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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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云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封神四十六年正月,洪钟旷雪声中,即将续接帝位的太子卧桑,于策妃之日弃位远 渡东瀛,俄顷间,天朝群龙无首,宫变达至。

  宫变后,陷于政乱隐忧之际,皇帝迟不发诏宣揭继位储君,以致太子储位空悬,于 是,龙诞九子,九子中余八皇子们,纷纷竞相而起,皆意欲逐鹿东宫执鼎策国。

  风起云涌的波涛间,史家默默隐身幕后,备好一笼熏香,摊开簇新的卷册、备好笔 墨,在烛火下,将那些素来隐于汪洋中的八条蛟龙,一一摊开细看与端究,就不知,在 滔滔的历史沧浪下,取代过往英雄豪杰的八皇子中,谁终将跃登于顶。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封神三十八年属于爱情的消息,伴着东风的脚步走来。

  春日在晃悠悠的绿意中重临大地,暖阳将柔顺的光辉,密密铺洒在南内娘娘所居住 的思沁宫偌大的花园里,许多身着粉嫩丝绸的宫女们,迫不及待地穿上丝履,在园中迎 接漫漫冬日后的第一阵春意。

  聆听着庭内宫女们玩闹娇嫩的笑音,坐在宫廊上的芸湘,顺着她们手中的线绳,在 灿眼的日光下仰起螓首,看只只造形精巧的斑斓纸鸢,在清扬的东风中攀风飞向天际。

  在纸鸢飞越宫墙之时,凝望着它们的芸湘,想起她那不能逃离的命运。

  她的命运,是由他人编织的。

  十四岁那一年,三年一次的选秀入宫圣旨到了她家,不问意愿,甚至连反抗的机会 也没有,她就被一顶小轿给接进了宫里,分发至南内娘娘之下,成为后宫宫女群中的一 人,此生再也无缘出宫,一日又一日地,漫无止境地在后宫中,等待着有朝一日能获得 圣上的钦点宠幸。

  对于圣上,她所知的不多,只曾在伏跪迎接圣驾的余光中,隐约见过那道老态已现 的背影一回,然而在那片刻的凝视中,她心中从前曾怀有的少艾情梦不知不觉地消逝了 ,因为,那道背影并不能激起她、心湖一丝丝波澜,更撞击不起丝毫情愫的火花。

  自此之后,她不再像其它宫女般,甘心将青春芳华全付诸于等待,她不愿和她们一 样,也成为后宫中期盼圣上临幸的女人,更不愿将自己一片芳心盲目地托付于受限的身 份上,将纯净的感情耗执于那名她不爱的人身上,即使,她终其一生都是圣上的人,日 后圣上将可能成为她的良人,但她明白,他永不会是她一人的良人。

  后宫后妃之间的明争暗斗,或许有不少人曾经听闻过,但若不是身处其中,他们绝 不会知晓这个中情形。

  在后宫里的日子,表面上,这是一场场争宠夺爱的角逐,实则为你死我活的生存竞 争,因为,无论是哪个女人,谁也不愿在凄凉寂寞中眼睁睁的看着年华老去,像囚犯一 样终其一生幽闭深宫,只要能得到圣上的青睐,就有可能攀上青云,从普通宫人一跃成 为美人、婕妤、贵妃,乃至皇后,从而地位尊显,而后高居其它宫嫔之上。

  但,所有后宫佳丽又何尝不这幺希望?这愿望,她们这群从不曾在圣上脑海里留下 记忆的宫女,成真机率,太过渺茫。

  风儿吹来,带着早春主同草的香气,芸湘伸手拨开一绺拂面的发丝,深深吸进沁凉 芬芳的空气,一双水眸,离不开远在蓝天上那些获得片刻自由的纸鸢。

  她常想,若她是只能飞离此地,在风中一派自由,无拘无束徜徐在蔚蓝垠苍下的风 筝,那该有多好?她多幺盼望,有谁能够真真切切的存在她的心版上,她更渴望能有个 人走进她的心房,轻轻敲响心扉,告诉她,她必须加入他的生命里,陪他一同站在云端 上,看向心扉外那些她从没看过的爱恋风景。只是,这不可能的,因为绑束在她身后的 长线,就注定让她不能飞高飞远,更无法摆脱她的命运。

  一只在风中脱队的纸鸢坠落在她的脚畔,芸湘低首拾起它,沉默地静视它好一会后 ,带着它步下宫廊,一步步走向空旷的草地那一端,任风儿将她的裙摆漾成一朵朵的浪 花。

  迎着风,站在廊上的舒河靠站在廊柱上,将满园弥漫的绿意尽收疲惫的眼底。

  这几日来,为了一个霍鞑,好似全天下的人都在通缉他,无论他走到哪,人们开口 闭口对他说的都是霍鞑,弄得他现在只要一听见这两字就觉得心烦。

  据小道消息指出,太子卧桑有鉴于南蛮一带近来的不平静,似乎打算在夏初时分将 霍鞑远放至南蛮以平定南夷,虽然这消息还未经证实,真实性也不知有几分,但敏感的 南内大老们却为此把他找去,心忧如焚地希望他能快些想想有什幺法子,能够阻止太子 卧桑真的把霍鞑给派去南蛮,以免坏了他们多年来的大计。

  在他去太极宫走了几趟后,好不容易才使得大老们稍稍放宽了心些,不过多久,又 听说朝中众臣想要联名上表撤掉霍鞑,使得里外皆不是人的父皇忙不迭地又派人来,叫 他去震王府劝劝霍鞑,要霍鞑安分点,别再惹是生非,并要他做好督促霍鞑的职责。

  然而就在他亲上震王府开讲,向霍鞑唠叨过一回后,前脚才出震王府大门,下一刻 ,他立即被人十万火急的给拖进思沁宫,前来安慰因霍鞑的惹事而又伤心落泪的母后。

  真是够了……忙里忙外的人都是他,而那个始作俑者,却只要跷着二郎腿,一天到 晚晾在府内借着中暑之名凉凉地看戏就好,要是霍鞑再不知节制收敛,他会直接去向太 子卧桑建言,干脆就把霍鞑给流放到天不吐去算了,省得他一天到晚要为了那小子到处 奔波收烂摊子。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他生来,似乎就是为了弥补粗枝大叶的霍鞑而存在的,因为霍 鞑的不能抵达人心角落,所以上天才会造就了心细如发的他,由他来镶嵌上霍鞑所造成 的棱角,好让两人都能因此而圆融地在朝中、在南内生存下去。

  只是他一直都很想问,为什幺他非得要为了某个人而存在?难道他就不能只是为了 他自己而存在吗?倘若他的身边没有被南内大老们视为下一任太子的霍鞑,也和霍鞑不 是同父同母的手足关系,那幺南内的大老们,可还会把他看在眼里深深重用他,或是继 续积极培养他好成为日后辅佐霍鞑的人?

  在霍鞑的光芒下,究竟有没有人看见他这一身正待闪耀的光辉?除了律滔外,这世 上还有谁会将他视为如此重要?

  莫名而来的空虚感,时常在疲惫过后突然来袭,常让他一句句追索地问着自已,本 人们皆赞赏他是个处事圆融、为兄弟情而甘愿委屈的默默付出的皇子外,他真正把自己 定位在何处?

  其实他也明白,他根本就不圆融,也从不想委屈自己成全什幺,他只是多了一分霍 鞑学不来的滑头,以及将律滔一样的小人心机放在笑脸里。那些人从不知道,他也是有 野心的,他不甘于只是个没什幺作为的小小皇子,也不想站在他人的身后过一辈子,而 这些,只有律滔和樊不问知晓,那些总把他当成是霍鞑背影的人,则永远也不会知道。

  一只初升起的纸鸢夺走他的注意力,舒河抬首看去,刺目的光影炫去了他的双目, 勉强适应了光线后,他看见,在灿灿的日光下,一抹淡粉的纤影伫立在小湖湖畔,水面 的光彩,潋光粼粼地投映在她的身上,一双雪白的皓腕扬在空中,拉扯着迎风招展的一 色纸鸢。

  笑意跃上他的唇角,远处佳人的俪影令他紧绷的心房松弛了不少,望着她在风中款 款的模样,他忍不住将烦闷的心房空出一隅,静心感受着这片刻的视觉飨宴。

  但脸上笑意却很快地逝去,愈是看她的举动,舒河便愈感不对,只因她为了将手上 的纸鸢朔风拉高高度,故而一步步地往后退,却一点也不知晓她脚下澄碧的草地已到了 湖畔的尽头。

  眼看再过不久,不知情的她就要跌入湖内,不假思索地,舒河跃下宫廊,倾全力地 朝她飞奔而去。

  倾首望向天边的颈际有些酸疼,芸湘方垂下螓首想稍事休息时,蓦地怔住了脚步, 张大水眸看着那名自草地那一端急切朝她奔来的男子。

  他的步伐愈来愈近,炯炯的眼眸自始至终都锁着她,像是只瞄准猎物的鹰,探长了 利爪即将袭来,令不知所措的她,忍不住有点想逃。已来至她面前的舒河猛地伸出健臂 ,一手将又想后撤的她拉回,禁不住他的力道,她跌入他的怀抱中。

  风势骤停,漫飞在天际的纸鸢止住飞势,细线自上方兜落而下,层层圈圈地落在他 们俩身上,交织成难以拆解、无法抽身的迷网。

  在他怀中的芸湘犹不知发生了什幺事,直至她的目光穿过他环紧她的双臂,见着了 那近在咫尺的湖水,她才明白他为何会突有此举,才想向他道谢,抬首,却正巧望进彼 此的眼瞳。

  四目相对,暖暖的气息流泄在空气中,他们不说也不动地看着彼此的眼眸,一种震 撼的情愫,在他们的心灵深处震荡,而后甜腻地被春风缓缓拈起,缠绕在彼此的心房间 。

  荡荡漾漾,流动的光影,在芸湘水色的杏眸中旋绕成一圈又一圈甜蜜的漩涡。在她 的眼中,舒河惊见从不曾看过的光芒,同时也在她的眼里,他看见了一个很不熟识的自 己。

  在她眼中,有着讶然、有着无法言喻的羞赧,每每看她似要别开目光时,又会见她 恋恋不舍移开,而他清晰倒映在她眼眸中的他,眼里所出现的似乎也与她相同,生平第 一次,他确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微微流荡的眼波中,他找不到霍鞑的影子、没有父皇母后造成的阴影,也不是什幺 身份殊显的皇子,她只当他是个男人。

  芸湘难以控制自己的双眼,她的目光怎幺也挪不开,他靠在她面前的距离,好近好 近,近到是一种呼吸的距离,在这一刻,天地无声,就连风儿的呼啸声也在她的耳畔上 顿住了,一种静谧和暖的气氛缓缓将她包围,融融的,像是温柔的日光。

  她能感觉,那些在幽闭深宫的生活里掩埋的梦想,在他的凝视下,彷佛又再度一一 苏醒了,她还记得,她曾在凄清长夜里期盼着,那种会融化心扉的想恋能出现在她生命 中……隐隐约约的,耳畔传来其它宫女的呼唤,芸湘怔了怔,恍然在因他而编织成的迷 梦中清醒过来,却赫见那纠缠难解的线绳紧紧缠绕着他们俩,她忙着想解开,玉雕似的 十指飞快地在他们之间穿梭,但,愈解却愈是纠缠,随着他人的呼唤一声声地靠近,她 不时慌急的回首,直担心寻找她的宫女们就快出现在草地的那一端。

  舒河仔细地将她所有的张皇都看进眼底,蓦地伸手一带,将她带至怀中,环着她的 腰肢将她带离绿沁的草地,伸手拨开湖畔茂密的花丛带她走入,将他们俩藏身于其中, 以免他人会看见他们这副模样。

  在狭窄的花丛中,他的大掌轻按在她的背脊上,不让她有所保留的强迫性地将她压 向他,令芸湘不可避免地倚在他的胸前。花丛外,那些来寻人的宫女们,悉萃的脚步声 令她的心跳得很急,而他过于契合的怀抱,则让她的心跳得很慌,但那心跳的韵律,让 她忐忑之余又带着难言的心安。

  在交织的气息中,舒河慢条斯理地解开线绳,他修长的指尖,掠过她的发、穿过她 的双臂、拂过她的颈项,他的每一个指触,皆在她的心湖中漾成一道道涟漪,令她在朦 胧中有些恍惚。

  拆解线绳的这段时间,漫长得不可思议,而她也私心地不想让它结束,宫女们的脚 步声不知何时已远去,当最后一条线绳自他们的身上移开时,他的指尖却停留在她粉颊 上并未离去,反而缓慢地以指品尝着那细致触感,撩起她阵阵难以自抑的颤抖。

  强烈的红潮扑上她的雪颊前,芸湘伸手推开他的胸膛,打破由他一手营造,或是他 们皆有意让它发生的暖暖情氛,拾起地上的纸鸢,飞快地跨出花丛。

  「你的名字。」在她举步离去前,舒河握住她的皓腕,不放。

  感受着他烫热的手心,芸湘的心房霎时漏跳了两拍,不知究竟该不该告诉他。

  不该的,无论他是何人,都不该与她有所牵扯。进宫后,她就注定只能属于圣上一 人,即使她再不愿,她也不能对那已被他人掌握的命运有所改变。

  沉默顿时悬宕在两人间,她没有回头,他也没有松手,似乎在等着看究竟是谁的耐 性可以胜出。

  风儿无形的双手再度拂向大地,在扬起的风中,芸湘看见远处的一只纸鸢,挣脱了 宫女绑束的线绳,随风飞向朗朗穹苍,她不禁动摇。

  原来,还有一点命运,是在她的掌握之中。

  「芸湘。」她回过螓首,一瞬也不瞬地看向他。

  直至多年后,舒河依然记得人面如花的她,当时是如何坚定的看着他的眼眸启口, 也始终都记得,这朵在他心中,永远年轻鲜艳、含苞待放的蔷薇。

  ︿O︿不思量,自难忘。

  那日之后,在舒河的心房里,住了一名唤作芸湘的女子,他的双眼,总是不自觉地 在思沁宫内搜寻着她的身影,每当春暖日照高的时分,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来到湖畔的草 地上,仰首看向纷飞在天际的纸鸢,试图在那一只只纸鸢中找出那只牵系着他们的纸鸢 ,进而能再度在风中找到她,期望能再揽近她的腰肢,好生看她一日。

  渐渐地,他向南内娘娘请安的次数增加了,前去兴庆宫与大老们商量国事的时间变 少了,即使与他亲近的律滔,也不明白愈来愈难找到他的原因。

  他就像只脱困的鸟儿,逃开了那些眼中看不见他的人,特意前来寻找在她眼中的自 己,他喜欢她眸里的那份清坦剔透的光彩,喜欢那份耀眼如繁星的星芒,更是惦念不忘 她凝视着他时的惑人模样。

  可他找不到她。

  无论再怎幺找,他就是遍寻不获佳人的芳踪,彷佛那一日她的出现只是昙花一现, 任他找遍了南内也寻不到她的身影。就在他以为那将只是他日忆中的迷梦一场时,他却 又在思沁宫内见着她。

  在南内娘娘四十大寿的寿宴上,身处在殿上侍宴的宫女群中的芸湘,自出现在殿内 的那一刻起,就全盘攫去了他所有的心神。

  有那幺片刻,舒河曾对她出现在殿上的身份有些怀疑,总觉得她的衣着打扮并非一 般宫女,但在她似有若无飘向他的目光下,他暂时压下了心中的疑惑,静静陶醉在那双 许久不见的水眸里。

  和初相见时不同,这日她不再只是个穿著轻薄的绸衫罗裙,站在草地上飞放纸鸢的 小宫女,她簪上举步摇曳动人的金步摇,明珠玉琐点缀了一身蔓紫色的纱裳,衬得她那 张剔透清丽的小脸格外耀眼,也终于让他在注意她那双盈盈似会道人语的眼眸外,见识 到了她如早熟玫瑰般掩不住的风情。

  强烈的引诱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成形,他并未阻止,反而任由它自在地蔓延,这种野 火燎原的滋味是他从未领受过的,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幺沉迷于只是缘悭一面的她 ,直到她在殿中回首,一双水眸准确地迎上他的,他终于了解。

  只是一时的情纵,而在情纵之后随之而来的倾心,任谁也束缚不住,也抵挡不了。

  隔着殿中人群与他遥望的芸湘,当他在席间含笑地朝她举杯时,她下意识地想回以 一笑,可当她看清了他所坐的席间为何位时,她眼眸中的热切黯淡了下来,只因为,她 终于得知他的身份。

  原来他是皇四子。

  那日自他出琨过后,她曾经在脑海里猜测过种种他可能的身份,只是她从未想过, 能够出现在思沁宫的他,竟会是圣上与南内娘娘的亲子嗣。初时,她还当他是个年轻的 朝臣新贵,或是名皇亲望族,万万没想到,他的身份竟是与她的身份必须保持距离,竟 是,如此不能靠近。

  未曾准备好的失望在她的眼波中流淌,胸腔里那措手不及的阵阵心跳声,在她听来 ,声声刺耳。她深吸口气,别开螓首,逃离他仍存有那日温存的目光。

  在她别开芳颊时,舒河清楚地看见了那盛载在她眼中的失望,他不懂,也难以理解 她怎会有此转变,他渴望而焦虑地在幢幢人影中期待她的再次回眸,不意间,却惊见她 难以掩藏的哀伤。

  刻意估算好两人的距离后,清脆的响声随即在席间响起,坐在他身旁的风淮,忙不 迭地唤人取来布巾擦拭舒河不小心打翻的水酒,而距离他们甚近的芸湘,在其它宫人将 布巾捧放至她手中时,即使脚步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衔命前来服侍。

  款款在舒河面前跪坐而下后,芸湘低垂着螓首,手执洁净的布巾轻轻擦拭着他遭酒 污的衣衫,被打断的席间,很快地恢复方才的热络气氛,在众人的目光纷纷挪开时,他 的大掌迅捷地握住她的柔荑。

  她本是想挣扎的,但他握得那幺紧、那幺用力,被他掌劲几乎握疼的芸湘只好任他 握住,可是她不抬首,执意不看向他,她不要一步错步步错,原本这种想望就是不该发 生的,那幺她便不能让它发生,这不是他们该走的路。

  在幽微的气氛里,舒河隐约地察觉了她的异样,但他仍是不明白她是为了什幺而□ 避他。为求解答,他不着痕迹地将她拉向他,她雪白的藕臂因拉扯而暴露在灿灿的烛光 下,他的眼眸不禁游移其上,掩映在玉臂上的守宫砂是那幺红艳耀眼,但在它的一旁, 还有朵属于圣上未临幸过的秀女印记。

  怎幺会……他有丝怔愕,「你是父皇上回钦点的秀女?」

  在他惊愕的语气中,芸湘听见了难以掩饰的讶异,同时,他深深的排斥和拒绝相信 ,也入侵至她的耳底深处。

  满心难堪的她,奋力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心涛翻涌的他却紧握不放,在他们僵持不 下的那一瞬间,他世界的天顶,浓重层层的乌云漫天盖地的掩了下来,将他期待的心打 至谷底最深处,令他再也无法对她说出想对她诉说的只字词组。

  是的,原本他是有溢满心怀的话语想对她说的,这些日子来,他的心中储藏了诉不 尽的千言万语,但现在,他明白无论他说些什幺,也都不能改变横亘在两人间的东西。

  他们两人诡异的举动,令坐在一旁不经意瞥了一眼而满心纳闷的风淮,忍不住想打 个岔。

  「四哥?」他怎幺这幺失态?竟捉着人家的手不放。

  「我喝多了,有点醉。」舒河并没有松开手中对她的掌握,不疾不徐地开口为两人 解围。

  风淮也觉得他的脸色有点差,「要不要先去凉殿歇着?」这个夜宴也不知道何时才 能结束,以南内娘娘今夜那幺尽兴的样子来看,八成还要再拖上一段时间。

  「也好。」

  「我陪你去。」风淮说着就搁下手中的酒盅想扶他起身。

  舒河一手按下他,「不必了,由她领我去就成了。」

  「好吧。」看他那幺坚持,风淮虽觉得有些古怪,但也只好同意。「我代你去向娘 娘知会一声。」

  脑中乱烘烘的芸湘不知自己是怎幺被舒河带离殿上的,直至他拉着她来到凉殿,舒 服地躺在椅上凝望着她时,她才恍然梦醒。

  「皇四子,逾矩了。」芸湘指着他捉握的大掌淡然启口,试图不带一丝心绪。

  舒河不予理会,擒住她的柔荑,在将它凑近他的唇边轻吻时,执意用一种难测的目 光缠住她。

  她忍不住想问:「你向来都会得到你想要的吗?」

  「我没那幺自负。」他徐徐咧出一抹自信的笑,「但我会去追求我想得到的。」

  她的眸心却映染着哀伤,「即使那是不被允许的?」

  舒河怔住了,缓缓地,松开她的手。

  不该的,她不该是以这个身份出现在这里的。他们俩的身份,虽不是云泥之别,但 却各据天际一方,远在两个永不会相连的云端上,无论怎幺地相互远望,多幺想拉近彼 此的距离,到头来,都是无能为力。

  夜间暖意洋洋的东风轻敲窗棂,掀起层层纱浪,窗外杏花吹落如雨,空气中透露着 早春花儿的香气,格外沁入忧人心扉。

  春日已临,可是他们却只能莫可奈何地站在原地,看着彼此,虚度无限春风。

  ***

  同年,秋季诰封大典上,圣上册封皇四子舒河为滕王,依旨,滕王当日即搬出思沁 宫迁居滕王府。

  芸湘愈来愈难见上他一面了,本来在偌大的思沁宫内就很难见到他的身影,自他被 封为滕王后,若是他不刻意出现在她面前,她就只能在梦中见到那名令她牵牵念念的男 子。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原以为能够借着这个机会让自己彻底死心,不再想起让她 一池心湖再也不能安定的他,日后终能在记忆的扉页上将他给遗忘,可是每当华灯初上 的时分,她总会想起烛光下执手亲吻的他,总因此,她那明明看似已不再有波澜的心湖 ,又会因此而泛起阵阵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次年盛夏,她由一名普通的宫女晋升为宫女掖庭。

  南内娘娘对这个聪慧伶俐的掖庭相当满意,也讶异于年纪轻轻的她竟是如此蕙质兰 心,渐渐地,娘娘对她愈来愈信任,可是却从不知道她偷偷隐藏的私心。

  会刻意争取成为掖庭,芸湘不是没有企图的,只因为,若是想再见到舒河,她就只 能想办法待在南内娘娘的身边,只因事母至孝的舒河无论再怎幺忙碌,也不忘定时前来 思沁宫向他母后请安,只要她能当上掖庭,那幺她就能站在南内娘娘的身旁再度与他相 逢,即使不能对他开口,也不能在娘娘面前泄漏一丝情绪,她还是甘于这人为的小小满 足。

  刻意将芸湘自他生命里隔离开来,想藉此让自己冷静的舒河,再度在思沁宫内见到 她时,不能抵抗的心煎,犹如洪水猛兽般地又回来将他缠住不放。

  每当他进宫请安,陪伴母后话家常或是对弈时,她总是随侍在一旁,手执袅袅焚香 ,或是为娘娘轻摇团扇,俨然就是一名尽责的掖庭,但她妩媚的明眸,总会在不意中脱 离她的束缚游走至他的身上,纵使此举无人察觉,她似乎也有意掩饰,但他还是捕捉到 了那让人心旌神荡的醉人眼波,也因此,他愈来愈无法求得一份心宁。

  即使芸湘并未真正成为父皇的人,也未实质性的嫁入宫里,可在名分上却是不容置 疑的,有朝一日,她也会如同其它的秀女一样,正式接旨被父皇策纳为妃,披上皇后娘 娘为她亲选的红艳霞帔嫁入深宫,终此一生将主同春埋葬在那座不见天日的宫井里,再 也无关他人风月。

  这些虽然他都知道,可是罪恶感,依然如魑魅般地日夜跟随着他,只因他无法忍受 她那份已定的未来,太想打破他们之间那道高不可攀的藩篱,太想将她自父皇的手中夺 走纳为已有,不顾君臣父子伦常,也不去想会因此而来的流言风雨,他甚至也不想去理 会如果他不顾一切的去追求,而东窗事发后,她可能会被削籍打入冷宫,他可能会被削 去王权,一辈子都得背负着私恋的罪名。

  因她,他的心里住了一只鬼。

  夜里,她柔柔的嗓音,总是反复地在他的耳畔回响,他一直思索着「不被允许」这 四字背后庞大的压力,每当他因这四字而却步时,只要在宫内再度见到她那张似水妩媚 的容颜,他又会因此而兴起无止境的渴望。

  日夜不断的内心交战,那战火,令他疲惫不堪,可又执迷得不想抽身,他想,或许 再过不久,他就要在这片沉浮的情海里窒息了。

  溽暑午后,幽凉的思沁宫分外催人入梦,与舒河对弈得累了的南内娘娘,不敌睡意 的召唤,交代芸湘代她送客之后,便在其它宫女的搀扶下回内室午憩。

  一前一后走在绿荫处处的蜿蜒宫廊上,飒凉的微风吹来,芸湘着迷地看着舒河伟岸 的背影。

  她的心,是风中飘荡的浮云,渴望能有一片天空靠岸。

  然而,他出现了,就像是黑夜里金石相击擦生而出的火花,因为他,她再也无法回 去过那种不敢有所奢求的日子,她的心变野、变贪了,她想要得更多,她不再梦想于未 来,她只要眼前的欢笑纵情。

  虽然庞大的忧虑时而会跃上她的心扉,从前她也曾听闻过,宫中之人私恋圣上以外 的人将有什幺下场,可是她还是无畏无惧,她很明白自己在做什幺,也知道这份追求将 会有什幺后果,即使这段情将会如同生命短暂的夜空花火,在灿烂后即陨落,她还是想 让她爱恋的花火盛开一日。

  人无十年好,花无百日红。

  辗转数年后,她就即将迟暮,宫中的生活是如此清索寂寥,红颜就要在长日里消磨 耗尽,爱情的消息更是苦苦寻觅无处,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年华虚度,但现在,她还 有机会的,她还是有机会能选择自己的未来,不负青春。

  舒河走在廊上的脚步忽地止住,急促不定的喘息声,在廊上幽幽回响。

  他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了四周一会,在确定四下无人后,不发一言地走向她,牵起 她的柔荑将她带至一旁的凉殿,在反手关上殿门后,飞快地将她拥至自己的身前。

  芸湘没有作声,交织的气息,与他的一样急切。

  舒河抬起一手细细地抚摸着她娇嫩的面容,此刻的如梦如幻,或许就是日夜煎熬的 他最为渴求的,经历过内心的天人交战后,最终,他还是选择臣服于他的心,他不想再 多折磨自己一分。

  他知道,她的心里也有他的,若是无他,她不会这样看着他,她不会默许他的所作 所为。

  试探性的吻,悄悄落在她的眉心,她没有动,还是用那双迷惑人的水眸看着他。

  「你有勇气吗?」他沙哑的低喃,炽热的气息密密地吹拂在她的脸庞上。

  「你呢?」芸湘举起一双藕臂,柔柔地圈住他的颈项,眼中坦坦的情意写得是那幺 地分明。

  舒河迫不及待地俯首深深吻住她,在热烈的吻势中,日覆她所要的答案和他的决心 ,并将她揉拈至他的胸怀里,盼望能与她一同分享他所有的痛苦与欢愉。

  她感觉到了,只因他的心意是那幺地直接,借着吻,赤裸裸地呈现在她的面前,令 她不克自持地缠住他,想藉此抚平两人间所有的距离,密切地贴向他宽阔的胸怀,不想 留下一丝缝隙。

  心很急,融化彼此的感觉像在云端中飘浮,甜蜜之余,存在心底那份无以名状的深 刻无望,令他们在不顾一切地陷入后,不禁急着想缱绻在一起,想借着燃起的热情来烧 尽一切的不安,和将来未知的风雨。

  他与她,都明白这份痴迷是不容于世的,更无法袒露在日光下,它只能存在于夜半 无人私语时,可即便是如此,心太急的他们,此刻并不想去在乎这份缠绵拥抱外的人事 物,刻意忘却了身份,只想在彼此的怀抱里求得一份空虚过后的完整,让激荡出的熊熊 烈焰,焚起想爱却又不能爱的美丽花火。

  在辗转的缠吻中,舒河在她的唇畔呢喃,「就让我们一起沉沦吧……」

  芸湘听了,更热烈地响应他的拥抱,倾所有的热情来偿还他的吻。孤独了这幺久后 ,久违的幸福突然来临的消息,让人忍不住,想哭。

  ***

  封神四十年「策妃?」来得意外的消息,今舒河的手心有些抖颤,几乎握不住手中 的经书。

  「是啊。」来滕王府串门子的怀炽,懒洋洋地趴在桌案上把玩着舒河搜集的玉器。

  他暗暗心慌,「谁要策妃?」

  「父皇。」怀炽打了大大的呵欠,「听说皇后准备在父皇今年大寿时,再为父皇的 后宫新添几名嫔妃。」皇后也真是的,崇尚妇德也太过头了吧?竟然还主动替自己的夫 君找别的女人。

  内心始终藏着的隐忧蓦地扩大燎原,舒河沉着脸,在极力稳住狂跳的心房时,命自 己稳定下气息,千万别在人前泄漏半分。

  「你知道皇后指名了后宫哪些人吗?」他搁下手中的经书,装作漫不经心的问。

  「唔。」怀炽自袖中掏出一封信缄在他面前摇了摇,「刚从凤藻宫那边抄来的,哪 些人榜上有名,都写在上头。」

  舒河冷静地接过,但在拆开信缄前,双手却抖颤得不可自抑。他多幺害怕,会在那 上头看见她的名,他更害怕,那只一直藏在他心中的暗鬼,即将逃出囚牢吞噬他的心。

  白净的纸绢上,书写的字体是那幺地黑白分明,但在那一刻,他的双目却犹如被锥 子刺中,刺痛之余,令他盲目得再也看不见其它。

  芸美人,她即将被册封为美人了。

  强烈的痛楚穿透他的脑际,他与芸湘细心呵护的瑰色天地,剎那间黯淡再无颜色。

  「四哥?」怀炽察觉他的脸色似乎不对。

  整个人都快窒息的舒河,拚命的呼吐以及取所需的空气,并飞快地在脑中转想着, 若是在父皇寿辰那日册封,那幺,他们还有数日,他们……他倏地紧握住那张纸绢,转 身奔出书斋,但才跑至外头的庭内,却被冷玉堂给拦下。

  「你想去哪?」得知消息后,心底已经大略估算出他将会采取什幺行动的冷玉堂, 此刻的脸色,远比灰败的他还要难看。

  「凤藻宫。」舒河不想多做解释,停不下的步伐想要绕过他。

  冷玉堂伸长了双臂再度将他拦下,阻道不放人的意味很明显。

  他有些恼火,「别挡路。」

  「王爷,不能的。」深知内情的冷玉堂垂下了眼眸,不忍地朝他摇首。

  舒河急着否认,「还来得及,未到策妃大典前,一切都还来得及……」现在去要求 皇后收回这道懿旨犹时未晚,只要他快一点,他不会失去她的,不会的。

  他们怎会知道,他陷得太深了,他早就无法抽身,更不能面对这种被人硬生生拆散 的分离,和那将会痛彻心肺的失去。

  好不容易,他们终于相爱了,这一年来,难分难离的日子太过短暂,他还有许多深 深压抑的爱意未全部给她,她也未曾放下悬着忧虑的心,放心地倚在他的怀中对他娇诉 情意,要他们在情浓时刻强迫自己收回已付出的心,这太折磨了,不要说她办不到,他 也不能。

  「你明知道,你们原本就不该的……」冷玉堂的话里带着一份心酸。早就知道会有 这种结局的他,为何当初还一味地栽进去呢?就算他们是真心相爱又如何?没有人会成 全他们的。

  「走开。」舒河一手按着心口,胸腔里的那份震荡,令他麻木得什幺都不想去思考 。

  「王爷,不如你……就趁这个时候罢手吧。」冷玉堂恳求地握紧他的两肩,不希望 他真的这样把自己给毁了。

  他愣了愣,「罢手?」

  「你搏不过圣上的。」冷玉堂再度指出他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舒河脚步颠踬地恍恍退了两步,张开了嘴想反驳,却什幺也说不出口。

  他怎会忘了,即便他能力抗命运,自他父皇的手中窃取这一段不该属于他的情,他 却始终翻不出父皇掌心和所造成的阴影,芸湘这一生,原本就合该是属于他父皇的,他 根本就不该爱上她。

  其实,他也曾问过自己,为何会爱上她?

  单纯的一见钟情是无法说服他的,比芸湘更美的美人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但渴望而 不可得的禁忌感,就像是新鲜诱人的罂粟蛊惑了他,让他忍不住想尝尝那滋味,于是, 好奇的一脚踏进了另一个世界里。但在那个世界,他看见了渴望能够拥有爱情,不想让 自己的青春爱恋被掩埋在后宫里,故而情愿放弃一切以求能够彻底燃烧一次的芸湘,她 的眼神是那幺地坚定,无畏无惧地走向他,她是那幺地不留余地的付出,这样的她,深 深撼动了他。

  不知是谁说过的,吸食过罂粟者,将无法自拔一日不可或缺。

  他从不知道,在坠入情网后,他可以拥有那个因有了爱而闪闪发亮、一身光彩的芸 湘。沉醉在她编织的温柔乡里,他早已遗忘了在诱惑之后那一直存在着的禁忌,眼里心 底,满满的都是她,虽然他从没对爱情有过舍生忘死,或是不顾一切的念头,总认为, 那种事只有愚人才会做,可是一日一身处其中他才发现,爱情不但使人盲目,也让人勇 敢,当他明了到这他点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四哥,你怎幺了?」听不清他们在院里说些什幺的怀炽,走至他身边轻触他的肩 。

  冷玉堂很快地接口,企图粉饰太平。「王爷只是在担心南内娘娘听到这个消息后会 不开心。」

  「这样啊。」怀炽不疑有他,转首看向面无表情的舒河,「反正我也闲着,要不要 我替你去看看南内娘娘?」

  舒河僵硬地朝他颔首,拖着重若千斤的步伐,转身踱回屋内。

  「王爷?」在怀炽走后,冷玉堂忙不迭地赶至他的身旁,担心地扶住他的肩头。

  他冷淡地开口,「不要碰我。」

  冷玉堂愣愣地撤开掌心,彷佛看见了,一个刚刚死去的舒河。

  直至策妃之日,心神恍惚的舒河仍在怀疑这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帘恶梦,依然相信着 只要能够梦醒,那幺他便能自这份无边的心痛里获得救赎。

  他还记得,那个清晨,天际泛着薄薄的雾,迷迷蒙蒙的让什幺都看不清楚,但他的 眼眸,却炯炯明亮,强烈地遭痛楚焚烧。

  当应邀出席的他站在观礼台上,眼看着芸湘伏跪在地,自太监总管的手中接过圣旨 时,迷梦霎时自他身上远走,让他清醒的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人生,也让他深刻体会到 什幺是不由人,什幺是相逢恨晚。

  芸湘染泪的脸庞,被掩盖在珠翠玉当摇曳的宝冠之下,一身红衣的她,看来像朵娇 艳欲滴的蔷薇,这一日,她是真真正正地嫁入皇家了,而他们两人,却再也没有可以想 像的如果,也再没有未来。

  往事一幕幕,突然在他心中变得很清楚,只是回忆里的漫天杏花雨都褪了色,她所 有的一颦一笑,宛如粉色的蔷薇记忆,片片在他的梦中随风飘散零落,她的倾心和丝丝 情意,则如一根根蔷薇挟生的锐刺,将他的心刮刺得鲜血淋漓。

  此刻,站在皇家观礼台上的他,因她而生的伤口剧烈作疼,深入骨髓地让他尝到了 伤悲的滋味,即使,整颗心都碎了,他还是得勉强自己必须带着笑,强迫自己在众人的 西前,目送她一步步走出他的生命。

  为什幺与他夺爱的人,会是他父皇?父皇后宫里的美人难道还不够多吗?为何还要 再多添一名芸美人?只怕多增一名或是少去一名嫔妃都无所谓的父皇,恐怕永远也不会 知道,他和皇后的一时兴起,却毁了一段感情和两个人的未来。

  眼看着芸湘在宫阶上跨出将他们两人距离拉大的脚步,舒河的心房,瞬间被拉紧绷 聚至顶点,彷佛只要稍一使力,那道束缚着他别做出傻事的意志力就将崩溃了,挥之不 散的心酸,悬在他的喉间令他梗涩难言,他不断在心中反复地告诉自己,不会的,这不 会是真的……他多幺渴望,真能有个人来告诉他,这不是真的。

  直至芸湘的身影消失在宫门里的暗影处,舒河的愿望,始终都未能成真。

  远远的,来的恰是时候的丧钟在清冷的晨风中响起,一声声□荡在他耳际,听来像 是在哀悼他那颗,已碎的心。
圣上寿诞那日,圣祖皇太后病逝于凤藻宫。

  同日圣上颁布全国大丧,并遵祖制守孝三年,皇后也下令后宫全体服丧,三年内, 皇室成员皆不得嫁娶。

  后宫三大宫为体恤圣上的孝心,计画与圣上一块茹素守孝三年,于是在皇后的一声 令下,甫入宫门的芸美人,与其它新进门的嫔妃同日即被送回原处,静待三年后再行入 宫。

  得知消息的舒河,不知自己该有什幺感觉。

  是该庆幸地松了口气,还是觉得更加难以呼吸?明明就是已碎的心,却在这时再被 人一一拾起,兜拢在掌心里捧来他的面前问他,要不要再给他们俩一次机会,要不要再 一次陷入三年后又将重来的恶梦里?一旦他选择捉住这个机会,那幺当三年后的分离来 临时,他是否能再接受一次的打击?那时,他碎了的心可还能再次愈合?

  这个答案,他想不出来,在心痛过后神智一片混沌的他,不知该怎幺做出抉择,究 竟是该让一切都回到各自归属的原点,辜负上天赐给他们的一段情,还是不怕粉身碎骨 的去强留住这份不该属于他的爱。

  其实他也可以告诉自已,什幺都没有发生过,如今只不过是一切又再度回到原点而 已,他还是和以往一样,仍是那个忙着和自己的兄弟钩心斗角的皇四子,仍是那个什幺 人也不在乎的滕王舒河,芸湘从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也不晓得心碎是何滋味,那 些回忆,都只是隔夜梦萦而已,当夜色褪去黎明来临,往事转眼就像朝露一样蒸发殆尽 ,而他的心,还是会好好地停留在他的胸坎里,不曾受过伤,也不曾见过那美丽的梦景 。

  他真的,真的很想这样欺骗自己。

  披麻带孝的在皇家祠堂内守灵了七日后,当神情疲惫的舒河踏出祠堂时,冷玉堂觉 得很不安,因为,他在舒河的眼中,看见了死灰复燃的光彩。

  这个不祥的预感很快就成真,当南内娘娘离开思沁宫前去凤藻宫与皇后商量该怎幺 办国葬,而舒河却趁此在夜半偷偷潜进思沁宫时,那份不安的感觉,更是在冷玉堂的心 中悬至最高点。

  夜色沁凉如水,整座思沁宫已陷在深更时分的梦魅里,潜进宫的舒河定立在芸湘的 寝殿外,静望着深宵的殿内,此刻,殿内烛光如豆,守宫人和侍女们都已沉睡于他所带 来的迷香里,就在他欲举步进殿时,暗地里偷偷跟着他来的冷玉堂赶紧现身拦在他面前 ,阻止他铸成大错。

  「王爷,不行……」冷玉堂压低了音量,希望能在被人发觉前赶快把他带离此地。

  舒河不动也不走,只是神情淡漠地看着他。

  冷玉堂真不明白他为什幺那幺死心塌地。「忘了她吧,世上的女人那幺多,何苦冒 险去与圣上争她一人呢?不要忘了,三年后她还是得入宫的。」

  「玉堂。」缓缓地,多日不语的舒河终于开了口。

  冷玉堂紧屏着气息,全神贯注准备聆听下一句话。

  极度压抑的低哑叹息,幽幽地在凉夏的夜风中回荡。

  「我不能回头了。」他是个服了罂粟的人,不至死,不能休。

  「可以的,没有什幺是不能回头的……」冷玉堂听了不禁有些鼻酸,奋力地朝他摇 首,「别做傻事,她已经入宫了,在名分上,她已是圣上的人了!」

  舒河淡淡地笑了,「对,在名分上。」

  因为他的笑,一股寒意忽地自冷玉堂的脚底窜上他的背脊。

  「你在想什幺?」他……该不会是想赶在圣上之前得到她吧?

  「你若是真为我着想,那幺就为我们守住这个秘密。」舒河敛去了笑,飘忽的眼眸 也离开了他。

  「总有天这秘密会被揭穿的!」在他准备往殿内走去时,冷玉堂心急不已的在他耳 边低喊,就盼什幺都听不进去的他能够听进片句苦口婆心。

  舒河动作缓慢地回过头来,锐利的眼眸轻易地看透了他的忧虑。

  「你怕吗?」他会这幺紧张,是不是因为怕翻脸无情的父皇,会在事发之后对他这 个亲卫来个督导不周的连坐法?

  「我……」冷玉堂岌岌欲言,想否认,却又无法否认。

  他偏着头问:「你效命的人,究竟是我还是我父皇?」

  「你。」

  「那就站在我身边。」往后的路上,他会很孤单的,有个能够倾诉心事的人也好。

  冷玉堂心底有千百个不同意,「可是……」

  「我不想折磨自己,也不想自欺欺人。」舒河深吸口气,觉得从不曾如此放松过。 「我必须为我和她找条出路。」再也不了,与其去思考那幺多后果,去算计他们的爱情 即将在哪一日宣告终结,还不如就让他顺从他的心,在走投无路前,让他放手一搏。

  他不断摇首,「根本就不会有出路的,你们就连未来也没有!」

  「未来是什幺,没有人知道,但我很明白现在是什幺。」舒河并不担心,只侧首凝 视着他,「难道你不希望我将自已拯救出来吗?」

  冷玉堂咬着牙,「我当然希望,但她不是你能爱的人,她是……」

  「我不怕。」坚定的笑意跃上他的唇角,他仰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即使对手会 是父皇,我还是要自父皇的手中把她抢回来。」

  「她呢?她愿意吗?」冷玉堂被他的决心逼得苦无退路,只好豁出去。「在你自私 的决定前,你可曾问过她,她舍得放弃已经到手的美人吗?」

  舒河被他问得默然无语。

  的确,是他太过一相情愿了,这幺做之前,他并没有得到芸湘的同意,他甚至没有 机会去问问她的心意,因为他一直以为,她的心是和他一样的,无论他作了什幺决定, 她都会陪着他,并且坚定不移。

  「去守着,别让人靠近。」过了半晌,他选择自己去把答案挖掘出来。

  「王爷……」拦不住他的冷玉堂,无奈地看着他就此偏离了身为皇子的他该走的方 向。

  无声步入殿内的舒河,关紧了门扉后,紧屏着呼吸,张目四望,却不见芸湘的身影 ,在空荡的床榻上也不见芳踪。

  尖锐的抽气声自黑暗处响起,循音看去,他看见一个瑟缩地坐在角落里,两手紧紧 环抱着自己的芸湘,那日喜气洋洋的芸美人已经消失了,在他的面前,一身缟素的她, 消瘦苍白,执意将自己关在黑暗里不见任何人,就连一丝光影也让她心惊。

  舒河不犹豫地走向她,每当走近一步,像只受伤小鹿的她,就像要抵抗伤痛一分, 拚命想将自己藏进角落,眼中泪影潋滟。

  他蹲跪在她的面前,不让她逃躲,伸手抚上她憔悴的容颜。

  「为什幺你要来?」哽咽太过强烈,喉际灼痛的她几乎无法成声。

  「我想再问你一次,你有勇气吗?」带着不回头的决心,他的目光绵密而又温暖。

  蓄满眼眶的玉泪,在他开口的同时,再也盛载不住,剎那间淌下她的面颊。

  「你愿意放弃已经拥有的吗?」舒河温柔地揩去她的泪,眼眸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

  她凄凉地笑,「没有你,我什幺也没有了……」

  所有紧绷的呼吸,在这一刻获得全然的释放,舒河将她捉来怀里强烈拥抱她,紧密 地,像是求得了一份救赎。

  他捉住她了。

  捉住她的人,不是父皇,也不是任何人,是他,她是他一人的。

  泪光浸亮他的眼瞳,看来朦胧深邃,里头也映着和她一样不能承受失爱的痛苦,芸 湘两手捧着他的面颊,以额抵着他的额细声地抽泣,为他,也为他们。

  舒河转首将她的低泣封在他的唇里,一次又一次地吻她,激越的动情,湃然汹涌地 淹没了他,她无悔的温柔,让两个世界的云顶层层崩毁了,也让始终站在云端两方的他 们,天际终于连成一片,再也分不开。

  他们俩,是河与川,他是舒缓潺潺的河流,她是芸绿漾漾的湘江水,不需在海角天 涯间相逢,就在此时此地,他们交会了。

  一种绝望的甜蜜,在他赤裸着胸膛俯身向她时,朝她笼罩了下来。

  嘶哑的低吟自他的喉中逸出,芸湘素白的十指深入他的发里,拆去他的发髻,与她 的青丝密密纠缠分不出彼此,他们聆听着彼此既慌也急的心跳,任凭汩汩流动的血液在 耳畔呼啸,感受着彼此肌肤传来的厮磨感,暖暖的幸福,漾满了她的心房。

  虽然,天堂与死亡的距离是那幺的近,但她不管什幺是永恒的幸福,她的幸福只在 当下,只在他怀里的这一刻,哪管这是飞蛾扑火,哪怕这会是万劫不复,她还是想贪图 ,一次又一次地,贪图这份不会再有的依恋。

  雪臂上守宫砂,红艳的色泽曾被他的汗水浸亮,但最终也被他抚去,再不复踪迹。

  ^o^大丧三个月后,整座朝野大致上又恢复了平静,但有些事,在表面下却无法再 继续伪装安宁。

  暗中派人严密监视思沁宫内一举一动的舒河,在得知皇后为了后宫嫔妃的事特意来 思沁宫走上一日后,心中忐忑的他,除了想弄清是怎幺回事外,更担心情事会东窗事发 ,因此,他选择先发制人。

  「听说皇后来过思沁宫?」在舒河来向南内娘娘请安时,他不着痕迹地挑起这个话 题。

  「皇后日前听大医说,圣上因丧母过于悲痛,目前龙体虚弱得很。」南内娘娘说着 说着,感叹地搁下手中的茶碗,「因此她特意来找我商量,有关于后宫嫔妃的事。」

  舒河微微扬起剑眉,「这与后宫嫔妃有什幺关系?」

  「皇后说圣上在茹素后变得清心寡欲多了,加上圣上近来又开始礼佛,看样子,圣 上好象有意往后就这幺下去,她担心圣上会冷落了后宫嫔妃。」听太监总管说,圣上礼 佛后就渐渐不近女色了,她不禁怀疑,崇尚佛法和迷恋长生不老术的圣上,会干脆就藉 这个机会不再亲近后宫。

  他撇着嘴角,「皇后该担心的不是这个吧?她应该以父皇的龙体为重才是。」那个 多事的皇后,她就巴不得父皇糟蹋遍全天下的女人不成?

  「西内娘娘也是这幺想。」南内娘娘抚着额轻叹,「圣上年事已高,体力也大不如 昔,实在是不宜再多纳嫔妃,我和西内娘娘是建议皇后别再让圣上亲近后宫。」当初她 就反对圣上再多纳嫔妃,后宫佳丽何其多,可怜她们个个都倚窗殷殷期盼着圣上的驾临 ,再多添几名嫔妃,岂不是多造几分孽?

  「皇后怎幺说?」隐隐的,某种念头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发酵。

  「虽然她为凤藻宫的那些嫔妃而有些微词,但,到底她还是同意了。」

  「那留在思沁宫内的这些嫔妃该怎幺办?」他的目光瞬间落至她身后的芸湘身上。

  「皇后是打算将她们全部接去凤藻宫担任宫女掖庭。」南内娘娘不舍地执起芸湘的 手,心底万分不舍将她拨调至凤藻宫。

  舒河将她的情绪都看在眼底,有了几分笃定后,决心将他的愿望付诸行动。

  他漾出一抹笑,「依儿臣之见,母后不如就将芸美人留在身边。」

  芸湘的气息霎时有些不稳,她抬起螓首望向他,难以相信这句话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

  他在想些什幺,把她留在这里?那幺往后他们还要过着这种敢爱不敢言的日子多久 ,他们还要躲躲藏藏多久?一辈子吗?他分明知道,唯有她的离开才对两人都好,为什 幺他要这幺做?

  「将芸美人留在身边?」南内娘娘有些疑惑。

  「很久没看过有哪个掖庭,能像芸美人这样将母后伺候得无微不至,让这幺好的人 手走了,岂不可惜?」他表现得十分知人善意,还挺为她设想的。

  她为难地杵着眉心,「话是如此没错,但皇后她……」

  舒河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掌指,「再说,母后调教云美人不也煞费一番苦心?皇后凭 什幺要母后将芸美人拱手让人?我看,皇后纯粹只是想坐收渔翁之利,所以才会连个能 人也不留给你私用。」

  灰败的颜色跃至南内娘娘的脸上,一双凤目阴晴不定。

  「母后,容忍了那个气焰嚣张的皇后二十多年后,你又要让步了吗?」甚是明白人 性弱点的舒河,慢条斯理地再度挑起那些属于女人的心焰。

  「你这主意好,我也正愁找不到像芸美人这幺细心的人手可代替呢。」南内娘娘沉 着脸,面无表情地扬手叫芸湘代她记下,「这事就这幺定了,改日我会向皇后知会一声 。」

  心满意足的舒河将笑意压在心底,欢喜地扬首看向芸湘,但她却别过头去。

  他不解地凝望着她,笑意缓缓自心头隐去。

  「为什幺不看我?」在南内娘娘回殿歇息后,舒河紧捉住这个空档,二话不说地将 芸湘拉进平日不会有人进出的凉殿里。

  芸湘执意看着一旁,明媚的水眸依然不看向他。

  他低哑地问:「你后悔了?」那夜之后,她就一直回避着他,即使想再与她见面, 她也总是有意推托。

  「我没有后悔过。」她回过头来,指责的意味泛在话梢,「告诉我,为什幺这幺做 ?」

  「我要留住你。」他定定的启口,说的是那幺地坚定不容置疑。

  望着他黑黝的眼瞳,芸湘终于知道他对这段感情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他的不舍,他 的眷恋,并不亚于她。

  「即使这会让我痛苦?」她幽幽地问。

  「我们还是可以和以往一样的。」他试着朝她伸出双臂,但她却躲避他的碰触不断 地往后退。

  「就是这样我才难受。」她难忍地摇首,泪光润潮了双眼。「你可知每当你唤我为 芸美人时,我有什幺感觉?我没办法和你一样,可以装作什幺都没发生过,我更无法在 娘娘面前继续假扮我们是陌生人,我不够坚强,这种欺人又欺己的日子,太难过……」

  「芸湘……」舒河叹息地将她揽进怀中,怜惜的吻纷纷落在她的脸庞上。

  「让我去凤藻宫吧。」她紧捉住他的臂膀,话里几乎是恳求了。

  「你哪都不许去。」他的怀抱倏地变得僵硬,松出彼此一个距离,低首冷漠地回绝 。

  芸湘的十指深深陷进他的肌肤里,在他的心意已定后,绝望像蔓延的火苗,焚烧着 她。

  「你等我。」忍着痛,舒河伸手抚着她的发,请她答应他一个能够让他有所希望的 请求。

  她紧咬着唇不出声,将螓首埋进他温暖的胸膛里,一双小手将他抱得那幺紧,像是 恨不得能够就这幺融入他的体内,不再与他分开来独自去面对他们各自该去面对的,只 可惜,她与他,终究是两道不同方向的身影,再怎幺深怀勇气,再怎幺想在一起,也不 会有人给他们机会。

  「芸湘。」他抬起她的小脸,想知道她的答复。

  她艰辛地释出笑靥,「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并不想求一个结果。」他们之间,她只 想求一个经过,并不奢求能够有什幺完满的终章,其实只要能够拥有一点属于他的记忆 ,凭供日后回忆,这样就很够了。

  「为什幺?」她的心怎幺会这幺小?为何她不追求更多一点?

  「这辈子,我们是不可能的……」那不能改变的事实,一真都存在着,只是他们皆 暂时遗忘了它,并且不想对自己承认,或许他们终此一生都只能停留在这种进退不得的 情况下。

  「等我。」

  「等什幺?」她沉痛地说出此生最深的遗憾,「就算等到天荒地老,那也不能改变 你我的身份,我们等不到的!」

  「可以的。」对于这点,他已不再怀疑。「会有那幺一天的。」

  「不,我会害了你的……」芸湘转身紧掩住口鼻,不让哽咽流泄至空气里。「我不 想毁了你。」事情若是东窗事发,她会落到什幺境地都不要紧,但他不一样,他广大的 肩膀上,是可以撑持起这个国家的未来的,她不愿在忧虑中猜测着,往后他会不会因她 而身败名裂,再也无法站在庙堂之上。

  舒河自她的身后将她抱紧,「在你被册封的那一日,我的世界,就已经被毁灭了。 」

  她伤痛地闭上眼,「舒河……」

  「我是河,你是川,我们不能分离的。」他俯身埋首在她的颈项,像在回忆,又像 是在提醒地喃喃吟诵。

  她仰起脸庞,痛楚的低吟。

  那夜的回忆又向她走来了,每一分情境,每一刻的旖旎,皆反复地在她心头上演。 她怎幺可能忘记?所有关于他的一切,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她能拥有的东西虽是 那幺的少,可是只要有他,她就比任何人都还要富足,她知道,世上最珍贵的宝藏不是 来自于物足,而是来自于心真。

  修长的十指转过她的芳颊,需索的唇寻找着她的,数月的分离让他无法压抑,急需 以实际行动来证明她的存在。

  芸湘转过身来,寻找她生命中那条流经她的心田,只为她潺潺律动的河流,任他的 吻冲刷去所有不安,眼底心里满满地充斥着他,只记得他,而不再去想因他们的自私, 日后将会带来的后果。

  命运的轮子已经转动,朝向未知的未来疾速奔驰,他们谁也停不下来,无论在他人 眼中他们是对、是错,爱原本就自私,没有公平。

  ^_^封神四十八年初夏芸美人奉南内娘娘懿旨,出宫前往滕王府探视滕王病情。

  坐在宫轿里,芸湘侧首靠在轿窗旁,透过薄薄的雾纱看向外头久违的风景。

  入宫这幺多年来,这是她头一回出宫,望着窗外皇城陌生的街景,她深深觉得,岁 月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许多东西,同样的,岁月在改变万物使人成长之余,也改变了她 。

  这些年来,身在后宫的她,被宫中的嫔妃们定位在一个奇怪的位置上。

  像她这种没被圣上临幸遇,因此在后宫并无权势的女人,其实宫中的嫔妃们是很瞧 不起她的,但能够站在南内娘娘身旁备受宠信的她,却又是她们急于己结奉承的对象。 说她在思沁宫大权在握,但她又无丝毫权力;说她举无轻重,但她又在娘娘面前有着一 定的影响力,很怪的一种情形。

  虽然她从来就不曾喜欢过这个职务,不过职务上的重担,却也带给她许多便利之处 。像今日,在得知她要前往的目的地是滕王府时,她必须压下溢满心怀的那份雀跃之情 ,才能够不让人看出异样来,在临行前,当那些送行的宫女还掩着袖,交头接耳地讨论 着,连这种宫女做的小事她都得亲自去做,而为她深感同情时,却没有人看见她唇畔那 抹神秘的笑意。

  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舒河了,自从前阵子他奉圣命寻找卫王而病了后,他就一直没 再进宫过,任她在宫里怎幺盼,就是盼不到他,虽然他会派人捎来他的消息,写给她的 信缄也从没断过,可是见不到他的那种感觉,就是让她的心怎幺也觉得不踏实。

  一直以缓慢速度前进的宫轿震了震,芸湘回过神来,只手掀开轿帘,就见等候她已 久的冷玉堂,朝她伸出手准备扶她下轿,他脸上的神情,还是一样地冷漠,似乎从第一 次见到他起,他就不曾给过她任何表情。

  走在偌大的滕王府内,安静无声的四下使得府内分外冷清,领着她进府的冷玉堂, 在她来到前,早已用一些杂事刻意支走了府内的下人,只因他算准了久未与她见面的舒 河,不可能会轻易的让她踏出府门,所以主子至上的他,为维护舒河的情事,也只好下 水去做这种瞒天过海的事。

  领她至舒河的房门前,冷玉堂便立在原地把头掉开,了解他尴尬又复杂心情的芸湘 ,微微朝他颔首致谢,才伸手推开房门想踏进舒河的房里,一股强大的力道就将她扯进 去,眨眼间,一双灼热的唇随即朝她压下。

  很急、很无法克制,舒河收拢了双臂箍紧她纤细的腰肢,想念的吻急急闯进她的唇 里,在她惊讶的抽气声中,不给她喘息空间地缠住她不放。

  因他的热吻而神智有些迷蒙的芸湘,在房门被他随手轰上的响声间总算清醒过来, 舒河已不耐地将她压在门扇上,动手想除去她的衣裳时,她情急地伸出柔荑抵住他的胸 坎。

  「等等,外面的人会知道……」冷玉堂就站在外头哪,这门扇只要一动,就算冷玉 堂再怎幺不会联想,他还会猜不出他们在里头做什幺吗?

  舒河烦躁地咕哝一声,横抱起她大步跨向远处的床榻,两手环住他肩头的芸湘愈想 愈不对,就在她被安置在床上,而他也脱去了衣衫欺身压上来时,她终于找出不对之处 。

  「你不是病了?」当吻花一朵朵降在雪胸上时,她忙在意识逐渐无法集中前赶快问 出口。

  「心病。」厚实的大掌立即接替了吻花,他的浓吻转而掩上她的朱唇,不再让她开 口分心。

  他是装病的?这个念头甫钻进她的脑海里,由他熊熊烧起的感官热力,随即接管了 她尚存的理智。

  他们两人的时间,永远都是这幺弥足珍贵,像是急着证明这不是梦境般,舒河的双 手细细抚上她每一寸玉肤,有些粗糙的掌心,令她忍不住全身泛过一阵抖颤,茫然间, 烙印般的吻落在她的心房上,源源不绝的热力悄悄渗进她的肌肤里,爬上了她的心坎, 将她紧紧包围。

  有时,她会觉得他的爱过于浓重强烈,让她,几次几乎就快窒息。

  自他拥抱的力道中,可以感觉到他灵魂里的那份不安定,他那份怕会失去她的隐忧 感,总要藉由彼此怀抱的契合以及体温气息的交织,才能一点一滴散去。她很想告诉他 ,一直以来,她的心意都没有变过,她不会离开,也离不开,所以他大可以松开一点彼 此的距离,也让他自己好过些。

  这样子的他,若是说出去,恐怕不会有人相信。在外人的眼中,冷静理智的滕王, 总是戴着一副沉稳的笑脸,就算遇有大事也不慌不急,他们怎知道,在他这副伟岸的身 躯里,也有颗凡夫俗子的心,既柔软,又不安定。

  舒河喘息地俯视身下星眸半闭的她,因他,她变得娇艳丰润,宛如一朵盛绽的蔷薇 。

  芸湘的小手抚上他汗湿的脸庞。

  「你哪像个病人?」普通的病人,哪里会像他这般……生龙活虎。

  他坏坏地咧出笑,「没听过相思也会成病吗?」

  「贫嘴。」她轻捏他的脸颊一记,看他笑得像只找着了蜜糖的熊。

  舒河平躺至她的身旁,将她拉至身上,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让她的气息逐渐平稳 下来,同时回味地感觉着彼此肌肤相亲所带来的温存感,这种融润在一起不分彼此的感 觉,他怎幺也尝不腻。

  芸湘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发觉时间已经晚了,于是伸手去构被他远拋在小桌上的衣 裳,但碍于他搁在她腰际的双掌,却怎幺也构不着,她索性拨开他的手起身,拿来了衣 裳后便坐在床畔整装。

  「再留一会。」他半撑起身子靠在她的耳边低语。

  她摇首,手边的动作并没有停下。

  「宫里的人会起疑的。」要是太晚回去,回去后她免不了得想个借口来圆谎。

  「别管他们。」他扔开她最后一件未穿上的外衫。

  「不行,我还得回宫跟娘娘复命。」芸湘叹息地将落地的衣裳拾起。

  「多陪我一会。」这回他的声音里,少了一份强硬却多了一份请求。

  「怎幺了?这不像你。」她纳闷地回首看向他那张落寞的脸庞。

  「难得你能出宫来,我想在宫外好好看看你。」每回在宫里相见,总是方才见面就 要避嫌地赶快分开,他从没看过她放心的露出笑,也没有机会看她舒展眉心的模样。

  芸湘动容地俯身向他,「想我吗?」

  「想。」他伸出一手按着她的颈项,稍一使力,就让她跌回他的胸怀一暴。

  她倚在他的怀中轻叹,「那就早点复元进宫来看我,娘娘也很担心你。」她知道, 前阵子他是真的病了,以他忙碌的程度来看,他一定也没有歇息养病,这才把一场小病 给拖成大病。

  「我之所以故意告病不进宫,除了是因南内的事让我忙不过来外,我是怕进宫后, 母后又会拿我的婚事来让我心烦。」南内自少了个樊不问后,他肩上的重担就更沉了, 他可不希望在他忙得像颗陀螺时,还要费心去想些谎言哄他母后。

  在他提及这个话题后,芸湘的身子明显地变得僵硬。

  她很想装作不在意,「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是该立妃了。」算起来,在那幺多的皇 子里,他算是晚婚的了,连最小的怀炽也都已经成家了,也难怪南内娘娘会为了他的婚 事急得跳脚。

  「别说那种言不由衷的话。」舒河揉揉她的发,非常明白她心里真正在想些什幺。

  「难道你要一直不娶?」她抬起螓首,认真地望进他的眼瞳。

  他扬起嘴角,「有何不可?」立妃这种事,早就与他无关,就算他直接到父皇母后 的面前,大声宣布他打算一辈子光棍到老,只怕也没有人能奈他何。

  「但娘娘她……」要是他再拖,说不定娘娘下回就会派她来当说服他成亲的说客, 到时候,她该怎幺办?

  「别提她。」他干脆拉她坐起,食指顶高她的下颚,面对面地凝视她的眸子,「我 问你,你希望我立妃吗?」

  芸湘的眼眸不定地游移,玉颊上的绯红,在他的目光下逐渐散去,转而褪色为雪白 。

  「你不希望的。」舒河主动为她提供答案,双唇凑上前温热她缺乏血色的唇瓣。

  「我们该怎幺办呢?」她别开他的吻,不知该如何是好地搂住他的颈项,「难道就 这幺一直下去吗?」

  心思敏锐的他将眸光扫向她,「你厌倦了?」

  她微微苦笑,「这句话,应该是我要问你的。」他不知道,她多幺害怕与她分隔两 地的他,会忘了她始终都在宫里等待着,她怕总有天他会对这情况感到疲倦,进而厌倦 了她,而后转身在宫外的世界找到另外一条属于他的湘江水。

  对她厌倦?这个名词好陌生。

  舒河不语地抚着她滑嫩的雪臂,指尖习惯性地游移至她臂上的伤疤。他还记得,这 个疤痕,是她当年为了不让人发现她失去守宫砂时,不顾他的反对,自己刻意将这块肌 肤烫去的,当她裹着受伤的臂膀,笑着向旁人说明她是怎幺不小心让烛腊烫伤自己时, 她不知道,那笑意看在他眼底,有多幺心痛。

  他多幺盼望,有朝一日能将她光明正大的接出宫来,别继续在宫里过得那幺草木比 兵,随时都得提防着有人揭开他们的秘密。这些年来,他们两人能够这幺处在一起的一 会屈指可数,这些年来他愈来愈忙,她的宫务愈来愈多,两人相见的次数也愈来愈像牛 郎织女,往往还没温习好她的容颜,她又得匆匆离去。

  可是距离与分离并没有让他们的情减少一分一毫,在时间与距离的影响下,每见彼 此一面,就像是再度爱上彼此一回,她变得更惦念他,而他日思夜想的,就是该怎幺捉 住她让她留在身边,好不再与她分离一方,在这种情况下,他很难想象该怎幺去厌倦这 份得来不易的温馨。

  「舒河?」见他想得出神,得不到他响应的芸湘有些心慌。

  「近来,我常梦见你。」舒河出神地抚着她烟黛的眉、菱似的甜唇。「我总是在梦 里看见你在放纸鸢,你那朝向日光的模样,看来就像是恨不能随着纸鸢一块随风飞走似 的。」

  她垂下眼睫,「我飞不走的,我根本,就飞不走……」怎幺走?自当上了圣上的美 人后,这念头她就再也不敢去想。

  他淡淡地说着:「只要我不答应,你就哪都不许去,你没机会摆脱我的,今生不能 ,来世我也不许。」就算她厌倦了他或是这种生活,他也不会放手的。

  盯着他面无表情的俊脸,芸湘沉默了许久,无处不在的暖意,无法阻止地漾满她的 胸怀。

  「自私的男人。」掩不住唇边想藏的那朵笑,她扬手以指弹向他的额际。

  「因为他爱上了你。」他迅捷地捉下她的指尖反咬一口。

  「别闹了……」芸湘在他的玩闹逐渐变调,侵略的吻附上来代替,甚至想在她颈上 留下吻痕时,赶紧制止他,免得到时她无法向他人解释这个吻痕。

  舒河忽然一改笑闹的神色,正经八百地问:「卫王党有没有什幺消息?」三大宫六 大殿一直都有所往来,身为宫中人的她,这些年来一直代他在到处充满小道消息的后宫 搜集情报。

  「没有,而且最近卫王党的口风也紧得很。」不知是最近因襄王遇刺后太风声鹤唳 还是怎幺的,卫王党确实是安静了好一阵子。

  舒河一手抚着下颔。口风紧得很?心虚成这样,卫王党葫芦里是在卖什幺药?

  「你在担心什幺?」就她的分析,她是觉得目前三内和卫王党还算是风平浪静。

  「我只是对某个人很怀疑。」在这种太过明显的障眼法下,实在是很难叫他不对那 个人多心。

  「谁?」

  「庞云。」他早就把目标盯上了。「那家伙大费周章的接近老六,一心就是盼着非 够将老六给扶上九龙椅,以他的性子来看,他不可能会一直接兵不动,他应当是很想找 机会向老六证明他的能耐才是。」

  「我再去把消息打听清楚一点好了。」听他说得那幺笃定,她不禁也有些不安。

  「小心点,别太逞强。」他不放心地叮咛,未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出现在他的脸上 。

  「别担心,这幺多年了,我一直都很谨慎。」芸湘笑着推他躺下,「你困了,睡一 会吧。」看他眼眶底下的黑影都积了一层,不知他又是几天没睡过一觉了。

  「芸湘。」他睡意浓浓的嗓音显得有些低沉。

  「嗯?」正为他盖上锦被的她两手顿了顿。

  「别走。」闭着眼的他拉住她的衣袖,像是想确定她的存在。「在我睡着前,再多 陪我一会。」

  因他,她的眼中不禁浮起薄薄的泪光。

  「睡吧,我在的。」她和衣在他的身旁躺下,轻声拍抚着他入睡。

  在他的气息舒缓得像是沉睡了后,芸湘以指描绘着他清俊的脸庞,悄声地对入眠的 他吐露她说不出口的心衷。

  「这些年来,我一直有个愿望。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和你一起迎接黎明的来临。」 他们从来没有依偎在一起看过朝阳,她多幺希望,他们能够走出暗处,没有包袱地靠在 一块迎接新的一天。

  将她方才字字句句都听进耳里的舒河,在她离去后,张开双眼,转首看向她离开的 方向许久。

  耳畔传来府门被打开的细微响声,他仔细记忆着属于她离去的声音,不久后,他步 下床榻着装,搭了件御凉的薄衫走至书案前点亮灯火,再次将那些还没读完的折子取来 ,挑灯夜战。
「舒河病愈回朝了。」

  庞云轻敲卫王府书斋的门板,让里头正在听莫无愁报告莫府这一季可提供卫王党的 资源有多少的风淮,扬手止住莫无愁的发言。

  风淮转首看他一眼,「老翁的钱呢?」

  「我正准备动手挖回来。」庞云关上房门,转过身来时,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心 底甚是高兴终于等到舒河回朝了。

  「你要当心点,四哥不是好对付的。」居然那幺兴奋?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对手是 谁?

  「我已经有了性命危机的准备了。」为了舒河这号棘手人物,他近来可是很常上庙 烧香的。

  风淮反感地皱眉,「别把四哥说成那样。」把舒河说得像是多没人性似的,他的兄 弟为人哪有那幺糟?

  「你不会以为他做不出狠事吧?」愈来愈有商人架式的莫无愁,搁下了手中的折子 ,一手托着香腮加入他们的讨论。

  「四哥和五哥一样,无论做什幺事,都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何况他现在身为重臣 ,朝中看着他一举一动的人何其多,他应该会收敛点的。」在朝臣们眼中最圆滑会做人 的就是舒河了,而现在每个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三内的头子身上,他应该不会像朵湛那 幺嚣张才是。

  她朝天翻了个大白眼,「那是你以为。」在她看来,他的兄弟根本就没有一个是好 人,全都是一样的心思诡诈,手段也都不光明得很小人。

  「至少他不会那幺明目张胆吧。」舒河很少在台面上做什幺大动作,大部分都是在 底下动手脚,不然就是直接派怀炽去做。

  庞云也加入她的阵营。「哼,他可和爱拐弯抹角的律滔不同,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真 小人。不会明目张胆?错,他才懒得去掩骗什幺。」

  风淮杵着眉,「说得你们像认识了他八百年一样。」为什幺他们这些外人,个个都 自恃比他还要了解他的兄弟?

  「我做过功课。」庞云扬手敲敲自己的脑袋,「而且早在你们这群皇子都还在太极 宫里求学问时,我早就摸透了你们。」他这个太子侍读可不是干假的,他可是常常在卧 桑的身边听他开讲那些关于他们兄弟的事。

  风淮绕高了两眉。

  摸透?到现在,他都还无法真正弄明白他那些兄弟的心事,对于舒河,他更是纳闷 舒河是哪来的野心。记得以前,舒河对朝政并不热中,他顶多只是爱把律滔当成对手追 求刺激而已,他甚至是九个星子中最后一个封王的,可是好象是自舒河被封为滕王后, 他就变了,就连律滔也不曾再听闻过他的心事,也猜不透他为何会那幺积极的想要为皇 。

  但他知道,舒河的改变一定与某个人有所关联。自小到大,他从没见舒河醉过,唯 一的一次,就是在南内娘娘的寿宴上,舒河竟会两眼清醒的喝醉,并且紧捉住那名服侍 他的宫女不放,他从没见舒河那幺失态……和失意过。

  虽然日后的暗中调查,证明了他心中的假设,可是他仍是怀疑,那位芸美人,究竟 在舒河的心目中扮演着什幺角色。

  会不会……「律滔那边有没有动静?」趁他在发呆的空档,莫无愁朝庞云勾勾食指 ,打算帮那个老是不怀疑兄弟的人怀疑一下。

  庞云睑色臭臭的,「有。」

  「有?」她就知道只头痛一个舒河是不够的,那个律滔也肯定不会安分。

  「东内近来似乎常和西戎有所联系。」庞云愈想愈是笃定律滔一定是在争夺皇位的 这场比赛中偷跑了。「律滔把密函当情书似地一封封往西戎寄,就不知野焰能不能消受 得起这种变相的压力。」

  莫无愁的想法和他一样。「你想,会不会是律滔不耐烦了?」听说他们东内有个聪 颖无比的葛沁悠,搞不好就是她在幕后献计,所以律滔才不想继续捺住情势而提前行动 。

  「有可能,但他也可能只是在为往后铺路。」现在还派人在查,只是东内保密的工 夫在津滔的指挥下做得很到家,恐怕还得再花上一段时间。

  「野焰呢?他有什幺反应?」一朵愁云染上了她的眉心。

  「探子说,野焰开始密集的在西戎大幅度的练兵,还特地叫几个归降的小国做为他 排演攻防战的对象。」庞云烦躁地搔着发,「说不定,他已经搞清楚那部太阿兵书了。 」他记得野焰的脑子是很钝的啊,那小子到底是怎幺看懂那部兵书的?会不会是冷沧浪 一天到晚鞭策着他赶快融会贯通?

  她的素指频频敲着桌面,「你想,东内会不会贸贸然的用上带兵逼宫这法子?」要 是东内真的策动宫变,那早知道就由他们卫王党先发制人,这样也不致失了这个夺得先 机的大好机会。

  风淮却在此时插入话,「二哥还在国内,就算东内想逼宫,只怕老八也不愿意发兵 。」

  「为什幺?」他们两人转首齐看向他。

  他欲言又止,「老八他……对二哥有心结。」

  「先不管野焰有没有心结。」庞云挥挥手,「王爷,咱们不阻止东内吗?」

  「咱们得先把全力放在南内上,老七应该会去对付东内。」若是每一内都攻打,那 太费力了,既然律滔有意把铁勒扯下来,那他还不如就先成全律滔,把火力集中在南内 上头,等时机成熟了再回过头来收拾残局。

  「朵湛已经伤愈可以主事了?」一提到朵湛,莫无愁的脸色就臭得跟什幺似的。

  庞云更是丝毫不掩对西内的厌恶,「就算他还没伤愈,西内的人也会逼着他快点回 去重掌大局。」

  她愈想愈不通,「铁勒怎幺都不回西内帮朵湛的忙?」要是他们两人联手,西内不 就如虎添翼?他们干嘛不一口气攻下其它两内和卫王党?

  「二哥是打算把西内全交给老七去发挥。」风淮则是很体谅铁勒的处境。「二哥现 在被困在摄政王的这个位子上,要是他以西内为出发点做了什幺,朝臣们不会放过他的 。」

  她语带保留地问:「铁勒会怕朝臣?」真好笑的笑话。

  风淮思索了很久,「不会。」想来就觉得不可能。

  「那他为何不心狠手辣了?」眼看着铁勒安分地当他的摄政王,这实在是很不符合 他给人的印象,他到底是在忌讳着谁?

  「父皇派了冷天放在朝中盯着他,冷天放每日都得回翠微宫向父皇禀报朝臣的人数 。」其实他也明白铁勒会这幺安分的主因,要不是有父皇在上头勒着铁勒的脖子,而铁 勒又重君子然诺,只怕全天朝早就落入铁勒的手中。

  她不解地扬起黛眉,「朝臣的人数?」这又是什幺意思?

  庞云冷冷低哼,「还不是怕刺王一个心情不好就砍了几个人,不每天点点人头怎幺 行?万一不知不觉中少了几颗,冷天放要去哪找人头赔给圣上?」

  「噢……」原来还有这种牵制法。

  风淮长长叹了一口气,「多亏父皇能压着二哥,也幸好二哥肯卖父皇一个面子。」

  她却不觉得乐观,「圣上还能压制铁勒多久?」消息指出,圣上在今年开春后,就 已经病得完全无法下榻了。

  「或许……不久了。」庞云的语气也变得很严肃。

  「那……」她犹豫地看向他们两人浓重的表情。

  风淮重重拍着庞云的肩头,「快点去做该做的事吧,再不快点,恐怕……时间就快 不多了。」

  ^0^这实在是很让人怀念的景象。

  怀炽在发愁,不,应该说是每当他心头杵了个想解决但又不能解决的问题,他就会 黑着一张脸,再摆出这种生人匆近的死人脸色,重重地踱步以宣泄心中的那份焦急,每 个步子都恨不得能踩穿地上的石板似的,当愠恼到极点时,他还会拿四周的束西出出气 ……这类举动,好象自他十岁过后,就不曾再出现在他身上了。

  舒河虽是很回味眼前这副让他有时光倒流感觉的景象,但他也不得不开始在心中计 算自怀炽今日来到这后,房中纸糊的窗扇到底被他的拳头捶毁了几面,而心爱的经书又 被扔坏了几本。

  「四哥。」又重又急的脚步忽然在他面前踩停。

  「嗯?」舒河懒懒地应着,专心研究他那张愁云浓重的脸庞。

  「庞云他……他……」语音断断续续得没完没了。

  「庞云?」舒河剑眉扬了扬,好整以暇地以手端着下颔,看他到底要结巴到何时才 甘心吐出完整的字句。

  〔他今日来过我府里。」怀炽深吐出一口气,干脆豁出去了,再这样憋着实在是太 不痛快。

  他的眉峰更是上扬几度,「喔?」

  「他叫我转告你,他想找你做一件买卖。」当庞云找上门提出这件事时,他根本就 不肯相信,可要不是庞云的表情太过有把握,还有事情的真伪他也不清楚,他也不会亲 自跑来正主儿这里求证。

  「买卖内容?」舒河把按着办公太久而酸涩不已的颈项,样子显得漫不经心。

  「你若是不把翁庆余的钱如数奉还给卫王党,那幺,你的秘密就将被公诸于世。」 他一鼓作气的说完。

  〔我的秘密?」想威胁他?原来那家伙等了这幺久,就是为了等他病愈好出马对付 他。

  「芸美人。」看他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怀炽索性再把问题核心奉上,就看他会 不会正经一点。

  室内有片刻的沉默。

  「亏他想得出来!」舒河忽然爆笑出声,两肩抖耸个不停,「应该是老六告诉他的 吧?」早些年前风淮就调查过他与芸湘之间的关系,风淮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却不 知道,他这个当事人早就心底有数。

  怀炽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他在笑?他在笑?这幺大的事,他怎幺笑得出来!

  「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这有什幺好笑的?」在怀炽的预期中,他应该是要有心 虚或是一脸罪恶的表情,再不然就是急如锅上蚁心乱如麻,可他都没有,难道他不清楚 事情的严重性吗?

  舒河揉揉笑得有点酸的脸颊,「庞云是怎幺对你说的?」

  「他说,你和父皇的妃子……」怀炽的声音又卡住了,怎幺也没法说服自已相信, 在他眼中完美无缺的舒河会做出这种事。

  「私通?还是乱伦?」他好心的提供字汇。

  怀炽一古脑地冲至他的面前,两手搭在桌上倾身逼近他。

  「四哥,那不是真的吧?」不会的,这定是他有什幺把柄落在庞云手上,所以庞云 才故意抹黑栽赃的,他不会……他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舒河扯出一抹笑,「你指什幺?」

  「就是……你与芸美人……」虽然从没听说过他在感情方面的消息,也不见他有过 什幺风流韵事,可是那是因为他忙呀,他忙得连成亲的时间也没有,又怎会在暗地里勾 搭上什幺芸美人?

  「是真的。」他大方的承认。

  怀炽震愕地张大了双眼,不敢相信他就这幺承认。

  真的?可就算是真的,那大可以撒撒谎否认它呀,为什幺要亲口承认?想当初庞云 找上门来提及这件事时,他还大声地斥为无稽,反要庞云拿出实证别含血喷人。

  「我爱她。」彷佛嫌天下不够乱似的,被揪出底细的舒河,再额外奉上他的心衷。

  「四哥……」

  「虽然我的本性就不怎幺光明磊落,但我也很讨厌躲躲藏藏。」舒河站起身舒适地 伸伸懒腰,「庞云扯出来了也好,这幺多年,我藏够了,我不想再装下去。」

  怀炽哑口无言,脑子烘烘一片混乱。

  舒河拍拍他的头顶要他回神,「有时间在这边讶异,还不如快去封住庞云的嘴。」 他不想再装下去,但这可不代表他愿意让更多人知道。

  「怎幺封?这事根本就封不住……」怀炽心烦意乱地搔着发,一时片刻间也想不出 有什幺法子能堵住庞云的口风。

  他的眼瞳散焕着冷芒,「封不住就想别的法子。」

  「我看,不如就先答应他的条件,把翁庆余的钱……」

  「那些钱,是要给霍鞑买粮草的。」舒河冷淡地否决。

  「买粮草?」始终不明白他干嘛忽然抢走卫王党钱财用意的怀炽,至今才明白这阵 子他在暗地里秘密进行着什幺。

  「京兆的形势撑不了多久了,南内必须有随时出兵的准备。」据太医说,父皇的病 情已重,再拖也不过多少时日。

  「你要三哥……带兵逼宫?」怀炽试探地问。

  「迟早的事。」他耸耸肩。「我不做,也有人会做。」三内和卫王党对这件事都蠢 蠢欲动,律滔躲在太极宫里进行着什幺,而伤势久久不愈的朵湛又是在打什幺主意,他 岂会不知?

  「那庞云你打算怎幺办?就这幺不理会他吗?」要是庞云把这件事发布出去,那… …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总而言之,要钱,没有,庞云若想用这法子牵制我,那幺咱们就先对卫王党动手 。」卫王党既然已经划下道儿了,岂有不接的道理?就当是在最终的局势来临前打发时 间的消遣好了。

  怀炽实在是想不通,「你为什幺不干脆直接和芸美人撇清关系,再向众人否认这件 事?」这样不是更快更可速战速决?天下女人何其多,只要牺牲她一切就告落幕。

  「你要我拋弃她?」舒河缓缓瞇细了冷眸,一字一字地问。

  他兀自说着,「她也不过只是父皇的……」

  「你要我拋弃她?」沁冷的寒意直在他们两人间流窜,舒河冷肃着俊容逼近他。

  怀炽终于察觉他的不对劲之处。

  「四哥?」他……动怒了?除了樊不问那一日之外,怀炽不曾看过他这种杀人的眼 神。

  「你以为我是为了谁除掉南内大老的?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所以要竞争为皇?」

  怀炽的两眼瞪如铜钤大,「为了她?」

  「不为她,为谁?」若不是想爱得光明正大,更想将她自思沁宫带出来,除去她美 人的名衔,让她可以更正属于他,他何需去追求那个可以改变一切的地位?他原本就有 的野心,是因她而变大且更积极的。

  「但她是父皇的人哪,」什幺对象不好挑,干啥挑上那个不可以碰的对象!

  「住口……」舒河的心火瞬间被他引燃,赤瞪着眼,额间暴怒的青筋尽现。

  「你是鬼迷心窍了吗?为了她,你宁愿跟卫王党杠上?你可知这幺做会为南内带来 什幺?庞云若是把消息散发出去,你是要放弃我们努力的成果,再赔上你的仕途吗?你 究竟还想不想得到天下?」怀炽依旧咄咄逼人不肯放过他,更恨不能用桶冷水当头将他 浇醒。

  他沉着声,「我当然想要。」

  「那你还——」怀炽才想继续长篇大论时,他已不耐烦地扬手打断他。

  「别再说了。」他冷漠地别过脸,很快就拿定主意。「在消息扩大开来前,派人除 掉庞云。」养虎为患,早在庞云回朝时,他就该动手先除去这大患,现在做,应该还不 算是太迟。

  「这就是你考虑过后的作法?」除了杀人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吗? 他有没有想过庞云是什幺身份?

  「没错。」他一直都很推崇铁勒斩革除根那套的。

  「四哥……」怀炽还未开口,就被他森冷的眼眸冻得说不出话来。

  舒河瞥他一眼,「你做不来?还是你以为我只是在说笑?」牵一发动全身,要是他 出了事,那整个南内的根基很快就会崩动了,在他身后还有那幺多的人,为了大业,他 绝不允许那名坏事者存在。

  「我……」

  「玉堂。」不等怀炽支吾完毕,舒河立刻转身走至外头另派他人。「在最短的时间 内杀了庞云。」

  「是。」冷玉堂毫不迟疑地应着,并在他大步离开时转身示意怀炽别再去惹他。

  怀炽踱着步伐来到门边,「你真要照四哥的话做?」冷家人中,就属他最像个人偶 ,一言一行都照着主子的命令而行,就连人命关天的事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是的。」他没什幺表情,也很习惯听从舒河的差遣。

  「等等。」怀炽愈想愈觉不对,「你……一直都知道四哥和芸美人的内幕?」既然 冷玉堂什幺事都听舒河的,而舒河能把芸美人的事瞒了那幺久,这是不是代表冷玉堂应 该彻头彻尾知晓,并且还暗里在帮着舒河。

  「知道。」舒何都已经承认了,他也不想再否认。

  怀炽凶猛地扯过他的衣领,「为什幺你不阻止他?」不帮舒河走回正道还为虎作伥 ,愚忠也该有个限度!

  「我试过了。」冷玉堂垂下眼睫,眸间泛满心酸。「相信我,我真的试过了……」 他也想过帮舒河抽身,可是看舒河陷得那幺深、爱得那幺辛苦,除了成全舒河外,他真 不知还能怎幺办。

  「四哥爱得很深吗?」怀炽不肯死心,直认为事情还是有转寰的余地。

  他顿时有所警觉,「雅王,千万别对芸美人做什幺。」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在父皇的后宫动了个美人应该还不致造成什幺问题,但若 是动了庞云,那简直就是摆明了跟卫王党对上,利害一分析,他当然要舍轻取重。

  「倘若你动了她一根寒毛,王爷什幺事都做得出来的。」冷玉堂急急警告他,免得 舒河真动怒起来会翻脸不认人。

  他愕然地问:「即使我和他是兄弟?」

  「无论是何人,都一样。」舒河都甘冒触怒圣上的风险和芸美人私通这幺多年了, 他哪还会忌讳什幺或是在乎别人?

  「他怎会这幺胡涂……」怀炽颓然地抚着额,又怒又急,可又拿不出任何法子。

  冷玉堂摇摇头,「他不胡涂,因为芸美人,王爷积极的去争取他想要得到的,没有 她,南内根本就不可能走到今日,更别说是想执鼎策国了。」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于情于理,不只是父皇和朝中大臣,就连世人也容不下他们 ?」就算日后舒河能够打下江山,朝臣、百姓们也不见得能够支持舒河为帝。

  他的表情很平静,「至少他们相爱,这就够了。」

  怀炽怔了怔,从没有想过关于舒河的爱情。

  舒河会爱人?在政事上向来只图大利的他,他的作风不是只爱自己吗?何时起他也 会爱人了?而他的情路,又为何会如此坎坷?

  冷玉堂无奈地问:「他们俩……和另外两个人很像是不?」想当年,铁勒和恋姬也 是这种情形。

  「是啊,是很像。」怀炽不忍地做出结论,「都一样的傻。」

  ***

  冷天色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未老先衰,所以才有了老眼昏花的征兆,可是他记得他 的年纪并未到达视茫茫的境界,而且那名出现在殿上的贵客,他横看竖看就是觉得自己 没有认错人,所以眼前这副怪异的情景,他应该是没有看错。

  但,要是他真没看错……那就糟了。

  真是的,这两个人怎幺会有再度碰头的一天?

  他哀怨地感叹许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两眼微微朝身旁脸上似已结上十层寒冰的 主子看去。

  「你想暂住大明宫?」压根就不想看到旧敌的铁勒,原本就够低沉的嗓音,此刻变 得更低了。

  「可以吗?」仇人见面,却没有分外眼红的庞云,怡然自得地品尝着铁勒不情不愿 命人奉上的待客香茗。

  「休想。」铁勒马上回绝。

  「别防我防得那幺紧。」对于他剑拔弩张的气势,庞云莞尔地挑高两眉,「放心, 目前我对恋姬并没有非分之想,也不是因为旧仇特来找你晦气的。」他已经答应了风淮 在大义与私情之间,绝对会公私分明,他可是很守信用的。

  铁勒的冷眸直刺向他。目前没有非分之想?想不到他竟然还不死心。

  庞云摊着两掌,「我会来这,只是想借个地方避难。」他又不是吃饱撑着了,要不 是别有目的,他才不会无事登上三宝殿来看仇家的脸色。

  「去找你的主子。」他不是风淮的人吗?卫王党势力日渐庞大,想保命找上专杀人 的西内做什幺?

  他摇摇食指,「这回卫王可保不了我,我非来大明宫不可。」他才不想因此而拖累 风淮,况且,不躲来这里就没有意义了,要是看不到好戏,他会很扼腕的。

  「天色。」铁勒根本就不搭理他,弹指便要冷天色把他扔出去。

  「别急着赶我。」被人快手快脚架起来的庞云,不疾不徐地问:「你不想知道我避 难的原因吗?」

  只可惜铁勒一点好奇心也没有。

  「即使这与圣上有关?」庞云在动作勤快的冷天色,三步作两步的把他拖出去前赶 紧抖出重点。

  铁勒终于开口,「回来。」

  「放手啦。」得逞的庞云不满地拍开冷天色紧捉不放的两手。

  「说。」他倒要看看庞云究竟是如何有备而来。

  「滕王要杀我。」现在那个冷玉堂到处在追杀他,他进大明宫的手脚要是慢了点, 他早就死在外头了。

  「你踩了老四什幺痛脚?」那幺精明的舒河,怎会有把柄落在他手上?

  他笑得很奸诈,「我只是扯出事实而已。」

  「庞云,我没什幺耐性。」铁勒在为自己斟了一盅酒时,边淡淡提醒他时限。

  「在告诉你之前,我得先确定你会让我留在大明宫里。」没得到他的保证前就把底 抖光了,万一他死不认帐怎幺办?

  「我会视内容而定。」

  「好。」看准了武人本色的他不会出尔反尔,庞云达也不讨价还价,「滕王与圣上 的芸美人私通。」

  铁勒锐利的鹰眸霎时半瞇成一道微缝。

  「这消息,目前我只告知了雅王和你而已,只要你让我留在大明宫内,我就保证短 期内不再把消息透露给第三者。」城府甚深的庞云,刻意在他面前摆了个坑等他来跳。 「我很好心的,如此一来,在事情爆发前,你就有时间先去处理舒河;若你不答应,那 幺你明日就可以准备在上朝时,当着众臣的面对舒河做出处置,并在这件事传进圣上耳 里时,眼看着圣上的病情因此而加剧。」

  一石二鸟之计?做完这单买卖后,他还想再做另一单?

  铁勒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志得意满的笑脸,忽然觉得,其实偶尔成全一下舒河的心愿 ……似乎也不错。

  「不要想杀我灭口喔,我已经在外头准备了接替我的人,要是我死了,他恐怕就嘴 碎的藏不住话了。」庞云早就摸清他在想什幺退路。

  「你想得很周全。」难怪他敢大摇大摆的走进来。

  「既然你这幺上道,这样吧,再跟你分享一个消息。」庞云爱笑不笑地瞅着他,〔 若是圣上禁不住刺激就此驾崩,恐怕,卧桑所卜的卦词就将实现了。」愈想愈觉得好笑 ,能够这般随意摆布这些皇子,这辈子恐怕也遇不到一次,没想到他却运气好到给撞上 了。

  「哪一卦?」忍抑的铁勒,声音里几乎没有温度。

  「群龙无首。」站在上风处的庞云,逮着了机会就对他大削一顿,「很贴切是不?

  铁勒使劲地紧握住手中的酒盅,在盅上掐出五指深印。

  「仔细考虑一下吧,看你是要在私下与舒河私了,不惊动圣上,还是在众臣的舆论 压力下,被迫削去舒河的滕王王权。」扯足了顺风旗后,庞云若无其事地再端起茶碗品 茗,就等他如何作决定。

  修性不是很好的冷天色,差点就忍不住想冲到他面前一拳揍扁他。

  「你这鼠辈……」这家伙,摆明了就是想威胁铁勒,无论铁勒答不答应,他都会把 事情抖出来,只是有时间差距而已。

  铁勒伸出一掌拦住躁动的他,再度转首间向庞云:「为什幺你要告诉我这件事?躲 来大明宫的用意又是什幺?」

  「你是摄政王呀,国事家事,理当都该由你来处理不是吗?」他说得很理所当然。 「我会来大明宫,那是因为我知道舒河目前不会动的地方就是这里,他要是在你的地头 上动了我,我就可以等着看西内与南内打起来了,这对我们卫王党来说,岂不是桩一本 万利的好买窦?」

  「你留下。」

  冷天色几乎大叫,「王爷!」

  「就知道你是个孝子。」庞云满意地朝他拍拍手。

  「天色,把他绑起来关进地牢。」下一刻,铁勒立即以牙还牙。

  他瞪大了眼,「你……」

  「别挑剔,那个地方就是我为你在大明宫所安排的住处,不想住的话,滚。」上有 政策、下有对策,要玩手段,他也会。

  冷天色这下可痛快了,「喂,听到了没有?要不要住一句话!」

  庞云紧皱着眉心,「算你狠。」早知道就先教教铁勒什幺是待客之道。

  「走啦。」冷天色三两下就俐落的把人给捆好,一脚踹着他的背推他朝住宿之地前 进。

  「对了,我一直很好奇你会用什幺方法来对付你的手足。」走没两步,庞云又回过 头来,话中有话地讽向铁勒。「对付舒河时,你可千万别太手下留情啊,不然我会很失 望的。」就不知手足相残的戏码,落在铁勒身上时,铁勒将会怎幺演?

  「哪来那幺多废话?快走!」冷天色又是一踹。

  铁勒不语地凝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他们走后,在他手中的酒盅,应声而碎。

  ***

  冥色幽幽,在树丛摇曳的枝桠间,依稀可见天际灿亮的星子洒落在星河上。

  夜半三更时分,硬是被冷玉堂自办公的桌案上拖走,再趁着夜黑,偷偷被护送到思 沁宫宫后的树林里,可是拉他来这里的人却始终一个理由也没给他,这让舒河在不解之 余也相当不悦。

  「她有急事要找我?到底是什幺急事?」只说了句芸湘找他找得很急,然后就什幺 下文也没有了,吊人胃口也不是这幺吊的。

  「她来了你就知道。」冷玉堂敷衍地应了句,张大了两眼在树丛间寻找芸湘的身影 。

  「玉堂。」已在脑海里猜出了大概后,舒河伸指轻点他的肩头。

  一听他的口气变得温和又平静,冷玉堂顿时觉得头皮发麻,慢吞吞地转过头来,一 回头,就迎上他那双能看透一切的锐眸。

  「庞云人呢?」无论他再怎幺想,也只有一个可能。

  冷玉堂咽了咽口水,「他……」糟了,他看出来了,芸湘怎幺还不来?她不是说有 事她会担待的吗?

  「还活着吗?」舒河自他的心虚里自动找出答案。

  「属下办事不力……」无法在他面前说谎的冷玉堂,只好垂下头认罪。

  舒河恼火地瞇细了眼,「为什幺他还活着?」都说过杀庞云的事不能有片刻拖延了 ,居然当成耳边风?他知不知道现在庞云只要有一口气在,那幺南内就会因此而快没气 了?

  芸湘柔柔的嗓音自幽夜里传来。

  「别怪他,是庞云先躲进了大明宫,所以他才会功败垂成。」自从冷玉堂在大明宫 夺朵湛手谕不成后,冷天色就已经对朵湛做出承诺,将会采一切手段不让冷玉堂再次有 机会踏进大明宫。

  「他进了大明宫?」舒河万万没想到庞云竟会棋高一着。

  芸湘走至他面前,「庞云把消息交给摄政王了。」据西内后宫的嫔妃指出,现在在 大明宫的地牢里,正住了名姓庞的贵客。

  「王爷,我尽力了,但就是拦不住庞云……」深觉失职的冷玉堂,也明白一旦失去 了良机,将会为南内带来多少灾难。

  她安慰地看他一眼,转首代他向舒河说情,「庞云不但私底下派人在后宫监视我, 还叫其它嫔妃限制我在宫中的出入,若是玉堂今日没进宫代你向娘娘请安,并私下安排 了这次的会面,恐怕此刻我也没办法把摄政王准备拿你开刀的消息送到你手上。」

  舒河一手抚着下颔,「二哥他……准备拿我开刀?」铁勒竟受了庞云的威胁?庞云 该不会是打算让西内与南内互斗,而他们卫王党再来捡便宜吧?

  「你认为摄政王有什幺打算?」目前她只烦恼铁勒会对他采取什幺举动。

  「碍于父皇的病情,他会先向我施压。」铁勒是个武人,因此在开战前,他都会事 先给人一次最后投降的机会,而后再发下战帖。

  她轻声猜测,「施压的内容,是不是要你和我划清界线或是离开我?」照理说,铁 勒应当会优先保住这个皇弟,把箭头指向她。

  舒河也是这幺认为,「应该不出这两者。」若是直接削了他的王权,那幺铁勒还得 费工夫去向父皇解释,而后宫少一人或是多一人对父皇都没影响,铁勒当然会先采安全 手法。

  「你会答应吗?」她大概也知道顽固的他会有什幺想法。

  「不会。」

  「为了你好,你该答应的。」她摇摇螓首,语气里全无怨愤,有的,只是早已认命 的自觉。

  舒河紧握着掌心,「别说那种话。」

  芸湘却要他看清现实。「他是摄政王,即使你不答应,他也有权做他认为该做的事 ,毕竟,摄政权在他手上。」在这个时候卯上铁勒是绝无胜算的,他要为她着想前,他 应该先为他自己的性命着想才是,他不能错过铁勒给的最后一次机会。

  「玉堂。」舒河不肯把她的话听进耳,朝冷玉堂勾勾手指,「给律滔的信你送去了 没有?」幸好他在庞云找上怀炽威胁他之时,就已防患未然的先走另一步。

  「送去了。」

  「有没有回音?」时日都过那幺久了,律滔那小子怎还没给他答案?

  「律滔避不见面。」日日去找律滔,律滔日日闭门不见客,他根本就是存心置之不 理。

  舒河不死心,「再派人去。」

  「王爷,你真的要向律滔……」他都已经和律滔扯破脸了,而且律滔还杀了樊不问 ,他怎还会拉下面子去寻求律滔的后援?

  「叫你去听见了没有?」舒河懒得向他解释其中内情,只是不耐烦地催促。

  「是。」不想再触怒他的冷玉堂,只好赶快去亡羊补牢。

  冷玉堂走后,芸湘有些好奇地走近他的身边。

  她偏首看向他,「你呢?你又该怎幺办?」她所面对的,顶多就是一死,而他身后 还有那幺多的南内人,他断然不能为了她而不顾自己。

  「别担心,你只要等着我就是了。」他与铁勒,还是未定之数,对于有五成把握的 事,他不做出任何会失败的预测。

  「还能等什幺呢?我们的时候……已经到了。」他们的爱情,是有时间限制的,一 旦时间到了,谁也不能阻止离别的时候来临。

  他的声音里却隐隐透着笃定,「还没到,时间还太早。」不会的,他不会就让他们 这般结束,那些快要失去的,他会去把它捉回来。

  「你打算怎幺面对摄政王?」夜凉沁骨,她忍不住深深偎向他,让他温暖的体温再 一次地包围她。

  「只有硬碰硬了。」
太极宫的宫灯依然灿灿燃烧着,律滔的影子在灯焰下摇晃不定。

  将手中的信缄摊在光影下,他的双眼一一滑过舒河的每个字迹,那字迹,潦草不工 整,看来像是急于就章,他大约可以猜测出舒河在写着它时的心情,更知道那时舒河的 心里有多紧张和不安。

  但他还是不懂。

  就为了她?为了那个芸美人?舒河怎会因一个女人而有这些他从没看过的情绪?这 太不像舒河了,他记忆中的舒河应该是冷静而自制的,舒河怎会在他的记忆中愈走愈远 ,变得竟让他觉得如此陌生?

  葛沁悠静立在他身后,望着他手拈信缄的神情,她决定,她对他所有的容忍和耐性 ,就到这一刻为止。

  她出声打破一殿的宁静,「你不去看他吗?」

  「看谁?」回神的律滔,立刻将手里的信缄收进怀中不想让她看见。

  「舒河。」会藏就表示心虚。

  他沉默了许久,表情木然地回过身来。

  「不去。」罪是舒河自找的,那就叫舒河自己去受。

  葛沁悠微蹙着黛眉,愈来愈讨厌他这种自欺欺人的德行。

  实在是想不通,舒河那家伙究竟是哪来的魅力呀?或者他原本就是潘安投胎的?私 下对他爱慕不已的众臣女眷们不知有多少,圣上的妃子抵挡不了吸引力就罢了,为什幺 就连他的兄弟也……那家伙究竟是哪里好、哪里迷人?

  好吧,当舒河笑得一脸坏坏时,她承认,是满勾人的……但那也没办法呀,谁教舒 河和霍鞑一样,全都是个美男胚子,他们南内净是出产这种拐骗良家妇女和别人未婚夫 的男人!

  「你应该已经听说芸美人的事了。」她压下满腹妒意,决心把话题说开和他好好谈 一谈,不再让他继续日日瞪着那封信。

  律滔冷冷淡淡的,「那又怎样?」

  「昨日仇项告诉我,你莫名其妙的突然停止对西内的行动,反而想把矛头转向南内 。」她直接兴师问罪,「告诉我,你为什幺要给西内有机会喘息?」当初他们不是决定 用攻击西内来掩饰他们暗地里的行动吗?现下罢手,万一他们秘密进行的事曝光了怎幺 办?而且若是不趁朵湛伤势未复元没有亲政能力前再接再厉,那幺先前所做的就全功亏 一篑了。

  「不为什幺,这是个对南内落井下石的好机会。」他烦躁地拨拨额前的发,实在是 很不想在这个时候领教她跟舒河一样,总是能够看穿别人心事的本事。

  她不信任地绕高黛眉,「喔?」

  「舒河那小子向来就没什幺弱点,难得出现了一个,不把握这个机会我就是傻子。 」舒河的罩门他自小找到大,结果还没找着,庞云却把它掀出来了,他当然要乘机好好 利用。

  「你确定你这幺做,不是在报复舒河爱的人不是你?」葛沁悠不疾不徐地朝他投下 一块大石,老实说出他这个当局者迷,而她旁观者清的看法。

  他咬着牙,「沁悠,我没有断袖之癖,他是我兄弟。」此爱非彼爱,为什幺她就是 分不清?

  她直接指着他的黑脸,「可你脸上就是这幺写的。」他只差没浑身散发出酸味了。

  律滔屏着气息与她大眼瞪小眼,葛沁悠微微抬高了下颔用力的瞪回去,半晌过后, 心虚的律滔自动在她眼中败下阵来。

  他别过脸,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我只是……不能谅解。」

  「不能谅解什幺?」葛沁悠叹口气,把他拉至一旁陪他坐下。

  律滔的眼中藏着痛苦,「他竟然爱上父皇的人……」

  他无法想象,这些年来舒河的日子是怎幺过的,舒河怎有办法把那段情藏得那幺久 ?躲躲藏藏的爱一个人,好受吗?背负个秘密的感觉是多幺的沉重,为什幺舒河不来告 诉他?

  「那幺他该爱上什幺人才算正确?」爱情这种东西,有资格限制的吗?爱就是爱上 了,事前哪有法子选?

  他紧握着双拳,「至少他也别跟铁勒一样弄出个皇室丑闻来!」一个铁勒他就受够 了,现在还多个舒河,他们怎幺都那幺自私不为他人着想?

  「你也明白,其实芸美人并不是圣上的人,她只是被困在那个身份下罢了。」葛沁 悠觉得他实在是很小题大作。「在我看来,我倒不觉得他们在一起有多悖乱伦常或是什 幺大逆不道,这只是道德洁癖的问题。」

  「你同情他们?」律滔横睨她一眼,转而研究起她今晚的心态。

  她眨眨眼,「是啊。」

  「你不可能会同情舒河。」别开玩笑了,把舒河当情敌的她,只差没恨舒河入骨, 同情?

  「没错,我只是很高兴那个心腹大患心中另有所爱。」在知道舒河有爱人时,她乐 得差点去放鞭炮来个普天同庆。

  「说来说去就是你在吃味。」这才是她会站在他们那边的主因。

  「正解。」葛沁悠笑咪咪地弹弹两指,然后玉掌朝他一摊,「好了,拿出来。」

  「拿什幺?」律滔防备地问。

  「那封信。」她一手指向他的胸口,「你拿着那封信已经很多天了,里头到底是写 了什幺让你脸色一直这幺臭?」

  「你知道多久了?」监视他?他是她的未婚夫又不是犯人!

  「很久。」她勾勾玉掌,「识相的就快点说实话。」

  他深吐一口气,「舒河提供了一个互惠交易。」

  「互惠?」她的兴致被勾起来了,「他不记樊不问那笔仇了吗?」

  「他当然记,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要那个小人不记仇,下辈子再说。

  葛沁悠竖起两耳,「说吧,他能给你什幺?」

  「他愿与东内联名罢免摄政王。」不愿让西内专权却又一直扯不下摄政王的东内, 要是多了南内这份助力,或许摄政王很快就会下台了。

  「听来挺不错……」她频频点头同意。

  他的声音大大降了个调,「前提是我得先去皇后那里留住芸美人的性命,并且保证 日后芸美人在后宫里的安全。」

  她喃喃自语,「怪不得脸色会臭成这样……」简直就是要他帮助情敌嘛。

  律酒再赏她一记白限。

  「怎幺样?这个交易你答不答应?」葛沁悠不以为忤,还心情很好的问他有什幺结 论。

  「我……」

  她两手重拍着他的肩上鼓作气地说出他此刻的心情。「你何不就老实说,你很担心 舒河,你很不愿见他就这幺毁在一个女人手上,害得你既是打翻心中的醋坛子,更让你 赢得一点也不痛快?」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掐死你。」律滔已经开始想象在成亲之后,他会不会经常有这 种念头了。

  「你舍得吗?」她笑吟吟地问。

  他拉过她重吻她一记,「这就是你能活到现在,以及我会想娶你的主因。」唉,要 是少了她,人生就太没乐趣了。

  「舍不得就好。」她满意地亲亲他的脸颊,「喂,答应他吧。」

  「你真认为这幺做有利可图?」再怎幺看,扯下铁勒不让他当政,也不过是让朝局 变乱,好让三内趁乱而起罢了,其实东内能得到的好处也真不多。

  葛沁悠的明眸闪闪发光,「帮助舒河是否有利可图,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吗?能 不能把铁勒自摄政王的位置拉下来,又很重要吗?」他们现在谈的,对象并不是东内, 而是他。

  律滔不语地凝视她的眼眸,在那灿亮的眸子里看见了他想掩藏的真心。

  「不重要。」他终于吐实,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来。

  「不重要的原因,你知道吧?」她伸指轻点着他的胸口。

  他犹豫了很久,「我只是……很羡慕他们可以活得那幺诚实而已。」

  对于铁勒的仇视,其实,并不是出自于铁勒爱上了自己的妹子,而对于舒河的不谅 解,也不是因舒河爱上了父皇的人,他只是出自于妒嫉而已,他妒嫉他们可以不顾世人 目光,只遵循自己心意而行的勇气,即使,那些原本就是错误的。

  但眼看着他们为自由而付出的代价,他又不免为他们感到心酸,甚想拉他们一把, 将他们自错误里拉出来,让他们都能回到原本该走的轨道上,可是他们是那幺的不顾一 切,那幺不计后果代价,这让他……束手无策。

  「他们很苦的,别太羡慕他们。」她叹了口气,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你也别太 爱舒河,不要忘了他是你的敌人,你还要跟他抢皇位呢。」

  「嗯。」私事归私事,他才不会放着那个九龙椅而不要。

  居然不否认?好,看他现在那幺可怜,她就大人有大量,改天再来找他算他对舒河 这门余情未了的闷醋。

  「沁悠。」律滔忽然将她搂得更紧。

  她仰起螓首,静静看着他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脸庞。

  「关于舒河的事……」他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作出决定,「这会是最后一次。」

  「当然。再有下次,我就要休夫了。」

  000

  「不许让父皇知道半个字。」

  早朝后即命所有臣子、宫人退下,将整座朝殿封锁,只留下舒河与冷玉堂的铁勒, 在走下殿里的玉阶时,边对站在玉阶下的舒河警告。

  「这句话你该去对庞云说。」舒河瞪着他那张已经闷怒太久而看不出表情的脸庞。

  「我已将他关在大明宫地牢,短期内,他不会再开口。」铁勒走至他的面前,将一 身独断的气势压向他。

  舒河笑出声,「短期?」这个短期有多短?他是在等什幺?等父皇驾崩吗?是啊, 等父皇驾崩后,那谁也都不必藏着秘密了,庞云怎能再威胁到他?

  铁勒懒得理会他那讽刺的笑,「立即与芸美人断绝关系。」

  「这是在威胁我?」已有心理准备的舒河淡淡地问。

  「这是命令。」

  「命令?」他挑挑眉,不以为意地耸着宽肩,「我不是你座下那些一板一眼的铁骑 兵,别以为你一个口令我就会乖乖的一个动作。」

  铁勒沉着声,「离开她,在父皇还未发觉前马上离开她。」此刻的父皇不能遭受一 丝的打击,父皇更不能在什幺都还没有准备好前撒手归西,这个国家,禁不起。

  「我不会离开她。」舒河敛去了笑,神色严肃地向他明确表示。

  「你想加重父皇的病情吗?」铁勒有些恼火,质问的音量也逐渐扬高。

  「如果我说我想呢?」他似假似真地问。

  冷森的大掌迅雷不及掩耳地抓紧他的颈项。

  「你会杀了我吗?」舒河先是低首看看他的动作,再抬首看进他阴郁的眼瞳里。

  他缓缓用上力道,「我会。」

  舒河扬掌斥下一旁忍不住想冲上前来救他的冷玉堂,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不肯露出半 分神情的铁勒,可是却在他泄漏秘密的双眼里,看见了悲伤。

  凝望着那张冷酷的脸庞,舒河很想问,为什幺要为他心痛?要是铁勒的心根本就是 铁做的,那幺就不该怜悯他的处境,为何铁勒老是跟律滔一样,做的是一回事,心底想 的又是一回事?他们怎都不对自己老实一点?他们到底是在害怕自己些什幺?

  「为什幺我不能和她在一起?」舒河定定地启口,闪烁的眼瞳透着怀疑。

  他不可思议地问:「为什幺?」这小子昏了头吗?居然还问这种问题?

  舒河撇开他的大掌,摇头晃脑的凑近他面前,「你是不是想说,我的爱,是不被允 许存在的?」

  他的话,令铁勒不自觉地屏住气息,掉入那久远的过去里。

  这句话,谁也曾对他说过?是父皇?还是其它兄弟?脑中涌现的那幺多张脸孔中, 一时之间,他竟忆不起最初说过这句话的人是谁。

  啊,他记起来了,是恋姬,她曾经汲着泪告诉他,她……舒河的声音穿透时间的迷 雾。

  「那你的呢?你对恋姬的爱又是被允许的吗?说难听点,同是一丘之貉,你没资格 指责我什幺。」

  铁勒看着他,感觉此刻就像有面镜子摆在他面前,将镜里镜外相同的两个人清晰照 出来,舒河这眼神,太相似了,相似得让他几乎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他甩甩头,撇开早不在他心上的那片回忆,再度让时光将它尘封起来。

  「你若是一意孤行,那就准备接旨。」铁勒不想再与他多说什幺,熟悉的冷漠再度 在俊容上浮现。

  「接旨?」舒河绕高了两眉,「你想藉此革去我的王权?」

  「我给过你机会了。」

  「你认为我该因此而皱皱眉头吗?」在他迈开脚步时,舒河优闲地在他身后问。

  因为他话里的镇定,铁勒止住脚步,拢紧了剑眉回过头来。

  「若是你想利用你的摄政权革去我的王权,那幺我只能很遗憾的告诉你,不出三日 ,南内将与东内众臣联名罢朝罢免摄政王,并联手让朝政全面瘫痪。」在有了律滔的支 援后,胜算一半一半,他并不是只能打不还手的。

  危险的星芒直在铁勒的眼底跳动,「你敢?」

  「或许其它兄弟都惧你三分,但我不怕,因为在我面前,你也只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舒河走至他的面前,偏着头看他,「你根本就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幺英明神武,你 和我一样,都只是因欲望而万劫不复的凡人而已。」

  逆光的暗影,像道保护色地罩在铁勒严苛的脸庞上,在立体的五官上造成阴暗不明 的区域。

  舒河看不出他在想什幺。

  「二哥,不要阻拦我。」他叹口气,「我的爱情,或许一开始就注定是条死路,可 是就算它是死路,我也要带着她走出一条生路来。」

  「她是父皇的人。」单就这一点,它就永不可能改变。

  「我从不承认名分上的事。」

  「一开始,你就错了,为什幺你就是看不清?」深知这个弟弟的性子有多顽固,铁 勒也不知该怎幺去改变他的认知。

  「我们没有错,错只错在我们……相遇得太晚……」舒河不断摇首,再摇首,两手 紧紧拳握着,蓄紧了全身的力气,像要抵抗这个事实般。

  他只是想拥有一份爱而已,为什幺,这是那幺奢侈的一件事?为什幺要把它说成是 个错误?天地这般辽阔,能够相爱是多幺的难得,他们怎都不能珍惜这份情愫?不懂寂 寞的人,恐怕永远也无法明白走在情路上的他,这些年来爱得有多寂寞,他们又怎会明 白当他的心嵌入进芸湘的怀抱里时,那份冲淡了无止境寂寞的圆满?那份感觉,是他愿 意放弃一切去追求的。

  殿内的空气沉淀在他那似叹似悲的声音里,朝阳射进来,照亮了他孤单的身影。

  「回头吧,还来得及的。」铁勒难得地放软了音调。

  「回头?怎幺回头?」舒河突然纵笑出声,刺耳凄怆的笑音,依依回荡在每个人的 心坎上,以及空旷的大殿里。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想回头啊,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多幺希望能够回到芸湘被选为 秀女前的那一刻,在将他们束缚了那幺久的那个名分降临在她身上前,他就走入她的生 命里将她拉来他的身畔,没有秀女,也没有父皇,当然更没有他痛恨的芸美人,若能这 般回头的话,那该有多好?他也希望命运真能是由他来掌控的,但,它不是,它从来就 不是……说放弃是多幺的容易?爱情使人疲惫也令人欢愉,没尝过那滋味的人,当然可 以轻易抽身走开,但他尝过、也知道了,剪不断旧日动人情怀的他情愿不走开,从沉沦 的那一刻起他就走不开,只因那致命的吸引力的后头,有着芸湘无悔的温柔,和她放弃 一切的倾心,这份欠她的情债,他一辈子也还不清!

  「老四……」铁勒忍不住朝他伸出手。

  他的笑中有泪,「我的痛,你应该比谁都明白,不是吗?」

  如遭闷雷击中般,铁勒硬生生地扯回快要搭上他肩头的掌心。

  就是因为他明白,就是因为他比谁都来得不忍,所以他才会接受庞云的威胁,才甘 冒被父皇知道的风险对舒河格外留情,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他极力想压下这件丑闻, 以期能让舒河全身而退,可是,只有明白是不能解决和弥补的,有错,就得受,无关舒 河爱得有多艰辛,也无关同情……他冷硬地强迫自己别过脸,「我进凤藻宫与皇后私下 会商过了,芸美人今日即废入冷宫,至于你,我代父皇暂时革除你在朝中所有职务。」

  舒河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这是我唯一的让步。」于臣属、于手足,他自认已仁至义尽。「老四,不要越过 这条线。」

  「我若不从呢?」同样的不能回头,同样冷寒的音调,缓缓自舒河口中逸出。

  铁勒的眼神不再留有转圜的余地,「那幺她将被赐七尺白绫。」

  「王爷……」冷玉堂忙上前扯住激动的舒河,拉紧了他的臂膀不断向他摇首。

  「你好自为之。」

  ***

  她曾想象过冷宫是什幺模样,但想象,却不如亲临。

  一线天光自宫井落下,照亮了脚下自石块缝隙中蔓生而出的杂草,张目遥望,四下 黑深只闻袅袅泣音,绿焰牡丹灯在窜凉的幽风中忽明忽灭,蜿蜒百里的残破宫廊,里头 不知藏了多少颗宫娥已碎的芳心,风儿携了宫内蕴含凄怨的冷意吹来,使得盛夏的暑意 霎时遭逐尽,自心底浮升上来的凉意,争先恐后地浮现在肌肤表面。

  生平头一回踏进冷宫的芸湘,从没想过这个藏在后宫里的另一个世界会是这样,自 两脚跨进了宫槛后,她抱着简便的行囊怔目直望。

  忽隐忽现的哭泣声飘绕在她的耳际,恍如梦呓,催促着她快些投入同样的梦境里, 加入她们与她们同悲同泣。

  在这地方的女人,不能死,又永没有出宫的一天,还要面对自己一日日年华老去的 现实,于是这座精神上的监牢,日夜折磨着得不到圣上眷宠而失意落拓的宫娥们,可偏 偏只听新人笑,哪间旧人哭的圣上,永不会亲临于此解救她们于心碎。

  遍身的冷意令她打了个寒颤。

  万一,舒河也和圣上一样,不来救她呢?

  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想逃离的心情鼓动着她的双脚。

  宫人不容拒绝的大掌抵在她的身后,重重一推,再度迫使她往前行,在她身后沉重 的宫门也随之关上。

  门扉合起的巨大响声中,芸湘深吸口气,振了振神智,重新打量这个她可能待上一 辈子的地方。

  罢了,除了鬼门关外,哪儿都好,她哪儿都愿待。

  不管是在什幺情况下,能活着才是首要,因为,舒河要她活着,至于是在哪个地方 、要面对什幺处境那都是其次。原本她还以为,她甚至连冷宫的宫门都进不来,可能就 在事发后直接被赐一死,可是,摄政王并没有,或许,他也有考虑到舒河,怕舒河会强 烈反弹,所以才会对她做出这种处置。

  目前舒河在宫外的情形她听说了,看来,律滔似乎已经答允了舒河,使得原本可能 更糟的局面减至目前的情形,以舒河的情况来看,他得暂时收敛起气焰别再与摄政王硬 碰硬,并且答允摄政王所开的条件,这才能够保住他滕王的王权,也才不至于影响到南 内。

  两人都能同时活在世上,已属恩泽,皆是过河之卒的他们,是该珍惜了,也因此, 她不能再拖累他,即使,她必须留在这个地方。

  闪烁的光影在黑暗中分外招人注目,芸湘仔细辨认,发现在宫檐暗处里,一群虎视 耽眈的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飞快地回想从前她在思沁宫里时,曾听老一辈的宫 人所说过的冷宫种种,而后某种不妙的预感开始在她的脑海中成形。

  「果然……」在她们摩拳擦掌纷纷走向她时,芸湘无奈地叹口气。

  细碎的步伐停在她的身旁,她头顶上的光影也遭人远去,朝她投射而来的目光中, 饱含着敌意与奚落的意味,她不是看不出来,对于她落到这处境,这些人有多幸灾乐祸 ,或许在她们心底,根本就认为这是她咎由自取的。

  「我的住处在哪?」这座冷宫少说也有十来间殿、百来间房,不先问清楚而误闯了 前辈的地盘的话,恐怕往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没有人回答她,身着粗裳的众人,目光全落在她华美轻软的丝裳上,以及她手中那 看似不轻的包袱。

  「你住在……」一道微弱的轻音缓缓自角落边传来。

  「谁要你来多嘴!」

  芸湘方想要转过头去看是哪个敢力抗同侪力量的人,但站在她回前年长的女人,立 即粗声把那道伸出援手的声音吼停。

  「你就是与皇子私通的芸美人?」再怎幺看,她的姿色也不是多幺的国色天香,怎 幺滕王会盲目的与她做出那种事来?

  她摇首,「我已经不是美人了。」等了那幺多年,好不容易才能卸下这个名衔,没 想到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你当然不是,现在你只是个下人。」在这里的每个女人,都只是供圣上大军缝补 征衣的织娘,她们的身份,连个宫人都不如。

  一只肥厚的手掌忽地递至她的面前,「把身上的东西全交出来。」

  「为什幺?」芸湘不明白地眨着眼。

  「见面礼。」

  「这样啊。」她扬扬黛眉,有些模懂了里头的规矩。

  为了她那副不但不害怕,反而有点目中无人的表情,离她最近的一名宫娥首先发难 。

  「你以为你还在思沁宫当差吗?别以为南内娘娘会来这种地方救你!」身在冷宫里 的人,对于外头的消息并不是全然不知的,她们都曾听过在南内思沁宫里,有个最得南 内娘娘宠爱,但却做出勾引星子事来的最高掖庭。

  芸湘的眼中滑过一份难以弥补的愧疚。

  「我不敢奢望娘娘能原谅我。」想必娘娘现在定是很痛恨她,恨她竟背着娘娘拐走 了她的爱子,还让舒河因她而落到这种地步。

  自四面八方涌来的手臂,先是抢走了她手中的包袱,再摸上她的发,开始拔去她发 上值钱的装饰,身上佩戴的首饰、香囊也很快地遭人取走。

  被拿得什幺都不剩后,芸湘不耐烦地驱走那些还停留在她身上不死心的手掌,「拿 够了,就离我远一点。」

  「身上还有没有?」一名分不到好处的宫娥不死心地问。

  「没有。」芸湘往后退了一步,不愿再任她们予取予求。

  她探长了两手朝芸湘扑来,「搜她的身!」

  芸湘随即取下一旁宫女发髻上的玉簪,手起手落间,丝丝的血迹染上了洁白的玉簪 。

  「她划花了我的脸!」捂着面颊的宫娥尖叫声回绕在众人的耳里。

  「还有谁想挑战?」披散着长发的芸湘,扬高了手中的簪子,冷漠地看着这群贪婪 无厌,又想对她立下马威的女人。

  「勾搭皇子的贱——」想代那名面部受伤的宫娥出头的年长女人,方要破口大骂, 清脆的巴掌声马上响起。

  她不可思议地怔看着甩了她一巴掌的芸湘。

  「别污辱舒河。」逆来顺受不是她的本性,她们以为她是凭什幺爬上思沁宫最高掖 庭?在这地方,每个人立场都相同,要她在这当个唯唯诺诺,只能看她们脸色受她们指 使的女人,她办不到。

  沉默静静地自芸湘的身旁扩散开来,不知是由谁开头的,不甘同伴受辱的宫娥们迫 不及待地挤上前来。

  「够了!」掌管冷宫众宫娥生活起居的掖庭,吼声穿越人群直抵她的耳畔。

  在众人不甘的气氛下,她遭身手矫健的掖庭一手拖上照明微弱的宫廊,在廊上走了 许久后,她被凶猛地拉进廊底最偏僻的窄房里。

  「这是你每日必须做的工作。」不待她站稳,掖庭将一堆未完成的衣物塞满她的怀 中,并扬手命等在外头的人,搬进一箱箱待缝补的征衣。

  芸湘的双眼好不容易才适应房内的光线,待能看清后,她才想转身向将她拉离那些 女人的掖庭致谢时,掖庭毫无表情的脸庞已悬在她的面前。

  她厉声嘱咐,「一日不做完就一日不许吃饭,明白吗?」

  芸湘沉默了一会,点点头,放弃了致谢的念头,开始在心中盘算日后她的生活将会 有多忙碌和难挨。

  房门很快地遭人合上,如豆的残灯在凉风中轻轻摇曳。

  抱着手中待缝的征衣在床畔坐下,在微暗室内,芸湘出神地凝视着那不知何时将会 熄灭的灯焰。

  在这片沉沦的冥色中,谁也看不见谁。

  她已经很习惯与黑暗为伍,回想从前,夜夜,她在思沁宫的夜风中无法止地徘徊, 心从这个黑夜流浪到那个黑夜,就盼有一日能够流浪到舒河的身边止歇,但美梦终究是 梦,月圆月缺,始终只有寂寞与她为伴;现在,夜色漆黑如旧,孤单一如往常,只是, 多了份永不能相见的恐惧,死亡并不可怕,孤单的活着才是折磨,她开始害怕,往后她 连作梦的权利都会失去。

  一阵奇怪的音调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芸湘日过螓首,方才脸上被她划破一道口子的宫娥就站在她的面前,随同其它的女 人,拿起破旧的被单朝她头顶上罩下。

  光影顿失,黑夜,已来临。

  ***

  在众多宫人的拦阻下,再次来到东内的舒河,快步走向位于宫院深处的冷宫。

  算算日子,芸湘进冷宫已有十来天了,在这段期间,他全面失去关于芸湘的任何音 息,想亲自去看她,摄政王厉申不许他靠近冷宫半步,若是不理会摄政王的禁令前往, 每每总被摄政王派去东内的亲卫给拦下;托人去打探,得到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石沉大 海,即使他往日再怎幺与后宫的嫔妃关系良好,也探不到半分消息。

  对于这情形,逐不散的心慌日渐在他的心底发酵酝酿,他不禁要怀疑芸湘是否在冷 宫里出了什幺事,只因为这情况,太像是……有人刻意想将她在冷宫的处境封锁起来。

  于是他不得不再来此,他得来安他的心,带了自己的亲卫去处理摄政王派来的那些 人后,他终于能够靠她靠得这幺近。

  「开门。」舒河站定在宫门前,无视于脚边一群群匍跪在地的宫人。

  宫人面有难色,「王爷,摄政王有令……」

  「开门!」在人们的力阻下,他愈来愈心急,也愈来愈不耐。

  「但……」除去摄政王的命令不说,这冷宫,又哪曾让男人进去过?更何况他还是 个王爷,若是这事传到朝臣们的耳里,那还得了。

  「玉堂!」

  深怕他会闯祸而不放心跟着来的冷玉堂,别开眼不去看众宫人请求的眼眸,两掌抚 按在巨大的宫门上,推启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沉重门扇。

  「带路。」不想耗费时间在里头寻人的舒河,急躁地随手拉过一名掖庭。

  本是不想屈从的披庭,在冷玉堂冷肃着一张脸朝她走来时,只好为舒何带路领他去 见人。

  沉重的脚步声在宫廊上阵阵回响,许多宫娥纷纷自房里探出头来看发生了什幺事, 舒河略过一张张讶异的面孔,愈是往里头深走,他的心房愈是紧绷,直至掖庭停下步伐 推开门扉,他才发觉,他一直紧屏着呼吸。

  狭窄室内的暗然,令他有一刻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能听见芸湘震愕的低唤。

  「舒河……」

  芸湘没想过自己能有再见到他的一天。

  看着舒河朝她一步步走来,她放下手拈的针线,恍惚地感觉着这场暗夜里的好梦, 直至他不确定的指尖抚上她的面颊,她才能证实这不是到了底又会成空的梦境,他是真 实地存在着。

  同样的温度、同样的触感,触动了她心中那条思念的河流,她闭上眼将脸颊偎向他 的掌心,有种欲哭的冲动在她的心梢泛滥。

  她一直以为,她可以抵挡住庞大的思念,有朝一日,她也可以对这份缱绻的柔情予 以忘怀,可是当他再度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才知她一直都在欺骗自己,她并没有她想象 中的那幺坚强。

  惊声抽气划破了她梦里的情境,芸湘不解地望着他内蕴着痛苦的眼眸。

  「舒河?」他怎幺了?

  舒河的两手抖颤个不停,捧起她伤痕斑斑的柔荑在烛光下细看后,强烈的心痛,让 他哽咽难以成言。

  「她们是怎幺对你的?」怎会有人舍得将她一双玉雕似的小手,以针扎成细孔无数 ?她们怎可以这般虐待她?

  她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想收回手,「别看了……」

  「是谁允许她们这幺做的?」在她身上翻找着其它伤痕的舒河,终于明白微弱的灯 火究竟是为了隐瞒什幺。

  芸湘不想让他去追根究柢,淡淡地绕过这个话题。

  「欺负新人,或许是这里的惯例吧。」现在的状况已经好很多了,不像进来时的头 两天那幺激烈,只要她在这待久了,那些人也对她失了兴趣,她想,情况会有所改善的 。

  「这是什幺?」他指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征衣问。

  「工作。」她拿起一旁未补完的征衣,接续方才未完的工作。

  「别做了。」看着她熟练的缝补动作,他的心头又掠过一阵酸楚。

  「不行。」她很坚持,并不想因没把该做的事做完而让自己挨饿。

  舒河忍不住紧拥着她,「我叫你不要做了!」

  悲与欢,乃苍天捉弄,这些他都愿忍愿受,但人心为何比苍天更无情?再怎幺说, 她也曾经是个美人啊,她不该受到这等待遇,那些人不也都是女人吗?怎幺就没有人体 谅她的处境,反而落井下石?长年在宫中锦衣玉食的她,怎能挨得过这种天壤之别的生 活差距?

  倚在他的怀中,芸湘不是不明白此刻他的痛苦,但她并不想多添他一分自责,因为 在自责外,她不能放弃,她知道,只要她好,那幺在外头的他便能继续努力下去,若是 连她也放弃,那他该怎幺办?

  她轻轻拍抚着他,「还记得吗?是你叫我一定要活下去的,倘若这点小事我就受不 了,往后我怎幺熬得下去?」

  舒河霍然松开他的拥抱,「我带你离开这里。」

  「别冲动了。」在他愤红了双眼时,一旁的冷玉堂紧张万分地眨着眼向她暗示,她 只好赶快安抚下他激动的情绪。

  他拉起她,不能再多忍受一分。

  「走,我们走,现在就走!」他要带她离开这个磨人的地方,管他会是什幺后果, 因为再怎幺糟,也不会糟过此刻。

  「舒河。」芸湘扯住脚步,试着对他动之以情。「想想怀炽吧,他把他的未来都赌 在你身上,不要辜负他好吗?你忘了你最疼他这个小皇弟了吗?你怎幺舍得看他因你而 在南内失败后跟着你受罪?」

  「你呢?难道我就该辜负你吗?」他难忍地问。

  「你没辜负我。」她轻轻摇首,「你的爱,是我自已求来的,所以会有今日,我也 算是自求的。」

  「我不能让你留在这里,天晓得她们还会怎幺对你?」在这他两眼看不到、丝毫使 不上力的地方,他怎能放心,又如何心安?只怕他前脚一走,那些满是妒意的宫娥后脚 就会又找上她。

  芸湘微凉的小手抚上他的面颊,「只要能免去一死,哪都无妨,因为,没有任何地 方可以摧折我的意志。」

  舒河不语地看着她明媚的眼眸,温柔的抚触,令他一身激越的气息缓缓沉定。

  「我对我的爱情负责,所以不管是落到任何境地,我不后悔。」无论是粗茶淡饭还 是下人般的日子,她都甘之如饴,有再大的风雨她都无惧,因为使她坚强令她成长的, 就是环绕在她身边的这些,她得过下去。

  「芸湘……」他喃声低唤,将她凉凉的身子纳入怀中。

  「别再冒险进来找我了,我会很好的,你别担心。」谁知道他这幺闯进来会有什幺 后果?要是因此而触怒了摄政王该怎幺办?

  「她是?」角落的人影映入舒河的眼帘,他这时才发现角落里有另一个女人的存在 ,防备地拢紧了剑眉。

  芸湘微笑地介绍,「楼婕妤。」初入冷宫那日,那道出声想帮助她的声音主人,她 找到了,那个人,正是与她同住一处的楼姜。

  因她的表情,他松了口气,也知道了这女人并无害于她。

  「照顾她。」舒河走至她的面前开口。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请求,楼姜有些意外,一时间不知该怎幺回答他才好。

  「请你,好好照顾她。」他诚挚地恳求。

  「会的。」颇受他的心意感动,楼姜一口答应下来。

  冷天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王爷,摄政王有令,请你立刻移驾大明宫。」

  舒河回首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来这的消息已经经由西内亲卫通报到铁勒那儿了。

  「你若是见了铁勒,千万不要动气。」芸湘霎时紧张不已,直拉着他的手向他叮咛 。「听我的,无论他说什幺就由着他去,尽量顺他心意知道吗?」

  他低首看着她脸庞上的惊慌,半晌,一个吻落在她的眉心。

  「舒河?」这淡凉的吻更是让她心生不宁,就怕他离开这后会做出什幺事来。

  「你等我。」舒河推开她,转身率冷玉堂准备前往大明宫复命。

  冷玉堂在经过冷天色的身旁时,低低地留下一句:「别碰她。」

  冷天色的反应仅是挑挑眉,并没有回答,一直站在门边等他们走远后,便举脚准备 跨入房里。

  「看来你似乎把你弟弟的话当成耳边风。」宫垂雪的声音忽地出现在他身后。

  冷天色讶异地回首,「你来这里做什幺?」今天的冷官也真热闹,居然来了这幺多 人,难道暗中监视着冷宫的并不只铁勒一人?

  他一手指向芸湘,「阻止你杀她交差啊。」谁晓得铁勒到底授了他什幺命令?万一 他不只是来这里传话怎幺办?

  「谁要你来鸡婆的?」冷天色不是滋味地瞪着这名程咬金。

  「翼王。」

  他暗暗嘲讽,「怎幺,他还无法放下滕王?」

  「就算是,那也与你无关。」宫垂雪一脚跨进房内,定身立在他的面前,打算阻饶 他的意味摆得很明显。

  冷天色大约估算了自己的胜算和眼前的情形后,脚下的步子不再往前,反而向外退 去。

  「代我向你家主子问好。」算了,不急于一时。

  「我会的。」宫垂雪愉快地送客,随后放松地靠在墙上深深吐了口大气。

  但房内两个女人防备的目光,又让他不由自主地叹口气。

  他挥挥手,「别对我有敌意,我不像那个姓冷的那幺冷血。」难道她们看不出来, 他长得就是一脸好人样吗?被派来这种全是女人的地方,他已经够委屈了,她们竟还这 样欢迎他。

  「律滔派你来的?」芸湘没想过律滔竟会有帮她的一天。

  「没错,王爷派我来实现他对滕王的承诺。」宫垂雪含笑地朝她欠了欠身,「今日 起,我将是你的新任保镖,请多指教。」
「我警告过你……」目露凶光的铁勒,沉着音调低吼。

  「父皇知情了?」光看他这副模样,舒河便已明白发生了什幺事。

  铁勒紧紧交握着十指,丝毫掩不住话里的怒意。

  「皇后已经加派大医在父皇的榻边守着,以避免父皇的病情更加恶化。」经这打击 ,父皇的身体更是虚弱了。

  舒河扬扬眉,「是谁多嘴?」

  他怒目微瞇,「还需要由人去告密吗?你自己说说你在冷宫外头闹了几日?」这些 天舒河日日都想进冷宫去见芸美人,这事早就在东内传遍了,皇后就是想压这事也压不 住,消息还是传至了父皇耳里,到头来,什幺刻意为舒河所做的隐瞒工夫全都白费了。

  「二哥……」闻讯赶来的怀炽,才想开口为舒河说上两句,就被怒焰正炽的铁勒给 轰上。

  「住嘴,轮不到你来为他说情!」他不说还好,一说铁勒更是恼火。这个小弟向来 都待在舒河的身边,结果舒河在暗地里做出这种事,老九却什幺也不知情,也没有去规 劝舒河走回正途。

  怀炽被他吼得不敢作声,而舒河则是在铁勒把矛头转至怀炽身上前,一把将他推至 自己身后,只是他的这个举动,看在铁勒的眼里,更是令他的心火往上烧。

  「你跟律滔做了什幺交易?」当他拚命想保住舒河时,没想到舒河却不领情,反倒 私底下与律滔来扯他这个兄长的后腿。

  「你知道?」舒河还以为他瞒得很好。

  「不然律滔怎会去向皇后施压,而皇后又怎会不准我杀芸美人,好给众臣们一个交 代?」照律例,芸美人早就该被赐死了,可没想到皇后却突然反悔,坚持要将芸美人留 在冷宫。

  「别动她。」

  铁勒的厉眸扫向他,「全朝的人都已经知道你们的好事,不动她,动你吗?」

  「你削我王权吧。」舒河沉默了许久,不考虑后果地启口。

  「四哥,」无法赞同他此举的怀炽紧握着他的肩,不敢相信他竟要因此而放弃南内 。

  舒河淡淡再述,「随你怎幺处置我,但就是别动她。」就照芸湘的话做好了,他愿 一切全顺摄政王的意,只除了这一点外。

  「你以为我不想?」铁勒倏地掐碎了棠木大椅的椅背。「父皇不许我这幺做!」父 皇是病胡涂了吗?说什幺现下要是一削了舒河的王权,只怕由舒河操控的南内会立刻造 反制造动乱,因此说什幺也不许他动舒河一根寒毛。

  讶然明白地写在舒河脸上。

  「父皇……不许?」怎幺……父皇的反应会是这样?照理说,父皇若是想藉此将他 自南内顶端拖下来,那他应该把握时机才是呀。

  「立刻去父皇的跟前告罪。」怒气冲冲的铁勒大步走至他的面前。

  「我不去。」舒河断然否决。

  他紧咬着牙,「你说什幺?」

  舒河挺直了背脊,「芸湘本就不是他的人,我何罪之有?」

  「四哥……」心惊胆战的怀炽忙着想要掩住他的嘴。

  铁勒霎时瞇细了鹰眸,再也找不到借口原谅他。

  这幺多年来他的圣贤书简直就是白读了,居然如此不孝,父皇都病成这样了,身为 人子的他非但没有日夜随侍在病榻,惹出了这种事来丢父皇的脸面不说,还无丝毫悔意 ,父皇究竟是为了什幺而袒护他?

  他自牙缝中迸出,「拖出去……」

  冷天色很怀疑他是不是气过头了。

  「王爷?」他没说错吧,这个要被拖出去的人,可不是什幺与他无血亲关系的兵士 ,而是他的亲皇弟呀!

  「我会亲自去向父皇请罪。」决定快刀斩乱麻的铁勒,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可是……」没经过圣上同意就这幺做的话,万一惹出大祸来怎幺办?

  「冷天色!」

  「是。」莫可奈何的冷天色只有认命。

  「你想做什幺?杀了他?」愈看愈不对的怀炽,忙不迭地挡在他们面前。

  「老九……」铁勒阴沉低吼。

  怀炽说什幺也不让开,「他只是爱错了人而已,这算什幺弥天大罪?需要赔上他的 性命吗?究竟是你摄政王在朝臣前的面子重要,还是你亲皇弟的性命重要?」

  两张涨红的面孔就近在他的眼前,舒河神智有些恍惚地看着僵持不下的他们。

  这就是他们兄弟的模样?风淮所心痛、所无能为力的,就是这个?

  虽然他一直都很吝于对手足付出关爱,也可以在政治与亲情的考量上取前者而舍后 者,可是他从不曾因为私利而执意放弃过哪个兄弟,或是取哪个人的性命,他虽无情, 可也不致像铁勒这般彻底。

  望着怀炽极力想要救他的面孔,他顿然察觉,交织在他们兄弟之间的爱与恨,是永 远也不会结束的,而每个人的生与死,或许上苍早就已定,可是在真正拍板定案之前, 他还是有机会去追求。

  「摄政王,你没忘记你带回京的那支后备军团吧?」下一刻,再也不愿听芸湘苦劝 、也不愿铁勒说什幺他就接受的舒河,决意将他原本已打算要放弃的南内找回来,同时 也将他的未来捉住。

  铁勒因他突如其来的问话怔愣了一会,而后不由自主地拢紧了剑眉。

  他逸出一抹冷笑,「我要是一死,那些人恐怕就要成为祸首了。」

  「祸首?」铁勒怎幺也想不出他究竟有何胜券,「你做了什幺?」

  「他们的亲人全在我手上,我若死了,那些人陪葬。」舒河不带表情地直视着他, 「后备军团若是因此而向南内兴师,那幺霍鞑就有借口挥兵北上,直取皇城。」

  他愤握住拳,「你……」

  舒河耸着肩,「考虑一下吧。」他做事的原则,就是不忘为自已留条后路。

  「天色。」铁勒的眼神却比他更残冷,「传令后备军团,若是有人胆敢擅自离营或 是兴戈,我会连诛他九族再亲自杀了他。」

  舒河气息猛地一窒。

  跟了他那幺多年的属下,他竟能狠下心牺牲?

  「二哥,你还希望父皇寿与天齐吧?」怀炽再也受不了这种气氛,索性也陪舒河豁 出去了。「杀了一个皇子,这等大事难道不会传到父皇耳里吗?」

  铁勒马上听明他的话意,「你想去告诉父皇?」

  「狗急也会跳墙,被逼急了,恐怕我什幺事都会做。」再这样下去,除了两败俱伤 外,即使父皇那边不用人说,事情也会传到父皇耳中,到时,天朝恐将面临更糟的局面 ,他不能让它发生。

  悬宕的气息中,铁勒的眸光微微瞥向一旁,在得到某人不后悔的答允后,他决定履 行这桩早已谈好的交易,当成是舒河最后的后路。

  「今日,我留你一命。」他极其难得地改口。「让你活着,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因 为老九。」

  舒河不解地皱着眉,「为了什幺?」他竟会收回成命?是谁有那幺大的本事能够改 变他的心意?

  「他。」铁勒扬手指向远处的冷玉堂。

  「他?」这跟玉堂有什幺关系?

  「他愿在百官面前承认与芸美人有染的人是他,他愿代你而死。」铁勒老实道出他 在私下与冷玉堂的交易。

  「玉堂……」舒河瞪大了眼,而怀炽则忙拉住他,不再让他多说一句。

  将殿里一字一句全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恋姬,站在门畔一手按着门框轻轻出声。

  「不准。」以命换命,这算什幺交易?

  「小妹?」怀炽还以为在铁勒独裁的束缚下,他们兄弟都无缘能再见她一回。

  恋姬冷清地迎向一室人们的目光,「这里是我的家,所以,谁都不许死。」

  她刻意的声明,听在铁勒的耳里,格外刺耳。

  身为东内人的她,从来就不承认西内大明宫是她的归属,更遑论是家这个名称,他 曾多幺期待她能亲口说出她属于何地,可没料到,她却是在为了他人的这情况下开口。

  「你答应给我三个愿望,这就是我的第一个愿望。」她不再看向其它人,杏眸一瞬 也不瞬地锁住铁勒阴郁的脸庞。

  铁勒仍是不答腔,兀自握紧了双拳。

  「王爷?」冷天色小心翼翼地轻拉他的衣袖。

  「将他关进滕王府,无限期软禁!」

  ^#^照理说,冷宫这种地方,是不该有访客的,但打从舒河开了先例后,东内娘娘 便开始怀疑这座冷宫是否已成了公众场所。

  月朦胧鸟朦胧,在这夜深应当人寐的时分,芸湘紧蹙着黛眉,在来访的访客不客气 地踏入房内时,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身子往宫垂雪的身后挪。

  这一个多月来,她想见的舒河不知是听进了她的话还是怎幺了,都没再踏入这里一 步,但她不想见的人,则是天天都来找她,看样子她似乎该托人转告一下东内娘娘,应 该把冷宫的宫禁做好一点,免得一天到晚有不速之客来找她,害得她手中的工作总因他 们而停下。

  被当成挡箭牌的宫垂雪则是精神不济地一手掩着脸,实在是很后悔接下这件差事。

  一个大男人身处于冷宫里,本就已经够不搭轧和尴尬了?可没想到在这女人国里, 他的日子并没有因此而安宁多少,光是一天到晚来拜访芸湘的访客就够让他忙得喘不过 气来,谁知道他还得在夜半时分接待属于王字辈的贵客。

  他的叹息拖得老长,「王爷,你想做什幺?」该不会又没有什幺好事吧?为什幺每 个来找芸湘的人,脸色统统一样的难看?

  「走开,我有话要对她说。」伤势才好不久的朵湛,面色看来有些苍白,在房内幽 暗不清的光影下,让他一身萧索孤寂的气息更加明显。

  「抱歉,她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就完了。」律滔既然对舒河做出承诺,那幺他就得 照令执行,要是没将她看顾好,到时恐怕不只是舒河会找他算帐,就连律滔也会恨他没 把交代的事做好。

  站在他身后的芸湘侧首打量了朵湛的表情一会,抬手轻轻将宫垂雪推开一个距离。

  宫垂雪的眼中闪烁着怀疑,「你确定?」

  「不会有事的。」她自朵湛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杀意,反倒看出了许多不情愿,更何 况,朵湛也是个要自尊的人。

  朵湛冷淡地启口,「摄政王派我来此。」他才不想来这个地方,要不是铁勒一定要 他来,他根本就不想管舒河的事。

  芸湘的水眸转了转,「他想叫你说服我什幺?」不敢正大光明的下令,反派人私下 来找她,铁勒这回把主意动到她的身上来了?

  「日前朝臣们要求滕王与你撇清关系,但滕王不愿,于是朝臣们要求摄政王革去滕 王王权,或是赐你自尽。」他并没有直接回复她的问题,而是先把朝中目前的情况知会 她一声。

  她不禁怀疑起他会特意告诉她这些话的原因。

  是威胁吗?看来不像,倒像是想试图动之以情,若是动之以情,那背后的原因是什 幺?为什幺铁勒不直接革去舒河的王权,他在忌惮些什幺?难道是圣上对他施了压力吗 ?他会特意派朵湛亲自来此,该不会是想……朵湛接续道出来此的目的,「二哥要我来 劝你自尽以保住舒河。」

  芸湘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并没有因他这话而有一丝波澜。

  果然如此,她根本就没有见这名客人的意义,不过又是浪费她的时间罢了。

  「我不自尽。」她冷静地回拒,转身走回榻边折迭起已经缝好的衣衫。

  「为什幺?」贪生怕死?这就是舒河挑中的人?

  「舒河要我活着。」她没有抬头,也不想费力去解释,径自做着她手边的工作。

  朵湛扯扯嘴角,「看来根本就没有跟你谈的必要。」他早就告诉过铁勒,无论是芸 美人还是舒河,这两个人都听不进去的。

  芸湘的两手顿了顿,「代我转告摄政王,我们既然选择面对,就从没打算要放弃。 」还是说清楚好,不然就怕铁勒不会死心。

  「为什幺你不放弃舒河?」朵湛实在是想不通,她到底是和舒河有什幺默契,不然 他们怎都不改变信念?

  若是常人,在经过分离和生死威胁下,心境上多多少少会产生一些变化,在这种情 况下,她应该照上头的意愿与舒河分道扬镳,好救她自己一命,再不就是把舒河当成浮 木般,紧紧捉住不放,以期能够鼓动舒河将她救出去。可是这两者皆在她身上找不到, 她既不想救己,也不想答应条件救舒河,她究竟是在想些什幺?

  「你爱过吗?」芸湘抬起螓首,目光炯炯又锐利。

  「爱过。」他的表情变了,有些不自在,像是急于掩饰伤痛。

  「那幺她可曾放弃过你?」她的问话,像一把刀似的,直接刺进他的心头深处。

  朵湛倒吸了一口气,夜晚沁人的冷意,缓缓渗入他的肺腑。

  回溯不愿掀起的记忆,楚婉也是这样,她从没有放弃过他,即使他弃婚,即使他做 出再怎幺令她伤心的事,她始终都没有放弃他,直到最后,是他自己失去了她,并不是 她执意离开。

  他当然明白一颗女人的心,在曾经珍视又失去后,他更明白在她们不悔和无畏后头 的原动力。

  「七哥也来了?」远远的,怀炽高扬的音调自安静的宫廊上响起。

  宫垂雪摆着一张苦瓜脸,「这个都还没走,又来一个。」

  「我先前所说的,你考虑一下。」朵湛别过头,想藉此掩饰他脸上的狼狈。

  「我不会考虑。」她清楚地声明。

  听闻朵湛也在这里的消息后,立刻加快脚步跑来的怀炽,在走进她的房门前,正好 与刚出来的朵湛擦身而过。

  「七……」怀炽想叫住他,但朵湛丝毫不予理会,并加快了脚下匆忙的步伐。

  「这幺晚了,你也有事吗?」宫垂雪在看着朵湛离去的背影而发呆的他面前挥挥手 。

  「七哥对你说了什幺?」怀炽看了他一眼,亘接绕过他走至芸湘的面前。

  「他要我自尽。」芸湘轻声应着,在心底思索着他会肯来见她又是为了什幺。以为 她想答应西内什幺条件而整颗心都绷得紧紧的怀炽,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在下一刻, 他不友善的目光随即落在她身上。

  「你可别在这节骨眼上头死,你若死了,这对四哥会是个很大的打击。」他不愿去 想象一旦她出了事,舒河会不会又出现那种不理智的行为吓掉别人的眼珠子。

  「舒河呢?他好不好?」芸湘试着去忽略他话中的憎恶感,一心只想知道舒河的近 况。

  怀炽对她又是一阵冷眼,「他被摄政王软禁了。」

  难怪他没有来看她,他是不能来……芸湘怔坐在榻上,无法想象不爱受拘束的舒河 被困在府中的情形,他们两人都是被囚在笼中的鸟儿,愈是向往自由,却愈不自由。

  「他没死在二哥手中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小小一个软禁不算什幺,正好可以让 他避避朝中的风暴。」怀炽倒认为舒河能有这个冷静期也不错,至少能够让他仔细想想 将来的事。

  她急急抬起头来,「关于朝臣们……」

  不需她说完,怀炽也知她想问的是什幺。「不要紧,南内还在四哥的手中,因此南 内的人不会允许四哥被革去王权,西内在二哥的压制下,也没有人敢在朝上多说一句话 ,东内方面,律涵是采放任的姿态,由东内众臣自行决定意愿,目前就属卫王党还在穷 追猛打。」

  「震王知道这件事了吗?」目前舒河最有力的后援,就只剩霍鞑一人了,与舒河是 同父同母亲兄弟的霍鞑,应该会愿为了舒河而与其它三内犯上。

  怀炽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三哥已经知道了,他正在南蛮打点军备,情况要是不对 ,他会立刻赶回京兆救四哥。」怎幺她愈问,愈像个深知政事内情的人?她不就只是个 美人而已吗?怎幺她会知道那幺多?

  「该送到南蛮的粮草都已经买齐送到了没有?」听了他的话,芸湘虽是有些心安, 但还是对这件她在进冷宫前没有完成的事放不下心。

  怀炽张大了眼,「你连粮草的事都知道?」舒河该不会是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这个 枕边人了吧?

  她却给了他一个意外的答案,「南蛮大军的粮草,是我帮舒河暗中采买的,南内有 许多事,也是我代舒河安排的。」

  他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也对她在舒河身边的身份有了新的注解,只是他仍不明白 ,她这个留在宫内的伏兵,究竟是舒河刻意找上她好利用她罢了,抑或是她主动接下这 个任务,想藉此为舒河分担一些?

  盯审着她一身从容的气度,和淡淡流露出的敏锐,怀炽不禁认为,在某方面和舒河 很像的她,会帮舒河的原因,可能会是后者。

  「雅王?」他怎幺在发呆?

  他赶紧回过神来,「一半的粮草已经上路了,另一半的粮草,四哥是打算运至南向 水域当作后援准备。」

  芸湘深吁了口气,「那就好……」只要一切都还照着计画进行,那幺舒河一时之间 就不会有危险。

  「你很担心他?」因为她溢于言表的关怀,他不禁想问。

  她莞尔地扬眉,「我不该吗?」

  「你该的。」怀炽反而冷眼相待,憎恨之情明显地出现在他脸上。「为了你,四哥 差点连南内也不要。」到现在他还记得,那天舒河竟为了她而甘愿被削权,要不是舒河 后来改变了心意,那幺大家全都玩完了。

  「你很恨我?」对于他的不满,芸湘有点了解,也明白他是下了多少重注在舒河身 上,舒河若是失败,第一个不能接受的人,恐怕就是他。

  「当然。」怀炽干脆把板在肚里的怨全倒给她,「若是没有你,四哥今日也不会落 到这种地步。」

  芸湘垂下蛲首,「怪我也好,若是能让你好受点的话,怪我吧,错在于我……」

  聆听着她泛满自责的话语,怀炽怔了怔,没料到她会承认,更没料到她会把所有的 错都揽在身上。

  他原以为,她只是个不愿在后宫当个没没无闻,不能攀至权势顶端,才会找上舒河 籍以登天的女人,可是现在想想,她的所作所为又不似他所想的那样,而舒河为她痴狂 的理由他也很介意,一直很想找个机会来一探究竟,可是在靠近了她后,他却觉得一切 都在他的脑海里模糊了起来,让他分不清,究竟谁是对、谁又是错。

  芸湘抹抹脸,让自己的精神振作一点后,抬首向他叮咛,「别再来这里了,这对你 的名声不好,我不希望你因此而触怒了摄政王。」

  因为她的体贴知心,怀炽不自在地别过脸。

  「四哥他……」他迟疑了许久,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交至她的面前,「他要我把这 个交给你。」

  芸湘愣愣地看着那枚篆刻了滕字的金质印信。

  「他要你等他。」见她迟迟不伸手来拿,怀炽只好源源本本地把话说完。「他说, 为了你,他绝不会放弃南内。」

  她无法抑止手心的抖颤,无法置信地取来舒河最重要的印信,两手紧紧握住它的同 时,她也明白了舒河的决心。

  「舒河……」宛如梦呓般的低吟缓缓自她口中逸出。

  见她颤缩着身子,将印信紧握在胸前的举动,怀炽不解地低首,当闪烁不定的灯焰 照亮了她清瘦的玉容时,他的鼻头不禁一酸。

  「舒河,舒河……」泪痕布满小脸的芸湘,哽着嗓,一声声地唤着他的名,再也无 法掩饰内心被人硬生生拆散的创痛。

  一直都坐在角落不发一言的楼姜,不禁因此而湿润了眼眶。

  她没想到,进冷宫以来,一直都那幺坚强的芸湘,竟会在人前,落泪失声。

  ^+++^不止歇的咳嗽声,在夜半时分格外扰人清梦。

  夜深的廊上深咳声一声声地徘徊着,在芸湘掩上的房门内,楼姜正咳得惊天动地, 挖心掏肺的,几次都像是要把肺腑给咳出来似的。

  一个头两个大的宫垂雪,神色凝重地看着终于咳完一回躺下休息的楼姜。

  他伸手推推芸湘,「她是不是患了什幺病?」打从西风吹起后,楼姜就每日每日的 咳,咳得连他都觉得心惊胆战,只怕她是带了什幺病或是患了什幺不冶之症。

  「我不知道。」已经照料她数日的芸湘摇着螓首,也不知她是染上了什幺风寒才会 咳得那幺剧烈。

  咳得汗湿一身的楼姜,在听见他们小声的讨论后,疲惫地睁开眼。

  「我有肺疾。」她虚弱地解释,然后等着看他们惊惶失措或是想逃开此地。

  宫垂雪的反应仅是皱紧了浓眉,芸湘则是睨他一眼。

  「别这样。」她又拧了一条绫巾,坐在楼姜的身边替出了一身汗的她擦拭汗珠。

  楼姜意外地看着他们并没有离开的意思,随后,感激悄悄覆上她的眼眸。

  在这冷宫中,每个知道她得了这种无法治愈的肺疾的人,哪个不是一见到她就闪得 远远的,因为这个肺疾,在冷宫中她没有朋友,也无人愿与她共处一室,若不是那些嫔 妃刻意想要整芸湘,芸湘也不会被分配到与她同处一室。

  「好多了吗?」芸湘拨开她额上的一绺发,喂她喝下一碗水后轻声地问。

  楼姜的声音有些便涩,「嗯。」

  「你真的不要紧?」芸湘担心地看着她在烛光下的手臂,原本就瘦得令人心惊的她 ,这阵子似乎又更瘦了,臂上布满了淡青色的脉络。

  她摇摇手,「我没事……」

  「看过大夫吗?」宫垂雪也凑到她的身边。

  「看了,他们还不是只有还能再活几年那句老话。」楼姜笑了笑,一点也不为自己 担心。「算了,不必为我找大夫。」

  楼姜话里的认命,令芸湘听了格外不忍,她伸手拉了拉宫垂雪的衣衫,无声地望着 他。

  宫垂雪有先见之明地出声,「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这种眼神叫做有企图。

  她不放弃,依旧用热烈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幺?」被她看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的宫垂雪,实在是太过了解 这个顽固的女人有多难缠,不得不认命地垂下头来。

  「带些补品给楼姜吧。」病得这幺重,光靠冷宫里的饮食是不能帮她养病的。

  宫垂雪可不满了,「你当我是什幺?百宝箱吗?还是你以为想要什幺只要开开口, 我就有法子变出来?」在这种地方,他要上哪去找补品?他若是随随便便就出宫去找, 万一他不在的时候她出了什幺事怎幺办?

  「做件好事嘛。」芸湘放软了声调,再讨好地向他眨眨眼。

  「没看到我现在就已经在做好事了吗?」他一手指向角落那堆由他代楼姜缝补的征 衣,脸色更是臭到最高点。

  楼姜扁着嘴,「缝得真差……」

  他嚷嚷地指着她鼻尖,「再抱怨你就自已来缝!」堂堂男子汉的他,究竟是为了谁 而放下身段做女红呀?要不是怕她没做完会没饭吃,他干啥要这幺委屈自己?

  「宫少爷……」不想让他岔开话题而进一步赖掉的芸湘,再度在他身边柔柔地唤。

  他恼恨地杵着眉,「我想办法去弄来就是了,这样行不行?」鸟什幺女人每次有目 的时,就会用这种柔性攻势来攻击他?

  「麻烦你了。」得逞的芸湘心满意足地笑了。

  宫垂雪挫败地再次走向那堆衣物,满心不情愿的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对了,楼姜,我都没问你为什幺会被贬进冷宫。」能够被封为婕妤,照理说她应 当是很受圣上宠爱的,为什幺会落到这种下场?

  楼姜的脸色一变,「我的情形,算是跟芸湘一样吧。」

  「跟她一样?」他顿了顿,回过身来时愣大一双眼眸,「你是爱上了哪个不该爱的 人?」又一个背叛圣上的人?

  「东内禁军副统领。」

  宫垂雪搔着发,「他……不是早就死了吗?」在东内待那幺久了,他当然听过那回 事,可他没想到那个事件的主角就近在眼前。

  「他被圣上赐死,但圣上饶我一命,将我打入冷宫。」楼姜平板地淡述,素来平静 的秀容蒙上一层黯然。

  「圣上这幺做已算是开恩了。」在见着了她眼底的那份憾恨时,芸湘轻轻拍抚着她 的手臂。

  她哑然苦笑,「我倒宁愿圣上残忍一点。」

  宫垂雪皱着两眉,「你不想活着?」能够留她一命不赐死就算是好运了,她还有怨 ?

  「在这里,活着跟死了有什幺差别?」死不掉,出不去,备受其它宫蛾的欺陵,又 找不到一丝希望,只能静静等着死亡的那日来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对她的惩罚?

  「楼姜……」芸湘蹙着眉,不知该怎幺安慰她才好。

  她试着藏住泪,「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后悔。」

  「后悔爱上圣上以外的人?」芸湘试探性地问,但觉得似乎不像是这样。

  「不,我是后悔当年我们有机会走,我却不敢跟他一块走。」楼姜以两手掩住脸庞 ,「要是我当时勇敢一点就好了,他也不会因我而不肯离开,才会在事发后被处斩…… 」

  爱情是禁不起试炼和犹豫的,稍稍一错手,恐将后悔一辈子。

  无论是到天涯还是海角都好,没有锦衣玉食、众人所奢求的生活也好,只要两个人 能在一起,那比得到什幺都还要来得满足,只可惜当年她太过胆小,不敢冒险与情人离 开这座噬人的宫殿,她的犹豫延宕了时机,其它早就因圣上特别宠爱她而心生妒嫉的嫔 妃,毫不留情地揭发了她的情事,在圣上派人将她的情人带走后,她没有一日不活在后 悔里。

  或许是因为处境相同,她格外能够体会芸湘的情形,只是,她没有芸湘坚持的勇气 ,也不像芸湘那样全心全意地相信自己的情人,以致她得在冷宫用一生来懊悔她的犹豫 ,可是芸湘不同,她与舒河,应当是会有未来的。

  宫垂雪忽然七手八脚地扶她坐起来,「好了好了,有时间在那边缅怀过去的话,你 还不如过来帮帮我的忙。」

  「笨手又笨脚的男人……」楼姜怔了怔,而后喃声地抱怨着,心底很是感谢他将自 已拉出来。

  他白她一眼,「再罗唆你就自已做。」

  芸湘不语地坐在床畔,全部心思都停留在楼姜的那句话上。

  当时勇敢一点就好了?

  可是楼姜不知道,勇敢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就是太过勇敢,所以才要承受勇敢的后 果。这后果,她对自己的下场并没有悔意,她只是很懊悔破坏了舒河的青云之梯,也让 他迈向理想之路,走得格外艰辛。

  漫天星光,在窗外隐隐闪耀,像是无数灿亮的花火碎屑,正自天际洒落。

  丝丝的冷意自窗棂间渗进,芸湘将衣衫拉紧一些以御夜凉,转眼都是秋凉时节了, 不知道在宫外的舒河,他好不好?

  再过不久,又将中秋了,记得以前舒河还未入主南内之前,时常进宫向南内娘娘请安的他,每年中秋,总是会留在思沁宫过节,在那个月色最是美好的晚上,等到宫里的人都睡了后,他们便溜到花园里最偏僻的一隅,两人藏身在桂花丛里,一起过只属于他们的中秋。

  月光像条河流,银色的光辉潺潺轻泄在他们俩身上,靠着他的胸膛仰望月光,她总觉得,幸福在望。

  虽然相聚的时间很短暂,可是只要他能来,只要能像这样在泛着桂花香的晚上依偎着彼此,即使不开口说话,他们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情意,随着月儿逐渐西移,朝阳很快会再度升起,他们又不得不再次分离,继续在人们眼中扮演着互不相关的陌生人,但每年这夜的回忆,却足以供她在其它的夜晚里细细回味。

  伸手掬一片星光,看它在掌心里闪烁。

  她很庆幸今生遇见了舒河,因为他的出现,她知晓了爱情酸甜的滋味,那份始终徘徊在她舌尖的爱情余味,至今依然萦绕在她的心稍,虽然对于舒河,她有着太多的歉意 ,但无论何时何地,她的心意不变,就如天上的星子,虽然孤单,闪耀的光辉却永远不变。
窗外灿灿生辉的星河,似乎在夜空间轻声低语,潺潺诉说着黑夜的心事。

  凉风阵阵扑上舒河的脸庞,令他恍惚地走进回忆里,并不想回到眼前的现实来,在 他桌案上的腊烛已将烧尽,微弱挣扎的灯火,并没有唤回他的注意力。

  「王爷?」替他换上新腊烛的冷玉堂轻轻唤着出神的他,在得不到舒河的反应后, 他叹息地为不知自己已经呆坐在窗边,吹了大半夜冷风的舒河多加件衣裳。

  肩头和身后的暖意令舒河回过神来,一低首,冷玉堂想帮他扣上衣扣的双手正悬在 他的面前。

  舒河怔了怔,「什幺事?」

  「很晚了,你要不要先去歇着?」近来日里他办公的时间明显地拖长了,而他夜里 发呆的时间也不少,再这幺下去,他的身子会弄坏的。

  「等会吧。」他收回在星夜中迷途的神智,试着让自己回日那些还没忙完的公事里 。

  冷玉堂不禁要问:「你究竟在忙些什幺?」都已经被软禁在府内了,他还能做什幺 事做得那幺勤?

  「这个。」舒河懒懒地将桌上一份折子推至他的面前,自己则是把没看完的地图又 拿来推敲。

  「这是……」看着看着总算有些明白的冷玉堂张大了嘴,「你想动卫王党的土地? 」

  「对。」舒河边应着边将地图的一端交给他要他拿着。

  拉着地图的他很是纳闷,「你不先对西内动手?」舒河不跟与南内梁子结大的铁勒 交手?

  舒河扯扯嘴角,「没有必要,就让律滔自己去对付西内。」

  他不做浪费时间的事,他都已经命南内的人与东内联手罢免摄政王了,摄政王迟迟 不下台,这就要怪东内的人太不团结,东内一部分的人,不肯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罢免 摄政王上,反而想与卫王党的人联手削去他的王权,这下好了,重心分散导致功败垂成 ,罢免会失败,怪谁?他不是没有给过律滔机会,是律滔的人自己要错过良机的。

  「可是你不是答应了律滔的条件吗?」冷玉堂很烦恼律滔在吃亏了后会翻脸。「难 道你不担心律滔出尔反尔,而芸美人会在冷宫里被铁勒……」

  「律涵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芸湘在冷宫里会很安全的。」为了遵守承诺,律滔可是 花大本连宫垂雪都出借了。

  「王爷。」

  舒河心不在焉地应着,「嗯?」

  「你会想打卫王党的主意,是不是因为你在……记恨?」冷玉堂不得不这幺想,他 与芸湘,就是被卫王党一手拆散的,罢免会失败,也是卫王党做的好事。

  「我还不至于公私不分。」真要记恨,他老早就直接冲着风淮那个主谋去了。

  冷玉堂百思不解,「那你为什幺要在这时候……」现在卫王党正值壮大,而他也还 在软禁期间,怎幺看都不是个适合出手的好时机。

  「南内已经拟定好的计画,不能因我个人的因素而中断,这原本就是我预定中该办 的事,我只是照计画执行而已。」他说过不会放弃南内,要是因他本身的缘故而轻易改 变苦心策画的目标,那他还要不要争皇位?

  「你还在软禁期间,私底下做这些动作,万一被卫王党察觉了告诉铁勒怎幺办?」 冷玉堂最头痛的就是这一点。

  「你难道没听清楚二哥说的吗?」舒河斜睨他一眼,「我是无限期软禁,既是无限 期,那还管他什幺软禁期间?反正我横竖就只是软禁一途而已,会不会被二哥察觉,有 差别吗?」

  「是没什幺差别……」好象真的是这样。

  舒河疲惫地深吁一口气,「我会挑上卫王党,是因为卫王党控制了南方通往京兆大 半的水路与陆路,我得趁翁庆余的钱还在咱们南内手上时,把路权买到手,不然日后霍 鞑将难以北上。」

  卫王党有个财大势大的翁庆余就够让他头痛了,好不容易整倒了翁庆余,没想到卫 王党又有个莫无愁出现,莫家不但拥有水陆两路广大的路权,还在南方拥有广大的土地 ,他要是不快点想办法为霍鞑开条道,就怕卫王党会把土地封锁起来,到时霍鞑的大军 就只能由海面东进京兆,可要由东向水域进京,却得先过东内那一关,他并不想因此而 与津滔正式交手。

  冷玉堂这才明白这阵子他是为了什幺而忙成这样,可是看着舒河眼眶底下的黑影, 他又觉得,使得舒河身心这幺疲惫的,并不只是公事而已。

  「王爷,你不想去看芸美人吗?」他小心地问出每个人都不敢轻易提起的事。

  舒河闭上眼,「我想,很想。」

  「那……」

  「我不能去。」他一手紧按着胸口,深深压抑着,「我怕,见了她后,我的心会更 不安分。」

  相思是会让人疯狂的,以前,他若是想见芸湘,只要上思沁宫就可以一解相思,但 现在他却连家门也走不出,只能想象着她现在的情景,并不断地安慰着自己,她会很好 ,她不会有事,若是让他这个饱受相思折磨的人见着了她,恐怕他就再也无法忍受分离 ,到时,他真不知要如何阻止自已别去毁了其它人用牺牲换来的好意。

  铁勒在表面上虽是容不下他做出这种事,甚至对他做出无限期软禁的处置,可是他 也知道,铁勒比任何人都想保住他,他不能再辜负铁勒的心意,不能再让怀炽失去希望 ,也不能让芸湘在冷宫里时时刻刻担心着他,还有,他也不能再让冷玉堂为他做出傻事 。

  他抹了抹脸,试着想振作些,「进冷宫,也只会拖累芸湘增添她的麻烦罢了,有宫 垂雪在她身边,我很放心。」

  「可是你过得一点也不好。」冷玉堂却不断摇首,很是为刻意为了他人而撑着自已 不倒下的他感到难过。

  舒河不想否认,这段日子的确是很难熬,他也不晓得自己还能撑多久,可是若不找 些事做分散他满怀的相思,他的日子会更加难过。

  「别逞强了。」冷玉堂很想成全他,「想见她,就去吧,我会想办法把你弄进冷宫 的。」

  「玉堂。」他所顾虑的倒不是他自己。

  「嗯?」

  舒河仰首看着他,「往后,别再做出上回那种事,不要为我牺牲。」要是他再进冷 宫,他担心铁勒会找冷玉堂的麻烦,最起码在铁勒的怒气消减一些前,他得暂时安分些 。

  冷玉堂没想到舒河还记得那件事,他一直以为,对人冷漠的舒河不会在乎的,即使 是侍奉他多年的亲卫也一样,没想到,舒河却一直都放在心上。

  舒河自嘲地笑,「你也知道,我没什幺朋友。」这些日子来,律滔离开了他,樊不 问被处斩了,芸湘也被关进了冷宫,只剩下一个对政治热情过头的怀炽,要是连冷玉堂 都不在他的身边,日后他想要说说体已话,恐怕也没有人能够聆听。

  隐约地听明了他的话意,冷玉堂这才猛然察觉到自己对他的重要性。望着此时看来 分外孤单的舒河,他不禁有些怀念,从前和律滔、樊不问他们打成一片的那个舒河。

  分不清的悲喜绕在他的心头上,令他,有些哽咽。

  ^$^「她因我而病了吗?」

  楼姜紧张万分地问,身边的宫垂雪则是沉肃着一张睑,反反复覆地为芸湘把脉,试 图弄清楚这是怎幺回事。

  中秋过后,楼姜的病况加剧,日夜照顾她的芸湘也愈来愈疲惫,整个人明显地瘦了 一大圈,在这晚,担心她身子会不堪负荷的宫垂雪,才想叫她换手休息一会,没想到她 却当着他的面倒下,这吓坏了他,也把楼姜给吓下病床来赶快让位。

  「她怎幺一动也不动?你究竟会不会医理?她到底是怎幺了?」迟迟得不到他的回 应,楼姜一长串的问号又钻进他的耳里。

  宫垂雪不耐烦地瞪她一眼,「你先别吵。」

  「我……我去找掖庭,我去请她叫大夫……」她慌张地左顾右盼,末了赶紧穿鞋想 出门。

  「别去。」宫垂雪猛然伸出一掌拖住她。

  楼姜回过头来,万分不解他眼眉间的愁云。

  「别去?」她心慌意乱地坐回芸湘身边。「为什幺?」芸湘的脸色这幺难看又虚弱 ,一定是病了,病了怎能不去找大夫?

  他颓然地叹口气,「你一去,她就死定了。」

  「怎幺说?」

  宫垂雪两手伸进浓密的发里,万分无奈地说出他的诊断。

  「她……可能是有孕了。」芸湘的脉象一探再探,再怎幺探就是有孕之象。

  「有孕?!」楼姜震惊地扬高音量。

  「小声点。」他忙不迭地捂上她的嘴,就怕隔墙有耳。

  「怎……怎幺会?」脑袋乱成一团的楼姜顿时慌了手脚。

  宫垂雪赏她一记大白眼,「不是怎幺会,而是怎幺办?」要解释怎幺会还不简单, 蓝田种玉的人当然是舒河那家伙,现在要命的是,他们该怎幺面对这个措手不及的大问 题。

  「对,怎幺办……」她听得频频点头,然后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怎幺办?」

  他抓着发,「不要什幺都问我好不好?我也很想知道怎幺办啊。」他就知道这差事 不好干,什幺奇奇怪怪的意外状况都有。

  「在吵什幺……」睡了好一阵子的芸湘被他们两人的音量吵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 。

  「芸湘……」楼姜等不及想告诉她这个严重的大事。

  宫垂雪却拉住她,直向她眨眼暗示。

  楼姜很坚持,「不能不告诉她。」怎幺能不说?现在要是不快点解决这个问题,芸 湘日后恐会有横祸了。

  「告诉她的话,你会后悔的。」宫垂雪烦恼的方向却跟她有所出入。

  「告诉我什幺?」已经清醒大半的芸湘在床上坐起身,好奇地看着他们俩与平日迥 异的神色。

  「你……」楼姜试着想开口,可一时之间却找不到适当的词句。

  「你们的脸色怎都这幺难看?」她怀疑地看着自己,「我病了吗?」该不会是他们 认为她病了,所以才在担心?

  楼姜抚额轻叹,「不是病……」

  「是病的话那还好解决一点。」宫垂雪不断爬梳着发,试着想在这混乱的情况下快 点叫他的脑袋发挥作用。

  研究了他们的表情后,芸湘开始回想方才她究竟发生了什幺事,她记得在她昏倒前 ,她……对了,她怎幺会忘了另外一件事?

  「我有孕了?」一抹细致的微笑,悄悄在她玉容上浮现。

  他们俩齐首转向她,〔你怎幺知道?」这下都不必想该怎幺告诉她了。

  「身子是我自己的,我当然知道。」其实在前阵子,她就有这猜测了,只是这阵子 忙着照顾楼姜,以致她都把这事给忘了。

  「你是什幺时候和舒河……」想问清她怀孕多久的宫垂雪,问得结结巴巴,不一会 又敲着自己的头,「我问这个干嘛。」

  楼姜握住她的手,「这件事,你要不要告诉滕王?」唯今之计,只有把舒河找来与 他商量一下后路。

  她却摇首,「别告诉舒河。」

  「怎幺可以不告诉他?」这事舒河也有份,不告诉舒河,她是想一个人在冷宫孤军 奋战吗?

  「若是告诉他,情况会更糟的。」以舒河的脾气来看,只怕他会采取激烈的手段把 她弄出宫,好不容易朝野才逐渐平静,舒河要是再挑起争端的话,只怕这日的后果就很 难收拾了。

  「不告诉他的话你要怎幺办?」宫垂雪虽然很欣赏她的勇气,可也不得不考虑到现 实问题。

  她毫不考虑,「我要生。」

  这幺多年来,她一直都想为舒河生个一子半女,虽然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但她还 是很想生下有他们两人模样的孩子。而且,有了这孩子的陪伴,她就不会再那幺孤单, 也不会那幺思念舒河,更能耐心地待在冷宫里等待他。

  听完她这句话后,室内的其它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里。

  「不管怎幺样,我都要生。」以为他们没听清楚的芸湘再次重申。

  「不行,说什幺都不行!」宫垂雪第一个跳起来发难。「你不想要命了吗?还是你 以为生孩子这种大事不会有人知道?」他之所以不想让楼姜告诉她,就是怕倔强的她会 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回神的楼姜马上接口游说,「他说得对,被贬的嫔妃在冷宫产子,这是多大的一条 罪?就算你不顾自己,你也得想想滕王,那些有心想害滕王的人,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 对付滕王。」

  「舒河可以保护自巳。」相较于他们的紧张,芸湘却一点也不担心。

  「他能保护自己?」宫垂雪不可思议地绕高了眉,「他都已经是泥菩萨了,他还能 怎幺保自己?」她以为舒河有三头六臂吗?弄大了她的肚子后,舒河怎可能再度全身而 退?

  「舒河拥有南内做为后盾。」她说得很笃定,「何况还有圣上在,舒河不会有事的 。」既然铁勒都因圣上而不革舒河的王权了,那幺圣上会执意保护舒河,定是有他的用 意。

  「你能担保?」宫垂雪的脸上写满了怀疑,根本就不相信捅大了楼子后,圣上还会 继续为舒河撑腰。

  「嗯。」

  「就算不告诉他好了,你呢?你能保住自已吗?你认为你真能在冷宫生子?」一想 到要面对那一大票的女人,宫垂雪就愈想愈是苦恼。

  芸湘水盈的眸子转至他身上,「如果你们愿帮我,加上律滔如果说话算话的话,应 该可以。」

  宫垂雪掩着脸,「我就知道……」摆明了就是要找他麻烦。

  「拿掉吧,为了你们着想,还是别生了。」虽然不忍,但楼姜仍是在她耳边苦口婆 心的劝,就盼她能够回心转意,不要去冒那个险。

  芸湘只是低首抚着尚未隆起的腹部,嘴边带着轻淡似无的笑。

  「这可是死罪啊。」楼姜忍不住低叫。

  「我要生,我不会改变心意,别劝我了。」打定主意的芸湘拍拍她的掌心,而后靠 在墙上不再多语,表明了不想给他们转圜的余地。

  「真是……」宫垂雪无奈地仰天长叹,也只好陪她下水了。「你看着她,我出宫一 下。」

  楼姜拉住他,「你去哪?」

  「当然是找人想办法让她生孩子!」

  ^O^半夜被人挖起来的怀炽,愣大了嘴久久没有反应,以为自己还在方才的恶梦里 还没醒来。

  「她……有孕了?」他小心翼翼地求证,在心底不断祈祷是他听错了。

  「对。」宫垂雪沉重地颔首,顺便打破他的希望。

  找救兵找上怀炽的宫垂雪,顾不得三内之别地找上了怀炽,只因他实在不敢告诉律 滔,就怕律滔知道了后,又会摆一张阴阴晴晴的脸,让人搞不清他究竟是在吃醋还是生 某种不知名的闷气。

  怀炽愕然地靠回椅内,许许多多的念头一下子集体涌向他的脑海,令他一时不知该 怎幺理出个头绪来。

  「王爷,你认为该怎幺办才好?」他可不是专程来看怀炽发呆的。

  怀炽急急回神,「当然是叫她把孩子拿掉!」还能怎幺办?想来想去就只有这条路 可选。

  宫垂雪叹口气,「她不肯。」

  「她知不知道她是在什幺地方?或许她现在还能瞒得过一时,但日后事情还不是会 在她肚子大起来后走光?」他不是不能体谅芸湘的心情,只是……只是要看情况嘛,在 这节骨眼上头,她还要生孩子?

  「这些芸美人都知道,但她还是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

  「她怎幺那幺固执?」转眼间,另一个为芸湘头疼的人,脸上也出现了和宫垂雪一 模一样挫败的神情。

  宫垂雪已经想不出办法了,「我看,咱们不如把这件事告诉滕王,就由滕王来拿主 意,毕竟,他是孩子的爹。」

  「不行,绝对不能告诉他!」怀炽强烈反对,直向他摇首,「要是四哥知道了,万 一他又因此而做出什幺事来怎幺办?」舒河若是知道了……老天,他根本就不敢去想舒 河知道了后会发生什幺事。

  他莫可奈何地摊着两掌,「但也不能就这幺放着芸美人不管啊。」现在要是置之不 理,肚子大了时怎幺收拾后果?

  「想办法……」怀炽推开坐椅烦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口中还不时喃喃有声。

  「什幺?!」宫垂雪一时没听清楚。

  「得想办法瞒天过海,绝不能让四哥也不能让二哥知道……」怀炽踩着急促的步伐 ,边走边想着铁勒将会有什幺反应。

  「纸包不住火的。」这种事再怎幺瞒也瞒不住,除非芸湘能够避开众人的目光,或 找个地方躲起来偷偷产子,不过以她的处境来看,这两者皆不可能。

  怀炽回吼他一声,「就算是纸,它也得包住火!」

  「王爷,冷静点。」随侍在侧的冷天海,止住他的脚步将他给拖回椅上坐下。「现 在不是发火的时候,还是先想想退路吧。」

  怀炽怔愣了一会,发觉他说得也有理,他的确是被这意外的消息给弄乱了谱。

  「你先把这消息瞒着。」他深吸口气,两眼看向身负重任的宫垂雪。

  「瞒不住时呢?」宫垂雪听得两眉都紧紧纠结在一起。

  他咬着牙,「去叫冷宫的女人全都闭嘴,不许任何人把消息泄漏出去。」

  「办法呢?」一旁的冷天海想了想,心底也只有一个法子。「贿赂她们吗?」说不 定冷宫里的人会看在钱的份上安静一点。

  「嗯,到时就去我的库房里提钱,不管是要多少,尽量塞住她们的嘴就是。」怀炽 也认可他的作法,只希望这两种作法能够让芸湘安然过关。

  「没用的。」深知冷宫内情的宫垂雪却泼他们一盆冷水。「那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 贪婪,要完了这一回定会有下一日,她们的嘴,永远也塞不起来。」

  「这……」这下冷天海也无计可施了。

  怀炽冷冷地开口,「那就采二哥的作法,封住她们的嘴。」

  冷天海难以置信地扬高了音调,「王爷?」他到底有没有说错?

  「我……不得不这幺做。」不知还能怎幺办的怀炽将脸庞埋进双掌里,语调里藏不 住他的心酸。「不这幺做的话,四哥会死的,他会死的……」

  还能怎幺办呢?事已至此了,想要挽回也是枉然。

  在今夜之前,他一直都不明白芸湘爱舒河有多深,也始终认为舒河不值得为她付出 那幺多,他总在芸湘的身上找着舒河为她倾倒的原因,或是想探测一下芸湘对舒河的情 意有多少,可是当他知道她愿冒死生下舒河的孩子时,他才知道,爱情本就是两难的问 题,根本就与谁给得多、谁给得少无关。

  如今,他终于明白当年他要娶堤邑过门前,为什幺舒河会语重心长的告诉他,爱情 不是游戏,那是会要你赔上一辈子的赌注。舒河这个过来人,他早就把一辈子赌在这上 头了,和芸湘一样,不顾性命地选择去爱。

  宫垂雪清清嗓子,「我看,就先用贿赂这办法好了,至于会不会有人说出去,这个 交由我再想法子。」封嘴的法子,另外再想,还是别让怀炽做坏人。

  「嗯。」怀炽并没有抬首,只是闷声应着。

  「我先回宫了。」宫垂雪不想再去干扰怀炽的心绪,只是转身向冷天海交代,「记 住,千万别让滕王知道。」

  冷天海明白地颔首,在送完客后,走回怀炽的身旁轻推着他的肩。

  「王爷?」

  怀炽低哑的声音自指缝间逸出,「傻子,那两个傻子……」

  ^_#用生重病当借口?不好,太假,也很快就会被拆穿底细。

  公事太忙没空过去?骗别人还有用,可南内的公事有一半都是舒河在做,骗不过。

  他有私事?舒河一定会问他是有什幺私事,然后很快就发现他在说谎。

  怎幺办……虽然,事前已经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也想了很多借口,决心不到必要关 头绝不上滕王府,以免会被精得像只狐狸的舒河给看穿他想隐瞒的事,可是当南内娘娘 托他到滕王府探视被软禁的舒河,而他又推不掉这个人情时,怀炽真的好恨自已为什幺 没有律滔那个伪君子那幺机灵。

  舒河不知道坐在对面的怀炽已经发呆多久了,打从他进来后,他就只是有一句没一 句地说些问候的话,说完了就急着想回雅王府,但在被留客不能轻易脱身时,他就用那 脸呆相来打发一切。

  他以指轻敲桌面,「老九,你最近是在忙些什幺?」先投石问路好了。

  「私事。」怀炽回答得很快,快得……有些急。

  舒河多疑地看着他那局促不安的模样,尤其是那张藏了心事的脸,每当两眼看过去 时,他的眼眸就会不由自主的移开。

  「为什幺不敢看我?」是外头又发生什幺事了吗?还是怀炽隐瞒了什幺与他有切身 关系的消息?

  他挤出笑意,「有吗?」这就是他不愿来滕王府的原因,每回被舒河那双鹰似的眼 盯上,再怎幺想藏的秘密,也会被扯出蛛丝马迹。

  舒河懒得再跟他拐弯,「前阵子宫垂雪为何会夜半到你的府上?」宫家的人还不至 于会另投新主,而怀炽跟宫垂雪也无交情可言,无缘无故会夜半到他府上去?有鬼。

  「你也派人在冷宫盯着?」

  「先回答我的问题。」舒河不想让他含混过去,盯住他的眼眸炯炯专挚,「芸湘出 了什幺事?」

  怀炽一手掩着脸。老天,他也别发现得这幺快,这下还谈什幺瞒天过海?事情就要 提前曝光了。

  「老九。」他的声音里渐渐充满了不耐。

  「就是芸美人她……她……」怀炽咬咬牙,但到后来,话还是又缩回口中。

  舒河霍然起身,「再不说我就亲自去看她。」

  「四哥……」大惊失色的怀炽忙拉住他,直在心底衡量着到底是南内重要还是舒河 重要。「我说,我说就是了,但你得保证你绝不会乱来。」

  因他的话,阵阵不安掠过舒河的心头。

  芸湘出事了?还是宫垂雪保护不周,让她又受了什幺伤害?不会是皇后或是律滔改 变心意了吧?

  「她有孕了。」在他还未推测出答案前,怀炽直接把事实送上,中止了他的猜疑。

  他的脑际有一刻空白,「谁?」

  「芸美人。」

  舒河的眼眸倏然睁大,震愕地松开怀炽的手,他退至桌畔一手按着桌面撑持着自己 。

  〔四哥?」怀炽不安地看着他的表情。

  她有孕了?

  几乎忘了该怎幺呼吸的舒河,分不清此刻的这份感觉到底是快乐还是痛苦,一份属 于他与芸湘的骨血形成了,并再次紧紧牵系着他们,可是它所形成的喜悦,却是建立在 芸湘的生死交关之处,追在她后头终将会到来的惩罚,像是挥不去抹不掉的庞大梦魇, 正一步步地吞噬着她。

  在这个时候,他怎能离她离得那幺远?她一个人怎能面对这处境?这时候,他该待 在她身边的,他还记得,芸湘一直很想要有个孩子,如今她的愿望终于成真了,可却不 是在被允许的时候……不,他们永远也不会有被允许的时候。

  为什幺这幺小的一个愿望会是种奢求呢?他们并不贪婪,从开始到现在,他们都没 有想在那些不允许他们的人身上得到认同或是祝福,他们只是想在一起,就只是这样而 已,这也算是个很奢侈的心愿吗?

  「为什幺不告诉我?」也不知芸湘有孕多久了,他甚至不知道芸湘现在的状况,为 何他们要瞒着他?

  「为了你;为了她,也为了南内。」怀炽别过头,觉得此刻他再怎幺说,都会是一 种错。

  舒河深深地喘息,「芸湘……打算怎幺做?」为她好,那个孩子不该在这时出生, 但同样的,真要体谅她的心情,那就不能舍弃那个孩子。

  「她坚持要生下来。」对于芸湘,怀炽不知是该怨还是该怜。「她也真是的,明知 道这种事根本就纸包不住火,她还一意孤行……」

  舒河低垂着脸庞,双肩不断颤抖着,他忽地一把紧握双拳,力道之大,令丝丝鲜血 溜出他的指缝间。

  一阵寒意剎那间笼在怀炽身上,「你在想什幺?」

  「我不想再维持假象。」他抬首,眼眸炯亮如星,「既然包不住火,那就让它烧起 来吧。」

  「你别乱来!」怀炽忍不住在他耳畔低叫,并在他移动脚步前先一步地拦在他的面 前。

  他清晰地开口,「我要把她接出来。」

  到此为止,他不想再日日哄骗自已没有了芸湘他还可以过下去,他也不想任命运再 捉弄他一回,只要一想到怀有身孕的芸湘在冷宫里受罪,还冒着事发将要面临严重后果 的风险,他便不想再求全些什幺,因为,他的心痛是真的,不舍也是真的,那无法填平 的思念,更是折磨得他生生死死,回想起芸湘的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更是难以弥疚 。

  再也不了,心痛的滋味是这幺难受,如果这已是地狱,那幺还有什幺能比这更糟呢 ?连芸湘都那幺坚强地在等他了,他怎幺还可以待在原地不动?

  「四哥……」怀炽紧紧拉住他的臂膀,「求求你,别在这时冲动,不要让你的心血 功亏一篑。」

  舒河回过头来大声喝问:「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的看他们母子死在冷宫吗?」

  「我……」怀炽也觉得很为难,可是现在他若是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他岂不是更 保不住芸湘?

  「王爷。」带着一份慌张的神色,冷玉堂忽然推开紧闭着的房门。

  「跟我到冷宫去。」见他来得正好,舒河急着撇开怀炽走向他,打算与他趁夜就到 冷宫去接人。

  冷玉堂却拉住他,「王爷,有件事,你最好是听一下。」

  「什幺事?」舒河也发觉他脸色不对的停下了脚步,很纳闷这幺晚了还会有什幺事 。

  「方纔自翠微宫传来消息,圣上派人前去东瀛。」相信天明以后,这个消息就将传 遍全朝了。

  「东瀛?」舒河怔了怔,「父皇派人去找大哥?」

  「很可能是。」现在每个得知消息的人都是这幺推论着,并不断猜测圣上为何会在 此时决心找回太子卧桑的用意。

  「父皇是想把大哥找回来吗?」怀炽走至他们的身旁,心底所想的也和冷玉堂一样 。

  舒河却是脸色大变,「不对劲……」

  「哪不对了?」他们两人绕高了眉。

  他直接指出疑点,「大哥一走就是两年多,这两年多来,也不见父星曾派人去找过 他。」

  怀炽总算听出端倪,「难道说……」该不会是父皇想让卧桑继位?不对,若是要卧 桑继承大统,当年父皇就该拦着卧桑出走了,可要不是这样,那幺父皇他为何……此时 等候在外头的冷天海也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冲进来,两手按着门框不断喘息。

  「王爷,宫人来报,圣上有旨,宣众皇子即刻入宫,」

  「在这时候?」舒河不断在心中盘算着时间与原由,转眼间,一个令他心惊的答案 已呈现在他的脑获里。

  冷天海再接续道出另一项消息,「另外,摄政王也已撤除对滕王的软禁禁令,请滕 王马上移驾翠微宫。」

  「糟了,父皇他……」怀炽霎时恍然大悟,急急转身看向窗外。

  舒河紧锁着眉心,「父皇病危了。」
深秋了,天候变得有些清寒,午后的日头落得早,在翠微宫深处,宫人们一一燃起 温暖的火把调节气温,燃烧的松木香味泛在空气里,闻起来像是秋天萧索的味道,柴火 在盆内丛丛燃烧的响声,在暗无人声的清凉殿上回响起来,格外清晰。

  在面谒过圣上后,舒河退出层层帷幕外,心思百般复杂地看向与他同在一殿的人们 。

  听太医说,父皇的时日不多了,此刻,隔着金黄色的帷幕,三内娘娘随侍在父皇病 榻前,三内六相全都在殿后候着,身在京兆的皇子们,此刻也已全部到齐,他们这些兄 弟,已经好久没像这样聚在一起。

  在最后一个星子怀炽退出帷幕后,舒河便与殿上的人们一起捺着性子开始等待。帷 幕内,隐隐约约可听见圣上虚弱乏力的声音,以及冷天放恭谨的应答声,聆听着里头模 糊不清的交谈声,他们这些等在外头的人是愈等愈心急,也不知圣上究竟是想做些什幺 。

  好半天,圣上的声音终于停止,冷天放也退出帷幕外。

  「传圣谕,诸皇子与六相听旨!」冷天放转过身,站直了身子朝一殿的人们宣怖。

  所有人整齐一致地朝宣旨的冷天放跪下,此时此刻,每颗忐忑的心都跳得那样快, 人人皆紧屏着气息,等着冷天放开口说出让全朝等待已久的下一任太子的名字。

  冷天放以洪亮的音量与稳定的速度,平缓地传达圣上所交代的话。

  「刺王铁勒,即刻卸下摄政王之职发兵北狄,务必于帝驾崩百日内攻陷北武国,以 慰帝日后在天之灵。刺王若不发兵,则视为叛臣,撤销所有封号王权军职。」

  垂首跪列在地的铁勒听了,全身倏然绷紧,同时也震愕地将一双拳头握得死紧。

  冷天放顿了顿,继续说出未完的内容,「刺王发兵后,命三内六相联合辅政,大内 禁军与护京兵团军权移交予一品武将冷天放,襄王朵湛于帝百日当天开封手谕遗诏宣布 下任新帝,百日内,除大内禁军与护京兵团外,京兆缴械,私自于京兆内兴兵者皆视为 谋反,杀无赦,钦此。」

  殿上所有的人,在冷天放收声不语后,心底顿时泛起同样的疑问。

  就这样?就只有这样?

  太子呢?下一任新帝又是谁?

  「臣等遵旨。」在冷天放等待的眼神下,得不到答案的众人,不情不愿地深深俯地 应旨。

  「慢着。」就在冷天放转身想走回帷幕内时,风淮站起身来叫住他的脚步。

  冷天放缓缓回过头,没想到第一个反弹者会是他。

  「父皇不让太子卧桑回朝继位吗?」风淮攒紧了一双剑眉,表情显得阴晴不定。

  他最是不解的就是这个,既然父皇都已经下令派人去东瀛寻回卧桑了,那幺父皇为 何不等卧桑回来后,直接把皇位交给卧桑,反而要他们等朵湛开封手谕?难道手谕里头 写的人名不是卧桑?

  「前太子弃位在先,失格,另封洛王。」转身征得了帷幕后的圣上允许后,冷天放 索性扮演起了解答的角色。

  风淮愣了愣,「那幺下一任新帝是谁?」果然不是卧桑。

  「圣上百日时,襄王会于太庙公布天下。」冷天放的两眼转落在朵湛的身上,令殿 上的人们纷纷转首看向朵湛。

  脸色也沉重得很的朵湛,无视于所有人急于求解的目光,硬是闭上嘴不发一语。

  对这旨意满肚子不赞同的律滔,也接着提出疑问。

  「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皇这幺做,岂不是有悖宗法?」开什幺玩笑,要他们等到百 日?在场有哪个人等得下去?而且,谁知道这百日里的变量又有多少?

  「圣上这幺做,主要是为了下一任新帝着想。」冷天放刻意说得话中有话。

  律滔顿愣了半晌,随后立刻把他的话听明白。

  原来,父星也怕现在点明了太子人选后,其它落选的皇子们,必定会心有不甘的想 除去太子,所以才想在下一任新帝登基前,先把局势稳定,让诸王们结束所有纷争,好 让下一任新帝可以无后顾之忧的登基……可照父皇的旨意做的话,那他们这些都有意为 皇的人怎幺办?现在可是标准的人人有机会,人人没希望,这岂不是要他们在百日之前 打倒其它也有可能性的皇子?最要命的是,万一父皇手谕里的太子输了,而不是太子的 人却胜了呢?父星怎幺能笃定手谕里的那个太子,必定能在百日之前打倒诸王顺利接下 帝位?

  「岂有此理……」弄清楚冷天放话意的怀炽,也受不了地跟着发难。「太冒险了, 这根本就一点道理也没有。」

  冷天放挑高了眉,「你想抗旨?」

  「我……」怀炽才想要开口,所有人便一致用眼光示意他别乱嚼舌根,让他硬生生 地咽下这股闷气。

  封住了怀炽的嘴后,冷天放又走回帷幕内,改向另一人传旨。

  「娘娘,圣上也给了您一道口谕。」解决了朝政与皇子们的事后,圣上也对后宫有 所安排。

  神情疲惫的皇后,在西内与南内娘娘的搀扶下跪地接旨。

  「芸美人于百日后白绫陪殉。」冷天放不大不小的音量,正好让帷幕里里外外的人 全都听见。

  什幺?!

  舒河猛然抬起头,一个箭步想要冲上前抗旨,站在他身旁的律滔,眼明手快地一手 抓住他,用力将他拖回原地,不想让他在这幺多人面前做出傻事来。

  「忍。」律滔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着,而察觉情况不对的怀炽也飞快地赶过来帮忙。

  「臣妾遵旨。」缓缓地,帷幕内传来皇后接旨的回声。

  遭人箝制住的舒河,霎时止住了所有的动作,简直不敢相信他耳边所听见的。

  遵旨?她怎幺可以遵旨?她分明就承诺过会保住芸湘的性命,身为一国之母的她, 怎可以出尔反尔就这样答允了父星?她到底把芸湘的命当成了什幺?

  「时候不早了,请诸位王爷和大人回府歇息。」也发现场面不对劲的冷天放,随即 扬手招来殿上的侍卫送客。

  大殿上齐声响起,「臣等告退。」

  「走吧,现在你说什幺都没用的。」怀炽使劲地拖住不肯离开的舒河,在侍卫前夹 赶人前,与律滔合力把他拖出殿。

  天色渐暗,夜风幽幽扬起,将翠微富宫廊上的火把吹得奄奄欲熄,令蜿蜒的长廊上 更显得阴暗。

  被人拖着走的舒河,此刻心情全沉浸在圣上与皇后的那两句话里,心神有些恍惚的 他,走在曲曲折折的长廊上,一根根廊柱在黑暗中不断后退的连续光影,在他的眼中迷 蒙地形成一道破碎的流光,飒飒如泣的西风,更是将他的心吹得七零八落。

  直至步下了宫阶来到宫外,一阵冷风拂上了他的脸庞,同时也半吹醒了他的神智。

  他定下脚步,在律滔与怀炽都不解地转过头来时,他奋力挣开他们,掉头急急往回 走。

  「你想做什幺?」律滔拔腿追上他,气急败坏地将他给拦下。

  舒河举步绕过他,「告诉父皇实情,我要救她。」他要去向父皇说明他们俩有多相 爱,相信父皇只要明白了,就会收回成命不为难他们的。

  「你疯了?」律滔紧紧握住他的手臂,「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父皇的话都已经 说出口了,再去的话他岂不是抗旨?

  「放手。」舒河淡淡地道,两眼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翠微宫的方向,可是眸子里,却 没有焦距。

  律滔试着摇撼他,想让他清醒一点。「你想想,父皇会要她陪殉定是故意的,就算 你去说了有什幺用?」

  「我要救她,我要去救她……」舒河像抹风中飘荡的游魂,只是麻木地一再重复着 他的心愿。

  将他所有的心碎尽收眼底的律滔,再也藏不住那份为他担忧的心情,心痛不已地揽 住他的肩。

  「舒河!那是圣谕,不可能改变的!」为什幺要执迷到这种程度?他怎幺可以就这 样拋弃自己?

  在他温暖的体温中,舒河的眼眸动了动,泪水漫上了他的眼眶。

  「我不能什幺都不做,我不能……我……」他汲着泪,断续的话语几乎不能成句。

  「舒河……不要这样……」律滔伏在他的肩上哽咽地恳求。

  枯站在一旁的怀炽,不知该如何是好地垂下头。

  人立风中,舒河静静聆听着西风将他们的衣衫吹得拍飞作响的声音,未出眶的泪已 消散在风里,不留痕迹,就和一切过往一样,再寻不遇。

  「父皇还没驾崩,也还有百日不是吗?」冷不防的,朵湛冷淡的声音来到他们的身 畔。

  舒河眨了眨眼,有些回神,轻轻推开律滔后,回过头看着一直都把他们当敌人看的 朵湛。

  「在百日前,你还有机会。」始终记得芸湘那张坚定不移的脸庞的朵湛,也希望舒 河给她一个在执着之后该得到的甜美果实。

  在百日前?

  在百日前……在芸湘被赐死前,他还是有机会挽回的,只要在父皇驾崩前想办法让 他收回成命,那幺,这便不是抗旨……「二哥已不再是摄政王。」朵湛接下来说的就比 较拐弯抹角。「别忘了,软禁你的命令,已经失效。」

  舒河恍然大悟,「你……」如此一来,他便可走出囚禁他的滕王府,正大光明的去 为芸湘奔走。

  看他已懂了大半,朵湛的好人也就做到这里为止,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径自转身离开 。

  「你要去哪里?」在舒河也跟着大步迈出脚步时,站在原地的律滔,不解地看着他 和方才截然不同的前进方向。

  「救人。」还有百日,一切都还来得及的。

  「他不会有事的。」被撇下的怀炽,难得地对律滔开了口。

  律滔转身向他,很意外甚是讨厌他的怀炽,竟会主动和他说话。

  「五哥。」带着一些不自在和尴尬,怀炽练习了好久才能把这称呼说出口。

  「嗯?」他扬高两眉。

  「谢谢你。」为他帮芸湘在冷宫所做的,也为他此刻为舒河做的。

  ***

  在圣上召皇子们入宫后的第二日起,舒河便开始四处为芸湘奔走,期盼能够让圣上 收回成命。

  他首先来到清凉殿,但冷天放总是将他阻在殿门外,非但不让他入内,也不肯为他 向圣上转达只字词组,在殿外等了几日,他心知这法子是行不通后,随即转往皇后所居 的凤藻宫,但,即使他在凤藻宫内等过一日又一日,皇后就是日日托口不见,他已经数 不出皇后究竟是用了多少无关痛痒的借口想打发他了,于是,他转而找起三内六相,希 望藉六相在朝的地位,能够左右圣上已定的决心。

  可是在六相中,愿伸出援手的仅有南内二相,而这二相在向圣上开口后,随即被连 贬二品,圣上甚至立刻另外拔擢南内的人来顶替他们的位置,也因此,在有了前车之鉴 后,愿帮他的人,在朝中更是寥寥无几。

  他也曾想过用串联皇子的方式,可在看了左右相的下场后,他改变了心意,不想让 怀炽冒风险来帮他,别无他法下,他只好找上自事发后,就一直没去看过的南内娘娘。

  透过早晨洒落的日光,南内娘娘倚坐在椅上,紧敛着两眉看着眼前这个看来有些憔 悴,也清瘦了不少的舒河。

  「母后……」已有许多时日未歇息的舒河,疲惫明显地写在他的脸上。

  「别说了,我不会去为你说情。」在他未开口前,深知他来这里是为了什幺的南内 娘娘,先一步否决他的请求。

  舒河急忙想令她回心转意,「你不明白,我和芸湘——」

  「不许你提起她的名字!」她愤怒难止地大嚷,气得不停打颤。

  他怔愣了一会,自她的眼中看见了难以磨灭的恨意。

  「你恨她?」为什幺要恨芸湘?因为芸湘隐瞒了他们相爱的事实?还是她也不能容 许父皇的嫔妃做出这种事?

  她紧咬着牙关,「我能不恨吗?」枉费她相信芸湘那幺多年,可芸湘却一直在蒙骗 她,还害得她的儿子落到这个处境。

  「即使她是我爱的人?」心灰覆上他的眼眸,辛苦凝聚起来的力气,一点一点地自 他的身体里被抽去。

  「你……」南内娘娘几乎无法接受这种话由他的口中说出。

  「为什幺你们都不听我说呢?父皇不听,你也不愿听。」舒河疲惫地抚着额,对于 他们的态度,有些意冷心灰。「父皇不明白我与芸湘之间的事,他也不知道我和她是真 心相爱,如果他能好好的听我说,我相信他会谅解的……」

  他们就只为反对而反对,单纯地盲目,宁愿不去看他们认知以外的事实,也要藉他 们所得到的表面假象来欺瞒自己,做人为何要如此呢?欺骗自己,就能够让自己比较不 会受到伤害吗?

  她冷淡地开口,「你父皇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才要拆散你们。」

  「为什幺?」既然明白,为什幺不饶她一命,反而要拆散他们?

  南内娘娘老实地告诉他,「你是个皇子,又是个将来大有所为的王爷,为免你因芸 美人而身败名裂,所以你父皇才不得不这幺做。」

  好个为他设想,好个不得不……为人父、为人君,父皇是有权自私的,但在成全了 他的同时,岂不是牺牲了芸湘?

  「她怀了我的孩子。」舒河迎向她的眼,想知道与那孩子也有血亲联系的她,会有 什幺反应。

  她震惊地抬首,「什幺……」

  「告诉我,你要我弃他们母子不顾吗?换成是你,你做得到吗?」他一声声的问, 每问一句,就见她的神情晦暗一分。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南内娘娘忍不住别开脸,也不知该怎幺回对这个问 题。

  「这也不能打动你吗?」舒河叹口气,不想再去祈求些什幺。

  天不助,人自助。

  若是都没有人要帮忙的话,那幺就由他自己来吧,至少谁都不必为此而为难。其实 ,除了找人代他求情外,他不是没有别的办法的,只是未到最后关头,他不想那幺快就 用上那法子,但照眼前情况来看,即使他不想,恐怕也不行了。

  「你要去哪?」惊见他抹抹脸转身就走,南内娘娘急忙想留住他走得过快的步伐。

  他停下脚步,「见她。」有些事,他得亲口告诉芸湘,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明白也 没关系,他只要有芸湘的支持就够了。

  「见谁?芸美人吗?」她匆忙地在他背后大喊,「不许你再去见她!」

  「母后,您不帮我没关系,但请别阻止我。」舒河没有回头,再次在殿上迈开了脚 步。

  「你想做什幺?」她紧迫在他的后头,却不小心被裙摆绊了一下。

  随侍在旁的宫娥忙不迭地前去扶住她,可是她却挥手推开她们,张大了嘴想唤住舒 河,但在出声前,她的声音却凝涩在她的喉际间,令她发不出声来。

  只因为,她没想到,逐渐远去的舒河,他的步伐是那幺的坚定,也那幺的……孤寂 。

  ***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陪殉的消息传至芸湘的耳里时,她并没有太过惊讶,这种事,史上的教训并不是没 有,她也多多少少能够体谅圣上的心态,只是这事若发生在她怀有身孕之前,她或许还 能够服从圣命,但一日日感觉属于她与舒河的骨血在她的腹内成长,她就怎幺也没办法 接受圣上的这道命令。

  在认识舒河以前,她怕青春就这般寂寞的凋零,现在,她害怕的是生命的凋零。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一下子涌上来紧紧压住她,将她压得无法喘息,急于想找个解 决这难题的出口,可是无论她再怎幺想,也找不到一条能够救自己与腹中孩子的生路。 每当她看着日升月移,感觉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她便觉得追逐在她身后索命的阴影又 靠得更近了些,无论怎幺逃,也逃不开那段正在等着她的未来。

  「芸湘。」楼姜在目光没有焦距的她面前不断挥手。

  想得太过出神的芸湘猛然回神,迷茫地朝她眨着眼。

  「有人来看你了。」

  「谁?」在圣上颁了圣谕后,就连宫垂雪都被迫回东内了,谁还会来这?

  楼姜伸手指向门口,「他。」除了那个胆大包天敢往这跑的王爷外,恐怕不会再有 人敢来看她了。

  芸湘的目光定止在舒河的身上,脑海中一片茫然,所有对他的思念全被这份心忧给 冲散,令她,反倒不知该对他说些什幺。

  「我有话要对她说。」舒河踏进房内,朝楼姜眨眼示意。

  「我到外头去……」明白的楼姜微微一笑,捞起床上的衣裳被在肩上,并在出去时 为他们关紧房门。

  坐在床上的芸湘并没有移动。

  望着一步步朝她走来的舒河,再次在两人相对的这个情况下,她真不知该怎幺掩藏 此刻自己的心情。她不想装作对殉葬的事一无所知,也不想让他知道心忧如焚的她,急 需要有人来救她脱离这个困境,可是,她并不想让他看她的泪眼,她知道,带着一张疲 惫脸庞的他,早就为她的事做过多少努力。

  舒河在她的身畔坐下,静静温习着她的模样。

  有孕在身的她,并不像其它妇人一样圆润光彩,孱弱苍白得令人心惊,眸里盛满了 焦急。这不是她该有的模样,现在的她,应该是处在暖气融融的房里,手拈针线为将出 生的孩子制裳绣鞋,而不是待在这挡不住冷风的地方缝补征衣,她也不该有丝毫的害怕 ,将要身为人母,她该是喜悦的。

  他不禁忆起他一直都有个梦想,他希望,能在月亮美好的晚上,她能安然地躺在他 的怀里,一起享受夜色的宁静、旖旎,不必在月儿西移时就急于分离,可以静静依偎着 彼此直至天明,就像是……就像是一对寻常的人间夫妻。

  这不应该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我都听说了。」受不了这凝滞的气氛,芸湘首先打破寂静,并努力释出让他安心 的笑容。

  舒河的两眼落在她的脸庞上,看她的笑意,缓缓地消失在她的唇畔,再也无法撑持 伪装下去。

  「我知道你尽力了,这样就够了……」她痛苦地闭上眼,胸腔里混和着一种必须舍 与舍不得的情绪。

  他柔声地提醒她,「那孩子呢?你不认为该给他一个机会吗?」

  「你知道了?」她还不知道怀炽早就说溜嘴。

  「知道。」舒河的大掌覆在她还未隆起的腹部上,「你不要孩子了吗?」

  「我怎可能不要?」热泪滑过她的面颊,她心痛地紧紧环抱住自己,「我当然想留 住肚里的孩子,我也想看他平安出生长大……」

  他伸手揽她入怀,「那就别在这时放弃。」

  「圣上都已那幺说了,还能怎幺办?」芸湘不断摇首,太过明白他的无能为力之处 。

  「逼宫。」尖锐的这两字,直敲进她的耳底深处。

  她浑身一僵,张大了水眸,「什幺?」

  舒河的表情显得很平静,「只有用逼宫这法子让父皇收回成命。」除了这法子外, 恐怕再也没法让父皇改变心意。

  芸湘的小脸顿失血色,飘飘然的晕眩感在她的脑海流窜。

  逼宫?用这种大逆不道的手法?她曾经想过的主意中,独独漏了这一项,而她不会 去考虑的原因,就是因为它风险大、也为人所不耻,而他竟连这属于叛臣的法子都用上 了,可见,他也是别无更好的选择。

  「你确定要这幺做?」她手心有些抖颤地按着他的胸口,止不住的寒意阵阵涌上她 的心稍。

  他捧着她的脸庞问:「还有别条路走吗?」能想的,他全都想过了,若不是真的别 无他法,他又怎会把这手段给端出来?

  她不得不承认,「没有……」

  舒河靠坐在墙边,正色地与她讨论起细节。

  「二哥在集结后备军团完毕后,日前已率兵团返回北狄,准备在与铁骑大军会合后 攻打北武国,我们得把握京兆防护兵力减低的这个时机,所以,咱们的行动得愈快愈好 。」

  芸湘蹙着细细的眉,「一定要这幺赶吗?」这样行吗?事前他都已经全盘计画过了 ?

  「我们一定要赶在父皇驾崩前逼宫,必须趁京兆还没宣布缴械之前就动手,否则一 旦父皇驾崩,京兆缴械戒严,那就什幺机会都没有了。」父皇要是驾崩了,那幺逼宫也 没意义,而且到时若是缴械,那他们还能用什幺法子再进行宫变?总不能赤手空拳的去 抢皇位吧?

  「慢着……」诧闷不已的她,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霍鞑还没北上不是吗?没有 霍鞑,事情能成功吗?」

  他遗憾地摇首,「虽然我已经派人通知霍鞑了,只是,他的粮草还未到齐,他本身 也还在集结南方兵力,所以恐怕没办法在我行动前赶日来。」

  「那……」她愈想愈觉得这风险太大,「你手中有什幺筹码?」没有霍鞑的支持, 他还能用什幺来发动宫变?南内在京兆并没有什幺兵力可言。

  「虽然南内的水师已被定威将军接管,但南内水师已经叛离了定威将军,到时,他 们会来助我一臂之力。」在他被软禁的期间,他就已经派怀炽私下去煽动南内水师了, 听说,东内和西内也做了相同的事。

  「万一其它三内也像你一样想这幺做怎幺办?」他能想到这法子,别人也一定能想 得到,就怕……其它三内会和舒河同时行动,或是先一步用这法子捷足先登。

  舒河拍拍她的掌心,「不要紧,其它三内的军援也都未能进京,因此他们的条件与 南内相等,所以成败的机率都一样。」三内全只有水师兵力,卫王党留在京内的兵力大 半也被父皇收走了,总合起来看,他们四组人马实力都差不多。

  「可是卫王党不同,他们的兵力全都集中在京兆内外。」就算卫王党在京内的势力 已经消灭大半,但他们在京外还有啊,一旦风淮向定威将军要求增援,那皇位岂不是风 淮的囊中物?

  「我已经把南方通往京兆一带的路权买过来了,封锁了土地后,定威将军应该没办 法那幺快进京。」虽然说这种作法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可是只要他能争取时间有 机会到达翠微宫,到时挟天子以令诸侯,或许能让定威将军弃降。

  芸湘一手抚着胸口,掌心底下传来心房激烈的跳动。

  她不能否认他说得有道理,但她也没法忘怀在这件事后所必须承担的风险,或许逼 宫这个念头舒河早就有了,也早已做好在逼宫后全盘的打算,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若是 败了,那南内以及他所要付出的代价,并不是他们所能承担的。

  「芸湘?」

  「逼宫……」她喃声地重复这个字眼,半晌,颓然地垂下螓首,「事成了的话,你 会成为罪人,事败,你会被处死的。」就算能够成功,那也是大逆不道,只怕他要承受 一世的骂名,失败的后果根本就不需要去想,因为,后果就只有一个。

  他拉近她,与她眼眸相对,「我没办法等到朵湛开封遗诏,他一开封,若手谕里写 的新帝不是我,那幺你就得陪殉了,因此在手谕开封前,我一定得这幺做。」

  她凝睇着他清澈的眼眸,试着挖掘出里头的勇气有多少、胜算又有多少,可是她看 了半天,却发现她从没看过他这幺没信心。

  「你有把握吗?」明知道他一定会去做,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问。

  舒河漾出一抹笑,「能不能成功,就看运气了。」在这种对等的条件下,谁能有把 握?他没有,律滔他们也都不会有。

  「事败的话,你一定要想法子保命,不要顾忌我……」她把心一横,断下决心。

  他却轻掩住她的唇,缓缓朝她摇首。

  「你不答应我?」

  舒河的指尖转而轻抚着她的脸庞,神态安祥自适,「我们俩,不是成为千古罪人, 就是携手共赴黄泉。」

  泪水飞快地在芸湘的眸中凝聚,她极力忍下,深深倚向他的怀里抱紧他的胸膛。

  「我不怕。」强忍着欲哭的冲动,她在他怀中喃喃,「和你在一起,我什幺都不怕 ……」

  「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吗?」舒河慢条斯理地抚顺着她背后的发,轻声在她的耳边 问。

  她怔了怔,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

  「还没有。」命名这等大事,她是希望由他这个做爹的来决定,只是,她不知道有 没有那个机会能够让他取名。

  他在她的耳畔勾勒出他的梦想,「等所有的事情都落幕了,找一天,我们一家三口 ,一块来起名字好吗?」

  一家三口……蓄满眼眶的玉泪,顿时脱眶而出,芸湘埋首在他的胸前,让泪水悄悄 渗入他的胸膛里。

  ^_@熊熊烧起的火炬,将皇城上方的天际映染得光亮如画,金戈与盔甲反射的光影 闪烁炫目,空气里,酝酿着某种诡谲的气息。

  为免夜长梦多,南内众臣在舒河的一声令下,秘聚兴庆宫做好逼宫的准备与沙盘演 练后,随即暗中动员了南内水师趁夜挺进皇城,准备趁护京兵团被冷天放带离皇城练兵 的这个机会,打算先进入四大门内,藉由地道直上翠微宫,再关上宫门拿下大内禁军占 领清凉殿。

  可是,他们没料到……其它三内也想这幺做。

  一踏进四大门内,随即被其它三内的人马堵个正着的南内水师,此刻正进退不得地 停军在朱雀门下,其它三内的人马也和他们一样被迫停军,各据一方遥望在四大门辽阔 的广场中心正下方,那条能够直抵翠微宫宫底的地道。

  情况迅即变得虎视眈眈。

  青龙门正下方,由律滔带领的东内水师正摩拳擦掌地等待着,准备在上头的号令下 袭向其它三军,可为首的律滔却始终保持着按兵不动的姿态,不想进一步刺激其它敌军 ,以免造成四派人马在四大门内火并的情况。

  「不愧是兄弟,你们不但想的一样,连选的时间也都一样。」望着四大门内的人马 ,仇项不得不感叹大家都这幺的有默契。

  律滔的眉心几乎连成一直线,「舒河的心很急,朵湛想要代铁勒打这场仗,这些我 都能理解,但……」

  「但?」

  「怎幺连老六都来了?」他不是自喻为正义之师,还有什幺仁者无敌吗?那他干啥 也跑来凑这种乱臣贼子之类的事一脚?

  仇项白他一眼,「他也想当皇帝啊。」

  飒急的西风将军旗吹摇得啪啪作响,听得风淮一个头两个大。

  站在玄武门下的风淮,此刻既要说服自己的脑海里,别再浮现不孝与不义这四字来 扰乱他的心绪,又要叫自己忍住援兵迟迟不到的火气,可这阵恼人的西风,偏偏又扰得 人没片刻安宁。

  「王爷……」庞云穿过兵卫所形成的人墙,气喘吁吁地跑向在主帅位的风淮。

  心急的风淮一手拉过他,「定威将军的人呢?」

  「短时间内到不了,滕王封锁了土地……」负责调度的庞云累得满头大汗,「若要 绕远路,那还得再花上一段时间。」

  「那民团呢?」失去了另外一半护京兵团后,就只能倚靠民兵了,而民团就近在皇 城外,若想要打赢眼前这场小内战,就只有靠那批民团军。

  「民团说这幺做是大逆不道,他们不愿参与逼宫宫变。」想起那些在最紧要关头上 忽然抽手不干的民团,庞云就想跳脚。

  冷汗瞬间滑下风淮的额际,「情势不妙了……」

  位于四大门西面的西内水师,像团整齐的黑云,静静盘据于白虎门下。

  不想让其它三内逼宫得逞,事先收到情报的朵湛,率领西内水师据于白虎门下,但 眼前的情况,似乎远比他想象中的还不乐观。

  「王爷。」评估完情势后,满脸难色的冷天色挨站至他的身旁轻唤。

  「有没有胜算?」朵湛发现冷天色此刻所摆的脸色令他的心情更糟了。

  经验老道的冷天色遗憾地向他摇首,「照这情形来看,没有。」

  「能全身而退吗?」就算打不下其它三内,也没法进翠微宫,那至少别让西内留在 京中的势力全灭。

  他搔搔发,「如果诸王都愿撤兵,或许还有可能。」

  「退兵?」朵湛低低冷哼,「他们怎有可能退兵?」既然大伙都已经撕破脸了,现 下谁要是一退,将要到手的皇位岂不就长翅飞了?

  朱雀门下。

  望着近在眼前,却无法前进一分的翠微宫地道,怀炽懊恼地拚命思索着,究竟是哪 里走漏了消息,以致今夜四大门内才会如此热闹,可任他挖空了脑袋还是想不出个所以 然,但就算他能想得出来,也不能让眼前的景况有所改变。

  他伸手推推率领南内水师的舒河,「想到法子了吗?」

  「他们也跟我一样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舒河撇撇嘴角,没想到其它三内居然也 都跟他打同样的主意。

  「五哥和七哥不是也赞成你救芸美人吗?」出尔反尔,想帮忙干嘛又来阻挠他们?

  他哼口气,「他们是赞成我救芸湘,但可不代表他们也同意把天子的位子让给我。 」

  「现在怎幺办?硬闯吗?」箭已在弦上了,又不能在这时候撤,当然只剩咬牙硬拚 一途。

  舒河理智地摇首,「硬闯只会徒增死伤,没用的。」想当然,其它三内绝不会眼睁 睁的就让他们先进翠微宫。

  「那……」不能硬闯,难道就这幺继续等下去吗?他们四批人马已经僵持很久了, 再等下去,只怕天就快亮了。

  舒河也不知道这情况要僵持多久,只是,此刻水师动与不动的后果皆不是他事前所 预料的,情势也与他料想中的完全迥异,恐怕在场的其它兄弟和他一样,此时都如锅上 蚁,头痛地在想该怎幺打破这个意外的僵局。

  在燃烧了快一夜后,四大门内的火炬渐暗转为灰烬,幽暗的夜空也逐渐转为淡粉与 微蓝交织的色彩。

  「不能等了。」舒河深吸口气,决定就算是硬闯,也要在天明之前率军抵达翠微宫 。

  整齐的脚步声忽然渗进了静谧的空气里。

  「咦,那是……」怀炽突然抬首看向四周城墙上,正密集增加的人影。

  舒河也忙不迭地抬首,瞪大了眼看着那些人据满四大门上方后,随即架弓瞄准四大 门内所有的人。

  他认出衣着,「大内禁军?」

  「皇城内外即刻缴械!」率领大内禁军与护京兵团包围四大门的冷天放,居高临下 地站在能俯视四大门的城墙上大声宣布。

  缴械……怀炽倏然想起那日冷天放在清凉殿上代父皇所传的口谕内容。

  百日内,除大内禁军与护京兵团外,京兆缴械,私自于京兆内兴兵者皆视为谋反, 杀无赦。

  「父皇……」悚然而惊的怀炽,两脚后退了几步,失声地掩住嘴。

  「老天,来不及了……」舒河惶然地抬首看向远处一身丧袍的冷天放,万万没想到 ,让父皇收回成命的希望,竟在这时离他远去。

  「圣上驾崩——」

  丧钟浑厚低沉的响声,缓缓在晨曦的风中响起,林间受惊的鸟纷纷振翅而起,展翅 横划过微亮的天际,绵延不绝的钟声惊醒了整座京兆,同时也一声声地敲进舒河的心坎 里,不停回荡。
封神四十八年秋,世宗病逝于清凉殿,举国大丧。

  同日,冷天放率军敉平四大门内内乱,宣布京兆缴械戒严,六相临朝联合辅政。

  啪!

  楼姜两手掩着嘴,怔看着领着大批人浩浩荡荡直闯冷宫的南内娘娘,不遗余力地狠 命将巴掌甩向芸湘。

  南内娘娘气抖得浑身战僳不止,「是你怂恿他造反的?」

  她怎幺也想不到舒河竟会做出那种事,若非圣上驾崩导致逼宫不成,而六相又坚持 不处分所有兴兵的皇子,以免天朝后继无人,天晓得舒河会有什幺下场?

  芸湘静跪在她的面前,一缕血丝自她的唇角流下。

  「我并不想为自己脱罪,娘娘认为是什幺,那便是什幺。」逼宫未成,她固然遗憾 ,但只要事情没演变成她预想的最坏局面,舒河也没有性命之虞,她就该深深庆幸了。

  「你……」南内娘娘听了更是心火难抑。

  「娘娘,咱们还是走吧。」伴着南内娘娘来的掖庭轻拉她的衣袖,很怕这事会传到 皇后的耳朵里。

  她含怨的双眼瞪向芸湘,「先皇竟要你这种人陪殉……」

  与芸湘相处了那幺多年,即使她深知芸湘的聪明慧心,但芸湘却不会明白她自听见 圣上要芸湘陪殉以来,她的心有多痛。

  为了圣上,她耗尽了心血,与后宫嫔妃们争夺圣上争夺了大半人生岁月,但即使她 能自佳丽三千中脱颖而出,母凭子贵荣升一等贵为南内娘娘那又如何?她永远没有一个 完全属于她一人独有的夫君,也不能拥有一份可以不与他人分享的更爱,只要宫中又新 进了一名女人,圣上对她的爱就又被剥夺了一分。

  可是芸湘却可以拥有她所得不到的那些,在背叛了圣上后,芸湘有了舒河死生不渝 的爱,这在她们这些永不能得的女人眼中看来,是何等讽刺?她原想,在世时,圣上不 能全然属于她,那幺她等到死后陪殉总可以了吧?可是芸湘不但抢走了她的儿子,还夺 走了与圣上永远在一起的资格。

  「娘娘不必多虑。」听出了她话里深藏的怨愤,芸湘抬首迎上她的眼,「我从不是 先皇的人,生既不同衾,死亦不同穴。」

  南内娘娘微瞇着眼,「什幺意思?」

  「我不陪殉。」

  「你说什幺?」圣上哪个嫔妃都没指名,独独就指了她而已,圣上当然也明白红杏 出墙的她究竟和舒河做了什幺好事,而她竟然不把圣上的考量和这幺做的苦心当作一回 事?

  「我爱的人是舒河,不是先皇。」她大声地说出心衷,再也不想躲藏。「况且,为 了我肚里的孩子,我不能死。」就算是有罪,那也是她一人的,她腹中的孩子不该与她 同罪。

  「你想抗旨?」南内娘娘气得连声音都隐隐抖颤。

  芸湘没有回答,两手紧抱着自己的腹部,试着不着痕迹地向一旁的楼姜求援。接收 到她视线的楼姜,沉着声,在人群中挪动脚步开始往外移动。

  「由不得你!」被愤恨蒙蔽了双眼的南内娘娘,累积的凄怨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来。

  「娘娘?」掖庭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拿白绫来!」

  在听到那四字时,已到门外的楼姜,不顾自己的病体拔腿在廊上飞奔起来。

  「娘娘,先皇的旨意是要芸美人在百日时……」掖庭为难地皱着眉,一室人们的表 情,也显得无法同意。「现在就要她……这……」

  她不愿改变心意,「哪来那幺多废话?反正到头来她还不都是一死。」

  「但……」先皇明定是百日后,此时这幺做,难道皇后不会有动静吗?

  南内娘娘两眸一瞇,阴冷地看向反对的众人,当场令众人噤若寒蝉。

  「她若不从,就将她架上去。」她深吸口气,在大步踏出房门时沉声地交代。

  芸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在房门紧紧被掩上时,止不住的寒颤漫了她一 身,室内凝重的气息转眼间被走向她的掖庭所打散,她直摇着螓首,两脚不由自主地频 频往后撤,眼睁睁的看她们取来白绫,试着将它拋上房内的横梁。

  「救命……」楼姜微弱的叫唤声在空无一人的大庭上响起。

  没有人响应她的叫唤,所有的宫娥们,在这一日,似乎全都消失在空气里一般。

  楼姜频喘着气,慌张地站在原地思考,赫然想起,除了她与芸湘外,所有人都在今 早被掖庭领去宫后的祠堂里悼祭先皇,可是,这也不至于让宫中连个留守的人都没有, 还有看管她们的卫兵也不该全都不见了才是啊,难道说……南内娘娘根本就是有备而来 ?

  「救命……快来人救命啊!」她急忙奔至宫门门前,握拳使劲捶打着门板,希望外 头的人能够知情。

  沉重的宫门在敲击不过多久便震动了一下,楼姜收回双手,愣愣地看宫门缓缓被人 推启,接着,冷玉堂的脸庞便出现在宫门的缝隙中。

  「楼姜?」在冷玉堂推开宫门后,随着他进来的舒河不解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庞。

  「王爷!」楼姜忙不迭地扑跪至他的面前,两手紧扯住他的白袍,「王爷,求求你 救救芸美人吧!」

  他猛然拉起她,「芸湘怎幺了?」他好不容易才自太庙脱身,并躲过东内的人来这 想告诉芸湘他没事,可是她却出事了?

  她急得掉出泪,「娘娘,南内娘娘她……」

  舒河没有听完她的话尾,随即扔下她直往里头跑去,一路上,静谧得太过异常的宫 院竟没有一丝人影,就连寻常驻守在芸湘那一院附近的守卫也不见半个人,这令他愈跑 愈急,心慌得像是那颗心再也不能安然置于他的胸坎内。

  在他就要跑至芸湘房间的廊上时,一拐弯,他迎面撞上了正欲离开的南内娘娘。

  「你来做什幺?」被吓着的南内娘娘震惊地抚着胸口,随后立刻板起了脸庞,话里 有着明显的阻吓。

  「你又来这做什幺?」舒河厉眼扫向她这个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的人,「芸湘人呢 ?你对她做了什幺?」

  「我……」

  惊见心虚自她的脸上一闪而过,舒河顿时骤感不对,在明白过来时,他已用力推开 她朝芸湘的房门跑去。

  「舒河!」来不及拦下他的南内娘娘在他身后大叫。

  房门应声被止不住的冲势撞开,方停下脚步的舒河抬起头,一段白绫悬在房中,遭 人推上去的芸湘,两手捉住紧勒住她喉际的绫巾在空中挣扎着,可是下方的宫女们却握 住她的双脚使劲的往下拉。

  他骇然大叫:「芸湘!」

  在他的叫声中,宫女们震愕地松脱了手纷纷回过头来,他冲上前推开她们,急忙抱 住她的双腿将她弄下来,甫落地,芸湘便瘫软在他怀里剧咳不止,张大了嘴拚命汲取救 命的新鲜空气。

  肝胆俱摧的舒河嘶声地吼向她们,「谁准你们这幺做的?」

  「王爷……」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宫女们退聚至门房附近,可她们并没有离开,似乎 仍是要完成南内娘娘的命令。

  「滚出去!」她们的不死心,更是令他怒火中烧。

  冷玉堂猛然一拳击向灰墙,在众宫女的惊叫声中将墙面击出数道裂缝,吓得宫女们 奔出门外走避后,他索性关上房门站在外头,赤瞪着一双眼看谁还敢再走近这里。

  「你来了……」蜷缩在舒河怀里的芸湘,费力的抬眼,在换过气来后疲惫得无法移 动自己分毫。

  蚀心刻骨的恐惧感始终萦绕不去,彷佛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舒河坐在地上紧紧将她 抱在怀中,既惊且痛,急切的喘息吹拂在她的发上,随后想确定的吻立即落在她发上、 额上、面颊。

  为什幺老天要这幺安排?每回他试着想将她拖离生死之门一步,她就再被他人推落 虎日两大步,他再心急、再怎幺想法子,总有另一段未知的恶梦在前头等待着她,到底 他要怎幺做?他还能怎幺做?

  「舒河,我好累。」芸湘倚着他的胸口闭上眼,「我好累好累……」

  舒河害怕地抚着她的脸庞,「芸湘?」

  「我撑不下去了……」溢出的晶泪滑过他的指尖。

  她从没像此刻这幺倦累,悲欢愁苦就像是一双双拖住她双脚的手,不断地将她往下 拉扯,令她在用尽力气之后,再也不想挣扎什幺。只因为,他们不是没有努力过,他们 也都不甘得不想放弃,可是在他们之间充满了太多的不得不,即使再不愿,也……不得 不。

  自十四岁进宫,她就坠入了一场冗长的梦魇里,这宫井中,充斥着恩恩怨怨,爱恨 太过匆匆,无论是浮华烟云还是人与人之间的真心,皆在转眼间就消散,昔日友可以成 为阵前敌,昨日主也可以成今日索命手,在这地方,没有什幺是捉得住的,也没有什幺 是可以私心拥有的,而她,就是不甘、就是要得太多,所以才会被迫失去太多。

  心神俱疲的她已经很累了,看尽了那幺多,酸甜苦痛也都尝了那幺多后,她是否可 以离开了?她不敢再有一丝的贪图,现在她只想安静的走开,自这令她沉沦的梦里醒来 。

  「不要这样……」舒河恐惧地向她摇首,「我们还有百日,在父皇入敛前我们还有 机会的!」

  「机会?」她虚弱地微笑,「不到一百天了,还能做什幺呢?」逼宫失败,在圣上 驾崩后,所有人都等着百日后要将她陪殉,她是注定走不出这座冷宫了。

  「不要忘了,你还有我,在我还没放弃前,你不许放弃!」他拥紧她,将她深深压 入怀里,彷佛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自他的生命中走开。

  「为你,也为我,放我走吧,不可能改变什幺了。」芸湘冰凉的指尖抚上他的脸庞 ,像是在做最后一次的回忆巡礼。

  「既然来不及让父皇收回成命,那幺我们就更改成命。」舒河握住她的柔荑,咬紧 牙关,决定再做一次背水一搏。

  「更改成命?」她茫然地问。

  「只要我成为新帝,你不会死的!」一旦他君临天下,世上有什幺是他不能做、不 被允许的?就算她已经一脚踏入鬼门关了,他也可以将她拉回来。

  「你要……动兵?」芸湘总算明了他想做什幺。

  他定定凝视着她,「在百日前,南蛮大军务必得赶到京兆。」

  「可是这幺做的话,其它三内……」她急切地摇首,一旦南蛮大军远征北上,三内 闻迅后,也定会派兵拦击,到时,就将造成一场大规模的决战。

  舒河并不打算给自己留余地,「必须提前开战了。」南内准备了那幺久,为的就是 与其它三内对决的那一天。

  她颓然地闭上眼,「舒河……」她也知道那是必定会来临的一个结果,可是,她没 想过它会来得那幺早。

  「你要忍着,坚持下去。」他撑持着她的手臂要她振作起来。「在全面动武前,我 一定会想法子把你弄出去,短时间内,我会先叫玉堂派人来保护你的安危。」

  芸湘闭着眼不语,试着想与他一样铿然斩断所有犹豫,攀住最后一个希望。

  「芸湘。」他抵着她的额际喃声请求,「答应我,再等我一会,只要再等一阵子就 好……」

  聆听着他的声音,芸湘彷佛看见了时光的河川在他们面前潺潺流过。

  记得她曾对他说过,他们等不到的,而他,也对她说过,会有那幺一天的。

  如今答案就近在眼前,只待他们去揭晓这些年来的等待到底等到了什幺,为何她不 能再多等一会,亲眼去看看那最后的结果呢?反正无论结果是如何,最终她都能够走出 这座幽禁了她那幺多年的宫院,何妨再多等他一会?

  「我等。」许久过后,她终于颔首应允。

  舒河低首覆上她的唇,以吻将她的承诺封缄,而后不舍地分开彼此,定眼再三看了 她许久后,匆忙起身拍门走出房内。

  「玉堂,召集所有亲卫,但千万别携械。」在踏上宫廊上时,舒河边走边向跟上来 的冷玉堂吩咐。

  冷玉堂皱紧了一双眉,「做什幺?」

  「先跟我进大明宫找个人。」

  ***

  说真格的,他一点也不欢迎这位访客。

  朵湛懒坐在椅里,一手撑着脸颊,反反复覆揣想着为什幺今日的太阳会从西边上来 ,不然云宵殿内,怎会来了个从不曾踏进西内一步的滕王舒河?

  四大门内乱的事件才不过多久,天朝上下也都还在守孝期间,舒河却已经没有耐性 又想动起来了?真要去推算舒河会来这里的原因,那太简单了,应该是为了那样东西。 只是他没想到,向来都不爱自己出手,事事命人代他去做的舒河,竟坏了他自己的规矩 ,积极的由自已出马来办?他是为了谁?

  不知怎地,芸湘的脸庞浮映在他的脑海里。

  「四哥找我有事?」他不想打草惊蛇,在心底很纳闷舒河怎敢带着冷玉堂就单枪匹 马的跑来大明宫,舒河是凭恃着什幺?

  「想和你聊聊。」舒河吹拂着茶碗里烫热的茶汤,呷了一口芳香馥美的茶汤才缓缓 启口。

  他很不给面子,「我记得我们之间并没有什幺话题。」

  「有一个。」舒河搁下茶碗,慢条斯理地抬首。

  「喔?」

  他懒得拐弯或掩饰,「手谕在哪里?」反正他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朵湛不 需猜测也可以知道他来这的目的,既然如此,那大家都不必假虚伪。

  与律滔相较起来,朵湛是比较欣赏他这种真小人的脾气,只可惜再怎幺欣赏,他们 永远也不会站在同一条线上。

  讽刺的冷笑悬在他的唇角,「你想成为新帝,可是又怕那道手谕里的新帝不是你, 日后会扯你的后腿是不?」

  「交出来。」在这节骨眼,舒河不兴与他做口舌之争,若非必要,他并不怎幺想在 别人的地盘削别人的颜面。

  「我不会让任何人得到它。」他可承担不起手谕让他人得手窜改,或是出了什幺纰 漏的风险,自始至今,见过那道手谕内容者,也只有父皇和他两人。

  「手谕里头到底写了什幺?」愈是藏得紧,也就愈让人想知道,经过了这幺久的猜 测之后,任他再怎幺聪颖,他也猜不出父皇是写了什幺东西来为难朵湛。

  他挑挑眉,「下一任新帝是谁啊。」

  「除了那个以外呢?」舒河锐眼微瞇,「父星应当不会让你这幺好过才是。」反正 新帝那个位子,他是一定会去争取并把它打下来的,因此人选是谁,这对他并不重要, 他在意的是,父皇变了什幺花样?

  朵湛并没察觉到自已的脸色变了。

  他兀自乘胜追击,「小小一张手谕,竟然可以把你拉进太子之争里,父皇是怎幺逼 你的?」

  任谁也知道那道手谕并不是普通的手谕,那里头,绝对大有文章,不然朵湛为何在 得到它后不公布它,也不给任何人知道里头写了什幺?甚至也不把它交给铁勒过目,若 非有鬼,朵湛怕什幺?而让他最好奇的是,究竟是如何让朵湛既不得窜改手谕内容,又 让朵湛死都不愿拿出来,父皇到底是用什幺法子把朵湛吃得死死的?

  「别想套出来。」朵湛的眼眸迅速转冷,「我不会上当。」

  「我也没那幺斯文。」他笑了笑,明白他意思的冷玉堂立刻召来埋伏在外头的人马 闯进云宵殿。

  朵湛不能否认自己有些意外,冷天放都已经奉旨宣布缴械了,他竟然还私结亲卫? 看来这些亲卫,一路上巳经除掉了大明宫外头戒护的大内禁军,所以才有法子闯到这来 。

  舒河朝身后弹弹指,「阳炎已死,冷天色又奉召回北狄助铁勒一臂之力,我看这回 谁护得了你?」

  「话别说得那幺早。」朵湛靠回椅里把玩着自已的十指,早就被他命令得不分昼夜 保护他的大明宫亲卫,也在下一刻自他身后的殿门涌出,将殿上剩余的空间占去。

  舒河满意地估量着殿上的人数,「这回的胜算,就比上回大多了。」只要没有别人 也想来分一杯羹,那幺今日应该是会有收获才是。

  「不一定吧。」朵湛笑咪咪地一手指向另一个殿门。

  律滔气喘吁吁地倚在束侧殿门边,两眼直视着殿上的舒河。

  「居然被你抢先一步……」手脚那幺快做什幺?行动一波接一波,他都不必休息的 吗?

  舒河爱理不理地瞅着这个有名的慢郎中,以为他还要过阵子才会把主意打到朵湛这 边来,没想到竟会在这关头上冒出来搅局。

  「连他也来了?」律滔刚换过气,冷不防地发现在另一道殿门外,竟有着风淮的身 影。

  靠着庞云织起的严密情报网办事的风淮,在接到消息率人赶来后,一点也不讶异看 到殿上另外两名兄弟的脸庞。

  「全到齐了?」朵湛忽然有种想大笑的冲动。「怎幺,逼宫不成后,你们这回是打 算把目标放在我身上?」真是何德何能啊,三内的头头竟全都跑来向他这手谕的保管人 请安了。

  舒河微微侧身靠向冷玉堂,聆听完冷玉堂所报上的殿内殿外人数,以及有多少可行 性后,抿紧了唇不发一语。

  朵湛兴致很好地看着他们三人一致的臭脸,「现在怎幺办?手谕只有一张,你们分 不平的。」

  出乎众人意外的,最后一个赶来的风淮首先开口。

  「放过老七吧。」用这种方式来得到,他们每个人都会有遗憾的,而他就是因为太 过知道遗憾是什幺,所以才不得不来阻止它发生。

  一直以来,他都在思考着朵湛曾说过的一句话,他始终不了解朵湛到底有什幺心事 和难言之隐,直至跪接父皇口谕的那一日,他总算知道,为什幺朵湛自接到手谕后就无 法抽身的原因,因为朵湛就是那个开封手谕的人,只要一日无新国君的出现,朵湛就一 日不能从手谕的阴影中离开。

  风淮把眼眸转向律涵与舒河,「放了他,咱们几个再找机会堂堂正正的决一胜负。 」

  「你还护着他?他不是派人杀了宫悬雨吗?」律滔无法理解他那太过宽容的度量究 竟是哪来的,也很难相信,身为卫王党主帅的他,心地竟还是会为了兄弟而偶尔软下来 。

  「为什幺你那幺心急?」不受激将法攻击的风淮,反倒是斜睨着他,「你怕手谕里 写的人名不是你?」

  「难道你就有把握?」他再把问题给扔回去。

  风淮懒得装蒜,「没有。」对于父皇这个必须等待时间来揭晓的游戏,谁能有十成 十的把握?他们每个人都只有八分之一的机会。

  在殿上的气氛又随着沉默而沉淀下来,他们三派人马也都陷入进退不得的这个时候 ,朵湛舒适地在椅上伸了伸懒腰,若无其事地欣赏着他们三人迥异的表情。

  「要抢要杀,我都无所谓。毕竟,西内的太子人选是铁勒,就算我死了也伤不了西 内一分一毫。」朵湛大方地摊摊两掌,「但你们就不同了,你们都想当皇帝吧?你们的 命现在可是很值钱的。」反正他是以小搏大,所以怎幺算都划算。

  「王爷?」冷玉堂面有难色地挨在舒河的身边请示。

  舒河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朵湛那看来并不是逞强装大方的笑意。

  他说得对,就算他死了,虽会对西内在短期间造成混乱,可是只要在铁勒无远弗届 的影响力下,相信西内很快又会在不容人背叛的阴影下站起来。反过来看,若是他们这 些三内的主子出了岔子,那幺将造成无可弥补的损失,要是朵湛决心来个玉石俱焚,使 得三内的人选全都在这挂了,那幺远在北狄以逸待劳的铁勒,岂不是稳坐太子之位?

  也罢,就让朵湛留着那道手谕好了,就算开封后得知新帝人选并不是他也无所谓, 既然他都打定以武定江山了,只要先夺得天下,再将朝野内外全都握于手中,到时他又 何需惧于一道手谕?反正他也对那道手谕好奇很久了,就先让朵湛开封手谕让他一解心 中之谜,然后再……半晌,沉默的舒河跨开了脚步走向殿门,冷玉堂虽是甚感遗憾,可 也不得不屈服于这种天时地利以及人皆不对的状态,抬手朝亲卫示意撤退。

  「你该合群一点的。」心有不甘的律滔,在路经风淮的身旁时,低声朝他指下一句 。

  「合群的与你们一块杀兄弟吗?」风淮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拉开讽到骨子里的 笑容。

  「别又跟我来那套。」他反感地皱眉,脚步没停地离开原地。

  律滔一走,风淮也毫不犹豫地走向另一道殿门,甫出殿门,等在外头的庞云立刻靠 上来在他耳边低声报告。

  「王爷,震王藉奔丧的借口暗中动兵了。」

  风淮讶异转过头来,「什幺?」动作这幺快?他们南内都不需要喘息的吗?看样子 ,舒河是志在必得。

  庞云再继续详禀,「南蛮大军已经备齐粮草自南蛮起程北上,东内虽然慢了半拍, 可是似乎早就已经全盘准备好了,寰王也已用同样的籍口,下令雄狮大军开始东进。」

  「叫定威将军准备出发,在霍鞑抵达京兆前,去把南蛮大军拦下。」风淮暗暗思忖 半晌,随即向他下令。

  「寰王呢?」要漏了东内吗?

  风淮徐徐摇首,「他要交手的对象,不是我们。」他的对手,正在北狄忙着呢。

  ***

  该怎幺做,才能自冷宫把人救出来,并同时让父皇入敛那天有人可以陪殉?

  这已经是怀炽第一百二十次在心底问自己了,可是他所得到的答案,却仍然是…… 不知道。

  他愈来愈不了解舒河了,自去见过芸湘后,舒河突然跑去大明宫跟朵湛抢上,虽被 风淮坏了事,可事后他在舒河脸上也不见半分懊恼,却好象是已经笃定了什幺,之后那 回事就没下文了,而舒河也开始忙碌了起来,全心投入让霍鞑带兵进京的事,把将芸湘 弄出冷宫的事全权托给他来办。

  他想过无数种办法,却没有一条可行的计画,本是想透过东内里的管道来办成这事 ,可芸湘要陪殉的事早就传遍了全朝,棋高一着的冷天放,早就切断了冷宫与外头的联 系,并派了大内禁军在宫外看管先皇指定陪殉的芸湘,以免她会长翅飞了,害得他既是 烦恼时间不多,又怕舒河会恼起来找他算办事不力这门帐。

  「王爷。」带着怪异的神色,冷天海出声打破他的沉思。「有两位特别的客人要找 滕王。」

  怀炽微微扬眉,「谁?」特别?

  「我们。」人还未到,律滔的声音已抵殿内。

  在他进殿时,怀炽所有的好奇心全都被勾起来了。

  「你会来这找四哥?」这个敌人居然会跑到这来?他确定他没走错地方?

  「不是我要来的,是她。」律滔压抑着满腹的不满,生硬地指着身旁的未婚妻。

  「我有要事要找他。」强行拖着律滔来到敌人大本营的葛沁悠,小脸上找不出一丝 笑容,一双水眸不断在殿内寻找舒河的身影。

  怀炽打量了她」会,「你?」这女人会跟舒河有什幺要事?听说她不是非常讨厌舒 河吗?

  律滔挫败地以指爬梳着发,「自从她听说父皇召见我们那天的那一回事后,她就坚 持一定要来找舒河。」到底是哪个人多嘴的?那个造谣凶手要是被他抓到,他就要那个 人好看。

  他不解地皱着眉,「哪一回事?」

  「就那一回事。」律酒有些尴尬以眼瞄瞄他,在发现怀炽还是挂着一脸的茫然后他 再暗暗加上了手势动作。

  「噢,你是指那个啊……」恍然大悟的怀炽,刻意把坏坏的音调拖得老长。

  意思就是有这幺一回事了?

  「雅王,你是目击者吧?」葛沁悠的俏脸再度变黑,怒气冲冲地直走至怀炽的前。

  「目击者?」他是看到了某种画面没错,不过那种情形他在舒河和律滔身上不知看 过多少次,也早就习以为常。

  她简直就是醋味冲天,「他们两个是不是抱在一块?」两个大男人抱在一块,而这 两个人非但是政敌还不是什幺好友,他们不觉得暧昧,她能联想的可多了!

  「五哥?」他兴味盎然地朝律滔勾勾手指,就不知律滔希望他怎幺回答。

  「你别算那种无名帐好不好?别忘了我们是来谈公事的。」律滔忙不迭把她给拖来 ,免得她继续胡思乱想和丢人现眼。

  她的美眸顿时瞇成一条线,「你在心虚?」

  「我……」他迟疑了一会,随后把头转向怀炽,「老九,告诉她。」说就说,怕她 呀?反正他又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亏心事。

  怀炽凉凉地隔岸观火,「他们是亲密的抱在一起没错。」

  「你听听,他说的是什幺?」葛沁悠听了更是心焰上涌,一手指着怀炽的鼻尖,一 手紧扯住律滔的衣领。

  「给我记着……」律滔恼恨地回瞪害他们未婚夫妻吵架的祸首一眼。

  她东张西望,「舒河呢?」

  「他几日没睡了,我才派人把他押下去歇着。」怀炽摆摆手,「你们今日是来找四 哥谈公事的?我们南内与你们东内有什幺公事?」

  她一手用力拍向律滔的胸口,「就他呀,还不是他对舒河承诺过他会保证芸美人的 安全。」要不是为了他,她干啥要捞过界跑来情敌这边当什幺好人?

  律滔被她拍得胸口一股气当场走岔。

  「事情都已至此了……」怀炽无奈地垂下头,「那承诺,就算了吧。」现在不要说 是律滔,就连皇后也保不了芸湘。

  葛沁悠坚决地向他摇首,「不能就算了,要不然律滔会一辈子惦着那个承诺。」她 受够了,她不要再看律滔一天到晚在那边担心舒河会不会心碎。

  律滔冷冷瞪她一眼,「会一辈子惦着那个承诺的是你好不好?」他会记着?哼,他 压根就不想履行那个承诺,他是想赖掉。

  「到底是怎幺回事?」听着他们两人版本不同的说法,怀炽一头雾水地摊着两掌。

  「她在吃醋。」律滔为这事烦得快捉狂了,要是不一劳永逸的解决她这个小问题, 那他什幺大事都不必做了,光是每天应付她就够他头痛。

  「啊?」他愣了愣,随即在葛沁悠饱含妒意的水眸里,明白他们会来这里的主因。

  「她认为我没对舒河实现那个承诺,我便会一辈子记在心头上,加上她本就对舒河 耿耿于怀,老是以为我和舒河……」边说边叹息的律滔,在快说至重点时,话昆硬是卡 在他的嘴里吐不出口。

  怀炽爱笑不笑地掠高两眉,「和四哥怎幺样?」

  律酒再也忍不住一拳揍向他的头顶。

  「臭小子,今天心眼特别坏。」欠扁。

  怀炽一手捂着头,「如果你不想就这幺算了,那你可有任何主意救出芸湘?」

  「当然有。」葛沁悠暂时停下火气,全心专注在公事上头,「用替身。」

  他想都没想过,「替身?」

  「芸美人不是曾被迫自尽过吗?何不再做一次?一旦名义上她死了,那她往后还需 要再陪殉一回吗?」她半挑着眉,很纳闷这种简单的方法怎幺他们都不会想到?

  「再做一次?」怀炽还在拼凑她话里头的含意。

  「来。」看他脑海里的任督二脉还是未通,她索性把他拉过来附耳说上一阵。

  怀炽听得张大了嘴,「我怎幺没想到这个……」早知道就用这个办法了,永无后患 又可让舒河正大光明的和芸湘在一起。

  「喂,咱们先说好,别误以为我同情舒河或是想帮他,我巴不得早日剔除他这个眼 中钉。」谈完公事她马上把距离拉得清清楚楚。「我会这幺做,无非就是希望芸美人能 彻底将舒河抢走,所以请你转告舒河,这事到此为止,往后律滔不会再帮任何忙。」

  怀炽真是叹为观止,「醋劲真大……」没想到女人的嫉妒心,可以让女人的脑袋变 得这幺灵光。

  律滔苦恼地掩着脸,「是啊。」现在想想,还是不要告诉她那些关于他与舒河的事 好了,免得她要是知道了,说不定会真的休了他这名未婚夫。

  「走了。」一把正事交代完后,葛沁悠就迫不及待地想拉他离开情敌的地盘。

  「你不见四哥?」怀炽叫住他。

  「不了。」律滔消受不起地指指身旁冒火的佳人,「要是再让她狂喝几桶醋,我可 受不了。」

  倚在殿门旁,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的舒河,在反复思考葛沁悠那意喻不明的话 之后,已经想通他们想用的是什幺办法。

  「你要芸湘诈死?」他在那两名脚步急匆匆的客人走过来时淡淡地问。

  「你有更好的主意吗?」被他堵个正着的葛沁悠,吊高了眼眉看着他。

  律滔的唇边咧着一抹笑,「你赌不赌?」

  他毫不犹豫,「我赌。」失去了那幺多机会后,眼下就只剩这个机会了,再不把握 ,他会后悔的。

  在律滔有默契的笑意下,舒河恍惚的觉得,过去的时光又回到眼前了。

  就像是这样,他不必去猜测他在律滔心中的地位,他也不需去证明他在律滔的眼中 有多重要,当世人都看不清他时,他只要抬首向律滔看去,律滔便会给他一个肯定的眼 神,不管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幺事,分开了多久……对了,他都忘了他们已经分开了 ,至今那份怅然所失的感觉,始终都还在他的心头,在背道而驰的路途中,有时他会停 下脚步回头看向愈走愈远的律滔,身边已有了另一个知心人相伴,他并不想欺骗自己那 份失落感并不存在,至少他不会像律滔那个伪君子,明明就跟他一样,却老是对自己那 幺不诚实。

  「停……暂停!」瞪看着他们两人一来一往的诡异视线,葛沁悠忍不住扯开嗓子大 叫。

  他们两人愣愣地看着她,对她这顿来得莫名其妙的火气都很纳闷。

  她直接拖走律滔,「回家回家回家……」跟舒河眉来眼去?回家关起房门大家一块 撩起袖来算帐!

  「律滔。」他才走没两步,舒河的声音自他的身后传来。

  他先是拍拍躁动不安的葛沁悠,再回头扬高剑眉等待。

  「谢谢。」

  律滔笑得不怀好意一把,「不必谢我,把皇位让给我别和我抢就行了。」

  「你去作梦好了。」舒河马上变脸。

  他撇着嘴角,「啧,没诚意。」

  「嗯哼!」葛沁悠出声再次打断他们,并酸溜溜地咬着牙,「别太亲热啊。」

  「你的日子难过了。」舒河朗眉一挑,刻意体贴地朝律滔眨眨眼,「日后若是想诉 苦或说说体已话,别忘了老地方见。」

  律滔差点跳脚,「你……」陷害他?他们哪有什幺老地方呀?这下他要怎幺跟沁悠 解释?

  「立刻……立刻跟我回家!」
「你们说什幺?」芸湘虽是刻意压低了音量,可是仍掩不住她不由自主扬高的问句 。

  趁着夜深冒险进入冷宫的冷玉堂与冷天海,两人忙不迭地以指掩住唇,希望她把音 量降小一点,以免隔墙有耳和吵了病榻上睡得正熟的楼姜。

  听完了他们的来意后,芸湘一手抚着额,一手按着灰墙撑持着自己,原本满腔的期 待,霎时变成了无法同意的失望。

  「你们要找人……代替我?」她简直难以置信。

  冷天海用力向她点头,「这是翼王他们想出来的法子。」

  「王爷也认为这是最后一条可行之计。」冷玉堂忙不迭地帮他补充,就怕他的说词 会不够力。

  芸湘不假思索地回绝,「不行。」找个替身代她死?谁愿做这种事?有谁愿死?而 她这个被代替者的心情又该怎幺办?

  「时间不多了……」没料到她会反对,冷天海顿时急如锅上蚁,「你听我说,震王 已经动兵北上了,你若是继续留在冷宫里,恐怕日后将成为其它三内牵制南内的把柄。 」

  冷玉堂也无奈地低叹,「能想的办法我们全想了,除了让你诈死外,我们实在是找 不出其它的办法让你免去一死。」

  「我不能答应……」她难忍地闭上眼,紧咬着唇瓣,「我真的不能。」怎幺可以用 牺牲这方式呢?就算她知道不这幺做的后果,她还是无法答应以命换命这种事。

  「芸美人……」冷玉堂苦着一张脸,想劝她答应,又不知该怎幺让她这个固执派的 点头。

  「芸湘。」躺在榻上的楼姜却在此时朝背着她的芸湘轻唤。

  「吵醒你了?」带着一分愧色,芸湘赶至她的身畔,满怀歉疚地看着气色甚糟的她 。

  「嗯。」楼姜不以为意地挤出一抹笑,「我全都听见了。」等了那幺久,总算是等 到滕王派人来把她接出去了。

  「楼姜,你也帮忙劝劝她吧。」箭在弦上,冷玉堂也只有把她当成此时唯一的浮木 。

  「你们计画的内容是什幺?」楼姜不看芸湘那张为难的小脸,反而主动问向那两个 劝不动她的男人。

  「偷偷将芸美人带出宫,再找人代替芸美人悬梁自尽。」冷天海详细地对她道出他 们计画好的偷天换日法。

  「为什幺要用悬梁?」

  他再解释,「若是悬梁的话,死后脸孔会有些变形与生前有些差距,只要稍加处理 ,应可瞒天过海。」

  「代替者找到了吗?」深觉有理的她点点头,怀疑地再问这种事可有人会肯代替。

  「还没。」冷玉堂的语气显得很疲惫,「但我已贿赂了掖庭,她随时可以把代替者 的姓名填上去,发布代替者病死的消息,然后再说为免疾病扩散开来,所以在代替者病 亡后就巳经把她运出冷宫。」

  「不怕掖庭会拆你们的台吗?」怕就只怕掖庭到时会来个窝里反,把这消息给泄漏 出去。

  「给了她五千两,再拿她的身家性命和在宫外的亲人威胁她,她不会拆。」若出了 事,掖庭也算是同伙,他想那名见钱眼开的掖庭,还不至于会那幺蠢。

  「好。」楼姜十分满意地颔首,「至于在假扮芸湘这方面,你们有把握吗?」

  「有。」善于易容的冷天海,毫不犹豫地向她保证。

  她两手一拍,「就这幺做吧。」

  芸湘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楼姜?」

  「我来代替你。」她边说边撑坐起身子,一双炯亮的眼眸直视着心慌意乱的芸湘。

  「不行!」芸湘大声地反对,不断朝她摇首。

  楼姜叹息地将她拉来面前,「芸湘,你也知道我这身子再拖也拖不久了,不由我来 ,你有更好的人选吗?」除了她这个快死的痨病鬼之外,还能上哪找人来代替?何况她 们俩无论是年纪还是身形都很相似,不用她,他们怎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其它的代替者?

  「不行,不能这幺做……」怎能这幺做呢?在冷宫的这些日子来!楼姜是最亲近她 也最支持她的人,楼姜帮她的已经够多了,她怎还能让楼姜为了她而去送命?

  「我答应过滕王要照顾你的。」楼姜爱怜地抚着她的脸庞,「听话,别让我失信于 他。」

  「这与守信无关!」不过是一个口头承诺而已,需要用死亡来兑现吗?这也超过朋 友的道义太多了。

  「那该与什幺有关?」楼姜扬高黛眉,直视她的不愿之处,「良心的自责吗?」说 到底,她不过是怕自己这幺做了之后,往后都要活在歉疚里。

  芸湘无法反驳,一颗心不断地在自私与仁义之间拉扯着。

  答应了楼姜,那幺她将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来记忆楼姜对她的恩情;不答应,腹中孩 子的生命,又是她难以割舍的,可是无论选了哪一边,她都会自责,也都将懊悔。

  「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我希望先皇对我残忍一点吧?」楼姜别开脸,一双水眸定 看着风中摇曳不定的烛焰,幽幽怨怨的声音滑过四周的空气。

  「记得。」芸湘一怔,随即明白她想说什幺。

  她的眼中泛满了泪,「我本是想求死的,可先皇不让我死,反而拆散我们用这种方 式报复我,不让我求死,却让我在这等死……」

  泪水苦苦悬聚在芸湘的眼眶里。

  时常在楼姜病发咳昏后,聆听昏睡的楼姜在梦中喃喃唤着情人的名字,她当然明白 楼姜的心痛之处,尤其在爱过在有了思念的人之后,她更能体会楼姜对圣上的愤恨之心 ,只因同样也是被圣上拆散的她,也是如此的心痛难宁。

  「当年,我有机会走,我却没走,所以我一直遗憾至今……」楼姜用力拭去泪渍, 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她,「千万别步上我的后尘,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这代价,太 重了,她多幺希望,当年她能像芸湘一样多一点勇气。

  「我……」她凄瞇着眼,还未开口,扑簌簌的泪却先落下。

  楼姜平静地向她微笑,「你对我的关怀和友情,是我进宫以来不曾拥有过的,所以 就当是我回报你一份恩情吧,让我感谢你使我知道宫井里并不是那幺冷酷。」

  细瘦的纤肩不断打颤,芸湘泣不成声地掩着脸,别过头去不看她的无畏,冷玉堂忙 不迭地扶稳她,并自袖中掏出一只小纸包递给楼姜。

  「我……制了药。」在芸湘的感染下,他的声音也有些梗涩。「服下后,你不会有 知觉。」

  「谢谢。」她感激地接过,以眼神示意他快些带芸湘离开。

  冷玉堂软声对芸湘劝着,「我们走吧,出宫的时间与路径都安排好了,不能耽误的 ,一旦错过了守卫交班的时间,我们就出不去了。」

  「楼姜……」分离来得那幺急那幺快,不知所措的芸湘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哽 着嗓不知该对她说什幺才好。

  「说声谢谢就够了。」楼姜笑了笑,体贴地拍拍她的掌心。

  「谢谢……」

  「都要当娘的人了,别哭了。」楼姜抬手拭去她的泪,半哄半劝地轻推着她,「把 孩子生下来,让他在父母的身边长大。」

  「嗯。」她不断点头,明知道时间紧迫不能不走,可是她的双脚却是重若千斤,半 步也动不了。

  冷玉堂见状,在握稳她的双臂后,拉着她离开榻前步向门房,沿途上,她不断回首 看向被她留下来的楼姜。

  楼姜对她挥着手,「走吧,别回头。」

  冷天海在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深吸了一口气关上房门,然后许久后,他 才回过头解下身上的布包,将它摊在地上准备易容用的工具。

  楼姜恍然想起一个问题,「对了,芸湘有孕,但我这肚子……」只要身材两相一比 较,这骗局不就曝光了吗?

  冷天海不慌不忙地交给她一个小香枕,以手指示意她放进衣裳里。

  她却抱着那个泛着桂花香的小香枕,坐在榻上神秘地微笑,令冷天海怀疑地扬起两 眉。

  「有什幺不对吗?」

  「不,我只是想起一件事。」若是没闻到这阵花香,她早忘了顿失希望的她,还有 一个希望能再圆一次的梦。

  「什幺事?」看着她的笑意,冷天海忍不住坐在她身旁,想与她一块分享那个令她 微笑的秘密。

  「当年,我和他就是在开着桂花的夜晚相识的。」楼姜深深拥着那个小香枕,迫不 及待想再踏进梦境里追寻已逝的梦中人。「怀抱着同样的桂花香味,或许,我还可以再 见到他。」

  他的双眼充满了柔和的暖意,「有梦想的感觉,真好是不是?」

  「是啊。」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真好。」

  ***

  自夜半就来到会合的地点焦心等待的舒河,来来去去走个不停的步子,让陪着他一 块来的怀炽看得头昏眼花。

  他不得不开口拯救自己的双眼,「四哥……」

  置若罔闻的舒河,不断在心底估算着时间,直担心冷玉堂他们会不会是失手,或是 失风被大内禁军给发现了,所以才会拖延至此还未现身,不然,就是芸湘在冷宫里出了 什幺乱子……还未推敲出一个他们会迟到的可能性,突不其然地,正在思考的他,心绪 猛然被人摇醒。

  「四哥!」受不了的怀炽用力按着他的肩膀摇撼。

  舒河没好气地推开他,「什幺事?」

  「不会有事的。」怀炽叹息再叹息,「你有点耐心的等好不好?」那两个冷家兄弟 都已经拍过胸膛,也拿过人头做保证了,好歹他们也是赫赫有名的冷家人,办事效率不 会那幺差的啦。

  「都超过预定的时辰了。」可能性在他的心中累积的愈多,他就愈不能心安,想着 想着,他又再度跨出了脚步在怀炽面前来回踱步。

  怀炽再一次地拉住他的手臂,「放心,有天海和玉堂联手办事,事情定会成的。」

  「芸湘?」舒河的两眼忽然定在远方不动。

  「四哥,你就——」怀炽还想劝他稍安勿躁,可话却被他的叫声给打断。

  「芸湘!」舒河扯开嗓子朝她大叫,忙不迭地甩开怀炽的手往她跑去。

  「真的来了?」怀炽转首看去—讶异的发现在草原的远处,有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掩 映在夜色里。

  草原上两道奔跑的身影,就如天际两朵漂流的云,终于在彼此的怀抱中泊岸。

  急促的喘息在他们彼此间奔窜着,舒河急切的大掌仔细抚过她一回后,总算是确定 她已脱离冷宫来到他的面前,拥抱着安然无恙的她,他终于放心地吁了口气,才抬起她 的小睑想将她看清时,他首先看见她那双似曾哭过的水眸。

  他担心地低首,「怎幺了?」出了什幺事吗?

  「楼姜她……」芸湘努力地想把话说出口,可是喉中的梗涩,却让她发不出声音来 。

  得不到她的答案,舒河抬首无声地看向护送她来的冷玉堂,冷玉堂垂着脸,向他摇 摇头,他顿时明白了是怎幺回事。

  「向她道谢过吗?」没想到,愿意为她牺牲的人,竟会是冷宫的人。

  「嗯。」她两手紧捉住他的衣衫,脑海里回荡着,净是临别前楼姜的那抹笑。

  舒河将她压向怀里,「我们该感激她的……」

  好不容易情绪在他的心跳声中缓和了些,芸湘侧着脸,两眼接触到草原上漫天的星 光。

  黑暗的草原上,夜幕安全地笼罩着他们,他们的爱情,头一日能这幺无忧无虑地暴 露在星光下,在这里,没有宫中的恩怨是非,也没有不被允许这四字,她盼想了那幺多 年,就是希望他们能有这一天,可这一天来得太快太急,让措手不及的她,反倒不知该 有什幺心情。

  这具拥抱她的臂弯,她已有多久没有停栖了?芸湘闭上眼深深倚向他,在清冷的风 中感受他包融她的体温,和这一份难得的宁静。

  「王爷,震王的大军已经接上南向水域了。」接到属下来报后,冷玉堂忙不迭地把 最新情势报上舒河的耳边。

  舒河思忖半晌,「预计何时抵达京兆?」

  「若无阻碍,应当在圣上百日前就能进京。」这是最乐观的估计,虽然,他们并不 认为事情更能那幺顺利无阻。

  「叫霍鞑的动作再快一点。」不快点可不行,不然若是被某人中途拦腰堵上,恐怕 还要再耗上更多时间。

  「是。」

  静静看着冷玉堂在草原上奔跑的身影,芸湘这才想起自己目前的身份,她不像他们 ,每个人都各司其职有自己该走的路,放下芸美人的名衔后,她什幺都不是了,落得两 袖清风,也不知该如何定根。

  她伸手轻拉他的衣袖,「我该去哪?」现在的她,是真的无处可去了。

  「跟我进兴庆宫。」舒河释出一抹笑,温存地抚摸着她的玉颊,「在南内里头,你 会自由的。」往后,她将是全新的芸湘,那个芸美人已死,再也不能回来纠缠她,而她 也不会再是属于父皇的。

  听着他的话,芸湘总觉得这一切有些不真切,就像是浮梦一场,彷佛一碰,就会碎 了似的。

  在能得到自由之前,她一心向往能够爱得自由,能够走出宫井与舒河不受世俗的眼 光、不受礼法教义的在一起,但在得到自由后,她才领悟,这自由的代价,太庞大了。

  看,舒河为自由改变了人生的路途,她为自由拋去一切,在他们的身后,还有着更 多成全他们的人,在得到的同时,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这份得来不易的自由,真 值得吗?

  「天亮了。」舒河扬手指向天边的那一端,她恍惚地随着他看去。

  还泛着深蓝夜色的天际下方,漾着薄薄微粉与鹅黄,像层层被晕染过的丝缎,正将 黎明的舞台架起,当夜色愈来愈淡,黎明的脚步愈来愈近,第一束日光自地平线的那一 端露脸时,两行清泪,静挂在芸湘的面颊上。

  舒河揩去她的泪,「记不记得你曾说过,你希望有一天能和我一起迎接黎明的来临 ?」

  她怔然地看着他的脸庞,没想到他把那句话给听进去了。

  「往后的每一天,你的这个梦想都会实现。」舒河将他的承诺送至她的唇瓣。

  太阳红艳的虹霞焕散出一层迭的光辉,穿破朵朵纤云,光束直奔天际,在冉升上山 岭时,万丈金光霎时奔向大地,照亮了他们的脸庞。

  在灿亮的朝阳光彩中,芸湘第一次觉得人生充满了许多的可能与希望,彷佛在这片 蓝天下,什幺事都可能发生,或许这就是她这幺多年来,一直渴望能够好好看看日出的 原因吧,只要能无拘无束地静立在天地之间,那幺那些所背负的过往,和始终笼罩在她 身上的黑暗,就能被日光逐去。

  晨风中,舒河解开外衫将她纳进怀里,密密地拥抱她,用所有心神去感受这份求了 那幺多年后,终于来临的这一刻。

  这再也不是个奢侈的梦想。

  「接下来呢?」偎在他怀中的芸湘抬首看向他那张被日光映照得璀璨耀眼的脸庞。

  他深吸口清鲜的空气,「接下来,就等朵湛开封了。」

  等待百日,等待,一个未知的未来。

  ***

  天朝与北武国边境自京兆带着粮草与北狄的铁骑大军会合,并将整支铁骑大军集结 完毕后,铁勒立即挥兵北上,在短时间内快速挺进两国国界,连连擒下北武国数个支族 小城邦,直至北武国剩余的支族向北武本族求援,北武国迅速派来大军驻扎在两国国界 ,这才使得铁勒的攻势暂缓下来,没有进一步的侵略现象。

  在两军对峙十来日后,北武国正式与天朝宣战,明定于冬至日,两军交战于边界南 云隘口。

  急忙赶回北狄助铁勒一臂之力的冷天色,早在冬至日前,就在铁勒的命令下将大军 于南云隘口部署完毕,铁骑大军里的众大将,也已拟好发兵计画与进攻策略,三军枕戈 待旦,一切静候交战那一日的来临,可是……可是在冬至当日,两军皆已在战线备战完 毕,就待铁勒一声令下,但身为主帅的铁勒却迟迟不发兵宣战。

  摄于铁勒治军的严厉,军中无人敢当面向铁勒开口过问,也无人敢去催促他,但身 为副帅的冷天色,则因此饱受众将军的请托,在两军延宕不下之际,不得不硬着头皮向 铁勒催上一催。

  策马来到我方战线后方,远远的,冷天色听见北武国吹响备战完毕的号角声,他叹 了口气,匆促地夹紧马腹来到铁勒的身旁,不解地盯着铁勒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敌方 军容的神色。

  这种凝重的表情,他从没在铁勒的脸上见过,虽然北武国素有剽悍之名,但多年来 随着铁勒四处征战,再怎幺难缠的对手他们也不是没碰过,怎幺这一回……不能再等了 ,铁勒到底是在等什幺?

  「王爷,正午已过。」冷天色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时间,「再不动手,恐怕北武国就 要先发制人了。」要是让北武国占了上风,那幺就将有一场苦战了。

  一身黑色的军装在日光下闪闪亮泽,铁勒微瞇着黑眸,猛然一手拉紧手中的缰绳, 一手将佩剑拉剑出鞘。

  他低沉地开口,「传我帅令。」

  冷天色忙扬手向一旁的将士做出指示。

  剑尖直指天际,反射出一串璀璨的光芒。

  铁勒两眼直视前方,「三军将士,进攻。」

  开战的号角霎时响彻云霄,紧接着,一声声轰声震天的战鼓,正密集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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