫了她一眼,般若钟越收越紧。绒绒不敢再看,捂着脸呜呜地哭,忽然耳边传来心月和氐土两个星官发出的惊呼。她睁开眼,只见一轮电光火球自地下涌出,滚雷般撞向般若钟,鸣震过后,生生将大钟掀翻在地。

  灵鸷浑身是血自井中而出,谢臻倒在他脚下生死不知。

  “你回来了!”

  绒绒泣不成声,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贱婢,还敢说你不认识白乌人?这下总算到齐了。”土伯身形暴涨,也不急着冲上前去,只是仇恨而戒备地怒视灵鸷。这白乌小儿出现得正是时候,有昆仑墟的天兵在此,就算他有十倍的本领也休想脱身。

  灵鸷周身遍布着大小不一的伤口,再晚一步他和谢臻恐怕就要被困死在蜃眼之中。更没想到的是,逆势而上时,蜃眼入口附近尽是锋锐无比的逆鳞,但凡通过就必会被其所伤。坐以待毙是死路一条,强行返回也凶险无比,唯有一搏。

  灵鸷倒还罢了,身上虽没几处完好的地方,顶多只是皮肉之苦,伤不了根本。然而他已拼命护着谢臻,却仍避免不了谢臻被逆鳞绞伤。落定后灵鸷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察看谢臻的伤情,发现他最要命的伤处在肩颈交界,温热的鲜血像涌泉一样汩汩而出。灵鸷将手按在那处,努力回忆着自己在小苍山学过的疗伤术法,发现无一对谢臻有用。血依然流淌不息,谢臻面如金纸,气息微弱。灵鸷从没有如现在这样痛恨谢臻的特殊之处。

  他抹了一把遮挡视线的血,抬头看清了井外的困局。翻倒的金钟旁,时雨蜷缩在地,身躯已介于虚实之间,宛如刚刚化形的灵体。数步之外,绒绒受困于七个身形各异的金甲神灵,相似打扮的家伙半空中还有浩浩荡荡的一群,土伯也混迹于其中。

  那刻灵鸷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今夜委实不该在绒绒的怂恿下换上新衣的。

第42章 鱼死网破

  “你就是那手段毒辣的白乌人?”黎仑在云端上俯看血人似的灵鸷。他起初不信区区一个三百岁不到的白乌小儿能杀了夜游神,还断土伯一臂。想不到这小儿竟当着他的面一击之下将般若钟撞翻。虽说黎仑当时大意了,但他看向眼前来人的目光中也不禁多了几分探究。

  “正是他!”土伯高声道:“这次我看你往何处逃!”

  灵鸷垂首于谢臻身旁,“我为何要逃?”

  绒绒想要扑到灵鸷身边,才上前一步,便被脚下星芒阵弹了回去。她跌倒在地,急声对灵鸷道:“他们是从昆仑墟而来,你切不可硬拼!”

  灵鸷苦笑一声,他额头有伤,血糊满了一脸,绷得整张面皮发紧,此时笑起来的样子定是狰狞得很。绒绒实在太高估他了,他没见识过昆仑墟天兵,却能感应到迎头压来的磅礴灵力。领头的那个人面马身的天神想来就是大钟的主人,单对付是他一人,灵鸷尚无十分的胜算,遑论还有土伯和环伺在旁的天兵天将。既打不过,又逃不了,同伴不是受制于人,就是命在旦夕,他有什么资格硬拼?

  “白乌氏先人曾为天帝执掌刑罚,你们更应通晓天规,如今不好好守着抚生塔,居然游荡在外为非作歹。堂堂远古大神后裔沦落至此!”黎仑神色倨傲,话语中透出嘲弄:“昊媖当年何等威风了得,还不是落得癫狂而终、后继无人的下场!”

  这是灵鸷最不愿听到的话,比逆鳞之伤更让他疼痛焦灼。他黯然道:“我私离小苍山,所做之事与族人无关。”

  黎仑扬眉又问:“听说你手上有烈羽剑?”

  “是又如何?”

  “想不到晏真那逆贼的兵器还在世间。昊媖留着它,念念不忘她的好徒儿,当初何不与烛龙一起反了,现在还可在抚生塔中长聚。”

  灵鸷骤然听闻这等诛心之论,不由抬起头来,“白乌氏无愧于天,也不负抚生,你还不配说这样的话。”

  黎仑笑了笑,“如今白乌氏之主是谁,醴风可还活着?三千年前她敢就为了区区小事当面顶撞天帝,可见已有忤逆之心,焉知你此行背后没有人指使。”

  灵鸷周身每一寸肌肤筋骨都在绷紧,通明伞柄上角龙皮的粗糙触感清晰地烙在他掌心,然而他的话音清晰淡漠如故,“醴风已殉身于抚生塔。白乌氏若有心忤逆,你以为昆仑墟还能安于九天之上?”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一个乳臭未干的白乌人,也敢说出这样的狂言妄语!”黎仑前蹄高高奋起,身后的天兵也纷纷怒目叱咤。

  绒绒与灵鸷同仇敌忾,跳起来指着黎仑鄙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一心想要拜在昊媖大神门下,因资质平庸被她回绝,可她后来又收了晏真为徒。你看烈羽剑和白乌后人不顺眼,不过是心存嫉恨罢了……唔!干什么?”

  她被黎仑身后的宣眀用捆仙索困缚着悬挂在半空之中。

  “毛绒儿,你脾气渐长,法术还是这样稀烂!”宣眀绀发赤目,背有双翼。他是天帝近臣离朱之子,也算是绒绒的老相识,而绒绒最恨的就是他手中这件法器。

  “黎仑神君,这下你亲眼所见,这小贱婢惯会颠倒黑白,乱泼脏水。为了她在下界勾搭的姘头,什么谎话都说得出来。”土伯在旁幸灾乐祸。

  绒绒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土伯话里的“姘头”所指何人,“你瞎说,玉簪才是夜游神兄弟俩的姘头,他们勾搭成奸,在长安城横行霸道,我已忍了很久。你就是一只黑心黑肺见不得光的丑八怪,以凌虐为乐,比鬼物还阴邪百倍……”

  “我不想听你们这些肮脏事!”黎仑将厌恶的眼神从绒绒身上移开。

  土伯趁机请命:“神君若碍于情面难以下手,大可将这贱婢也交与我幽都处置!”

  黎仑素来看不惯昆仑墟上的灵兽们仗着主人的垂爱肆意妄为。可土伯一口一个“贱婢”让他皱起了眉头。“她再不入流也是昆仑墟之物,还轮不到幽都插手。”

  绒绒却不领情,“黎仑,你不必惺惺作态。要不你杀了我,否则就将我们一齐带回昆仑墟。你不信你的主上会公允决断吗?”

  黎仑轻易看穿了绒绒的用意,“我不杀你,但处置这白乌小儿还不在话下。这本是我职责之事,我今日就当着你的面将他诛灭,主上也不能怪罪于我。”

  “你敢动他,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咬住你不放……”绒绒奋力扭动地身子。

  灵鸷打断了绒绒,他对黎仑说道:“夜游神是我所杀,土伯一臂也是我斩断的。我族人并不知情,紫貂和那仙灵也是在长安受我胁迫才一路跟随。至于那凡人,留着他不过是想要取他身上之血。此事与他们均无干系,你放了他们,我随你处置。”

  “死到临头还逞英雄!你的命本就在我手中,凭什么与我讨价还价?”黎仑仿佛听闻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罪者当诛,天经地义。这样的事你们白乌氏从前干得还少吗?”

  “我族人执天罚从未以多欺少。”灵鸷冷冷道。

  “你仗着摄取元灵之术为所欲为,肆意践踏我幽都也就罢了,就连昆仑墟也不放在眼里!”土伯唯恐黎仑中计,“这狂妄小儿全无半点悔意。还请众神君速速将他拿下,还我幽都和夜游神一个公道!”

  “我唯一后悔之事就是在玄陇山时只断你一臂。”灵鸷连看也不屑于看向土伯。

  黎仑按而不发,似在掂量着灵鸷的斤两,他身后的天魁星却突然闪身而出,高举四棱鸳鸯锏朝灵鸷当头砸下。

  “你真当昆仑墟怕了你不成?”

  天魁星身高丈许,力大无穷,锏落之处可令土崩石裂。灵鸷持伞轻轻一挑,锏身如被吸附在通明伞尖。天魁星面色怔忡,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元灵化作星尘顺着四棱鸳鸯锏倾泻而出。灵鸷这一下看似举重若轻,其实也倾注了全力,淡淡星尘光辉瞬间聚拢于他额间,映照着血污斑驳的面庞,如戾魂又似魔神。

  他的伞中剑也随即出鞘,幽蓝之光静谧而摄人心魄。

  “白乌氏已非从前的白乌氏,昆仑墟也不是当年的昆仑墟。你们非要一起上,也不是不可以!”

  “是烈羽……不是说它已断于朝夕之水?”

  “白乌人何以能持烈羽剑?”

  黎仑身后传出悉索低语之声。孤暮山一战中,天帝一方众多天神折损于晏真手下,他与烈羽之名至今在上界仍有流传。

  天魁星位列北斗三十六天罡,是天宫星宿正神,可在白乌小儿手下不过是一个盛着元灵的容器。这让人不禁遥想起昊媖犹在时白乌氏令神魔闻之丧胆的威名。白乌氏这么多年消声觅迹,包括黎仑在内也认定他们后辈凋零、自顾不暇。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终究还是错估了。

  黎仑心中自有一番权衡,他正思量着是该率众而上,一举将白乌人诛杀,还是亲自出手让他死得心服口服。宣眀忽在他身后低语道:“白乌人自知必死,不过是想拼个鱼死网破罢了。杀他有何难,然而你我人多势众,齐齐对一小儿下手,日后难免落人口实。你不曾听他方才说了,他甘愿认罪伏法,只需放他同伴一条生路,我谅他不至于出尔反尔。毛绒儿是昆仑墟之人,剩下的那个仙灵,我们要他性命有何用?”

  黎仑与宣眀交好,知他所言在理。白乌氏张狂跋扈,自恃镇守抚生塔有功,俨然凌驾于众神之上,在昆仑墟面前也很少作小服低,黎仑这些天界旧神心存不满已久。所以土伯来昆仑墟告状时,黎仑一听是白乌人所为,略略盘问一番之后,当即率众前来讨伐。

  事后想来他确有考虑不周之处。且不说青阳天君与白乌氏关系匪浅,白乌氏向来也不是好惹的。黎仑不知晏真与昊媖私情,但一个寻常白乌子弟断然不会将烈羽剑拿在手中。他旁观那白乌小儿收服天魁星的手段,扪心自问亲自出手也无把握将其一举拿下,此事万一处理不当,难保不会落得一身腥臊。

  他不过是想给白乌氏一点教训,这小儿甘愿听凭处置自然再好不过。

  “还不住手!”黎仑一声喝止之下,天伤、天微等五位星宿与宣眀同时出手。灵鸷收回通明伞自保,天魁星这才得以脱身,被拖着退了回去。

  “你与土伯各执一词,昆仑墟不便插手私怨。但夜游神身负天职,你万万不该逞一时意气将其杀之。天规不可违背,你既已亲口认罪,我必须你降下惩戒。念在你年幼无知,罪不及亲族随从,只要交出烈羽剑,伏首认罚,此事就此了结。”

  黎仑此言一出,土伯和绒绒都感到不服。

  “黎仑神君,怎能便宜了时雨那小贼!”

  “不是他的错,凭什么要他一人承担……”

  黎仑冷淡道:“此事轮不到你们置喙。”

  灵鸷移步时雨身旁,以手轻触于他,似在察看他的状况。他的掌心穿过时雨额际,触碰到的已非实体。

  “放心,他本无形体。既未消散,可见没有伤及根本。”黎仑见灵鸷默默凝视那仙灵良久,便想要打消他的疑虑。

  土伯拜访昆仑墟时曾告知黎仑,白乌人身边有个来路不明的仙灵,与震蒙氏聻有关联。这仙灵心思诡诈,法术也颇为精奇,得了玄珠后更是如何如何了得。聻是鬼物罢了,震蒙氏尚在时也不过是真人,黎仑从未放在眼里,玄珠倒是个久未听闻其下落的稀罕物件。黎仑信以为真,一照面就对这仙灵下了狠手,只是没想到他竟如此不堪一击。可见土伯惯会夸大其实,也不甚靠得住。

  无需黎仑多言,灵鸷一探之下也知时雨元灵尚无大损。时雨是灵体,被般若钟所伤之后暂时无法聚形,假以时日应能复原如初。

  灵鸷将剑返入伞中,缓缓对着黎仑举起了执伞的手。

  “灵鸷,不可将剑交给他,他会用般若钟教你神形俱灭的!”绒绒惊慌失措道。

  黎仑笑笑,灵鸷的伞和剑一并脱手。

  变化出手臂的黎仑小心翼翼地抽出烈羽剑,熟悉的寒光仿佛勾起了沉淀已久的过往。黎仑眼神冷了下来,示意随从将其放入“无往金匣”之中。

  “无往金匣”是昆仑墟的宝贝,历来为守卫神官持有,用以困住那些有灵性的宝物。匣中自有天地,但凡被收入其中者,如无守卫神官的口令决计无法脱离,更不能再施展神威。休说是烈羽剑,就算是白乌雷钺进了匣中,黎仑也不担忧。

  黎仑亲眼看着“无往金匣”在面前合拢,眉间的扭结才稍稍松懈了。他朝宣眀点了点头,宣眀将绒绒拎至脚下,捆仙索灵蛇般缠上了灵鸷。

  灵鸷手随心动,捆仙索的前端竟被他抓绕在掌心。

  宣眀面露诧异,“这就反悔了?”

  “你们答应过会放过其余人!”灵鸷再一次求证。

  “你若守诺,我们自会言出必践。”宣眀笑道,“不过毛绒儿非要回昆仑墟,我可拦不住她。”

  “宣眀你这个坏蛋,你几时学会了和黎仑一个鼻孔出气。亏我当年还把你当成了朋友……”绒绒破口大骂。

  “你的友人不是都在下界了吗?”宣眀不紧不慢地回了绒绒一句。捆仙索在灵鸷松手之际瞬间将他困缚地严严实实,宣眀再一收腕,灵鸷被牵动得跪倒在地。

  “为什么非要这样呀!”绒绒顿觉大势已去,如被极其锐利的刀子将心削去了一块,还来不及疼痛,惶恐已先一步将她击垮。谢臻气若游丝,时雨仍蜷伏在地,仿佛一阵风便会让他散去。可是怎么办,她一点法子都没有。只恨从前贪玩任性,要是她有宣眀的法力,如今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同伴受苦。

第43章 偷天换日

  就在灵鸷趔趄跪倒的同时,两个黑影自背阴处悄然浮现。这影子徒有人形,如剪纸一般薄,轻飘飘的全无重量。他们所到之处光亮瞬间黯淡,看不清面目五官,依稀可分辨出一个手摇灵幡,一个拖着长棍。

  “不好,是幽都鬼差来了!”绒绒惊道。

  宣眀讶然与黎仑耳语了几句,不少天兵神将都对那黑影流露出好奇又嫌恶的神情。

  黑影似对外界的存在并无感知,满天的神灵当前,也未见他们驻足或迟疑。他们眼中只看得见垂死的凡人。

  鬼差飘飘荡荡,最后聚拢于谢臻身上,三簇火焰和七点流萤似的微光自谢臻身躯中游离而出,正是他的三魂七魄。这一幕落入灵鸷眼中——他明明已如上次那般护住了谢臻心脉,可保谢臻不会因伤重而死去。这样无论他下场如何,只要天兵散去之后时雨和绒绒还在,自会想办法照料谢臻。眼下竟突然有鬼差前来拘魂,不用说,定是土伯作祟。

  “这就是你们信诺?”灵鸷在捆仙索的困缚之下周身动弹不得,只能咬牙看着上方的绰绰身影。

  “我自然会放过你的同伴。但鬼差出自幽都,他们的行事与昆仑墟并无关系。”黎仑轻描淡写地回应灵鸷的质问,“我说过昆仑墟不插手私仇,你有何不满,找土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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