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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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
云从龙,风从虎。

  浓云卷肆天际,入冬以来最盛大的一场风雪在冬至日後吹起,凛冽的狂风吹得很急,恣意在雪原上怒号呼啸,一声接一声的震天战鼓,也重重擂撼著耳鼓。

  座下的战驹不安地动了动,自鼻中喷出的气息,在抖瑟的寒风中化为浓重的白雾,铁勒拉紧手中的缰绳稳定马势,微眯著黑眸,试图在疾速刮落的雪花中,分辨远处敌方中军属於何人所有。

  此刻,位在南云隘口南向至高点上,天朝铁骑大军中军人马,在两日前大军元帅铁勒下令开战後,全军就一直备战於此地,并未随著开道的前行军与北武国的人马交战於南云隘口中,反而依照铁勒的命令全军於至高点上待战。隘口中,双方前行军交战正烈,碍於天候,两军很难突破对峙僵势,战况也难有更进一步的进展。

  「王爷,左翼军已兵分两路至隘口定点就位。」冷天色恭谨地在他身後详禀。

  铁勒在心中估算著时间,「右翼军呢?」

  「全军取道洮凉关绕过国境後,目前已一分为三即将抵达敌军背後腹地。」

  他随即做出安排,「传令後卫军原地押阵,後备军团护粮退兵十里,中军准备随我出发。」

  「是。」松了口气的冷天色,在对旗下部属传达帅令时,不断在心底深深庆幸左右翼两军并未误了时间,不然两军的将军一回营,准会掉了脑袋。

  早在全军开战前,驳回众将军所研拟出的战略,坚持下与北武国硬碰硬的铁勒,为将铁骑大军的损伤减至最低,独排众议地采截断後方奥援并采用包夹战术歼灭敌方前行军,这两种方式来打这场前哨战。

  对於铁勒会采用这种战略进行前哨战,冷天色是很能够明白铁勒下打算待在这儿与北武国长期抗战的心情,在先皇所给的百日时限前提下,全心投入战事的铁勒,为求能在战事上争取时间,甚至未回朝奔丧。只是,冷天色至今仍是无法理解,为何铁勒要保留铁骑大军的战力,不直接与北武国大军进行正面冲突。

  倘若想尽快打完这场战事的话,照理说,铁勒应当毫不保留战力以求速战速决,可是铁勒却……

  不知怎地,这让他回想起开战日那日铁勒脸上的神情,那种……凝重又似犹豫的表情,每次回想起来,总会让他的心头感到莫名的不安。

  「天色。」在中军即将出发前,铁勒朝他扬手,「北武国领军主帅是何人?」

  「孟戈。北武王王弟之子。」打点妥当的冷天色策马回到他的身旁。

  他收紧了浓眉,「北武王呢?」他居然没有亲自挂帅?

  「探子说,北武王似乎是打算将战事交由他的王弟孟图全权处置。」

  他嘲弄地问:「孟图?」若是没记错,这些年来,他在北狄抢走了不少孟图欲攻下的边境小国。

  冷天色的表情也显得很不痛快,「北武王也真大胆,不亲自领军上阵就算了,竞派孟图与个後生小辈来与咱们铁骑大军对阵,这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派个火爆浪子来打这场仗,北武国都没人了吗?

  那个北武王也不想想,铁勒会被北狄人尊称为北狄武王,就是因北武王的年岁大了,再也无力掌控北狄,才不得不把武王这称号拱手让给这些年来纵横北狄的对手铁勒,可没想到这回北武王竟如此不智,不自量力的派了个战历不足的王弟来螳臂挡车,北武王是打算任由他的王弟割地赔城,或是葬送整个北武国吗?

  「瞧不起人是吗?」铁勒冷淡地问,黑眸直视远方隘口里的前线。

  犹有满腹不满的冷天色,正想表示赞同时,不意瞥见铁勒脸上那份阴沉的神色後,心中霎时一凉。

  「王……王爷?」他怎么……又摆出那号表情了?

  逆著刺骨的寒风,铁勒缓缓转首,抬首看向身後一望无际的冰封雪原。

  天朝,在那个方向吧?就在这片天地尽头的南方远处。在那里,曾经有著牵扣著他的人与物,也曾有著隐晦交缠的情事,但,晴川历历的过往已逝,今日种种,才是新的开端。

  「这场战役结束後……」他匆地启口。

  在强劲的风势中,深怕漏听只字片语的冷天色,忙不迭地竖起双耳聆听。

  「我将成为下一任太子。」铁勒的低喃几乎被吹散在风里。

  「什么?」冷天色愣了愣。

  「中军出发!」铁勒蓦然回首,脚下一蹬,策马至前方举剑下令进袭。

  「太子……」没跟上的冷天色,在心中琢磨了好半天总算是理清他的话意後,猛然抬首看向他蓄势待发的身影。

  铁勒他,该不会是打算在应旨攻陷北武国後,回京……抢下皇位?

  阔别已久的皇城,依旧是离开时的模样。

  刚返抵国门的卧桑,在船只即将在青龙水门泊岸时,站在船首远眺皇城。

  烟雨遥,杏花迢。天地无语,皇城无声,唯有这片信守约期的冬雪,一如当初送他远离时地再度迎著他回来。矗立於江岸的皇城,映在江面上的迷蒙倒影,形成了水面上下的两座皇城,在弥漫的风雪吹肆下,远处隐约可见的太极宫,探向青天的殿顶堂塔已被厚雪掩埋。

  景物依旧,人事,却已全非。

  这些年来的离乡路远迢迢,家国的悬念在时光的轮转中沉淀下来,再次看著眼前熟识的丽景,许多记忆逐渐在脑海中变得模糊,若是不仔细回想,他几乎都已遗忘了当年他是为了什么而拚力一搏,将众人的期盼自他的肩头卸下,在这个飘雪的季节里,迎著细密的雪花踏浪远去,逃离至另一片天地。

  放下,需要勇气;拾起,则需要力气。

  对他来说,责任早已在他身上远去,百年国计也与他擦肩而过,曾经位於最高位的他太过明白,那些生活在这座皇城里被命运屈服的人,在阴森的宫苑中日日如履薄冰,悲苦甚多,快乐不容易,因此再次踏上这片土地,若是不将全身蓄满力气,他走不回来。

  父皇已殡天了,残留下的那局棋,还得由同是弈棋人的他来收拾,即使他再怎么不想回首,他还是得有始有终,最起码,他得亲眼看见,究竟他一手造成了什么结果。

  在青龙水门恭候大驾已久的律滔,在船只一泊岸後,随即率东内众官员上前接驾。当卧桑由离萧缓缓护送下船时,落雪带著寒意袭向律滔的面庞,巧巧地掀开了他记忆中的扉页。

  那一瞬间,他以为,卧桑在位的那段平和日子又回来了,这些年来的宫廷争斗并不存在,一切都还是初时的那样,不管发生了什么,卧桑都会力持大局地将它掌控住,再进一步地将它掩盖在台面下,就像这场风雪,在绵密的细雪飘下掩埋後,什么部下曾发生过,什么也不留下。

  「殿下……」当卧桑来到他的面前,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洛王。」卧桑微笑地订正,「我已不是太子。」

  他怔了怔,回忆匆地走得老远,活生生的现实再次来到他的脚跟前。是的,往事早已逐尘随日月而邈,卧桑已不再是天朝储君,现下每一位皇子再无高低之别,而卧桑,也再不是众人可以倚靠的对象,他们每个人,如今都只能仰赖自己。

  「只有你来?」看来看去,接驾的人也只有这些以前的东内旧臣,却不见那些皇弟。

  「我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而来。」律滔抬起头来,换上了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

  卧桑自嘲地笑,「包括你在内,每个人都不想在这时见到我吧?」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有。

  相对於他落落大方的坦然,律滔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无法否认,包括他,无法认同卧桑当年弃位这个作法的人,天朝里大有人在,能够体谅卧桑当时心情与苦衷的人,更是寥寥无几,烙在人们心中的背叛印子,太深了,谁也忘不了卧桑为了私心的撒手远走。卧桑此次回国,若是能够安然地留在国中,不被皇弟们当成角逐皇位者之一,他就该庆幸了。

  卧桑伸手挥去覆在额上的雪花,装作没瞧见他暴露出来的思虑,深深吸了口冷列的空气後,他转首看向律滔的随行众官员一致的丧服。

  「国丧办得如何了?」虽说他已是尽全力赶回来了,没想到,他还是来下及见父皇最後一面。

  「六相都办得差不多了。」律滔朝他点点头,扬手示意他登上车辇。「大哥,皇后娘娘在凤藻宫等著你。」

  「不急,先陪我到太庙走一趟。」他想先去父皇的灵前上炷香告罪一番。

  登上暖融的车厢,隔绝了外头寒意沁人的冰雪後,在窗外缓慢倒退的景致中,卧桑问起自他离开後的种种,而律滔也大略地提及了目前朝中的情势。

  「卫王党?」卧桑一手抚著下颔,下断在心中推敲著。

  「嗯。」本来还能侃侃而谈的律滔,在提及这个话题後,表情变得很不自然。

  「老六对我很不谅解?」或许受伤最深的,就是风淮了。

  「当年,你是可以走得潇洒,但,这不代表其他人也都能看得开。」他是很感谢卧桑给了他们每个人一个放手一搏的机会,只是,这不能套用在过於缅怀过去的风淮身上。

  「我知道,老六恨我搅乱了一池春水。」思及那个食古不化的皇六弟,卧桑也只能叹息。

  律滔忍不住别过脸,「风淮他……已经变了。」

  至今,他仍是不敢相信,在失去了宫悬雨後,被众兄弟伤透心的风淮,竟会变得让人觉得如此陌生。

  父皇驾崩前的那段日子,在舒河的身上,他看见了置身於摄政王铁勒身後,默默推动舒河遭逢劫难的风淮,这让他几次都想怀疑,那个不惜一切想把舒河扯下权力顶端的风淮,真是以往他所熟识的皇六弟吗?从前的风淮,究竟是被他们逼得上哪去了?

  「不只风淮变了,咱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卧桑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头,「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的,这一点,老六迟早都得明白,现下让他张开眼看清了也好,他总不能永远故步自封的活在梦想里。」

  律滔却对他泛起疑心,「今日会有这局面,你似乎并下是很意外。」

  「没什么好意外的。」他挑挑眉,下是很在意。

  「天朝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吗?」该不会……他们这些皇弟,自始至终都还是在他的阴影下?

  卧桑只是笑著反问:「你认为呢?」

  盯著他那抹刺眼的笑:心中有数的律滔不禁有些愤恼。

  当然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不然,他不会如此自适,更不会在听闻众多朝事後丝毫无半分意外之情,他嘴边的那种笑意,仿佛是在无声的诉说,这三年来天朝所发生的一切,皆在他的预期之下,即使他人下在中土,他们这些棋盘上的走卒,却从下曾脱离卧桑那双掌心的掌控。

  至今他才明白,父皇为何在卧桑弃位後迟迟不择出下任太子,或许在有意无意间,父皇仍是在等待著卧桑的回心转意,期盼能有一天,卧桑会愿意在众皇弟将朝局打理好後,回心转意再次返国安心地接下国祚。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们这些兄弟也都心知肚明,父皇之所以不放弃卧桑,是因为在他们这八个留在中上的皇兄弟里,再也找不出一个心智与城府皆如此酷似父皇的卧桑了,更何况卧桑自幼即被培育为天子之姿,加上又佐国多年,天朝的太子之位,除了他外,没有第二人更加适任,可是离国而去的卧桑却从无改变心意的一天,使得无法等待的父皇,在极度失望下,才不得不另择出在卧桑之外的太子人选。

  或许从一开始,在父皇眼中,根本,就没有其余八名皇子的存在。

  「老五?」卧桑在他面前弹指招他回神。

  「为何你要回来?」虽然在太子之争上卧桑已然失格,但谁能料到那张手谕里写的人名究竟是谁?卧桑挑在这时才回国,太可疑了。

  「别对我存有太多戒心。」对於他的剑拔弩张,卧桑只是摇摇首,「我不是回来与你们争夺皇位的,我只是奉旨回国,在我办完父皇交代的事後,我会立即起程返回东瀛。」当年身为一人之下的太子时,他都对权位毫不留恋了,如今他又怎会在被贬为王之後改弦易辙?

  律滔微眯著眼,「父皇要你做什么?」他都已被削为王了,父皇还能交代他什么事?该不会,他与那张还未开封的圣谕有关?

  「时候到了,你就会知道。」他四两拨干斤地避掉这个话题。「先不说这个,告诉我,老三和老八目前在哪?」

  律滔警觉地盯著他求知的眼眸,同时不断在脑海里回想著,卧桑弃位之前,在众皇弟之中,哪一个皇弟与卧桑特别交好。只是,无论他再怎么想,在他的回忆里,卧桑似乎都是孤单一人,独自被束缚在太子之位上,没有哪一个皇弟能够进走他的世界里。

  为什么他们兄弟里孤单的人这么多?铁勒如此,朵湛也这般,现下,还加上个风淮?!

  「不想说,是因你还不能确定我支持哪一内?」自他的沉默中,卧桑不难理解他的心思。

  他猛然甩开胸臆间那份不该有的怜惜之情,正色地抬首。

  「没错。」他不会妄想因卧桑是东内人,就会支持他这个东内的代表,照现在的情势来看,他若是卧桑的话,他定会挑个胜面较大的皇弟。

  「在我见到先皇留下来的圣谕前,我谁都下会支持。」卧桑无奈地摊摊两掌,「这下满意了吧?」

  律滔先是在心中计较了一番後才启口,「三哥目前已经带兵北上,老八也已在东进之中。」

  「看来我是赶上一场大战了……」卧桑并不讶异。「老二呢?」老三和老八都已动兵了,照他的推算,铁勒应当不会在这时闲著才是。

  「父皇驾崩前,二哥就已奉旨前往北狄攻打北武国。」

  卧桑的心房霎时漏跳了一拍,悚然而惊的他瞪大了眼眸,不由自主地捉紧律滔的肩头。

  「父皇要铁勒……攻打北武国?」语带抖颤的他小心翼翼地求证,脸庞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是啊。」律滔满腹的疑心立刻被他勾起,频频思索著他为什么这么紧张的缘故。

  「恋姬呢?她现在人在哪里?」他急切地再问。

  律滔皱著眉,「大明宫。」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提到小妹?

  「铁勒没带著她去?」大惊失色的卧桑倒抽口气,简直难以相信耳边所听见的话。

  「没有……」铁勒返回北狄是为了履行皇命,带著小妹去做什么?

  他没带著她去,他没有……

  他怎会没有?占有欲那么强的铁勒,怎么可能不带著恋姬?况且铁勒也曾对他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也绝不会放开她,铁勒从不是个容易死心的人,更不会轻易改变初衷,就算是父皇亲自下令的也好,看在恋姬的份上,铁勒他不会……

  丝丝了悟匆地溜进卧桑的心底,许久後,他震愕地松开握著律滔肩头的掌指。

  该不会,铁勒他……

  「停车!」他慌急地转身打开车辇旁的小门。

  「大哥?」律滔连忙拉住在车势未停就想跳下去的他。

  卧桑挥开他的手,一骨碌跳至雪地里奔向骑著马匹随行的卫宫,在卫官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停下马时,他一手扯下马背上的卫官,跃上马後,缰绳使劲一扯将马匹掉头。

  「你要去哪里?」追出来的律滔在他身後大声地喊。

  「大明宫!」

  站在雪地里的律滔,怔怔地看著卧桑的身影消逝在飘飞的雪花间。自他懂事以来,他从不曾见过卧桑失去冷静的模样,也不曾见卧桑为谁这般心急过。

  难道,这片天地下,也有在卧桑意料之外的事?

  大明宫

  瓣瓣鲜艳的红梅,在遭人摘取後悄然落地,在雪地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远处看来,像是点点滴落心头的鲜血。

  这场雪,似乎永远也落不尽似的。定立在云宵殿外园子裹的恋姬站在梅树下,漫不经心地拔摘著手中梅枝上的花朵,水眸没有定根地在漫天雪色里流转。

  依照冷天色派人捎来的消息,算算时日,铁骑大军现下已与北武国正式交战了,不知道如今战况如何?

  身处北狄这么多年来,对於北狄这一带的外族或是小国,她多多少少也有些谱,记忆中,北武国是支实力不容小觑的剽悍民族,铁勒虽在这些年来拿下了北狄不少外族,可是从不曾打过北武国的主意,一方面是因两国各自拓展疆域互不侵犯,另一方面,则是因铁勒不想与治军模式与他相同的北武王正面交锋,以免会徒然折损了双方兵力。

  虽然,她从不在乎、也不曾担心过铁勒在战场上的胜败,可这一回的两国交锋,却是让她的心头忐忑难安,她之所以会不安,并不是她不相信铁勒的战历和能力,而是她忘不了,铁勒在整军离开京兆前对她所说的那番话,以及他不再回头的决绝姿态。

  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放开她的手,同样的,也是她头一回在他的脸上,见到了心死的模样。

  那时的他,眼中失去了往昔流动的光彩,当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离去时,那一瞬间,仿佛有种东西自她的身体抽离开来被他带走,让一颗心重重跌落的她,尝到了什么是痛。

 

  他们两人,总算是走到尽头了吗?教导野焰握住了就绝不放手的他,这次主动松手放开她,是不是代表著,他终於决定放弃她了?自他离开後,悲伤与失落持续占据著她的心房,令她的神智时而混沌、时而清醒,她常会恍惚的以为,或许在下一场雪飘下前,他就又会和以往一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只可惜,一切好像都已是回天乏术了,就像是那些已落地的花瓣,再无法拼凑回枝头上的朵朵红梅。

  「那些花儿得罪了你吗?」踩著细雪来到她的身旁,朵湛同情地看著她脚边散落一地的花瓣。

  她回过螓首,「太医走了?」自太医一早进云宵殿探视楚婉的病情後,他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殿里没出来。

  「走了。」他别开目光淡淡轻应,伸手拨开她身上的落雪。

  「太医……怎么说?」看著他脸上写得那么分明的失望,恋姬知道,这一回,他又再度希望落空了。

  他止住了手边为她拂雪的动作。

  「没有醒来的迹象。」等待了那么久後,他还是只能期望在梦中舆楚婉相见。

  「七哥……」她欲言又止,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才好。

  「不要紧,我会继续等的。」朵湛深吸口气,有些想掩饰伤痛地转过身,「进来吧,别著凉了。」

  恋姬不语地跟在他身後,心痛地看他在雪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深沉的印子。

  在随铁勒回国前,她从不知道代铁勒掌理大明宫的朵湛,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在她回来後,她却宁愿自己继续不知情下去,只因为看著每日在大明宫里处理宫务的他,无论再怎么忙碌,每到了夜阑人静时分,他的身影总会出现在云宵殿的寝宫里,静静陪伴著不喜欢黑夜的楚婉,每回,在夜里隔著宫廊凝望著云宵殿寝宫里不灭的灯火,她总忍不住要为他感到心酸。

  「在想什么?」命人在殿里放了数盆暖火後,朵湛将站在殿门外沉思的她拉进殿里。

  「七哥。」她边走边问,「你想让二哥为皇的理由是什么?」

  他讶异地扬眉,「怎么突然问我这个?」她不是素来不问政事的吗?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甘心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恋姬任由他拉著手来到火盆前,也学著他席地而坐,围在火盆前与他一同烤暖身子。

  「代价吗?」朵湛偏首想了一会,对她的说词不怎么赞同。

  「难道不是?」失去所爱,这难道不算是一种代价?

  他否认地摇首,「发生在我身上的遭遇,与我佐二哥为皇无关。」律滔这么想就算了,怎么连她也是这种想法呢?他们怎都把原因归咎在铁勒身上?

  「那该与什么有关?」伸出小手在火盆上烤暖的恋姬,取来一旁的柴薪加强盆里的火势。

  「与每个人的私心有关。」朵湛低首静看著盆内温暖的火光。「别忘了,我会有今日,并不只是因为出自於我的选择而已,在我的身後,还有许多推著我去做抉择的人。」

  「你恨造成这些的人吗?」掌心被烘得有些烫热,她缩回手,试著在聆听他的话语时,不要把他藏著的伤心听得太清楚。

  他摇摇头,「说恨谈不上,毕竟,我们是一家人。」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他们每个人,都有著对未来的理想与前进的理由,就连他也是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权利去怪谁或是恨谁。

  恋姬转首直视著他,「既然你这么认为,当初你又为何要阻止六哥回京?」风淮的屡次受险,和之所以会失去宫悬雨,全拜他所赐。

  跳跃的火光在她的脸颊上形成了一道暗影,凝望著她匆明匆暗的眼瞳,朵湛在她眼里找到了指控,和其他人一样,她也将他看成是狠心想要杀兄的人。

  只是他不知该怎么告诉她,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想杀风淮,他不过是想阻止风淮加入这场政局里罢了,派冷天色自北狄去找风淮,是不希望风淮返京,然而并未交代冷天色该怎么做的他,却从未要求过冷天色下手:带人至树海里埋伏,是希望在卫王党站稳脚步前打消风淮争夺的念头:就连阳炎的前去行刺,他也未曾授意过,可是他的不开口解释,却让自己在他人眼中成了亟欲除去兄弟之人。

  他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是因六哥跟圣谕有关吗?」无论她再怎么想,她也只能往这方面猜测,或许,就是因为手谕里写的太子之名是风淮,所以朵湛才会想痛下杀手。

  「我只是……不希望六哥也变得跟我们一样。」朵湛的声音有些哽涩。「我不希望,连他也变了,他的双手该是洁白无瑕的,他该避开这一切风风雨雨的,他该和以前一样……」

  她有些意外,「你……对六哥怀有希望?」他不是把全副重心都放在铁勒身上吗?

  他不断回想著风淮往日的身影。「在六哥身上,有著我所有的回忆。每次看著他,我总觉得就好像是看见了宫变之前的我们,那时候,没有野心,没有争权夺利,更下会有手足相残这些情事发生。」

  「所以你才不要他加入战局?」在明白的同时,恋姬格外留心地看著他总是藏在眼眉间的心情。

  「只要六哥不变,或许我们就还能有机会再回到从前。」他很想,很想再回到从前那段无忧的日子,哪怕只是一日也好,他多么希望能够将往事重温一回。

  「七哥,那只是梦,不会成真的。」覆水早已难收,这种梦,早在宫变後的那一日起她就不再作。

  朵湛微微苦笑,「我知道。」当风淮执意起卫王党後,他就不敢有所奢望了。

  「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你支持二哥的原因是什么?」如果他对风淮怀有期望,那么他就该支持风淮才是啊,怎又会一声不响地加入铁勒的阵营?

  「自小,我就认为二哥深具王者气势。」把理想和现实分得很开的朵湛深吁了口气,「我实在很难想像,二哥屈从於我们哪个兄弟之下的情景,我更想不出,天朝除了他外,还有谁适合端坐在龙位之上。」

  恋姬挑高黛眉,「就这样?」

  「当然不只是这样。」为了她那份不以为然的态度,朵湛伸指轻弹她的眉心,「为商者,总是说富不过三代。我们皇族的大业,到了先皇那一代已是第二代,接下来第三代接棒的太子,势必得承担前两代所遗留下来的弊病与朝野分裂的局面,在这种情形下,二哥是最好的选择。」

  她不这么认为。「除了他之外,难道天朝就没有别的人选了吗?」再怎么说,父皇所诞的皇子也不只有铁勒一人,就她个人来看,铁勒一点也不适合为皇。

  「在我眼里,没有。」朵湛伸了个懒腰,慢条斯理地对她说起:「大哥虽是睿智,但他没有二哥的当断则断,对朝臣们也太过心软纵容。四哥、五哥,在某方面来说,他们俩的确是胜过大哥也足以与二哥匹敌,只是,他们就像一双相辅相成的左右手,只要他们俩一日不团结在一起,那么他们的力量就一日得被一分为二,最终还是难成大器。」

  「六哥呢?」她倒觉得风淮无论是在哪方面都很适任。

  「他太心软了,根本就不适为皇。」如果说,风淮与铁勒是镜子的两面,那么风淮就是理想,铁勒则是活生生的现实,而人们,是不能只活在理想里的。

  恋姬不断摇首,「你有没有想过,以二哥的为人来看,倘若二哥登基,那么天朝势必将会全然改观,甚至可能将会有一场腥风血雨?」铁血治军的铁勒不留叛徒,若是由他揽权,天朝固然能够扎下稳定的基业,可也注定要血流成河。

  「我当然想过,但我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只要二哥能登上九五,那么在他的统驭下,二哥定能为天朝再打下另三代太平的根基。」他不是不明白,成功,同时也代表著牺牲,但站在小我与大我的立场来看,为了百年的太平,是值得下去赌这一把的。

  「太平?」她深觉好笑,「就只是为了太平?」群雄而起,弄得每个人部分裂割据,心都因此不能安宁了,他们还想追求什么太平?

  对於她的笑,朵湛有些意外。

  「难道这不是我们所有人所追求的吗?」他们每个兄弟不就是为了这个而努力的?

  她遗憾地轻叹,「是没错,但你们的作法本末倒置了,用这种方式得到太平,是会後悔的。」日後登上帝位的人,当他端坐在朝殿上时,触目所及的,将会是踏过众兄弟所换取来的一切,到时,在位者的心情怎可能风平浪静或是太平?他永远都要活在手足相残的阴影里。

  「俊侮?」他疑惑地抬首。

  「不多聊了,我去看看七嫂。」恋姬起身理了理衣衫,挪动脚步朝殿里的暗处前进。

  远离了火光後,她的背影,让朵湛有些看不清楚,只是自她周遭所散发出来的冷清氛围,却让他觉得如此熟识。

  他记得,在铁勒带兵离开大明宫前,铁勒曾慎重地将她交托给他。其实不需铁勒吩咐,他也会好好照顾这个长年来与他聚少离多的小妹,因为在她身上,他总可以看见……另一个孤独的自己。

  * * *

  独自一人待在空无一人的殿内沉思,直至火盆里的残火都已熄灭,感觉有些寒意的朵湛抖了抖身子,才站起身想进寝宫叫恋姬早点歇著时,一阵细碎也愈来愈近的声响却吸引去了他的注意力。

  马蹄声?

  宫苑里怎会有马蹄声?朵湛纳闷地回首,而後错愕地张大了眼眸,直瞪向那名大刺剌擅将马骑进宫苑里,连马势都未停就急著跳下马背朝他奔来的男子。

  「大……大哥?」几年不回来,怎么一回来他就急得像是在投胎?他在急什么?

  「小妹呢?」大步直奔向他的卧桑,紧急在他面前停下脚步,连气都还没换过来就急著先问。

  「在寝殿里……」朵湛被他的举动怔得有些无法回神。

  卧桑听了随即扔下他,脚步一转,开始在黑暗的宫廊上飞奔起来。

  「小妹!」不顾宫人阻止,直闯进寝殿里的卧桑,重重推开紧闭的殿门。

  「王爷!」跟在卧桑後头追上来的离萧,虽是慢了一步,但也在这时追上他。

  坐在远处杨上的恋姬,止住了手边为沉睡的楚婉梳发的动作,微侧过螓首,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们。

  察觉殿内不只是恋姬一人後,卧桑这才发现自己的举止实在是太莽撞了些,连忙放轻了走向她的脚步。

  「无妨的,能吵醒她的话倒好。」恋姬无所谓地笑笑,「她听不见的。」沉睡在睡海里的楚婉,现下也不知是在梦境的哪一处徘徊,若是能吵醒她,相信朵湛会很开心的。

  「铁勒怎没带著你一块走?」卧桑忙拉著她的手将她带离榻边。

  笑意在她的唇畔隐去,玉容蓦地变得苍白。

  「他不要我去。」她别过螓首想抽出手,不想去面对这个令她伤心的话题。

  「小妹。」他紧握著她不肯松手。「为了你,也为了铁勒,你必须快点到北狄阻止他。」

  被他的力道握得生疼,她忍不住敛紧黛眉。

  「阻止他什么?」北武王已年迈,这场仗,横看竖看铁勒也有著八成的胜算。

  「千万别让他攻陷北武国,在先皇百日前,你一定得将他带回京兆!」若是百日当日铁勒没回国,那、那……

  「若是二哥没有完成先皇的遗命,那么他将会被撤销所有王权军职。」她以为他并不清楚先皇的口谕。

  「被撤销那些身外物又如何,总比眼睁睁的看他被迫——」急著想解释的卧桑,话到了舌尖,却又蓦然收声住口。

  「被迫?」恋姬还是听出了端倪。

  「别问那么多了,你快些准备起程。」他理智地选择不回答,拉著她的小手想将她带出殿外。

  她扯住脚步,「大哥,你在著急什么?」为了他前所未有的焦急样,她不得不怀疑,他是否知道了什么幕里乾坤。

  「小妹……」急如锅上蚁的卧桑,实在是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她的固执。

  「既然你不想让二哥攻下北武国,为什么你不亲自去阻止他?」她并不受他的影响,仍是想找出他会如此心急的原因。

  「我去了也是枉然,唯有你,才有一线机会。」卧桑放开她,一脸疲惫地爬梳著额前的发。

  「非我不可的理由?」铁勒不要她去,他则执意要她前往,他们俩葫芦里是在卖什么药?

  低首看著她执拗的眼眸,他考虑了许久,最後,仍是不愿做出任何回应将声音低抑在喉际。

  他的缄默,她除了不解外,更为他感到同情。

  「不能告诉我?」不愧是在这座不知谁是真是假的宫檐下,过惯了尔虞我诈生活的太子,就连亲手足他也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人是他能够全然宽心置信的?

  他沙哑的低吐,「我对铁勒……有过承诺。」

  熟悉的情景再度回到她的脑海里,恋姬失望地垂下眼睫。

  还是这样,在他心中,铁勒还是被摆在她之前,一如当年。

  无论是何时,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卧桑首先考量的对象绝对是铁勒,而她则是其次。为了铁勒,他信守不轻易许下的承诺,他甚至可以罔顾她的心衷成全铁勒,是不是在卧桑的眼中,就只看得见铁勒这个皇弟而已?为什么她常会觉得,与卧桑是同父同母且同为东内人的手足,是铁勒而不是她?她到底是不是他的亲皇妹?

  「我想,不需我说,你应当也知道二哥的能耐。」跟在铁勒身边多年,早已是战事识途老马的恋姬,冷静地否决他方才的请求。「算算时日,铁骑大军应当已与北武国交战於南云隘口,依铁骑大军的战力来看,就算我现下即刻起程,当我抵达前线时,二哥早巳击破南云隘口下令大军挺进北武国国境,我根本就阻止不了什么。」

  「那就在他攻下北武王城之前拦下他!」退而求其次的卧桑不肯死心。

  「我若不去的话会如何?」为了他心急如焚的神情,她不禁要考虑一下後果与事情的严重性。

  卧桑沉默了一会,半晌,他沉下脸。

  「那么,我们所有人都将後悔。」若是无法及时力挽狂澜,只怕到时,那个後果,他们每个人都得承担。

  「借个人给我。」她叹口气,不想在这件事上再与他周旋。

  「离萧,等会护送十公主起程北上。」卧桑赶忙招来一旁的离萧。

  就在恋姬打算离开寝宫前去打点行装时,手腕上的一阵温暖,令她回过头来。

  「大哥?」她不是已经如他的意准备起程了吗?为什么他的眉心反倒锁得更紧了?

  「他……」反覆踌躇了许久,卧桑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出口,「铁勒对你的爱,是真的。」

  恋姬难受地垂下眼睫,「你忘了吗?我与他是亲兄妹。」她当然知道铁勒的爱真,她比谁都清楚。

  「把为兄的这句话听进耳里。」卧桑仍是认为他有必要在她去见铁勒前再告诉她一次。「别去看身分,只要看著他就好。」

  悲戚静盛在她的眼中,化不去的酸楚在她的喉际徘徊。

  「这就是你默许他的原因?」耗尽力气地,她才有办法将压在心坎上多年的问句脱口。

  他怔仲地看著她忍抑的模样,「你怪我?」

  她幽咽地问:「当年,为什么你不阻止他?为什么你不把我留在太极宫里,反而任由他将我带至北狄?」

  「我……」卧桑无奈地闭上眼,「我无法束缚一个人的爱。」一直以来,他尽力不去想、不去看,为的就是他信任铁勒,怎知道,她的倔强却让铁勒束手无策,也因此为难了两个人。

  「因此你就推波助澜?」恋姬极力想将眼中的泪意压下去,阻止它们背离她的意志漫出眼眶。

  「是对是错,一时也说不清的。」他伸出手,以指尖勾抹去她眼角的泪。「告诉我,你可曾真正看清楚他?」

  她一瞬也下瞬地望著他的眼眸,「看清楚什么?」

  「他的羽翼。」他试著指出所有人都看下见的事实。「铁勒他……有一双羽翼,在他展开的羽翼下,有很多人因此而得到安歇的角落,若是没有他的付出,天朝不会有今日,当然,也不会有今日的你我。」

  在他眼中,铁勒是这个模样?

  对於他的见解,恋姬有些怔愕,只因这个曾将天朝摆弄在掌指之间的男人,他虽离铁勒最远,但也站得最近,他懂的铁勒,恐怕远在他们所能体会的范畴外。

  「去把他看清楚吧。」见她似乎是有些动摇了,乘胜追击的卧桑再对她殷殷叮嘱,「答应我,用你的心,不是用眼。」

  他的字字句句,像是船儿所抛下的重锚,沉甸甸地潜伏至她的耳底深处。恋姬不语地凝望著他,心房一点一点地被犹疑嚿咬著,那细细密密的疼痛,让她兴起了一丝渴望。

  她很想,试著想让自己再相信他一回,也试著给自己一股去见铁勒的动力,她想知道郑重与她道别离的铁勒,当时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离开她的,她更想知道,当她在失去铁勒时,为什么会感到心碎欲绝。

  「离萧,午时出发。」恋姬别开秀目,踩著不确定的脚步走向殿外。

  「是。」

  「你都听见了?」在她走後,卧桑像是失去了力气般,疲惫地靠在宫柱上对藏身殿外的朵湛轻问。

  将他们俩的每句话都尽收耳底的朵湛,拖著沉重的步伐来到他的面前。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身为太子的你,默许亲皇弟秽乱皇室的理由是什么。」这个问题,搁在他心头上已经很久了,为了铁勒,他一定得知道。

  他的目光显得空洞洞的,「默许铁勒的,不只我一人。」当年他还以为,只要他和铁勒瞒得好,父皇不会对那件事知情的,岂料父皇不但事事知晓,还反将他们给蒙在鼓里。

  「连父皇也有份?」

  「没错。」卧桑心痛地闭上双眼,「但到了最後,最残忍的人,却也是他。」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自私的园地。

  当年,他自认已做好所有的退路与安排,安然地弃位远渡东瀛,是为一己之私。然而,无论他再怎么千思万虑,他却忽略了,怀有一己之私的人,并不只是他而已,他父皇也是如此。

  为了天朝国祚,以及下一任登临九五的天子,父皇狠绝地摒弃了亲情,将私心放在大义之上,只是这么做,对被父皇所牺牲而不得不付出代价者来说,是何等的残酷?而对那些因此不能置身事外的人来说,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父皇不明白,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豪赌,无论被操控的玩家在局中是胜是败,到了最後,不管是哪一方,都不会是真正的赢家。

  「父皇做了什么?」为了他悔不当初的模样,朵湛的心房倏然绷紧。

  卧桑只是颓然地以手掩著脸庞,在掌心中嘶哑的低喃。

  「我该料到的,我该早点回来的……」现在看来,他竟也成了刽子手之一。

  「大哥?」不明所以的朵湛,担忧地扶住他的肩头。

  「父皇,你怎么可以……」热泪溢出他的掌指之间,悄悄滑落他的面颊。
顶著强劲的风雪,枯站在皇城外城下的律滔,任驻守城楼的卫兵怎么苦勤,就是不愿进楼内避避雪势,兀自伸长了颈项,一心只想在最短的时间,看见被派去京兆城门外打探消息的宫垂雪。

  等待了许久後,蒙去了视觉的漫天冰雪中,在积雪甚深的城道上策马疾行的宫垂雪,总算是出现在他的面前。

  「人呢?」他方下马,律滔便等不及地拉过他。

  「十公王……已离京。」在律滔焦急的眸光下,宫垂雪只好硬著头皮禀报。

  「什么?」这种恶劣的天候下,她居然还是上路了?

  「五哥!」在几乎寸步难行的雪道上走得吃力的风淮,在靠近他时朝他大喊。

  他回过身,就见风淮与舒河,在收到他送去的消息後也急忙的赶来城门边。

  「小妹呢?」见不到恋姬的身影,风淮紧张地看向律滔,「你有没有拦下她?」在风闻消息後,他赶来想说服恋姬打消北上的念头,不管卧桑指使她去的理由是什么,他说什么也不同意让小妹在这时去危险的北狄。

  律滔撇开脸,「她离开京兆了。」大哥究竟是怎么搞的?才一回国,就莫名其妙的把自己的小妹给送上前往北狄的路。

  「胡闹!」风淮恼得直跺脚。

  舒河随即向一旁指示,「玉堂,立刻派人去把十公主追回来。」这种天候应当走不快,现在去追,或许还追得上。

  冷玉堂明白地颔首,方旋过身,就见卧桑定立在城下拦住他的去路。

  「是我叫她去的。」卧桑走至他们三人面前,不许他们妄动。「我要她把铁勒带回来。」他们懂也好,下明白也罢,他绝不允许他们在这当头来坏他的事。

  隐忍著怒气的律滔阴沉地瞥向他,「天朝与北武国正值两军交战之际,你让她上战场?你想让她去送命吗?」北武国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万一铁勒顾不了恋姬怎么办?

  「就是在这时才要她去。」他也知道这么做的风险有多大,只是,恋姬若是不去,未来的风险则更大,而那後果……他担不起。

  风淮听了更是心火上涌,忍不住动手扯紧他的衣领。

  「牺牲了我们这些皇弟後,你又想再牺牲一个皇妹?」渴望自由,他可以说走就走、说放就放,完全不顾忌在他底下的这些皇弟该怎么面对天朝的残局,可万万没想到,现在他竟连最是无辜的妹子也把她给扯进来。

  卧桑只是拢紧了眉心抿唇不语。

  「老六。」律滔伸手将他拉开,锐眸直定在卧桑肃穆的脸庞上。

  在卧桑的沉默中,舒河先是斥退还等著上路的冷玉堂,信步踱至卧桑的面前,淡淡地启口。

  「给我个理由。」要他不追,可以,但前提是得先说服他。

  北风放纵地呼啸而过,在旋绕的风声中,卧桑的声音教人听不清楚。

  「若是不让她去,天朝就将到此为止了。」

  * * *

  战况出匆意料的顺利。

  自攻下南云隘口,并兵分三路挺进北武国国境开道後,这一途上,铁骑大军受到的阻碍并不多,一路平顺地直朝北武国国都前进,这让铁勒不禁怀疑,北武王是刻意想引君入瓮。

  沙场多年,看尽尔虞我诈,无论是与何人交手,他从不掉以轻心,此次与战力不差的北武国交战,他更是不会对这场战事抱持太过乐观的态度,因此在多疑的前提下,铁骑大军进入北武国腹地後,他即将中军全军暂缓在原地,放弃自开战後就一直不喘息的攻势,并分散了兵源以避风险,徒留左右翼军继续朝北武国王城进袭。

  此次交战的主要三名对手,急於建功故而莽撞行事,导致前行军全军覆没不得不仓皇而逃的孟戈虽蠢,但按兵在前方不动的孟图可不见得笨,而远在王城里操控著战事的北武王,更是不容小觑。

  这三人中,除去北武王不算,他最提防的就是孟图。自开战以来,孟图一迳地回避交手不断後撤,若非是别有企图,不然甚想接下北武国下一任王位的孟图,不可能轻率地就放过此次扬名立万的机会,只是,孟图到底在盘算些什么?故意退兵,是想消耗铁骑大军的粮草?还是打算趁铁骑大军进入国内後,利用天险将他们深困其中,再前後包围夹杀?

  两者都有可能,得想个法子才行。

  就在铁勒驻足沉思时,冷天色挂著一张苦瓜脸,万般犹豫地站在他身後,而身旁一道结伴而来的佐将军,睑上的凄惨状也是跟冷天色半斤八两。

  也不知道铁勒在离国前究竟是与恋姬怎么了,打从上路後,一向就少话的铁勒话更少了,阴沉的脸色更是让军中所有人不时提心吊瞻的,任谁也不敢出点小纰漏就怕没脑袋。慑於铁勒近来十分不佳的心情状况,这阵子军中每个人是对铁勒能避就避,可是今早突破重围刚抵达中军大营的那些人,却害得他们这两个难兄难弟,不得不前来练练胆量。

  「你去。」佐将军犹豫了很久,理智地决定把这差事推给冷天色。

  「不,你去。」收到消息的人又不是他,干啥他要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你的睑皮较厚,还是你去。」铁勒近来就像北狄的气候一样阴阴晴晴的,要是说错了话怎么办?还是找个命比较长的替死鬼妥当。

  冷天色不平地怪叫:「怎么又是我?」每次挨冷睑被削的人都是他!

  「什么事?」前来巡视前线的铁勒,思绪被後头两个交头接耳的人打断後,面色不善地回过头来。

  「呃……」被人一把推出来的冷天色,硬著头皮迎向他冰冷的眼神,「王爷,十公主来了。」

  铁勒骤时拢紧了剑眉,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阴郁。

  她来做什么?他不是命朵湛要把她看好,朵湛怎会让她离开大明宫?而且,自父皇殡天後,他就再也没有将战况传达给京兆,她怎知他在这里?

  难不成……有人在暗地里通风报信?

  「是……是离萧奉命带她来的!」冷天色在他怀疑的厉眼扫过来时,忙不迭地挥手撇清关系。

  他有些意外,「离萧?」那么,这代表卧桑已回京了?

  「王爷,他们现正在大营那里候著。」佐将军在冷天色的暗示下赶上来接著插话。

  铁勒想也不想,「赶她回去。」

  早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碰了一头钉子的佐将军,无奈地再把话带到。

  「公主她……坚持要见你一面。」一个这样,一个那样,偏偏两个脾气都硬得很,害得他们这些底下的人不只是难做,还两面都不是人。

  薄薄的雪花飞掠过铁勒的眼睫,他的眸心,顿时失去了方向。

  她坚持要见他?但,见他做什么呢?他都已如她所愿,松手放她自由,并断下决心,往後将会一点一滴的,把所有关於她的记忆都埋葬,在他费尽气力走了那么远後,为什么还要叫住他?

  「王爷?」还在等他答覆的冷天色,小心地研究著他的表情。

  他猛地甩去满脑即将不可收拾的思绪,伸手将覆面的雪花拂去後,二话不说地翻身上马,接著手中缰绳重重一扯,座下的良驹随即直朝中军大营踏蹄飞奔。

  * * *

  他来?不来?

  凝望雪地过久,却始终没见著他的身影,恋姬揉揉有些酸涩的双眼,试著忽略连日来十万火急赶来此地所造成的疲惫,匆地一阵急风刮至,冷意直沁心直透骨髓,令她在打颤之余,再次地拢紧雪白的大氅。

  「公主。」深怕她受寒的离萧再也看不下去。「雪大,还是进帐里等吧。」来到这里後,她就一直站在雪地里枯等,眼看都一两个时辰了,再等下去怎生是好?

  她轻轻摇首,「我在这就好。」

  「公主……」请不动人的离萧皱著眉。

  「我没事的,你进去歇著。」她的双目不曾须臾瞬离,目光仍是定在遥远的彼方。

  她坐不住,一刻也坐不住,全身血液蠢蠢欲动似的在翻腾,心跳得那么急、那么慌,仿佛就要全然失控,只要想到再过一会就可以见到铁勒,她就怎么也无法乎静下来。

  可是等了这么久,在磨人心神的等待中挨了这么久,他怎么还下来?冷天色真的告诉他了吗?会不会是因为来者是她,所以他才刻意回避不见?还是说,他已将她的名自心坎里剔除,根本就不想再见她一面?

  就在恋姬几乎要以为铁勒再不会为她回首,而她再不能听见他在耳畔低沉的呼唤时,忽然问,飞雪逐风地在她面前散尽。

  她看见他。

  策马归营的铁勒自远处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他,一身墨黑的铠甲被雪光映透出闪闪亮泽,像是雪地里一丛跃动的黑焰,自雪的那一端,直燃烧至这一头。

  相逢的刹那,恋姬哆嗦著身子,捶擂的心房重重战栗了一下,由於云浓雪重、光影不灿,旋落在风中的雪花蒙去了她的视线,令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子夜般炯亮的眼眸,却像道浮水印子般,依旧清晰地映盛在她的眼中。

  下了马的铁勒,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她不禁浑身紧张起来,一手按抚著紧紧颤缩的胸口,试图镇定下风涛迭起的心湖。

  铁勒的目光仍是一如离京时那么地冷然,只在定近她後,扬手招来随他一道返营的冷天色。

  「去挑百名精锐,立刻护送十公主回京!」卧桑在想些什么?这时让她来此地,想让她送命吗?

  冷天色呆愣愣地,「啊?」这是什么情况?风大雪大的,她好不容易才来到这儿,他要把她赶回去?

  「是大哥要我来的。」没想到他什么也下问就下令逐客的恋姬,在错愕之余不得不向他声明。

  「送她回京。」铁勒仍是一派的遥远疏淡,不留恋的目光迅速自她身上撤离,说完便转身欲走。

  「遵命。」冷天色叹了口气,无奈地找人准备打点她上路。

  恋姬紧咬著唇办,一手按下冷天色正准备招人的臂膀,提起裙摆快步朝铁勒追去。

  「公主……」万分为难的冷天色,忙跟在她身旁希望她打消念头。

  「你跟大哥之间有什么秘密?」她不理会,小跑步地追在铁勒身後,决定在今日把他和大哥之间的来龙去脉给弄个明白。

  铁勒没有停下脚步。「没有。」

  「大哥不要你攻下北武国!」在即将追不上他时,心急的她忍不住扬高了音量。

  急切离开的步伐倏然而止,铁勒半眯著黑眸回过首。

  「大哥这么说的?」不要他攻下北武国?这回卧桑的出发点,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天朝?

  她抚著胸坎气喘吁吁,「他要我来阻止你……」

  铁勒逸出一串冷笑。阻止?卧桑未免也太不相信他了。

  他朝冷天色弹弹指,「天色,那样东西呢?」卧桑既是不信,那么他就证明给他看。

  「那样东西?」冷天色疑惑地皱著眉头,半晌後恍然大悟地转身朝大营里跑去。「我这就去拿!」

  恋姬不解地静立在原地,铁勒别过脸,就在他们之间的沉默悬宕到一个顶点时,匆匆衔命而去的冷天色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在他手上多了一个看似沉甸甸,包裹著黄巾的方形木匣。

  「拿回去给大哥。」在冷天色慎重地把东西交给她後,铁勒再度启口。

  她轻蹙黛眉,「这是什么?」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她怎都没见过这东西?

  「转告大哥,我的承诺已兑现,我与他的协议,就到他重新踏上国土的那一刻为止。」铁勒不打算留给自己回头的余地。

  愈听愈觉得不对劲的恋姬,连忙把木匣放至离萧的手上,小手飞快地解开裹缠在上头的黄巾,在打开木匣时,她震愕地看著匣里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名器。

  寒冷使得她的声音有些下稳,「传国玉玺……为何会在你手上?」这东西,不是该在翠微宫里的吗?是谁把它盗来这的?

  「你走吧。」他没回答,在旋身转过时,披覆在他身上的大氅迎风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她急急抬首,「你不随我回京?」

  「你不会希望我回京的。」铁勒的身影顿了顿,握紧双拳压抑地自口中迸出。

  他紧抑的声调,像是会扎耳一般,令她忍不住伸出手拉住他。「二哥……」

  话才脱口,全身蓄紧力气的铁勒,立即猛烈地挥开她碰触的小手。

  「别那样叫我!」这些年来,他最是无法忍受的,就是这两字自她的口中说出。

  遭人全力排斥的玉掌仍停留在空中,掌心还带著些疼痛,丝丝麻烫的感觉,就著手心一路延伸至全身,一下又一下地,扎进她的心坎里。

  目送著他再次逐步远去,恋姬的眸里泛起薄薄的泪雾。

  他的眼里不再有她了,但此刻的她,在这股欲哭的冲动下,她还是想说服自己,在他们之间,覆水仍是可收,那些错了、误了的,都可以在时光的河川冲刷後重新来过,可是这场不肯停息的落雪却像是在参加告别的祭礼似地,将他的身影缓缓卷去,用落不尽的雪花来祭她已逝的爱情。

  风势中,恋姬的身子匆地晃了晃,一阵揪心的刺痛飞快地在她的胸口蔓延,她低下螓首,怔怔地看著自己。

  一柄带著斑斓羽翎的弩箭,静插在她的胸前,聆听著风儿吹拂在箭翎上嘶鸣的啸音,不知怎地,她想起大明宫里的那盏风铃,那盏,他为她亲自悬於檐下的风铃。

  她还记得,每当午后风起时,风铃清沁透耳的琅琅声响,随著风儿巧巧地定过总是寂静无声的殿廊,在铃声中,有著他稳定朝她步来的足音。自他离去後,独留在大明宫里的她,常在起风的时分侧耳细听著,风铃每响一声,过往的回忆就愈朝她走近一分,每听一回,那些想忘却又不能的昨日,就会再度悄悄地向她走来。

  「十公主!」离萧高亢的叫声,划破雪地里单调的落雪音韵。

  「袭兵?」目睹一切的冷天色迅速转首环顾四周,忙不迭地对属下派令,「传令後卫军包围此地护驾,其他人立刻去把潜进後方的敌兵找出来!」

  未上马的铁勒迅即回过身来,在视线触及她的那一刻,他的脑中昏了昏,全身如遭雷殛地僵止住,轰轰的心音,波澜壮阔地在他耳际不断拍击著,他瞠大的眼瞳,紧锁住恋姬胸前那片漫意无限的血色。

  「恋……」他想开口唤她,却像是梗住了,声音蓦地紧窒在喉际,久久,无法成言。

  「快传军医!」大惊失色的离萧一手撑扶著恋姬,另一手急拉著冷天色的衣袖。

  颓靠在离萧臂弯里的恋姬,仍是低首静看著插在胸前的弩箭,温热热的血液,像是有生命似地,将她的白氅缀染上了刺眼的酡色,宛如一朵朵红梅,正缓慢地盛绽晕化开来,看在她眼中,像极了大明宫里那株在雪中盛绽的红梅。

  枝上的红梅遭她摘取离瓣时,承受的,原来是这种痛。

  「二哥……」她抬起螓首低唤,费力推开身旁的离萧,拖著脚步走向震怔在原地不动的铁勒。

  离萧急忙扯开嗓子,「王爷!」他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心碎的痛感中,铁勒强压下心头那份崩离的感觉,拚命凝聚起意识疾步奔向她,在伸长的双臂承接到她瘫软的身子後,他慌忙抱著她蹲跪在地,一手拉开她的大氅,大略地诊出伤势後,一掌紧握住那柄弩箭。

  离萧不确定的问:「王爷?」他不等军医来?

  铁勒咬咬牙,眨眼间已将弩箭拔出,受痛的恋姬抖瑟地弓起身子,玉白的指尖深深陷进他的臂膀里,惊恐的明眸不确定地看向他。

  「别怕……」他用力压紧她的伤处,难以抑止话音里的颤抖。「别怕,我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惶然的话语方抵达她的耳畔,热泪迅即聚满了她的眼眶,这让恋姬看不清他的脸庞,她费力地将它眨去,双眸坦坦直望进他布满悸痛的眼瞳里。

  原来,心痛的人,还有他。

  她并不是孤单的。

  「不要走,」再次在他的眼中找到自己的身影後,她清晰地开口。

  铁勒怔了怔,没想过能自她口中听见这句话,他还以为,这一生,她永远也不会这么对他说。

  她拉开他放置在胸前的大掌,伸出双手倾身偎至他的怀里拥抱他,紧贴在他胸前的贝耳,在隐约地听见他胸坎里传来的心跳後,缓慢地闭上双眼。

  「别丢下我……」不过多久,她收紧的双臂再也无法将他紧拥,缓缓地在他身侧垂下,任不断涌出的鲜血濡染了他一身。

  * * *

  急如锅上蚁的离萧,在冷天色的两脚一退离中军主帅大帐後,就心急地把他拉至一旁去探听情况。

  「怎么样?」眼看就快天黑了,怎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冷天色烦躁地爬梳著发,「不知道……」光是躲在外头偷看铁勒的脸色,他就觉得情况不怎么乐观。

  枝上的红梅遭她摘取离瓣时,承受的,原来是这种痛。

  「二哥……」她抬起螓首低唤,费力推开身旁的离萧,拖著脚步走向震怔在原地不动的铁勒。

  离萧急忙扯开嗓子,「王爷!」他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心碎的痛感中,铁勒强压下心头那份崩离的感觉,拚命凝聚起意识疾步奔向她,在伸长的双臂承接到她瘫软的身子後,他慌忙抱著她蹲跪在地,一手拉开她的大氅,大略地诊出伤势後,一掌紧握住那柄弩箭。

  离萧不确定的问:「王爷?」他不等军医来?

  铁勒咬咬牙,眨眼间已将弩箭拔出,受痛的恋姬抖瑟地弓起身子,玉白的指尖深深陷进他的臂膀里,惊恐的明眸不确定地看向他。

  「别怕……」他用力压紧她的伤处,难以抑止话音里的颤抖。「别怕,我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惶然的话语方抵达她的耳畔,热泪迅即聚满了她的眼眶,这让恋姬看不清他的脸庞,她费力地将它眨去,双眸坦坦直望进他布满悸痛的眼瞳里。

  原来,心痛的人,还有他。

  她并不是孤单的。

  「不要走,」再次在他的眼中找到自己的身影後,她清晰地开口。

  铁勒怔了怔,没想过能自她口中听见这句话,他还以为,这一生,她永远也不会这么对他说。

  她拉开他放置在胸前的大掌,伸出双手倾身偎至他的怀里拥抱他,紧贴在他胸前的贝耳,在隐约地听见他胸坎里传来的心跳後,缓慢地闭上双眼。

  「别丢下我……」不过多久,她收紧的双臂再也无法将他紧拥,缓缓地在他身侧垂下,任不断涌出的鲜血濡染了他一身。

  * * *

  急如锅上蚁的离萧,在冷天色的两脚一退离中军主帅大帐後,就心急地把他拉至一旁去探听情况。

  「怎么样?」眼看就快天黑了,怎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冷天色烦躁地爬梳著发,「不知道……」光是躲在外头偷看铁勒的脸色,他就觉得情况不怎么乐观。

  「不如……不如把握时间先送十公主回京吧,宫里的太医一定会有法子的!」离萧转想了大半天,在不信任这里的军医之余,急著想将她带至别的地方医治。

  他摇摇头,「这时上路太冒险了,况且京兆这么远,王爷不会准的。」伤势这么重,怎么移动她?更何况这场雪愈下愈大,能不能上路都还是个问题。

  「那……」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人是他带来的,她要是有个万一,他要怎么回去面对卧桑?

  冷天色知解地拍拍他的肩头要他镇定一点。

  「别慌,相信我,我们比你更慌。」他以为只有他怕而已吗?竟然在主帅所处的中军里出了这事,中军里的哪个人不怕?就怕铁勒会秋後算帐,都已经有人洗好脖子准备自尽谢罪了。

  奉命抓出袭兵的参将,办完事赶回大营後,就急著先来向冷天色报告。

  「冷将军。」碍於铁勒就在里头,参将靠在他耳边小声地与他咬耳朵。

  「办得好。」冷天色边听边点头,「现下袭兵是生是死?」

  「无人敢留。」参将的双目惶恐地闪烁著,胆战心惊地侧首瞄了瞄主帅大帐。

  冷天色叹了口气,「说得也是……」让恋姬受袭就已经够糟了,要是再让铁勒知道有人敢对袭兵高抬贵手,难保铁勒不会变天。

  「别待在这了,你再进去看看情况。」弄不清情况始终放心不下的离萧,忙不迭地分开他们俩,用力把冷天色推向帐门。

  他直踩住脚步,「现在?」他哪有胆子在这个时候进去?

  离萧拉下了脸,「去吧,算我求求你。」

  「别忘了你还要向王爷报告这事。」参将也忙不迭地加入离萧的鼓吹阵营。

  他边咕哝边往帐门走,「不讲道义……」好,他记住了,这些人全都没义气得专死道友不死贫道。

  就在一脚踏进主帅帐里後,很快的,冷天色就後悔了。

  等在内帐外的铁勒,坐在椅上披散著发,目光空洞地直视著双掌上残留的血渍,染在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已然凝固,让他看起来像头负伤的野兽,因失去了主人而不知归处,他人只消定眼一瞧,即可看出此刻他掩不住的伤痛有多少,而过於自责的成分又有多少。

  他比谁都知道,在离开恋姬时铁勒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他也知道,这些日子来,铁勒有多么想再见她一面,今日会发生这事,或许,他也在怪著自己。

  如果可以,冷天色真希望那柄箭是插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恋姬,至少,铁勒不会把自己逼成那个样子。

  「你是怎么带人的?」铁勒的怒眸直扫向他,一字字地自口中进出,牙根因长久紧咬而显得痛楚。

  冷汗涔涔地流遍了一身,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冷天色相信自己早就身中数刀了。

  他赶忙在铁勒的面前单膝跪下,「属下自知失职,日後,我会自请处分。」虽说事情并未与他直接有关,但他不想逃避这个责任,以免殃及其他人。

  铁勒并不看他,耗尽力气地,试著把就要失去控制的自己找回来,下断在心中提醒著自己,除了恋姬外,他还有一场战事要打,在战场上,还有许多仰赖著他的人。

  他深吸口气镇定下心神,试著让思绪清醒一点。

  「人呢?抓到了吗?」一迳忙著恋姬的事,他都忘了另外一回事。

  冷天色忙抬起头,「後卫军已将袭兵歼灭。」

  他不忘算清,「护营不力失职者,严惩。」底下的人全都在干什么?居然让敌兵摸到这儿来。

  「是。」冷天色心头一凛,朝他沉重颔首。

  这时军医忽地揭开内帐帐帘,「王爷,公主在叫你。」

  铁勒猛然一怔,稍稍平息下来的心房再次奔跳了起来,他的眼眸缓缓滑向帐帘,原本是急於进去探视的他,却在这时犹豫了起来。

  进去後,他会看见什么?生离死别?还是一个痛苦呻吟的恋姬?他什么都没有准备,遭受痛击过後的心房还来不及掩甲保护,好再度去承受另一回合,无边的绝望如涓涓细流汇成海,迫不急待地浸湿了他的天地後,再一点一滴地爬上他的脚,更进一步地涌上企图淹灭他。

  「王爷?」冷天色担心地伸手推推他。

  气息紧窒的他,重若干斤地挪动脚步,指尖一寸寸地掀开帐帘,在里头的光影照亮了他的面庞时,像是掀开了另一个世界,在里头,灿燃的烛焰烧得很红,辉映著一身血色的恋姬,将帐内蒙上一层艳艳的光彩。

  紧闭著眼的恋姬躺在杨上,费力换息的她气息很急促,经她修剪得圆润的指尖,深陷进她白皙的掌心里,可是她不出声,用力咬著失去血色的唇,不让一点呻吟逸出她的口中,她只是忍。

  铁勒只觉得自己再无去路,痛裂的心房弃甲归降彻底溃堤,已收拾好的情意,也因她再次破闸而出,不能收拾。

  她又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了,眼下,她就躺在那儿,离他这么近,只要一伸手即可触到,不再是远在天涯一隅,令他觉得这一切恍然若梦,好不真实。

  离京後,战事急在弦上,他一直睡得少,偶尔方投入睡海,不若片刻又乍然惊醒,若想贪图个一觉到天明的无忧夜寐,无数个梦境又会痴痴缠索著他下放,在那些来来去去的梦中,好梦难寻,旧影难避,不管他在浮浮沉沉的梦海再怎么辗转,梦境再怎么变换,他总会看见恋姬。

  他变得害怕作梦。

  但现在,他却情愿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浮梦,醒了,他们就再也无惧无痛。他多么渴望,他们俩真能够重来一回,时光若是能倒流,什么云山海月他都不理,权势利欲也都与他无关,他只希望,覆水能收。

  「二哥……」意识下甚清醒的恋姬,在蒙胧地看见眼前的人影後,昏乱地伸出手想捉住他。

  「恋姬,看著我。」铁勒握住她冰凉的柔荑,侧身坐在她的身畔俯向她。

  「你没走?」她迷蒙地睁开眼,水眸不确定地闪烁著,不能肯定他仍未离开的小手,不住地在他脸庞上摸索著。

  「我没走。」铁勒拉著她的掌心贴上自己的面颊,「你瞧,我不就在这?」

  手心底下的触感,依旧是那么温暖,吹拂在她脸上的气息,也和以往一般温柔,恋姬努力睁大眼眸,想将他再看得仔细一点。

  在他的眼眸里,她就静映在其中,她清晰地看见了一身血汗交织的自己,而那些她刻意隐藏的心事,也被映照得再也无处躲藏。

  逃躲在岁月中的真相,此刻一一在她的面前飞掀开来,揭开了她刻意掩蔽的布幕後,她看见了活在乱伦阴影底下,苦苦压抑了多年的自己;她看见,那个为了断绝道德枷锁,强行将她封闭起来的自己;同样地,她也看见了,那个从没有自铁勒心房上走开过的自己。

  望著铁勒的面庞,至今她才明白,自他离开後,她一直欺骗著自己不曾想念,原来,想念是这般蚀心刻骨,是道耗尽了青春也解不开的锁,而在锁上了心房与恋慕作别後,到了底,她还是又回到了原点。

  「为什么……」她凄眯著眼哽咽难当,泪水无法自抑地滔滔倾流。「为什么你是我的哥哥?」

  这些年来,她无一日不希望,在他们身上没有流著相同的血液,更没有那吞蚀人心的束缚,她只是想要一份爱而已,为何苍天要这般为难她?

  铁勒深深倒吸口气,喉际强烈地哽涩,胸口像遭烙了烧红的铁块似的,焦炙之间,血液汩汩汇流骤聚,猛力拍击地呼唤著,要觅出口,逼使他必须动用所有的力气,才能压下那句已到了口的话。

  「我只是想……一起厮守……」无法诉尽的心酸让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她虚弱地闭上眼,颗颗断了线的泪珠纷纷滑过她的小脸。

  「我们重来过。」他颤动地俯在她身上将她抱紧,「把那些都忘了,我们重新来过……」

  「王爷,前线战况有变!」收到消息後就急忙闯进来的佐将军一把掀开帐帘,而拦人不力的冷天色,则是满脸歉疚地跟在後头。

  埋首在恋姬发际里的铁勒没有回应,兀自拥紧了她不肯松手。

  「王爷!」一刻也不能等的佐将军急得跳脚。

  「王爷,公主昏过去了。」军医弯身在他的身旁进言,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小心地将他给拉开。

  「王爷,你最好是还是听一下。」在佐将军的催促下,冷天色只好跟著帮腔。

  「说。」铁勒站起身走至一旁,两手擦著腰努力地换气调匀气息。

  「孟戈带了一支潜藏在国境的伏兵埋伏在我军後头,可能是打算在截断我军粮草的供输後,再与前方直朝我军而来的孟图夹杀我军中军!」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带两连快刀营的人马去断了後头的敌军,记住,在所不惜!」不管花多大代价,铁骑大军绝不能少了撑持整支大军的粮草。

  佐将军思索著他所说的「在所不惜」这四宇後,有些疑惑地抬首。

  「将敌军全都……剿灭吗?」之前他不是为保留大军军力,不要他们拚尽全力的向北武国动手?

  他决绝地吐出一句:「一个也别留。」

  「前头的孟图呢?」总下能只顾後下顾前吧?

  「由我自己来。」从一开始,孟图就是他相中的猎物,要擒孟图,他可不愿别人插手。

  「遵命。」得令後的佐将军如获特赦,推开身旁的冷天色急忙地跑出去。

  铁勒抹抹脸,觉得体内的每一处都在鼓噪著,让不断压抑的他无一处不难受,他知道,再不离开这里,他就快不能呼吸了。

  「天色,你留下来巩固大营,後头的敌军一解决後,就命後备兵团护粮来此。」仔细地考虑了战况後,他决定按照他事先想好的计画行事,战事至此,他断不能因个人私欲而放弃全军。

  冷天色紧锁著眉心,「你要在这时离开十公主?」他放得下?最担心的人不就是他吗?

  「看好她。」他慎重地叮嘱,再多看了恋姬一眼後,逼自己收回恋恋的眼神转过身。

  「王爷……」

  他嘶哑地低喃,「我……不能留下来。」再多留一刻,再多心碎一分,他会发狂的。

  冷天色顿了半晌,而後知解地朝他颔首。

  「我明白了。」让他出去也好,或许能让他发泄一下。

  候在帐外的离萧,在铁勒率众将军出帐时大惊失色,也大抵知道了他想做什么,但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弃恋姬不顾。

  他边问边追在铁勒的身旁:「王爷,你不陪在公主身边?」

  「恋姬若是有半分差池……」铁勒霎然止住脚步,侧首以肃杀的眼眸刺向他,「卧桑就别怪我反目相向!」

  他眼中的恨意,令离萧不禁大大地打了个寒颤。

  遍身不能动弹的他,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著铁勒大步地走向外头,与那些已在佐将军号令下召齐的属下会合後,立即翻身上马,在卷起的雪花,以及身後重兵的交错掩映下失去了踪影。

  风雪依旧无情地吹袭而来,马不停蹄地赶赴战场的铁勒咬牙力抗严寒,带军来到被火光染映得有如白昼的前线战场後,他举高一手,召来随同的将军们传达战略。

  短暂地让大军稍事喘息後,铁勒用力一夹马腹,率先拔剑为受陷於天险与地势而陷入苦战的铁骑中军突围,跟在他身後的援军,也一拥上前冲向火光处处的战场。

  震天呼啸的杀敌声,像首凄厉的哀歌,在黑夜的雪地里回荡了一遍又一遍,转眼间,厮杀已展开,火光将每个人照得满面通红,冥冥夜色被逐至不知处,手起剑落间,人人是为求生求胜,没有人忆得起黑夜外的昨日,也没有人想起未知的将来,当下,只在剑中。

  浴血奋战的铁勒一剑重重地劈下,数滴温热的血液,飞溅上他被霜雪凝冻的面庞,当围绕在他四周的敌兵已尽殁时,正欲另寻他敌的他,匆地转首看向远处黑暗的南方,在尖锐刺耳的金戎声中,隐隐约约地,他仿佛再次听见了,恋姬所吹奏的悠扬笛音。
百川绿柳映碧痕,十里东风唤花魂。

  春日的暖阳,匀匀洒落在京兆皇城城道上,坐在太子皇舆里的铁勒,聆听著车舆在石铺城道上转辗的稳定节律,心神也恍恍地跟著节拍走。窗外的日光的粼粼光束,透过车帘丝丝筛落了进来,他一手揭开车帘,迎面扑来的东风,将整座皇城姹紫嫣红的春意带至他面前,阵阵百花清鲜的香气,像张初织好的香网将他拢住。

  「大哥。」铁勒低声地唤,伸手轻推著侧首睡靠在他肩上的卧桑。

  方结束登上太子後首次的西巡与南巡行程的卧桑,自南巡结束後,就一路风尘仆仆地奉旨赶回京,当铁勒在京外的南向水域接驾後,卧桑一手将他拉上皇舆,并吩咐离萧将皇舆掉头,不先返回翠微宫覆旨,反而是到另一个地方先去办件家事,可是,或许是由於一路上太过舟车劳顿,卧桑才上皇舆不久就陷入熟睡。

  「我睡著了?」睡迷糊的卧桑睁开眼,话里带著浓浓的鼻音。

  「有一会。」坐在太子的皇舆里,身为陪客的铁勒不但浑身不自在,更不习惯素来与众皇弟没什么交集的卧桑,累垮地睡在他的肩头上。

  卧桑困倦地揉著眼,「到了吗?」

  「还没。你看来很累,要不要先回太极宫歇著,明日再来?」铁勒直视著他眼底下的黑影,有些同情在入主太极宫後就一直忙个不停的他。

  「不了。」卧桑眯著眼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我已经很久没去探视小妹了,再不去看她,要是母后知道了,她一定又不会让我的耳根子安宁。」

  「皇后娘娘还不让她回凤藻宫吗?」几年前,皇后娘娘就把恋姬托给自家妹子啸月夫人教养,都好些年了,怎还不把她接回宫里?

  「听离萧说,这阵子为了後宫的一些纷争,母后忙得分身无暇,所以小妹可能还得在啸月夫人那儿再住上一段时日。」卧桑愈想愈感慨,「她不回宫也好,接下来我大概也会忙得没空陪她。」同住在一座宫檐下,他居然还得把妹子托给别人照料,他们每个人怎无时不刻不都在忙?

  「大哥,南蛮的情况如何?」听他话里的意思,铁勒不得不推测在这次的南巡中,卧桑又和上回西巡一样找到了一堆麻烦。

  他沉思地抚著下颔,「南夷和西蛮两大族不安分得很,我看再过几年,他们就会造反图谋以脱离天朝的掌控,也许,我该开始考虑找人下去镇压住南方了。」

  铁勒的双眸焕然一亮,「你属意谁去?」

  「不急。」他胸有成足地勾勾嘴角,「依我估计,南夷和西蛮真要成气候,也还要个三年五载,我只要在这些年间慢慢挑出人选就成了。」

  铁勒马上又把目标转向,「那西戎呢?你可有人选了?」

  卧桑三两下就看穿他的意图,「把你留在京里,你待不住?」难得才把他调回京一阵子,都还没静下来多久,他又想往外跑?

  「待不住。」他并不想掩饰。

  「为什么你总是待不住?」卧桑叹息连天地抚著额,一想到再这么让他兵戈铁马下去,就怕他有天会因太过留恋沙场,将会永远也定不下来。

  为什么待不住?他倒想问卧桑,有什么值得留下来?

  转首看向窗外丽景无限的春城,在铁勒的眼底,没有半分眷念,触眼所及的一切,对他来说,全是陌生。

  他所熟悉的,是荒山野岭、漠际无边或是千里雪原,七岁就被父皇送至北狄军中接受教育的他,怎么也过不惯京兆的生活,在这里,时间过得特别缓慢,春日好像永远都耗用不竭,一点一点地磨蚀掉他的心性。他若是想找事做,朝中早已有个睿智又责任一肩挑的卧桑,他无事可做:想找人聚聚,每个兄弟都与他不熟络,就连他自己的母后,自他出生後便一直刻意地与他疏离,他无人可聚。

  留在京兆这个色彩缤纷、大千万象汇聚的花花世界里,他就像尾上了岸的鱼,极力想跳脱,可又不得动弹,他所要的,并不是这片不属於他的土地,他只想回去那片能够自在徜徉的大海。

  他怎待得下来?

  「我想离京,去哪都好。」他伸手关上窗,将那些嗅不惯的香味全都隔挡在外。

  「若是闲得无聊也闷得慌,你就多去父皇和西内娘娘面前走动走动,不然就多去看看那些皇弟也行。」卧桑朝天翻了个白眼,很怀疑他是打哪来永远都用不完的精力。「你待在京兆的时间太少了,老在外头平定那些小族也不多回宫聚聚,不怕会忘了回家的路吗?」

  他冷声讽笑,「家?」宫城皇苑里会有家?那是普通百姓才能作的梦。

  舆下车轮匆地一个颠簸,车舆震顿的嘈杂音律顿时盖过车内的低语,而卧桑,也索性装作没听见他方才的话。

  「殿下。」车舆缓缓停行,抵达啸月夫人府上时,离萧恭谨地打开车门。

  「到了,咱们走吧。」卧桑准备下车时,不忘朝身後坐在原位八风吹下动的铁勒招手。

  铁勒淡拒,「我在这等就成了。」他有自知之明的,只要是听闻过他的战功或事迹的人,都不会想见到他,怕他一出去,被吓著的人恐会比欢迎他的多。

  卧桑皱皱眉,不容反对地一把将他给拖下来。

  「等什么呀?跟我一道去。」他太缺乏与人来往交流了,再这样下去,他会把他的性子给闷坏的。

  老远就见到太子皇舆的来临,啸月夫人府上的家仆们,早已整齐列队在府门前迎驾。

  「参见殿下……」迎上前来接驾的门房管事,在见到卧桑身畔的人时,结实骇了一跳,「刺王?」这个扬威在外对朝有功,但也同样杀名颇具的皇子,怎会大驾光临?

  在门房管事以及其他的家仆眼中,铁勒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不受欢迎的程度,这让他原本就已紧拢的一双剑眉,也因此更加靠近眉心。

  「夫人可在府内?」卧桑适时地开口,飞快地打散那些朝铁勒射去的不友善视线。

  「回殿下,夫人访友去了。」门房管事恍然回过神热情款客,「来人,快迎殿下进府,立刻派个人去通知夫人回府!」

  「行了、行了,都别忙也别招呼了,我们只是来看十公主而已。」卧桑扬手打发他,伸手拉了拉铁勒,「走这边。」

  铁勒不语地跟在老马识途的卧桑身後,令人眼花撩乱的富丽府景一一在他眼前掠过,随著卧桑在府内找人找了一回,却没有找到人後,他脚跟一转想要打道回府,但不死心的卧桑却拉著他继续再找,直找至府後的花园去。

  未到花园,清扬的笛音顺著东风悠然滑过他的耳际,铁勒听著听著,忍不住停下脚步。

  「是小妹吹的。」卧桑笑著回首看他,「长年在外,你很少与她见面是吧?」

  「嗯。」上回他离京时,她不过才七、八岁而已,他对她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那个时期,

  在卧桑的带领下,继续走出穿堂、穿过假山,迎面而来的笛音没有歇断,铁勒抬起头,在青葱翠绿的草地上见著两个女孩,一名正在荡秋千的红衣女孩,动作放恣随性,在见著卧桑时危险地频挥著手,另一旁,坐在椅上接受乐官指导吹笛的白衣女孩,见著他们的反应只是微微扬眉,随即又冷淡地把视线挪开。

  「野的那个是沁悠,静的,是恋姬。」卧桑在他耳边大略地为他介绍。

  铁勒的黑瞳里盛著错愕。他没料到,所见到的会是个快至年少的豆蔻,他原以为,她还只是个身长不到他膝盖的孩子而已。

  卧桑搔搔发,对恋姬方才的反应有些头痛。

  「她又长大了不少。」一晃眼就又变了,她怎么愈变愈冷淡?才十岁出头的她,应该是还不到女大十八变的年纪啊。

  自卧桑的眼里、话里,铁勒可看得出卧桑对这个么妹满满的怜爱之情,这让他不自觉地想要走开,想回避这些不属於他的东西,对於那个多年不见的小妹,长年在外的他只觉得陌生,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卧桑匆地开口,「代我照顾她。」

  他意外地回过眸来,不解地端视著卧桑脸上再正经不过的表情。

  「我就她这么个亲妹子而已。」卧桑淡淡地补上。

  「你还有七个皇弟。」虽然其他七人皆与他不同母,但也还是他的兄弟。

  「只可惜那七个皇弟都离我离得很远。」他的笑声听来像是自嘲。「父皇常说,我很自私,自私到对我的皇弟们都没什么兄弟情。」

  铁勒挑挑眉,「自私那倒未必,你只是很忙。」若是离得远就算自私,那他不也成了没手足情的同道中人?

  「或许吧,但我与皇弟们皆疏远却是个事实。」每个皇弟见到他,不是怕他念,就是怕挨刮,除了铁勒外,好像没什么人敢靠近他。

  铁勒并不打算上当。「小妹这事,还是交给心细的老四或老五较妥当,我不懂得照顾人。」要不是别有企图,卧桑怎会无端端的把这事交给他?

  被识破了,这小于愈来愈精明了。

  「慢。」卧桑慢条斯理地拉住转身要走的他,「为什么你总是站得远远的?」

  「我不擅与人交际。」果然露馅了,就知道他别有目的。

  「她是你妹子,自家人需要什么交际?」卧桑不满地伸出两指用力弹著他的额际。

  铁勒不予置评,不著痕迹地拉起了一道与他们隔离的防线。

  可是卧桑并不打算放过他。

  「知道吗?你比我还不敢亲近自家人。」要是再不拉个家人到他的身边绊住他,只怕流浪惯了的他,就像具鸟形纸鸢,一个不注意,他就将会飞向青苍外,再也回不来他们的身边。

  「不敢?」铁勒著实觉得这两字刺耳。

  「可不是?」卧桑无法看穿他在怕些什么,「是西内娘娘不要你太亲近我们这些兄弟吗?」他这个国务繁忙的太子,跟众兄弟不亲还说得过去,但铁勒怎么也跟他一个样?

  「不是。」提及这个话题,他更加不想多谈。

  卧桑坏坏地转了转眸心,一掌用力地拍在他肩上,「总之,那个丫头就交给你了,我得先回宫见父皇和母后。离京这么久,也不知太极宫里又堆了多少国务等我回去处理。」

  「大哥……」他忙想推回去。

  「你留下来陪她。」卧桑伸手指著他的鼻尖,对他摆出了太子的架子,「这是为兄的命令。」

  铁勒不满地僵锁著眉心,奸半天,才不甘地撇著嘴角。

  「是。」强人所难,或许,这才是卧桑的本性。

  目送他得逞远走後,铁勒转身看了看恋姬,见指导她吹笛的乐官一时之间还没有收课的打算,他找了棵树靠站在树下等待,入侵眼帘的满园沁绿漾漾的春意,让他看了便有些恼,索性闭上眼等待。

  「二哥。」踩在草面上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朝他走近後,平淡的女音在他面前响起。

  铁勒张开眼,头一回听她唤他,他有些听不惯。

  她转首张望,「大哥人呢?」怎么来了一会就走?他甚至没和她说上半句话。

  「他回宫了。」灿阳绿影犹在他的眼前跳动,试著集中黑眸里的视线,并在驱走了过亮的光影後,他才真正看清她的模样。

  她一点也不像卧桑。

  发如黑玉肤白似雪,不笑的她,清淡冷艳,像株梅。在她身上,他怎么也找不著卧桑的身影,若不是卧桑事先说了她是小妹,他会误以为,一身细致风情的她,是走失人间之仙。

  高挂天际的红日,一如多年沙场所窥无并二异,但此刻在这片高墙内,春光甚好,不知人间何世,无忧也无愁。

  她是适合在这地方生活的。

  不知怎地,愈是看她,铁勒益发觉得……她淡漠的眼神有点像自己,而这感觉,拉近了不少他刻意拉隔出来的距离。

  「再吹一曲好吗?」当铁勒回过神来时,他听见本来还盘算著该找什么话题对她说的自己,放软了声调这么向她开口,而在话一出口後,连他自己也有些讶异。

  「二哥喜欢听?」恋姬微扬起黛眉,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悄悄出现在玉容上。

  他有点犹豫,不久,在她期待的水眸下朝她颔首。

  「嗯。」应该会吧……他想,他会试著去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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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卧桑亲赴西戎与南蛮视察关外形势三年後,天朝以北的北狄烽烟燃起,北狄外族兴兵侵入边城,圣上派遣定威将军率神风大军远征,神风大军苦战年余北狄才稍息战火,战後,太子卧桑代圣上出巡北狄,归来书表上谏,天朝以北边关需有大将派驻,以巩国境。

  圣上答允了此谏,并要求卧桑推荐出适派的人选,而卧桑的首选,即是曾驻营北狄多年的铁勒。

  手中的圣谕,此刻握起来的感觉有些冰冷,一如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和长久以来他们对待他的态度。

  下了朝的铁勒,一手紧握著方才在朝上接下的圣谕,步伐疾快地步出朝殿,殿廊上的众臣,在见他走来时,纷纷收声下语噤若寒蝉,有默契地让出一条路让他通过。在走至殿廊的僻静之处後,铁勒停住了脚步,脑中不断回想著,父皇在殿上应允卧桑的谏言时,自高处俯睨他的目光。

  在父皇洞悉的双目里,他清楚地明白,此次再将他远派北狄,美其名,是父皇倚重他能征善战的能力,实际上,是父皇想藉此让他远离朝政核心。

  功高震主、权大压主、才大欺主,是为人臣三大忌。

  为了太子,也为了自己的天下,父皇,容不下他。

  在他麾下伴随他征战多年的老军师,曾这么对他说过。一身光芒不亚於父皇与太子卧桑的他,无论对这个国家再怎么有心,也断不能倾尽全力,否则总有天,他将会成为天子眼中不除不快的心腹大患。

  他没料到,这天竟来得这么快。

  三年前自北狄被调派回京之时,他还曾想过,君臣父子一场,父皇未必会绝情至此,只是军师的话下无道理,他若要在朝中生存,那么他就非得稍减锋芒不可,他也知道,无论早晚,父皇都会看出他刻意隐蔽的实力。

  因此这三年来,他一面不断寻找战场以扩大统驭的领地,并一步步地逐渐将西内大明宫纳为已有;另一面,则在台面上继续与父皇虚与委蛇,为的就是想在父皇掌握的大掌朝他探过来前,开拓出一片属於自己的疆域,好挣得一片他可倚恃而外人不可动摇的江山,否则,他迟早会落个被削势夺权的下场。

  只是一壁提防著狡猾如狐的父皇,他却忘了要对侧眼旁观棋局的卧桑留神,在不知不觉间,卧桑早已看穿了他的目的,并赶在父皇察觉前先一步动手,逼使他不得不放弃这些年来在西戎以及国内的经营,奉旨远放至北狄,再次投入先前因他们而弃守的领域中,回至原点重新来过。

  一跤失足,顿失所有。

  浴血沙场的大将,贾其余勇奋力拚搏,永远也不会是胜者,置身幕後的权力主宰者,才是最终获得甜美战果的赢家。

  倘若这是不变的真理,那么这些年来的卖力卖命,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在父皇与卧桑的眼中,他就只是个意图夺位的野心分子再无其他?

  「老二。」下了朝後,就一直跟在他後头的卧桑打破廊上的宁静。

  余愤仍在铁勒的眼中跃动,他忍敛下气息,缓身回眸。

  「你不问我?」卧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忍抑的脸庞。

  「问什么?」他刻意来追打哀兵的?

  「举荐你的原因。」

  铁勒冷笑,「清除异己,不就是父皇和你的一贯作风?」

  怕他在北狄的势力坐大,便转移军权调他回京再改派去西戎:眼看西戎就将是他的囊中物了,又赶紧将他调回京内闲置,现下他在京中羽翼将成,当然得快快再将他逐至烽烟四起的边疆!

  看来,在铁勒的眼中,他已成坏人了。

  「好说。」卧桑爱笑不笑地扯扯嘴角,「但我的用意并不只是如此。」他不得不赶在父皇之前开口,若是父皇擅自派用别人去北狄,他不放心,非得要北狄让铁勒能够一手掌控,这样他才能安心。

  「恕我无暇奉陪。」铁勒懒得理会他的理由是什么,长腿跨过他身旁就要走。

  卧桑一握揪紧他的手臂,「你上哪去?」

  「我与人有约。」他早就和恋姬约好了,只要他一下朝,他就过去听笛。

  卧桑微眯著锐眸,在他臂上的力道也加重了些。

  「谁?」他竟有搁在心上的人?在京中,他不是素无挂碍的吗?

  铁勒反感地皱眉,「何时起,你变得和老四一样多疑?」难道他就非得把自己摊在卧桑面前,让卧桑查得一清二楚,这样卧桑才能对他安心点?

  「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在乎的人是谁而已。」能让铁勒在乎的人太重要了,他非得找出来不可。

  「我谁都不在乎。」臂膀被他握得有些发疼,铁勒稍一使劲就将他甩开。

  「是吗?」卧桑不疾不徐地扬掌再度将他拦下。「我想,你应该会在乎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在他起程去北狄前,最好还是先把话挑明了,这样他也能够大抵有几分谱。

  他挑高了剑眉,「哪件事?」

  「这回离京,我听说了某件很有趣的事。」卧桑拉来他的掌心,以指在上头写下了四个字後,继续接道:「为了证实这件事,所以我才会耽搁了回来的时间。」

  脸色蓦然剧变的铁勒收紧了拳,动作缓慢地迎向他眼底的精光。

  他压低了嗓,嘶哑地问:「你知道多少?」他怎会知道?是谁泄漏出去的?

  「够多了。」卧桑耸耸肩。

  冷汗滑过他的额际,「父皇也知情了?」在他这种眼神下,他不得不怀疑,父皇就是因为知情才刻意想将他逐出朝政。

  「不,我并不打算告诉父皇。」出乎意外的,卧桑并没有他想像中的落井下石,反倒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上。

  极度错愕间,铁勒怔怔地看著他自适的笑,在卧桑故意朝他眨了眨眼後,他有些意会,下禁再次前前後後地思索起,卧桑会举荐他去北狄的用心。

  不一会,恍然大悟的铁勒瞠大了眼眸。

  「你……」卧桑竟然……要帮他对付父皇?

  「我可以为你保守这个秘密,只是……」眼看他明白了,卧桑笑了笑,神秘地朝他勾勾手指要他凑近。

  他拧紧眉心,「有什么条件?」他就知道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我有两个条件。」卧桑朝他采出两指,「一是,你必须和我一样守口如瓶。二是,将来你得帮我一个忙。」

  「将来?」他不急著勒索?

  卧桑将目光看得很远,「我并不贪心,因此我不急著把筹码用光。」对於未来这个未知数,他没有全然的把握,他必须为自己留个万全的後路。

  「我答应你。」铁勒没有多加考虑,实际上,他也别无选择。

  谈妥了条件後,一直没死心的卧桑再把先前的话题兜回来。

  「老二,告诉我,你与谁有约?」

  「小妹。」为了卧桑的托付,这三年来,他只要一有机会,就往啸月夫人的府上跑,即使偶有战事在外,只要他能回京,纵使停留的时间再短,他也不忘去看看她。

  卧桑的脸色当下变得阴晴不定,不安在他的眼底四处流窜。

  「别再去了。」

  「你在防我什么?」他一怔,像被看穿似地忙架起防御的心网。

  「很多。」卧桑撇开眼眸,一股寒意自心底直窜上来。

  当年,他怎会想用亲人来拖住铁勒总是留不住的脚步?原本他还以为无论是谁,都无法突破铁勒藩篱高筑的心房,谁也进不到里头占有一席之地,因此那时,他只是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态而已,可是手足这么多,他什么人不挑,怎会失策地用上小妹?

  都怪他的一时兴起,事前他该想清楚的。

  说他小人心度君子腹也好,说他是杞人之忧也罢,可是他就是觉得不安,或许是因为总是孤僻独行的铁勒首次有了重视之人,又或许是因为,这些年下来……恋姬变得益加焕采美丽。

  「她是我妹子。」大抵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的铁勒,挂下了脸,不著痕迹地掩饰起自己的真正心意。

  卧桑不断摇首,「人是会变的。」现在他或许会这么认为,可是只要时间一久,他接触恋姬的机会愈多,到时他能不能把持住,没有人知道。

  他的面色无改,口气不以为然,「你未免也想得太多了。」

  「我只是未雨绸缪。」卧桑抹抹脸,「就要出征去北狄了,军中还有很多事等著你去办,收收心吧,日後,别再去见她了。」

  铁勒微微一怔,听出来了,这次不是规劝也不是善谏,是警告。

  「起码……让我去跟她道别。」收下警告的他,暗暗握紧了拳心。

  「去吧,早点回来。」卧桑并不想太不近人情。

  在铁勒离开廊上时,静立原地许久的卧桑抬起头,转身看著铁勒远去的背影,随後也跟了上去。

  * * *

  翠色的树丛盛住一季的夏意,点点绿影在枝哑间跃动。

  恋姬伸出一手,指尖轻巧地滑过眼前黑墨色的浓眉,倚坐在树下熟睡的铁勒,眉峰动了动,下一会又恢复了平缓,见他还没有醒来的意思,顺著他的脸,她的指尖继续在上头漫步游走,轻轻跃过饱满的天庭,落至高挺的鼻梁,然後,一把将它捏住。

  「二哥。」她忍著笑意,出声想唤醒这睡到恐有窒息之虞的男人。

  早在她的脚步声出现在草地时就已经醒来的铁勒,不理会她的呼唤,依旧闭著眼装睡,在气息不太顺畅时,挥赶蚊虫似地拍开她的指尖,再顺手揉了揉鼻子。

  望著他再接再厉睡下去的睡脸,恋姬不禁扬高了黛眉。

  有这么好睡吗?是因为此次回京的路途太过劳累,还是因为刚下朝,连朝服都来不及换掉就急忙赶来这里的他,被朝上那些官员或政事弄得太烦了?

  「二哥。」她不气馁地再推推他的肩头,「别睡了,每回你来见我就是睡。」每次他来,都不在府里坐著等她,反而跑来树下边睡边等,她也知道在里头,他是坐不住也待不下,府中那些总是对他投以异样眼光的人,已经够惹他厌的了,更何况啸月夫人还是精明的角色,光是应付她也够烦了。

  一直在脑海里盘想著卧桑在殿廊上的那番话,故而不想面对她的铁勒,在她的推促下,好半天,总算如她意地张开眼。

  莹莹白亮,迤逦在地的素白裙摆首先映入眼,他的黑眸顺著她的衣裳往上移动,在移至她脸上的那一刻,他的双眼走失在眼前依旧相似,可又截然不同的面容上。

  在碧波倾漾中的盛夏里,她是一缕映亮人眼的新雪。

  泛著讶异的黑眸,不稳定眨了眨。他有多久没回来了?时光怎又俏悄在她身上走得这么快?几个月不见,他明确地感受到她的成长,一向不爱笑的她,此刻正噙著一朵笑,微偏著螓首瞧著他,一身娇丽的姿采,取代了从前那个初展芳华的清丽少女。

  他看得出神,吹在草上的嘶嘶风韵,在他耳际空旷地回响著,不知何时起,前一刻卧桑还残留在耳畔的耳语,已被掀起的清风吹拂至远方。

  「那花……」惊艳的眼瞳止定在她的脸上,他抬手指向她耳际,那朵与她人花相映的不知名的小花。

  「啊,这个?」恋姬伸手摸了摸耳畔的花儿,「沁悠簪的,好看吗?」

  铁勒没有回答,修长的指尖蓦地探出,勾滑过她的面颊,来到耳上为她调整花朵的角度。

  她怔忡了半晌,经他指尖碰触,耳畔微微温热,她抬起眼睫,明眸望进他深藏下语的眼中,发觉他看得是那么地专注出神,但,不知他是看人抑看花。

  「二哥?」当他的手指停顿在她的面颊过久时,她轻声提醒他的发呆。

  他回过神来,急忙收回掌心别过眼。碰触过她的指尖有点热,好似丛星火盘旋在指尖,不肯离去。

  心虚无端端地跃上心头,像只素来隐身在黑夜里的魑魅,忽地被拖至白日中,忙要藏躲,但却欲避无从。

  欲避无从?他想躲避什么?没这回事的,不会有这回事的。

  在今日卧桑对他发出警告之前,对於小妹,他没有过半分逾越,他当她是个能让他真正掏出心来疼宠的亲人,可以接受他满腔无处放的爱意的人,因为自他有记忆以来,他就没有半个亲近贴心的人在身边,她不知道,他有多么感谢当年的卧桑为他打开了道门,将她领了进来,让她成了第一个走进他无声的世界里的人。

  以往,自母后身上,他所得到的永远都只是冷漠与疏离,在父皇面前,他得不到像对卧桑一般的重视,其他的皇弟自幼则与他不在一起,所谓的手足之情,在他离开了那么多年後也淡薄得很,也因此,那些亲情与知心,他从不奢望,因为他这只四处栖息的飞鸟,有家,等於无家。

  但在也跟他一样长年处在宫外的恋姬走进来後,因她,生命增添了温煦与柔情,他的记忆里不再只有沙场金戈,每当他回京时,他多了个等待与他相聚的人,多了个不想与他讨论朝野政事,只想待在他的身旁与他作伴的恋姬。

  她和他一样,长年离宫孤单惯了,也因此更能越过他心中所高筑起的藩篱,当他们这两个话不多的人聚在一起时,即使不开口说话,只是坐在一块静看著庭中的园景,即使方才聚首就又要分离,他也觉得心满意足。与她相处久了,他总是狂放在外的戾气收减了不少,双眼也因她而变得温柔,她是他荒漠心灵里的小小绿洲,也让他格外地珍惜这个真正贴近他的女人。

  他想保有她,他更想……

  「二哥,你有心事?」恋姬担心地拍著他的脸颊,直看著他四处游转的眼眸。

  「我要离京了。」铁勒避开她的碰触,平稳地把话说出口。「今日我来,是来跟你道别的。」在来见她前,这句话,他辗转许久也下知该如何向她开口,可是此刻,脱口却变得容易。

  她眼中有著掩不住的失望,「你不是才刚回京?」他怎都没有歇息的一天?不是剿贼灭匪,就是去勘查形势,朝中大将比比皆是,为何老是要指派他?

  「父皇要我到北狄去。」他尽力装作没看见她的失望,公事公办地告诉她。

  「我去和父皇说。」为他深感不平的恋姬蓦地站起身,拉拢了裙摆就要走。

  「是父皇亲自下旨的。」他拉回她,按著她在身畔坐下。

  哪次不是父皇下的旨意?

  恋姬仰起螓首,看著他习以为常的表情。她想,铁勒可能对自己的事毫无所觉,他不知道,这三年来他出宫离京的次数有多少,父皇一派再派,不考虑到他,也从没想过他会累、会倦,每回他拖著疲惫的身子来这里看她,即使他不说,她也可以自他眼底下的那片暗影里知道,他早就身心俱疲。

  「下回你何时返京?」失望过後,她不舍地拉著他的衣袖。

  「不一定,或许几年後。」铁勒缓缓拉开她的小手,将它搁回她的裙上。

  「几年?」敏锐的她,多心地想著他方才的举动。

  「这次,我是奉命长期派驻北狄,何时能返国,谁也说不得准。」他之所以会不敢对她开口说又要走,就是怕众兄弟不黏只和他亲近的她会难过,可以想见,他这一走,她就会变得更孤单。

  恋姬听了,满心期待他再次归来的期盼,霎时被冲散不留痕迹。

  「我会叫大哥多来陪陪你的。」见她的玉容愈变愈冷,他忙著补救。

  她别开他的手,「不用了。」大哥和父皇根本就是同一挂的。

  「小妹。」他叹口气,「在这若是觉得寂寞的话,就回宫去住吧,皇后娘娘很想念你的。」其实她早就可以回宫了,可是也下知是否因这些年来众人对她的冷落,让她变得下喜欢亲近任何人。

  「我不怕寂寞。」要是回去那座宫井里,只怕她会更寂寞难挨,那种皇家生活,她不想过。

  他指著她的小脸,「那干嘛板著脸生闷气?」每回她不愉快时,她就面无表情,这习惯简直跟他是一个样。

  剔透的明眸直看进他的眼底,将她多年来的不满发泄出来。

  「我只是很讨厌父皇把你当成下人般使唤。」他又不是什么寻常人或是普通武将,就算再怎么战功彪炳,父皇也不必如此利用净尽吧?

  铁勒怔了怔,不想承认地别过脸。

  「他是君,我是臣。」就连他也不明白父皇那么倚重他的原因,或许父皇是希望,藉由他的这双手,来为卧桑这名将来的天子打出一片天下吧。

  「若是如此,那么他还有八儿臣,为何非得要你不可?」她倾身靠至他的面前,质问地与他眼眸齐对。

  吹拂在他脸上的气息,丝丝撩人,香气袭来,在他平滑如璃的心镜上,似扶风的弱柳轻轻点水而过,漾出圈圈涟漪。

  望著如此明媚的容颜,他的意志不禁违背他颤颤动摇,在忐忑的心跳声中,他忍不住想问自己……

  他真的,不曾有过妄念吗?

  他有的,他只是不想说也不想承认而已,他没爱过人,也不知该怎么爱才是拿捏妥当,已经不只一人曾对他说过,他对恋姬的宠爱,已远超过了兄妹之间该有的限度,但他充耳不闻,有时,他甚至不希望恋姬是他的妹子,反正,他也不怎么想当个兄长,他只是想和她在一起……

  恋姬的美丽,令人难以抗拒,恋姬的贴心,令他不想保护自己,离京在外,他想的、梦的,都是让他眼中有了暖意的恋姬,这让他不只一次怀疑著,这真是所谓的兄妹之爱?不,兄弟姊妹……这个关系不够近,不够满足他,可是它却也是最安全的。

  卧桑的话,迷迷糊糊中又再出现在脑海里,暗示著他般,一声又一声反覆地质问著他……

  虽然,他曾理壮地告诉卧桑他没有,丝毫妄念也没有,可是他也知道那是欺瞒,那是他不愿让卧桑将他的秘密看得太清楚,在他心底的答案不是这样的,可是他总是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别去把他对恋姬怀有的感情分析得太清楚,然而,此刻对卧桑的话愈是深想、愈是想否认它,也就愈跟著暗示走,并开始沉陷下去。

  像个圈套。

  当铁勒再一次想不著痕迹的躲开她时,本来不想戳破他的恋姬终於开口。

  「二哥,你在躲我?」当她看向他时,他闪闪烁烁,接近他时,他会刻意地想避开,他到底是怎么了?

  「我只是不习惯离别这种场面。」被看穿的他有些心慌,忙著站起身,「我走了,我还得赶回宫,你好好保重,别给啸月夫人添麻烦。」

  「你会不会回来看我?」恋姬忙不迭地起身站在他的身後问。

  铁勒停下了脚步,思絮如雪絮乱飞,在动摇的意念中,他竟觉得软弱,不曾如此刻这么失去定念质疑起自己过。

  他不敢回头。

  「会不会?」得不到他的回答,恋姬不死心地微微扬高了音量。

  「不会。」他咬咬牙,逼自己冷峻、断然的否决,像是在对自己否认。

  急切的步子踩在葱绿的草地上,唏唏簌簌,他走得那么快、那么急,就像是背後有恶鬼追索著,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仓皇失措。

  他在怕什么?

  奉母命来邀贵客入内喝茶的沁悠,在草皮上没找到另一抹贵客的人影後,好奇地推推站在原地发呆的恋姬。

  「刺王走了?」真是稀奇呀,每回来看恋姬不看到日头下山不会离开的铁勒,今日改习惯不跟她腻在一起啦?

  「他只是来向我道别。」来不及收拾满脸落寞的恋姬,拖著脚步缓缓走回他方才所靠坐的树下,一手抚著早已失去他体温的树干。

  沁悠边问边盯著她失魂落魄的小脸:「他又要离京?」不妙,恋姬的表情让她看了竟会觉得……有种古古怪怪的不妙感。

  恋姬朝她点点头,坐至方才铁勒所坐的地方後,也学起他常仰靠在树干上抬首望向远方的姿势,不断猜测著今天在朝上,铁勒是否是受了什么挫折,或是有人对他说了些什么话,所以才会让他的举止异於以往。

  「你愈来愈像铁勒了。」把她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後,对於她的恋兄情结,沁悠只能仰天翻翻白眼。

  「我们一点也下像。」听了她的话,恋姬下禁下意识地排斥这个说法。

  「我说的不是长相,而是你们什么事都往肚里藏的个性。」这种闷在肚里又不说出来的个性最差劲了,一个铁勒就算了,没想到还有个一模一样的翻版。

  恋姬敛紧了黛眉,不知道铁勒竟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了她这么多。

  沁悠直指著她的鼻尖数落,「瞧,我就说你们很像吧,现在你又闷在肚里想些什么了?」

  她坏坏地扬起一抹淡笑,「改天,我介绍几个皇兄给你,这样你就不会一天到晚胡乱猜测别人的心思。」整座府里吃饱太闲的人就数她了。

  「你要为我说媒?好啊。」沁悠无所谓地见招拆招。「你有什么好人选?」

  「我三哥或四哥如何?」她首先扔出两个前锋任她挑选。

  葛大姑娘不屑地摇首,「都不对胃口。」一个到了夏季只会中暑,一个笑脸冷心的,不行,资质都太差了。

  「五哥呢?五哥人不错。」恋姬再随口提出一个,等著看她还有什么推翻的理由。

  「那个两面人?」她听得频搓著两臂直打哆嗦,「谢了,姑娘我可消受下起。」

  真挑剔,只好端出王牌了。「那大哥……」

  不待她说完,沁悠就急著先抢白,并扳著手指数算著。

  「太子太忙,谁嫁了他谁准当深闺怨妇,老六古板无情趣可言,老七有个亲亲表妹了,老八、老九都太嫩了点。」她的把关条件是很严格的,别以为是皇子她就会放水。

  恋姬发现她漏了一个,「二哥呢?」想来想去,铁勒应该是没有什么好挑剔。

  「你会让我选他吗?」沁悠斜睨著她,刻意说得别有用意,忍不住想藉机试探一下。

  「什么意思?」她听得明白,但却不戳破,只装作并不明白。

  「没……」沁悠将话含在嘴里低低咕哝,「不是那样就好。」

  恋姬朝她拍拍身旁的位置,「太挑剔是会嫁不出去的。」将来啸月夫人会头疼了,不过冲著国戚的身分,应该还是会有很多人抢著要她才是。

  「放心吧,我娘才舍不得我嫁哩。」沁悠下以为意地耸耸肩,一屁股在她身旁坐下,脚边却踩到了一只金色印信,「咦,这是什么?」

  「是二哥的。」恋姬看了上头篆刻了一个刺字後,忙挪开她的脚,拾起後小心地掏出手绢将它拭净。

  「怎么会掉在这?」真大胆,居然把皇上所赐的招牌随处乱丢。

  「应该是他方才打盹时掉的,我送去给他。」她一手将它放进袖里,说著就起身要走。

  沁悠扬手携下她,「叫下人拿去就成了。」东西又不是她掉的,她那么著急干嘛?

  恋姬却拉开她,「他才刚走,应该还追得上的。」

  「恋——」沁悠伸出去的掌心动作慢了点,所捉到的只剩佳人离去的香气。

  眼看著恋姬小跑步地消失在草地那一头,先前的那阵不安,又开始在她的心头发酵。

  她直搔著发,「糟糕,难道不是我想太多?」不会吧?他们是兄妹哪。

  身後匆地一阵轻响,招去了沁悠的注意力,她回过头,对於来者甚是讶异。

  「太子?」他没待在太极宫里,一声不响的溜来这里做什么?

  卧桑看了远去的恋姬一眼,随後转身正色地向她拜托。

  「看著恋姬,让她离铁勒远一点。」就算铁勒有心要遵守诺言,但是恋姬不肯合作那也是白搭。

  她听得两眉都高高耸了起来。看来多心的人……并不只是她一个。

  上道的沁悠,见他把话说得那么白,也不想在这时装作不懂。

  「刺王不是就要离京了?」她可以理解卧桑下想铸成大错的心情,可铁勒人都要走了,还防些什么?

  「他总有回来的一天。」近日无忧,不代表并无远虑,为他们好,还是得先为将来预防一下。

  沁悠没想到他看得这么严重,「需要这么草木皆兵吗?」说得好像他们往後不能再做兄妹似的,在她看来,铁勒对恋姬的兄妹情可是很多的。

  「他们俩太像了,会被彼此吸引也是理所当然,这只是迟早的事。」卧桑烦躁地吐了口大气,两眼微瞥向她朝她施压,「懂了吗?」

  沁悠懊恼地皱著柳眉。真是,皇家的人就是这副德行,请求到了最後,就变成命令了,让人想不答应都不行。

  她叹口气,「知道了,我尽力就是。」
刺王铁勒亲赴北狄後,率原固守北狄之大军,大举征伐天朝边城以外的外族,并於战後私下招降各降国的虎将菁英为己所用,集结了北狄大军与关外投效麾下的兵力後,刺王组成了一支战无不胜的铁骑大军。

  两年後,北狄烟硝尽熄,情势亦趋於平缓,铁勒虽未将北狄一统,但短时间内北狄再无征战之象,彻底解决了定威将军当年无力平定外患的隐忧,书表上奏朝庭後,天朝世宗遂宣诏返京。

  接旨後,铁勒无意孤身返京,吩咐军中大将率部分铁骑大军固守北狄的防御,他则带著另一部分的铁骑大军,示威式地归返京兆,直接向世宗暗示著,此次返京只是短期,日後,他还要再回到北狄。

  此举看在他人眼里,可能多多少少能够明白,当年他为何愿遵皇命离京,又会何会执意要拿下北狄。

  他之所以会倾尽全力拿下北狄,不仅是为完成皇命,同时也刻意在削著久拿不下北狄的定威将军的颜面,目的就是想向父皇和众朝臣证明,北狄这个边关要塞,据守的人选除了他外,无第二人可作想。

  恋姬曾对他说过,她很讨厌父皇将他当个下人使唤,其实,他又何尝喜欢?只是身为人子,纵使他再不愿也不得不点头,倘若他有微词或是驳抗,那么只会落了个有意在日後与太子卧桑一别苗头的野心者的罪名。但这回,他再也不愿像以往一般,将他辛苦打出的江山再次拱手让人,他不愿再做个任由指使调派,最终却一无所有的傀儡,北狄这个足以左右天朝安危的据点,谁也别想自他的手中夺走或是取代他的位置,即使是他父皇,也休想。

  或许,多年来总是刻意压掩著他的羽翼,不让他茁壮称雄一方的父皇,恐怕作梦也没想到,他老人家的一棋错手,竟反为危虎添翼。

  当铁骑大军凯旋返抵京兆时,时值京兆暖春,太子卧桑为犒赏刺王的劳苦功高,特意将今年的赏春宴移师西内,改由大明宫主办。

  但铁勒宁愿他不要那么多事。

  春光处处,落英缤纷的大明宫花园里,人如潮花如海。

  头一回来到大明宫的恋姬,无法安定地坐在席上,一双水眸直在人来人往的偌大花园中搜寻著,在久久寻不到人後,她索性想离开席间去园子里找。

  「你想去哪?」来到大明宫就已是草木皆兵的沁悠,在她又想离开东内家眷的席位时,理智地再把她按回席上。

  「我想去看看二哥……」这两年她在啸月夫人府内,也下知是啸月夫人想要封锁她与外界的联系,还是沁悠又做了什么事,对於外头讯息不是很清楚的她,还是今日要出门时才知道铁勒返京了。

  沁悠眼眸一转,「别去找他,留下来陪我。」事情若是没办好,卧桑那关她可就难过了。

  「陪你?」她回过螓首,不解地看著她脸上的难色。

  「谁教我娘塞了些名为陪我赏春,但实为媒荐的对象给我?」沁悠哀声叹气地摊摊两掌,「你就行行好,留下来帮我挡一下。」

  她微微眯细了水眸,「你娘不是对你的婚事从不急的吗?」为什么提到铁勒後就急著要拦她?还急到连谎言也出笼了。

  「她忽然急了。」沁悠还是硬撑著牛皮不想被戳破。

  撒谎。但她为什么要撒谎,为何下愿让她去见铁勒?她的葫芦里是在卖什么药?

  就在恋姬还推敲不出个所以然来时,席间匆地传来一阵骚动,她抬首看去,身为赏春宴主人的铁勒,正被一群盛装赴宴的王公朝臣簇拥至西内的席上。

  沁悠直在嘴边咕哝,「这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卧桑是说过别让她靠近铁勒,但可没吩咐过不许铁勒靠近她。

  在瓣瓣落花的掩映下,恋姬看不清此刻铁勒的面容,但在见到他熟悉的身影後,她赫然惊觉到时光在他们之间的流逝。

  自铁勒说出不会回来看她的那句话後,他也真的没再见过她一面,他离开後,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模样日渐在她的脑海里变得模糊,此番相见,她没有半分原先想像的欣喜,因为,他又如同多年前首次由卧桑带来见她时一样,成了个与她有血缘的陌生人。

  他已是一个她不熟识,也下知他有什么转变的男子,而她,还是他记忆中的小妹吗?他会不会已经忘了?

  一群群装扮娇艳柔媚、身著锦衣华服的女子们,在大老们的引领下,踩著细碎的步伐,鱼贯地出现在西内的席间,一个个被引至铁勒的面前,铁勒的反应只是抬抬眼皮,随後又举高手中的酒盅,再向身後的冷天色要了盅酒。

  站在这一头的沁悠也看见铁勒了,她先定眼瞧了瞧那些被送至铁勒跟前的美女,再回过头紧盯著恋姬脸上的表情变化。

  恋姬的目光没有移动,只是失了笑的玉容,看来孤单又落寞,让人觉得像是被抛弃了般。

  「那些人是……」好半天,她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沁悠挑挑眉,「太子介绍给刺王的。」姿色皆属一等,看样子,卧桑已经事先为铁勒挑捡过了。

  「大哥?」他待在太极宫里不忙他的国务,却做起媒来了?

  「听说是老臣们的请托,太子推不掉。」真是好藉口啊,只可惜铁勒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看他那副臭脸,他八成早已知悉太子的企图。

  恋姬反感地蹙著眉,「那些老臣不是只把二哥当成一名为父皇征战的武将而已吗?」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教风水是会轮流转的?」沁悠瞧下起地哼了哼,「趋炎附势本就是朝中的生存法则,他们那些墙边草,当然要适时往有好处的那边倒。」

  「二哥做了什么才让众臣对他改观?」她无法理解他们会自太子那边倒戈的原因,之前不管铁勒再怎么做,他们也不会看铁勒一眼,怎会变得这么多?

  「他拿下了北狄。」沁悠偏过头朝她咧出一口白牙,「很快是吧?」

  恋姬怔愕地张大了眼。她还以为……铁勒只是和以往一样奉旨回京向父皇禀报战务而已,没想到,他竟在两年间就完成了这件定威将军办不到的重任。

  「现下刺王在朝中的声势如日中天,直逼圣上与太子,想向刺王巴结拢络的人,自是不计其数。」沁悠边说边回想起那日和娘亲在京兆城墙上所见到的壮盛军容。「你不知道,当刺王带回那支铁骑大军时,满朝为刺王接驾洗尘的文武大臣,只差没瞪凸了眼珠子,你真该见见那支铁骑大军的阵仗的。」

  「父皇这次召他回京……」恋姬无心去理会那些,只是忧心地紧锁著眉心。「是因为想再将二哥调离北狄吗?」又是召他回京,这模式太像了,就怕父皇又想再一次地剥夺他的战果。

  「放心,圣上动不了他的。」沁悠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刺王若是不回到北狄,只怕另半支铁骑大军会像无缰野马谁也制不住。」谁敢不让他回去呀?听说整支铁骑大军就只听从刺王的号令而已,不让刺王回去,难道眼睁睁的看另半支铁骑大军在北狄作乱吗?

  她听了不禁深深吁了口气,「那就好……」只要别再亏待他就好,她实在是不想再见到他不得不从的忍抑模样。

  不好,一点都不好。

  愈是观察她的表情一分,心情就愈沉重一分的沁悠,直在心底担心,在经过两年的时间酝酿後,卧桑的预言就将成真了。

  站在恋姬的身旁,她将恋姬的失落看得那么仔细,也把恋姬比以往更多的关怀尽收眼底後,她再也不了解恋姬到底是怎么看待铁勒,又如何将铁勒在心中定位,恋姬究竟当铁勒是个兄长?还是个……男人?

  「我到别处走走。」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很不自在的恋姬,别开眼眸,转身想找个地方避开眼前的场景。

  沁悠一改前态地巴不得她快点离开,「去吧、去吧。」

  * * *

  她走了。

  自始圣终两眼都在恋姬身上的铁勒,在恋姬离开东内的席上时,急切地侧首想寻找她的身影,好再多看她一眼,可是围簇在他面前的女人们,再一次地遮挡去了他的视线,令他掩抑许久的心火骤然燃起。

  他厉眸一扫,使劲挥开攀上他臂膀想搂著他的女人。

  「别碰我。」要下是看在卧桑的面子上,他早把这票人撵出宫了。

  卧桑弄这些女人来的用意,其实他也心知肚明,看来,行事谨慎的卧桑,并没有忘了当年的忧虑,依旧还是惦在心头上,为怕他在回来见到恋姬後会生事端,故意找了不少皇亲或大老们的女眷来给他,说好听是推不掉人情,实际上,他相信卧桑定是非常乐见如此。

  只是,卧桑为什么不相信他?

  对於恋姬的事,他早已向卧桑确切地否定过,而这两年来他远在北狄,也没有打破承诺返京看过恋姬一回,是他不值得信任,还是卧桑对自己所笃定的事太过自负,认定他定会如所预料地做出违常背伦之事?

  「刺王……」耳边再度传来的阵阵娇哝软语,再度让铁勒烦躁的心绪更添几分怒意。

  铁勒恼怒地向一旁招手,「天色。」

  待在他身後观看这场粉红戏码很久的冷天色,爱笑不笑地凑至他的身边。

  「在。」早就知道主子会受不了这票女人,他已经卷好袖子准备清场赶人了。

  「弄走她们。」再让这些女人多留一刻,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派人架走她们,直接不给卧桑面子。

  他语带保留地问:「方法?」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今日赏春宴的主办人,弄不好的话,会招人闲话的。

  铁勒压根就不管那么多,「随你。」

  随他?他是很想随他意啦,只是怕随他意的话,他会跟这里所有想跟铁勒攀亲搭戚的王公大臣全都结下梁子,可是不照令赶人的话,他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王爷,可否请你给我一点小小的协助?」冷天色转了转眼珠子,随後讨好地对他陪著笑脸,「请你……皱个眉头好吗?」

  被人缠了数日,心情早就不悦到极点的铁勒,立刻拧起两道剑眉,原本就覆上十层寒霜的俊容更显得阴森,当下吓坏了一票打算黏过来的莺莺燕燕,就连想做媒的大老们也被吓得落荒而逃。

  冷天色佩服地低喃,「真是有效……」就知道这个方法收效迅速确实,比什么法子都管用。

  「这里交给你。」在下一波与宴者靠过来前,铁勒下考虑後果地站起身。

  冷天色当下如临大敌,「交给我?」他有没有说错?

  「我要回宫。」他头也不回,迳自在人群中清出一条路来,无视於身後一干错愕人等。

  「慢著,王爷……」拦人不力的冷天色,挂著一张忽青匆白的脸,不晓得该怎么收拾他留下来的残局。

  边走边赶人的铁勒,在甩不掉黏人苍蝇般的朝臣後,他索性回眸愤然一瞪,成功地慑住他们後,他放弃回到大明宫的园道,绕远路地改走向一旁僻静的树林,才步入林间不多久,在动摇的草木问,他听见阵阵悠扬的琴音。

  他脚步一顿,不解地皱著眉。大明宫的乐官早已撤下,是谁在弹琴?熟悉的曲调徐徐在风中飘荡而来,那一弦一音,听来是如此熟识,就像是……

  是恋姬。

  铁勒脚下转了个方向,不再急著回宫,反循音在园子里找起人来,聆听著愈弹愈乱的琴音,他有些心急地加快了步伐。恋姬有心事,自她的琴声中他听得出来,她又藏了不想说出口的心事,她是怎么了?方才在席上见她还好好的,怎一会就变了?

  未到音源处,尖锐琴音进起,扎耳刺人的断音颤动了空气,寂寂地在风中回荡,铁勒怔了怔,拔足奔向余音袅袅处。

  她是何时按断琴弦的?恋姬茫然地凝视著被断弦割伤的指尖。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她不明白胸口这阵郁闷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今日来这见久未返京的铁勒,她是很高兴的,她也很乐见他总算是为自己著想力抗父威,可是此刻这种驱之不散的漫心刺痛,嚿人心肺。

  这种感觉是从何时开始的?从他出现在花园远处的那一头?还是他没有过来东内的席间看她?或者是当那个女人白皙的玉手,搭上他臂膀的那一刻起?

  漫天的黑影匆地遮去了她顶上的灿阳,她回神地抬起螓首,铁勒近在面前的脸庞,令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声音蓦地凝结在她的喉际,她发不出声,震愕地看著他拉过她的手指,俯首以唇吮去上头沁出的血珠。他湿润的唇,轻吮著她的指尖,那种温暖亲昵的触感,令她浑身泛过一阵颤抖,激跃的心房匆地狂奔了起来,一声又一声地拍击著胸口,当他的舌尖不意掠过时,她烧红了秀颊,烫著似地急要收回手。

  血势犹未止,握著她指尖的铁勒拒绝松手,在感觉到她的拒意时,他起头想向她解释,却意外地看见一张失措的小睑。

  此刻的她若是失措,那么他便是张皇。

  铁勒静看著这张久违多时,总让他在漫漫长夜里忆起的玉容,曾经压抑下的妄念再次被勾曳而出,像张被撒下的网,将他紧紧拢住。

  他知道,自己正措手不及地一脚踩陷进了那个多年前的圈套中,它来得太快太急,令他毫无挣扎的余地,就连抵抗的力气都来不及蓄起,只能这样一点一滴地沉陷进去。

  林间的暖风自他们俩间吹过,好似某个始终纠结著的心结遭人解开了,他的思绪突然变得很清晰。

  在今日之前,他曾在下意识里责怪著卧桑,为何要对他设了个圈套来让他的心浮动,但如今,他不再怪卧桑,因为即便是卧桑盛了个圈套来到他的面前,那又如何?只要小心避过即可,但他为何避不过反深陷进去了?那是因为他「想」。

  想得太多,冥冥之中,是即非、非即是,似假亦似真,这两年来,他不断在心头掂量著它在他心中的真伪,到头来,它竟因此而成了个「真」。

  这圈套,是他让自己掉进去的。

  他不想反抗,就想这般放纵自己下再回头,因为在他眼中,她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小妹,她是个女人,让他充满了无限绮想和渴望的女人,想拥有她的念头喧嚣鼓动著,催促著他前去将她掳获,占为已有。

  在他深邃如墨的眼瞳下,第一次在他面前,恋姬想要躲藏,渴望能避开这个曾与她最是亲近的男人。这次他的出现,没有如常的关心问候、没有温煦的笑意,他只是看著她,定定地,用一种男人看女人的眼神看著她,他的目光陌生得令她心惊。

  也许是指尖的颤抖泄漏了她此刻的心情,铁勒瞬也不瞬瞅著她的眼眸终於动了动,刻意地,他看著她的眼眸,执起她的纤指将它送进唇里,慵懒缓慢地吮去上头的血渍,而她,则绯红了一张小脸奋力地抽回手,不敢再让他持握。

  四下无声,漫著青草香气的林间很安静,可是恋姬的心房却寻不到片刻的安宁,只因为,在这天她终於察觉到,年少稍纵即逝,已成为记忆的过往,再无法追溯寻回,所有的记忆已在岁月中改变,无一例可避,即使是他们也一样。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往事是一颗随风的尘埃,早在天地间无声飘逝而过,他再也不是从前的铁勒,而她,也不再是她。

  * * *

  朵朵烟花照亮了大明宫的夜空,魅夜明亮如昼。

  接连著三日三夜後,赏春宴已至尾声,在这晚,圣上与太子亲临大明宫,三宫娘娘与众皇子也到场与宴,出席的百官将素来冷清的大明宫挤得水泄不通,放眼处处,净是人声喧哗、杯影烛光。

  她受不了这种场合,她迫切地需要透口气。

  在沁悠的协助下,恋姬总算是自折腾她的宴上脱身,不必再继续扮演著十公主的角色,与那些她见都没见过,也不曾有过往来的高宫女眷或是皇亲们叙旧寒喧,长年不返宫的她,在这宴上,除了她的兄长们和三位娘娘外,她一概不认得,天晓得,她就连父皇的模样也都有些生疏。

  所有参宴者,都集中到人声鼎沸的云宵殿里,也因此,紫宸殿外的花园显得格外安静,恋姬揉按著久站过度的双腿,在园中的石椅上坐下,终於有个机会好好喘口气。

  这三日来,她的日子很难熬,不只是因那些烦人不止的吵嚷宴席,也因那名她想躲避的人。

  会想躲避铁勒,除了时间带来的那份她无法跨越的疏离戚外,更因铁勒看她的那双眼眸,他那种男人看女人的目光,令她心慌,她说不上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可是这感觉却不讨厌,她也不怎么排斥,或许是因为,不是同母所生的铁勒从小就不在她的身边,加上他又长年在外,因此对他,她总没有什么兄长的感觉。

  两年不见,他的外表有些改变了,不同於其他兄长们的斯文俊美,他的轮廓深邃立体,一双醒目的黑眸变得更加狂放灿亮,举手投足间所散放出来的沉稳与冷峻,压倒性地赢得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让她的心房……微微悸动。

  这让她感到害怕,她因此变得胆小,不敢面对他。

  她怕,她下再将他视为兄长;她怕,那份无时不刻不惦著他的感觉,正是因某种情悸而产生的。她甚至无法与他在同一个地方同处,因为她的双眼,总会背叛她的意念游离至他的身上去。

  伴随著响亮的烟硝声,烟花七彩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脸庞。恋姬抬首望向天际,天上正热烈地庆贺著一如人间,璀璨绽放的火星在点亮幽暗的夜空时,映出天际层层厚厚的云朵,当花火无声陨落,四下光影隐去时,在远处宫灯微弱的光线下,她看见了那道这三日来她一直回避著的身影。

  望著朝她走来的铁勒,她没来由的觉得心虚,仿佛多站在他的面前一刻,方才还未散去的思绪就将被看穿似的,让她下意识地转身想跑。

  「别乱跑。」手长脚长的铁勒,轻松地自她身後将她拥住,免得她在幽暗的林子里撞著了什么。

  受困在他的怀里,恋姬无法平定下剧烈跳动的心房,在她急急想离开时,他缓缓收拢了双臂,十指交握在她的腰间

  「指伤好些了吗?」他俯下身在她的耳畔低问,面颊几乎碰著了她的。

  霎时,回忆如潮水般地灌入她的脑海,回想起那日他吮著她指尖的模样,恋姬便不由自主地烧红了面颊,他温暖的鼻息,不时吹进她的耳里,在他的脸庞轻轻摩擦著她的发鬓时,她伸出手覆在他交握的掌上,情急地想解开他的束缚,但他却收得更紧,令她怎么也拆解不开他执意紧握的十指。

  铁勒深深地将她的一举一动看进眼里。

  三日来,他找遍了机会想接近她,可是她就是一味地躲,就连正眼也没有看过他一回,他不得不怀疑,她可能已经看出了些什么。

  「你在躲我?」他的声音淡淡响起,泛在黑夜里,听来不像问句,倒像是一种笃定。

  他知道了,即使她下开口,他还是知道了。

  恋姬紧抿著唇,不想回答,也不敢回答。当他开口时,融融的暖意便覆上她的耳,他低沉的耳语造成了一种酥酥麻麻的战栗感,一路蜿蜿蜒蜒地自她的耳际滑下,窜向躁动不安的四肢百骸,而後,凝聚在她的胸腹间。

  在臂弯中遭他的体温包拢,温热的昏眩朝她涌来,她不曾与他如此贴近,两人身躯亲昵的契合之际,她发现,因长年处在寒冷的北狄,铁勒的衣裳素来穿得很薄,此刻透过两人的抵触,她明确地感觉到他的心跳,正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她的背上,像种催促的旋律,引诱著她胸坎里的那颗心随他一起鼓动。

  图中远处的宫灯奄奄欲灭,闪烁飘摇不定,一如她的心。

  她藏在心头却理不出个原由的害怕,蓦地在她的心中悄悄有了个解答的雏形,并逐渐地凝聚扩大,眼看就将见到它真实完整的样貌,她恐慌地发觉,此刻她竞惧於自己远胜於他。

  逆风点火,反烧己身。

  他们会变成如此,或许,是她一手造成的,这些年来她下该太过亲近他,也不该把他当成唯一的亲人般依赖,所以才会造成他的想像与改变的空间,只是往事已经走得太远,她没有机会去後悔,她万不该忘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能直到永远而不变质。

  心慌意乱间,她抖了抖身子,明明就是个暖春,她却觉得无比寒冷。

  感觉她在颤抖,铁勒微微松开了怀抱,想脱下外衣搭在她身上,恋姬乘隙一把用力将他推开,气息难平地转身站在他的面前。

  天际厚重的云朵释出积蓄已久的泪,点点细雨悄然落下,落在她身上,更加深了那份冷意,令她不由得怀念起方才他温暖的体温,她怔了怔,忙甩甩头,将这不该有的想法抛至脑後。

  隔著细若丝网的雨帘,恋姬静望著与她四目相接的铁勒,在看清他眼瞳的那一刹那,她终於知道她为何会恐惧於自己,并想躲避他,因为,他也和她一样。

  他们都有一双背德之瞳。

  她直摇著螓首,纤足不断地往後退,难以相信这竟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恋姬!」在她头也不回地逃走之时,铁勒站在原地朝她大喊。

  细雨纷纷迎面而来,恋姬在草叶皆沾了雨珠的园子里竭力奔跑,恍然间,当年他在啸月夫人府里逃躲她的背影,浮映在她的心头上,与如今的她缓缓重叠後,清楚地印证出,她也已踏上了与他当年相同的路途,一前一後,他们竟犯了同样的错。

  愈是深想,她愈是加快了脚步奔逃,而让她丝毫不敢回头的原因是——

  他下再唤她为小妹,他叫她,恋姬。

  * * *

  果然是他。

  沁悠一手按著门框,自打开恋姬的房门见到外头的来客後,她就有种想要把门关上,然後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冲动。

  那夜,自恋姬一声不吭地淋著雨先行自大明宫回府後,她就已在猜测,恋姬出去外头透口气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或是遇见了谁,想自恋姬的口中问出答案来,但恋姬只是一如以往地把话藏在肚子里,下多久便得了风寒,镇日昏昏地在房里睡著,让她这几日来不断地苦思著答案。

  她本是打算待恋姬的病情好些了时,再想法子把它套出口,谁知道,铁勒这个答案,却自动地送上门来。

  「刺王怎会大驾光临?」沁悠首先漾出个天下太平的笑容。

  「我想见她。」铁勒淡应著她,侧首看向她身後并举步欲入内。

  「天色晚了,恐怕……」她忙倾身挡住他的视线和脚步,「不方便。」听人说,太子的为人虽好,但太子对办事不力之人的惩罚,可不会也是那么善良。

  铁勒缓缓挪回眸子,锐眸在她的脸上游移了一会,不过多久,便将她唇边那抹僵笑给推出个结论来。

  「太子交代你提防著我?」被困在太极宫的卧桑,为防他不守诺,必定是已在恋姬的周遭撒下保护网了。

  明人不说暗话,够爽快。她笑了笑,索性也大方承认。

  「对。」在这种像要把人刺穿的眼神下,说谎这个工程难度太高了,识实务为宜。

  他扯扯嘴角,「出去。」

  她暗怒地眯著眼,「我有别的选择吗?」又是命令?他们这些皇子以为她是任他们使唤的吗?

  「没有。」铁勒不由分说地朝外弹弹指,跟著他一道来的冷天色,立刻把身子挤进门缝里。

  「郡主。」冷天色优雅地朝她行了个礼,扬起一掌殷勤地请她让出房内之位。

  「她还病著,别吓著她。」在因不愿走,所以被等得不耐烦的冷天色下怎么礼貌地拎起请出去时,沁悠不忘对他叮咛。

  他们一走,铁勒随即关上门扉,放轻了脚步,一步步踱至里头的内房,来到床边,轻巧地揭开曳地的纱帘,低首看向床榻上正熟睡的人儿。

  从最初的顽强抗拒,杂沓扰嚷不安,到正视自己的心声,两年来,他将她想遍了千百回,但再怎么想像,也抵不过这一刻的真实。

  烛光下的她,依旧是两年前他离开时的模样,不同的是,他再也无法将她视为妹子,也因此,他再找不到她以往在他心底的模样,她成了一个掠夺他所有目光的美丽女子,让他心动,也让他急切地渴望能拥有。

  她是他珍视的瑰宝,在这座冰冷的皇城里,她是他唯一拥有过的眷恋,他曾因她而短暂地停止了流浪,在她这块提供他栖息的土地上,他尝到了温情的滋味,她的出现,使得他孤独的心灵得到了慰藉,脆弱的灵魂,也终获得了释放,随著她日渐在他的心底扎根,他总算明白了,在与权势利欲交战之外,他还是能够拥有什么的,他并不是非得永远孤单。

  然而卧桑的不允许,与处心积虑的防范,他当然明白是为了什么,也一度让他裹足不前。他知道,他若是不顾一切,所将要面对的恐怕下只是流言蜚语,道德的枷锁,他得一辈子都扛在肩头上,但他不怕别人将会怎么想、怎么看,也不怕史笔如剑、伦常如刺,自他有记忆以来,他的生命中,总有著不允许与遵从,他总可以,不听任何人的命令,依循著自己的心意,做自己真正的主人一回。

  伸手轻轻拨开她覆在颊上的一缯发,铁勒的指尖如羽絮般悄悄滑过她的眼睫,他记得,在这双眼睫下,曾经盛载著她的惊惶,和看穿後的不知所措。那夜她离去时,他很想拉住她,在她耳边告诉她,她毋需惧怕,他还是和以往一样。

  他没有变,疼惜她的心情丝毫无减,甚至对她还多了一份恋慕,他只是变得贪心了一点,只是想再多拥有她一些,单纯的兄妹关系已不能再满足他,他甚想拉近他们之间总会被隔开的距离,让她只属於他一人,不会有人来与他瓜分她给予的感情,而他则可以永恒地保有她,为她停留。

  冰冷的唇上匆地一暖,源源暖意自互触的唇间漫开了来,睡意浓重的恋姬迷茫地张开眼,混沌的眸心犹不能凝聚视线,在终於能看清时,睡意消散无踪,她惊诧地倒抽口气。

  铁勒?

  「不要怕我。」铁勒在她的眸子里盛满恐惧,起身拚命往床角里缩时,心疼地朝她伸出手。

  恋姬避开它,在他坐上床榻时忙不迭地想从另一旁下榻,过於激烈的动作,使得她有一刻的昏眩,看出她不适的铁勒飞快地一掌环上她的腰肢,稍一使劲,便将她带至怀里安坐著。

  「二哥?」她不确定地唤,侧著脸倚在他的肩上,按著他胸口想推开他的掌心,却使不上什么力气。

  「别怕,没事的。」他温柔地拍抚著她的背脊,就像是在哄个梦悸醒来的孩子一样。

  他低沉的嗓音,此刻听来,深具稳定心神的作用,恋姬的心跳舒缓了些,等待了许久,他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这让她忍下住卸下心防,逐渐在他怀里放松了身子。

  在他节奏有致的拍抚下,她很想告诉自己,或许这一切都只是梦,她并没有醒来,他们也都和以前一样,在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只要她在他的怀中闭上眼,她便是安全的。

  窗外虫鸣凄切,繁声阵阵,仿佛所有蜷缩在土里以避冬寒的小生物,都在这清香的春夜里提早破土而出,攀上草叶枝头嘹亮高唱。

  她静静聆听著,感觉自己莫不也是其中的一员?某种放肆的情愫,正不安於室地,自心头深处爬窜出来,眼看羽翼将成,她再怎么掩饰压抑,也无法将它压回心土里去,谁也束手无策。

  在这苦无对策,下知该怎么收拾这一江下该有的春水的刹那间,她听见另一个自己在她的耳畔低语……

  你不贪、不想吗?反正他早已看出来,再伪装也改变不了什么,何不就顺遂一下自己的心意?不若片刻而已,不会有大碍的,沉醉一下又何妨?

  恋姬闭上眼,很想就这般沉沦下去,让这一刻暂停,让她可以藉机偷个在午夜梦回时分偷偷辗想的记忆,就算这只是梦,梦景就如烟花的生命那般短促,那也别让她太快醒来,她还不想离开。

 

  「跟我去北狄。」铁勒缓缓收紧了怀抱拥紧她,暗自下定了决心。

  神智被他的体温蒸腾得慵懒模糊,他带著磁性的低嗓,勾引出她无限的想像。

  就照他的话,携手一起离开这座令她觉得窒息的京兆吧,没有旁人,就他们两个,反正除了他外,她在京中也没什么人可惦可恋,不如就放下眼前的一切与他一块到遥远的北方吧,找个无人认得他们的地方落脚,改名、换姓、隐蔽身分,瞒住天下人也瞒住他们自己,他们会是一对寻常男女,再不会有阅尽天涯的离别之苦,不会有想念的等待,下必再欺人欺己,也没有血缘关系……

  血缘!

  恋姬蓦地睁大了水眸,所有的迷情像是倏然退潮的海浪,一下子消逝得老远,只留下不容得改变的血淋现实。

  无限悲戚重新占据她的心房,血缘这两字,就像一道烧红的烙印,深深烙进他们两人之间,她明白,再怎么圆谎也是徒劳,今日,她或许还可以眶骗自己,但明日呢?还有数不尽的黎明呢?这个谎言,无论她走到哪都会跟著她不放,难道她每一日都要活在欺骗自己的生活里?他可以勇敢,但她却下能忘记自己的身分。

  她的心都凉了。

  「跟我走。」迟迟得不到她应允的铁勒,有些心急地抬起她的下颔。

  「不行,二哥……」她不断摇首,才想对不清醒的他晓以大义,但他坚定的眼眸,却让她把到嘴的话全都收回去。

  他已经决定了……她再怎么说也是枉然,她本以为,只要她一如以往地向他求援,他便会伸出双手将她自困境里解救出来,可是这回他非但不帮她,反想拉著她一起陷下去,他根本就不顾忌,也无意为他人著想,他才不管会因此而发生什么。

  将她眼中的干愁万绪皆看进眼底的铁勒,黑眸微微一闪,他抬起双手捧著她的面颊,在她还不明白时,侧首吻上她的唇,什么也不想。

  恋姬张大了水眸怔在原地,唇上蝶印般的吻触让她无法回神,他小心地啄吻著,诱哄似地在唇上徘徊,令她不自觉地闭上眼,那燎原的甜蜜感抽空了她的思绪,他在她颊上的大掌缓慢地挪移至她的背後,缓缓将她压按向他,感觉他的吻逐渐加深了力道时,她的气息霎时急促了起来。

  她摇首想制止,但他以一掌固定在她的脑後,落在他胸前的一双小手,不住地推撼著他。

  「二哥!」用尽所有力气,她猛然推开他大叫。

  遭她推开的铁勒,胸口急速地起伏著,定定凝视著颤抖不止的她许久後,他用力撇过头去,坐在床畔将两手埋进发里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

  他拚命忍抑的模样,看得恋姬有些下忍,忍不住移动身子想朝他伸出手。

  「别过来。」他嘶哑地开口,极力想压下心头源源不断涌上的那股冲动。

  恋姬随即将伸出去的掌指紧握成拳,她别过脸,在这进退不得的片刻,既怕会伤了他的心,又怕她会伤了自己。

  喘息稍定後,铁勒站直了身子回过头来,清楚明确地说出他的决心。

  「我不会改变心意,我等你点头。」太急躁只会吓著了她,他会等也愿等,他相信,她的心意也是和他一样的。

  恋姬倏然抬起螓首,惶然迎上他的眼。

  他不会放弃,不管有什么阻晓在他们之间,他也不会放弃她!但他,怎么可以……

  她不知该有什么反应、该说什么话才是对的,不开口,怕他错认为默许,若是开口应允或拒绝,那又皆是欺己。

  隐隐地,额际有些烫热,她仿佛已经可以预见,在未来等待著她的,除了他以外,还有片看不见底的黑暗,是片在她遭人推落後,不管她坠落得再久、跌得再深,她的足尖也无法抵地的无尽深渊。

  「我等你。」等不到她开口,铁勒再次向她重申。

  恋姬失去力气地倚著床栏,颓然地望著被他掩上的门扉,耳边还残留著他的话语。

  几不可闻的抽泣声自她的口鼻间逸出,她掩著脸庞,下知这泪是为了谁而落下。是为自己、为他?或者,是为他们?

  谁来告诉她,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 * *

  「刺王又来了。」受不了一室凝重气氛的沁悠,出声打破这片恋姬刻意制造出来的沉默。

  她受够了,打从那天铁勒来过後,她就一直陪恋姬躲人和过这种无声的酷刑,但这种日子真的不能再过下去了,铁勒的耐心多得可以天天造访,而恋姬又似乎是有办法沉默到地老天荒,那她这个无辜的第三者怎么办?她可没有他们俩永远也磨下完的耐性,她绝对有必要自救一下。

  坐在椅上刺绣的恋姬,在听了她的话後怔了怔,手中的金针不慎扎进指腹里,转眼间,朵朵嫣红为她手中的绣巾染上了另一种颜色。

  「他人呢?」一颗心紧紧揪悬著的恋姬,问得有些急,也有些害怕。

  「我娘赶走了。」她吐吐舌,拉开恋姬用来掩饰伤口的绣巾,然後对著淌血的伤口皱眉。

  「别……」在她想压住伤口止血时,恋姬飞快地抽回指尖,将小手藏至背後拒绝让她碰触。

  她一头雾水,「恋姬?」

  恋姬的眼眸不自在地流转,怎么也不想让他人碰触到那根手指,只因为,它曾与铁勒的唇短暂地接触过。

  身为旁观者的沁悠忍不住叹口气,拉了张椅子至她的面前坐下後,打算与她打开天窗说亮话,也省得她这般折磨自己。

  「你还要躲吗?」她将那只躲藏的小手拉出来,并用绣巾覆上压住止血。「这样躲他,真有用吗?」无论她再怎么躲,她顶多也只是把铁勒隔在门外而已,住在她心底的那个铁勒,她根本就赶不走。

  听著她似明非明,又像始终都在一旁袖手旁观的话语,恋姬转想了半晌,脸色变得苍白。

  「你早看出来了?」怪不得以往沁悠老爱说些试探性的话,也在铁勒回来後不要她去见铁勒。

  被点破的沁悠搔著发,「自铁勒头一回来到府中见你,并愿为你留下时,我就有预感了。」只是有预感并不算什么,她还远远不及那个可以去当半仙的卧桑。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只是一味地对她说著试探性的话有什么用?既然是知情,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阻止她?

  「我试过。」沁悠无奈地摊著两掌,「只是当时我并没有说得很清楚,因为那时的我也不敢太肯定,当然更没料到它会在日後成真。」

  也对,就连她自己也没料到,沁悠这个旁人又怎会知道?这错是她自己找的,她想责怪沁悠什么?

  「你打算怎么办?」卡在这个进退两难的局面上,她很怀疑恋姬该怎么全身而退。

  恋姬痛苦地环紧自己,「我和他是兄妹。」

  沁悠责怪地睨著她,「既然知道这一点,你当初就不该太过亲近他、太在乎他,即使是兄妹,你们的感情也未免太好了些。」

  「那时我只当他是个哥哥……」她怎会知道,依赖,是会引人掉入陷阱里的。

  「那时?」脑中警钟当当作响,沁悠当下十万火急地拉起了警报,「那现在呢?」

  现在?她泛红了眼眶,自私的泪淌下她的面颊。

  她当他是个男人,或许从很久以前起,她就不再当他是名兄长了。

  「恋姬,他是你哥哥。」沁悠深吸了口气,两手紧握住她的肩头,一字一字地告诉她。

  她虚弱地闭上眼,「我知道。」

  「你不知道。」沁悠用力地摇撼著她,「听我的,把它当成一场错觉,你们从没有开始过,接下来也不会有将来,明白吗?」

  苦涩的笑意泛在她唇边,「真能这么简单吗?」若是真能如此,她何需忧、何需愁?何需坐困愁城无法脱身?

  「恋姬?」沁悠担心地看著她含泪的眼眸。

  恋姬倾身靠在她的肩上,姿态像是想捉住一根浮木,又像是想获得片刻的喘息。

  旁人不懂,为了保护自己,铁勒故而待人疏离冷漠,他不易爱人,一旦爱上了,便是倾心倾意。这回,他是动用了十分的力气来下决心的,要他放下,那么,他得再花同样的力气,一直以来,他所能得到的东西很少,故而能够抓住什么,他就紧握不放手,要他放弃,他不会许的。

  而她,也不知自己是否放得下。

  近来,就连作梦,梦里都有著他的痕迹。铁勒不需费心哄诱她什么,也不必揭示他想爱的那份欲望,只要他那般看著他,只要她也和他一样,那么她就只能日复一日地处於摇摆中,连她也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想放开他,想得到他,却又害怕承担背德这个罪名,想放弃他,她又心恋不舍。

  不能的,她不能再如此下去,她必须求援,再不开口,她怕会来不及。

  「帮我。」她紧捉住沁悠,十指深深陷入她的手臂里。

  沁悠细细的柳眉打了几圈结。

  「怎么帮?」他们两人的事,只怕外人就算再怎么使劲,恐怕也收效不大。

  「我不知道,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能走一步就是一步,再枯站在原地,铁勒会追上来的,

  「回太极宫去吧,有太子在,太子定能帮你的。」沁悠安慰地拍著她的掌心,最先想到的办法就是这一条。

  恋姬却向她摇首,「他帮不了我什么。」铁勒的心意若是定了,卧桑又能奈他如何?更何况如今铁勒大权在握,於公於私,只怕卧桑也要让他几分。

  手臂有些疼,沁悠低首看著她泛白的纤指,试著估量她愿舍的决心有多少,和她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多少。

  「我有一个人选。」反覆地深思过後,沁悠虽觉得这个主意不好,但或许可以一解燃眉之急,弄得好的话,说不定恋姬也会有个好归宿。

  「什么人选?」她忙抬起头来,眼中绽出一线希望。

  「庞云。」

  恋姬下解地挑高黛眉。这个下曾听过的陌生人名,能帮她什么?

  「太子侍读。长年跟在太子身边,他知道你不少事。」沁悠慢条斯理地进一步详解,「他对你有意。」恋姬就是太少与外人接触,也总是不给别人机会,所以在她心中才会只有一个铁勒而已,只要有人能够取代铁勒的位置,或许她就不会为难了。

  恋姬听明白了,但灰心的失望也覆上了她的玉容。

  虽然这是个慌不择路的愚昧作法,不过眼前,似乎也无别的路可捡了,可是这么做,岂不是教她从一个泥淖里爬出来,再掉入另一个泥淖里?如此抽刀断水,到後来,恐怕将会是徒劳。

  而且,铁勒若是知道了,他会如何?他会不会因此而受伤?会不会把他自己封闭起来?万一,铁勒就这样成全她又该怎么办?

  她怔了怔。成全她……这不是很好吗?她为什么要感到害怕?

  「选择权在你。」沁悠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否妥当。「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铁勒不是个容易死心的人,因此,在你作任何决定前,最好是考虑清楚。」这个法子的坏处是,要是铁勒执意和庞云抢的话,那么後果就很难收拾了。

  「帮我去跟大哥说一声。」赶在自己想得更多而反悔前,她不给自己机会地开口。

  沁悠诧愕地看向她,「你当真?」虽然提议的人是自己,但她真的确定吗?

  是真是假,重要吗?

  不是所有的事,都得抽丝剥茧地将它摊开来看的,因为查得太仔细、看得太清楚,只会看见一颗颗布满伤痕的心,因此,不要去问真与不真,该藏著的,还是让它藏著吧。

  恋姬动作缓慢地旋过身,抬眼望向窗外,春阳正灿,照在绚烂如锦的花海上,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去跟大哥说吧。」
这不但没救她,反而把她想躲远的铁勒,拉得更近。

  在事前,恋姬并没料到这事会有阻力,当沁悠找上太子转达请托时,太子并没有因庞云是自己的人就大力促成,相反的,卧桑是竭力的反对,但她置若罔闻,转而请沁悠找上皇后娘娘,有了皇后的从中牵线後,这阵子来,她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皇后娘娘的庇护下,住进凤藻宫的她,没再见过铁勒,也许是向来与西内娘娘不合的母后刻意限制凤藻宫的出入,使得铁勒无法得门而入,也可能是铁勒想给她一段思考期,不想逼得她太紧……真实的情形她无心去探究,因为在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不断想与她拉近彼此之间关系的庞云。

  庞云他,可能是长年处在卧桑身边的缘故,因此在心思神韵方面都有点像卧桑,在见到庞云的第一眼时,她见到了他眼中明亮的光与热,这是她不曾在铁勒身上见过的,风采翩翩的他,像是怕她被吓著了般,将恋慕小心地放在笑容里、举止之间,她可以明确地感觉到,他确实是对她有心有意,但他无比的温柔,却也勾起她的想念之情,她记得,在很久以前,铁勒也是这样待她的。

  与庞云相处久了,她总忍不住会想去比较他与铁勒,想藉此说服自己,世上不只是铁勒一人而已,因此,在庞云眨眼、说话、看向她的眼神,她都下意识地将他与铁勒重叠,直到後来,她赫然发现她并不是在说服自己,她是在他的身上寻找铁勒的身影。

  在凤藻宫里找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在园子里找到人的舒河,出声对那个坐在椅上对著园子发呆的恋姬轻唤。

  「小妹。」站在她身旁这么久也没发现,小脸上的神色又凝重复杂的,她是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

  「四哥?」恋姬眨眨眼,在刺眼的光线遭人遮去後,才看清来者的面容。

  「你在等人?」舒河边间边走至她的身旁坐下,摆出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後,和她一块晒起暖阳来。

  「嗯。」她有些纳闷地看著他的动作,也很好奇他怎会来凤藻宫。

  「等庞云吗?」被暖阳晒得嘴角都舒服地勾起来的舒河,漫不经心地问。

  「你怎么知道?」恋姬警觉地转首,看向他那一双听说总是能轻易看穿一个人的眼眸。

  「为了南内的事,近来我去过几趟太极宫。」舒河将四处漫游的眸子移至她的身上,「会来找你,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说。」要不是近来卧桑的脸色太难看,他也不会去打听这件事,而要不是看在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子的份上,他也不会在知情後特意来找她。

  「什么话?」

  「小妹。」他语重心长地开口,「不要勉强你自己。」听说皇后对她和庞云的事乐见其成,可是他在她脸上,却找不到半分同样的欣喜。

  「我没有勉强。」恋姬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眼,不想承认她正在做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舒河叹口气,「欺骗自己,并不会让自己变得更安全,反倒是会为难了自己。」一个口是心非的律滔就已经够让他头痛了,这个小妹怎么也染上了这种恶习?

  「我进里头去等庞云。」她不想再听下去,也不想被看穿太多,自椅上站起後就想走回宫内。

  舒河一把拉住她,并在她回头时措手不及地问。

  「你爱二哥吗?」他只是猜测而已,因为近来的铁勒实在是古怪得可以,而她突然与铁勒避不见面却和庞云走得近,则更是启人疑窦,任谁都知道,自小到大她除了铁勒外,从不曾亲近过其他男子。

  恋姬震愕了半晌,紧抿著唇瓣想要拨开他的手掌,而发现自己的臆测属实的舒河,蓦地松手放开她,靠回椅上不断摇首叹息。

  「四哥?」为了他与他人截然不同的反应,与他眼中的那份怜悯,她忍不住走回他的面前,弯下身来想把他看仔细。

  「你怎也这么傻……」感同身受的舒河一手抚著额,口中压抑的低喃若是不仔细听,恐就会被忽略掉。

  他并不想责怪她什么,她所不想坦白的、说不出口的,他都懂,如果他站在亲人的立场上,他会希望她早日抽身开来,忘了铁勒也别拿庞云当成逃躲的盾牌,但如果是站在同情的立场上,他会选择什么都不做,就这样静看这件情事将会如何发展。可是以上两者做与不做都不妥,目前他唯一所能为她做的就是,提醒她别让自己在日後後悔。

  隐隐约约地,恋姬也察觉到舒河能将她看穿的原因,在意外之余,她并不想揭穿他闭口不谈的心事,她不想也看他和她一样的欲语无言。

  「四哥,你没事吧?」她在他抹抹脸站趄身後担心地问。

  「没事。」他轻抚著她的发,以过来人的身分叮咛她,「虽然这事并无我置喙的余地,但我还是得告诉你,在你作任何决定前,三思。」

  她从来没把舒河的背影看得像此刻这么清楚。

  每看他往前走一步,她就觉得他脚下的路途,很可能将会是她未来也会步上的旅程,可是看他走得那么缓慢辛苦,哽涩的低喃也还徘徊在她的耳际,她的心便凉了半截,更没有勇气像他这般无畏。

  「十公主?」

  恋姬猛然回神,发现她一直在等的大忙人终於摆脱公务来赴约了。

  「太子今日很忙?」瞧他额上附著汗珠,还气喘吁吁地,想必是急急忙忙赶来的。

  「也不是,是皇后娘娘有事找我。」庞云弯下身子缓缓靠近她,神秘的眼里藏著笑。

  「母后?」她顿时有些不安,「你们谈了些什么?」不知怎地,她有著自作孽的害怕,舒河给的叮咛也依依在她耳畔回响。

  「婚事。」纯然愉悦的笑容出现在庞云脸上,「娘娘愿促成这段良缘。」

  她眨著水眸,一时没听懂,「良缘?」

  「嫁我吧。」庞云执起她的柔荑,语气真切地向她低喃。

  恋姬静望著他诚挚的俊容。嫁他?她没想过这么远,她只是,逃到他身边来而已。

  「我不爱你。」她不想说谎,也觉得说了只是毫无意义。

  庞云有些受伤,飞快地扯开嘴角笑了笑藉以掩饰。

  「我知道。」她一直就是这么冷淡,就连个笑容也不曾给过他,待在她的身旁,他能察觉到,她只有人在这,她的心却在不知名的远方。

  捕捉到他的失落,恋姬想开口对他说些什么好安慰他,但未及出声,庞云已比她快了一步。

  「给我时间,有一天,你会爱上我的。」他相信,只要给他机会,总有天她会倾心於他,他定能让她忘了在她心上另占有一席之地的那个人。

  「哪一天?」她也很想知道,究竟要到何时,她才会将铁勒逐出心房外。

  「我不知道,但我会等。」他信誓旦旦。

  又是一个说要等待她的男人,在脱口说出这句话时,他们可有想过等待的期限在哪里?这会不会只是一时的兴起,或是为了加强让他人信服的语气而已?他们会不会等著等著,在苦等不至时,就忘了说所过的诺言?铁勒他,会不会真的等她?

  她很想去证明铁勒的话是否属实,更想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可是她不能试探他,他是个不能逗不能试的人,因为那就像是玩火一样,她若是试了,那么总有天她会烧伤

  是林间的飞鸟们偷窥了她的心虚吗?她匆地觉得在这片园子里有著另一道视线正看著她,她不动声色地在园子里寻找,半晌,暗暗地将拳心握紧。

  思人人至,在葱郁的翠林间,那道锐利的视线来源,是铁勒,凝望著她的那双眼眸,是猎人的眼,那眸中表露无遗,企图将她捕获的意图,令她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再不逃,就没机会了,他是势在必得的,而她这个被盯紧的猎物,再不快点拔腿奔逃,就将被他手到擒来,而往後,她将会过著不断问著自己该爱与不该爱的日子,任由道德与他将她日覆一日地鞭笞。

  她将目光转回庞云那张期待的脸庞上。

  答应他吧,答应他,反正她已是动弹不得了,何不就拉住这条求生的线绳?或许这对庞云并不公平,可是她可以花了那么长的时间爱上铁勒,她为何不能也给庞云时间让她爱上他?铁勒有柔情,庞云也有,重要的是,庞云的爱是被允许的,在他的身上,他不会有枷锁也不会为她带来愧疚,只要她咬牙横心一搏,那么一切是非就将罡风尽靖,再不会有这些丝丝扰扰的风月情愫,再不会有想压抑又想得到的贪念,铁勒他,原本就不是她所能要的。

 

  「好。」不顾舒河的警告,她一口气答应下来。

  「什么?」庞云错愕地张大眼。

  「我答应你。」恋姬定定地重复,在说时,像把心割裂般地疼痛,即使一切只为负气、只为求解脱,但若不如此,无论是她或是铁勒,都将永无宁日。

  「你……真的愿嫁我?」轰然狂喜的他简直不敢置信,作梦也没想到她竟肯亲口答允。

  「你若不愿,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两眼刻意转至铁勒那个方向後,她显得面无表情。

  「我立刻去把这事告诉皇后!」

  「庞云。」她叫住他,下让自己有机会反悔,「我希望婚事愈快愈好。」

  知道她是刻意说给他听的铁勒,在庞云两脚一走,便迫不及待地冲至她的面前。

  「你爱他?」他紧握住她的两肩,指控地凝视著她,企图证明这只是她的谎言。

  铁勒混合著痛苦与愤怒的眼眸,似锐刺般,一下又一下地刺痛著她的心,紧窒的胸腔让她几乎就快窒息了。

  「回答我。」感觉她的挣动,铁勒牢牢地将她抱在胸前,腾出一手支起她的下颔不让她回避。

  「我会爱他——」

  话语还悬凝在口中,铁勒蓦然覆下的面容却截断了她的气息,在他的唇沾上她的唇瓣那一刻,恋姬奋力推开他,狠狠地在他颊上打了他一记,踉踉跄跄地退离他数步之遥,防卫性地瞅著他喘气。

  铁勒震惊地看著她,仿佛被打散的,是一场已经成形却还未来得及实现的梦境,经过风儿一吹後,已在他们面前消蚀散尽。

  「不能的,这是不对的……」恋姬不断地摇首,频频往後退,握著犹麻烫发疼的掌心,她极力想忍住喉间泛滥的哽咽。

  「我不在乎。」炯挚的黑眸像两团灼灼的暗火,焚蔓著他的身心,也蔓延至她那一端。

  「可是我在乎。」那是背德、是乱伦,他可知别人会怎么看他们、怎么耳语?他辛苦建立的北狄大业可能将因此付诸东流,他好不容易才能得到些什么,她万不能任由他自毁前程。

  「恋姬……」

  她一字一句地道:「我们是兄妹。」她已经习於将这句话说出口了,这句话像个诅咒,但也唯有这句话,她才能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在这时软弱。

  铁勒微眯著黑眸,像要刺进她眼里似的,「你真有当我是个兄长过吗?」

  恋姬暗自倒吸口凉气。他看出来了?

  他的这句话,几乎将她心底暗藏的畸恋打现出原形,无比的心慌,让她急忙想要躲藏,但在此刻,她不敢妄动身子半分,甚至连挪挪眼瞳也不敢,她怕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她就藏下住了。

  两人对峙之间,在她犹疑不定的水眸里,铁勒得到了一半肯定、一半看不穿的答案,这让他顿时兴起一股勇气。

  「给我机会。」铁勒快步地走向她。

  「不……」她脚下的步子退得更快更急,在他追上来时,转身以两手用力抵住他的胸膛。

  气息激越的他,忿忿地,难掩心中的不平,「你能给庞云机会,为何不能也给我?」

  「因为你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她凄切地大喊,近乎於恨的无限心酸,凝冻住铁勒的脚步,

  他低哑地问:「就因如此,你选他?」这些日子的等待,他所等到的,不是愿或不愿,而是不能够?

  她喘息不定,「忘了我吧,就当我……从不曾出现过。」握不住的,那就放开吧,别再依恋不舍,他们都必须放下,半点不留。

  眼中眸光一闪,铁勒执著的脚步又再朝她走来,眼看著他在她软弱下来时再度重振旗鼓,更怕他会执意与庞云竞争,她只好再逼自己狠下心。

  她深吸口气,咬牙硬吐,「你没有半分胜算的,在我身上,你永远只能当个输家!」

  说得那么掷地有声、激切笃定,连她自己都几乎相信了。可是她一定不知道,背叛了自己,投身至赌局里并在身上下了这么重的注的她,身子抖颤得那么厉害,秋叶也不过如此,被她紧握的拳心,太过使劲而拧得毫无血色,而这些看在铁勒眼里,皆是为断而断的勉强,在在地显示出,她的心伤,并不亚於他。

  他不想再让她逼自己太深,但又想为自己求得一个机会,进退两难间,他看见她的眼底泛起迷蒙的泪光,这让他失去了所有去说服她的勇气。

  他在伤害她?

  不,他从下想伤她的,他只是想……

  「你是我的哥哥,你是我的……」恋姬低声地轻喃,彷佛再找不到其他字句可阻止他,只能一味地重复。

  铁勒沉痛地闭上眼,不愿再伤她地大步转身离去。他的脚步方才跨出,她藏不住的泪也终於落下。

  落花零落如许,春日将尽的园子里,嫣红满径,无声的泪珠就像离了枝片片坠落的花儿,点点沾湿了她的衣裳,恋姬仰起螓首,渴盼地仰望无垠的海蓝穹苍。

  带她走吧,带她离开这纠结难解的情网,这样,谁都不会伤心,也不会再有人落泪。

  神啊……若祢真的存在。

  * * *

  接到冷天色紧急求援的卧桑,抛下了堆积如山的国务,事前没知会任何人地来到西内大明宫,在前往紫宸殿的路上,处处可见愁容惨色的宫人们躲在角落里,这让他脚下的步子不禁再加快了些。

  「他人呢?」匆忙赶至紫宸殿里,在空无一人的寂静殿内,唯二个留下来的人,就是枯坐在寝殿门口的冷天色。

  脸色灰败的冷天色已经对铁勒投降了,疲惫地站起身朝卧桑行完礼後,伸手指向里头的寝殿。

  「王爷将自己关在里头。」打从铁勒在朝上听了圣上所赐的圣谕,将十公主赐婚於庞云後,这三日来,除了不怕死的他以外,整座大明宫的人没人敢靠近紫宸殿一步?连西内娘娘也都避难到南内娘娘的思沁宫去了。

  卧桑听了深吁口气,随後直接走至已经深锁了三个日夜的门扉前,对门上的门锁试了又试,但遭铁勒反锁的门扉却是怎么也打不开。

  他伸手拍打著门扉,「铁勒!」

  拍击的声响,一声声回荡在阴暗的寝殿里,交握著十指坐在远处的铁勒,在听见卧桑的呼喊後,微微抬起了眼眸,目光一瞬也不瞬地望著频频震动的门扉。

  圣上已下旨了,卧桑还来做什么?现在的他,谁都下想见,他只想为自己找条生路。

  打过天下,血浴征衣多年,他从不知要想走入穷途,竟是如此容易,她甚至,不给他求得背水一战的机会。

  倘若,她总有天会离开的,那么在一开始时就别让他拥有过、别让他有过希望,就让他继续是个什么也没有、也无动於哀的刺王,从不知人间喜乐、不知温柔,不要在他知晓了为一个人付出是这般温馨後,又要他全盘拔起走开,他并下是外人所以为那么无敌的,他也会心痛,也会受伤的。

  站在外头心急如焚的卧桑,使劲拍打门扉许久,所有囤积起的耐性,在寝殿里头迟迟没有回应後宣告用罄。

  「撞开它。」再不想想办法,只怕他好不容易才拉出来的铁勒又要缩回去了。

  冷天色为难地挂了张大黑脸,「可是王爷他……」要是惹恼了铁勒怎么办?他现在可是搬出了治军时六亲不认的那一套啊。

  卧桑厉瞪他一眼,「有我在你怕什么?撞开它!」

  「是。」不得不从命,又因大夥都逃光了而找不到人手撞门,万般倒楣的冷天色,只好硬著头皮去撞开那扇门。

  轰然一声巨响後,一片黑暗在紧闭的殿内被释放出来,低沉沙哑的音律,也同时在寂然的寝殿内响起。

  「出去。」

  「把门关上出去。」卧桑跨步入内,在冷天色跟上来时对他吩咐,然後转身把殿内紧闭的窗扇打开。

  铁勒直瞪向他,「我说的是你。」

  「你闹够了没有?」难得发火的卧桑朝他大喝,恼怒地把殿内烛火一一点上。

  「谁说我闹?」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这个罪魁祸首。

  本还想数落他几句的卧桑,在点亮了烛火後回身过来,不意却被他辽拓疲惫的模样吓了一跳。

  他吃惊地抽口气,「老二……」他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是你怂恿庞云的?」铁勒自椅中直起上身,掩不住的愤懑自他口中一字字进出。

  「不是,是庞云自己有心。」遭迁怒的卧桑没好气,「去说成这件婚事的也不是我,是我母后,这事我压根就没插手过。」

  他狠目微眯,「你该插手的。」该出手时不出手,到头来还让恋姬去嫁个她不爱的人,眼睁睁的看恋姬铸下大错却不阻止,他是怎么当兄长的?

  「你要我怎么告诉小妹?」卧桑的怒气再度被他挑起,「说我不希望她嫁给你以外的男人?还是说我赞同她与你来段不容於世的乱伦畸恋?」

  「至少别让她勉强自己!」恋姬可以不接受他,但她怎可以强迫自己嫁给不爱的人?如此一来,她怎会有幸福可言?

  「这是她自愿的!」恋姬执意要嫁,母后又在一旁使力,他能做什么?他找不到半点不能让恋姬嫁庞云的理由。

  铁勒愤声驳斥,「她不是!」

  空旷的寝殿内,震扬的余韵袅袅,他们俩喘息地互视著彼此,僵持不下之际,谁也不愿放过谁,谁都……不想承认,这时的他们其实都是束手无策。

  卧桑首先打破僵局,试著沉淀下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叹口气,「记得吗?是你说过,你当她是妹子的。」为什么他不能回到当年那样呢?若是他对恋姬的感情一如以往,今日也不会扯出这些事来。

  「你不也说过人是会变的?」

  卧桑伸手搭上他的肩,「我希望你能明白,当年我会阻止你,不是想阻止你得所爱,我想阻止的,是你为她所伤。」无论铁勒有多疼多爱恋姬,她终究都是妹子,他不想看铁勒一步步走上那条伤己的路。

  「别碰我。」有如困兽的他避开卧桑的碰触,对於这些事後话一句也听不下。

  卧桑不死心地把他拉回来,「小妹和你的不同之处,就在於你可以毫不顾忌,但她却被困在兄妹的身分下,不似你什么都抛得开,这样的你们,不会有将来的。」

  「都是你……」双目含恨的铁勒,紧握住颤动的双拳,「当年你若是不把她托给我,我们也不会有今日!」

  卧桑微微一怔,没想到他把责任都推开,但他并不想推卸,他只是觉得心酸让他的喉际紧得发疼,他不知该怎么告诉铁勒,他有多歉疚。

  当年他会那么做,只是单纯地不想见铁勒总是那么孤单,也怕铁勒太过寂寞将会永拒於人,对於这个无论做了多少,却总是得不到回报的傻弟弟,他有著说不出口的怜惜,但惧於父皇,他能为铁勒所做的又不多,他多么希望,能有个人走进铁勒的世界里将他带出来,让他真心地笑一回,没想到,这份善意却害了他。

  「让我弥过。」现在卧桑只希望这句话不会说得太迟。

  铁勒紧咬著牙,「你怎么弥过?」让他得了心又失了心,卧桑拿什么来偿也偿不清。

  「我……」卧桑也不知该怎办才好。

  他突地站起身,跨步就想朝殿门走去。

  「我去对她说清楚。」与其就这样失去恋姬,还不如让他去吐实,把那些阻碍都去除,他再也不想多忍受一分。

  「你要对她说什么?」悚然而惊的卧桑忙追至他的身後拖住他。「不许你说出去!」

  「走开!」身为武人的他,轻松地就将卧桑甩脱得老远。

  「净顾著成全你自己,你有没有想到你身後的人?」无法拦下他的卧桑,站在原地气急败坏地大嚷。

  铁勒猝不及防地旋过身来,暴戾地、狠狠地一掌擒握住他的咽喉,甚想将他所有阻止的话语全都阻绝,临危不乱的卧桑,只是淡淡地看著他的眼眸。

  「老二,别那么自私。」他恳切地请求。

  强忍著不甘的铁勒,气息起伏不定地用力甩开手,无处可发泄地一拳击向殿内的梁柱。

  卧桑不语地看著他留在柱上的拳印,庆幸地深吁了口气。

  铁勒明白的,他只是一时过於愤怒而蒙蔽了理智,身为皇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皇弟的心有多柔软,也太过为他人设想,他不会只为自己而断不顾位在他身後的那些人的。只是,无论是何时何地,每回见到铁勒,总是见他苦苦压抑著,到底他要到何时才能自在地敞开心扉,定出阴影去做自己?

  「你回铁骑大营吧。」见他气息逐渐孱缓了,卧桑把握时机地道出今日的来意。「我已自东内拨了一笔钱筹措铁骑大军所需的粮草,这笔粮草,足够你安稳的在北狄待上三、四年。」

  铁勒猛然转首看向他,不敢相信他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再次这么做。

  「别再留下来受苦了。」为免他又误会,卧桑这回把话说得很清楚。「相信我,这次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你。」圣谕已下,就算铁勒反对,这件婚事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不如就让他走开不见不闻,也好过留下来再受一次伤。

  为了他?真要为他,为何不把恋姬留下?他沉默地凝视著卧桑,不点头同意也下摇首反对,就只是这么看著这个既是伤他又想保护他的兄长。

  「老二,你还是可以全身而退的。」见他没有反应,卧桑不禁有些急,就怕他想要继续在京中待下去,也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这教他怎么走得开?怎么全身而退?只有人回了北狄心却葬在这里,往後他要过著什么样的生活?这三日来,他把所有的退路全都想过了,可他所得到的,只是无,没有恋姬,他走到哪都是绝路。

  铁勒动作徐缓地向他摇首,在今日,总算是看清了这一切。

  「是不是只要是我想要的,就不被允许得到?」他喃喃茫问。

  「你想要什么?」头一回听到他有想要的东西,卧桑赶忙竖耳聆听。

  「恋姬。」

  他为难地皱著眉,「许别的心愿吧,不管你要的是什么,为兄的定会为你做到。」

  他知道,铁勒得到的太少了,他也一心想要弥补这个缺憾,只是铁勒从不开口,他也无从知道铁勒想要的是什么。

  铁勒冷冷地笑了,「无论我许下什么心愿,你这个太子永远也给不起。」与自己相较起来,卧桑更像具人偶,虽有高高在上的荣衔加诸在他的头顶上,可是实际上,他只是个受政局摆弄的傀儡,父皇手中一颗……最重要的棋,在这身分下,他能给什么?他贫瘠得就连爱也给不起!

  晚风袭来,冥色渐近渐深,笼罩在铁勒面庞上的暗影,让卧桑看不清,可是自他方才极度低寒的声调中,卧桑隐约地听见了他不为人知的悲伤。

  「你是不是……恨我夺走了父皇所有的爱?」卧桑澡吸口气,把暗藏在他们这两个年纪最相近的皇子之间,可是他们谁都下轻易戳破的问题提出。

  「告诉我。」铁勒的眸底蓄满求之不得的凄苦。「在父皇眼中,我是什么?父皇的心底,可有我的存在?」

  一直以来,父皇的双眼就看不见他,七岁被送至北狄,无亲可依、无故可攀的他,在那么刻苦的环境下,无论是被父皇的手下大将们怎么恶意虐待,或是把他当牛马不当皇子般地使唤,他都不怨下恨,只是期望著有朝一日学艺大成後,父皇能好好看他一眼,或是伸手拍著他的头告诉他,他做得很好。

  但,岁岁年年下来,父皇从未去探视过远在京兆外的他,也没给过他只字片语,有的,就只是一再将他远调或送至沙场的圣谕,这让他不再求为人子只求为人臣,退一步的希望能在沙场上闯荡出一番事业,好让父皇对他另眼相看。可他再努力、再怎么鞭策自己扬威沙场,或是去证明他的身分虽不及卧桑这名太子尊贵,他的才能却不亚於卧桑一分一毫,父皇也不会把关爱分给他一点,即使如今他已站至足以动摇朝野的高处,早就能与卧桑分庭亢礼了,但他想得到的,始终就是得不到!

  父皇所珍视的皇子有身为太子的卧桑、有最疼爱的怀炽,也有其他的兄弟,可就独独没有他,付出了这么多却什么也得不到,他做错了什么?不爱他不要紧,刻意冷落贬抑,这些他也可以忍,只要他的身边有恋姬,只要有恋姬全心全意地倚靠著、陪伴著他,他可以不在乎,他也可以撤去自小他加诸在父皇、母后身上的期盼,只把爱全心放在恋姬身上,因为这些年来,他就只有恋姬这个知心人而已,他不能没有她的。

  然而父皇却将恋姬许给了他人。

  就算他与恋姬是兄妹,那又如何?所谓的是与非,下过出自於人心罢了,只要太多人说是,那么他的行径就成了非,若是要论道德,那么父皇多年来夺臣妻、占宫女、後宫嫔妃无数,这又该怎么算清?他都不愿看清这世界了,为什么父皇要在恋姬身上看得这么清楚?

  他相信,狡猾如狐的父皇,不可能不知晓他对恋姬怀有什么情愫,也必定早有耳语传至父皇的耳中去了,否则,赐婚的圣谕不会下得那么快。赐婚?说穿了,这不过又是父皇在成全恋姬时,顺道打击他的一贯手法而已!他太累了,原本就近乎於无的父子情谊再也禁不起父皇这么做,他不想继续做个渴望父爱而逆来顺受的皇二子!

  「老二……」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和受尽委屈的卧桑,才想安慰他几句,他却绝然地转过身。

  「天色,送客!」已然下定决心的铁勒,不犹豫地扬声将他驱逐,「请回吧,太子殿下。」

  「铁勒?」因他刻意的称呼,卧桑敏锐地察觉了他的不对劲。

  他匆地回过眸来,唇边扯出一抹淡凉的浅笑,「我会让你有机会弥过的。」

  在他森栗的眼神中,卧桑发觉到,某一部分的他,似乎已经彻底走远,始终压抑在心头深处的另一个铁勒,正挣脱了他多年来的自已所铐上的枷锁,一步步自暗处走出来。

  春末的夜晚,自窗外吹入的夜风沁凉人脾,卧桑觉得有点冷,心头的寒意也源源不竭地涌上,他怕,自今夜以後,他将再也束缚不了,也保护不了铁勒。

  * * *

  星河尽墨,一轮妖娆的红月,在翻腾的层叠云浪中挣扎觅隙而出。

  最後一阵告别春日的东风吹得很急,横扫过凤藻宫的宫檐,发出一波接一波的泼刺啸鸣,此时已过子时的宫苑,寂静得只剩风息,静站在通往内殿殿门前执掌宫灯照明的守宫人,满心的睡意匆地散去,竖起了双耳留心突来的动静。

  风势好像增急了些,在那一瞬间,数名站在他处的守宫人手上的宫灯全数皆灭,俄顷间,殿廊伸手不见五指,而殿廊上的音韵,也不再只有风的节奏,隐隐约约地,似是渗入了一些急急前来的轻巧步音。

  「谁!」察觉异样的守宫人,毫不犹豫地举高手中的宫灯,朝黑暗中移动的数条黑影大喝。

  疾如风魅附身的黑影,瞬间朝他直袭而来,守宫人骇然地倒退了几步,犹下及呼喊,手中的宫灯已照清了自他身畔经过者的脸庞。

  在因风乱舞的灯焰映照下,铁勒忽明匆暗的面容,看来像是黑暗中一张不带表情的鬼面。

  「刺……刺王?」吓得魂魄不全的守宫人,手中的宫灯脱手坠地,火焰奄熄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他也遭人自身後迅速掩住口鼻再发不出声。

  冷天色摆平了守宫人後,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凤藻宫的铁勒,朝身後扬起一手再握拳,随他而来的人影们纷纷止步,而後飞快地分头去解决宫内其他的守卫,好为待会他们出宫时铺路。

  铁勒伸手推开通往内殿的殿门,无声地步入内殿後,沿途上的守宫人与侍女们,一一被开路的冷天色撂倒,直至来到恋姬的寝殿前,冷天色停止了脚步,站在门外全心为铁勒把风,铁勒则轻巧地掩上门扉。

  因婚期将至,近来总是多梦的恋姬睡得下是很好。

  恍惚的梦境中,她才在梦境的这一端捉住铁勒的衣角,在另一头,她又看见了庞云痴心快乐的模样,犹豫了半晌後,她舍下庞云的笑脸,朝双眼蓄满痛苦的铁勒走去,伸出手想抚平铁勒眼眉间被弃的寂寞,他却转过头不让她碰触,她心急地想开口解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

  被风吹起的纱帘幽幽拂过她的面颊,些微的冷意将她拖出梦海,她睡意惺忪地睁开眼睫,发觉殿内烛火已遭人熄去,仅剩些冥冥微光,一道人影正站在床畔俯视著她。

  缠绵的梦境瞬间已远,她受惊地抽口气,僵著身子下敢妄动,但在窗外的红月破云而出时,丝缕光影让眼前男子的脸庞明亮了起来,也逐走了她的恐惧。

  「你……」她当下再清醒不过,难以相信地望著俯身在她面前的铁勒。

  不语的铁勒,在凝视了她许久後,朝她伸出一掌。

  恋姬有些明白地看著他动也不动的手势。

  跟他走?他犯险夜半闯进凤藻宫里,就是要她跟他走?他是怎么了,怎会做出这种事来?万一这事被他人知情了怎么办?

  因时间紧促,不能再等下去的铁勒朝她勾了勾修长的五指。

  为他心惊胆跳的恋姬直向他摇首,「你怎可以……」

  见她拒绝了他伸出去的手後,铁勒并没有把她接下来的话听进耳里,脸色一沉,拉来了她摆放在旁的外衣将她裹上後,不由分说地将她抱至怀中。

  「二哥,住手……」在被他抱下榻,并开始往外头移动时,恋姬忙以掌推抵著他的胸口,想要下地。

  铁勒匆地顿住脚步,低首看著在他怀中亟欲逃开的她。

  她不解地抬首,「二哥?」

  他缓缓挪动紧抱著她的右掌,在滑至她的胸前後轻轻一点,她顿时失去了意识睡倒在他怀里。

  冷天色骤然打开门扉,神色紧张地自外头跑进来,忙不迭地向他附耳禀报。

  「王爷,太子亲卫在宫内。」都怪在进来时没发现那票人的存在,现下被他们发觉了,这下要怎么出宫?

  铁勒漾出丝丝冷笑,「硬闯。」他当然知道卧桑今夜不在太极宫内,他就是特意挑卧桑在凤藻宫时才来。

  「知道了。」虽然冷天色不怎么想与卧桑的手下打起来,不过眼前为了要尽快出宫,也没办法了。

  抱著恋姬大步步出殿外,铁勒两脚才步出外殿,与其他人会合准备离宫时,夜半被离萧扰起的卧桑,也已带人匆匆赶至,但铁勒视而不见地一迳疾走,让想来拦人的卧桑根本就没机会和他说上一句话。

  「铁勒!」看清他手上所抱的是何人後,卧桑顾不得是在夜半慌急地扬声大唤。

  铁勒连回头也没有,转眼间,已闪身消失在宫廊的转角处。

  卧桑忙向一旁下令,「拦下他!」

  率太子亲卫急追上去的离萧,连连追过了几座宫苑,好不容易才在凤藻宫正门处追上铁勒,才想下令将他包围起来时,冷不防地,一抹人影阻挡在宫门前方。

  「到此为止。」守在宫门前的舒河,一夫当关地拦下所有欲捉回铁勒的人马。

  「滕王?」离萧诧闷地看著四周他所带来的亲卫,反而先下手为强地将他们包围。

  早就派人盯紧大明宫与凤藻宫的舒河,在铁勒趁夜私下带兵离开大明宫後,就已料到将会发生什么事,因此铁勒前脚一进凤藻宫,他也随後跟至,免得会在暗夜里发生了……在他意料之外的事。

  「谁都下许妄动。」他慢条斯理地扫视在场者,身後的亲卫们全都亮出了刀剑。

  「失礼了,但这是殿下的旨意。」离萧才管不了那么多,振臂朝身後一吼:「来人,快去拦下刺王把十公主带回来!」

  「玉堂。」舒河随即朝一旁弹指。

  跟在舒河身旁的冷玉堂,迅雷不及掩耳地来到离萧面前,抽出佩剑将剑身用力地架在他颈上。

  「你……」被格架至一旁的离萧不敢置信地张大了眼。

  舒河指向正候在宫门外远处的那片看不清的人影。

  「外头接应刺王的人马,你可看清楚了?」想死的话,那就去好了,反正铁勒也不会在乎阻拦者是谁。

  接应的人马?刺王不是单枪匹马来的?

  在被熄去了大部分的火把後,远处的人影很难分辨得清楚,但当离萧眯眼细看了许久,终於看清等候在外头的人是什么来头後,心跳顿时不受控制地狂奔起来。

  「铁骑兵?」铁勒竟目无王法地带兵进宫?

  「很抱歉。」舒河踱至他的面前,冷笑地拍著他的面颊,「我若让你派人追去,那么我二皇兄的人头就难保不会落地了。」若是铁勒这个威胁不在,那么往後谁来牵制卧桑?卧桑把朝政握得太牢了,不利用铁勒来分散些卧桑的力量,那往後谁还有机会窜出?

  「可是太子……」离萧犹想挣扎,但颈间立刻渗出血丝,被面无表情的冷玉堂割出一道口子。

  「老四?」慢了一步才追来的卧桑,在见不到应被逮回来的铁勒,反倒是见到不该出现在此的舒河後,心底顿时晃过了种种猜测。

  「刺王带了铁骑兵。」舒河懒懒地回过头,有些责怪地睨向他,「在这个前提下,殿下不认为在下达任何旨意前,都该三思而後行吗?」太子亲卫去拦阻铁骑兵一事,若是张扬出去,铁勒就犯了带兵进宫行刺太子一罪,到时想要将铁勒抢亲一事善了,恐怕就很难了。

  根本就没料到铁勒是有备而来的卧桑听了,冷汗争先恐後地冒出额际。

  铁骑军?铁勒竟然……要是事情传至父皇的耳里……

  卧桑十万火急地吩咐下去,「离萧,立刻封锁凤藻宫,千万别让消息传出去!」

  「殿下?」离萧错愕地问,没想到他竟改弦易辙也站在铁勒那边。

  他慎重地叮嘱,「不许让父皇知道,一个字也不许。」现下就只能指望铁骑军没有惊动任何人……不行,铁勒掩饰得再怎么好,那么大的一支军队不可能无人发现的,必须想办法……

  「为免他人起疑,殿下不如对外宣布一道太子谕吧?」早就为他想好後路的舒河,适时地出声为他解围。

  发现自己成了棋子的卧桑眯细了眼,「内容?」

  「就说近来太子频频遇袭,为防范再有刺客,所以特意命刺王带铁骑兵夜里来宫中搜过刺客一回。」他一开口,就将铁勒带兵入宫的事收拾得妥妥贴贴。

  「不怕父皇会识破?」卧桑对他的深思熟虑,有些另眼相看,但还是想试他一试。

  「就算被识破,好歹对外也有个表面上的藉口。」舒河狡狡一笑,「如此一来,父皇自然也不能拿二哥如何。」师出有名後,无论父皇再怎么想降罪,恐怕也得卖众臣与众皇子一个面子。

  他也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好,就照你说的办。」

  「皇后这厢呢?」舒河不忘点明还有一个头痛人物还没解决。

  他紧皱著剑眉,「我会亲自去向母后说明。」其他方面都好安排,就是母后……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是威胁也得把事情压下来。

  站在一旁的离萧不解地问:「殿下,那十公主呢?」就算他们想把铁勒带兵进宫的事瞒住,但事情还是没有解决呀。

  心绪烦乱的卧桑听了,在原地重重地来回踱步,直思索著该怎么做,才能让带走恋姬的铁勒往後真能全身而退。

  铁勒那日的话,他总算是明白了,铁勒那日是在预告,而他後悔自己怎不在察觉到有危险时,及时做出防止的手段以避掉今日之事。铁勒会这么做,想必已是与父皇彻底决裂了,父皇若是事後想以恋姬为藉口兴师,只怕铁勒也将下惜动用铁骑大军来与父皇对抗,到时,父子亲情荡然无存也就罢了,怕就怕,铁勒会在动摇国本後举兵反叛,而父皇若是想除掉铁勒,那么这将是个最好的藉口。

  等不下去的离萧再提醒他,「殿下,若是不快点追回十公主,那庞云该怎么办?再过几日就要大婚了。」他要是成全了他皇弟的好事,岂不是牺牲了庞云?

  舒河厌恶地睨他一眼,「这点轮不到你来操心,快去做你该做的事。」喳呼些什么呀?天朝大事都顾不得了,亏他还有时间去在乎庞云这件小事?

  离萧不肯死心,「殿下……」这件婚事可是圣上亲自颁旨的呀,失了未过门的新娘,就算他们再怎么费思量为铁勒安排,事情怎可能下闹至台面上?庞云愿不愿善了还是一回事!

  卧桑的厉眸直扫向离萧,「还不照滕王的吩咐去做?」

  「是……」主于既已拿定了主意,离萧纵有再多下满和为庞云有多不平也没用。

  宫门前聚集的太子亲卫奉命分头行事後,舒河带来的人,也在冷玉堂的指挥下无声地离去,顿时,只剩冷清的风在广阔的宫门前徘徊。

  「老四。」太了解舒河为人的卧桑,在外人走了後不忘向他警告,「你若要做好人,那就做到底,别让我知道你在暗中扯老二的後腿。」他会安好心的来助人?只怕又是想藉此利用些什么吧?

  舒河耸耸肩,「我还不至於在这事上头那么缺德。」他会来此,虽说一半是为他自己,但另一半,则是为了恋姬,他没坏到连自己的小妹都不救。

  然而卧桑存疑的目光还是停在他的脸上。光是以他会及时出现在凤藻宫来为铁勒隐瞒,这就足以让卧桑猜想出自私自利的他,在背後隐藏的目的是什么。

  舒河无奈地举高两手,「我保证,行了吧?」真是的,他已经够不相信人了,卧桑却比他更严重。

  「去压住庞云。」得到了他的保证後,卧桑接著交代他开始为铁勒收拾残局。

  「你要我帮二哥?」他扬眉浅笑,「你能容许这种事?」堂堂一国储君,居然能够接受这等秽乱皇室的丑闻?卧桑是收了铁勒什么好处,还是欠了铁勒什么?

  卧桑紧握著拳,「不帮他,难道任由他毁了自己?」那小子,事前他真的想清楚了吗?虽然他从不胡涂,可他怎会做得这么狠绝?

  「小妹呢?」舒河较为担心的是一心想逃开铁勒的恋姬。

  他疲惫地抹抹脸,「小妹并不爱庞云,她只是想躲而已,老二今日若是不这么做的话,反而是害了小妹。」也好,与其眼睁睁的看恋姬葬送自己的姻缘,还不如给铁勒一个机会。

  舒河听得频频摇首,「她不会原谅你的。」

  「不帮老二,我不会原谅我自己。」是他亏欠铁勒在先,如今铁勒给了他这个机会弥过,他自是得好好补偿,至於恋姬能不能谅解,他想,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舒河饶有深意地瞅著他,将他的话在心底辗想了许久。看来,卧桑是真的欠了铁勒什么,该不会……铁勒与恋姬的事,他早就已知情,并曾经暗许过铁勒那么做?

  「还不去办事?」卧桑在他两眼滴溜溜地打量著自己时,淡淡地哼了声,回过眸阻止他再继续刺探下去。

  舒河忙扬手先打发手底下的人,「玉堂,天明前派人暗中去把庞府包围起来,在我到庞府前,不许让任何人出入也别走漏了消息。」

  「是。」

  「大哥。」舒河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决定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只能暂时压制住庞云,但他接下来会下会把事情闹大,我无法保证.」

  卧桑朝他摆摆手,「这就够了。」那个庞云……不想法子在庞云咬上铁勒前先做些准备,恐怕铁勒将有一场硬仗要打。

  他仍有些担心,「父皇那关,二哥该怎么过?」就不知父皇在知道小妹的事後,父皇会怎么处理这种有辱门楣的事,又将采取什么手法去对付铁勒。

  「不会有事的。」卧桑深吸口气,准备把一切都揽至肩上。「有我在,他不会有事的。」
「醒了?」

  冰凉的绫巾在她额上擦拭之际,见她掀了掀眼睫,铁勒微笑地看她在他怀中幽幽转醒,并张大了一双水眸怔看著他。

  神智迷糊的恋姬挪开额上的绫巾,在他的协助下坐起身,迎面而来的冷清与微弱的光影,让她不知身在何地。

  「这里是哪?」望著陌生的寝殿,她茫然地问。

  「大明宫。」他边回答她边至一旁点亮灯火,免得她会怕黑和不自在。

  什么?

  回忆倏如倒灌的海水流回她的脑海中,忆起他做了什么事後,她急急抬首看向窗外,外头的天色仍是混沌的冥色一片,那一轮红月已滑过天顶来到窗棂边。

  恋姬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快点让我回凤藻宫!」再不回宫就糟了,要是被母后知道她被带至这里,万一母后跑来找铁勒,或是去找圣上要人怎办?

  他敛去所有笑意,「不。」

  「二哥。」她紧张地下杨,来到他的身旁揪著他的衣袖,「不快些让我回去,父皇会知情的!」老天,希望这事还没有传扬开来,不然後果该怎么收拾才好?

  「我不在乎。」在他去把她带回大明宫前,他就已把所有的後果都考虑过了,也就是因风险大,也必定会引起波澜,他才刻意要做。

  「难道你不怕父皇——」她才打算要他想个仔细时,他却出声截断她的话。

  「不怕。」他的目光一派安详,坦然无惧。

  恋姬松开他的衣袖,为他的态度和神韵感到陌生,这一点也下像是他会说出的话,从前,他下是最尊敬父皇且不违抗命令的吗?

  他冷冷淡道:「要杀要剐,由他,但我不会坐以待毙。」

  「你与父皇是怎么了?」她惊疑无限,不明白他怎会有这些念头,以前的他,不是最遵从父皇的命令吗?

  铁勒微眯起黑眸,「我只是不愿再受任何人的支配。」

  多少年了,一路走来,他没依靠过任何人,他所得到的全是自己用血汗挣来的,父皇给过他什么?啊,身分,父皇给过他一个贵为皇子的身分,但也仅有如此,除此之外,父皇给过他什么?父皇凭什么指挥他?若是站在父皇是人君的立场,那么他很想告诉父皇,他情愿只是名平凡庸碌的小百姓,这个人臣,他当不来也不愿当,他下愿再受任何人指挥,往後再没什么人能够命令他什么。

  今日他会如此,不是没有原因的,回想以往,无论日子再怎么样苦,都还有一双等待的眼眸会看著他,当他知道连那双眼眸都将被别人夺走时,他才明白委屈自己并不能得到什么,反而是失去得更多,现在,能不能自父皇那边得到什么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他只想留住恋姬,不计代价。

  恋姬别过眼,「父皇和你之间的事,与我无关。」虽然她也明白,这件婚事能成,背後一定有著父皇,只是她不愿去猜测父皇是否已然知情内幕,或是究竟知道了多少。

  「有关。」他说得斩钉截铁,「我不会任由你被父皇或是他人夺走。」她身为父皇的手中棋,只要父皇将她握著一日,他就一日不自由。

  恋姬听得怔住了,忽然对今夜的种种有所顿悟。

  「把我带至大明宫,你特意这么做,是想报复父皇还是庞云?」他的话里全是父皇,让她不得不以为,他不只是想自庞云的手中将她抢回来,他更是故意想……做给父皇看。

  他不打算隐瞒,「父皇。」

  「为什么?」是父皇又对他做了什么吗?还是父皇找了什么藉口想把北狄自他手中拿走?

  铁勒定眼看著她盛满疑惑的水眸许久,匆地伸手脱去自己的外衫、内衫,将上半身蔽体的衣裳全都脱去,让她亲眼看看他积压在心底的那些恨的由来。

  惊声抽气的恋姬以手掩住口鼻,难以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是真的。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我已不能全部记得。」面对身上无法细数的伤痕,他不带任何表情。「若是说我对父皇无怨的话,那是假的,我比任何人都渴望他能爱我一点,也比任何人都恨他。」

  鼻酸的恋姬几乎无法成言,抖颤地朝他伸出手,抚过他身上处处错落不全的大小伤疤。

  「父皇他……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这些年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父皇怎会忍心把他折腾成这样?好歹他也是个皇子啊。

  「他只是没有救我。」铁勒沉著声,「我之所以能忍,是因为有你在,只要有你在这等著我回来,那么我便还有个可以回来的家,但若是连你都不在了,那么我就无处可去了,因此我绝不让他把你夺走。」

  她的泪落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思考或凝聚意识,她甚至还没理清这份为他心疼的感觉是什么时,她的泪便已淌下了面颊,为遍体鳞伤的他深感不舍。

  原本她以为自己可以理解他为何总是这么孤独,可是现在她才发觉,她所知道的他根本就不多,也不明白他的孤独有多深,他只让她看好的一面,他只让她看不会为他感到心酸的一面,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为他掉泪,更会想伸出双手抚平他的创伤,他不要别人的同情。

  「别哭。」铁勒以指勾去她眼角的泪,温暖的掌心来回地轻覆她柔嫩的粉颊。

  恋姬心痛难抑,将他的掌心紧按在面颊上低泣,为他所做的深感不值。枉他纵横沙场无数,却连个家都得不到,唯一的心愿,就是留住爱他的人;在朝中如东升旭日的他,下了朝後他还是独个儿,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富足如他,以为他什么都不缺,谁晓得,在他衣衫下,却藏著许多年少时求之不得的痛苦回忆。

  一直以来,他就是只独自飞翔的孤鹰,他只是想找个地方站立,多么渴望有棵枯木可栖,可是在这座天朝里,他无处可去。

  啊,她也一样无处可去啊,住在啸月府中,终究也是个外人;回到宫中生活,多年来的距离让每个人都生疏,谁也拉不近;若是嫁至庞府,或许能够有个家,但身为她的良人的那名男子,却不是她所想要的……

  「从今日起,我的所作所为将不再为父皇、也不为天朝,我只为我自己。」什么规矩方圆,他都不管,他的恋情也容不得人来指挥操控,该是他的,他就不会放。

  隐隐感受到他放弃一切的决心,恋姬微微打了个冷颤,硬生生地收回掌心,但他捉住她欲走的柔荑按回胸前。

  「近日之内,我要回北狄。」铁勒紧握住她,深怕一放开,就再也握不住了。「这次一定,或许再不会回来了。」

  她悚然一惊。他不回来?不回来他还能上哪去,难道他要永远待在北狄吗?那她,岂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我要带你一块走。」他再次重复以前曾对她说过的这句话。

  原本他是不想伤害她的,但後来他才醒悟到一点,无论他选择的是退让或是强求,对她来说皆是伤害,既是如此,与其让她嫁予他人,而他们两人再暗自神伤,还下如将彼此绑在一块,即使是会互相伤害,也好过永远不能在一起。

  恋姬不断摇首,「我就要出阁了。」

  「我不会允许。」他一手支起她小巧的下颔,一字字地告诉她。

  她拨开他的指尖边後退边问:「你有没有想过庞云?成全了你自己,他呢?他这个名正言顺的驸马该怎么办?」如果每个人都像他那么自私,那她要怎么办?她成全了这个就对不起那个,更何况庞云是被她扯进来的,她不能对不起庞云。

  「我与庞云间究竟谁是谁非,这还很难说清楚,至少在我眼中,夺人所爱者是他。」铁勒大步上前一把揽获她的腰肢,低首哽声地问著她:「在你念著他时,你有没有想过我?我只是个凡夫俗子,我也会痛的。」

  他也会痛,那她呢?谁来帮她做选择?

  恋姬的眼眸闪烁著,分不清对他究竟是爱还是怜,事实上,她再也分不清她对此刻的铁勒的感觉是什么,想放开他,又怕他会陷入无底的孤寂困境,若是不放开他,殷殷期盼著婚礼来临的庞云将不知会有多伤心……

  为什么她总是要做选择?明明她就是不想做的,选了一个又还有一个在後头等待著她再做出抉择,无止无境,永不罢休……

  她倦累地闭上眼,「到底还要我如何,你才肯死心?」她都已经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指婚上了,铁勒究竟还希望她怎么样?

  「我不会死心。」铁勒俯低了身子,以额抵著她的额问:「最了解我的人,不就是你吗?」

  她听了,泪水无声地滔滔倾流,怎么也掩不住,并对哭不出声的自己感到绝望。

  其实自她注意到他的心意时,她就该知道,她注定是没有去路了,可是她还是不想就这般臣服於兄妹畸恋的命运中,她还是试著想挣脱开来为自己觅条生路,她都已经把心放下决意要嫁入庞家,不再过问这段下该发生在她身上的情愫了,他又何苦再来纠缠?

  「恋姬。」他轻轻唤著她的名,温热的吻落在她的额上。

  她嘤泣地避开,但他的一双大掌却固定在她的两颊上,将她捧回他的面前。

  「恋姬。」他的吻移至她的眼角,试著把她的泪都吻去。

  她伸手想推开他的脸庞,不意却摸到在他颊上的泪,这泪或许是她的,也或许是他的,无论是谁,这使得她再也走不开。

  「恋姬……」他呻吟地低叹,在感觉她一双犹疑不定的柔荑,悄悄环至他的颈後将他拉近後,侧首密密吻住她的唇。

  他的吻,尝起来有点苦涩,对於他的泪,她感到惊惶失措又复怜惜,体内蒸腾的血液,像是千川归海急速地奔流,她几乎可以听见血液呼啸而过的声音,亲密的吻触、缭绕的体温,还有他温热的鼻息,混杂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惑人的迷网,不停重复著在她耳畔的低语,让她开始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真实。

  静夜中,他的低喃,像极了盘旋的魔咒,一声,又一声……

  * * *

  冷天色觉得自己愈来愈不务正业了,打从那夜自凤藻宫带人回来後,他就像只专门替铁勒看门的看门狗,而且在看门之余,不时还得负责咬咬人,不然就是面无表情的赏人家吃吃闭门羹,要不就是挂了张笑脸打发来客。

  咧嘴僵笑,这招是用在跑来大明宫想要索回女儿的皇后娘娘身上;面无表情,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进不了大明宫,就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皇子们;而眼前这个庞云,则正好可以让他发泄一下这阵子因当看门狗,所囤积在腹里的不满。

  他心情恶劣地两手环著胸,上下打量著这个硬是闯进紫宸殿,口口声声要见铁勒的不速之客。

  「刺王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吗?」这个太子侍读,也下掂掂自己的斤两,大剌剌的就跑来他们大明宫要人?就算他今日贵为驸马爷又如何?他们这厢可是权倾朝野的皇子哪。

  庞云下屑地冷哼,「他当然不敢见我。」

  「不敢见你?」冷天色自鼻管里哼出两道冷气,「笑话,你以为你有三头六臂啊?」

  「他做了什么事全朝的人都心知肚明!」全朝上下的人都知道铁勒爱上并抢了自己的妹子,如此败德丧伦闹得举国皆知,铁勒自是无颜见人。

  「什么事?哦,你指十公主这件事?」冷天色不痛不痒地挑挑眉,「对,人是我们抢的,那又怎样?」他们本来就没打算要瞒,是那个多事的太子自个儿跑去帮他们收拾残局的,铁勒还认为卧桑很鸡婆呢。

  庞云懒得再跟他罗唆,「十公主在哪里?」

  「就在里头。」他大方地伸出一指比比身後,「你若想把人带走,我不拦你。」

  庞云听了当下就绕过他往里头走去,但才踏入门内不多久,暗处随即窜出两名杀气腾腾的铁骑兵,同时举手扬剑将他架住。

  无法动弹的庞云忿忿难平地回首瞪著冷天色。

  「干嘛,眼睛大呀?」冷天色觉得自己被瞪得很莫名其妙。「我只说我不拦,但我可没说其他人不会拦。」铁勒早就吩咐过了,他这个守门人若是看不住,一切就交给里头的铁骑兵,他只是照铁勒的话办而已。

  强硬逼自己沉住气的庞云,也觉得自己独闯大明宫是少了点考虑,但在知道恋姬在铁勒这里後,他就是怎么也克制不了那股冲动,他无法忍受铁勒的存在。

  是的,他一直对铁勒感到不安,对他而言,铁勒是个令他日夜难安的背上芒剌。虽然是恋姬托人主动找上他的,但他很明白,不爱他的恋姬会找上他的原因是什么,他竭力不去想,不去探究恋姬真正的目的为何,在恋姬的身旁,她人在,心却不在,她的双眼总会不自觉地飘向西内大明宫的方向,但他宁可告诉自己,只要他不去拆穿,那么总有天,恋姬会如他所言地爱上他。

  可是他还没有等到那一天的来临,铁勒便将她自他的手中夺走了。

  「再不让我进去,我会叫圣上来要人。」他深吸口气,决意下管他人是否阻拦,他还是要再试试看。

  冷天色打打呵欠,「去啊,又没人拦著你。」

  「天色,别跟他废话,把他弄定。」刚从翠微宫回来的铁勒,在自己的地盘上见到这号情敌後,二话不说地就下逐客令。

  「刺王!」庞云回过头来,忿忿难平地对他欲入内的背影大叫。

  铁勒视若无睹地与他擦身而过,而冷天色则是朝架著庞云的铁骑兵拍拍两掌,打算把他拖出去免得惹恼了铁勒。

  不甘心的庞云硬扯住脚步,「你没权力将十公主软禁在这里,把她还给我!」太蛮横无理了,将即将出阁的妹子强行掳回大明宫就算了,他还将她软禁,就连皇后亲自登门也无法索回十公主,就算他在朝中再怎么权大势大,他也没有资格这么做!

  「还给你?」铁勒止住脚步,微微眯紧了黑眸。

  庞云挑衅地扬高下颔,「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光就圣上亲自下诏的这一点,他就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把恋姬带走。

  他冷冷一笑,「她这辈子都不会踏进你庞家一步。」

  「染指自己的妹子,你不觉可耻吗?」庞云木然地、一字字地问,低低的冷音徘旋在空旷的大殿上。

  铁勒此时的声音听来,也与他如出一辙。

  「夺人所爱,你又不卑鄙吗?」是庞云咬住了恋姬有意避开他的这个机会,硬生生地介入他们两人之间的,论先来後到,第三者这个身分,是庞云不是他。

  庞云不敢置信地张口瞪眼。夺人所爱?简直就是厚颜无耻到了极点,他怎敢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他知不知道他爱上的人是谁?是他嫡嫡亲的妹子呀,在他眼中,到底有没有一丝丝的道德伦常?这种话亏他说得出口!

  「她不爱你。」盛怒之余,他什么也不想,只想把对手击倒。

  铁勒不以为然,「这句话中的『你』是指谁,咱们心底都有数。」

  庞云气息猛地一窒,又痛又恨地看著眼前与他对峙的男人。

  虽然他的身形不似武人出身的铁勒那般精壮,但他们的容貌轮廓却很肖似,每每看著镜中的自己,他总为自己感到不平,因为恋姬在看著他时,他知道,那双水眸所凝望著的人并不是他,而是……铁勒。

  他多么想告诉恋姬,他不是铁勒的替身,也不是她用来逃避铁勒的盾牌,他只是个想爱她的男人,虽然明知她并不爱他,但他知道,一旦他错过皇后的提议,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接近她了,因此就算明知她是利用他也好,他还是相信自己终能够打动她的芳心,让她明白除了铁勒外,她有更好的选择,只要她好好看著他,只要她……肯真心拨一眼给他。

  努力隐藏的心伤被人不客气地刨刮出来後,蓄势待发的庞云,忍不住要铁勒和他一样也来个鲜血淋漓。

  「我承认她并不爱我,但至少我能给她的都是天经地义,你呢?除了抬不起头还要受众人唾骂外,你能给她什么?」要说劣势,铁勒的情况比他来得更险恶,即使恋姬所爱的人可能是铁勒好了,在外在的因素下,恋姬就算是想爱也不能爱。

  铁勒怔了怔,别过头下想承认,「她不会在乎那些的。」

  「她不在乎?若是她不在乎,她还会同意下嫁於我?」占著理直、傍著气壮,他乘机步步进逼。「清醒点吧,你们在一起根本就是个错,你只会让她痛苦而已,唯有把她交给我,她才能好过!」

  「住口……」铁勒的双眼狂猛地锁住他,忍抑地自口中进出话。

  他无惧地继续直前,「少用武人那套来威吓我,我不吃这套!」

  一杯羹,难两尝,他们都因爱而恨,因恨而想毁灭对方。这是一座恋姬亲手辟的战场,他们这两个已经入局的沙场走卒,自踏入後便只能前进不能後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为什么会这样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两人,在悬宕的气息中,无言地凝望著彼此的眼眸。

  除去身分不谈,铁勒只是爱上个女人,他没错。

  庞云也只是爱上个让他魂萦梦牵的女人,他也没错。

  那,究竟错的是谁?恋姬吗?

  他们都不会承认的,就是因为爱她,因此他们绝不承认她有错,即便这是她一手造成的,他们还是情愿怪罪对方也不把一丝丝的罪责让她承担,因为太珍贵、太得之不易,这世上,就只这么一个恋姬,而爱情,则是条仅能容下一人的狭路。

  铁勒阴沉地开口,「天色,把他拖出去,别再让我见到他的脸。」他不想去考虑後果,也没什么好考虑的,留下庞云,日後只会成为大患而已,难保恋姬不会有回头的一天。

  冷天色必须考虑一下,「确定?」听说这家伙的老爹和叔伯们,全都是太子跟前的太子太保、太傅,若是要说来头,他的来头的确不小。

  铁勒冷瞪他一眼,「再罗唆你也给我滚。」

  「好吧。」冷天色摸摸鼻子,识相地朝两名铁骑兵摆摆手。

  「慢著。」在庞云被扯拉向殿外时,收到舒河给的消息而赶来的卧桑,及时拦住那些正准备顺铁勒意的人。

  冷天色没得商量地向他摇首,为难地指指身後正怒火暗涌的铁勒。

  「老二。」卧桑无奈地叹息,「再怎么说他都是我手底下的人,你就卖我个面子。」虽然舒河已经尽力压住庞云两三日,但到底,还是让庞云跑来这了,他要是没赶来,他要怎么去向那一票太子太保、太傅们解释?

  「把他撵走。」铁勒思忖了半晌,看在卧桑的份上,只好火大地改口。

  遭人救了一命的庞云却不愿走,反而质问起卧桑来。

  「殿下,你就这般容忍他做出如此有辱国体之事?」他不训斥铁勒也不叫铁勒把恋姬交出来?为什么他要对铁勒睁只眼闭只眼?

  「有辱国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心火骤起的铁勒转过身嘲弄地问,语中笑声刺耳。

  卧桑赶在铁勒被惹毛之前,朝他伸出一掌要他忍忍,然後转身对另外一个也是愤涛难止的人开导,「庞云,这是我们皇家的家务事,别扯到整个天朝去。」

  「皇家的家务事?」庞云马上弄清楚了状况,「你护短?」怪不得日前他会对外下那道太子谕,搞了半天,他是想让铁勒全身而退!

  卧桑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无论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即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卧桑也站在铁勒那边是个铁铮铮的事实,庞云终於知道,如今,他是四面楚歌了。

  他狠目微眯,直瞪向铁勒,「日前我已将你夺人妻这事奏请圣上圣裁,就算你不交人,到时你还是得把十公主交出来!」

  「庞云。」卧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的他有些同情。「圣上已做出圣意。」今日在铁勒亲上翠微宫後,圣上已接受他所提出来的提议了。

  「什么圣意?」

  铁勒微笑地接口道出他今日去翠微宫的收获:「你与恋姬的婚事,就此告吹。」

  「什么?」他万万没想到,连忙拾首看向一旁的卧桑,「殿下?」

  卧桑感慨地拍拍他的肩,「父皇已颁旨了,你进翠微宫领旨吧。」

  「圣上要压下这件事?」除了卧桑外,就连圣上也要忍气吞声?

  「对。」他可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父皇别找铁勒的麻烦,免得他们父子之间的小事,会对天朝造成无可弥补的大事。

  庞云心灰意冷地看著他,「你没阻止圣上这么做?」

  「别怪我。」卧桑无能为力地摊摊两掌,「你该知道我的为人的,个人之事,我向来是摆在家国之後,为了朝野的稳定,我不能阻止圣上。」

  庞云听得举步腾腾後退。说得真好听,个人在家国之後?为了朝局著想,卧桑当然是选择私了,但实际上,卧桑不过是为了保护与他手心手背皆是肉的皇弟而已。

  「你等著,这件事我下会善了也不会放弃。」他再抬首看居高临下的铁勒一眼,两手挣开身旁的铁骑兵举步离开。

  「你来做什么?」庞云才走下久,铁勒马上就想把卧桑也赶回去。

  「父皇要我来问你的答案。」卧桑疲惫地梳著发,「你要接受哪个条件?是要与恋姬一起离开国内,还是把恋姬交出去?」

  他毫下考虑,「我不会留在国内,往後也不会与恋姬一同出现在京兆。」

  他还记得今早在翠微宫里的情形,当他站在下头,亲耳听父皇在众臣面前,说出爱子、爱才,所以不得不忍痛割舍他时,他想冷笑。

  亏父皇在人前扮得那么真,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父皇刻意如此,不过是为了替自个儿找个台阶下,所以才特意作戏给众臣与众皇子看的,既然父皇愿演,那他也乐得配合,反正他们父子俩早就无法共处於同一座皇城,他的离开,对他、对父皇都好,而且父皇正可松口气,不必再日夜提防他将铁骑大军带回朝,是否有不轨之心,或是想图谋窜位。

  为人臣、为人子如此,夫复何言?他走便是。

  「你打算何时起程?」也希望他选这个答案的卧桑解脱地吐口大气。

  「我会尽快。」多留一日,便危险一日,谁晓得父皇会不会变卦?谁又知道不甘的庞云想做些什么?为免夜长梦多,他必须快点带著恋姬离开。

  卧桑只头痛一个问题,「恋姬愿跟你走吗?」

  他心意已定,「我并不打算给她机会选择。」即使她会恨他也好,他已是起手无回了,她不能不跟他走。

  「老二……」叹息连天的卧桑就是怕这样。

  铁勒不想多听一句,只在往里头走时撂下一句话,「叫那个姓庞的离恋姬远一点,否则,下回可别怪我不卖你面子!」

  「殿下?」在铁勒走後,冷天色走至他的身旁,好奇地看著他仰天长叹的模样。

  「往後,帮我看著他们两个。」卧桑拍著他的肩头慎重地交代,「帮帮恋姬,也帮帮铁勒,别让他们伤了彼此。」铁勒到底知不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啊。

  「放心,我会的。」善体人意的冷天色,明白地朝他颔首。

  * * *

  午后的大明宫很宁静,薰人的风儿在长长的木质殿廊上徐拂而过,铁勒亲手为她悬於檐下的风铃,铃下随风摇曳的纸片,带来了叮咚叮咚清亮响音,坐在殿廊上的恋姬一声声听著,感觉那声音与铁勒的心跳很类似,都是遥远的,都是经历过风霜的。

  住过啸月夫人府上、凤藻宫,或偶尔去太极宫住上两三日的她,最喜欢的是这座大明宫,在这里,清静无忧,没有烦人的人与事,有的只是宁静,这座宫殿和它的主人一样,都是空荡荡的,好似没有灵魂一样。

  正被铁勒软禁在此的她,是不该有闲情逸致来想这些的,她应该想办法离开这里,也该快些回到凤藻宫不让众人为她担心,可是自来到这後,她变得不想走不想离开,她只想暂时抛开令她左右为难的那些事,短时间内不去想得太多,只用一双眼专注地看著铁勒就好,至於其他的事,她还不想去面对。

  清脆的铃声中,身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她皱了皱眉,听出那并不是铁勒的脚步声,微撇过螓首,就见一群宫娥正忙碌地收拾著东西。

  她纳闷地看著,「你们在做什么?」从昨日起这些宫娥就忙进忙出地打点著各种东西,到底是大明宫的什么人要出门远行?

  宫娥们相互交视了一眼,有默契地全都保持缄默,手边的动作片刻也没停。

  「回答我。」恋姬愈来愈觉得大明宫里的人都像个木偶似的,不会答腔也不说话,铁勒手底下的人除了冷天色比较聒噪外,其他人全都是这个样。

  殿里仍是静默一片,忽然间,殿外的一名宫娥脸色苍白地跑进殿内,与殿里的掖庭交头接耳地说了一会,就见掖庭沉肃著一张脸,命她快些去云宵殿向正在议事的铁勒通报,宫娥前脚才走没多久,阵阵又急又重的脚步声随之在殿廊的远端传来。

  恋姬站起身再度侧耳细听。这步音也不是铁勒的,今日大明宫怎会这般热闹?

  在她还未猜测出宫里是来了哪位贵客时,为皇后摆驾的东内掖庭已开道来至殿廊上,接著在後头出现的皇后,再也不是素来雍容华贵、落落大方的皇后,此刻她的脸色看来,令人有些悸怖。

  「母后?」恋姬不明所以地望著她铁青的脸庞。

  「你……」皇后愈走愈快,快步直定至她的面前,手起手落间,使劲地将一巴掌掴向她,语带愤恨地进出,「下贱!」

  「公主!」大明宫的宫娥们慌忙扶抱住软坐在地的她。

  漫天的晕眩充斥著脑海,坐在地上的恋姬怔讷得无法言语。

  自小到大,她从来没听过如此恶毒的言语,更遑论这话是出自於自己的母后、贵为一国之母的皇后娘娘。她一手抚著麻烫得没有感觉的脸颊,无从明白地抬首望著勃然大怒的皇后。

  皇后气得咬牙切齿,「好好的公主你不当,竟做出这种败德毁誉的丑事来……」

  「我……我做了什么?」神智还下能拢聚的恋姬茫然地问,完全不晓得自己是做了什么而招来她那么大的怒气。

  皇后踩著忿忿的步子在她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未了,两脚停定在她的面前瞪眼喝声怒斥。

  「驸马是哪一点待你不好?他是哪比不上铁勒?你居然放著驸马不要情愿跟他走?」当初庞云与女儿的亲事是由她牵线,可万万没料想到,恋姬居然私恋自己的兄长,这几日来不但与铁勒同寝同居一室,还闹得全朝皆知,使得圣上不得不毁婚退约,这要她怎么给庞云一个交代?

  跟他走?跟谁走?铁勒吗?恋姬的水眸不定根地飘摇著。

  眼里看著母后憎恨恶毒的面孔,耳里听著跟著母后来的那些掖庭的耳语,太多的话语充斥著她的耳鼓,使得她一时分不清事情的原委,更不知她究竟做错了什么,颊上的热度稍微退了些,阵阵锐痛像在脸上扎刺著,令她难受得只想找个地方喘息。

  熟悉的大掌匆地抱揽住她,让她倚进他的怀里栖靠,有些晕茫茫的她抬眼一看,见到来者是铁勒,忙想离开他的怀抱,但他不让她退开,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并将她的每个举动皆看进眼底。

  他两眼朝旁微微一瞥,马上明白恋姬所忌讳著的人,正是那名跑来这里赏了她一记耳光、脸色气得匆青匆白的皇后。

  「天色,送皇后娘娘回凤藻宫。」音调低寒的他朝身後下令。

  皇后凤目微眯,战栗地自口中进出,「谁敢碰我?」她好歹也是母仪天下、权掌後宫的皇后,难不成小小一名皇子动得了她?

  素来只听从一人命令的冷天色,半分执行命令上的困扰也没有,硬是当著将下颔高高扬起的皇后面前,先是吓走了一票掖庭,再慢条斯理地朝皇后靠近。

  恋姬看了急忙大喊:「冷天色,不许无礼!」

  冷天色犹豫地看了铁勒一眼,在铁勒不情愿地颔首後,他这才止住脚步。

  「别藏著,让我看。」铁勒将她的小脸转回来,心疼地想拉开她紧覆著不放的掌心。

  她惶然地拉紧了他的衣襟,「二哥,你做了什么事?」母后会如此震怒定是有原因,而原因,似乎就出在他的身上。

  听她叫得如此亲昵,皇后心焰更是无法遏止地熊熊蔓烧。

  「你还有脸叫他二哥?」这个称呼此时听来格外刺耳,都做得了这等好事,他们还以兄妹相称?

  两眼直视著恋姬脸上明显掌迹的铁勒,缓缓侧过首,清冷愤懑的眼眸直盯上皇后,「皇后,此乃大明宫,不是您可以为所欲为的凤藻宫,下回您要动手前,请您先考虑清楚。」

  他的眼神,令皇后结结实实骇了一跳,但顾著自己的身分,她又硬撑著不软弱败阵下来。

  她厉眼相对,「你威胁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眼底还有没有她这个尊长?

  铁勒低声冷哼,「难道我在和您说笑?」他说得还不够白吗?

  「别这样……」眼看大势不妙,恋姬忙想捂住铁勒的嘴,急急转身代他圆场,「母后,二哥不是有心的,您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然而铁勒并不领情,依旧正视著皇后,「父皇已答应我与他之间的协议,今後,恋姬便是我的人,除了我外,谁也不许碰她一根寒毛。」

  皇后紧咬著牙,「你……」这么多年来,她与西宫娘娘之间的旧怨还未了,如今再新添一桩,就算往後圣上再怎么说项,东内与西内的宿仇她绝不轻易言和!

  恋姬怔在铁勒怀中,一时之间还无法回过神来,直到怒气冲冲的皇后离开後,她才缓慢地眨了眨眼。

  「什么协议?」她仰起螓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将她瞒在鼓里的他。

  铁勒睨了她一眼并不答腔,伸手接过冷天色递来的湿绫巾,沉默地替她敷著红肿的面颊。

  「冷天色,回答我。」在他的身上找不出答案,她又转向另一人。

  冷天色为难地僵著眉心,「这个……」让她知道还得了?要是她因此而不肯去怎么办?而且铁勒都下令三缄其口了,谁敢说?

  迟迟得不到答案的恋姬,在总结了皇后的反应与他们的沉默後,汇聚在她脑中的结果,形成了一种让她感到恐惧的害怕。不等他们的回答,她推开铁勒的臂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後,镇压下脑中挥之不去的昏茫,撩高了裙摆便快步地往外跑去。

  「十公主……」冷天色为她捏了把冷汗。

  「让她去。」铁勒知道她会去找谁,他站起身询问一旁的宫娥:「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

  「都收拾好了。」

  他弹弹指,「把东西都放上车,待会就出发。」

  「可是公主她……」冷天色犹疑不定地望著外头,不知道是否该先去把恋姬捉回来。

  铁勒沉默了半晌,边向他吩咐边往外走,「立刻去准备上路,我们随後就到。」

  在大明宫宫外,自巡守的卫兵那边抢了匹马後,在奔驰前往太极宫的路上,指著她交头接耳的人们纷纷不绝,这让孤身前往太极宫的恋姬更是忐忑难安,就怕已发生了什么她没来得及阻止的事,使得她不住地加快速度,在抵达太极宫後,不及宫人通报,也无视於拦阻的人们,直朝卧桑所处的含凉殿而去。

  「十公主?」离萧愣看著她自他的身边擦身而过。

  「大哥!」

  「你来这里做什……」卧桑在听见她的声音後皱眉地抬起头来,随後讶愕地瞪著她肿了一边的脸颊怒问:「你的脸!谁打的?」

  「父皇与二哥有什么协议?」恋姬不理会他,求知若渴地捉紧他的衣袖。

  卧桑哪看得下去,「我先找人治治你的脸……」她长这么大,就连父皇、母后都舍不得打她一下,怎会在铁勒那边受这种委屈?

  「大哥,告诉我。」她在他欲招手叫人来时拉下他的手,不死心地望著他的眼眸。

  「你先告诉我谁打的。」他不是已经明令谁都下许上大明宫找碴的吗?是谁去那里闹的?

  「是母后。」她随口应著。「他们之间的协议是什么?」

  知道是谁动的手後,卧桑满腹的怒火瞬间沉淀下来。

  低首看著她的模样,他已能大略地猜出她在大明宫出了什么事,也知道铁勒并未将她即将去北狄的消息告知於她,所以她才会跑来这找他。反正早说晚说,迟早都是要说,与其让铁勒那个不会解释的人来向她说明,还不如就由他来为铁勒解释一番。

  「条件一,你与铁勒即刻离京,往後不许你们俩同时出现在京兆。条件二,铁勒必须放你走,往後也不许纠缠。」他叹口气,心疼地抚著她的脸,「只要铁勒择其一,父皇就对你们的事不予追究。」

  恋姬愕然地张大了水眸,「为何要有这道协议?」她还以为这阵子她在大明宫里过得风平浪静,岂知,在大明宫的外头却是巨浪滔天。

  「全朝都已知道你们的事,不这么做,父皇颜面荡然无存,铁勒也难逃削爵之祸,这是万难中的两全其美之法。」他在想,也许是父皇看出了他想保全铁勒的心态,故而才会答应得那么快,往後,或许是该轮到他多提防父皇一点了。

  「那庞云呢?」脑海中的思维纠结成一团,她一手抚著额,试图凝聚起心神。

  卧桑不自在地撇过脸,「他已不再是驸马。」保得了铁勒,他就势必要对不起庞云。

  恋姬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没有任何反应。

  耳边,仿佛可以听见满朝文武的窃语频频,和流窜在大街小巷的流言蜚语,种种声音混杂成一种庞大刺耳的耳语,就算是铁勒那夜留在她耳畔的柔情低喃,也抵挡不了它们这般蛮横地入侵她的双耳。

  颊上依然闷痛发烫,她伸手轻抚。怪不得母后那般鄙视憎恨,怪不得会那般不遗余力地打她,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无法容忍了,那天下人呢?天下人又将如何看铁勒?

  一步已是错,再步步走下去,她要错到何时?

  她茫然地启口,「我不去北狄。」

  世人要怎么唾骂她都可以,但这个罪别落在铁勒的头上,他辛苦奋斗了那么多年,他的每一分荣耀都是他应得的,别让他因她而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别让他因她而失去。这个罪也别让庞云去承担,庞云只是痴心爱她而已,他还那么年轻,前程一片灿烂,往後在朝中大有可为,万不能因她而断了他的仕途。有错的人,不是他们,别让她离开这里去北狄,让她留下来弥补……

  如果,她真能在每个人心房上的那道缺口弥补些什么的话。

  「父皇已下旨了。」早料到她定是这种反应的卧桑,叹息之余也只能要她面对现实。

  恋姬心急如焚地转身想去翠微宫找父皇说清楚,但未走两步,她又生生地扯住脚下的步子,静看著追来太极宫的铁勒。

  铁勒朝她伸出手,「该起程了。」

  「大哥,救我……」她心慌意乱地摇首,忙不迭地奔回卧桑的面前向他求援。「我要留在京兆,我不能去北狄的!」她要是去了,那么他们三人的纠结就再也解下开了,而她往後将背负些什么、将过著怎样的日子?

  「我……」卧桑试著出声,但到底,还是把到了舌尖的话收回来。

  「我不去,我下跟你去北狄……」眼看著铁勒一步步定来,她忙躲至卧桑的身後。

  铁勒停止了步伐,淡看卧桑一眼。

  「小妹,别这样。」卧桑探出一双大掌,将躲在身後的她拉出来,并且在她不肯松手时拉开她。

  恋姬错愕地看著他拉开的手,「大哥?」

  「圣谕已下,听话,别让大哥难做。」卧桑在她的掌心上拍了拍,并轻轻把她推向铁勒。

  她空洞地问:「你帮他?」不伸援手不要紧,他怎可以支持铁勒这么做?为什么他要和父皇一样睁只眼闭只眼?

  神情复杂的卧桑不语,藏有千言万语的眼瞳直视向她身後的铁勒。

  「我要去见父皇和母后……」望著默然的他,她不敢置信地颠退了几步。

  铁勒一手勾抱住她的腰肢藉以稳定她颠簸的身势,然而她却颤缩了一下,赫然明白,无论她是否同意,他们都决意强迫她去北狄,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

  「放开我!」她在他的怀中挣扎著。

  为免她会伤了自己,也可顺道免去她前往北狄路上的舟车之苦,铁勒点了她的穴并将她抱至自己的身上,抱牢她後便转身准备前往白虎门与冷天色会合起程。

  卧桑一掌搭上他的肩头,「待她好一点。」

  铁勒的脚步顿了一会,朝他重重颔首後,又复迈开,直朝明亮的宫门而去。

  * * *

  入夏的北狄,没有京兆年年进入盛夏後燠人欲窒的薰热南风,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在风势中,绿波伏倾千里,荡漾成一波又一波的碧色海浪,吹在草原上的风儿凉爽清鲜,伴著青草沁人的香味,让人在午后时分舒适得昏昏欲睡。

  然而,恋姬却再也睡不著。

  自强行被带至踏上北狄的路途後,一路上,她能醒来的机会并不多,每回在路上醒来,不多久,又被怕她想回京的铁勒再度带入睡海,直至他们走得够远,即将来到铁勒部署在北狄边城外的铁骑大营,铁勒才让无法独自回京的她重获操控睡眠的自由,可是她却从那日起,变得夜夜无法入寐,镇日里也清醒异常,她好像已经把未来十数年的睡意全都睡尽了。

  为了她突来的病,铁勒缓下大军回营的速度,全军暂歇在边城外以利铁勒寻找大夫为她治病,然而就在大军停下来後,恋姬却变得焦躁起来,无法再这么任由他一意孤行地带她回营。

  伸指悄悄拨开帅帐的帐帘,恋姬在缝隙中朝外看去,发觉知道她有回京之意的铁勒将她看得很紧,外头全是来来回回的卫兵,就连冷天色这号手下大将,都亲站在帐门前看顾以免她会逃跑。

  她不是他的人犯。

  放下帐帘,她思索地在帐中踱来踱去,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离开这里,不意望见放在帐中的兵器,不假思索地,她伸手拿起一柄放在架上的短刀,直至指尖触及冰凉的刀面时,她回过神来,不明白自己怎会有这种念头,她是想拿刀威胁谁?看守在外头的冷天色?还是铁勒?但一想到只要大军越过了边城,就再也没机会回京兆了,她就怎么也没法放下手中的短刀。

  「恋姬……」当她仍在犹豫时,铁勒一手揭开帐帘,端著特意为她所熬的汤药走进来。

  被他吓了一跳的恋姬倏然回过身,手中的刀尖也不由自主地直指向来者,铁勒因她的举动定立在帐门处,望著她的黑瞳里闪烁著讶异。

  「我……」作梦也没想到她会有拿刀面对他的一天,她不知该怎么解释,两手抖颤得厉害。「我也不想的,我只是想回京……」

  铁勒看著她哆嗦的小手许久,黑眸再缓缓游移而上,来到她因久日无睡而憔悴许多的玉容上,美丽的水眸盛满了惊惶,嫣唇也微微地打颤著,半晌,他冷静地将药盅搁至帐里的小桌上,再转身面对她扯开自己衣领领口。

  他索性为她提供目标,「你只有这次机会。」

  脑中匆地一片空白,恋姬怔怔地望著他,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做。

  「别过来……」在他开始走向她时,面色苍白的她微弱地轻吐,双腿不听使唤地频往後退。

  铁勒充耳不闻,依旧朝她前进。

  「你别过来!」她害怕地看著他逐渐缩短两人间的距离,颤抖的小手几乎无法握稳手上的刀。

  眼看他赤裸的胸膛就要抵上刀尖,他却丝毫不改初衷,这让她掩下住的脆弱将她整个人笼罩住。

  「不要!」手中的短刀当啷坠地,恋姬将小脸埋进掌心里,浑身泛过一阵阵的哆嗦。

  「爱我,真有那么痛苦吗?」他心疼地问,将她的爱恨都看得那么清楚,而她想回京的心情,也令他感到丝丝心灰。

  她的低咽自指缝间逸出,「你是我哥哥,你的爱是下被允许的……」

  「住口。」最是让他感到沉痛的伤口又被她揭起,铁勒怒眉一敛,拉开她掩面的双掌不让她说下去。

  「二哥……」她呻吟地仰起脸庞,晶亮的泪水滑过她的面颊。

  「别叫我二哥。」他凶猛地扣握住她的掌腕,以唇止住她的话语,将她的心酸全都代她咽下。

  就连兄妹,他也不要她当。她明知道的,他要的不是兄妹之情。

  兄妹是不会这般亲昵地亲吻的,他用他重重的吻告诉她。分开她的唇瓣探入她口中的舌尖是缠绵的,与她交缠的身躯是火热的,当她节节败退之时,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吻势变得柔润温暖,像是小心翼翼地将她捧放在掌心上的怜惜,让她急促的气息变得孱缓,一点一滴收受他所给予的,但在这心跳交击呼应的片刻,他却怎么也下能忘怀她想回京的念头,深恐她为他停留的时间,就只这么短暂而已。

  「我给你三个愿望。」他在她耳畔沉稳地述说著,「除了不许离开我之外,只要你说得出,我便做得到。」

  恋姬听了,闭上眼埋首在他的胸前,脸庞贴在他温暖的肌肤上,无法汲取泪水的胸膛因此而染上了一层亮泽。

  她什么愿望也不要,现下,她只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回到未见过这片美丽的草原前,回到春暖花开的京兆,在那个暖日融融的午后,当他,第一次在林间亲吻她的指尖。

  铁勒将倦累的她扶抱至榻上,她别过脸不看他,他走回小桌前自药盅里倒了碗微温的药,再回到杨边坐至她的身旁,见她不搭理,他遂将她抱至怀里,仰首将药汁饮至口中再喂渡给她,当她睁亮了一双水眸时,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嫣红如云的面颊。

  「试著睡一会吧,你很久没睡了。」铁勒将空碗搁至一旁,把她安稳地置妥,再拍哄著她入睡,「睡吧,我在这里。」

  苦涩中渗著点酸甜的药汁还停留在舌尖,草药浓烈的气味在口鼻间徘徊不去,加入了他的拥抱和体温後,蒸腾成一种昏昏然的氛围,她突然觉得很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灵。

  聆听著一声声稳定的心跳,她的思绪浮荡得像水面上逐波摇摆下定的浮萍。她觉得有时候,铁勒像是变了个人,成了个囚禁她的男子,然而就在她想回避的时候,那个记忆中疼爱她的二哥又会走回来,会让她贴著他的心房倾听他心音,让他的心告诉她,依旧温柔、依旧熟悉的铁勒也仍是他。

  走与不走皆不是,她不想再选择。她沉沉地合上眼睫,试著去迎接久未来临的睡意。

  帐帘外,草原上风儿高低的音韵,听来很孤寂空旷,漫无边境似的,仿佛再怎么吹拂,也到不了天涯的尽头。
「美人不笑,那就不美了。」

  忧心忡仲的男音渗入恋姬的思绪,她拉回漫游的心神,双眼定在坐在她面前,捧著不知名野花来向她献宝的野焰。

  野焰,她排行第八的皇兄,十岁丧母後,父皇便将他送去铁勒的身边交由铁勒教养,多年来随著铁勒走过大江南北,看遍无数战火兵戈,也是除了她外,另一个较为接近铁勒的人。

  可是跟在铁勒身边这么久,他身上并无半分铁勒的气息,开朗乐天的他,一点也不像深沉忧郁的铁勒,在被铁勒的阴霾所笼罩住的铁骑大营里,他像颗能够照亮大地的灿阳,有他在,就有欢笑和温暖,自她来到铁骑大营後,每回来看她,他总会捧来摘自野原上的花花草草博她欢心,让她在感动之余,也格外想多和他亲近一些。

  「来,像我一样笑一个。」在她又神游天外天去之前,野焰对她笑咪咪地咧大了嘴。

  望著那张极为肖似女人的脸庞,恋姬想了想他方才所说的话,再诚恳地告诉他。

  「你长得很美。」多年不见,头一回铁勒带著他来见她时,她还以为铁勒私下偷藏了个大美人。

  「噗!」举例失当,站在野焰身後的冷沧浪,忍不住喷笑出声。

  长得一张美女脸的野焰很想淌泪,「小妹……」居然连她也这么说。

  「今日你不必带兵出营吗?」几个月下来,她已经多少摸清营中一些事了。

  「我才刚回来……」他疲惫地捶打著肩头酸痛的肌肉,「二哥存心想累死我。」为了寻找大军所仰赖的水源,他已接连著三个日夜没睡,还得赶在铁勒离营前回来报告,再带兵出营操练的话,他可受不了。

  「你认为二哥待你不好吗?」每次听著他抱怨铁勒,她总觉得他有些口是心非。

  他撇撇嘴角,「他根本就没人性。」要做的杂务比谁都多,带兵操练、沙盘推演每天都要做,还不时得率兵追打游牧的外族以试成果,对他与对他人不一视同仁的铁勒,简直就是把他当成万能的手下来使唤。

  恋姬忍不住想试探一下,「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离开?」

  「我……」野焰的舌头蓦地打结,表情也显得有些不自在。

  「你想从二哥身上得到什么?」她说得很一针见血。据她的观察,任由铁勒怎么对待他,他全是一味地照做或接受,也从不违抗铁勒,这让她不由得联想他为何那么听从铁勒的命令。

  野焰抿著唇,无法直视地别开双眼。

  看了他的反应,恋姬很想摇首。

  他和铁勒,简直就像是从前的铁勒与父皇的翻版,不同的是,铁勒绝不会向他人开口诉苦或是有半句微词,铁勒做了那么多,为的就是想自父皇身上得到一点父爱;而吃尽苦头的野焰,为的,也不过是想自铁勒这边得到一点赞美肯定,和些许的兄弟情或父爱。

  她能够了解铁勒为什么那么严苛地训练他,在母妃玉镜娘娘的保护和薰陶下,野焰成了个心软善良对人不设防的皇子,对朝中的人情世故、阴谋争斗完全没有抵抗力,在失去了玉镜娘娘後,野焰就不知该怎么在京兆中生存了,接手管教他的铁勒,若是不冷心铁血地将他磨练一番,若是不让他看尽残酷严苛的一面,那么日後,野焰将无法在朝野或是沙场上立足。

  只可惜,这一点野焰永远也看不穿,更不会明白铁勒的苦心。

  铁勒把他失去的所有父爱,全都补偿似地加倍给了野焰,希望野焰在能够保护自己之余,能得到的比他更多,别和他一样,在父皇的阴影下独自跌跌撞撞走了那么多年,可是铁勒又不敢轻易敞露心房表达出来,不爱解释的他也不冀望野焰能够了解,以为这样就能保护他自己,然而这却对野焰造成了阴影,使得他一直想要做些什么好证明自己的存在,好让铁勒能够对他另眼相看。

  野焰频搔著发,「几年不见,你说话的方式愈来愈毒了。」每回说话都这么直,这真让他有点怀念她初来乍到时的沉默。

  她轻耸香肩,「会吗?」

  「你呢?你想离开二哥吗?」被她攻得无处躲的野焰,只好把矛头转至她身上,问问这个也跟他一样离不开铁勒的人。

  恋姬脸色蓦然变得苍白,话语悬凝在喉际不再出声。

  大感不对的野焰忙对她挥著手,「就、就……当我没问,你也知道,我这个粗人天生就不会说话!」

  旁观的冷沧浪受不了地抚著额。

  「笨蛋……」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下容易她才开口跟人说说话,这下好了,就怕她又缩回去。

  愁容不展的她淡淡地问:「八哥,你是怎么看我的?」

  「看你?」

  「我与二哥之间的事。」全营的人都知道铁勒爱上的是自己的亲妹子,但仗著铁勒的军威,又没有人敢表示半点意见。

  「我……」野焰顿时一愣,说得有些支吾,「我还是一样把你当成妹子。」

  「你也以我为耻?」光是听他吞吞吐吐的语气她也知道,他和他人一样,对她这个闹出乱伦丑闻的公主有著鄙视和轻屑。

  「不是,我从没有这么想过!」野焰用力地摇首向她否认。「你怎会有这种念头?是别人又瞎说了什么吗?」是军中又有人乱嚼舌根吗?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这事被铁勒知道那还得了?

  她的眼眸漫无目的地流转著,「别人说与不说,已经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我就是如此看自己。」

  「小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的野焰,叹息地按住她的两肩,「听我的,你别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你就是你,爱情这种事本来就没有什么是非对错。」

  「你也认为我爱二哥?」黛眉一扬,恋姬转而直视他的眼底。

  「不是吗?」他说得很理所当然。

  恋姬有些怔愕。她处处的表现,都对铁勒那么冷淡疏远,怎么他会认为她爱铁勒?她不是一直都瞒得很好吗?她还以为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将她的沉默视为否认的野焰,边搔著发边小声地问。

  「难道你还在想庞云?」她若不爱铁勒,那就是爱庞云啰?

  提到让她始终都歉疚於心的庞云,恋姬倒吸一口气,无血色的玉容变得更加苍白。

  「小妹,前阵子我听说了一件事……」以为她很想念庞云的野焰,不忍见她这般,好心地想向她吐露一个消息。

  「什么事?」

  「就是庞云他——」

  「嗯哼!」机灵的冷沧浪适时地出声重重一咳,并暗示性地朝野焰挤著眼。

  「庞云怎么了?」满心满腹想知道的恋姬,好奇地拉扯著他的衣袖。

  「他……」正要继续说下去的野焰,冷不防地被人拉著衣领拖至一旁咬耳朵。

  冷沧浪张牙舞爪地警告他,「要是刺王知道你告诉她,你准会被扒下一层皮的。」铁勒刻意为恋姬封锁所有有关京兆的消息,他还故意破戒?

  「可是也不能让她这样下去啊。」野焰还是觉得自己做得很对。每天看著思乡的她枯坐在营中,不与人说话也下与人接触,他就很想为她做些什么,好让她的眼眸里重新燃起光彩。

  他翻了个大白眼,「你认为告诉她情况就会好转吗?」

  「总比让她一天到晚都惦念著庞云和京兆好吧?」愈是不知情就愈想知情,说不定说开了後,她的心头就会舒坦一点。

  「你……」深知他脾气拗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冷沧浪,气结地扭过头去,「随你,出了事我不管。」也不看看他是在谁的地头上,还敢谈论铁勒最是忌讳的人物,他是想挑战铁勒的脾气吗?

  「你还没告诉我。」耐心等候的恋姬在他回到她面前时轻声提醒他。

  「庞云也来到北狄了。」没有阻碍後,野焰这次终於能够顺利说出口。

  她倏然张大了水眸,「什么?」

  「他以母丧为藉口辞官回乡奔丧,前阵子,营里有人在北狄的边城见到他。」铁勒老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为此,铁勒特意派人在边城一带巡防,为的就是不想让庞云有机会见她一面。

  她的声音里泛著抖颤,「他……放弃仕途?」她最害怕、最想避免的事真的成真了?他怎么那么傻,前程似锦的他,为何要这么做?

  野焰挤著眉心,「应该是吧,下过听说太子有拦他,希望他日後能够回朝为天朝效力。」其实他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据传这事在太极宫闹得很大。

  恋姬怔坐在原地,手中捧著的花朵凌乱的落了一地。

  「小妹?」野焰看她目光空洞洞的,担心地伸手轻拍她的面颊。

  铁勒阴沉的声音自帐门边传来,「拿开你的手。」

  「二哥?」吓了一跳的野焰急急转过头,一看铁勒的眼神不对劲,赶忙收回自己的手。

  冷天色一手掩著脸,「完了……」以铁勒的脸色来看,他八成都听见了。

  怔看著铺了一地花朵的恋姬抬起螓首,无言地凝睇著铁勒,半晌,她不语地起身走向内帐。

  目送著她的背影离去,铁勒兴师地睨向野焰。

  「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多嘴,他可知道恋姬将因此而自责多久?

  「我认为她有必要知道。」生性耿直的野焰只是认为自己该说出实情而已。

  他飞快地否决,「她不需知道那些事。」

  「二哥,你不能再束缚著小妹了。」为了他专断的脾气,野焰不禁想为恋姬说上他两句。「你还看不出来吗?她不快乐,她一点都不快乐,自她来到北狄後我就没见她笑过,你不能什么事都不让她知道,什么事也不让她做,就算再怎么爱她,你也不该将她紧紧绑在身边,她会喘不过气的!」

  「我们的事与你无关。」心火暗起的铁勒拢紧了剑眉。

  野焰扯开嗓子大嚷:「有关,再这样下去小妹会把自己封闭起来的!」

  「王爷……」提心吊胆的冷沧浪小声地在他耳边警告,「你就少说两句。」铁勒的脸色都已经变天了,他还那么不会看苗头?

  「天色。」遭人刺中痛处的铁勒眼眸一转,转身看向身旁的冷天色,「西戎那方面准备好了吗?」

  冷天色点点头,「都准备好了。」

  「明日就派人送他上路。」

  「是。」

  「你要把我赶去西戎?」骤感不对的野焰,在他要离开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脸上盛满了惶恐和不解。

  「放手。」铁勒抽开自己的衣袖,跨开长腿就想去找恋姬。

  「二哥……」追在他身後的野焰急忙地拉回他。「为什么要赶我走?」他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把他赶至那么遥远的地方?

  铁勒回过身来冷声质问:「难道你想永远依赖著我吗?」

  总是依附著他人,野焰要到何时才能够自立、何时才能独当一面?若是不离开这里,野焰怎会有成长的空间?

  其实,野焰不需在他面前证明些什么,也不必特意为他而做些什么,一手辅育至今,他太清楚野焰本身有何能耐,现下野焰只需去证明自己、说服自己并不比他这个兄长差,要是他再不松手放野焰走,野焰永远只能屈居於他之下,并因自卑而被他压得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依赖?铁勒是这么看待他的?

  震人心弦的回声犹在耳畔,野焰怔怔地撤回手,半张著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而他的眼底有著失落、难过和自卑,喉际则是紧窒得让他无法出声。

  铁勒淡漠地看著他,「你该长大了。」

  野焰猛然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地朝帐外冲出去。冷沧浪看了,叹息之余,也只能跟在後头追上。

  「这样好吗?」对他的作法无法苟同的冷天色摇摇头,「会伤了他的心的。」谁都晓得野焰将铁勒视为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偶像,这番伤人刺耳的话一出口,就伯野焰又会端在心头上想很久。

 

  铁勒生硬地别开脸,「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恨他也罢,只要野焰往後能在别处生存下去,他情愿被恨。

  冷天色听得直摇首长叹,「唉……」关心野焰为什么老是不说出来呢?他怎么在对自己的兄弟这方面,总是这么笨拙?

  「去帮他张罗上路的事。」他扬手交代,看了看内帐一会,忍不住想去看看进了里头後就一直安静著的恋姬。

  内帐里,飘浮著松木燃烧的香味,铁勒一脚踏进,香味便随之拂来,但里头较外面低了些许的气温,让他微皱著眉,开始考虑是否在雪季正式来临前,带著她和大军迁回已盖好房舍的碉堡里。

  知道躺在杨上的恋姬还未入睡,他脱去厚重的外衫和鞋袜侧躺至她的身旁,将她拉进怀中让她枕靠著他的手臂,轻嗅著她身上清洌的花香味。

  背部暖烘烘的热意驱走了一室的寒冷,恋姬放松身子靠在他的怀里。

  自北狄入冬後,每过晌午,天候就冷冽得让人手脚冰凉,在这住久了,她也逐渐习惯挨靠著他温暖的身子度过寒冷的夜晚,对於外人怎么看待他们兄妹俩同寝一室的这件事,则不再重要,她也无心去理会,因为没有他,她怎么也睡不著。

  「你要把八哥送去西戎?」兄弟俩吵得那么大声,让在里头的她不想听到都很难。

  他埋首在她的颈间,「嗯。」

  「因为我的缘故?」因为野焰对庞云的事说溜了嘴,所以他才这样罚他?

  「不是。」察觉她的敏感,铁勒下意识地将环在她腰肢上的手臂收紧了些。「日前太子就已奉圣命送来了太子谕要他去镇守西戎。」

  她的声音停顿了下来,豫犹了很久,又复启口。

  「我不会去见庞云的,所以……」

  「所以?」他张开眼,将她半转过身子与他面对面。

  恋姬凝望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瞳,「别杀他。」

  对庞云,她已经够愧疚於心了,她知道铁勒对不死心的庞云有多反感,也因庞云始终在心中有个疙瘩,为了一劳永逸,他或许会出此下策,她必须为庞云做点什么,不然,她不知自己要背负这份罪恶的感觉到何时才能解脱。

  铁勒深吸口气,用力地拥她入怀,「忘了庞云的事。」

  「你答应了?」没得到他落实的答案前,她不放弃。

  他没有回答,只是更加收紧了怀抱,可是他却发现,无论他再用多少力气将她紧拥,再怎么亲密相偎,他们之间横划开来的距离却比从前来得更遥远。

  野焰说得没错,她正日渐将自己封闭起来,虽然她仍是在他的身边,但她再也不像以往一样笑吟吟地唤他,也不再为他们之间的情事伤心落泪,曾经出现在她眼底的情伤,已消失无踪,仿佛她从不曾爱过他似的,她的眼瞳里,再也看不见他。

  他也希望她能恢复往日的欢笑,也盼望他们俩还是和从前一样亲和婉爱,可是他不会是败寇,她猜不出来,但她却为那些深陷在其中,不得不干戈相向的兄长们感到悲哀,而对於特意回京摄政的铁勒,究竟他只是为遵皇命而接手摄政,还是他也有意为皇?她也猜不出他真正的心态。

  会看不出他的心,是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敲开他上锁的心门,打开走进里头好好看一看,这些年来,他们彼此皆为自己的心落了锁上了枷,他们俩的这个举动,皆是意在保护自己,同时也想藉此方式来维系他们两人的关系。

  铁勒对她的爱无庸置疑,可是自他将野焰送去西戎後,或许是野焰的话对他起了作用,也可能是他不想再伤害她,他不曾再强迫她必须也爱他,他只要求留在他身边,此外别无其他。

  虽然他们都无法再像从前以兄妹相待,但他用一种似家人又似朋友的身分来面对她,这让背负著道德压力的她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让她有著某种说不出口的失落。在他的影响下,她也渐渐以这种方式来与他相处,这使得他们之间的情,自表面上来看,似乎是愈来愈淡,淡得几乎就快消失无踪,但私底下所暗藏著的,她想,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公主,夜深了,该歇息了。」服侍她的掖庭小声地在她身後轻嘱,打断了她游离的思绪。

  恋姬朝身後摆摆手,「我想再坐坐,你先下去吧。」秋未了,再过不久就将飘雪,她想趁天气还晴朗时,再看看这片和北狄相似的漫天星光。

  「是。」仔细为她将廊上的宫灯添了油,以免风势将灯焰吹熄後,掖庭悄然退下,将寂静的大殿与空旷的殿廊,留给这名喜爱独处的主子。

  坐在殿廊上的恋姬,仰首靠在殿门上。她还不想睡,因为她还未听见总是夜归的铁勒专属的足音,虽然明知就算等到了他,恐怕他们也不会说上一句话,但她还是想等,只因她已习惯了在睡前倾听他沉稳的步伐在廊上所制造的声响,若是没等到他,她睡不著。

  将双眼凝定在远方天际闪烁的星子上,专心聆听周遭一举一动的恋姬,等著等著,廊上终於泛起了一道自远而近的步音,但她随即认出来,这道听来有些慌急的步音……不是铁勒。

  听朵湛说,大明宫时有刺客,该不会今夜她就恰巧遇上了一个?

  她戒备地坐直身子,在确定那道步音的确是朝她而来时,她连忙站起身打算唤来远在殿外驻守的宫卫,但廊上被宫灯照亮的那抹身影,却让她止住所有的动作。

  庞云?

  「跟我走。」刚自大明宫地牢释出的庞云,走至她面前,不由分说地朝她伸出手。

  恋姬怔了怔,徐缓地朝他摇首,「不。」

  「跟著他,你不会有幸福的。」没料到她会拒绝的庞云,在收回手之余,不死心地想向她动之以情。

  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反而担心他的安危,探首朝外头看了看。

  「你快走吧,若是被人发现你在这的话,你的性命难保。」听冷天色说,为了舒河与父皇妃子私恋一事,西内与卫王党水火不容得很,他要是被人逮著的话,後果会不堪设想。

  他匆地将她拉离殿门来至廊畔一角,让她背抵著墙,两手按在她的身旁两侧。

  「在北狄的这些年来,你为何不来找我?」从铁勒派来防他的人马就可得知,她应该也知道他就近在咫尺,因此他非得来见她一面,他耍让自己得到一个等待落空的原因。

  恋姬直视著他的眼眸,「庞云,我什么都下想解释。」

  他的眼瞳飘浮不定,「你……爱铁勒?」她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所以才不来找他?

  她选择用沉默来代替回答。

  对铁勒的爱,已非关道德两字可容她来拘束,她曾试著压抑,也曾想过或许她会在岁月日复一日的冲淡下,逐渐能够对铁勒释怀撤爱,可是她没有,她说不出口的情意还是一如初时,即使铁勒可能已下再如从前那般对她执著狂热,或者早就已对她意冷心灰,她还是无法改变自己那颗诚实的心。

  「他是你的兄长!」因她的不否认,他握紧了双拳咬牙低吼。

  她疲惫地别开眼,「这句话我听得够多了。」

  「恋姬!」他一把捉住欲定的她。

  自手臂的痛感中,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不甘,还记得当年,她曾想留在京中,为受伤的他弥补,以减轻她的歉疚,但如今她才明白,她不该想要弥补什么,就算是她一手造成了今日,有责任的人并不只是她而已,他们也都该负罪,因为他们伤她更深。

  「请叫我十公主。」恋姬拨开他的手,「这个名,不是你能唤的。」

  「铁勒就能吗?」他反唇相稽。

  「我不是奖赏,可以请你们停止争夺了吗?」够了,她真的受够这两个互不放过的男人了。

  在他们两人都因求之不得而痛苦时,他们有没有想过她?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相互攻击,再把罪名全都由她去背负,并要求她独力承担,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

  心虚自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但他很快地压下。「我不是争夺,我只是要你回来我的身边。」

  「我不能。」她断然否决,不想给他任何期待。

  「为什么?」

  恋姬一手指向他的心房,「你早就知道是什么原因。」当年他在向她求亲时,她就已经对他说过了。

  他难忍地问:「你当真不曾爱过我?」他曾说过他愿等她的,但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不改初衷?

  「我爱他。」她平淡地述说著,仿佛这个答案早巳存在,只是没有人愿意去正视,也无人愿意承认罢了。

  庞云睁大了眼,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听见她所爱何人的这句话自她口中说出。

  她仰起螓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我想你也应当知道,当年或许你是爱过我,但现今你的爱却已荡然无存,因为这些年下来,你早已由爱生恨,一味地全盘憎恨著铁勒,你只是想赢得这场意气之争而已。」

  在她清澈映人的眼眸下,庞云的喘息既重且深。

  他不愿承认,她所说的是真。

  他分明就知道她当年是为何而答应他的求亲,但他情愿装作无知也不说破,若不是贪求她能够忘了铁勒,他又怎会入局?实际上,会有今日,一切皆是出自於他的选择,这些年来,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他有多么地爱她,日夜反覆温习,她是遭人夺走的,因为唯有这样,他才能告诉自己,他并不是恋姬为逃避铁勒而选择的替身,这样他才能有著继续追逐铁勒的勇气,也才能正视著铁勒的双眼与他抗衡,若不如此……他走不到今日

  。

  但是一迳追逐著铁勒,并学习卧桑把个人放在家国之後,他却逐渐忘记了她的模样,他……

  「放过我吧,我想好好的过日子。」恋姬柔声地请求。

  就连她的话也没听完,庞云奋力扭过头,转身跳下殿廊朝黑暗的园子里跑去,恋姬叹了口气倚靠在墙上,感觉她一直搁放在肩上的重担,似乎在这一刻忽然变轻了许多。

  「二哥?」当熟悉的脚步声在廊上响起时,她微偏过螓首看向他。

  「刚走的那个是庞云?」眼力甚好的铁勒,边走边望向园子远处那抹消闪在树间的身影。

  「嗯。」他的表情令她有些好奇,「是你放了他的?」以他这副不想追的态度来看,庞云八成是他下令放的。

  铁勒的脚步来到她的身旁停下,「父皇都已知情了,再关著他也没用。」

  「为何你没有杀庞云?」无论足以旧恨还是政敌来论,照理说,铁勒应当是不会留著他的。

  「你曾要求过。」他也和她一样靠站在墙边,与她一同抬首望著远方的星子。

  恋姬顿时想起当年她的确是要求过他,但她记得,当时他并没有答允,其实她也知道,无论她的要求是什么,只要她说,他或许全都会答应。

  「你们……谈了些什么?」他问得很犹豫。

  「一些往事。」她轻轻带过,不想对他说得太多,是不希望他又因庞云而再次悬著心。这些年来无论他上哪,他都会带著她去,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他从无一日稍减过的恐惧,她知道他总是害怕著有一天她会离他而去,或者是庞云会自暗地里冒出来将她带走。

  但铁勒却很想知道,那些往事里包括了什么,以及,她是否想回到庞云的身边。

  「恋姬。」他禁不住想问,「你可曾……」

  「嗯?」她微微侧过螓首看向身旁的他。

  可曾爱过我?他无声地在心里问。

  这句话他问不出口,无论试过多少次他就是问不出口,因为,他怕所得到的答案,他将无法承受。他无法猜测出庞云在她心中的重量,但他清楚知道他在她心中所占的是什么地位,与她相处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唤他为二哥,她从不直唤他的名,或许在她的心里,他永远就只是她口中所唤的二哥。

  以前,他以为只要将她留在身边,总有天他能将她的芳心掳获,以为只要将她捉牢一点,那么她便不会离开,可是她却以消极的态度来面对他所给予的,这些年来他恍然明白了一点,强迫性的拥有,并不能拥有,所得到的只不过是失去而已。

  或许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失去她了,就从他强行将她带离京兆的那一刻起。

  「二哥?」迟等不到他的下文,恋姬忍不住伸手轻推对著她沉思的他。

  「没什么。」他收回已冷的意绪,藉著不明的光影掩去脸上的那份痛苦。

  「二哥。」在稍冷的风中,她匆地想起了一件事,「你要照父皇的旨意攻打北武国吗?」昨日所有的兄长全都被父皇召至翠微宫,那时,父皇给了他一道口谕,可是他当时却没有说要不要遵旨。

  铁勒音调沉沉地,「我还在考虑。」

  「考虑什么?」有什么好考虑的,要是他不发兵的话,他将会被撤销所有封号王权军职。

  「我母后。」他只是顾虑到一个人而已。

  「啊。」恋姬恍然大悟地掩著唇,都忘了他的母后西内娘娘是来自北武国。

  「我先进去了,你也早点歇著。」铁勒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站直身子就要往殿内走。

  她伸手拉住他,「你不想去与父皇谈谈?」

  「谈什么?」他们父子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

  「他苛待你的原因。」光从舒河的事件就可以知道,极不愿让父皇知情此事而加重病情的他,其实还是很爱父皇的。

  铁勒心灰意冷地别开眼,「用不著了。」

  自父皇下了那道口谕起,他便已明白过去的种种始末,也知道父皇要他亲征北武国的用意,在两方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他还需要刻意去问吗?他早就心死了。

  「二哥?」为了他的神情,她有些不忍。

  他避开与她的目光接触,「明日,我会去见母后,至於我是否会遵照圣意进攻北武国,我会斟酌。」

  恋姬才想把他与父皇之间的事再问个明白时,他却跨步走进殿内,她凝视著他走得有些急的脚步,心中匆有所悟。

  铁勒,在逃避她?

  * * *

  在思凉宫的宫阶上,冷天色纳闷地回过头看著站在阶上不走的铁勒。

  「王爷?」不是说要来思凉宫看西内娘娘吗?怎么人都到了这里他又不进去?

  雪白漫长的宫阶顶端,是座阳光照不进的阴森殿宇,铁勒定立著脚步,往事像潮水一幕幕涌来,苍白美丽的母后、不快乐的母后、不曾抱过他的母后、渴望父皇再度踏进思凉宫的母后、因不得宠而思念故国的母后……过去种种不愉快的回忆,像具具沉重绑缚在他脚上的枷锁,令他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踏出脚步拾级而上。

  那日在清凉殿上聆听父皇口谕时,母后也在场,她也听见了代传圣意的冷天放大声说出,父皇要他率兵在百日内攻陷北武国的旨意,这几日来,母后为了他是否该遵旨出征北武国,也因即将不久於人世的父皇而过度悲伤,据思凉宫的下人们表示,母后曾自尽多次未果,情绪一直很激动的母后,更是下令不许宫人让他踏进思凉宫半步,她下要看到他这个即将率领铁骑踏平她故乡的敌人,也下想见他这名害她自诞下他後,她便再也无法获得圣上垂爱的皇子。

  她将一切的错都归咎至他身上。

  他是她的错吗?

  「王爷,咱们进不进去?」冷天色走回他的身旁,忧心地看著他心事重重的脸庞。

  铁勒收回漫游的心绪,在心中把要对母后说的话思索了一会,深吸了口气後拾级步上宫阶。

  守在殿门前的宫人们,在铁勒即将步进殿内时,齐身横挡在殿前拦阻他的脚步。

  「王爷,娘娘不许你……」

  铁勒朝他们冷森一瞪,不怒而威的气势立刻将他们吓退两大步。

  「还不快去通报?」冷天色在宫人白了一张脸不知该怎么办时,挥著手催赶著其中一人。

  在宫人张皇地跑向殿内时,早料到即使通报也会被回绝不见的铁勒,也同时迈开脚步朝殿内的寝殿走去,无视於殿内一干纷纷瞪大眼瞧著他的宫人们。

  被迫前来通报的宫人,在通报了掖庭後,原本紧皱著眉心不肯答允的掖庭,在想赶走他时,不意在见到大步朝这走来的铁勒时,连忙来到寝殿内匍跪在皇榻前,向病卧在床的西内娘娘请示。

  「启禀娘娘,刺王求见。」

  「不见!」不假思索地,纱帐後的西内娘娘立即回声驳斥。

  掖庭为难地看著身後,「但……」

  「母后。」已然来到寝殿内的铁勒,站在榻前淡淡地启口。

  她扬高了音量,「我说过不见你!」

  「关於父皇的口谕,儿臣已自行定夺。」无论她听与不听,打算把话说了就走的铁勒,迳自道出来意。

  西内娘娘听了气息猛地一窒,忽地一改前态地伸手揭开纱帐。

  「你想怎么做?」他……他已经决定好了?

  铁勒继续道出:「依父皇口谕,进攻北武国一事,儿臣势在必行。」

  「你……」西内娘娘震愕地瞪圆了眼眸,「不许你摧毁北武!」

  他眯细了眼,「母后情愿儿臣违抗父皇旨意被父皇革去一切?」她分明知道,不从圣意的话,他会有什么下场。

  「不,我更不许你违抗你父皇!」她更是勃然大怒,嘶哑的吼向他後,一时气息不顺,两手撑持著榻面频频喘息。

  一旁的冷天色,不可思议地转首看向她。

  「那……那王爷究竟该怎么做?」简直就是无理刁难,不能这样又不许那样,她也别让铁勒这般无从选择吧?

  铁勒面无表情地凝视著她因愤怒而涨红的面容,他发觉,他从没像现在这般清楚地看过自己的母后。

  不只是方才她话里的不为他设想,近三十年来的岁月里,她甚至也下曾说过爱他与否,她还是这么自私,这么的……无视於他。他明明就知道的,在她的眼里,就只有故国与父皇,他这个皇子则不曾存在过,他怎会想在她身上索求什么母子情分?

  自生下他後就不看过他一眼的她,是多么地想为父皇再添一名皇子,好藉此讨得父皇的欢心再获独宠,就连父皇要将年幼的他送至军旅时,她也没有出声反对过,当然,她也和父皇一样对在沙场上的他不闻不问,在他因此而受伤过太多回後,她刻意疏离与视若陌路人的作法,他早已看淡并命令自己别再去在意,也已经对此毫无感觉,只是,直至今日他还是很怀疑,她怎能为获得父皇的爱,抛弃自己的骨肉如此彻底?

  「我不是颗左右为难的棋子。」铁勒定定地凝视著她的眼眸,决定无论她是否同意,他只为自己。「今日我来,不是想徵求母后的同意或指示,我只是来告知。」

  「告知什么?」西内娘娘边喘息边抬起头。

  「圣命难违。我将在近日整军出发前往北狄,在与铁骑大军会合後举兵进犯北武国。」

  她的睑孔当下青白交错,「你……」

  冷天色担心地直拉他的衣袖,「王爷……」在这节骨眼上,他干嘛说得那么直?

  见她顺不过气来,铁勒的心不禁一软,犹豫了许久後,他跨步上前,才伸手向她,想为她拍抚顺息时,她却猛然抬起头来,眼底的恨意如溃堤江水。

  「你这孽种……」她气弱游丝,双眼愤毒,枯瘦的指尖颤颤地指著他,「当年生下你时,我就该亲手掐死你的……」她的下半生早已因他而毁,现在,他还要让她想回去的家国因他而破,若是当年不生下他,那么也不会有今日的一切。

  冷天色震惊地倒抽口气,半晌,他鼻酸地别过脸。

  她……她怎能够说出这种话?她知不知道,她的这句话将伤铁勒多深?就连外人听了也会为铁勒感到心酸,她怎可以这样待铁勒?那是她的亲儿子呀。

  铁勒的手怔在空中,无限悲凉在他的心底悄悄蔓延。

  经这一击,即使他原本还对她存有一丝冀望,此刻也都化为乌有,被她彻底的焚尽。他怎会忘了,在他放弃父皇之前,他最早放弃死心的人,就是她。

  他麻痹地转过身,「儿臣告退。」

  西内娘娘十指深深陷入杨上的锦被里,她紧咬著唇,看著这个只要一踏出宫去,不是让她的故国被毁,就是让她因子拖累而西宫娘娘之位再也不保的背影,在他转身消失在门边时,她的泪水匆如泉涌。

  「娘娘……」不知该怎么办的掖庭怯弱地出声。

  「出去,全都给我出去!」她失去理智地扫下榻上所有的东西,将眼前所能见到的东西捣毁砸碎,将一室的人都给吓了出去。

  聆听著身後传来阵阵清脆破裂的摔打器皿声,铁勒不回头地快步疾走。

  「王爷……」冷天色边跑边跟在他的身旁试著劝慰。「王爷,娘娘定是伤心过度或是病胡涂了,你别把她的话当真。」

  铁勒木然无言地大步走下宫阶,脚下的步子愈走愈快,也踏得一步比一步重。

  是真、是假,他心中有数,他不需要安慰,也不需找个地方躲起来疗伤,其实在来思凉宫前,他就该知道所得到的结果会是如此,他根本就不该来走这一遭。

  「冷将军!」

  冷天色霎然止步,回首远望著跪倒在宫阶上朝他放声大叫的掖庭。

  「娘娘她……」掖庭连话都还未说完,便已掩面痛哭失声。

  铁勒猛然回过头,在她的哭声中,隐隐约约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心房匆地狠狠一刺,在他意识到时,他已拔腿朝殿内飞奔。

  「王爷!」也知道大概出了什么事的冷天色来不及拦下他。

  景色匆匆在铁勒的身旁倒退排掠,未至寝殿,里头已是此起彼落的哭号声,使得他愈是靠近,他的心便愈是拧挤撕绞地作痛,在排开齐跪在寝殿外头的男男女女後,他在寝殿门口处猛然定住脚步。

  悬浮在寝殿中,那一双著白袜在空中来回摇晃的小脚,令他惊悚得遍身打颤,轰轰的心音直在他耳际作响,他动作极为缓慢地仰起头,视线一点一滴地往上挪移、再挪移,倏然间,他的眼瞳空洞地瞠大。

  「娘娘……」同样也抬首看去的冷天色失声地掩住嘴,错愕之余,两脚受不住地跪倒在地。

  铁勒颠颠倒倒地退了几步。

  深深怀念故国,更爱父皇的母后,在这两难的局面下,她的选择,就是让他独自去承担罪人之名?

  而更让他痛心疾首的是,至死,她也不爱他。

  望著系在白绫下飘荡的母尸,铁勒受不了这个打击,转身疯狂地觅路奔逃,凄厉嘶哑的狂吼声,转眼间响彻整座思凉宫。

  「王爷!」被惊醒的冷天色急急站起身追去,并因他痛彻心扉的吼声,不住地掉下泪来。

  * * *

  「公主,求求你去跟王爷说说吧,他下能继续这样不吃不喝了。」冷天色哭丧著脸,不知该如何是好地在恋姬的面前不住地请求。

  恋姬紧敛著黛眉,「他连我也不见。」她也想去劝劝把自己关在大明宫宫阁上的铁勒,可是无论她在阁外怎么对他劝说,他就是不开门。

  已经三日了,距离西内娘娘自缢已有三日,为免此事刺激到父皇的病体,朵湛下令西内不许透露半点风声,这些天来,西内众臣为了西内娘娘的丧事在大明宫内来来往往,所有的事宜全由朵湛一手张罗安排,唯独铁勒不见踪影,他甚至也不到灵前守灵,这不仅让人人心中起疑,就连她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他自告奋勇地拍著胸脯,「就由我去把王爷拉出来,然後由你去开导他。」

  「不行,我怕他会杀了你。」也不知铁勒目前的心情是晴是阴,她还无所谓,别人就难保铁勒会不会拿来出气。

  「那……那该怎么办?」冷天色的睑垮了下来,坐困愁城地低垂著头。

  恋姬想先弄清楚原委,「那天,西内娘娘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回想起西内娘娘在榻上所说的那席话,冷天色便不由自主地屏住气息,他赶紧垂首面地,以阻止自己的表情泄漏半分情绪。

  「西内娘娘是怎么伤他的?」据她的了解,他们母子关系向来就很不好,因此她唯一能猜到的就是这个。

  他的两眼游移不定地凝视著雪白的地面。该怎么告诉她?说西内娘娘恨铁勒吗?他想,铁勒定不愿意把自己的心伤暴露出来让他人知道的,而且,就算铁勒没交代他要三缄其口,这种事,他也说不出口。

  恋姬抚额深深长叹,「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帮?」一个不愿见人,一个下肯开口,她再怎么为铁勒心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握住他的手。」低垂著头的冷天色匆地开口。

  「什么?」

  冷天色抬首望著她,两眼蓄满了恳切。

  「握住王爷的手,这样,就很够了。」愈是不怕孤零零一人,愈是习惯了孤寂的人,也就更渴望有人能够陪伴,铁勒他,长久下来已习惯了不把它说出来,也就变得更说不出口,只要坐在他的身边握著他的手,与他掌心相依静静陪伴著他,这对所求不多的铁勒而言,已是太过足够。

  他的话,恋姬有些明白,因为她也和冷天色一样,都是站在铁勒身旁最近的人,她知道铁勒所惧的是什么,和渴望的是什么。

  她转首看向殿内通往宫阁的木阶,缓缓走至阶底,一手提著裙摆小心拾级而上,年代久远的木质阶面,发出刺耳的吱喳声,声声盘旋在昏暗不明的阶道上。

  来到宫阁的门前,她一手抚在门扉上,另一手正欲轻敲门面时,不知何时已撤锁的门扉缓缓敞开。

  高高耸立在大明宫宫上的宫阁,晚霞自四面八方的窗扇透了进来,将里头照耀得金黄炫眼,不适应光线改变的恋姬抬起一手,遮去一时之间无法直视的霞光,在指隙间,夕阳奔腾直来所造成的光彩,像团红艳艳的焰火,她微眯著眼,在架空於阁外的阁廊上,她看见铁勒动也不动的身影。

  她轻缓而来的脚步,并没有惊扰了铁勒,她来到他的身旁与他一同坐下,又急又冷的西风扑面而来,令她打了阵哆嗦。

  凝视著远方层层山峦的铁勒,出声打破这片宁静。

  「这些年来,你不曾对我笑过。」他的声音显得很淡远,「在我身边,你痛苦吗?」在他身边的人,总是痛苦的,已死的母后,想走出他阴影的野焰,还有她,他们都因他而受苦。

  恋姬讶异地转首看向他,没想到他竟会问这话。

  「告诉我,你的第二个愿望是什么?」他似乎也不想知道她的答案,半晌後又继续再问。

  她辗想了很久,「我想回到从前。」

  记忆之所以会美丽,是因为它已经逝去,故能恒久的停伫。

  花了多年告别了她负疚的那部分後,她想回到在啸月夫人府上吹笛的从前,那个时候,没有因爱而受伤的心,没有那么多的宫争是非,他们只有彼此,无论他们是否将对方视为兄长或是妹子,他们都以一种只有彼此才能意会的方式相爱,她很想抛开眼前的一切,忘了自己的身分,与他,一起厮守。

  萧飒的西风倏地急涌而至,在那片刻间,除了风声外,他们的双耳皆听不见其他的音韵,她看见他的嘴角动了动,不知在说些什么,待风停後,她只听见他平心静气地开口。

  「去找庞云吧。」他决定成全她的心愿。

  恋姬怔了怔,忙伸出手握住他的,但在她接触到他冰冷的掌心时,他却轻轻将她拉开。

  「你若爱他,就去找他吧。」

  「二哥……」恋姬急忙倾身向他想看清他的眼眸,没正视著他的眼,她不相信他说的是他的真心话。

  铁勒整了整衣衫站起身,「我将遵照圣意攻打北武国,今夜,我会率後备军团起程北上。」

  「可是西内娘娘才……」守灵期间还未满他就要出征?

  「老七会帮我办妥的。」朵湛都已代他独自掌理大明宫那么久了,把事情托给朵湛,他很放心。

  「等等。」她蓦然察觉下对劲之处,「你不带我去?」以往无论他要上哪,哪怕是上战场他也会带著她去,怎么这一次却没提到?

  他回过眸来,仔细地看了她许久,「我不会再将你强留在我身边。」

  他说什么?

  恋姬在他走近她时讶然地张大了水眸,某种想要抵抗的感觉,正一点一点地入侵著她。

  「你收著。」铁勒拉起她的柔荑,将不离身的刺王印信放在她掌心上,并且合上她的掌心。「若是皇后能够谅解,那么你就回凤藻宫,皇后要是还在记恨,你就留在大明宫,往後这座大明宫是属於你的了。」

  「我的?」恋姬惶恐地拉著他的衣袖,「你呢?你不回来?」为什么他要把话说得像是永不会再见面一样?为什么他不听听她的意见,就自顾自地作了决定?

  铁勒伸手细细抚摸著她的脸庞,珍爱地看著她,尽力想将现下所见到的,全都深烙在心底。

  母后已死,他与天朝再也没有任何牵系也再无羁绊,藏了那么久,他始终藏著的那个秘密,他终於可以告诉她了,可是现在,他却不再想说。

  虽然爱她的心从未变过,但他已不想再去猜测她的心上是否有庞云的存在,也不想再像这般束缚著她,他不想,日日所见的,就是她的不快乐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他要的,是温热的、全心全意的、无後顾之忧的她。

  在将她带至北狄时,他便已知道,以这种方式得到她,他无法将她的心留住,这些年来,他徘徊在放手与不放手间迟迟不断,为的就是希望有天她能真正属於他,可是,他等不到,无论他再怎么等待他就是等不到,或许是因为她已不再爱他了,也或许她对他的情已冷淡下来,不管原因为何,她终於回到了她想回来的地方,也见到了她最想见的人,他还想等她什么?

  就如她所愿,回到从前,让一切都回归到原点,什么都不曾有过,回到他头一回进啸月夫人府前,回到他不存在她的生命中的那段时光。

  离开恋姬起身走向前,两脚在廊上站定,铁勒微眯著眼,自大明宫宫阁俯眺这座在夕阳下显得端丽辉煌的皇城。

  琉璃瓦、黄龙墙,绿釉翘角、金檐阁楼,一檐一柱耸立横卧,精巧繁复地堆垒成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深陷其中近三十载,权力欲望推动他步入走下出的迷魂阵,亲情、爱情使他负伤累累,当他拖著疲惫的步伐终於走至尽头,他总算明白,这些年来那些求之不得的,得而复失的、失之交臂的,都只是这座深邃美丽的皇城所织造的幻景,他就是因为太过孤寂、太过渴望了,才会为之所惑。

  该是离去的时候了。

  秋末的西风,飒凉地拂抵他的面庞那一刻,他决定将爱恨妒怨全都放下,再还给自己一个不必背负任何罪责或是错误的自己。

  「二哥……」当他与她错身而过,迈开步伐大步走向阁门时,不明所以的恋姬急追在他身後。

  「别过来!」他低沉地喝住她的脚步。

  她匆忙的脚步因此而停下,进退不得地站在他身後,凝望著他此时看来格外孤单的背影。

  「珍重。」铁勒深深吸口气,慎重地与她道别後,不回头地跨出步伐。

  那一瞬间,仿佛有种东西正自她的身体抽离开来被他带走,她一手抚著抽痛的心房,甚想开口唤回他离她远去的脚步,可是紧涩的喉际却发下出声。

  冷天色说,握住他的手。

  踏在木阶上的足音愈走愈远,他就要走远了,可是她却来不及握住他的手,不,她曾试著想握住他,但他却冷淡地将她推开。

  一步一声,他踏在阶上的脚步那么沉、那么重,他会不会停下脚步来?会不会回头望一望她?若是她开口叫他不要走,他是否会为了她而留下来?

  都没有。没有停顿,也没有犹豫,毫不回顾地,在黑暗的阶道中,他一步步地走出她的生命。

  她还没告诉他呢。

  他还不知道她爱他。

  夕阳缓缓沉落在西天的边境,暗紫与深红笼住了整片天空,也渗进空旷的宫阁内,恋姬怔站在逐渐幽暗的阁内,回荡在她眼前的,是铁勒背对著她离去的背影,她紧紧环抱住自己,任无声的泪,自两颊滑落。
咆咆呼啸的风势,挟带着盛大的飞雪袭来。

  记忆中的笛音已远逸在岁月里,迎着凛冽的风雪,铁勒重新睁开双眼,在撼人心魄 的杀敌声中回到战场上。

  孟图与孟戈联手欲将铁骑中军围困失败后,铁勒便带着中军一路追打着不断往王城 撤退的孟图父子,直至王城城畿外时,他首先亲刃曾派人伏袭恋姬的孟戈,再继续追击 孤军奋战的孟图。

  就在铁骑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之际,孟图所带领的人马在进城前仍不放弃抵抗,决意 在城外缠住铁骑大军,好让孟图能够乘机逃进王城。

  「王爷。」佐将军策马来到位在后方观战的铁勒旁向他请示,「已经快到北武王城 了,还要追吗?」

  铁勒的双目四下搜寻,「孟图人呢?」

  「正准备趁乱逃进王城。」他伸手指向不远处的王城城门,就见深深紧闭的城门已 开启了一道门缝,城内的人正打算将无处可逃的孟图接进城内。

  铁勒抬首看了看早已照他指示完成围城准备的左右翼两军,而后在心中估算了一会 。

  「命前行军破城,破城后,中军随我进城。」他边说边扯动马匹的缰绳。

  佐将军忙把他拦下,「不等冷将军将后卫军带至这里增援吗?」贸贸然的就进城, 这实在是太过冒险也不符合他的作风。

  「不必。」必须趁元气大伤的孟图还未来得及喘气时,一举攻下王城,不然孟图若 是和留在城中的城兵连成一气,到时要攻下就得花上时间了。

  佐将军怎么想就是不赞成。「可是万一北武王早有准备,打算等大军进城后,将大 军困在城里怎么办?」

  「就算被困,城外也还有前行军和左右翼两军,我军的胜面还是较大。」他当然知 道北武王就等在城里,就是因为如此,他才刻意要进城,他不能失去这次与北武王面对 面的机会。

  「那……」无法违抗他的佐将军只好退一步要求,「那就由属下代你进城吧。」他 若是执意要现下就进城,那也不能由他这名最重要的一军之帅做为先发。

  铁勒不改变初衷,「我要亲自拿下这座城。」

  「可是你的安危……」一个头两个大的佐将军直皱着眉,恨不得现下冷天色能够在 这帮忙说服他。

  想争取时间的铁勒,烦不胜烦地瞪他一眼,「还不派令下去?」

  「是……」他只好把所有谏言全都咽回肚子里。

  「慢着。」

  正准备离开的佐将军连忙停驹。

  铁勒反复地吸气吐息,试着不让自己看来很紧张。

  「恋姬……醒了吗?」随着战况的演变,每当中军往前推进时,冷天色押阵的后卫 军,总会与中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着前进,并且不时派人来向他通报恋姬的伤势状况 。

  佐将军遗憾地向他摇首,「截至目前为止,冷将军还未派人来通报十公主苏醒一事 。」

  还没有,她还没醒来……她会不会,就此不再睁开眼看他了?

  朵湛日夜等待楚婉醒来的模样,匆地浮现他脑海中。以往,他一直不明白朵湛是怀 着怎样的心情来等待,而如今,他却深刻地体会到,那是怎样蚀心刻骨的痛。

  「王爷?」还在等他话的佐将军轻轻出声提醒他。

  他振了振神智,「去吧。」

  不久后,在前方的前行军已摆出破城阵式,准备出阵破敌王城时,铁勒飞快地策马 疾驰,准备与中军在前行军后头接手入城进攻。

  飞窜在雪地里的马蹄声,听来很沉重,彷佛这片冰封千里的雪色大地是座心房,达 达的马蹄声则是它规律的心音,周遭扰攘的千戈金鸣,在疾驰的速度中听来变得很模糊 ,可是他的耳畔却依然清晰地存留着,恋姬汲着泪对他说出的那句话语。

  她说,她只是想一起厮守。

  ***

  半昏半醒,浮浮荡荡的梦境里,卧桑凑近了脸庞这么对她说。

  「千万别让铁勒攻陷北武国。」

  卧桑的身影匆如轻烟急速卷去,铁勒的侧影冉冉浮现在她面前,他转身朝一旁扬手 ,大声斥令着。

  「去挑百名精锐,立刻护送十公主回京!」

  温热的鲜血如泉,纷纷自她脚底涌上,她低下螓首,摊开染血的双掌怔怔地凝视着 ,耳边,离萧的叫声是那么凄厉。

  「十公主!」

  血海忽地变了色,冰蓝蓝的,清脆一声,不知是谁的泪滴进了冰凉的梦湖里,缓缓 荡漾的涟漪把离萧的面孔模糊了,过了一会,风波稍停,湖面又再度平滑如镜,湖心中 ,清映出俯着身子哽咽低语的铁勒。

  「我们重来过,把那些都忘了,我们重新来过……」

  漫天的黑暗笼罩了下来,人影顿失,再无人语,环顾四周幽冥无限,迷失在黑暗中 的她,清楚地听见自己快速的心跳声,冷汗涔涔流遍了一身,她试着想张口呼喊,却不 知该唤谁的名,不意一瞥,前方有道渐行渐远的身影,不假思索,她拔足追了上去,在 他快消失在黑幕的那一端时,她紧张地伸出手,想撕开眼前那片即将分隔他们的黑幕, 就在那时,他缓缓回过头来,她看见他的侧脸……铁勒!

  是他,她所寻找的人,不就一直是他吗?

  恋姬蓦然睁开双眼,刺目白亮的光芒照进她的眼底。

  「公主?」离萧惊喜莫名的声音传抵她的耳畔。

  她眨了眨眼,浮动的眼瞳无定根地漫游着,神智一片模糊。

  凝聚了视线后,离萧关怀的脸庞就近映在眼前,恋姬试着想移动,胸口传来的刺痛 令她蹙紧眉心,同时也让她想起了一切。

  受卧桑之托,她来到了北狄,见着了铁勒,也挨了一记冷箭,铁勒他说……「公主 ,你别动,我这就去叫军医。」终于放下心中一块大石的离萧,掩不住满脸的欣喜之情 。

  「二哥……」她微侧过螓首,在空荡的帐内来回地看过一回,再将水眸调至离萧的 脸上。

  欲走的离萧止住了走势,头痛地皱紧一双眉,她半撑起身子四处探看,「二哥人呢 ?」他怎么不在她身边?对了,他在征讨北武,目前战况如何?也不知她睡了多久,他 是否已经攻下北武王城了?

  「王爷他……」说与不说皆不是的离萧显得很为难。

  「他在哪里?」她注意到他的异样,同时营内太过安静的气氛,也激起她心中丝丝 的不安。

  「他……」该告诉她吗?她好不容易才醒来,万一说了影响到她的伤势怎么办?

  「冷天色!」支支吾吾半天还是吐不出她所要的答案,愈想愈觉得不对劲的恋姬, 索性扭头直接朝帐外大喊。

  「公主,冷将军……」离萧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方纔率后卫军前去增援了。」

  「增援?」她的心房倏然一紧,伸手紧捉住他的衣袖,「二哥现下人在哪里?」铁 勒会需要冷天色的增援?铁勒出了什么事?

  他忙安抚着她,「公主,你先别着急,等军医过来先为你——」

  「快回答我!」恋姬大声截断他的话,过于激动造成血气不继,使得她脑中昏茫了 半刻。

  不想再刺激她的离萧只好赶忙道出:「王爷已经率军进抵北武王城,目前敌我两军 已在城内相逢。」

  铁勒已经进城了?

  她甩甩头,神智清醒了一些,脑中转想了片刻后,一手按着胸口吃力地下榻穿鞋。

  「公主,你下能……」离萧被她的动作急出一头冷汗,直想将她扶回榻上。

  手脚不太听从使唤,摇摇晃晃的恋姬好不容易站稳,费力地挥开他阻拦的双手后, 咬着唇一步步朝帐外走去,离萧看了,只好顺她的意扶着脚步不稳的她走至帐外。

  万里雪飘,迎接出了帐的恋姬,仍旧是那一场漫飞不停的大雪。在雪地里倚着离萧 站定后,顺着离萧的指点下抬首望去,北武王城已然在雪原的那一端,但恋姬看了不过 片刻,便敏锐地察觉到空气间所泛滥的诡谲是什么。

  太安静了。

  四下太过静谧,在雪原那端,战鼓声、金戈声、杀敌吶喊声,没有;烟硝火光,没 有;除了落雪的音韵外,什么声音都没有,跟随铁勒涉过无数战地的她马上明白,这根 本就不是战争该有的景况,这情景彷佛是……战事早已告终。

  若是战事已告终,那,是哪一方胜了?

  一阵寒意匆地自背后深窜上来。以离萧方才推托敷衍的态度来看,她不得不怀疑铁 勒他……下,不会的,铁勒不会败,他也从不轻易言败,况且在她昏迷之前,铁骑大军 的战绩与北武国相较起来仍占上风,怎会……她极力压下不断向四肢窜去的颤意,一手 紧捉着离萧的臂膀。

  「敌我两军……谁胜谁负?」老天,千万别告诉她……为此心里也是着急万分的离 萧,再不掩饰地垂下头来吐实,「王爷和中军皆被北武王困在城内无法动弹。」

  恋姬听了,随即转首看向帐后远处栓马的牧栏。

  「公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马上明白她想做什么的离萧情急的阻止她。

  「我要去救他……」眼下铁勒是生是死也不明,她得快点赶到他的身边,要是去迟 了……不可以的,她还有好多话没对他说,她……离萧拉着她不肯放手,「不行,你不 能在这时犯险离营!」在鬼门关前徘徊了那么久,她才捡回一条命,伤势都还未愈,别 说想救铁勒了,她能不能上路都还是个问题,况且,铁勒吩咐过,她要是出了事,铁勒 将会对卧桑……「放手,我要救他。」她虚弱地想挣开他,不意脚下却被积雪绊了绊。

  眼明手快的离萧忙接住她,并将她半拖抱至怀里,倚在他臂中的恋姬喘着气抬起头 ,恳求地望着他。

  她的眸中泛着泪,「求求你……」明知道铁勒就在那里,她不能什么都不做,最起 码,也要让她亲眼再见他一眼,让她知道他安然无恙,她不能在这枯等消息,这太折磨 了。

  「我……」离萧犹豫了许久,未了,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准备。 」

  ***

  雪妆点点,山舞银蛇,这场飞雪下得冷天色心烦意又乱。

  收到左右翼军通知后,便私自带兵前来增援的冷天色,一掌拨去覆在脸上的薄薄雪 花,再次仰首直盯着近在眼前紧闭的王城大门。

  里头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那两票该死的左右翼军,送来铁勒受困于城中的消息后,便一声也不吭了,就连个 下文也不告诉他,害心里十五个水桶的他在大营里差点急疯,直怕铁勒有个万一,甚至 甘冒着大罪私带着后卫军前来增援,结果才来到城下,全军马上被告知不准破城救帅, 必须跟他们一样待在城外静候铁勒的指示。

  眼看时间一点一滴逝去,都等这么久了,他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片恼人的寂然中,参军的声音悄悄在冷天色的身后响起。

  「将军,大营有人来了。」

  「没有我的命令,是谁敢擅自离营?」又急又气可又无法发泄的冷天色,在听了后 ,怒气冲冲地回过头来喝问。

  「她。」参军木然地指向来者。

  他差点瞪凸眼珠子,「十公主?」她不是应该躺在大营里吗?

  在百名精兵的护卫下,与恋姬同乘一骑的离萧,一手抱紧她一手持缰策马,在纷纷 让道的后卫军中,往位在城门前的冷天色而来。

  已经够烦的冷天色首先冲着不要命的离萧大吼。

  「离萧,你怎么可以——」要是被铁勒知道他带恋姬来,他准玩完了。

  但他声讨的全文还未说完,满腹怒气的恋姬已出口大声质问。

  「冷天色!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都什么节骨眼了,他居然在城外袖手旁观也不 进城去救铁勒?他不是来增援的吗?

  「我……」冷天色的气势顿时少了一半,含在口中的话也说得模模糊糊的。

  恋姬气急败坏地问向他:「为什么不进城营救二哥脱险?」

  「王爷他……」冷天色无力地垂下头,「他不许我带兵进城……」铁勒不许他插手 城中之事,更不许他妄动后卫军任何一人,他再怎么心急想救人也是枉然。

  什么?

  恋姬瞠大了水眸,在错愕之余,怎么也想不通铁勒的用意为何。

  她咬咬牙,「冷天色,我命令你,马上进城救人!」下行,她不管铁勒这么做的原 因是什么,她没有办法就这么袖手旁观置他于险地。

  冷天色紧抿着嘴下发一语,而在他身后的后卫军,也同样无人敢遵从她的命令。

  「还不去?」恋姬难以置信地问。

  「公主,铁骑兵只听从王爷一人号令。」离萧适时地在她耳畔小声提供无人愿听她 号令的原因。

  她一怔,再次看向不愿施予号令的冷天色,并仰首环视他身后如人偶般杵立不动的 后卫军所有兵士。跟在铁勒身边那么多年,她怎会忘了,这一支由铁勒亲手创立的铁骑 大军,不受天朝世宗指挥,却视铁勒的只字词组有如圣谕,若无铁勒令谕,纵使他们在 沙场上再勇猛无惧,此刻也只是少了操控者的人偶……慢着,令谕?

  伸手探向怀中,她拿出自从铁勒给了她后,她便贴身收藏的印信,低首看了金质潋 滟的印信一会,她深吸口气,一手举高手中的刺王印信。

  「后卫军听令,即刻随我进城!」

  见到了有如铁勒亲谕的印信后,冷天色如释重负地松口大气。

  「得令!」终于给他逮着借口可以进去救人了。

  当下马声嘶啸、人声杂沓,得令后的冷天色忙指挥着属下准备破城救帅,但在人人 忙碌的这当头,离萧的面色却愈来愈凝重。

  他略微松开环抱着恋姬的左手,摊开手看去,掌心已被恋姬自伤处淌下的血水濡湿 ,照这情况来看,她想必是已经扯裂了快要愈合的伤口,而这般环抱着她,也可感觉到 她的身子不再像是初离营时的冰冷,她的身子烫热得吓人。

  「公主,你就别再勉强了。」当恋姬疲惫不适地往后靠向他时,他忍不住想劝劝她 。

  「别管我,进城……」她喘息地摇首,两眼直视着前方准备破城而入的兵士。

  「但……」

  「我一定要亲眼见到他……」眼前,视线有些看不清,她握紧双拳,直将指尖刺入 掌心里,试图振作愈来愈模糊的神智。

  离萧匆地摇了摇她,「公主,事情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几乎快闭上双眼的恋姬眨了眨眼。

  「城门无守,北武王弃守城门。」他一手指向轻而易举就遭前行兵力打开的城门。

  怎么回事?

  恋姬不解地望向敞开的巨大城门,和在门前面面相觑的众人们,而后心神一凛。

  她飞快地下令,「全军暂缓,把冷天色叫过来。」

  ***

  事实上,并非北武王弃守城门,而是……无暇可守。

  铁骑中军在攻进城内后,铁勒便与回头抵挡铁骑中军进城的孟图在城中心相逢,展 开另一场雪地厮杀,就在孟图不敌之时,一直守在王城宫中的北武王终于带兵出宫,紧 急赶至救援,然而,铁勒却刻意当着赶到的北武王面前,硬是一剑削下孟图的人头。

  原本人人都以为,亲眼目睹王弟惨死的北武王,会发狂地号令城内全军猛攻,可是 北武王没有,他只是下令全军不许妄动,而铁勒,也命铁骑中军在他没有进一步的指示 前,不许有半分动作。

  战线架在弦上一触即发,但,数个时辰以来,两军仍是持续保持对峙的状态。

  带兵御宫的北武王,坐在马上不语地瞧了瞧天色,即使明知北武国存亡已在旦夕, 他仍是没有与铁勒交手的打算,但再也等不下去的北武副帅,在见了北武王下动如山的 脸色后,终于打破沉默忍不住向他催上一催。

  「王上?」就算天朝刺王占了绝大的优势,但他们还是可以做最后一搏啊。

  北武王没有答腔,两眼直视着前方不远处的铁勒,不久,他首先扬手命身后众兵不 许妄动,再独自策马来到对峙的两军之间,那座广阔的城心广场。

  在另一方,本来被悬宕的气氛弄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佐将军,乍见北武王如此大胆 的行径后,立即如获特赦地在铁勒的身旁向他请示。

  「王爷?」眼看就只差一手了,只要在这里拿下北武王,那么这场战事的赢家就属 于他们天朝这一方。

  自进城后就一径保持沉默的铁勒还是不出声,半晌,无视于佐将军的阻止,他也仿 效北武王的举止,只身一人策马来到城心,将为他捏了一把冷汗的大军远远拋在身后。

  两雄对立。

  穿窜在密雪中的两道视线,是识英雄重英雄,抑或想藉此探得对方底细,再寻隙破 敌?没有人知道。

  皑皑雪花无声地落下,漫在两人之间,像道帘幕。

  呼出来的气息化为白烟淡雾,寂静中,铁勒匆地一手脱去顶上的头盔,露出整个面 庞昂然直视北武王,北武王怔了怔,暗自攥紧了握住缰绳的拳心。

  乍进而出的箭啸,蓦地划破紧绷的弦,电光石火间,自天际落下的长箭直立在他们 两人之间,北武王座下的良驹受惊,起蹄站立嘶声狂啸,无论是急于控马的北武王,或 是抬首寻找发箭者的铁勒,对此突袭皆毫无心理准备。

  一时之间,谁是来者,敌我皆不明,后头早已蓄势待发的两军人马,经这突来的一 变,两方随即躁动了起来。

  「保护王爷!」

  「为王上护驾!」

  埋伏在远处城上的冷天色,惊见城中变化,连忙转头寻找是哪个捺不住性子,未得 令就先行放箭的属下。

  「哪个蠢才……」这下好了,弄巧成拙,不但没帮上铁勒的忙,反而是大大帮了个 倒忙。

  大惊失色的恋姬扯开了嗓:「立刻去救人!」

  「公主……」离萧扭过头,来不及拦住说完话就冲下城楼,私自拉了马就朝城心奔 去的她。

  碍于城中敌我两方交杂,城上的弓箭手无法布阵,后卫军只好先行包围城心外围再 缓缓逼近城心,但此时,城心中的两方人马已激战起来,犹如锅中滚煮的沸水,杀气腾 升至顶点。

  刀林箭雨中,伏在马背上疾驰的恋姬,紧捉住马身不让自己掉下马,在两旁精锐的 开道下,眼看她就将抵达已成杀戳战场的城心,但就在她驰近城心时,她赫然发现,铁 勒仍是和方才一样静坐在马上动也不动,而在北武王身后攻向铁勒的兵士,正扬起大刀 冲向铁勒。

  「离萧!」眼见铁勒竟不扬剑抵抗,恋姬连忙朝身后一喊。

  早已架箭在弦的离萧,在疾驰中,松手脱箭,一箭直取袭向铁勒的北武兵士,但他 射中的,却是前来阻止自己座下兵士袭向铁勒的……北武王。

  时间凝结住了,所有的箭啸刀吼风雪光影人声,全在这一刻静止。

  铁勒瞠大了黑眸,静看着眼前这缓慢的一幕。为保护他而中箭的北武王,斜倾了身 子坠马,跌至雪地里后,白净的雪地染上了一层令人惊心的血红。

  「十公主!」离萧的急喊声紧接着传来。

  铁勒震了震,回头一看,驰向他的恋姬已不支地坠马落地,静静伏卧在雪地的另一 端。

  跃下马匹,定立在负伤的北武王与恋姬之间,铁勒没有动,城心中交战的双方兵士 也全止住了动作,齐首看向雪地里的那三人。

  在赶来的离萧搀扶下起身,恋姬强忍下胸口的剧痛,抬眼看向毫无动静的铁勒,但 就在她的视线不意越过铁勒,来到他身后为疗肩上箭伤,而脱去铠甲袒露出胸口的北武 王身上时,她倏然一怔,彷若青天霹雳。

  「老天……」她失声地掩住嘴。

  「公主……」离萧使劲地扶稳她,被她衣衫上的血湿吓得心惊胆跳。

  恋姬置若罔闻,挥开身旁的离萧,跌跌撞撞地来到铁勒的面前,伸出双手忙不迭地 除去铁勒胸前的铠甲,再一把拉开他的衣襟,而后,她的双眸止不住地睁大。

  「不……」她颤抖地撒开两手,直朝他频频摇首,「这不是真的……」

  铁勒依旧不语,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

  她再回首看向近在眼前的北武王,负伤躺在兵士怀中的他,有张酷似铁勒的面孔, 在他赤裸的胸前,位于心口处的位置上,有个和铁勒一模一样的黑色弯月胎记。

  恍然大悟的恋姬脚步凌乱地颠退了几步,茫然环顾血光处处的周遭,与眼前所目睹 的这一幕后,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竟是父皇一手安排的悲剧。

  「父皇——」她仰起头,痛楚的惊叫,沉痛的回声,在雪地里回响了一遍又一遍— —卧桑不要铁勒攻下北武国的原因,在今日,她终于明白。

  ***

  所谓的秘密,不过是母后心上的一段记忆。

  回溯的时光河川开始流动,回到铁勒尚未来到人世的从前。

  继承天朝大统十六年来,竭力繁荣国内并稳定朝政的世宗,将自己的天下打理得富 饶民强,但在对外的武功方面,除了持续对外扩张版图外,世宗并无特别轰轰烈烈的作 为,因此,世宗极渴望能在史上留下一笔辉煌的功业,而后,或许千古不垂,或许万世 称颂。

  极目天下,连年征战的西戎小国不足为敌,南夷与西蛮,下过是摆不上台面的两支 蛮族,北方各族则尽纳与天朝齐名的北武王麾下,那名初接国祚,即将北武国文治武功 推至极盛的北武王,令世宗有如芒刺在背。

  那年盛夏,北方天候异常炎热,导致北方大量溶雪,北武国国内处处水患成灾。

  该是拔去这根芒刺的时候了。

  当北武王广向旗下各支族纳粮赈灾时,世宗亲赴北狄,携来了大量赈援,北武王虽 有疑于他,但因国内灾情告急,也只能接受天朝这份善意。随着世宗在北武国境内处处 释出善意的救灾表现,北武王渐渐撤去了心房,对世宗仁德感佩于心之余,进一步与天 朝缔约结盟,誓言边疆撤防,永结同好,共享太平。

  但这份和平维持得并不久。

  同年初冬,世宗破盟毁誓,无预兆地率天朝大军御驾亲征北武国,因天灾元气大伤 正待回复的北武国,对此变措手不及,为时已晚地想巩固已撤防的边境,却遭天朝大军 一举击破,眼看大军即将兵临北武王城。

  在那时,北武王后宫中有位深受北武王宠爱的妃子,自世宗上回携援来到北武国时 ,便已疯狂地爱上世宗,当天朝大军攻陷北武王城时,没与后宫嫔妃一块随北武王自王 城撤逃的她,不惜拋弃一切,投入多情的世宗怀中,而世宗也将她视为与北武王交战外 的另一场胜利,将她带回天朝大明宫,并策封为北妃。

  北妃所得到的珍宠很短暂,她美丽的梦境,只到铁勒出生为止。

  听闻铁勒来到人世的消息,喜获麟儿的世宗先是策封北妃为西内娘娘,再大肆摆宴 大明宫,那夜,世宗满心欢喜地亲自前来大明宫的榻前探视,但就在乍见襁褓中的铁勒 时,他的笑意自唇角隐去。

  睡梦中的那张小小面孔,怎么看,也不像他。

  面对那张轮廓面孔都不与他肖似的世宗,虽然心中有所犹疑,可又无法确定,于是 他背着西内娘娘,暗地里召来太医与亲近西内娘娘的宫女太监,反复推算着西内娘娘受 孕与怀龙子的日数,再怎么算,都在在显示了,铁勒确是他的亲骨肉。

  可是世宗就是无法驱逐心头那只名唤怀疑的暗鬼。

  渐渐的,世宗变得鲜少出入大明宫,也没再去看过铁勒,次年,世宗新纳了来自遥 远南方的绝世美人南内娘娘,并为新宠的南内娘娘在南方盖了座幽兰宫,每至天寒,必 带南内娘娘南下避冬,而遭冷落的西内娘娘,则独自一人守在大明宫中,日日夜夜活在 铁勒的身世有朝一日将会暴露的阴影里。

  她不敢告诉世宗,他眼里所藏着的怀疑,是对的。

  她是在来到大明宫后才察觉自己有孕的,蓝田种玉者,并不是她所深爱的世宗,为 此,她曾想过打掉北武王的遗祸,但在群妃并起美人环伺的后宫中,她这名初来乍到的 新妃毫无地位可言,急于巩固自己地位的她,必须趁着皇后扶育年幼的太子,而她正值 得宠的这个当头,为世宗诞下龙子,好在后宫中争得一席之地,于是,她选择留下了铁 勒。

  只是铁勒诞生的日期,再怎么算都会启人疑窦,为了瞒天过海,她自北武带来的两 名侍女,日日喂她服食缓胎之药,眼看临盆之日将近,她仍是不放弃拖延日子,直至临 盆时限已过,只差数日就到达安全的日期,她依然不愿诞下铁勒,苦苦一味拖延得几乎 丧命,最终,她总算是在她所要的日子裹临盆产子。

  时光之河停止溯游,关于西内娘娘诞子的记忆停在遥远的从前,铁勒张开双眼,来 到河中顺川而下。

  时光推至他七岁时,在他被父皇送去北狄前的那个冬夜。

  将这个秘密告诉他的,并不是母后,因为母后即使是作梦,也不会将这极力想隐瞒 的秘密说出口。然而在母后身旁,那两名伴随着母后的侍女,不忍见他因受世宗冷落, 故而有想回故国念头的母后长年累月苛待,在那夜,当他因即将被送去北狄,独自一人 躲在寝殿一角哭泣时,她们将他拉去了四下无人的暗处,在他耳边字字道出众人所不知 的秘密。

  铁勒的泪水凝滞在脸上,他不信,纵使她们说得再怎么真,他还是不信,只想当这 是一场噩梦,但在次日清晨,他发现两名侍女,一人毒发陈尸在殿内、一人不知所踪, 而命人前来清理殿内的母后,她脸上那神秘的笑意,令他下寒而栗之时,他明白了自幼 以来母后待他的种种所为何来,也了解了冒死告知他的两名侍女,因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

  自那日起,他遗忘了该怎么落泪。

  嘶啦一声,母后的笑意消逝在川水中,他再度顺水前行,来到已成年的十数年后, 那一日,父皇采纳太子卧桑之荐,钦点刺王铁勒派驻北狄边防。

  下了朝后,在寂静无声的翠微宫宫廊上,卧桑一边在他的耳畔低语,一边在他手心 写下四个字。

  北武王子。

  铁勒震愕莫名,不知他是如何知晓这个秘密的。

  卧桑的脸上带着笑,会发现这个秘密,其实并不是偶然。

  原本,他只是为父皇长年待铁勒冷淡如冰的态度有所疑惑,他一直都很想找出原因 ,但在父皇那边,无论是明问或是暗示,他得不到答案,因此在这回前去北狄巡视时, 他刻意腾出时间,在北武国边境寻找一名当年自大明宫私逃而出,而后销声匿迹的侍女 ,但他没想到,在那名侍女身上耗费了千金哄她开口后,他所得来的答案竟是如此。

  这个消息不能见光,一旦有第二者知情,天朝难保不引发一次动乱,而他一直都想 保护的铁勒,将在父皇发觉为西内娘娘所骗为敌育子之后,立即成为父皇的刀下之魂。

  为此,当他走出那间侍女所住的小屋时,他命离萧进屋去,当离萧再次走出小屋时 ,屋内中人,失去了所有音息。

  回朝后,他刻意点明铁勒派驻北狄,为的就是让铁勒能够一手掌握北狄的情势,如 此一来,只要铁勒不兴兵北武国,那么父皇也无法造成铁勒与北武王父子相残的局面; 二来,只要铁勒少在朝中,父皇自是减少了能将铁勒远贬或是削权的机会。

  几番对话后,站在廊上的铁勒,听见卧桑在他的耳边开出两个条件。

  「我有两个条件。一是,你必须和我一样守口如瓶。二是,将来你得帮我一个忙。 」

  将来?卧桑指的将来到底是什么?他不解。

  水声泼刺泼刺,时光之河再往前流动了些,急急缓缓的水势中,铁勒来到了卧桑弃 位前的那一夜。

  翠微宫底,宛如迷宫的地道里,人鱼膏的灯火照亮了卧桑的脸庞。

  「多年前,我为你保守了一个秘密。」卧桑走近他的面前,带笑地一掌拍上他的肩 头,「现在,我要你还我这份人情。」

  铁勒盯紧他的眼瞳,「你要我怎么还?」原来当年他所留的那一手,就是想用在这 个时刻。

  「我要你保全我的八个皇弟,包括你。」卧桑倾身靠向他,附耳低声交代。「当我 离开中土后,你得想办法让他们全都活着。」

  「你……」他没想到卧桑竟会把这个责任交托给他。

  「一切,就交给你了。」卧桑朝身后的司棋弹弹指,司棋随即捧来一只包裹着黄巾 的木匣交给铁勒。

  卧桑满意地看着捧着木匣的铁勒。匣中,是翠微宫里的那枚传国玉玺,他之所以将 它盗来,主要是为了父皇。

  他怕,一旦他不在国中,可能已经知道铁勒身世的父皇,将会对铁勒做些什么,他 更伯父皇在病中误择不适任的下一任太子,要是不适任的那名太子在登基后,首先便想 对付表面上看来功高震主,可是实际上却没有半点贪念的铁勒,那怎么办?他不得不出 此下策,只要传国玉玺一日不在父皇手中,那么无论父皇的选择是谁,在没有获得铁勒 的认同前,天朝将不会有下一任天子,谁也都不能对铁勒如何。

  「慢着……」手捧着木匣的铁勒,想叫住转身欲走的卧桑。

  卧桑朝他眨眨眼,「给他们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机会?卧桑能给他什么机会?

  他从不曾立愿登上天朝天子之座,他要的不是成为天子的机会,他要的是天朝能给 他一份亲情。这么多年来,即使他知道他真正的出处,但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北武国之人 ,更没有去见过那个素未谋面的北武王一面,他要的,是有父有母有兄弟的这座天朝, 渴望这座天朝,能让他真正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可是他也明白,只要他身上一日流着北 武王的血,他根本就没有机会!

  水声停息,记忆的川水凝止于病重的父皇,于清凉殿宣揭口谕的那夜。

  当跪立在地的他,在殿内亲耳聆听冷天放代父皇所传达的圣谕后,他便知道,他是 彻彻底底失去机会了。他失去了最后一丝与父皇成为父子的机会,也失去了与母后成为 母子的机会。

  面对百日之内攻陷北武国的这道口谕,铁勒的心摇摆不定。

  他该怎么做?一边是生父,一边是养父。

  他知道,总有一日他必须在暧昧中做出抉择的,可是究竟该如何选择才是对的?是 要他否认近三十年来他对天朝的情感?还是否认他血浓于水的出处?或者是,否认他自 己的存在?

  低首望着浮映着他面孔的川水,铁勒不知该如何选择,但当川心缓缓浮映出飘荡在 大明宫梁上的母尸时,他终于血刀多年来的悲欢,狠心一断。

  他的未来,不在这片天朝的土地上。

  他的未来,在他的掌心里。

  ***

  冰冷的感觉自胸口传来,伴随着丝丝刺痛,恋姬受疼地蹙着眉,挣扎醒来后,甫睁 开眼,近在眼前的朦胧人影令她悚然一惊。

  「是我。」铁勒以沉稳的音调安抚她,并没有停下手边的动作。

  视线较为清晰后,她不解地望着他的面容,顺着他的动作往她的胸口看去,她才明 白胸前冰冷的感觉,是他的指尖,而会刺痛,是他正在为她上药并更换纱布,但在看清 她的疑惑时,她也见着了正袒胸接受他照料的自己。

  「别动,你的伤口裂了。」铁勒腾出一掌按住羞窘欲躲的她,以另一手单独完成纱 布固定的工程。

  他才收回手,恋姬马上想找衣裳或是被巾遮掩自己,可她找遍了两旁也摸不到半片 布料,不希望她乱动再次弄裂伤口的铁勒,只好放弃欣赏眼前的美景,捞来被他塞到她 脚边的厚被为她密密盖上。

  「我在哪裹?」整个人藏在被下只露出一张小脸的恋姬,边打量着四属的环境边问 。

  「虎踞宫。」他漫不经心地应着,指尖轻轻划过她粉色的面颊。

  虎踞宫?这是什么地方?

  急于求解的水眸移至他的脸上,但他不回答,专注地凝视着她,他那眼神,彷佛不 曾见过她似的。

  「怎、怎么了?」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她不确定地摸摸脸颊。

  铁勒不发一言,将她扶坐起来,坐至她的身旁拥她入怀,埋首至她的发间,紧紧地 ,将她压进他曾经以为他将永远空虚的胸膛里。

  他离营时,浑身是血的她,紧握着他衣袖的模样他还记在心底,她不会知道,当她 伏在疾奔的马背上朝他而来,而后又坠落在雪地时,他有什么感觉。

  他以为,她伤了、死了,再不会爬起来走向他,站在原地的他,碎成一千片,一万 片散落一地,那一刻他甚至认为,原本打算与她重新来过的他,又再次失去了机会。

  「答应我,别再乱来……」费了好大的力气,他才能把话说出口。

  恋姬在他怀中想动,「那时我以为你……」

  「你该对我有点信心的。」若非有十成十的把握,他怎会去面对北武王?外头有着 左右翼军,里头有着数量庞大的中军,北武王城早就是他的囊中物,与他对峙的北武城 兵,所做的不过是困兽之斗,他根本就没看在眼里,所以也才不要冷天色进来搅局。

  「可是你连动也不动……」她哽着嗓,泪光在眼底浮动。「离萧若是没发箭,你是 不是就要任人宰割?」他简直就是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他甚至连还击的念头都没有, 在她眼中看来,他只是想寻死。

  铁勒无法否认。那时的他,思绪空洞一片,在见着北武王与兵士朝他疾驰而来时, 他真的不知道他该有什么动作。

  他很问问那个与他面庞相似的北武王,想拿他怎么办?怎么看待他?那惊讶的表情 又代表了什么?是否也把他视为国仇大敌?是否承认他的存在?在他的心底,有太多太 多的疑问,想说,却又道不出口,于是他选择沉默,在沉默间,他犹豫着该不该动手, 他怕只要他一动手,他就将成为一只失足的鸟,再也无处着陆。

  「你分明就可以避开那些危险的,你——」在他的沉默中,她又是一阵指控。

  「那,我该怎么做?」铁勒的语气很平淡。

  恋姬怔住了。对,他该怎么做?北武王是他的……回想起比她先一步倒下的北武王 ,她的心漏跳了半拍。

  她紧张地捉住他,「北武王呢?」

  「他已宣布弃降。」在那之后,后卫军围困战术奏效,先前在外头围城的左右翼军 也适时地发挥了功用,全面掌握住反被困在城中的北武城兵,不久,他挟北武王命敌军 弃降,在负伤的北武王一点头,城兵们纷纷弃械后,他立即派冷天色率所有铁骑大军进 驻北武王城,正式拿下北武国。

  恋姬想知道的却不是这个,「不,我是说他的伤。」是她命离萧动手的,万一北武 王有个不测,那她岂不是……成了他的杀父仇人?

  「无碍。」他一语淡淡带过,「目前人在龙盘宫养伤。」

  她讶异地瞅着他,「你的反应……就只有这样?」再怎么说,他们也是父子,他怎 会这么冷淡?

  「不然呢?」铁勒反倒很好奇,他该对那个陌生人有什么反应才算正确。

  「北武王是你的……」她把话说了一半,但又含住话尾,小心地看着他的表情。

  「生父。」

  恋姬没料到他会承认得这么直接,换作他人,恐怕任谁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更何 况他的身份还是个皇子、奉命征伐北武国的大军元帅,倘若,他是在最后一刻才察觉他 所破的是亲父的家国,那么他定会痛不欲生,可是他没有,他唯一的反应就是木然,他 该不会对这件事……老早就已经知情?

  还记得当她知道事实抬首看向他时,他面无表情,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眼中有怜有 悲,他一定是早就知情了,可是他还是奉父皇之命前来攻打北武国,老天,他是怎么说 服自己来做这件事的?

  她浑身泛过一阵冷颤,「父皇知道这件事吗?」也许,父皇就是知道了这个秘密, 所以才会刻意……「知道。」铁勒冷冷轻哼,「自父皇的口谕中,便可得知父皇早已知 情,不然父皇不会要我在百日之内攻下北武国。」

  多年来,他守秘,卧桑守信,他们两人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除了母后外无第四者 知情,但他们不知,父皇早已自怀疑中变为笃定。

  父皇的那道口谕,表面上是冲着他来,但暗里,实是为了下一任新帝。他若是不遵 旨攻打北武国,那么他将顿失所有,如此一来,下任新帝将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将他逐出 朝政;他若是遵旨攻打北武国,那么下任新帝便可坐收他与北武王父子相残之利,两军 交战他若胜了,下任新帝正好可以一举除去北武国这个大敌,他若败了,下任新帝就不 会再有他可能会篡位夺朝的隐忧。

  父皇的这个如意算盘,怎么拨,都划算。

  此刻的恋姬,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父皇他,怎能这么残忍?丝毫不顾念多年来的父子之情,父皇竟要铁勒座下大军的 铁蹄踏平自己的家国并且手刀生父,站在敌我分明的立场来看,父皇的作法固然是对, 但这对铁勒而言,太阴险也太过残酷,父皇根本就是存心要逼死铁勒。

  怪不得铁勒在出征北武国之前,不去问问父皇为何苛待他,铁勒早就知道答案了, 也早就对父皇死心,他所渴望的父子之情,彻底在那一日梦碎告终。

  「我已软禁了离萧。」铁勒伸手轻抚着她雪白的脸庞,说得很云淡风清。

  她一怔,软禁离萧?他不要离萧把这件事张扬出去?他早已确定并且有自信手底下 的铁骑大军,即使知情也无人敢开口置喙,现下在整支大军里,就只有离萧这个外人。

  「你打算怎么做?」会问她,是否代表他还没决定好要不要公开这件事?

  「你希望我怎么做?」他反问。

  「我……」

  她希望铁勒怎么做?

  承认北武王是他的生父?那么他进攻北武国的举动岂不是大逆不道?而这件事若被 天朝知晓了,他将会被视为叛臣逐出天朝。若是下承认北武王呢?那他,则一辈子都要 欺骗着自己,夜夜难寐。

  铁勒叹口气,伸手揉揉她的发,「放心,我并下打算拿这件事当成筹码威胁你或任 何人什么。」

  她咬着唇,「以前,你为何不说?」

  「说了,让父皇赐我母后白绫一匹吗?还是说了后,眼睁睁的看着天朝掀起朝野政 乱,并任东南两内因我齐攻西内众臣,赔上一个西内?或者是让霍鞑与野焰兴兵讨伐我 ,而我为求自保,不惜与兄弟操戈相向,在大大削弱天朝国力之余,任外敌蛮族乘虚而 入大举进犯天朝?」

  恋姬怔怔地望着他。她没想到那么多,也不知他的顾虑有这么深。

  「在我身后,不只是一人而已。」若不是为了身后那些人,当年,卧桑不会阻止他 开口,而他也不会一味求全。

  她总算有点了解卧桑所说的羽翼是什么。

  这些年来,铁勒张开了一双足以覆盖天朝的翅膀,在这双他努力撑持张开的翅膀下 ,西内娘娘稳卧大明宫,卧桑安坐在太子之位上处理国政,天朝外防有了霍鞑和野焰的 全心巩固,其它皇子也得以站在庙堂之上或实现理想,或钩心斗角,父皇的晚年也不需 汲汲于朝政……铁勒提供了每个人在这块土地上一个安歇的角落,天朝若是无他,今日 恐将人事全非。

  可是在他尽力为每个人求全之余,他把自己搁在哪儿?卧桑之所以会对他那么重视 ,是否就是因为卧桑将铁勒所付出的看得太清楚,因而对他太过不舍,所以卧桑才会处 处都为了他?

  「那,现在……」如今他所隐瞒之事已不再是秘密,他是不是该为自己着想了?

  铁勒早巳决定好了。「父皇母后已殡天,天朝群龙无首,朝政早已分裂,霍鞑和野 焰也都为东南两内有动兵的念头,我再隐瞒也没什么意义。」

  远处的门扉遭人轻点了两下,冷天色推开门,提醒铁勒时间。

  「王爷。」龙盘宫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他该去见见那个舍身护他,把北武国一票人 都吓傻的北武王了。

  铁勒看了他一眼,点头示意后,安妥地将恋姬扶躺回榻上。

  「我有事得办,你安分的待在宫内养伤,不许再乱来。」他边叮咛边帮她把厚被盖 好。

  她伸手拉住他,「你要上哪?」

  他的眼眸灿亮亮的,「去拿回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在这片土地上,有个一直是真 正属于他,而他却从未去取得的东西。

  「什么东西?」

  铁勒扬高了唇角,「北武太子之位。」

  父皇在拨如意算盘之余,大概没料想到,接招的他,也有他的算盘在拨。

  他刻意不用整支铁骑大军的兵力来对付北武国,主要目的并不是想保留铁骑大军的 兵力,而是他想减少铁骑大军对北武国所造成的损伤,他要在北武国国力并未尽墨之前 拿下它,此次出征北武国,为的不是父皇,是他自己,他要将北武国……纳为已有。

  恋姬在听白了他的话后,忙想留住他的脚步。

  「二哥……」他不再为天朝效力了?他该不会是要……彻底背叛天朝?

  铁勒脚下的步子顿了顿,他缓慢地转过身来,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的眼眸,一字 一字地清楚告诉她。

  「我不是你的哥哥,我不是。」

  雪霁天晴,连续下了月余的大雪,在这一日终于止歇,随风逐走的浓云间,无声地 释出一束束璀璨的光束,大地耀眼晶莹。

  窗外匀匀的日光洒落在铁勒的身上,照亮了他神采飞扬的脸庞,一扫多年来沉积在 他身上的暗影,恋姬怔望着他,感觉他,宛如新生。
这不是北武王想象中的父子相认场面。

  至少,气氛就不对。

  半躺半坐在榻上的北武王,先是瞧了瞧站在他面前的铁勒,再看看铁勒身后那一票 全都摆着一号表情,也就是没任何表情的铁骑兵,再把眼睛挪至站在榻旁,流着冷汗的 北武丞相和大臣们,他叹了口气。

  他都已投降示诚,并且还负伤在榻,铁勒不跟他来个赚人热泪的父子相认场面就算 了,不对他的伤势稍微关怀一点也就罢了,这个一脸阴沉的铁勒,没必要在这时候还是 草木皆兵地防着他吧?他又没露出什么马脚。

  铁勒微瞇着眼,低首直视着这个即使是投降,也还是在背后留一手的老狐狸。

  「北武国其它的兵力在哪里?」现下他没心情跟北武王谈什么父子情,他只对背后 那几根还未拔掉的芒刺感兴趣。

  北武王挑挑白眉,「不是都已被你击溃?」糟糕,马脚好象已经被人发觉了。

  「我再问一次。」铁勒慢条斯理地重复,并且动作徐缓地抽出腰际的佩刀,「北武 国其它的兵力在哪里?」

  北武国有几分底,他和北武王再清楚不过,北武王的麾下怎可能只有孟图、孟戈那 两个草包大将?此役攸关一国存亡,北武王却八风吹下动的安坐在王城里,若非有诈, 北武王哪来的自信?他们各自花几分力气来打这场仗,他们父子俩心底皆有一份谱。

  「王上!」一旁的丞相在惊叫之余,也为北武王的安危捏了把冷汗。

  北武王没理会旁人的叫声,只是不满地指着贴在脖子上的凉凉佩刀。

  「这是你对亲生父亲该有的态度吗?」哪有人认父认得这么没诚意的?

  铁勒冷着一张脸,「少在这时跟我攀交情。」没诚意又在暗地里藏着大军准备复国 的人可不是他。

  他不会真的动手吧?

  北武王怀疑地看看抵在颈间的短刀,在感觉铁勒微微用上劲时,他开始怀疑,当年 那个偷溜回国向他报讯的侍女是不是说错人了,所以才害他挨了一箭还认错儿子,但铁 勒那张与他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又让他很难否认这个先派大军撂倒伯父、 堂弟的人马,再踹破自己家门返家认父的陌生人,的确是他的亲儿子没错。

  「都藏在北方边境。」不想挑战铁勒耐心的北武王深吁口气,老老实实地道出他不 怕北武国被破,也无所谓于弃降的主因。

  「召他们回国,并要他们对我弃降不许携械。」

  「否则?」他倒想看看铁勒会有什么作法。

  铁勒轻扯嘴角,「你下会希望我亲自铲平北武国所有兵力的。」

  「传诏各境武侯率军弃械返国。」下一刻,北武王马上朝榻旁的丞相吩咐。

  「王上?」丞相难以置信地问。

  「快去。」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

  「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打发完了旁人后,北武王变得很有心情与他闲聊。

  铁勒不屑地睨他一眼,「你以为我是谁?」这种把戏也好拿出来在他面前耍?他又 不是初入营的新兵。

  北武王紧皱着眉,「世宗把你教成这么自大吗?」早知道就早点把铁勒带回国了, 看,世宗那家伙虐待他儿子就算了,还把他儿子教成这种德行。

  提及世宗,铁勒脸色微微变了。

  他是一只过于自由的鸟,也因此,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什么,他所能得到的,全靠自 己摸索得来,相较之下,太过不自由、被拘禁在太子之位上的卧桑,虽说拥有一切,甚 至拥有了他所渴望的全部父爱,可是卧桑却情愿拋弃这一切,父皇的给与不给,为何会 有相同的结果?他不懂。

  「我一直很好奇……」察觉到他睑上表情变化,北武王刻意拉长了音调,「这些年 来,你为何不进犯北武?」

  他一怔,不想面对这话题地别过头去。

  「你早就知道你的身世了?」北武王叹口气,在榻上换了个姿势,想更加看清他那 些写在脸上却说不出口的心事。

  「知道。」多年来一直深埋着的心事,一下子被人挖出来,铁勒觉得有些难以面对 。

  北武王的脸色趋于凝重,「天朝的人也都知道吗?」这些年来,世宗对铁勒做了哪 些事,他都一清二楚,这使得他不得不认为,世宗会如此,是刻意要向西内娘娘报复。

  「不。」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把它当成秘密永远藏下去?」要是他继续藏下去,说不定 他这个刺王还有机会成为天朝下一任的新帝。

  铁勒转转眼眸,把目光定在他身上,「你是想说我对你有父子之情吗?」

  他挤挤眉,「你对我没有吗?」

  「没有。」在他眼中,他的父皇是天朝世宗,不是北武王,毕竟多年父子一场,某 些早已存在的情感总是很难割舍。

  「那昨日为何又要对我手下留情?」对于他的矛盾,北武王只是狡猾地扬高嘴角。

  铁勒气息一窒,僵硬地别开视线,「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吧?」想起昨日种种,他也知道那时目光空洞,立在原地 不知所措的铁勒心里在想些什么。

  铁勒无法否认,也下知该怎么对这个在当时把他看得那么清楚的北武王否认,于是 他选择了合上嘴不置一词。

  「驻守北狄的这些年来,你一定很为难是不是?」又要遵照圣意,又要提防着自己 的亲父,他是怎么挨的?

  「我没兴趣回顾过往。」铁勒对这类的话题失了耐性,也不想再拿那些早就想忘了 的过去再来折磨自己。

  北武王不疾不徐地叫住他欲走的脚步,「你拿下北武的理由是什么?」

  「为了我自己。」

  「不是天朝世宗逼你的吗?」他们天朝为了下一任新帝的事,八王夺位闹得举国沸 沸扬扬,世宗的一举一动,所有的外族可是都盯着在看。

  「不是。」他只是顺水推舟罢了。「我无法将北武国视为敌方,因此,我只好趁此 机会退一步将它成为我的。」说起来,还是父皇给了他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返回北武。

  「你想成为北武国下一任太子?」北武王绕高了两眉,爱笑不笑地瞅着他,彷佛他 说的是件笑话似的。

  「北武太子之位本就是我的,我将它拿回来有什么不对?」铁勒紧盯着他那刺眼的 笑意,「更何况,我已杀了你的王弟以及你的王侄,北武国目前除了我之外,后继无人 。」

  北武王笑咧了嘴,还笑得两肩一抖一耸的,「搞了半天,原来你这么怕我不傅位于 你?」

  「我只是很讨厌再费一次力气而已。」被他惹得有些毛的铁勒,阴冷地直瞪着他, 「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倘若你不将太子之位传予我,我会采取另一个法子让北武国对 我俯首称臣。」

  他一点也不意外,「你想杀光所有不服你的人?」刺王的大名,北狄人尽皆知,而 刺王是怎么治军的,只要是听闻过的人就很难以忘怀。

  铁勒哼声冷笑,「别忘了,历史上用得最多的一字,是杀。」

  「你不是不用叛徒?」要是北武国的兵士惧于他的杀威,因此而投诚于他,岂不成 了北武叛徒?

  铁勒不以为意的挑挑眉,「他们本就该是我的人,何来叛徒之说?」

  北武王边皱着眉心边努着嘴。真是霸道……都还没说会把太子之位传给他呢,这么 快就视为己物,还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我若不把太子之位传给你的话,你会如何?」还是先试探一下底细好了。

  「那么……」铁勒徐徐弯下了身子,「我会替天朝铲平北武国,就当是为世宗完成 遗愿。」

  北武王听得白眉倒竖,「狡猾。」心机这么重,他干嘛不跟那些天朝的皇子一块去 抢皇位?

  「客气。」铁勒朝他眨眨眼算是还礼。

  他没好气地问:「告诉我,你刻意在我面前杀了孟图父子的目的是什么?」

  「怎么,你心疼?」铁勒根本就不相信他会对那对想自他手中夺位的父子有过同情 。

  暗地里借刀杀人的北武王缓慢地摇首。

  「那倒不是。」虽然他老早就想找机会除掉那两个王亲了,只是一直苦无机会,不 过就算铁勒帮他完成了这个心愿,他还是很难向国人交代。

  「我只是要向你和北武国所有人民证明,我才是下一任新王的不二人选。」就凭那 两个草包王亲也想跟他抢?是他的,就是他的,谁也别想从他的手中偷走属于他的东西 。

  「用这种手段,不怕国人会反叛于你?」杀了下任继位的王储人选,再声明王储这 个位置是他的?只怕那些反对声浪淹都会淹死他。

  这点铁勒倒是自信十足,「他们不会有机会动这念头的。」

  北武王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将以何种方法来对付不利于他之人,只是他或许不 知道,整个北武国承认他这个攻破北武国的人是他们的下一任太子之人,为数并不多, 相反地,国内反他之心可是壮大得很。

  他坏心眼地转转眸,「太子之位是你的了。」就看铁勒能使什么手段好了,他很期 待铁勒怎么对付那些文武大臣。

  铁勒的眸心里清清楚楚地映着他不良的居心。

  先给得这么爽快,再放个陷阱等在后头?这家伙,跟世宗简直是半斤八两。

  他朝冷天色弹弹指,「天色,去把交代的事安排一下。」太子之位,北武王敢给, 他就敢接,他就让北武王看看他是怎么个接法。

  「是。」在一旁旁听他们父子对话,听得直摇头又叹气的冷天色,边晃着脑袋边往 外头走。

  「铁勒。」在他也跟着要离开时,北武王忽然叫住他,音调里一扫先前的玩闹意味 ,显得沉肃得很。

  他不解地回过头来,看向眼眸里蓄满了后悔与不舍的北武王。

  「这些年来,你一个人……过得好吗?」北武王问得很犹豫。

  他怔了怔,不习惯的温情在心底流淌,暖融融的,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我不是一个人。」铁勒深吸口气,坦然迎上他关怀的目光,「我曾经个妹子和八 个兄弟。」

  「那就好。」

  ***

  「本王将立铁勒为本国太子。」

  在北武王的话一出口后,朝殿上左右罗列的文武百官瞠大了眼眸不语,众人万万没 想到,在铁勒率铁骑大军攻占北武国,且北武王负伤后,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北武王 ,首先向他们宣布的,就是他要择立太子的消息。

  坐在北武王身旁的铁勒,淡看着殿下无法接受这消息的北武众臣的表情,回想起当 他将他欲成为北武太子一事告知铁骑大军时,铁骑大军的反应也是和他们差不多,只不 过,他麾下的铁骑大军,除了点头听令外,无人敢有第二句话,但这些人……「诸位爱 卿是否同意?」在殿上失去音息后,此刻北武王的话,听来根本就是明知故问。

  「当然不同意!」当下朝殿上爆发出阵阵翻腾的反对声浪。

  「天朝刺王与本朝有着国之仇、族之恨,王上岂可立他为太子?」殿上的左仆射, 挺直了腰杆,字字铿锵地大声质问,并把反对的目光直定在铁勒身上,彷佛恨不得能将 仇敌碎尸万段。

  北武王懒懒应着,「他是本王离散多年之子。」

  「同时也是欲灭北武之敌!」尚书令喝声接口,说得慷慨激昂,「更何况刺王乃天 朝之臣、世宗次子,臣以为王上万万不可立敌为王储!」

  北武王状似困扰的白眉歪了一边,不予置评地闭口收声。

  因北武王的沉默,殿上又再度哄哄闹成一团,坐在北武王身旁的铁勒侧首看他一眼 ,谁知北武王的反应竟是两手环着胸,大有不插手帮忙之意,那张脸明明白白地写明了 ,他北武王虽是认了儿子,但并不代表其它人也承认他的地位。

  「臣,恳请王上三思——」对北武国忠心耿耿日月可表的左仆射,端跪在殿上才想 再叫北武王重新考虑,但他的话却遭人打断。

  「你话挺多的嘛。」坐在椅里的铁勒终于出声,双目似冰地瞠睨着这个在殿上喳呼 最多的左仆射。

  在铁勒一开口后,朝殿上顿时安静了下来,随侍于朝殿两旁的铁骑兵,纷纷往前跨 进一步,人人皆手握着刀柄凝视着殿内的文武朝臣。

  在铁勒身畔的冷天色看了他的表情一眼,有些同情地在嘴边喃喃。

  「祸从口出……」这些人在反对之前,都不先探清铁勒的底细吗?

  「王上,臣——」在左仆射被铁勒吓退之后,不屈不挠的尚书令重振士气地接口, 但更快的,一阵尖锐的箭啸声飞快地划破殿内的空气。

  眼尖的冷天色,动作飞快地一手推开铁勒,一手接住直朝铁勒脸上飞来的弩箭,并 立刻回首吹了声口哨,待在殿上的铁骑兵随即拿下行刺铁勒的人。

  短短不过片刻间,众人的反应,由深深惊喘、暗自欣喜,到失望明显地写在脸上, 那遗憾的叹息声,淡淡缭绕了整座殿堂。

  铁勒的表情丝毫无改,他只是微微瞇细了黑眸,看向那名站在殿上武官群里被铁骑 兵架住的发箭人,在他的视线所及处,人人下意识地闪避开他的视线,唯有那名发箭的 武官,敢作敢当地挺起了背脊,毫不畏惧铁勒的气势。

  冷天色拎着手中的弩箭,缓慢地步下殿阶来到那名武官的面前。

  「胆敢行刺王爷?」他坏坏一笑,笑容里带着无比寒意。「你太不了解王爷的为人 了。」

  「天色。」位在殿上的铁勒冷声启口。

  「在。」冷天色边应着,边好心地向朝殿上众臣弹弹指,「学个借镜吧,都竖起耳 朵听好了。」

  「杀一儆百。」

  「是。」接令的冷天色朝架住行刺者的铁骑兵努努下巴。

  「慢。」铁勒还没把话说完。

  冷天色一点都不讶异,老早就扬高了两眉在原地等他其它的指示。

  「连诛九族,再将他的首级置于城门示众。」铁勒一手撑着面颊,慢条斯理地说完 后,再对另一人开口,「佐将军。」

  「在。」

  「把刚才在殿上出声的全都拖出去。」既然北武王敢放手让他去做,北武王以为他 会对这些人客气?铁骑大军军中人才济济,无论文武将官,皆可随时代替这些不对他叩 首称臣,还有反他之心的北武臣子,他一点也不介意北武国少了几个顽固老臣。

  「遵命。」佐将军搔搔发,伸出食指很认真地点算起人数来。

  「王……」饱受众文臣眼神的请托,仍是惊悸难平的北武丞相,试着想向北武王求 援,但他才开口,话就在口中打结并全缩回肚子里。

  因为,北武王……只是袖手旁观。

  眼看着殿上的北武王只是坐在位上打了打呵欠,完全放纵铁勒,也没有对他们伸出 援手之意,恐慌飞快地在众人眼中流窜,朝殿上原本齐心攻向铁勒的文武众臣顿时像盘 散沙人人自危,有的是识相地立即闭上了嘴,有的则是不忍同袍和同僚就将因此丧命, 纷纷壮大了胆子想拭着挽回。

  「冷将军……」朝殿上的一些武官飞快地包围住冷天色,直拉着他的衣袖,希望他 能代为开口替那些反对铁勒的人求求情。

  冷天色爱理不理,「别开口啊,谁开口谁下一个倒霉。」

  「佐将军……」被冷天色打回票的武官们,又改把正在点算人数的佐将军当成下一 棵浮木。

  佐将军扬着食指警告,「少说一句是一句,不然不小心把你点进去,那我就不好意 思了。」

  求这个不对,拜托那个也告无效,众人在求救无门之际,忍不住将视线偷偷溜回远 在殿上,从头至尾身形动也没动过的铁勒身上。

  情势急转直下。

  铁勒淡淡环扫兵荒马乱的殿内一眼,「还有谁反对?」

  众人霎时鸦雀无声面如上色,殿上静默一片,心惊胆跳的众臣们皆屏紧了呼吸,大 气也不敢喘一下,若是铁勒走下殿来靠近倾听,他或许能够听见在每个人胸腔里,那颗 狂跳的心房所制造出来的轰轰心音。

  面对此情此景,铁勒满意地点点头,但当他调回首睨向那个置身事外的北武王时, 他的笑意凝结在脸上。

  安稳待在座上看戏的北武王,非但对铁勒的作法没有怒意,反而自嘴边咧出一抹笑 意,而后那笑意渐渐扩大,最后演变为无法收拾的仰天长笑。

  寂寂的笑音回荡在殿上,众人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望着坐在王位上破口大笑的北武 王,冷天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频以双掌搓着两臂,感觉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站起来 了。

  这对父子……实在是太诡异了。

  北武丞相头皮发麻地问:「王……王上?」他儿子在他面前,大刺刺地拖了他的人 出去,他还笑得出来?

  北武王没理会他,笑得合不拢嘴地频揉着脸颊。

  「够了。」对北武王有些受不了的铁勒,皱紧了一双剑眉,在北武王笑得东倒西歪 没半分仪态时,忍不住出声叫他克制一点。

  北武王收敛了嘴边的笑意,满眼期待地直盯着脸色难看的铁勒。

  「你会叫我父王吗?」他实在是太中意这个儿子了,不用几句话就把文武大臣全收 拾得妥妥贴贴,更不消说铁勒在治军方面多有实力,北武国要是有他,别说往后称霸北 狄的大业已是指日可待,就算是想拿下天朝国土也是反掌之易。

  铁勒抬眼瞇目微瞪,冷冷地对他打了个回票。

  「算了,我不急。」受挫的北武王并不气馁,他转眼想了想,不一会,又双眼灿亮 亮地问:「对了,关于那个命人射我一箭的天朝小公主……」就不知那个被他保护得紧 的恋姬公主,对他是否很重要?

  铁勒语气阴寒地向他警告,「你若敢动她一根寒毛……」

  「我会后悔?」找到铁勒罩门的北武王愈听愈是兴奋。

  「我有很多种方式可让你后悔。」铁勒森栗的双眼紧紧地锁住他,丝毫不掩一身的 戾意。

  瞪着他那双不像是在开玩笑的眼眸,北武王收拾起玩笑的心情,赫然发觉,他们这 种父子关系,似乎……有点危险。

  「改天为我引见引见那个也很危险的小公主吧。」觉得背后有点冷的北武王,识相 地摸摸鼻尖。

  铁勒扬高了剑眉,在心中估量着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北武王叹口气,「丑公婆总要见媳妇的不是吗?」他也只是想看看能让儿子做出天 朝人无法容许的乱伦情事的小公主而已。

  「离她远一点。」他还是不放心地把话说在前头。

  北武王边说边站起身,「是是……」改天他要去向那个天朝小公主讨教一下,她是 怎么收服他这个儿子的。

  铁勒不明所以地瞧着他的举动,见他在一旁随侍的搀扶下,捧来御案上的国印,在 将国印交给他后,握紧了他的手。

  「今日起,你就是北武太子了。」

  ***

  「为何我不能见他?」恋姬躺在榻上,半侧着身子问着眉心打了好几个结的冷天色 。

  冷天色万分无奈,「王爷有令,不许任何人见离萧。」他就知道被叫进来绝不会有 好事。

  她愣了愣,原本她只是想向离萧道谢,感谢他救了铁勒一命,但她没想到,铁勒竟 还将他囚禁着。

  也不知外头是发生什么事了,这几日来,虎踞宫宫内鲜少有人走动,就连铁勒也少 来探视她,她就连想找个人问问是怎么回事都找不到人,而被铁勒找来服侍她的北武掖 庭,又个个像人偶似的不开口,或是不敢开口说些什么。

  她迟疑地问:「二哥他……已经是北武太子了?」她再怎么想,也只能想到这个答 案。

  「是的。」

  她心头猛然一惊,「那,天朝那方面是否已经……」

  「王爷已命人全面封锁消息,目前此事天朝应当还无人知晓。」目前是可以瞒住这 个消息,只是这事迟早都会众所皆知的,日后,一旦铁勒不想瞒了,或是铁勒准备带兵 返国,这事恐怕将会掀起天朝一阵大风大浪。

  恋姬一手抚着心口,感觉胸膛底下的那颗心怎么也无法安宁。

  万一这件事被天朝知道了,那铁勒不就要和自己的皇弟们……到时,是霍鞑还是野 焰?她想不出哪位皇兄敢与铁勒交手,也想不出天朝有哪个人可以眼睁睁坐视铁勒叛国 投敌,若不是父皇已殡天,只怕父皇早已命人前来讨伐铁勒这个乱臣贼子了,就不知下 一任新帝会不会对铁勒……下一任新帝是谁?

  她从不曾像现在这般想知道父皇属意的下一任新帝是哪位皇子,扳指算算,除去已 失格的卧桑下算,和父皇绝无可能让外人来占领天朝天下这一点来看,铁勒也已失去资 格,那么目前仍有可能性的皇子还有七位,那七位兄长中,是谁会登上九五?又唯有让 谁登临天下,铁勒才可以免去杀身之祸?

  恋姬紧张地看向冷天色,「二哥见过七哥的手谕吗?」朵湛会助铁勒,不就是因为 想让铁勒登上天子吗?那么那张手谕里所写的人名,有没有可能是……铁勒?

  面对手谕这个不解之谜,冷天色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他摊摊两掌,「没有。」以他来看,铁勒八成对那张手谕半点兴趣也没有,不然他 早就叫朵湛把手谕交出来了。

  「你呢?你有见过吗?」他在朵湛身边这么久,总有机会接触到那张握有下任新帝 人选的手谕吧?

  「王爷只是命我前去保护襄王,至于手谕里写了什么,襄王说什么也不让人看。」 他也想知道啊,但朵湛简直是把那张手谕当宝藏似的在藏,让人想看也不知道该去哪挖 来看。

  恋姬忧心地咬着唇办,「七哥到底是在藏什么……」

  「公主,你还是先把伤养好为要,用不着为了那张手谕烦恼。」将她为铁勒的担忧 心情都看在眼中的冷天色,满足地扬高了嘴角。「反正王爷都已是北武太子了,无论手 谕里写的新帝是何者,这都对王爷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不会有影响?」她难以置信地张大了水眸,「难道二哥不打算回国吗?」铁勒是 想就这么放弃他在天朝所有的一切不成?

  他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的视线缓缓游移至他的睑上,「你是不是也已经和二哥一样,都已是北武国的人 了?」死心塌地效忠铁勒的他,不会是也……冷天色朗朗一笑,「公主也知道,无论王 爷是何等身份,我只听命于王爷一人。」在这点上,他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困惑,而 他也不会与自己过不去地担个背不背叛的罪名,自始至终,他还是忠于自己。

  驱之不散的忧愁拢聚在恋姬的眉心。若是他也已经随着铁勒背叛天朝了,那么在铁 勒手底下的铁骑大军,想必也是不说二话地追随铁勒而去。

  恐怕任谁也没想到,素来是天朝最为倚重的镇国大将军,如今成了叛徒,而三支大 军中最为剽悍的铁骑大军,摇身一变,也已不再是护国之军,反成了随时都有可能危害 天朝大业的敌军。

  是友是敌,仅在一线之间。

  站在这道看不见尽头的边界中,对这突来的改变有些难以接受的她,处在摇摆的地 位上,左右不定地看着两端,若是两者只能择其一,非要她拣选个立场不可,她会怎选 ?

  「公主呢?」低首看着她犹豫的神情,冷天色忍不住想代铁勒问一问,「公主的立 场是否也变了?」

  她不加考虑,「我仍旧是天朝十公主。」若是不要去看选不选择,光就身份这一点 ,是永不变的。

  「不,我是说……」冷天色意味深长地绕高了话尾,「公主还认为王爷是你的兄长 吗?」想从前,他们就是卡在一个名分上,一旦失去了横隔在他们俩之间的那个阻碍, 她还会像以往一样对待铁勒吗?

  恋姬一怔,忘了改变的不只是敌我的身份而已,爱恨,也变得仅有一线之隔。

  一味顾念着铁勒与父皇之间夹杂的爱恨,铁勒与北武王的新父子关系所带来的情势 演变,她全然忘了,她与铁勒纠缠多年晦暗不明的情事,她都忘了他已不是她的二哥, 只是,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个一夜之间,与她失了血缘关系的男人。

  无论过去是什么,只要泪水一洗,双眼一合,那些昨日就不存在了,现在的她,对 什么都没有把握,她不知……铁勒是否还记得当时的话?他是否还会伸出双臂拥抱她, 并且对她说,我们重新来过?

  该怎么重新来过呢?失了兄妹这个身份后,他们只是两个陌生人。

  密密麻麻的不安在她的心底穿窜,铁勒那些深藏在她心中的温存话语,匆匆吹掠而 过,铁勒在大明宫宫阁上执意离去的背影,朦朦胧胧地再度来到她的眼前。如今他们的 身份已经不同了,虽然他们再也没有那道锁住他们的血缘枷锁,但他们也有了一道新的 隔阂,那道,隔着国界的高墙。

  「你曾对我说过,握住他的手。」恋姬没有信心地垂下眼睫,扭绞着素白的十指, 「那时我没有握住他,所以他走了,现在他还会希望我握住他的手吗?」

  冷天色沉思了半晌,弯下身看着她的眼眉。

  「为什么公主不去试试看?」她恐怕不知道,她这个表情,他也曾在铁勒身上见过 。

  恋姬抬起螓首,静静凝视着他鼓舞的笑容。

  「别怕,每个人都是胆小的。」他含笑地向她点头,「在『情』这一字面前,没有 什么人是绝对勇敢的,你会害怕,王爷也会,他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去试试吧。」

  「你在这里做什么?」低沉的问句自冷天色的身后传来。

  「糟了……」冷天色吐了吐舌,瑟缩地回过头,入夜的盛月银辉投向花菱宫窗,在 铁勒身上形成了飞绕交错的暗影,他定立在殿中,不知听了多少。

  「该办的事办妥了没有?」有时间在这打扰恋姬的休息,他还不如快去把那些还未 彻底摆平的人搞定。

  「我这就去办!」冷天色在他的冷眼扫过来时,忙着脚底抹油。

  恋姬的双眸凝定在月下铁勒模糊不清的面容上,在冷天色步出殿外后,铁勒环视幽 暗的殿内一眼,为她捧来搁在角落祛寒的炭盆,随手又把殿内的烛光点亮,烛焰烧得很 红,逐去冷月带来的清寂光粼,也照亮了他的脸庞。

  恍然一看,这张面容和她以往所见的并无二异,但看得真点,却已在她的不知不觉 中变了。

  让他改变的是谁?北武王吗?啊,一定是的,他终于和他至亲的血亲重逢了,他的 眉头当然不再和以往一样深锁,可是,北武王待他好不好,会不会也和父皇一样将他以 敌视之?北武王能够解开他的心结吗?能不能给他父皇从不曾给过的父爱?

  看着铁勒的过去,想着铁勒的未来,那些在铁勒身后已消蚀的过去,她虽参与其中 ,可是她却不知他深藏在心底的那些,他再受伤、再挣扎,她也全然不知,而他还未来 临的将来,里头可会有她?

  「伤势好些了吗?」没留心她在想些什么的铁勒,在她发怔时在她的身旁坐下。「 让我看看伤口。」

  恋姬任他扶坐在榻上,深深地看着他,她开始怀疑她在他心中的身份为何,「恋姬 ?」正在解开她衣衫的铁勒注意到了她缠锁不放的双眼。

  她在唇边喃喃,「你可以告诉我的……」

  虽然她的细语说得很微弱,但铁勒还是听见了,他止住手边的动作,不回避地迎上 她的眼。

  「无论你身后背负着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的。」是他不信任她吗?所以他才连说 也不说。

  他明白地轻耸剑眉,「我的身世?」

  「你若早点告诉我,我也不需……」他可以说的,若是他愿说,她可以为他分担, 而不是各自伤怀。

  分不清是怒还是怨或者是别的,在她心上盘绕不去,想想这些年来的种种,因为他 的不说,因为他的隐瞒,她觉得冤枉,也觉得浪费了太多时光,可是他不能说的理由, 又阻止了她想责怪他的冲动。况且,就算他只告诉了她一人,使得她毫无顾忌地响应他 给的爱,但在不知情的他人眼中,他们还是乱伦,也仍旧是背德,到时,她不也还是要 承受着同样的责难和相同的目光?

  铁勒拉来她的小手,摊开它细抚着柔嫩的掌心,低首看着她掌中织错交杂的掌纹。

  「因为我无法确定。」他将掌心贴上她的,密密地,与她十指交握。

  「确定什么?」恋姬低首看着他的动作,下意识地,她反手将他握紧,深怕他又将 如同上一回般地放开她的手。

  「你的心。」他沉沉地道,炯亮的黑眸望进她的眼瞳中。

  她的爱,他从隐隐约约地察觉、证实、但又不确定、肯定了、到又再质疑,在这可 能有,可能无的交错中,他已不再能够紧捉住什么真实,他不知道她的心在哪,是在他 身上,抑或庞云身上?她一日摇摆下定,他也就一日跟着摆荡,这使得他无法开口说明 ,他不知到底该不该告诉她,但他又不想占着身世这一点来赢得她,他希望的是,无论 他是谁,她都不会在意,愿意倾心。

  只是她被压在所谓的道德之下,愈远愈冷清,当他总算是想放弃时,她却又追到北 狄,在浑身浴血时,紧捉住他告诉他,她想一起厮守。

  到底哪个才是她的真心?

  「它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看着他眼底的不确定,恋姬拉着他的掌心按向心口, 让他感觉温热的体温和鼓动的心跳。

  若是他们两人一定要有个人先走出去,先打开那道锁上的心房,那么就由她先来吧 ,因为他就像冷天色说的,也和她一样不勇敢,上回在大明宫宫阁上,她没有积极地留 住他,这一次,就算他会逃走或是不屑一顾地离开,她一定得把想说的先告诉他。

  铁勒的眼眸闪烁着,「里头……有我吗?」就是因为怕得到的失落会是加倍的,故 而他不去看清,不愿去弄明白。

  「没有你,我怎会来?」他竟连这点也看不穿?他们真的是把心锁上分隔彼此太久 了,若是无他,她当年怎会想嫁庞云?又怎会与在他北狄待了那么多也不想回京?

  「你说,你只是想一起厮守。」他的掌心隐隐颤动,隐藏的期待悬在他的问句里, 「真的?」

  她侧首凝睇着他,「这会是个你无法实现的愿望吗?」

  他缓缓靠向她,将额抵在她的额间,「即使实现你这愿望的我是北武国的人?」

  她有些哽咽,「你是什么人都好,只要你还是你就好……」他所应允的,是她这些 年来只能在梦中所做的奢求。

  聆听着多年来求之不得的话语,铁勒修长的指尖拨开她胸前的衣物,露出她的伤口 ,感觉她因冷而泛过一阵颤抖,他俯低了身子,首先在她的伤处轻柔地吻了吻,再移至 她的心口印下一吻,算是他的回答。

  「二哥,别……」红云泛在她的颊间,冰凉肌肤上骤落下的热吻,让她不自在地想 闪躲。

  他抬起头来,「叫我铁勒。」

  「铁勒。」她怔了怔,试着让这不习惯的名自唇边逸出。

  「再叫一次。」彷佛等待太过多年似的,他渴望地央求,将唇悬在她的唇边。

  「铁勒。」她轻轻启口,他随即将她的呢喃收进他的唇里。

  铁勒小心翼翼地吻着她,似怕这一切会像易碎的瓷一样,太过急躁或不小心就碎了 ,但那些积蓄已久的热情,怎么也掩不住,正在他心头炽烈地燃烧着,在感觉她低吟一 声将身子靠向他时,他拋去了所有的顾忌,动作狂放地与她交颈而吻,两人的双手急切 地在彼此的身上游走,再将对方收紧至胸怀里,谁也不想放开。

  温热的暖意在她的胸口徘徊不去,终于,她可以好好捧着他的脸庞,这么唤着他的 名,没有束缚,没有压抑,这么自由自在地唤着她一直想唤的名。

  彼此交织的气息中,恋姬捧着他的脸庞,再次重复她的梦景,与他最想在她心中得 到的身份。

  「铁勒……」

  ***

  冷天色首先清了清嗓子,再拉长了音调。

  「不为己用者——」

  「杀。」佐将军若无其事地接完他未竟的下文。

  「不从者——」冷天色接续再道出下一个成规。

  「杀。」佐将军懒懒地应和。

  「叛徒——」冷天色刻意扫视台下众人一眼。

  「杀。」对于这些早就习惯到不能再习惯的成规,佐将军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但,其它听者则是……很、有、感、觉。

  狂啸的北风在殿外飕飕吹过,有片刻,殿中的气氛完全呈现死寂。

  站在台下听讲的北武众将官,每当台上的他们俩开口说上一句,下头的人们脸色便 益发惨淡一分。

  果真是亲父子,铁血治军的北武王已经够不近人情了,没想到铁勒还更胜一筹,原 来铁骑大军就是在高压集权统治下建立起来的,怪不得铁勒手底下的人个个都忠心耿耿 ,一旦将来他们也被纳入铁勒麾下,要是有个不慎,恐怕就将成为这三戒的戒下亡魂。

  被铁勒派来摆平这些北武国武官们的冷天色,为缓和殿内所弥漫的恐惧气氛,赶忙 在威吓过后端出利诱以收拢人心。

  「别紧张、别紧张。」他笑咪咪地朝面无血色的众人挥挥手,「除去这三点成规不 看,咱们刺王可是相当知人善任的。」

  众人动作一致地挑高眉峰,皆很怀疑这句话的可信度。

  「刺王在治军方面,首重功过分明。」冷天色摇头晃脑地说着,「哪,咱们就说说 功这方面。」

  「论功拔擢,每逢年半考核职等,每至秋末、仲春上职依例提拔下属。」接口的佐 将军,在倡扬之余,还不忘对底下的人小声说明,「铁骑大军的升迁管道是非常畅通的 。」

  「还有,有功必赏也是刺王的原则之一。」威胁利诱双管齐下的冷天色,再接再厉 地把苗头导向人性的弱处。

  「在赏这一方面,王爷从不吝啬。」佐将军边说边亮出腰间价值连城的佩剑,再眨 眨眼示意他们看向冷天色身上那柄钜阙名剑。

  原本在听到赏这一字时,众人便已纷纷拉长了双耳,再看到冷天色身上那柄自古流 传下来的宝剑后,许多人的眼神马上变得不一样,但还是有些许存疑派的人,仍是持保 留态度,一颗心摇摇摆摆的。

  「怎么,不信?」冷天色手擦着腰瞪向他们,「不信的话,随意去天朝找个当兵的 人问问,在铁骑大军中当兵数年,可胜过在其它大营里当兵十数年,不然你们以为铁骑 大军为何如此壮大?天朝三大军中,就属铁骑大军里的人,当兵当得最是情愿!」

  「正所谓风险大,利益也大。」一搭一唱的佐将军又压低了音量,刻意说得暧暧昧 昧的,「王爷不会亏待你们的。」

  静默再度降临,好半天,殿上无人出声。

  听进去了?还是听不进?难道,真没半颗心浮动?

  冷天色与佐将军不安地交换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静待后效。

  「不能再称刺王了吧?」忽然间,殿中有人冒出打破寂静的一言。

  「喔?」殿上的他们俩异口同声。

  「该改称太子殿下。」站在较前头的武官,说得一脸严肃,还频频颔首。

  「太子殿下……」冷天色愈听愈是觉得顺耳,这个头衔挺新鲜的……」难得素来只 能在卧桑身上听到的名号,今日竟会用在铁勒的身上,真是再动听不过。

  心中放下一块大石的佐将军,抚着胸坎深深吁了口气,定眼看去,不知何时起,殿 中的人们已嘈杂地讨论起称谓的问题,或者絮絮叨叨地谈起北武王父子的长相和生性有 多相似,也有人交换着口中的北武大业、登上青云的仕途大梦,云云等等。

  趁着殿上谈论得更热络时,他们俩退至殿旁,交头接耳地说起他们另外一件受托的 大事。

  「关于大军返京……」冷天色以肘撞撞他,「你手底下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他们原本就只效忠铁骑大军的主帅,何来叛徒之名?」想起属下们一致 又理所当然的表情,佐将军就觉得他们铁骑大军有默契得好笑。

  冷天色错愕地瞪大眼,「都不怕被逐出天朝?」原来除了他们两个之外,铁骑大军 中还有那么多不怕无家可归的乱臣贼子。

  「会怕,就不会留在北武了。」佐将军边笑边摇首,「他们和朝中那些人不一样, 他们不是权势的人偶。」

  相较于天朝裹的那些政客,他就觉得还是他们武人较为可爱,骨头也较硬,不会风 儿一吹就随处倒,想想京中那些审慎选择势力投靠的文武大臣,以及各自想要为皇的人 ,或是在时机来到时纷纷选边站的皇子,他们的感情朝夕可变。而他们这些一根肠子通 到底又不知变通的武人,感情最真也最不变质,在看穿铁勒吓人的外表,熟悉了铁勒之 后,他们皆不想回到京兆那个充满变量和背叛的地方,与那些永远也不能脱身的人,继 续在那大染缸里搅和到无止无休。

  「这次挥兵中土,对手可不是什么外人。」虽然是很高兴,但冷天色还是要把话先 说清楚。「去告诉他们一声,想退出就趁早,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要是上了船,就 别想反悔,若是让我知道有人想暗中造反……」

  佐将军有自信地耸耸肩,「放心吧。」

  「粮草都备齐了?」冷天色在心底估算了铁勒给他的时间后,对铁勒交给他打理的 这个任务有些头疼。

  「北武王在打点了,应该很快就会备妥。」那个北武王一听铁勒要挥兵返京后,早 就乐得忘记身上有什么伤了,兴奋地指使了一大堆人去帮铁勒办这件事。

  冷天色只担心一个人,「有没有寰王的消息?」现下只希望野焰千万不要半途杀出 来搅局。

  「探子是说……」想到这个,佐将军就一个头两个大。「寰王并没有返京。」

  「没返京?他不帮翼王了?」他低声怪叫。

  「看样子,寰王可能是要与王爷一战。」听说寰王在率雄狮大军东进后,并未一如 所料地返京助翼王一臂之力,而是不顾翼王之命前往北向的返京道。

  「呼……」冷天色深深吐了口大气,复而疲惫地搔着发,「叫底下的人乘机多休养 生息,再过不久,他们就又有得累了。」幸好铁勒并未动用铁骑大军所有的兵力,不然 才打下一个北武国,眼看又要再次出征上阵,换作其它大军,恐怕累也累死了。

  佐将军忧心忡仲地抚着下颔,「你认为王爷与寰王交手,何者会胜出?」

  「别忘了寰王可是王爷一手调教出来的。」这点连想都不需去想,野焰有几两重, 铁勒再清楚不过。

  「也有可能会青出于蓝啊。」听人说太阿兵书落在野焰的手上,士别不只三日,说 下定野焰会让所有人都刮目相待。

  「青出于蓝?」冷天色嘲弄地扬扬眉,「你认为这个机率有多大?」

  他考虑了许久,最后严肃地皱着眉心,「不大。」无论是年资还是战历,怎么看都 还是铁勒的胜面较大。

  「现下我只担心,王爷有没有法子对寰王下手。」保护野焰那么多年了,如今兄弟 要在战场上相见,铁勒能够狠下心来吗?要是铁勒真能够的话,那野焰会不会更加心碎 ?

  对于这个问题,佐将军除了也是一脸的茫然外,同样也很难想象那个局面将会有来 临的一日。

  「这个……就很难说了。」但愿,到时可不要两败俱伤才好。
恋姬烦躁地在殿内走来走去,她总算知道,这阵子铁勒为何执意要她待在虎踞宫里 养伤,不要她踏出寝殿一步,也不要她与冷天色或他手底下的人,以及北武国的人接触 的理由。

  他竟要率军返京!

  根据父皇的口谕,铁勒本就是该返京的,但那是在他不是北武太子的前提下,现下 他既已是北武国的人,他还回去做什么?被人当成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吗?率军返京 这消息他保密的工夫可算是做到家了,就连她也不告知半分,若不是她今日想去营中与 他商量释放离萧一事,她不会见着已然准备妥当、随时都可以出征的铁骑大军,更不会 在营中听见他与众将军商议该如何突破东内防御,再进一步挺进京兆这件事。

  恋姬忐忑不安地在窗边停下脚步,远处隐约可听见宫外杂沓的人声,抬首看去,这 阵子天候甚好,无风无雪,若要举兵,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虽然说,没有一件事有绝对的对与不对,但究竟让铁勒返回北狄认父,这么做是对 了,还是错了?铁勒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他不会忘了他也是天朝的皇子吧?若是他 只当自己是北武太子的话,那他岂不成了天朝的敌人?

  她不禁回想起卧桑催促她来北狄时的那份焦急,卧桑说,她得来阻止铁勒,但卧桑 所说的阻止到底是阻止什么?除了不要铁勒他们父子相残外,难道说,这也是卧桑不要 他攻下北狄的原因之一?卧桑所怕的,会不会是他将成为天朝的敌人反戈相向?他若是 挥兵天朝,而野焰和霍鞑没及时拦住他的话,那、那……天朝就将到此为止。

  浮现在心中的这个念头,令她打了个寒颤,她忍不住伸手双臂环紧自己。

  「你有很多话想问我?」铁勒踩着无声的脚步定向她,对她伤势还没好就待在窗边 受凉吹风的行为再也看不下去。

  沉思的恋姬被无声无息的他吓了一跳。她缓缓转过身,也明白在她撞见了他极力想 隐瞒的事后,他定会来找她。

  「你要回京?」她直视着他那双明亮的黑眸,不拐弯抹角地直接问。

  「嗯。」他边应边走至她的身旁伸手为她关上窗。

  她赶忙捉住他的手臂,「带着铁骑大军?」

  「还有北武部分的兵力。」他慢条斯理地道出参与此次回京的正确人马。

  「你想做什么?」她愈想愈恐慌,直怕她所猜测的即将成真。

  铁勒微扬着唇角,「你认为我想做什么?」

  她一怔,杏眸害怕地游移着。

  「你想毁灭天朝吗?」若不是他想以北武之名攻向天朝,只是回个京为何要带上北 武的兵力?

  他的眼瞳闪了闪,凝视着她满脸紧张的神色半晌后,他俯下身在她的眉心印下一吻 。

  「回答我……」恋姬这时可没那份心情,蹙着眉将他的脸庞挪开。

  他撇撇嘴角,「父皇要我百日之内返京不是吗?」转移不开注意力,她又这么坚持 ,看来不跟她解释清楚恐怕会没完没了。

  她无法理解地按着额,「现下还有必要吗?」他都认祖归宗了,为什么他还要听从 父皇的遗命?

  「有。」他拉开她的小手,大掌抚上她看来气色不是很好的小脸。

  恋姬下语地眨眨眼,一扫先前的迷茫不解,心中茅塞顿开。

  「父皇要你百日之内返京,是不是因为七哥手上的那张手谕?」或许就是因为那张 手谕与他有关,所以父皇才会以百日为限,而他也愿意遵守这个时限。

  「别问那么多,你先去歇会吧。」见她的脸色愈来愈白,铁勒软言软语地哄着她。

  「你先告诉我,为何七哥不愿公开手谕内容?」将心底的恐惧化为力量后,她坚持 想解开那一大串藏在心中的谜,不再自个儿在那边反复地猜测那虚虚实实的答案。

  他两手环着胸与她讨价还价,「说完,你就会听话歇着?」

  「嗯。」

  「据我所知,父皇在手谕里上了四道锁。这四道锁,让老七不得篡改手谕内容,也 无法将手谕公开。」铁勒叹口气,将她冰冷的身子拉至怀里,边说边搓着她的臂膀想让 她温暖些。

  恋姬讶异地张大眼,「锁?」手谕里,不是只有下任新帝的人名而已?

  「一道,是老七本身,一道是我,另两道应该是卧桑和下任新帝。我们四人若是不 在百日内齐聚京兆太庙,那么,天朝将不会有下任新帝。」他老早就把手谕里所写的东 西打探和想过了,虽然得到的答案并不完全,不过也应该八九不离十。

  「你也有份?」她愈想愈觉得不通,若是父皇有意铲除他,又怎会让他在手谕这事 上插手?

  「别忘了我手中握有传国玉玺。」他了无笑意地勾勾嘴角,「父皇就是再不情愿, 他也无法不让我下水加入这一局。」想必父皇应是对偷了玉玺的卧桑很头疼吧,但要是 卧桑不这么做,他不可能安然活到今日。

  「七哥呢?父皇为何要指名他保管手谕?」这更是她一直都想不通的地方,父皇所 诞的皇子有那么多人,怎么会挑上与世无争的朵湛,并刻意把他拖进来?

  铁勒沉吟地压低了音调,「因为……老七有梦。」

  「梦?」

  「老七和其它人的不同处,就是他渴望太平,而不是为帝。」提及这点,他更对世 宗感到寒心。「父皇会将手谕交给他而不交给三内,最主要的原因即是,老七除了有梦 外也有弱点。」

  「什么弱点?」朵湛不愿入朝时,全朝的人都拉他不动,父皇是找到了朵湛什么罩 门才请动他的?

  「楚婉。他丢不下楚婉这个包袱。」这个一针见血的答案,他只要看看朵湛的双眼 即可明白。「老七若是不遵旨保管手谕,或是私下毁了手谕,别说他自个儿会送命,楚 婉将首先遭到不测,父皇就是抓紧了老七这个弱点不放,所以老七才会拚了命也不让人 得到手谕。」

  她忙不迭地提醒他,「可是七哥拥你为皇。」

  「那又如何?」铁勒不以为然地挑高剑眉,「老七可有说过我是下任新帝?我只是 老七的希望而已。」

  「不是你的话,那谁才是下任新帝?」面对这层层圈圈,解开了一个又有一个的谜 团,她是愈理心头愈乱。

  「不清楚。」朵湛为了手谕里的下任新帝的安危,坚决不向任何人透露,怕的就是 手谕一公开后,下任新帝的性命即将不保。

  「你心中有属意的人选吗?」

  这一点,他就有结论了,「有。」

  「倘若……」她不安地绞扭着十指,犹豫地抬首看向他,「下任新帝并不是你属意 的人选,你会怎么做?」

  「我会打下天朝。」

  恋姬屏住了呼吸,难以相信耳边所听见的是真的。

  他……真如卧桑所料?

  她颤声地指控,「即使你是北武太子,但天朝到底也是你近三十年来的家国,更何 况天朝人民并无欠于你,有愧于你的只有父皇而已,你怎能对天朝起杀机?」

  「你这么不希望我一手掌握天朝?」面对她的怒气,铁勒只是懒懒一笑。

  「那是我的家国!」每每想起他的身份,她便觉得有愧,使他受苦多年的,是她的 父皇,站在血亲的立场上,她没有资格去阻止他什么,可站在天朝人民的立场,她无法 坐视。

  他淡淡提醒她,「别忘了我也曾经有份。」这么快就把他视为外人?她可分得真清 楚。

  恋姬更是没好气,「那你就更不该这么做!」当是自己的家国还打?他比那些自相 残杀的皇兄更无情!

  「你的伤还没好,别动气。」铁勒忙拍抚着快顺下过气的她,半哄半强迫地抱起她 ,将她带至榻边休息。

  「你究竟有什么打算?」心急如焚的她不放弃,边问边扯着他的衣襟。

  「这要看局势。」将她放在榻上后,他拉开她紧揪不放的小手。「一时也说不清的 ,你只要等着看就成了。」再说下去,只怕她的好奇心会愈来愈多。

  「铁勒……」她怎么等得下去?要是国破家亡怎么办?

  「你若是继续这么激动……」铁勒以指按住她的唇,意有所指地抚着她的唇瓣,「 我会想法子让你冷静下来。」

  恋姬低首看看他的手指,再看向他弧度往上挪的薄唇,倏然明白他所指的法子是什 么。

  她红着脸伸出一指,「再问一个问题就好。」照他那法子,她准会更无法冷静下来 。

  「动作快。」他飞快地在她唇上偷了个吻。

  「当初,你为何要回京接下摄政王?」恋姬在他缠上来时忙不迭地拉开他的大掌。

  一直以来,他在朝中只是保持着袖手旁观的姿态,就连风淮遇袭,进一步产生卫王 党与西内的恶斗,他也不加以阻拦或是帮朵湛一把,难道他忘了,朵湛是为了他的帝位 在拚搏?他如此置身事外,是不在意帝位,还是另有所图?要是不在意帝位的话,为何 他又要接下摄政王?他是否……也和其它的兄长一样,也希望为帝?

  「因为我曾答应卧桑一个条件。」然而铁勒的答案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条件?」该不会就是卧桑和他的秘密吧?

  「我会接下摄政王,不过是为了实现我对他的承诺而已。」

  卧桑要他保全八个皇弟,一开始时,他还认为卧桑太过多虑,未来局势未必会至此 ,尽管三内内斗,但不过只是诸位皇弟要清除各自党内为患的大老和党内内乱而已,他 们有心要除去卧桑在太子位时做不到的积祸,他乐见其成,因此也下打算出手干预,直 至风淮出走,京兆失去平衡,而久卧病榻的父皇又已病重,他才意识到卧桑的忧虑是正 确的。

  舒河的心性难以捉摸,面对自己的手足,杀意似有似无,让人对舒河的心态说不得 准也拿捏不定,为此而不得不加以提防;两面人的律滔阴险之余虽有温情,但为了与舒 河抗衡,必要时也可以大兴争端痛下手段,使得他不能不命朵湛在暗地里看紧律滔;风 淮表面上看来虽无害,但在私底下为他大动手脚的庞云可就未必,回想舒河的事件,庞 云一出手,就使得舒河差点不保,或是差点就让父皇在未把后事交代好前提前驾崩。

  说到朵湛,自作多情的想拥他为皇,他不拒绝,是因三内之争还需有西内入局来牵 制,他远在边疆鞭长莫及,不适时让朵湛加入三内之争,只怕东南两内会把朝野闹得无 法无天,在他返京摄政后,之所以会继续让朵湛掌舵西内,而他不介入西内之事,是因 为……他得保己。

  接下摄政王后,他的一举一动,皆在病中的父皇眼下,他若是出手助西内,那么父 皇必定认为他有夺位之意,更何况父皇是有心让三内与卫王党进行内斗,不然父皇也不 会彻头彻尾不插手干预,在这两个前提下,他若是不端坐摄政王之位置身事外,只怕卧 桑要他保全的八个皇弟里,头一个他就会护不住自己。

  沙场无情,政局是无情也无义,而最是无情的,则是帝王家。身陷在里头,他下求 得势与否,能活着才是首要。卧桑顾虑得很对,他必须提防父皇,并小心地将三内与卫 王党揉搓在掌心上监管着,不让任何一方特别坐大,也不让任何一方失势被击灭,如此 一来,他才有可能守住他的承诺。

  恋姬的小脸上布满了失望。

  「就这样?」什么答案也没得到,这让她的心更加不落实,与他说了半天,她只知 道他要回国的原因是那张手谕,以及他可能会毁了天朝,他……她再也不了解他在想些 什么,铁勒想扶她躺下,「好了,你已经问完了……」

  「我们已经成为敌人了吗?」恋姬拉住他,眸里失去了光彩。

  「不。」他肯定地向她摇首,「我们不是。」

  「但……」他都要率军回国了,怎会不是?

  他伸手揽她入怀,「相信我,我不会与你为敌。」在他心中,她怎可能会是敌?他 也不愿因天朝的事而伤她的心。

  「若我不要你回京呢?」

  他沉吟半晌,「我不能答应。」

  她垂下眼,「你何时起程?」

  「铁骑大军已整军完毕,不日即可出发,父皇就快百日了,我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赶 回京兆。」距离百日期限,时日所剩不多,他不能再拖延下去。

  瞧他都已准备好了,她想,即使她再怎么说,恐怕也无法改变他回京的决定。

  她淡淡地道:「我要留在虎踞宫。」与其和他一道回京,亲眼见他攻破京兆,或是 他在回京兆后做些如何不与她为敌的事,她还不如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知道,一 切,就让时间去揭晓。

  「恋姬?」她不想回京?

  恋姬闭上眼,在他怀中寻找着适合入眠的姿势,习惯性地将她的心事藏起来。

  她还记得,她是最讨厌选择的,怎么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之后,她又要选择了?此时 此刻,她不知该走向有着铁勒的北武国这一端,还是生她养她的天朝那方。她试着闭上 眼,不愿再让那些怎么也解不开的疑惑,和她所不了解的他再继续困扰着她下去。

  她不想再面临选择。

  ***

  天气虽回暖了些,但远处天边有些云,正朝这边的天顶缓缓前行。

  为了赶在北武国又飘起下一场大雪前,北武王开启王城城门,并命通往国境的官道 清除雪障,以利铁骑大军在被风雪围困前尽快出境,北武支军已先奉命出城为铁勒开道 ,护送军粮的后备军团也已上路,目前王城中就剩铁骑大军仍末出发。

  负责安排所有回京事宜的北武王,站在龙盘宫宫外面临广场的校台上,不时询问着 旁人时辰,不时把目光投向迟迟不起程的铁勒身上,当铁勒准备步下宫阶的步子,又再 度停下,并回首转身看向站在宫阶上方的恋姬时,北武王的耐性终于宣告用罄。

  「他到底想耗到什么时候?」三步一停顿、五步一回首,不过是回京兆一阵子,又 不是不回来,他不必这么依依不舍吧?

  冷天色很能体谅铁勒的心情,「王爷放心不下公主嘛,你就再等他一会。」

  北武王可不满了,「放心不下?我是会吃了他的小公主吗?」都说过他会好好照顾 那个愁眉不展的小美人了,他都这么纡尊降贵了,铁勒竟还是信不过他。

  他莞尔地瞄北武王一眼,「你这是在吃哪门子的醋?」

  北武王绯红了老脸,「去告诉那小子,早点出发早点回来,别再磨磨蹭蹭了!」重 色轻父,有时间在那边难舍难分,他还不如过来跟他的亲爹来个抱头话离别。

  「好好好……」也觉得拖延够久的冷天色,为了不让大军误了时辰,在众将官感激 的目光下,如他们所愿地去扮演程咬金的角色。

  心情沉甸甸的恋姬,在这离别的场面上,她不知该对铁勒说些什么才好。

  事关手谕,若是不让他回天朝,天朝不会有下任新帝,可让他去了京兆,她又不知 他是否会斩断过去所有对天朝的眷恋,为北武国破国大败天朝。

  「王爷。」冷天色策马来至宫阶底下仰首望着他。

  「起程。」铁勒回看他一眼,快步步下宫阶翻身上马。

  剎那间天鼓法锣齐鸣,回声震耳,恋姬步下宫阶,来到阶底目送军容壮盛,浩浩荡 荡准备南征的铁骑大军。

  在北武国的奥援下,铁骑大军有了快速南下的壮马和粮秣,预计很快就能出北武国 国境入天朝疆界,接着,就将是与野焰的雄狮大军遭遇……野焰为了东内,不让属于西 内的铁骑大军进入京兆是理所当然,因此两军交战自是无法避免,但,谁会胜出?她深 锁着眉心,不希望见到铁勒有半分损伤,也不愿见野焰败在铁勒的手下,铁勒真有想好 该怎么去面对由他一手扶养的野焰吗?

  身披光明铠甲的铁勒,策马出内城时,在他脑海里回想的,全是恋姬失了笑容,左 右为难的神情。想当初,他在大明宫时和她一样也有过这种心情,但她执意不跟他走, 不想去知道他的答案,他也无法奈她何。

  阵阵冷风拂面,他匆地忆起,他竟忘了一件事。

  「王爷?」冷天色错愕地拉缰止蹄,瞪大了眼看着骑了一段距离后,突然掉头驰向 恋姬的铁勒,恋姬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在她的面前定下马,随后弯下身将她给拉上马背。

  「你在做什么?」当他将她安置在怀中,并没有放她下马的打算时,她忍不住要问 上一问。

  「你得跟我一道走。」无论她想不想面对天朝之事,她曾说过,别丢下她,他怎可 以让她独自一人在北武国面对孤独?

  「看你打垮天朝吗?」她黯然地问。

  「你还不够了解我。」铁勒笑了笑,一手拉高了大氅低首吻住她的唇。

  「咳,咳咳!」冷天色出声咳了咳,示意那票包括北武王在内,都张大了眼在收看 的大臣们,不该看的东西别乱看。

  「铁勒……」当他放开大氅时,恋姬尴尬地掩着嫣颊,对这个最近愈来愈不在意与 她在外人面前亲热的铁勒有些头疼,他可能不知道,不远处的北武王,那双写满兴奋的 眼可表现得露骨极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轻抚着她的秀颊,眼底流露着淡淡的不舍。「这是我们十 个兄弟妹最后一次聚首,因此我得带你一块回京。」

  「什么意思?」最后一次?他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

  他的声音空洞洞的,「是聚是散,早已安排好了。」

  该来的,躲不掉,或许卧桑早就已经知道在手谕公布后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卧桑才 会回国,既然卧桑都已千里迢迢地来参加这场盛宴了,他又怎能缺席呢?好歹,他们每 个人还可以再当最后一回的兄弟。

  「铁勒?」为了他伤感的模样,恋姬愣了愣。

  「我们回京吧。」铁勒深吸口气,握紧缰绳策马前行,准备返回故土去面对即将来 到的未来。

  ***

  「那个嘴上无毛的臭小子……」

  站在大营外头,仰首望着远处不断上升的袅袅余烟,龇牙咧嘴的莫远是又气又恨。

  神风大军的副将一手掩着脸,「将军,震王听不到的。」

  「他居然烧了我的粮草!」呕得心头在淌血的莫远,气急败坏的低吼声再次如响雷 般地劈下。

  自从在南向水域拦劫到北上的南蛮大军后,莫远已记不清在这段期间,霍鞑为突破 神风大军的防守,好让船舰继续朝北迈进,已与他们正面交锋了数回,并在私底下又发 动了几次奇袭。在这你来我往的一波波攻防战下,谁都没想到,堂堂一名辅国大将军, 他不光明正大地率中军一决生死,竞在双方约定不扰民、调节百姓生息的停战日,偷偷 派人潜进营里做出烧敌军粮这种卑劣事,他不觉得可耻吗?

  「属下已致书星辰郡主,请郡主尽快为我军筹措足够的粮草。」已经派人清点过损 失的副将,早就在莫远生气的当头去做了补救。

  「大营里剩下的粮草还能撑多久?」被那一道道白烟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莫远,踩着 重重的步伐走来走去。

  「应该还能撑上一个月。」这已是最乐观的估计了,现下就希望莫无愁本事大到能 在这风声鹤唳的期间,筹措到大军所需的粮草。

  「敌军的粮草呢?」他边掐指细算边问。

  「依属下看……」说到这点,副将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应该足够让震王打下京 兆,并在京兆屯军两三年有余。」都是那个买卖手腕高强的舒河害的,没事帮南蛮大军 买那么多粮草做什么?现在京兆的军粮会全面短缺,全都是因那家伙把粮草搜括光了。

  他的脸色顿时显得凝重不已,「再这样下去情势会不妙……」

  「将军请放心,只要咱们守得住,震王无法进京的。」都守这么久了,也不见威震 南蛮的霍鞑有多神武英勇,说不定霍鞑根本就打不下他们。

  「可问题就是出在那小子可以在这屯军屯到他高兴为止,咱们却没有粮草可以陪他 耗!」再这么拖下去,只要粮草一告尽,或是等不到军粮,霍鞑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 大败神风大军挺进京兆。

  「这个嘛……」呃,先皇百日就快到了,霍鞑不会是真的想进行耐力战吧?

  愈想愈烦的莫远紧拧着眉心,「卫王目前怎么样?有没有安危上的顾虑?」

  「八百御林军已抗圣命去保护卫王了。」为怕京兆会乱起来,风淮早就先做好保命 的动作了。

  「冷天放那家伙没执行圣谕?」依照圣上口谕,京兆百日内缴械不许兴兵,若是抗 旨冷天放不是会奉旨杀无赦吗?

  「没有。」副将也是满脸的疑惑,「他失踪了。」

  他讶异地张大嘴,「什么?」这怎么可能?最忠于圣上的冷天放是在搞什么鬼?

  同一时刻,霍鞑也张大了嘴准备再开骂另一回合。

  「那个都已经一脚踏进棺材的糟老头!」在距离神风大军五里处扎营的霍鞑,正瞪 着桌案上的损失报告,火冒三丈高地在嘴边叽叽咕咕地咒骂着。

  「王爷,你就不能换个新词吗?」听得耳朵快长茧的宫罢月,非常期望他在这方面 能够有些新的创意。

  霍鞑怒不可遏地大吼:「他竟然玩阴的!」

  什么定威将军?年纪都一大把了,白发白须活像个月下老人似的,不安分地待在家 中颐养天年,没事学年轻人上什么战场?

  哼,水师打不过他,就在江道上布满桐油,那个老头是想历史重演来个火烧连环船 吗?害得他的大军不得不放弃进京最快的水路,必须弃方便的船舰改由陆路进京,还好 舒河事前买通了由南向北进京的官民两道,要不然他的整支大军不是得打道回到南方, 再由南方出海由海外东进京兆,就只能扛着船舰直接向东走至东海再上船!

  冷凤楼在忍受他够久,却发现他还是没有停止喷火的迹象后,扬起玉拳一拳挥向他 的脑袋,阻止他继续制造噪音。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在他捂着头低哼时,她拎起他的衣领问:「返南出海取道 东向水域西进?还是绕道避开定威将军?」多亏了定威将军那狠毒的一招,现在他们南 蛮十万大军全都无法登船进京。

  「不,我要北上!」男子汉大丈夫,他说什么也不逃避!他也没工夫去绕远路,然 后再被堵上一回,既是挡住了他的路,他就直接把这个路障给除掉!

  「北上?」宫罢月啧啧有声地摇首,「定威将军还杵在那里挡路呢,你不怕他真来 个火烧船?」

  他不死心地握紧了拳,「我、要、打、陆、战!」

  「陆战?」他们两人意外地绕高了音调。

  「哼哼,小看我?」霍鞑频搓着两掌,「这些年来我在山里打那些蛮子可不是打假 的,这回就让那老头开开眼界!」那老头不会以为他就只会水战吧?他们南蛮什么不多 ,就属崎岖不平、险阻高耸的山林最多,在那片又湿又热的林子里打混了那么多年,现 在无论是遇到什么地形的陆战都难不倒他。

  宫罢月不赞成地举起一掌,「王爷,你不先利用火炮轰平他的大营吗?」直接撂倒 定威将军就好了嘛,干嘛还要那么大费周章呢?

  霍鞑恼火地瞇着眼飙向他,「那老头不要脸的把大营设在民区里,我怎么轰?」两 军交战还躲在老百姓的家里头?简直就是恬不知耻,为人如此奸险,难怪莫远会当不上 大将军!

  「呃……」被轰得满头炮灰的宫罢月只好摸摸鼻子退场。

  「去,去召齐所有参军,告诉他们着手准备陆战!」他大掌一挥,决定选日不如撞 日,行动是愈快愈好。

  「好吧。」

  「霍鞑,你在急什么?」在宫罢月出帐后,冷凤楼走至他的面前,仔细盯审着看来 一脸急躁的他。

  他抓抓发,「舒河送来消息,老八现在屯军在栖凤坡那里等二哥,看样子是要与铁 骑大军一分胜负,咱们得把握这个机会赶快进京拿下京兆。」

  通盘了解的她抚着掌,「渔翁之利?」

  「没错。」霍鞑一扫脸上的阴霾,笑咪咪地揽过她的腰肢,亲亲她粉嫩的脸颊。

  她一掌推开他的大脸,「你不等朵湛开封手谕?」照他话里的意思,他根本就不把 那张手谕当一回事。

  「谁管那张手谕?」霍鞑扬高了一双浓眉,唇边带抹邪邪的笑意,「真要在乎手谕 的内容,那还需要帮舒河抢帝位吗?」

  「就算咱们不管那张手谕好了,要是情况有变,如果到时舒河登不上九五,你打算 怎么办?」万一京兆里的人都奉那张手谕为旨怎么办?到时要是舒河不是新帝人选,他 们可就成了头号叛臣。

  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至少我也要保住舒河的小命,谁敢动他,谁就得后悔。」

  她边听边点头。说得也是,舒河的安危全系在他的身上,他要是无法及时进京,那 别说登临天子了,舒河就连能不能保住性命都还是个问题。

  「你有把握能胜定威将军吗?」两军在这僵持这么久了,他是在玩什么?该不会是 真的打不下定威将军吧?

  「我保证,我会带整支南蛮大军去京兆逛逛。」他说得眉飞色舞的。

  她朝他伸出素白的两指,「就算过了定威将军这一关,别忘了,后头还有驻京的民 团和护京兵团这两道关卡。」

  「你站哪边?」愈听愈不中听,霍鞑拉来她的纤指作势欲咬她,「舒河还是别人? 」

  「都不站。」冷凤楼理智地朝他摇首。

  「都不站?」

  她朝他眨眨眼,「我只站在你这边。」谁会是皇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眼前的 这个男人。

  霍鞑当场听得龙心大悦,快快乐乐地在她颊上奉送了好几记响吻。

  「正经点。」她忙把腰上那双不规矩的大掌拍开,走到帐门边看看有没有人看见。

  他站在她身后,将下巴放在她的香肩上,与她一同往帐外看去,随风飞散的落雪悄 悄滑过他们的眼前,将大地铺上一层新妆。

  「真是个打仗的奸季节。」虽然来到这后就不曾中暑,他也有好几年没看过落雪的 景致了,但现在他还真有点怀念又闷又热的南方。

  她叹口气,「是啊,真是个不安宁的季节。」吹落一地白雪,也吹起了人间烟火, 没有人知道情势再演变下去将会如何,每个人都已是入局的棋,谁晓得最终的棋王会是 谁?

  「会过去的。」霍鞑笑笑地放下帐帘,将所有寒冷都隔绝在帐外。

  「但愿如此。」

  ***

  坐在桌案后的律滔,一见被派去探听消息的仇项步进殿内后,忙不迭地起身迎向他 。

  「他人呢?」走近仇项的面前,发现仇项的眼神闪闪烁烁后,他顿时有了不好的预 感。

  「仍是……屯军栖凤坡。」无法直视他的仇项怯怯地应着,几乎快把头点到胸前。

  律滔听了,脸色更显阴郁三分。

  「那小子在搞什么鬼?」就算野焰想与铁勒来个对决,他也不必硬挑这个节骨眼上 头吧?分明就已命他争取时间进京了,可他却还是待在栖凤坡上等铁勒?他怎么那么固 执?

  沁悠听得频频摇首,「不能再等他了。」眼看百日就快到了,再等下去,那就什么 皇位也都不必争了。

  律滔睨她一眼,「没有老八,咱们没本钱和其它三内打。」

  「谁说的?」她扬起黛眉,神秘的笑意停在唇边。

  他紧盯着她甚是值得玩味的笑容,心中不禁起疑。

  难道……东内还有其它的本钱?

  「啊。」他顿了顿,霍然明白她所说的是指什么。

  「啊?」没默契的仇项,不解地看着他恍然大悟的模样。

  「那个?」律滔试探性地问。

  「就是那个。」沁悠点点头,伸手取来桌案上的城图,将它在桌上摊开后,素指朝 里头一点。

  他不语地看着她白皙的指尖在图面上游移,直移至他预想中的某个地点后停伫。

  他扬高眉,「把它用来对付老七?」她对那张手谕还是那么执着?

  「现在京兆内所有人都把重心摆在三内大军的身上,咱们得好好利用这个时机。」 和其它三内相较下,他们东内的军援迟迟不至,既然京兆外头无法动弹,那不如就先由 京兆内着手,不然若是真等不到野焰,而他们又什么都没做,那岂不是眼睁睁的把将到 手的帝位拱手让人?

  「你们……在说什么?」摸不着头绪的第三者试着出声博得他们的详解。

  她没搭理他,兀自扳着纤指盘算着,「只要能藉此拖延上一段时日,让东内撑到雄 狮大军进京助援,咱们就有胜算。」

  照着她的想法去考虑过后,律滔对这个作法仍是觉得有些不妥。

  「你肯定会奏效?」想法太过乐观了,说不定朵湛老早就防备好了。

  她轻耸香肩,「至少能耗上一段时间吧。」她要求的不多,不过是想争取到一些时 间而已,东内的重心当然还摆在手握重兵的野焰身上。

  「万一老八回不来呢?」律滔最担心的还是这个。虽然野焰是有了太阿兵书,但与 铁骑大军交手……打不垮铁勒的铁蹄那倒罢了,怕就怕雄狮大军会因此全军覆没。

  她严肃地抿着唇,「他不能不回来。」野焰要是回不了京,那么他就注定跟帝位无 缘了。

  「好吧,在老八回来前,也只能先下手为强了。」律滔边说边挽起衣袖,接着摊开 一本折子提笔挥毫。

  仇项怯怯地举高手,「有人……愿意解释一下吗?」谁像他们两个一样一个眼神就 可以明白呀?

  「仇项,把这送去给老八,叫他尽快。」下过在折子里写了短短几字后,连笔墨都 还未干,他便将它交给一头雾水的仇项。

  「是。」终于找到一句听得懂的了。

  沁悠来来回回地在殿上走着,不一会,她走至他的面前担忧地望着他。

  「我看,咱们必须提防着舒河,他八成已经在暗中动手了。」舒河那个小人,绝不 可能安安分分地等朵湛开封圣谕,他要是没在背地里动什么手脚,她就将她的名宇倒过 来写。

  「怎么提防?」律滔朝她翻了个白眼,「你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吗?」她还有心情 提防舒河?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先摆平他们东内的隐忧。

  她两手环着胸,「不知道。」连他这个最清楚舒河的「知心人」都猜不出来了,她 又怎猜得出来?

  「都说我跟他没那方面的关系了,别扁着嘴。」一眼就看穿她在想些什么的律滔, 没好气地以指轻弹她的额际。

  「谁教我信你不过?」她半瞇着眼斜睐着他,对这个前科累累的未婚夫不怎么具有 信心。

  「这事往后再说吧。」他深深吁口气,而后正色地凝视着她,「短时间内,你要不 要先出京避一避?」

  沁悠愣了愣,「避?」

  「京兆会乱的。」一旦三内和卫王党打起来了,京兆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平静了 。

  她撇过螓首,「我不走。」又来一个,就连她娘亲也要她进凤藻宫避避风头,她为 什么非得躲躲藏藏下可?

  「沁悠……」律滔叹息地拉住开始使性子的她。

  被扯住的她定住脚步,用力地回过头来,突不期然地伸出两手紧捉住他的衣领,「 我要留在京内。」

  「你不怕?」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情,只是,他不愿见她有任何危险。

  「怕。」她爽快地承认,但同时,她眼底泛滥的是更多会失去他的恐惧。「但我更 怕你会出事。」

  律滔动容地看着她,掬捧着她的小脸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感觉她的一双柔荑环紧了 他不肯松手。

  他在她耳畔低喃,「咱们成亲吧。」

  她仰起小脸,水眸里盛满了意外。

  「现在?」以往时局安定时,为了等风淮,他拖来拖去就是没空和她成亲,而就在 天下快要大乱时,他反倒是要成亲?

  「嗯。」他爱怜地以指抚着她柔嫩的唇瓣。

  沁悠挑弯了黛眉,「你是怕……事败的话,我会弃你于不顾,或是不要你了?」

  律滔哭笑不得地用力吻她一记,「我是怕你这醋桶吃醋吃着,就出尔反尔不打算嫁 我了。」

  她伸手抚着下颔,「说得也是,或许我是该考虑一下……」他不提还好,他一提她 就又开始想起他和舒河那些纠纠结结的往事。

  「别想。」在她的小脑袋想得更多前,他赶忙托起她的下颔,炽热地扣吻住她的唇 ,让她没空再去想那么多。

  在他热烈又温存的吻中,沁悠下再掩饰那份对未来毫无把握的不安,伸出双臂紧紧 抱住他,彷佛恨不得能将自己嵌入他的体内躲藏,又像是想与他交融在一起,往后再也 不要分你我,就这么一块携手度过所有即将到来的风雨。

  他抵着她的额,沙哑地问:「再问一次,怕不怕?」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在一起是吧?」她颤颤地启口,眼中流离着不安,亟 需他给她一个保证。

  律滔收紧了双臂将她深深紧拥,「对,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

  「四哥……」怀炽匆忙的步伐止于殿门边,到嘴的话也搁在嘴里。

  趴在桌案上休息的舒河动了动,抬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来者后,再精神不济地 坐起身。

  看着过于疲惫的他,怀炽紧拧着眉心,眼中全是不舍。

  「你多久没歇息了?」自他离开滕王府住进兴庆宫后,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就连芸 湘也没法将为政局悬心不下的他给拖去歇息,再这样下去,他会累垮的。

  「我没事。」舒河揉揉酸涩的双眼,「放出风声了吗?」

  「嗯。」怀炽边点头边自架上拿了件保暖的外衫,走至他身旁为他披上。

  他一手撑着下颔,「他们有何反应?」

  「都已经着手避祸至翠微宫内。」在制造出不出数日皇城即将陷入闭城激战的流言 后,居住于皇城外城的朝中大臣人人自危,纷纷把主意打到一直被皇家中人用来避皇祸 的翠微宫的地宫。

  「正中下怀。」舒河一扫睡意,脸上终于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

  「我已派人埋伏在翠微宫上下,无论他们选择躲在哪,我会将他们全都逮着。」他 已经全盘打点好了,目前众人的注意力全在三大宫和卫王府,所有防卫兵力也都在这四 个地方,反观无人防守的翠微宫,老早就被南内水师给渗透。

  「别吓着他们。」舒河谨慎地向他叮咛,「若要为皇,咱们还得靠他们呢。」少了 那些人就少了一份保障,若是没把他们哄得服服帖帖,那就得费工夫去强迫他们对他投 诚效力,太花时间了。

  怀炽点点头,在报告完了后,就急忙去知会手下动手别太粗蛮,方走没几步,他匆 地顿下两脚,又拖着步子踱回舒河的面前。

  「有件事,我一直不懂。」这个结再卡在他心里的话,他会憋死的,况且现在不问 ,只怕往后也没机会问了。

  「不懂什么?」

  「为什么你这么有把握手谕里写的人名不是你?」从舒河的所作所为来看,这些皆 不是他为准备迎接手谕开封后成为新帝的打算,而是开封后新帝不是他的布局,他是看 过手谕笃定自个儿不会当上新帝不成?

  舒河笑了笑,「因为父皇早就知道我的野心。」做人是要有自知之明的,在父皇的 心中他有几分重量,他自己心里有数。

  「可父皇不也是个野心家吗?他老人家应当很欣赏你才是,不然他怎会打算处死芸 美人以保住你?」在父皇所诞的九个皇子中,就属舒河的手腕与政风最与父皇相似,除 去卧桑和铁勒不看,剩余的皇子中父皇最重视的就是他。

  他敛去笑意,一脸的冷清,「父皇想保住的人不是我,是他自己。」

  「什么?」和寻常人一样,怀炽首先看的也是好的那一面,对底下那些暗局也不甚 明了。

  「他下过是想为他自个儿留个美名罢了。」表面上看来,父皇的确是很为他着想, 但在回过头来再看看父皇,一生功绩无数,就待史笔画上个圆满句点的父皇,怎能容得 他这个坏事者在上头留下个污点辱名?芸湘好歹也是父皇的妃子,父皇会不在意自己名 声?

  听着他语气里的不满,和看着他那一脸鄙视的模样,怀炽的心中不禁浮现一个念头 。

  「四哥?」他该不会是……很痛恨父皇?

  舒河狡黠地朝他眨眨眼,「我没对你说过,我很讨厌、也看下起父皇?」

  「没有……」他直摇着头,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消化这消息。「你怎会有这种念头? 」

  「对于自己的骨肉,他的血太冷了。」光就这一点,就够他对父皇不齿了。

  「父皇有吗?」他觉得父皇还满宠爱他的,也感觉不到父皇对其他人有哪点不好。

  「二哥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舒河站起身,不疾不徐地提供了他一个受害者。

  想想铁勒,七岁从军,从没听闻过皇家哪个皇子这么年幼就从军的,且送铁勒去从 军的父皇,非但没在铁勒身边安插个保护他的大臣或是心腹,还任铁勒在那个举目无亲 的地方任人欺凌,父皇待铁勒的态度太异常了,然而在铁勒长大后,父皇也没善待铁勒 一些,不是年年调派边防,就是去打些会威胁到铁勒生死的仗,是他们天朝都没人了吗 ?还是天朝没有铁勒这名大将军就保不住了?

  虽然铁勒总是半句怨言也无,也藏得很好,但明眼人看得出来,什么都没有的铁勒 会如此效忠卖命,全是渴望能在父皇身上得到一些父子情,可是知道这一切的父皇却视 若无睹,还刻意加以利用,他这个旁观者,是不明白父皇究竟为了什么而对付铁勒,但 他很想告诉父皇,那是他儿子,不是敌人,可是父皇仍旧一再将铁勒耍弄在掌心里,任 意揉捏自个儿儿子的心情,这教人看了怎么不心寒?

  「二哥?」怀炽皱眉细细深想,却怎么也看不出个原由来。

  这件被父皇和铁勒压在台面下的事,舒河并不指望他能明白。离开桌案后,他信步 走至窗边,抬首看向漫天的冰霜。

  其实除去铁勒不看,父皇又曾对什么人付出过?

  为了天朝国祚,父皇情愿让八个皇子撕破脸抢成一团,也不在卧桑弃位后随即颁布 下任太子是谁,为的就是父皇想除掉不是新帝的其它皇子,以免将来在新帝的身上会发 生篡位夺嫡之情事。可他又不想由自己动手,不愿在史上留了个千古骂名,所以才刻意 让众皇子自个儿上演一出手足相残,而他这个退居幕后的操控者则落了两手干净,也因 此,他的名将会清白洁净、流芳百世,日后人们只会记得他在位时的功绩,不会有人注 意到,他为了让下任新帝接捧国祚,用了什么手段。

  虎毒食子,父皇他,比任何人都来得残忍。

  「四哥,你还好吧?」来到窗边望着他凝重的脸色,怀炽担心地推推他的肩。

  「我没事。」他不露情绪地将话题转至正事上,「霍鞑目前人在哪?」

  怀炽顿了顿,「还在南向水域,若不是有定威将军在碍事,咱们就只差一着棋。」

  「你先照计画去办。」舒河转想了一会,决定先一步行事。

  「你不等三哥进京?」当初不是说好要和霍鞑来个里应外合的吗?他怎变得这么没 耐性?

  「咱们必须先为自己图个后路。这事尽快去办好,记住,别声张。」之后的情势谁 能说得准?不能再步步为营了,要争皇,就必须先下手为强。

  怀炽听了就要走,「我知道了。」

  「老九。」舒河匆地叫住他。

  「嗯?」

  舒河动作缓慢地转过身来,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的眼眸。

  「倘若我无法为皇,答应我,你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臣。」无论是成是败,他都必 须为怀炽谋个后路。

  怀炽压低了嗓音,「你在胡说什么?」

  「将来无论是何者为皇,登基者为了国政与抚平朝野人心,定会摒弃三内之见,将 第一个定朝大臣的首选指向老七和你,到时,你千万别为了我而推辞。」这是一定的, 在众皇子夺位落幕后,新帝必然需要有朵湛的高压手段来镇压朝野,以及怀炽的怀柔政 策来收拢人心稳定朝情。

  「你怎会无法为皇?天子之位,唯有你才适任!」怀炽三步作两步地来到他面前, 两掌重重地拍在窗棂上。

  舒河笑笑地举高两掌,「别激动,我只是假设。」他又没说他不想当皇帝,说说风 险都不可以?

  他一脸的不信,「真的?」这不是他在预告或是他料想到的结果?

  「真的。」舒河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头,「去办事吧。」

  怀炽犹豫了一会,奸半天才慢吞吞地转身走向殿外,但当他的身影方消失在殿内时 ,舒河的脸上也失了笑意。

  舒河回过头来,站在窗边,自兴庆宫的高处俯看整座沐浴在漫漫雪色中的皇城。

  一宫一殿,是棋盘上的权势棋格,一人一事,是左右交错的生死棋线,父皇将他们 全都置于其中,冷眼观棋。棋局里的他们皆不知,入局后所有环环相扣、步步接踵的一 切,不是他们有心在走,而是父皇为他们一手安排好的棋路,就算日后他们其中一人能 够坐拥天下,却都不会是这场争夺战中真正的胜者,他们只是走卒。

  自这场角逐皇位的战争掀起后,他们每个兄弟,谁人背后不伤人,谁人背后不被伤 ?手足相残、骨肉争锋,表面上看来,这是他们这些皇子自个儿求仁得仁,是福是祸全 都是他们的贪念和野心所招来的,这点他无法否认,也不想逃避,可是,又有谁曾去揭 开清凉殿御驾后的帷幕,去看看隐身在暗处的父皇,他老人家脸上那份将他们摆弄于掌 指间的笑意?那抹,远比冬雪还要寒冷的残笑。

  如今局中情势,已到了收官围地的最后阶段了,在这众皇子的存亡之秋,他想去太 庙为父皇上炷香,亲口问父皇一句,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局面?

  然后,再告诉他……身为人父,你太失格了。
环京七郡以北,进郡入京的官民两道,在过了降龙坡后于栖凤坡汇合为一路,为天 朝环京七郡以北向南通京的唯一隘口,传闻,此地曾有彩凤停栖,故名栖凤坡。

  全速南下的铁骑大军,其顺畅的进行军势,在进入天朝本土后,终于在将要进入栖 凤坡时受阻,包括中军在内,铁勒命手中七线大军停军于降龙坡内,与雄狮大军遥相对 望。

  狭道相逢。

  飞腾的雪花飞掠过铁勒的眼睫,面对这个屯军栖凤坡,阻挠了铁骑大军快速进京的 八弟,铁勒不知该是喜或是忧。

  野焰刻意屯军于栖凤坡等他,他在赶至此地前早已知悉,他不是不明白野焰想打倒 他的那份心情,自野焰投效律滔后,野焰已正式向他宣告过,将会帮助律滔击败西内。 倘若野焰只是单纯为助律滔一臂之力那倒还好,可屯军栖凤坡罔顾远在京内的律滔安危 ,就只是执意与他一战此等举动,这哪是在帮律滔?野焰只是想打倒深藏在心中的魔障 和心锁罢了。

  他真的……有伤野焰那么深吗?

  上回西戎一见,他原以为野焰已经将过往的挫折置之脑后,已在西戎重生全新出发 了,可没想到,野焰的执着还是在他身上并未离开过,仍旧是将他视为必须超越的强者 ,这片积藏在心中已久的阴影,深到野焰走不出他已经撒手不再保护的背影,深到野焰 的眼中只容得下他这个敌人?他多么想告诉野焰,他不是敌,无论他身上所流的血液是 属哪一国,他仍然是一手扶养幼弟长大,依旧只是个希望幼弟能够直勇无惧面对政局或 是沙场的兄长而已。这些年来,他无一日不期望着,有朝一日,野焰能在朝中大放光芒 ,成为天朝另一颗耀眼的新星,和一条不受任何拘束自在的飞龙。

  已经命全线七军准备应战的冷天色,脸上踌躇的神色,远比铁勒的还来得沉重。

  虽然知道两军交战是必然的,事前他也做了不少的心理准备,可一旦真要与多年来 生活在一块的野焰正面冲突,这种感觉还是让人的胸口沉甸甸的,每每他一想到常在野 焰脸上出现的开朗笑容,和野焰眼底那份多么需要铁勒给予肯定的期待,他就不知该怎 么带兵对野焰下手。

  「王爷,你真的要……」实在是受不了这种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感觉,冷天色忍不住 想再向铁勒确定一回。

  「不逼雄狮大军让道,咱们无法回京。」铁勒抬起眼眸正色地看向前方,定定地凝 视着掩藏在雪原后方的敌军。

  「可是他是寰王哪。」冷天色忙不迭地提醒,「你不怕他败了,他会……」野焰的 心思易感敏锐,就怕在被铁勒重挫后,野焰会从此失去所有的斗志。

  他意喻深长地启口,语中带着叹息,「不打倒我,老八永远也无法面对他的心魔。 」

  冷天色满脸的怀疑,「你愿意……输给寰王吗?」照他这么说,他该不会因疼爱野 焰,所以愿奉上铁骑大军败给野焰?

  「我不打没胜算的仗。」他可不会为了个人私情而误了大事。

  「那……」冷天色的眉心打了一圈又一圈的结。

  转眼想了想后,他低声吩咐,「叫北武支军守住铁骑大军腹背并挖壕御袭,再命工 部两日之内造出渡过彦水的便桥。」

  「彦水不是还结冰着?」就算野焰毁了过栖凤坡后进郡的彦水大桥,在这冰冷的时 节,他们也还是可以踏冰过川。

  铁勒却有把握地笑了,「有老八在,它会融的。」想回京哪有那么容易?野焰若是 不使出全力阻止他,那就枉他教了野焰那么多年了。

  「王爷!」冷天色尚未应旨,冷不防地,一道急切的男音自他们身后传来。

  他们两人回过头来,就见找不到人的佐将军边策马驰向他们,边朝他们大叫。

  「十公主不见了!」

  铁勒微微一怔,随即明白恋姬会在此时离营是为了谁。

  「王爷。」眼尖的冷天色一手指向前方的雪原,一匹快马正自营中疾驰而出,踏蹄 奔向属于敌方的栖凤坡。

  「天色,在我回来前先别动手。」铁勒拉紧缰绳,决意由自己快马追回她。

  ***

  雪寒霜重,沉默的雄狮大军,在漫天飞雪的雪原上,几乎融为天地间的雪色一景。

  冷沧浪在雪地里踩出一个又一个深印的步印,来到站在狮子鬃旁,独自一人在雪中 远望铁骑大军的野焰身边。

  立足停顿,静静看着野焰的侧脸,他看见野焰的眸心不安地浮动,一如初出西戎, 准备来到中土与铁骑大军遭遇时的表情。在全军东进的这段期间,野焰的话变少了,也 不爱笑了,镇日心事重重却又下愿开口说出来,看在他眼中,他有说不出口的不舍。

  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屯军栖凤坡,野焰不回京兆帮忙律滔,就只是在这里一直等待 铁勒,无论军中大将们再怎么心急,或是催促他去向野焰说上一说,但他就是不开口过 问或是在这事上头置喙,为的,就是因他明了野焰的心情,他知道,野焰将自己逼到什 么程度,因此他不想去催野焰断下决心,他希望野焰能够自己走出来。

  「敌方有动静了吗?」野焰双目一瞬也不瞬地看着远方,才开口,口中的热气便化 为茫茫雪地里的白雾。

  「探子说,刺王已下令全军准备进袭,或许不日就将进攻。」冷沧浪叹了口气,伸 手抚去他肩上过多的积雪,就怕他在雪地里待太久了会冻着。

  犹豫在野焰的眼中一闪而过,更多无法遏止的害怕与茫然在他心头一拥而上。

  不该是这样的,他预想中的情况,不该是这种情景的。

  停军在降龙坡的铁骑大军人数,远远超过他初时的估计,按理说,带着十五万大军 进攻北武国的铁勒,旗下兵力应当会被北武王削减至十万或是八万左右,谁也没想到, 铁骑大军非但未减,还额外吸收了北武国的兵力,使得大军的人数直逼三十万,北武王 究竟是怎么了?不但没消耗掉铁骑大军的战力,反而像是全力支持铁勒似地,更壮盛了 铁勒的军容。

  虽然他也早就吸收了西戎的兵力,带来了将近二十万大军,可两者相较之下,敌众 我寡,这场仗再怎么算,他的胜算也不大,他不得不怕,若是铁勒的战技高出他一筹, 雄狮大军将会尽没于栖凤坡,而更令他害怕的是,万一他侥幸打下铁勒,他该怎么办? 他无法想象天朝没有铁勒的情景,也无法想象没有铁勒的未来,一直以来,铁勒就是引 领他前进和追逐的目标,若是没有铁勒,他会失去方向的。

  对他而言,铁勒是一座照亮他生命的灯塔,虽让他的身后产生了挥之不去的暗影, 可同时也为他带来了希望,这些年来,纵使离开铁勒的他站得再高、走得再远,他仍旧 是无法不抬首看向一身光芒的铁勒,因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只要让他知道,在他的面 前,还有个为他遮挡风雨的铁勒,他就可以安然的往前走,可如今,他已定至尽头来到 铁勒的身边,再没有前进的目标了,他虽渴望能打倒铁勒以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是,他 也不愿见铁勒会有失败的一天……他不想动手,也做不到。

  在他沉默了好一阵子后,冷沧浪忍不住伸手推推他。

  「王爷?」他怎么没下文了?敌军就要进攻了,现下全军都在等着他的发落呢。

  野焰紧捉着手中的缰绳,紧闭着唇不发一语,冷沧浪定眼细看,赫然发现那两条不 断震动的缰绳,是源自两手频频打颤的野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更可以感受到他浑身 明显的颤抖。

  「你可以的,你办得到的。」冷沧浪拉开他握得死紧的掌心,用温暖的大掌紧密地 将它包拢住,并扬首看进他惶然的眸底,「不管结果是如何,你只要尽了力就好。」

  野焰深吸口气,抬起一手朝身后勾了勾,「小花,粉黛进京了吗?」

  「应当就快抵京了。」站在远处的花间佐立即来到他的身后答复。

  被蒙在鼓里的冷沧浪扬高了两眉,「你事前就叫她进京?」军力都已经这么悬殊了 ,他竟然还分散雄狮大军的兵力?

  「为免五哥会有危险,我要她先去帮五哥。」野焰深深吐出一口气,「因为我知道 ,短时间内,我将无法进京助五哥一臂之力。」

  「王爷,咱们何时进攻?」花间佐忧愁地转着十指,直在心底认为他们实在是不能 继续拖下去了,再这么耗着,大军的粮草恐将会是个问题。

  「我……」野焰像是梗住了,声音紧缩在喉际。

  「放手一搏吧。」冷沧浪微笑地拍着他的肩头,「成功虽不是上天注定,但失败, 也绝非宿命。」

  他静静地看着冷沧浪支持的笑脸,记忆中,铁勒好象不曾对他笑过,铁勒总是厉色 以对,他还记得,多年前,铁勒在赶他离开北狄时曾对他说过……你该长大了。

  他是该让铁勒看看他成长到什么地步了。

  「小花。」他拢聚起心神,振作了精神后弹指问向花间佐:「命后备军团护粮退向 灵山,铁骑大军若是想越过彦水就命左翼军点火,右翼军绕到他们后头了没?」

  「就快了。」总算听到指令的花间佐眉开眼笑的回答。

  「到了敌军腹背后,就着手准备炮轰。」那几座律滔特意为他购来的火炮,可不能 备而不用,浪费了律滔的好意。

  「是。」得令的花间佐方抬起头来,便瞪大了两眼,「王……王爷?」

  「怎么了?」野焰不解地盯着他古怪的神色。

  花间佐一手指向他身后,「那个人该不会是……」

  野焰回过头来,在飞雪笼罩的雪原上,找到了一抹令他难以置信的身影。

  「恋姬?」她怎么……跑到这来了?

  「王爷,是刺王。」冷沧浪飞快地按紧他的肩头,一手指向正朝恋姬疾速策马追去 的铁勒。

  野焰忙不迭地向身后一吼:「全军备战!」

  独自来追恋姬的铁勒,在快抵达敌方阵营时,终于加快先前刻意放慢的马蹄,战驹 在雪地里制造出的音响,让在前方的恋姬回头看他一眼后,更是让座下的马儿全力飞奔 。就在到达野焰的视线范围内后,铁勒骑至她身旁探出一掌,将策马飞奔的恋姬掳至他 的怀中。

  「你想上哪?」他将挣扎不休的她紧按在怀里以免她掉下马。

  「放开我!」眼看野焰就在前方了,她必须快些去告诉野焰撤兵,不然两军真的动 起手来,铁勒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咱们得快回去。」铁勒不理会,将马匹掉头打算返回战骑大营。

  恋姬伸出手扯住他的缰绳,让马儿定立在原地不让他回营。

  「我不能让你……」他一手调教出来的野焰,怎是他的对手?她无法眼睁睁的看着 野焰被他击溃,一旦野焰败了,那么本来就对他怀有自卑感的野焰,将会永远也站不起 来了。

  「恋姬,我必须回京。」铁勒捧起她的小脸,严肃地对她低语,「我若是不回去, 你和我就看不见天朝下一任新帝登基了,而天朝,将会如卧桑的卦言,群龙无首。」

  对于他突来的话语,恋姬的反应先是一怔,而后豁然开朗。

  「你不想为帝?」他是专程回去让别人登基的?

  铁勒挑高了剑眉提醒她,「我已经有北武国了。」

  她不解地蹙着秀眉,「可是万一新帝不是你所希望的人选,你会打下天朝……」之 前他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再让适任的人选登基。」在她还未把话说完前,他已为她接上另一句上回他未说 完的话。

  她的思绪,匆地自喧扰难宁中,沉淀如地上积雪。她无声地望着他,感觉窜飞在雪 原上的风雪,在他的身后形成了一双白色的羽翅,正将她缓缓包围。

  冒着身世被人发觉后,将会有性命之虞的风险回京,他为的,就只是要让他的兄弟 登基?

  「可以对我放心了吗?」铁勒拉回她持缰的小手,低首以额轻点她的额。

  她怔怔地问:「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没有。」他缓缓摇首,「但至少在我离开前,我可以亲眼看到天朝太平盛世的来 临。」想当初,他在对北武王说出他的计画时,北武王还发了好大一顿火气,不过到后 来,在知道他将完全属于北武国后,北武王又再度露出了笑容。

  「你这傻瓜……」薄薄的泪雾,不受控制地在恋姬的眼中丛聚,她伸出双臂搂住他 的颈项,不舍地埋首在他的胸前。

  他怎么可以如此?这么多年来,他明知自己的身世为何,也无论父皇待他如何,他 还是为天朝做尽了一切,到了底,即使他已认祖归宗,他依旧心系天朝,还是和往常一 样,想伸出他的羽翼保护他的皇弟们和天朝里的所有人,他到底把他自己置于何地?

  「不必为老八担心,我保证,他不会有事的。」铁勒靠在她的耳畔低语,「走吧, 我们一块看看老八这些年来在西戎学到了什么。」

  她哽咽地颔首,「嗯。」

  在马匹即将驰回铁骑大营前,铁勒回头看了看远处的野焰,两眼微微一瞇,扯紧了 缰绳起蹄立马,以挑衅来揭起这场战争的号角,而后策马全速返营。

  「王爷?」完完全全明白铁勒在示意什么的冷沧浪,担心地转首看向面无表情的野 焰。

  野焰默然地目送着铁勒的身影消失在不断落下的细雪中,半晌过后,他仰起头看向 天际。此刻,天际携了大量雪花的密云在雪原低垂,彷佛正预告着,他们兄弟间的命运 ,即将降临。

  就让它来吧。

  野焰不再犹豫地翻身上马,取来鞍旁的五彩面具戴上后,抽出腰际的佩剑朝天际一 指。

  「开战!」

  ***

  「他们两军交手了?」

  正在想办法打通被南内封锁民官两道,好让无愁将好不容易才筹措来的粮草运给定 威将军的风淮,在听了庞云呈报的紧急军情后,满脸讶异地抬起头来。

  「正在栖凤坡决一生死。」继卫王党与南内后,现在东内也已与西内卯上,天朝镇 守四方的大将,全都已经出笼赶上这场夺皇之战了。

  「目前战况怎么样?」他急切地问。

  「即使刺王未尽全力,寰王还是略占下风。」庞云边说边摇首,眼底写满了惋惜。 「依我看,寰王恐怕抵挡不了铁骑大军的攻势。」可恶,铁骑大军真有那么无坚下摧吗 ?铁勒到底是怎么训练那支大军的?

  风淮不解地皱着眉,「之前二哥不是才刚进攻北武国吗?照理说,铁骑大军应当被 削弱下少实力才是,老八怎么会挡不住他?」没料到战况竟会是这样,之前他在心底再 怎么推算,雄狮大军应当也有六成的胜算,根本就没想到会事与愿违。

  「除了刺王吸收了北武国的军力,造成了两军兵力悬殊外,恐怕……」庞云顿了顿 ,将矛头指向对铁勒一直有心结的野焰,「恐怕主因还是出在寰王身上。」

  「老八出了什么问题?」风淮现在既是担心雄狮大军的处境,更是烦恼野焰本身的 状况。

  「寰王他……」庞云叹了口气,「他或许还是对刺王有所忌惮,所以才会一直伸展 不开来。」他实在是不懂,野焰都能拿下整个西戎了,为什么只要一遇上铁勒,他就对 自己没有信心?铁勒真有那么可怕吗?

  风淮听了又急又气,踩着烦躁的步于来回踱步。真是的,就算是为了西内,铁勒在 面对野焰时竟不手下留情,好歹野焰也与铁勒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没想到铁勒竞狠得 下心来。

  庞云撩高了两眉,「王爷,你这么希望东内获胜?」他有没有担错心?那两个人全 都不是他们卫王党的人耶。

  「我不得不。」他也是没得选。「定威将军被三哥困在南向水域就已经够糟的了, 若是雄狮大军挡不住二哥,那么二哥的下一步定会是进军京兆,现下京兆并无能够防御 铁骑大军的力量,二哥的大军若是一抵京兆,那么新帝之位,就将是二哥的囊中物。」

  「王爷。」宫御风敲了敲门扇后,侧身探进头来轻唤,不知是否打扰到他们。

  风淮看了他一眼,扬手示意他人内。

  「洛王离京了。」被宫家派来接替宫悬雨的宫御风,走至他面前向他报告京内的最 新消息。

  他有些错愕,「他上哪去?」不属任何一内的卧桑,怎会在这时出京?

  「洛王带走了大内禁军,目前正起程北上。」

  「北上?」风淮怔了怔,出乎意外地张大眼,「他想阻止二哥?」

  「也有可能是想助刺王一臂之力。」庞云翻了翻白眼,才没他那么乐观。「王爷, 怎么办?」自小到大,卧桑一直都是站在铁勒那一边的,要是卧桑在这时也对铁勒下注 的话,那么铁勒的胜算就更大了。

  风淮不想把这之中的来龙去脉理个分明,他更心急于其它。

  「就让大哥去,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得做。」远虑虽不能置之不理,但眼前的近忧更 要紧。

  「更重要的事?」他要置之不理?

  他点向卫王党的重心,「定威将军目前情况怎么样?」都已经两军交战那么久了, 没想到定威将军非但没传回什么捷报,反倒是被烧粮或是其它防不胜防的意外频频发生 。

  宫御风摇摇头,「已陷入苦战。」

  「能不能阻止南蛮大军北上?」风淮不意外,但还是由衷希望定威将军能够阻止霍 鞑进京。

  「将军他……拦不住南蛮大军。」宫御风两指紧按着眉心,叹息也更深了,「震王 已经率军逐步挺进京兆。」

  任谁也没想到寰王打起陆战来,作风粗犷野蛮与水战并无二致,有了充裕的粮草后 ,全军更是一轮轮不歇止地猛烈进击,使得粮草所剩不多的定威将军,在节节败退之余 ,只好一路往京兆撤退,以求能在与护京兵团会合后,联手还击之余,能够在第一时间 内拿到粮草奥援。

  「不能等手谕开封了,我们得先拿下京兆。」风淮愈听愈觉大事下妙,不得下赶紧 采行第二个方案争取时间。

  「怎么拿?」庞云为了这个陷入苦思。

  「叫巽淼拨五成兵力给巽磊进皇城,先拿下皇城外城再逼近内城,另五成和民团想 办法护住京兆内外围别让三哥进京。」擒贼还得先擒王,三大宫六大殿全都在皇城内城 ,所有的新帝人选也皆在皇城里,只要先拿下里头的首脑,还怕外头的人不弃降?

  此时门扇遭人轻敲了两下,宫御风前去应门,与火速赶来通报的御林军副统领交头 接耳了一会后,带着不解的神色回到风淮的面前。

  「王爷,雅王已率南内水师攻进翠微宫。」在众人都欲拿下京兆或是皇城的时分, 舒河不去巩固地盘,也不兴兵攻击其它三内,反而去拿个微不足道的翠微宫。圣上都已 殡天了,再拿下翠微宫有何用?舒河真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翠微宫?

  风淮的心房狠狠一震,缓缓回过眸来,心头顿时风涛迭起涌起一片密云,阵阵的不 安,扶摇直上措手不及。

  他颤颤地深吸口气,「没人……拦着老九吗?」老天,千万别告诉他……「拦不住 ,他们有王棋。」宫御风摇摇头,「为避皇祸的六相和全朝大臣,皆在翠微宫里。」

  风淮瞠瞪着眼眸,与庞云双双震愕当场,沉默匆地降临在厅内。

  宫御风杵着眉,「南内挟持六相是想做什么?」看他们的表情,好象是遭到多大的 打击似的。

  「只有一个可能。」庞云紧拧着眉心,对心机远胜众皇子一筹的舒河,既是佩服又 是懊恼,无论他再怎么想,也没想到舒河还有这种夺帝的法子。

  「什么可能?」不只是庞云,就连风淮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这让宫御风更是好 奇不已。

  风淮闭上眼,「皇袍加身。」

  「什么?」宫御风张大了嘴,完全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

  庞云接口解释,「天朝之臣尽在舒河之手,那么就算王爷能够成为新帝,有主无臣 ,国之根本尽失,如何定国立朝?」

  「高……」现下就连宫御风也对高人一等的舒河肃然起敬了。

  挫折过后,风淮抹抹脸,重新提起精神面对问题。

  「四哥现下人在哪里?」怀炽挟持了众臣不打紧,重要的是想为皇的舒河,是否也 已离开了兴庆宫前去与怀炽会合。

  「可能……」宫御风垂下两眉,接着再继续报出坏消息,「也已经进了翠微宫。」

  庞云紧张地向他进言,「王爷,舒河要是真躲进了地宫,那事情就棘手了。」自开 朝以来,翠微宫的地宫就一直是皇家避祸的所在地,易守难攻,若是舒河执意待在地宫 里,恐怕就很难打下他了。

  风淮咬咬牙,抬首再问向宫御风。

  「律滔人呢?」律滔是在搞什么鬼?居然就这么让舒河得逞没去拦下他?

  「在……」宫御风想了想,赫然发觉截至目前为止,竟没有半分律滔的消息,「不 知道……」

  庞云缓慢地转首看向风淮,「他该不会……也已经行动了?」

  风淮慌忙急吼:「快叫巽磊进皇城!」

  ***

  站在太极宫宫阁上远眺大明宫的律滔,在刺骨的寒风中微瞇着眼,在微暗的天色中 静看袅袅黑烟,逆着细雪攀上大明宫上方的天际。

  多亏沁悠的提醒,他才忆起东内还有一支至今三内皆无人察觉的兵力,站在同是东 内人的立场上,那支自卧桑弃位后就一直处于无主状态的太子亲卫,及时加入了这场战 局,这才使得他们东内多了一分胜算,也终于有了多余的兵力,能够迅雷不及掩耳的突 袭大明宫。

  眼看东内联军进攻大明宫都已有一段时间了,就不知目前的战况如何。

  「王爷……」爬宫阶爬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仇项,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身后,「寰王王 妃粉黛即将进京了……」

  律滔讶异地回过头来。原本他还以为野焰为了铁勒想弃他于不顾呢,没想到野焰还 有这一招。

  他笑笑地踱进阁内,「算那小子还有点良心。」有援兵就早点告诉他嘛,弄得他心 里十五个水桶的,还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王爷,粉黛王妃还在等你的指示。」喘完气的仇项靠在门边,想在得到他的指示 后快点去通知粉黛。

  律滔以手抚着下颔,在阁内踱了几步后,扬手朝他弹弹指。

  「叫她先打掉保护京兆的护京兵团,把京兆内外城抢过来,拿下京兆后,千万别让 霍鞑或是定威将军攻进京。」目前京兆算是风淮的地盘,要是不把风淮的人弄出去转移 主权,只怕在他抢下大明宫后,风淮又会来坏事。

  仇项听了就忙着要走。

  「慢。」他抬起一掌,眼底盛满了担心,「凤藻宫无虞吧?」现在皇城内兵荒马乱 的,包括沁悠在内,东内的家眷们和国戚,全都为避祸被他送至皇后一手保护的凤藻宫 了,其它三内可不能抓住凤藻宫这个弱点来威胁他。

  「王爷大可放心。」早就派人去守住凤藻宫的仇项朝他拍着胸膛保证。

  「好。」律滔满意地颔首,「大明宫那方面呢?」

  「太子亲卫与水师已联袂攻进大明宫延政与望仙二门。」他边想边扳着手指数算着 ,「顺利的话,应当很快就能拿下青霄和银汉门。」

  他拢紧了剑眉,「动作快,在老七开封手谕前,必务要打下大明宫。」若是想让被 铁勒困住的野焰能及时返京,那么他就必须拖延朵湛开封手谕以争取时间。

  「是。」

  迎着挟带着细雪的冷风,律滔再次踏上阁廊,冥色袭来,冬日日头落得快,脚底下 的皇城内城不似往日般,在日落后便悬灯处处、灯火通明,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 漆黑,在这片黑暗中,唯有大明宫焰光通亮,一股股翻腾的烈焰恣窜雪霄,远望过去, 像个发光体。

  结束纷乱的时间,就快到了。

  ***

  凄艳的火焰吞噬了大明宫宫前的三道回字宫墙,火星点点迎风飘飞,像是漫飞在雪 地裹红色的雪花。

  由于事前一点风声也没有,因此东内的这场突袭很成功,率东内联军直闯大明宫的 宫垂雪,在连破延政与望仙二门后,率联军进抵麟德殿外,准备接续挺进另两道西内水 师固守的宫门。

  接到消息忙来传报的亲卫统领,紧张地对站在云霄殿殿内指挥的朵湛报告。

  「王爷,望仙门被破,东内联军来到鳞德殿外了……」谁都没料想到太子亲街竟会 投效于律滔麾下,让东内联军的人数远超出西内水师,让在宫外御敌的西内水师不敌。

  忧心如焚的朵湛忙下令,「弃守麟德殿,全军撤至青霄、银汉二门内,全力抵抗, 不能再让东内拿下这二门!」

  亲卫统领的眉心揽得紧紧的,「咱们不弃降吗?」横看竖看,面对这么大的一支东 内联军,他们西内是一点胜算也没有,为什么不在损伤更为扩大之前弃降呢?

  朵湛冷冷地转首看向他,「谁敢弃降,我就杀了他。」眼看就快百日了,他可下能 在这最后关头让手谕出什么差错。

  「王爷!」亲卫统领还没回话,抬首见到自宫外射进宫内的火箭飞来时,心惊胆跳 地将朵湛拉离险处,拉着他至殿门旁避箭。

  被烟熏黑了脸庞的水师统领,在一殿的人忙着拿东西拍灭殿内的火势时,来到朵湛 的面前向他求救。

  「王爷,银漠门失守,东内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再这样下去,水师会全毁的…… 」

  朵湛紧皎着牙关,也明白任水师去抵御东内联军实在是太过勉强,可铁勒尚未进京 ,他们西内也真找不出其它兵力可供后援,除了尽力抵抗外,眼下并没有其它的路可走 。

  「王爷?」等不到答案的水师统领,心慌意乱地仰首看向他。

  朵湛握紧了拳心,「叫水师立刻退进宫内,宫门殿门落闸上闩!」

  划破夜空的火箭,道道拖曳着红艳多彩的焰尾,犹如流星般再一次地纷纷落进宫内 ,殿外远处枯干无池水的莲田着了火,丛丛扶摇而起的火花在黑暗中舞动,像一朵朵盛 开的火莲,跳跃的火光映在朵湛的眼中,他像是看见了最后一分爱情残留的记忆,也在 这夜被烧毁,令他心痛难当。

  「快取太掖池的池水灭火!」在殿外各处纷纷着火时,朵湛忙指挥殿上的亲卫快去 取水救火,以免火势会烧至宫内所有大殿。

  「王爷,你先走吧,留在这太危险了。」担心他安危的水军统领,愈想愈觉得大势 不妙,深怕大明宫一旦被破,东内联军头一个就会冲着握有手谕的朵湛而来。

  朵湛斜睨他一眼,「被困在宫内,我怎么走?」大明宫可不像翠微宫有什么避难的 信道,一旦外头被包围了,里头的人就出不去了。

  「那……咱们该怎么办?」

  「死守大明宫……」他咬咬牙,决定就算是豁出去也要完成开封手谕这件事,「无 论如何,我必须在先皇百日当天抵达太庙!」

  在下一波点了火的飞箭袭来时,朵湛与众人合力掩上巨大的殿门,一起接受这波攻 势所带来的冲击,在箭势稍息后,在一殿浓烟呛雾中,亲卫统领忙不迭地命人取殿旁小 道出殿去灭火。

  「二哥,快回来吧。」双手紧按着门扉的朵湛,垂下头不住地在嘴边低喃,「求求 你,快回来吧……」

  他一定要撑到铁勒回来。

  ***

  「大明宫被破?」恋姬睁大了水眸,在听完来者的报告后,手上的茶碗直坠落地。

  律滔怎会……为什么要把主意打到朵湛身上?大明宫不能被破的,在那里,有着即 将宣揭手谕的朵湛,还有朵湛的心伤,那个在宫内一直沉睡不醒的楚婉。

  「嗯……』佐将军将头压得低低的,「紫宸殿已失守,襄王与残存的水师都聚在云 霄殿内死守……」

  「七哥……」她一手掩着唇,惶然地拾首看向铁勒。

  铁勒走至她的身旁,先是安抚地拍拍她的肩头,再转首问向冷天色:「便桥造好了 吗?」

  「已在时限内完成。」冷天色的两眉几乎连成一直线,很怀疑他在此刻提起那个东 西是想做什么。

  「你与一半大军留在这拦住老八,我率另一半大军先行突围进京。」铁勒边向他吩 咐,边点名佐将军,「你跟我回京,马上去准备。」

  「十公主呢?」佐将军一手指向忧心忡忡的恋姬提醒他。

  铁勒低首看她一眼,伸手轻抚她的小脸,「她跟我们一道走。」

  「公主,咱们走吧。」佐将军听了,随即扬掌邀请她一块出帐去打点。

  在他们走后,冷天色拉长了一张苦瓜脸踱至铁勒跟前,怎么想就觉得怎么不妥。

  「王爷,你要在这时分散军力?」开战以来,除了一开始野焰有些伸展不开,故没 办法占到上风外,时至今日,现在野焰可是卯足了全力来求胜,愈来愈让人难以招架, 而且野焰主要的目标就是铁勒,他却要在这时候回京不和野焰打了?野焰若是知道了, 恐怕会气坏。

  铁勒的忧心明明白白地悬在眼眉间,「再不回去,老七就死定了。」

  就连他也没料到,他会被野焰拖住那么久。

  从一开战起,铁勒大军便以防守为主要,进攻为次要,雄狮大军频频发动奇袭,若 不是他事先就已命位在大军腹背的北武支军挖壕御袭,只怕一开战,他首先就要对不起 北武王,让那支他带来的北武支军全毁在野焰的炮火下,之后每当他想抢下先机强行将 大军推进至栖凤坡,大军的两侧又会受袭,若是想绕过栖凤坡渡过彦水,早已被野焰命 人击破冰面的彦水上已布满了烧热的桐油,只要他们想渡水,野焰的左翼军便会在上头 点火……受阻在这,铁骑大军进京一事是丝毫无进展,但困住他们的雄狮大军情况也好 不到哪去,只要一日不能打下铁骑大军,野焰就一日无法回京去援助律滔,因此,他们 两方,对于进京一事皆很急躁,却又不得不面对阻碍彼此的两军。

  只是,最终的结果他已经预料到了,以他来看,再僵持下去,大军人数与粮草皆不 及他的野焰,即使力战到最后一刻,恐还是得吞下战败的苦果,虽说野焰打不下他,但 对于眼下这成果,他已是相当满意,更欣喜于野焰能将他挡在这里这么久,只可惜,他 没有时间在这陪野焰耗了。

  手谕还在朵湛的手上,此刻的朵湛孤立无援,他若是不快些回京夺回大明宫,失了 那张手谕不打紧,就怕朵湛会与手谕来个玉石俱焚。

  铁勒深吸口气,着手打点着自己的装备,打点好后边说边走向帐门:「手谕开封后 ,你就立即带兵返回北武国。」

  「是。」即将独自面对野焰的冷天色虽是不情愿,不过为了朵湛着想,也只好硬着 头皮准备接手战事。

  「还有。」就在快踏出帐门时,铁勒匆地顿住了脚步。

  冷天色好奇地拉长了双耳。

  「别死。」铁勒回过头来,对他只身迎战野焰一事,满脸的放心不下。

  冷天色怔了怔,从没想过铁勒会对他露出这号表情。

  他咧大了笑脸,「遵命。」

  数个时辰后,雪原上的天朝两军攻势稍停,就在野焰认为铁骑大军需要喘口气重拟 战略时,也自雪原返回大营,回营与冷沧浪和参谋们重新检讨战略,并筹画下一波攻势 。

  花间佐一把掀开帐帘,劈头就朝里头大喊。

  「刺王强行渡彦水了!」

  「什么?」野焰倏然站起身,对这措手不及的消息满脸意外。

  花问佐用力拭去布满额间的汗,「王爷,刺王并没有打算全军回京,他将铁骑大军 一分为二,目前冷天色正率另一半大军朝咱们中军而来!」

  野焰顿时心火骤起,「都还没分出胜负,他就想走?」这算什么?他想逃避吗?

  冷沧浪一手按紧他的肩头示意他切勿为此大动肝火,一边扭头问向花间佐。

  「刺王想怎么渡川?」就算铁勒能突破重围好了,他就不信铁勒能走得那么容易。

  「铁骑大军造了便桥,并就地取雪以灭川中之火。」

  当下换成冷沧浪气急败坏,「快派人拦下他!」

  野焰深深吐息再吐息,未了,他一把握紧了拳心,二话不说地冲出帐外。

  「王爷!」冷沧浪在回过神来时,忙不迭地追出去。

  当野焰赶到彦水时,铁勒所率领的人马,已有一半在北武支军的掩护下渡过了彦水 ,犹剩一半正在渡川或准备渡川,野焰看了,既是心急于想追回铁勒,更是也想带着大 军先一步返京去救律滔,免得铁勒一抵京兆,律滔就注定将败于铁勒之手。

  「渡川截住他!」野焰飞快地下令后,一马当先地策驹冲下山坡。

  但不过多久,一柄又快又急的飞箭疾射而至,直抵他的马前,他紧扯住马儿整个人 险些栽倒,往旁一看,护送铁勒离开的冷天色已经赶至。

  「你的对手在这!」带着中军人马与他硬碰硬的冷天色,飞快地疾驰而来,并迎面 朝他挥出一剑,不让他有闲暇去拦截铁勒。

  「走开!」满心愤恼的野焰不客气地举剑劈过去。

  「办不到!」

  渡过彦水的铁勒,在大军正式朝京兆出发前,回头朝彦水另一端已经展开厮杀的战 场看了看。

  「二哥!」忙得分身无暇的野焰,扯开了嗓子当空一喊。

  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冷天色盖过。

  「中军进攻!」
「王爷……」佐将军停下马,两眼直视着前方。

  「我看到了。」铁勒扯紧了手中的缰绳,两眼直盯着那个拦路人。

  就在铁骑大军通过京畿腹地环京七郡,即将抵达进京兆外城时,遇上了早就在京兆 外城北门严阵以待的大内禁军,而在大内禁军前方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与铁勒已有 三年之别的卧桑。

  铁勒直视着卧桑那张久别的面容,心头一一浮掠过,在过去那段即将被时光湮没的 岁月里,那份对卧桑又爱又恨的心情。

  卧桑去国的这三年来,他反反复覆为卧桑所做过的事想过不知多少回。他曾因自己 屈居于卧桑之下而深感不平,也曾恨过卧桑为了巩固太子之位而对他调职削权,他更嫉 妒的是,父皇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卧桑,可是当卧桑离开后,他再回头细想,却又发现, 他的恨,与爱的距离是那么的近。

  每每京兆扬起沁着百花花香的春风时,他会想起,卧桑一手将恋姬带进他的生命里 ,让他知晓了人间有情;当他安然地栖身北狄欣赏绮丽雪色时,他会忆起,卧桑在朝堂 之上不遗余力向父皇举荐他远离京兆的情景;夜半时分,当母后的影子飘进他的心底, 卧桑恳求他不要将身世说出口的模样,也会来到他的面前;而他能在乱伦事件中安然度 过,自然也是少不了全力为他护航的卧桑。

  这些年来天朝之所以没有分崩离析,不是他的功劳,而是有卧桑的存在,因为,卧 桑总是挺身站在他之前保护他。

  但这回,卧桑会出现在这儿,是想怎么做?

  佐将军杵着眉心,「你认为洛王是想挡路拦人,还是想迎接咱们入京?」以卧桑那 么沉重的表情来看,这好象不是什么欢迎他们进京的好脸色。

  铁勒动作俐落地翻身下马,「他是特意来拦我的。」

  佐将军紧张地想把他拉回来,「王爷?」他疯了?卧桑摆明了就是来意不善,他还 一个人去会卧桑?

  见铁勒主动前来,卧桑在举步向前时先向后头的人示意别妄动,随后也独自步向前 。

  「老二……」

  铁勒愈走愈快,在靠近他后,二话不说地朝他脸上挥出一拳。

  「王爷!」被铁勒的举动吓了一大跳的大内禁军,纷纷紧张地架剑在手。

  挨了一拳的卧桑,低垂着脸庞,先抬起一手示意身后的人稍安勿躁。

  他边揉着脸颊边问:「小妹出了什么差错?」能让铁勒如此光火,想必除了恋姬这 个原因外,应当也不会有别的了。

  铁勒紧咬着牙,「她差点就死在北狄……」对于他的作法,铁勒至今仍是记恨难平 ,要不是他把恋姬派去北狄,恋姬也不会受那无妄之灾。

  「她没事吧?」他也知道送恋姬去会有什么风险,自然也事先预估到若是恋姬有个 闪失,他和天朝将承受什么后果。

  铁勒甩甩手,「她若有事,我不会这么客气。」

  「那就好。」卧桑吐去了口中的血渍后站直身子,不慌不忙地把欲走的他叫住「回 来。」

  对于卧桑命令式的口气,铁勒有些没好气,而更令他不解的是,卧桑明明就知道他 的身世,却总是用大哥的身份来对待他,在卧桑的心里,究竟是怎么看他的?

  卧桑盯审着他的眼眸,「你把实情告诉小妹了吗?」

  「她已经知道了。」因纳闷全军为何停下,故特意由军后前来查探状况的恋姬,缓 缓步出人群走向他们。

  卧桑抬首看她一眼,飞快地在心中猜测起铁骑大军目前的情势。以恋姬的表情来看 ,在接受了这个事实后,她并不是与铁勒处于敌对的状态,而她也不反对铁勒带兵返京 ,这是代表着,铁勒并无意争夺皇位,或是,恋姬愿意叛国支持铁勒为皇?

  疑心四起的人并不只卧桑一个,此刻的铁勒,同样也瞇着眼打量着他。

  「为何你会来此?」想来确定他的心意那倒罢了,问题是卧桑干啥要带兵来?

  卧桑淡淡轻应,「在你们与雄狮大军对峙于栖凤坡时,离萧就已先你们一步返京。 」当逃离北狄的离萧仓皇回京时,脸上那份惧于铁勒将会率军大破天朝的表情,至今还 存映在他的心底,即使他原本对铁勒再有把握,也逼得他不得不前来弄清楚状况。

  「让路。」铁勒不想再与他说得更多,只想快些进京夺回大明宫。

  然而卧桑一步也不退开,挺直了背脊,即便知道这与以卵击石无异,他也不打算退 让。

  「在确定你的目标之前,我不能让你进京。」铁勒进京,固然能够平定京兆的战乱 ,但只要铁勒怀有异志,那么天朝就将沦陷于外族之手。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铁勒挑挑眉,对他数十年如一日的疑心病觉得好笑。

  卧桑面色凝重,「因为,立场不同了。」

  他不知道此刻铁勒的脚下,是站在哪个立场上。

  若是往日,他会大声地向父皇和天朝中的每个人说,铁勒是个深爱天朝的皇子,也 从无夺嫡谋反之心,可是自父皇派铁勒去攻打北武国后,仅只一个冬日,铁勒与天朝之 间的关系,已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了,现在的他,再也无法确定铁勒是属于何方,他没 把握铁勒是否仍是和初时一样,更不知这回铁勒是为了北武国返京,还是为了天朝。

  是敌是友或是亲,此刻都只在一念之间,但权势、爱憎,是那么地惑人可怕,即使 是心志再坚强的人也都将受摧折,何况铁勒也只是个凡夫而已。

  「我只是想把那个代人保管的东西送回去而已。」赶时间的铁勒不想再与他僵持, 遂老实地道出目的,以期他能快点让道。

  卧桑仍是摇首,「送回去之后呢?」

  「得看情势。」他顿了顿,不想把话说得太满和太有自信。

  「你已经是……」卧桑犹豫地迎上他的目光,「北武国的人了?」即使离萧已向他 承认这一点,但他还是要问,他不相信铁勒会把天朝全都拋诸脑后。

  「我本来就是。」多此一问,他们彼此早就心知肚明。

  卧桑的眼中有掩不住的期待,「属于天朝的那一部分呢?」

  铁勒沉默了一会,看了看身旁的恋姬后,清晰地开口。

  「还在这里。」

  「那就好。」紧窒的气息终于获得舒解,浑身绷紧的卧桑深吐出一口长气。

  「大哥,我一直想问你。」恋姬很难掩饰带怨的眸光,「因你的弃位,造成今日所 有的兄弟自相残杀,你后悔吗?」

  他毫不考虑,「不后悔。」

  铁勒不悦地皱紧了眉心,「你说什么?」今日所有的人与事,全都卷成一团胡涂帐 ,皆是拜他所赐,而他竟一点悔意也没有?

  「别动气。」恋姬忙不迭地拉住他。

  「父皇对你有杀意,我想,你早就知情了。」卧桑的嘴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像在说 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但你一定不知,父皇对其他皇子也有杀意。」

  铁勒讶然地张大眼,「父皇他怎会……」父皇对他这个外来者没有半分亲情,这点 他可以谅解,可其它皇子不都是父皇所生吗?

  卧桑的笑意渐渐失了温度,隐隐带着份凄楚。

  「为了让我安安稳稳地当上新帝,他会,他也做得出来。」

  从很久前,他就发觉事情不对劲了。

  是在他亲政前,还是在他亲政后?他不清楚,他只记得,最初他是由父皇对众皇子 的态度中看出了异样。

  在众皇子中,铁勒虽最早封王,却也最早被逐出朝政核心;父皇下时要求风淮必须 对手足如对臣子,不可徇私也不许法外容情,甚至常拿几件小事就要风淮办亲兄弟;朵 湛看破朝政离朝,父皇完全不加阻止;父皇将年幼的野焰送离京兆,再刻意扔至举目无 亲,也无法与朝野频繁往来的西戎;而更令人起疑的是舒河,以舒河的聪颖和功勋来看 ,舒河老早就该和律滔一样受封策爵了,可舒河封王的时间却是九个皇子中最晚的一个 ,所授的职位,也比任何人都来得低……自每个皇弟的例子看来,他不得不以为,父皇 早已看出了其它皇子的资质,也已将众皇子的野心或理想揣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父皇刻 意分散众皇子竞逐而起的风险,不着痕迹地打压他们,不让他们窜动也不给他们机会爬 上高处,到后来,难掩其光彩的皇子们纷纷开始展辉现芒,使得父皇预料到,再如此下 去,日后众皇子夺嫡之心恐将难以消除,为顾及即将成为下任新帝的他,因此父皇便决 意除去多余的人。

  首先,是借三内之手,让众皇子分党割派,好藉党争让皇子们除掉彼此,可父皇没 料到,身为太子的他竟会在这时弃位远走,逼得父皇不得不找出代替他的新任人选后, 重振旗鼓重新策画,再度以一张手谕,让有意为帝的皇子们自相残杀,好让下任新帝在 登基前,即可除去将会威胁其帝位之人……想来,会觉得父皇所做的一切很残忍,可真 要说罪论责,他也难辞其咎,毕竟,当年父皇的出发点在于他这个太子,为了这份罪愆 ,他曾因此心冷,也曾因此自责,他不要这种踏过众皇弟尸首而得到的帝位,他不要这 种天下。

  铁勒撇过脸庞,不想再多听一句也不愿让恋姬知道这些事。

  「当年行刺你的人中……」恋姬却想将那些被掩藏的秘密全都挖出来弄个清楚。「 是否也包括了父皇?」

  卧桑迟愣了一会,抬首望向浓云散去,漫天霞彩的天际。

  「没错,父皇是有份。」他本打算把这事一辈子都埋在心里。「父皇之所以会那么 做,主要是在警告我别多管闲事,他不要我救你们。」为了铁勒乱伦一事,他做得太明 显,导致父皇将所有心机攻防战全都转移至他身上,并不时派人向他或试探或警告他往 后别再多事,否则,一旦父皇打算换个太子,那么连他的安危也将堪虑。

  恋姬不禁蹙紧了黛眉,「既然你知道父皇的心思,那你还出走?你认为你的出走就 能救得了他们吗?」

  「真要为我们好,你就该待在太子之位上,只要你当上了新帝,何愁你保护不了我 们?」铁勒马上接口,也同样把归罪的靶子架至他身上。

  被围剿的卧桑,冷静地看向深知父皇手段的铁勒。

  「就算我当上了新帝,而父皇成了太上皇,你认为父皇就动不了你们吗?」身为太 子,他是一具被操控的人偶,他不认为,一旦他当上了新帝后就能解除这个魔咒,只要 父皇在世一日,只要他所有的皇弟都在世一日,他的皇弟们就注定得因他这个太子而死 。

  铁勒气息猛地一窒,不得不承认地垂下双眼,也知道父皇照样能打他们的主意,一 切,不过只是换了个形式上的身份罢了。

  「撇开父皇不谈,也为我想想好吗?」卧桑疲惫地以指梳着发,「我累了,放过我 吧,我不想成为天子,我只想当个寻常人而已。」近三十年的太子生涯,已让他心力交 瘁,天子这个位置,他可以说是逃开的,他不是无欲无求的圣贤,他只是个想善待自己 的凡人。

  聆听着卧桑恳求的话语,恋姬这才注意到卧桑似乎变了。他那素来撑持着天朝的身 子,也下再和以往一般站得特别挺直,现在的他是放松的,不必强行把那些责任都拉至 身上揽着的,他可以轻松自在地垂下双肩。

  他有这么……渴望得到自由吗?

  见他们两人都没响应,卧桑再叹了口气,老实地说出他登基后的后果,「若是我不 让情势演变至今,那么就算我当上了新帝,天朝迟早也会被三内和皇子们弄垮的。」

  「怎么会……」恋姬讶异地掩着嘴。

  「包括父皇在内,你们都把我估得太高了,你们不明白,我没有三头六臂,即使我 再怎么尽力,也只能维持短暂的和平,老实说,我根本就压不住你们。」卧桑肯定地向 她颔首,「当年我若是不弃位出走,那么在我登基后,我不是被行刺就是迟早会被逼得 退位,而不管是哪一个下场,天朝都将步入朋党全面乱政,且无法顺利推出新帝以接国 祚。」

  无能为力,就该尽力寻找新机。

  自己有几分底、几分能耐,他再清楚下过,对于他继位后的后果,他早已料到了。 他更明白,站在太子之位上,他无法处理好三内的内斗,也没法除去三内大老免得再继 续制造朋党之祸,因此在登临天下前,他决意撒手换将,改由他的皇弟们亲自操刀上阵 。

  水能覆舟,亦能载舟,权势固然害人,但也能救人。只要他的兄弟们一把将大权紧 握,幸运的话,他所无法做到的事便可由他的皇弟们办成,同时他们也将获得父皇没有 给予他们的权势和地位,紧紧捉住权力的尾巴,如此一来,他们便可藉权势的盾牌保护 自己,而父皇,也不能任意对站在权力顶端的他们做些什么。

  「所以你情愿弃位当罪人?」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铁勒总算是明白他的苦心。

  「跟父皇斗了那么多年,我受够了。」卧桑不介意地耸耸肩,「既然我能让我自个 儿得到自由全身而退,也能让你们都得到保护自己的机会,拋弃一个天子之位,我不后 悔。」

  当林间返巢的飞鸟掠过他们的上方时,铁勒这才回想起这是什么时刻。

  「下任新帝是谁?」他按捺不住地问。

  卧桑朝他眨眨眼,「别好奇了,等手谕开封不就可以知道了?」

  铁勒一手指向他的身后,「想要手谕能在百日当天开封的话,那就叫那些人快让路 。」真是,差点就忘了他赶时间的目的。

  「为什么你这么急?」卧桑皱着眉,对他的心急有些不解。

  「老七被老五堵在大明宫。」卧桑八成是匆匆出京来拦他,所以才连朵湛这件大事 都没发觉。

  卧桑怔了怔,顿时也急躁了起来。

  他忙不迭地指示,「大明宫那方面我会去摆平,你先为我开道让我进皇城。」

  「开道?」

  「老八的王妃挡在京兆内外城里。」要不是他出京出得早,说不定他已就被粉黛给 困在京里出下来。

  恋姬无奈地拧着眉心。只是回个京而已,没想到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先有野焰守株 待兔,后有卧桑拦路挡驾,现在又多了个粉黛……铁勒伸手揽着她的腰,「别叹气了, 走吧。」

  卧桑也跟着转过身,打算走向大内禁军时,不意抬首看向西方天际,而后,他顿下 了脚步。

  霞色如遭鲜血渲染的西天,一颗光彩耀人的星子,突破了似红绸的艳云而出,突兀 诡异的星芒横划过天际,而后陨没于灿烂的霞涛中。

  陨星之象,血光、离散之兆。

  卧桑拢紧了两眉,不停地在心中揣想此时出现的天言星语。

  「大哥,你在看什么?」恋姬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一怔,随即将突来的不安掩下,「没什么,咱们走吧。」

  ***

  「东内停止进攻?」

  数个日夜没合眼的朵湛,本是想趁东内联军短暂停止进袭的时候,打个小盹或是祭 祭空了许久的五脏庙,但就在他准备稍事休息时,水军统领却在这时带了这个意想不到 的好消息,让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的他,就只是张大了嘴错愕着。

  「是的。」水师统领好笑地看着他的表情。

  「因为二哥到了?」脑子一片混乱的他,直接联想到的就是铁勒应验了他的祈祷。

  「不。是洛王率大内禁军拿下凤藻与太极两宫后,以两宫的人质命翼王的人撤离大 明宫。」虽然风淮是拿下了皇城,可是风淮并没有阻止卧桑进皇城对付律滔,或许是想 获得渔翁之利吧,而这也才让卧桑能够顺利前来救人。

  朵湛百思不得其解,「大哥?」怎会是卧桑救了他的?难道卧桑也站在西内这边? 不过以卧桑的为人看来,又不像。

  「另外,刺王正与粉黛王妃交战中。」水师统领继续禀报,「以敌我两军军力悬殊 的情况来看,刺王应当很快就可收复京兆内外城。」

  铁勒赶上了。

  「呼……」朵湛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段时间内所累积的疲惫,也一拥而上。

  「王爷,翼王要见你一面。」在这报喜的时刻,亲卫统领却挂着一张脸走进殿内。

  朵湛紧皱着眉心,「五哥想做什么?」

  「翼王说,他有话想当面问你。」

  朵湛偏头想了想,半晌,朝他摆摆手,「让他进来。」

  亲卫统领很是犹豫,「可是……」这样好吗?不久前律滔还想打下大明宫呢,万一 律滔想藉此机会对朵湛做些什么……朵湛有恃无恐,「凤藻宫在大哥手里,他变不出什 么花样的。」律滔会弃降,八成就是想保住皇后这个靠山和葛沁悠。

  「是……」

  被人由宫外迎进来的律滔,在殿内见着朵湛时,对于这种会面方式很是不痛快。

  「我都单枪匹马了,你还防我?」律滔没好气地指着那些跟在他身旁警戒的人。

  朵湛紧皱着眉心,「你不夺手谕了?」为了手谕,他差点毁了整座大明宫,结果这 下他说放就放?就算情势对他来说不利,可他怎能看得这么开?

  他扯扯嘴角,「二哥在外头敲门了,就算我得到手谕,不也是徒劳?」

  野焰没有回京,粉黛是决计无法胜过铁勒,而他的弱点凤藻宫在卧桑的手里,原本 他想拖延手谕开封的日期,这下也成了泡影……再怎么看,属于他的棋局已经结束了, 只是他怎么也料想不到,他竟是逐皇者中最早出局的一人。

  他不是个输不起的人,其实,早在野焰主动请缨去面对铁勒时,他就该料到会有这 结果了,不过,目前他还不打算认输,除去他不看,在这阶段败阵下来的人不只他一人 ,风淮的情况也和他相同,在铁骑大军入京后,风淮再怎么想掌握住皇城也是徒劳,最 终也是得与他一样止戈息兵。现下,仅朵湛手中的手谕尚未开封,也没人知道里头写了 什么,即使他放弃了以争夺的手段来为皇,他也还是有个能以手谕为皇的机会,所以, 他等,他愿等手谕开封这个最后机会。

  「想对我说什么?」朵湛走至他的面前两脚站定,对于他的来意仍旧是下解。

  律滔以眼示意他周遭的人,朵湛看了,会意地扬手命殿上的人都出去,仅留下他两 人在殿内。

  律滔反复地吸气吐纳,像是在找个比较适当的字眼,可无论他怎么想,他也找下出 较委婉的说法。

  「二哥已是北武国的太于。」无可奈何下,他只有选择直接挑明。

  因殿内无其它人,故而声音很空旷,漾在空气里,便成了回声。在荡人心弦的回声 止息后,殿内的沉寂来得是那么突然。

  朵湛如遭雷殛,僵立在原地震惊地张大了眼,不一会,强烈的抗拒自他的口中爆发 开来。

  「你胡说!」

  「是大哥亲口告诉皇后的。」律滔沉着声调,同情地看着他,「小妹也已承认了这 事,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她。」

  他不断摇首,举步腾退,「不可能,不可能……」

  「老七……」律滔忍不住伸手按住他的肩。

  「二哥怎会是北武国的人?」朵湛用力地挥开他的手,声嘶力竭地驳斥,「不…… 他不是!他是天朝的皇二子,是天朝的刺王!」

  一定是这样的……也必须是这样,就算这话是卧桑说的也好,或是恋姬说的也罢, 铁勒不能是北武国的人,铁勒不能失去在天朝的一切,铁勒不能……在这个当头拋弃他 。

  望着他急需有人来帮他一块否认的眼眸,律滔别开眼,残忍地继续把话道出。

  「你想,若二哥不是北武国之人,父皇又怎会刻意要他去攻打北武国?」在卧桑把 铁勒的身世说出后,他总算是一解在聆听父皇口谕后所产生的疑惑。

  朵湛怔住了,话语止顿在舌尖,什么反驳都说不出口。

  「拥有手谕的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父皇的为人。」律滔按着眉心再指出一点明 显的事实,「父皇会要求二哥在百日前拿下北武国,除了不解父皇为何要如此做外,难 道你从不曾怀疑过父皇的动机?」

  朵湛的脚步不确定地后退,一步一步地,想自律滔倒映着真相的眼瞳中逃离开来。

  他是怀疑过,他怀疑过为何铁勒不去做,父皇就要革去铁勒所拥有的一切,他也怀 疑过为何父皇谁不指派,却独独把这差事指给了铁勒?

  可能是早有预感,又或是他不愿把这事放在心上,因此他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太 多,只要看着眼前的现况就好,别去追溯或是寻找解开疑惑的蛛丝马迹,因为他隐隐约 约地感觉到,藏在真相后头的那个后果,很可能不只是会让他目前所拥有的信念开始动 摇,甚至还可能让他顿失所有。只是即使他再不愿去探究,该来的仍旧会如期光临,一 把敲开他脆弱的保护壳,然后再从别人的口中,或是由铁勒亲口来告诉他。

  倘若,律滔所说是真,那么父皇何忍,铁勒又何忍?一直以来,他将所有的希望系 在铁勒的身上,他已是陷得那么深,赌尽了所有,连自己和所爱都因此赔上了,别让他 去承认,一切都只是场骗局,这要他,怎么能够去相信?

  「老七,不要躲。」律滔叹了口气,走至他的身旁拉住他,不让他再退缩下去。

  「这不是真的,不会的……」朵湛的眼眶无法克制地红起来,为今日所失的伤痛不 已。「老天,他怎么可以……」

  律滔低首看着他缓缓滑坐在地,将双手埋进发里,他的指尖将发捉得那么紧,彷佛 这样就可捉住什么似的。

  别说朵湛难以接受,就连他也曾一度拒绝相信。

  在今日前,他曾憎厌我行我素不为他人设想的铁勒,也无法原谅铁勒曾制造出皇室 丑闻,可当铁勒的罪名突地化为乌有,他反而一时之间无法适应过来,他不知道该怎么 去收回那份已经认定那么多年的心情,他也不想去看说不出自己身世的铁勒所藏在背后 的辛酸,因为,他会觉得自己像个诬陷的罪人。

  当前来说服他弃降的卧桑,在他面前侃侃谈起父皇对众皇子所做的事,与父皇这些 年来是怎么对待铁勒,他几乎是掩上耳逃开的,至今他才明白,有罪的人不只是父皇, 他们也都是罪人,因为他们都没有阻止过父皇,都没有走进铁勒的世界里帮过他一把, 他们只是……冷眼旁观。

  律滔在他的身旁坐下,抬首环顾着这座空旷的云霄殿,忽然觉得,原本被欲望塞得 满满的心房,此刻却空虚了起来。

  「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怀疑父皇怎么狠得下心?」与铁勒父子一场,父皇可将养育 之情拋诸脑后,更甚者,父皇在对他们这些亲骨肉也是下手不留情,他很是纳闷,父皇 的心底到底是住了何种魔?

  朵湛却凄恻地摇首,「我从下怀疑父皇这方面的能耐……」

  「老七?」律滔不解地转首看向他。

  朵湛目光空洞地直视着战火过后,沾染了烟灰尘埃的地面。

  单从那道手谕,他就相信父皇的确做得出来,没什么好怀疑的,在那张手谕中,父 皇不顾父子情分首先拋弃了他,接下来要告诉他父皇也对其他皇子做了什么,他都会相 信。

  回头想一想,其实再去追究父皇的心肠是否狠毒,又有什么意义呢?如今,他们不 愿面对的,此刻都已不容回避的来到他们的面前,就等待他们一一去承认,再否认有什 么用?再把罪责推到父皇身上又有何用?不过是把失落转嫁到父皇的身上,藉此来欺骗 自己不会太伤心而已。

  从一开始,他们每个人就分别织了一场属于自己的梦境,卧桑给了他们机会去实现 ,让他们看见梦想成真的可能性,铁勒给了他一个希望,让他看见他渴望能看见的天朝 未来。在追逐梦想的过程中,他们每个人都尽了力,可是他们却都忘了,到了棋罢收局 的结束时分,赢家只能有一个,当梦境失落后,那必须去承担的残忍现实,不可逃避。

  他茫然地问:「二哥这事,你早就知道了?」知道这个消息后,律滔没有惊惶失措 ,反而还冷静地跑来告诉他,或许这件事律滔早已知情。

  「不。」律滔缓缓摇首,「只是,从很久以前,我和舒河就一直很纳闷父皇对二哥 的态度,也因此一直有所不解。」

  「天朝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了吗?」

  他搔搔发,「大概都知道了,大哥并不打算帮二哥隐瞒。」

  朵湛沉痛地闭上双眼。为什么要在手谕开封前把它传扬开来?是因为卧桑不要铁勒 这个外来者有登上皇位的机会吗?铁勒又怎么不去反驳呢?他真的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难道他不想当上新帝吗?

  「我会来这,为的就是想问你一句话。」律滔交握着十指,正色地问:「告诉我, 二哥并不是咱们的亲兄弟,即使是这样,你还是希望二哥能成为天朝的新帝吗?」

  欲语无言,朵湛垂下了头,不知该怎么把心底那庞大错杂的情绪理清,也不知在这 当头上,他该怎么去做选择。

  律滔伸手拍拍他的头,「想一想吧。」

  朵湛听了忍不住握紧拳心。面对这个问题,他最需要的是时间,可是眼前他最缺少 的,也是时间。等待了那么久后,众人所期盼的百日,在明日即将到来,要他在这么短 的时间内做出正确的选择,他怎么做得到?

  「楚婉……醒了吗?」时至今日,律滔已下想再问朵湛,为了铁勒这么做值不值得 ,他也不想知道朵湛希望铁勒登基的原因是什么,他只想知道,朵湛的心伤是否复元了 。

  近来,距离手谕开封的日子愈近,他就愈常想起孤身一人守在大明宫的朵湛,他常 想起朵湛抢亲的那一夜,也常想起下着细雨,朵湛与他挥剑相向的那一日,而他最是惦 念着的,是朵湛那个不肯让人触碰的伤口。

  「没有。」朵湛没有抬首,音调听来有些瘠哑。

  「她会醒来的。」搁在他头顶上的大掌揉揉他的发。

  朵湛难以相信地抬首看向他,「五哥……」

  律滔伸了个懒腰,转过头来对他咧齿一笑,「宫变后的这三年来,日子过得很精采 刺激吧?」

  「嗯。」他不得不承认,「我们都不再是从前的我们了。」

  「你后悔吗?」律滔问得很云淡风清,对于那些已不容得更改的历史陈迹,现在反 而比较能够回头去看它一回,不似从前,能闪则闪,能避则避,以免会踩到每个人心版 上的痛处。

  「你呢?」他不答反问。

  「木已成舟,没什么好后悔的,至少我尽力过。」有何果,就有何因,对于已做的 事,后悔不是他的作风,而且他也不是没有努力过。

  朵湛的眼眸显得游移不定,「如果每个人,都能像你这么看得开就好了……」

  「你在影射谁?」律滔敏感地竖起了双耳。

  他也不想再掩藏,「即将得到帝位的那个人。」

  他的话,律滔怎么也猜不着半分头绪。即将得到帝位的人,将会后悔并看不开?得 到了天下有什么好后悔的?

  殿门口忽地多了一道身影,中止了他们的谈话,他们齐抬首看去,水师统领正弯着 身向他们禀告。

  「王爷,刺王已率兵进入京兆内城。」

  「真可怕。」律滔咋咋舌,直在心底庆幸没有顽抗到底,不然等铁骑大军一进入皇 城,后果就很难收拾了。

  朵湛整个心神全都沉浸在这道消息里,一想到即将与铁勒相见,他的心便重若千斤 ,不知该怎么去面对已是人事全非的现实。

  「走吧。」律滔伸手推了他一把,先行站起身来。

  「去哪?」朵湛还没回过神。

  「太庙。」他边说边往殿外走,「该去揭晓谜底了。」明日就是百日了,等待了一 百日,他总算可以得知父皇心中的新帝是谁。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朵湛没有动,站在他身后淡淡地问。

  「其实,你还是很期待手谕里写的人名是你,对不?」想当然,律滔一定是还把希 望寄托在那张手谕里。

  律滔回首朝他眨眨眼,「别忘了我有八分之一的机会。」

  朵湛却笑了出来,不断朝他摇首。

  「你笑什么?」他皱着眉。

  「我们都没有机会的……」朵湛的笑意里带着酸楚,「无论登基者是谁,我们每个 人,都不会再像从前一样了。」

  ***

  浓重的密云自天际压向大地,熹微的晨光在云缝间忽隐匆现,虽已是冬末,春日的 脚步亦不远,但在这大地仍是惺忪、晨色依旧苍茫的时分,天候仍是沁冻得让人猛打哆 嗦。

  百日这天,祭坛上一线香烟袅袅扶摇上天,站在太庙外主祭的朵湛,持香祭祀的双 手不时颤抖,香火冲天而上的烟线也失了直势,变得曲曲折折,像在场每个人的心。

  在他身后,有着为做最后一赌的皇子们,有着聚满京兆的武将,在这天清晨,或许 每个人都和他一样,心中忐忑不安,也都是辗转一夜未合眼难以成眠。想想,有谁睡得 着呢?在今日天明后,天朝将一扫前态,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王败寇,就看今朝。

  同是站在祭坛上的卧桑很不安。

  没来由的,在即将揭晓下任新帝人选的这一刻,他很不安,那日出现在艳红西天里 的陨星之象,仍是在他的心中徘徊不去,试着去推想后,他得到了数个可能的料想,而 不管是哪一个,都不是他所愿见的。

  仰首看向苍天,此刻,上苍也在云端上看着人间的这一幕吧?

  父皇苦心孤诣的,为的是这一日,众皇弟汲汲所求的,也是这一日,可这一切看在 置身事外的他眼里,除了令他百感交煎外,也令他害怕,因为,如今是对是错都不能挽 回了,路是他们走出来的,可是为他们铺路的父皇真的到此为止就罢手了吗?会不会… …即使是开封手谕,让新帝登上了大典,父皇的弈局仍是未结束?

  收回仰望云空的视线,卧桑心烦意乱地环顾四周,不意间,他的双眼看出了一丝端 倪。

  「不对劲……」他伸手轻拉着站在他身旁的铁勒的衣袖。

  「哪不对?」铁勒压低了音量将身子靠向他问。

  冷汗滑下他的额际,「老四不在场,老九也没来接圣谕……」

  「王爷,时辰到了。」国子监焚香祝祷后,来到朵湛身旁小声提醒。

  朵湛深吸了一口气,自袖中取出下离身的手谕,在开封手谕后,转身朝卧桑扬扬手 。

  期待万分的众人,错愕地看向朵湛扬手指向的卧桑,皆不明所意,犹对舒河未来此 起疑的卧桑,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安,起步走至朵湛的面前接过手 谕,朵湛直盯着看过手谕后,毫不意外,也没什么表情的卧桑。

  卧桑定了定心神,扬手差人送来红墨后,将右掌拓上红墨,再朝手谕里头的拓印覆 印其上,挪开掌心后,满意地看着手谕上头完全相符的手印。

  原来……这是卧桑的手印。

  朵湛懊恼地咬着下唇。怪不得他找遍了所有机会去取得众皇子和众大臣的手印,但 所得到的拓印却没一个符合的,没想到道高一尺的父皇,用的竟是人不在国内的卧桑的 手印,让想篡改手谕的他怎么也无法改,他若是想毁去手谕,暗地里那票由冷天放带头 ,被父皇派来监视他的死士,又随时会对楚婉不利,使得他只能什么也下做地保管着这 张手谕。

  「这是你和父皇的主意?」满心不甘的朵湛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

  「动手脚的不是我,是父皇。」卧桑无辜地笑了笑,「是他在我弃位前就使计盗了 我的手印拓在上头。」想当初父皇派人去东瀛告诉他时,他也很讶异父皇会在手谕上玩 这种花样。

  眼看他们两人交头接耳完毕后,国子监环手将两手收至袖里,朝祭坛上下的人们放 声宣布。

  「宣先皇手谕,众皇子与众臣听旨!」

  除手执手谕的卧桑外,人人跪地接旨,卧桑调整了气息后,缓缓诵念出手谕内容。

  「帝,以德治国,以仁孝育众皇子四十六载。自东宫宫变,太子储位虚悬至今,今 应日后国运,于八位皇子中,命皇六子卫王风淮为太子。帝驾崩百日后,此旨由襄王朵 湛开封,前太子卧桑监定手谕内容并宣读,若有误,立即斩杀襄王朵湛及楚氏一族,若 无误,交由刺王铁勒加盖国印,盖印后,此旨始为生效,钦此。」

  听闻自己的名出现在手谕中,风淮震愕地自地上站起身,作梦也没想到,父皇所选 的新帝会是他。

  「刺王……」准备将手谕交予铁勒盖印的卧桑,话都还没说完,就见逆着晨光的一 道亮光,自远处直朝祭坛上而来,这令他的心倏然绷紧,定眼一看,那道亮光的目标是 风淮。

  来不及去搭救风淮,慢了一步的卧桑才想出声示警,紧跟在风淮身旁的庞云,自卧 桑脸上察觉不对劲后,已飞快地站起,二话不说地扑向风淮将他抱紧。

  「庞云!」风淮的惊叫声霎时响遍了寂静的太庙。

  「是谁……」卧桑回首看向身后,怎么也猜想不出是谁这么不想让风淮为帝。

  「保护卫王!」在一片慌乱中,铁勒忙出声镇压下眼前的混乱,为免再有来袭,他 又命在祭坛下守卫的兵士登上祭坛来。

  「庞云……」风淮坐在地上,为一动也不动的庞云拔去穿透左胸的飞箭,心痛地将 他拉至自己的胸前。

  「你有没有事?」庞云虚弱地睁开眼,不担心自己却怕风淮被伤了一分一毫。

  「没事,我没事……」风淮强忍着鼻酸,忙招来宫御风为他诊察伤势。

  宫御风立即来到他们的身旁,但在看过了庞云的伤势后,他满脸遗憾地朝风淮摇首 。

  风淮凄瞇着眼,「不……」

  「我还不能死……」庞云挣扎地伸出手拉住他,「我还没亲眼看你登上帝位……」 他和风淮约好了,一旦风淮登临天下,他才可以离开,还没帮风淮处理完登基后即将面 临的难题,也还没让风淮坐稳帝位,他不能就这么毁约。

  「别动,别浪费力气……」他想将庞云按住不动,以免庞云更加耗费体力,自庞云 背后渗出的温热血液,正源源不绝地染湿了他一身。

  「王爷,你得答应我,不能留着铁勒……」靠在风淮身上的庞云,仰起了脸庞,以 不让他人听见的音量,小声地向他请求他登基后首先必须做的要事。

  风淮不语地怔住,定定地凝视着他那张交织着血汗,但却是出乎冷静的脸庞。

  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的庞云,殷殷地再向他叮咛。

  「你应该知道,只要铁勒在世上一日,你的江山就一日不保。」铁勒对天朝的影响 力太大了,尤其是现在,铁勒的兵力为天朝之首,只要铁勒有心推翻新帝,那将会是反 掌之易。

  明白他接下来将说什么的风淮,忍不住别过头去,不想听见那些将会刺伤他双耳, 再度让他心头淌血的话,他反复地在心底温习着,当初决意竞争为皇的目的。

  庞云的声音却直抵他的耳际,「别再犹豫了,王爷,不这么做,你得到的天下不会 安宁的!」只要有野心的皇子仍存于朝、仍存于世,那么就终有作乱反叛的一日,此刻 如不除恶务尽,在经历了先皇驾崩和八王夺政后,这座天朝太脆弱了,决计不能再有一 回的刺激,不然天朝就真的要赔上开国多年来的基业。

  「他是我的兄弟……」浑身伤痛的风淮眼中泛着泪光,即使知道自己的梦想与现实 背道而驰,但他仍是不愿背叛自己和背叛手足。

  将他所有不舍看在眼中的庞云,就算是不忍心,也还是要戳破他的梦境。

  「你的愿望,终究,只是一场梦而已,它是不能被实现的……」为皇者,用来治国 的不是梦想,是用血汗,是用取舍,还有手段,在这里头,是不能掺入这等过于温馨的 手足之情。

  风淮拚命摇首,「我不……」他不要骨肉残杀,那种血染的悲剧,是不该发生的, 它不该发生在他的兄弟们身上,他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为皇的!

  「圣上!」深知他有多固执的庞云,无计可施之际,忍不住朝他大喊。

  风淮整个心神震慑在他的这句呼喊里。

  在此刻之前,他没想过,将圣上这两字听在耳里,竟是如此的沉重,即使他再怎么 想往好的一面看去,这个称谓,还是会逼得他不得不看向阴暗的那一面,要他去看清, 在每个人的身份都变了后,一切也都跟着变了,他要是不快些做点改变,那么他将连最 后一丝的过往都留不住。

  庞云汲着泪向他恳求,「圣上,除了你的兄弟外,在你的肩上,你所要背负的重责 大任还有更多,你对千千万万的社稷黎民有责任的,求求你以天下为重……」

  风淮低首看向他,紧咬着牙关不置一词,脑际轰轰然的,迟迟就是不给他一个响应 。

  「答应我……」力竭的庞云逐渐垂下眼睫,但仍是捉住他的衣襟不肯放手。

  在风淮的心彷徨不决的这个时刻,收到紧急军情的佐将军,站在祭坛下朝上头的铁 勒大喊。

  「王爷,南蛮大军已击败定威将军来到京兆外头了!」

  铁勒怔了怔,「里应外合?」舒河在翠微宫里挟持众臣,霍鞑在外头着手攻城,他 们两人……想在这个时候打下京兆?

  卧桑一掌按紧铁勒的肩头,「圣谕为重,你先盖印让老六接下大统。」眼前的情势 再怎么乱都可以等,只要先确立了新帝后,再让新帝发号施令讨伐霍鞑也不迟。

  铁勒不语地点点头,在拿来属下所呈上来的玉玺后,毫不犹豫地在卧桑所摊开的手 谕上头加盖国印,让这张手谕成为名副其实的圣谕,正式生效。

  「奉先皇密令,圣旨生效后,取刺王首级!」混在坛上兵士里的冷天放,在铁勒盖 完国印的瞬间,当空一喝,腾身跃至铁勒的面前,快如闪电地举刀刺向他。

  血光中,所有人都怔住了,风声似乎也在这一刻停息。

  「你……」冷天放瞪大了双眼,紧急地收住全力一刺的手劲,才没让来者伤得更深 ,他一瞬也不瞬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卧桑。

  「大哥!」心痛难当的铁勒放声大喊,一把推开护在他身前的卧桑,恨意无限地抽 出佩剑,一剑直取冷天放,而被卧桑护弟举动怔住的冷天放,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不设 防地挨了这一剑。

  丝丝的阳光,自飞散开来的密云中俯探大地,映照在倒卧在血泊中的冷天放身上, 他僵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卧桑那张被阴影遮去的脸庞。

  「为什么……」卧桑应当知道先皇为何要如此做的,为什么卧桑不肯成全他呢?

  「他是我弟弟。」双手沾满自己鲜血的卧桑,在他断气前给了他一个足以合眼的答 案。

  「快传太医!」目赌一切的朵湛,面色苍白地紧扯着呆愣不动的国子监大叫。

  铁勒拋开手中的长剑,在卧桑乏力地滑坐至地面时,蹲至他的身旁一手扶握着他的 肩头,一手飞快地在他的伤处上止血,压在卧桑伤处上的手,抖颤得那么厉害,怎么也 无法克制。

  不需过问,他也明白父皇要杀他的理由,为了不让他威胁到新帝,父皇当然是不希 望他存在,这点他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他万万没想到,卧桑竟会舍身救他。

  自小到大,他欠卧桑的、卧桑为他所做的,已是数不清,如今为何还要再添上这一 桩?卧桑不必刻意去证明什么兄弟情,他都懂的,就算卧桑不说他也都知道,他明白卧 桑无论做任何事,出发点一定都不是为了自己,卧桑总是在为他人着想,好不容易,卧 桑才依循着自己的心意获得想要的自由,卧桑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因他而断送梦想?他 会还不清的……「不要紧……」卧桑喘息地张开眼,握住他打颤的手安慰,「在没见到 大势抵定前,我说什么都不能死。」

  「快别说话了,我先带你进太极宫。」设法先救急后,铁勒探长了两臂想将他抱起 送去宫里。

  「不行,我还有个地方得去……」卧桑推开他的手,侧首朝旁一唤:「离萧。」

  「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想去哪?」铁勒紧敛着剑眉,扬手斥开离萧后,还是想先带 他去救治。

  「我要去说服老八不要违背圣旨谋反。」内忧虽平,外患仍在,要是野焰不快点臣 服于风淮,野焰就将因东内而成为新帝眼中的叛党。

  铁勒满眼都是急惶,「那事由别人去做就成了,你先进宫疗伤……」

  「由别人去,老八听不进耳的。」查看了自己的伤势后,认为自己短时间内应无性 命之忧的卧桑想站起身来,「我若是不亲自走一遭,老八会成为危害到老六天下的叛臣 。」

  「我带兵去阻止他造反。」他咬咬牙,决意由自己快点解决野焰这件事,免得让悬 心的卧桑拖延治伤的时间。

  卧桑听了忙喝声大吼:「不许你这么做!」

  「大哥……」铁勒为难地看向他,眼中蓄满了请求。

  「别伤他,因为他将是天朝往后重要的支柱……」卧桑攀附着他,努力让自己站起 。「听我的,老八那边由我来,你现在快带兵去阻止老三进京,咱们分头行事。」

  「可是你……」

  卧桑忍不住扬声驱赶他,「快去!」

  「去吧,不会有事的,我会带着太医跟大哥一块去的。」恋姬自另一边扶住卧桑不 稳的身子,柔声地给了心急的铁勒一个保证。

  铁勒的眼瞳游移不定,不一会,他用力地别过头,看了仍是蹲在庞云身边的风淮半 晌,边挪动脚步往祭坛下走边向朵湛吩咐。

  「老七,为圣上护驾。」

  朵湛没有回答他,仍是静立在原地。

  得不到朵湛的响应,铁勒不耐地回过头来,在看向朵湛时,赫然发现他眼底净是不 屈服的眸光,深怕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事来,铁勒急急走至他的面前。

  他小声地提醒,「父皇选择的人是老六。」手谕都已成圣旨了,朵湛可不能在这时 继续想着让他来当新帝。

  朵湛撇过头,丝毫不把他的话听进耳。

  父皇是选择了风淮,但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奉行手谕的内容,也对不打算争皇的风 淮怀有戒心,总认为即使风淮是父皇指名的新帝,到了手谕开封后,将会由铁勒来取代 风淮的位置,因此他不对风淮下手,不除去手谕里的新帝,他甚是希望远走的风淮不要 再回京,因为,他不愿见到干净如纸的风淮坐上那个位置,也被这混沌的染缸给染黑。

  风淮是所有人的理想,他该是永远光明美好的,他不该为皇,纵使再怎么明正言顺 ,风淮也不适任新帝这一职,站在为天朝国祚着想的立场上来看,风淮的心不够狠,没 有能力解决其它随时都将篡位的兄弟们,风淮的才干和气势,也不足以压过其它将沦为 臣子的兄弟们,风淮若是登基,只怕又将产生众王夺位一事,而这片江山,还得再因他 们这些兄弟倾覆一回。

  自始至终,他不后悔选择了铁勒,他也知道铁勒会邀他入西内,主要的目的是想利 用他来制衡三内,但他不介意,他必须坚持他的信念下去,因为即使是开封手谕后,铁 勒仍可篡位夺嫡,就算铁勒不是他们的亲手足又如何?皇室血统、伦常道德,皆不过是 外物而已,全是一文不值,这世上,本就是谁的能力强谁就说话,谁的本事大谁就伟大 !

  「老七。」赶时间的铁勒心急地一把拉过他,「为人子、为人臣,你都该奉旨行事 。」

  「为人子?」朵湛嗤之以鼻地哼了哼,冷冷咧笑。

  什么人子、人臣?那个欲置他于死地的父皇凭什么命令他?他会有今日,他们以为 他恨的人是谁?让他不惜赔上一切的铁勒吗?不,他恨的是一手毁了他平静的生活,将 他拉进这场政治风暴里的父皇!

  「你该知道,我无意为皇。」铁勒用力地扳着他的肩将他转过来,试着按捺下冲动 来向他说理。「若我有半分贪念,那么天朝早已是我的了,咱们又何需有今日?」

  朵湛不可思议地问:「为什么你不愿为帝?」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位?不管有 没有圣谕,风淮都不是他的对手,眼看他只要伸手去夺取,那么就将是他的了,他甚至 不需要多做努力即唾手可得,他却要把这难得再有的机会给推掉?

  「我是北武之人。」他之所以会刻意要求卧桑将这件事托出,为的,就是想事先让 下一任新帝对他减低戒心,当作是另一种变相的示诚。

  「那不重要!」朵湛大声地驳斥。

  「重要,那才是我的根。」面对他的顽固,铁勒只好挖出他渴望太平的罩门,「更 何况全朝都已知我是北武之人,若是由我登基,你认为天朝内乱的烽火要到何年何月才 能停止?」

  朵湛湛紧咬着牙关,不愿承认他说的会是可能成真的事实。

  「把放在我身上的希望挪到老六那去,我能给的,老六也能给。」铁勒试着囤积起 最后一丝的耐性,「给老六一个机会,父皇会选他定是有道理的。」

  朵湛顽抗地摇首,「他不是你,他给不起也做不到的!」风淮怎么做得到?他的心 太善良了,不要说什么,就拿他们这些沦为败者的兄弟来说好了,为了大局着想,风淮 就该视他们为败寇动手铲除,可是以风淮的心性来看,他根本就不会动自己的兄弟一根 寒毛。

  铁勒以同样的话堵回去,「同样的,我不是他。他做得到的,我做不到。」

  「你可以的,二哥……」朵湛几乎是恳求他了,还是希望他不要拋弃近在眼前的胜 果。

  铁勒厉目一瞪,朝他大声喝问:「你想不想让你的兄弟都活着?你还想不想得到太 平?」

  轰在耳际的话语,惊醒了朵湛,他的眼眸没焦距地凝视着铁勒。

  太平?当年,楚婉是怎么对他说的?

  我只想换回一个为求太平,不用杀戮来完成理想的朵湛……他怎么可以忘了,楚婉 的心愿,也一直都是他的心愿?他居然也忘了,他曾在佛前许下太平的这个心衷。这三 年来,他太过沉醉于利益斗争,所以逐渐遗忘了本质,他总认为,唯有去毁灭才能够得 到,却忘了去守护也是可以得到。这两者中,前者是铁勒,后者是风淮,他一味地看着 铁勒能够给予的辉煌灿烂,忽略了风淮在暗地里拚命想保全这个国家的心情。

  照风淮的为人来推断,为了这座天朝的纪律与法治,风淮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但, 风淮真的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平定这场纷乱吗?风淮真有勇气舍下他们这些兄弟吗?反正 如今他已是王棋尽失,为什么他不肯给风淮一个机会去证明给他看?为何他不愿让风淮 去试着创造另一种太平?

  「想不想?」还在等他答案的铁勒用力地摇晃着他的肩。

  「我明白了……」他茫然地应着。

  铁勒用力地拍拍他的肩头,转身欲走时,不期然地见着静立在原地动也不动的律滔 ,他又走上前去交代。

  「老四就交给你了。」外头的霍鞑就由他去摆平,但在翠微宫里的舒河也需要有人 为风淮去办。

  眺望着远处的律滔没有响应,他甚至连眼眸也没有浮动一下。

  「老五?」

  「办不到。」要他对舒河动手?那么他们可能要等到夕阳东落,或是海潮不起的那 天才有可能。

  「你要眼睁睁的看老四造反吗?」搞定了一个朵湛又来一个律滔,这使得铁勒原本 就不善的表情显得更森峻了。

  律滔不动如山,「就算你杀了我,我也办不到。」无论在他们眼中,舒河现在的身 份是不是造反者,这对他来说都不重要,现下他只希望舒河能够全身而退。

  风淮低沉沙哑的声音,匆地介入他们两人之间。

  「来人,把他押起来。」

  他们两人错愕地回首,看着排开人群的风淮,一步步地朝他们走来,在见他一身的 血湿时,在场的众人想起了方才发生什么事,赶紧看向静静躺在他后头地面上的庞云, 却发现庞云已合上了双眼,胸口也不再起伏。

  「老七,你立刻带兵拿下翠微宫,务必生擒为首的叛党。」在手下的亲卫拿住律滔 后,风淮再把双眼定在朵湛的身上。

  朵湛的心神猛地一震,不确定地迎向风淮炯炯的眼眸。

  叛党?才登基,风淮他便……开始清算了?

  「但……」他为难地皱着眉,「四哥手上有着六相。」舒河控制了不少人做为人质 ,如此贸贸然的行动,硬是拿下翠微宫的话,恐将对天朝带来不少损失。

  风淮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六相可另立。」

  失了以三内大老为班底的六相不打紧,但失了其它身为王棋的重要朝臣,不只是舒 河为帝的梦想即将破灭,同样的,他的帝位也将无地可立,他想,舒河还不至于蠢到将 他们两人最后的本钱也给赔上。

  朵湛愕然地张大眼,没想过从他口中会说出这种话。

  可另立?那……不就是要牺牲六相?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再仔细地把这名站在他面前命令他的人看清楚,虽然风淮的面 孔仍和以往相同,可是他却怎么也找下到记忆中,那个宽厚待人:心地善良的风淮,相 反的,在这一刻,他恍惚地觉得,他在风淮的身上看见了,舒河的影子……先是发落了 律滔,再积极地想逮获舒河,甚至不惜付出六相做为代价堂而皇之地牺牲,风淮会这么 做,是因为他无法容忍叛党的存在?还是他想藉此树立帝威?若是不从圣命,那么风淮 下一个清算的箭靶将会指向谁?

  最有可能的……就是刚被降旨的他。

  过了许久,犹如大梦初醒的朵湛甩甩头,低首朝风淮抱拳以覆。

  「臣,遵旨。」
就着地道里跳跃的光线,舒河仰起头,看着石壁上那些由卧桑一手刻出来的雕刻。

  他还记得,当年太子卧桑纳妃大典时,那面在翠微宫里所看到雕功精巧的九龙夺珠 壁,没想到在这黑暗的地宫里,卧桑也在石壁上刻了一模一样的东西,上头的九条蛟龙 ,在火光的照映下,显得栩栩如生,像要探爪破壁而出似的。

  仰首看着壁上的九周方圆,幅员浩美的山水天下,张开掌心,彷佛就可将这片江山 拥握在手心里,他不知道,当年卧桑是以何种心情放弃这些的,在听闻律滔放弃夺得手 谕进攻大明宫,一心等待手谕开封,他也不明白律滔是如何看开放下的。

  「四哥……」穿过曲曲折折的地底信道,怀炽边唤边跑至这座地宫大殿里,舒河慢 条斯理地转过身来,淡看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怀炽,两手按着膝盖换息,很是期待他 将带来何种消息。

  换过气的怀炽抬首朝他大喊:「七哥在开封手谕后带兵来了!」

  相较于怀炽一脸的急躁,已有心理准备的他就从容多了。

  「谁是新帝?」他不疾不徐地问,只想先解开这件缠绕在他心头已久的谜团。

  「六哥。」

  舒河挑挑眉,「果然……」不出所料,现在想来,他和父皇的想法可真是接近,几 乎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四哥,七哥是奉六哥之命来的,他带来的人数,咱们南内的水师恐怕……」怀炽 没空去理会舒河是怎么知道的,现在他只对那些占据了翠微宫,并准备朝地宫进攻的大 批人马忧心。

  「霍鞑进京了吗?」没想到霍鞑竟没能如预期地在手谕开封前赶至京兆,只希望现 下霍鞑别再误了时间。

  「二哥去拦他了!」想起铁勒在调度完留在京内的铁骑大军后,直接开城门出城找 上霍鞑,他就忍不住想为霍鞑捏把冷汗。

  舒河没好气,「那个程咬金……」不是听说他是北武国的人吗?既不是天朝之人, 他何需为风淮如此卖命?铁勒没事干啥还要来瞠这一池浑水?

  「四哥,现在该怎么办?」怀炽急切地问。

  「两条路。」舒河镇定自若地朝他伸出两指,「一是投机赌一赌,力争到底。一是 ,向新帝弃降,或许还可以留个全尸。」对于这个问题,其实也不用深想,早在他打算 带兵攻下翠微宫时,他就已将可能的后果全盘考虑过了。

  「你想怎么选?」怀炽怎么想就觉得这两条路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他想怎么选?好问题,现在他是两边都想选,也两边都不想选。

  舒河迈开步于在他面前来回踱步,不断在心里暗忖着究竟该如何选择才会妥当。如 不做选择,那么要是在霍鞑来不及进京奥援时,朵湛已带兵拿下地宫,那么他横竖只有 被俘和被杀两种下场,要是做了选择,那么,有一半的机会可图帝王一梦,也有一半的 机会可被当成叛党处死。

  一旦铁骑大军遇上了南蛮大军后,谁者能胜出还是未定之数,可是万一风淮派出了 三内镇守在京兆里的全部兵力,支持铁勒并联手欲灭霍鞑,那么霍鞑他……霍鞑不能有 事,对于霍鞑,除了拆不开的兄弟情缘外,他还有着一份责任,对权势毫无兴趣的霍鞑 会有今日,全都是为了他,而怀炽……他转首看向自始至终都站在他身边的怀炽。怀炽 他,不过是想在他身上寻找理想成真的可能性罢了,怀炽无罪可贷,在怀炽身上,有着 天朝可以投资的长远未来……他不该在这个时候太自私。

  「我想两条都选。」在怀炽期待的眼神下,他咧出让众人都意外的笑容。

  怀炽紧皱着眉心,「什么?」这要怎么选?

  舒河微笑地拍着他的肩头,「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话吗?」

  「哪一句话?」觉得他的眼神不对劲的怀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天下第一臣。」在将这五字说完后,他飞快地转身朝冷天海吩咐,「立刻护送他 出地宫,出地宫后随即带着他向老七弃降!」

  怀炽悚然而惊地张大了眼,没想到舒河的决定竟会是这样。

  他抗拒地喊:「我不走!」只有他一人得救而留舒河死守?现在他总算明白那日舒 河为何要对他说那些话,可就算是明白,他也不愿就这么弃舒河而去。

  「滕王……」冷天海虽是明白舒河的心意,但他更懂的是,在这时候要怀炽丢下舒 河,往后怀炽的心里将会有多难受。

  「四哥,求求你别这样——」紧拉着舒河衣袖的怀炽,边说边朝他摇首。

  「还不快带他走?」舒河不理会他,喝声朝冷天海怒问:「你想让老九成为叛党陪 我死在这吗?」

  知道事态严重性的冷天海咬咬牙,伸出双臂抱住怀炽,使劲地拖走不肯走的他。

  「四哥!」在快被拖进信道里时,朝舒河伸长了双臂的怀炽不舍地大喊。

  「答应我,别忘了你的心愿。」舒河只是淡淡地送上这句话,不过多久,怀炽的身 影已消失在信道中。

  「这样好吗?」站在原地的冷玉堂,将他那张失去了笑意的脸庞看得一清二楚。

  他并不后悔,「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那咱们现在呢?」处理完了怀炽是一回事,眼下他们这些泥菩萨可还不知该怎么 办。

  「派令下去,老七要是带兵进地宫,就把六相绑至前头阻止老七妄动,咱们再想办 法找其它的出口出地宫。」现在的他,必须争取让霍鞑进京的时间,也必须争取可以让 自己存活的法子,他可不愿就这么束手就擒。

  冷玉堂挑高了两眉,「你还不放弃?」以情势来看,他们没有胜算,相信投机的舒 河也已经知道了,没想到他还是想继续下去。

  「我说过我要两条都选。」舒河笑了笑,「我和律滔不同,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 死心。」就算结果可能只会是一场惘然,他还是要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这才像你。」冷玉堂并下反对他这么做,脸上不但带着一片从容,还有着与他相 同的笑意。

  「玉堂。」他敛去了笑意,转眼想了想,「想办法捎个口讯给霍鞑,告诉他力抗铁 骑大军到底,但老六若是派人增援铁骑大军,就叫他别与铁勒硬碰硬,要他立刻率大军 出东海返回南蛮,千万别再回京兆。」

  「你确定?」他不要霍鞑陪他到最后?

  「确定。」舒河肯定地应着,接着跨了个步子转过身去,「还有,为免接下来事情 的发展将有不测,先代我向他道别。」

  他怔了怔,感伤地颔首,「是。」

  冷玉堂踩在地道里的脚步声,听来沉远又空旷,舒河踱回壮观的石壁前,心绪错杂 地瞧着,那九条为夺珠而紧紧聚在同一个天地里的蛟龙。

  今日一别,往后他们兄弟俩恐将再无聚首之日了。或许在走出这个地宫后,他们这 些兄弟,就将不能和壁上的九条蛟龙一般,永远的团聚在一起,运气好的话,他们即将 各自离散,被放逐到各自的天地里,但运气若是差了点,那么,也只有来世再做兄弟了 。

  对于今日这个结果,他想,他们每个想争位为皇的人,都不会有怨或是遗憾,但那 个方登上帝位,当初一心想保全所有兄弟的风淮,可就不一定了,他很想知道,在今日 过后,风淮会不会后悔加入宫争这团混乱中?风淮的心愿还被容许再坚持下去吗?对于 即将得到天下,可也将失去所珍惜的过往,风淮他……会不会有遗憾?

  「成者王,败者寇。」他的喃声自语,淡淡缭绕在黑暗里,「没想到,这一日来得 这么快……」

  ??????????????????????????朵湛一脚踏进翠微宫的 清凉殿内,朝等待在殿内大内禁军喝问。

  「你们在等什么?为何不进攻?」连风淮都派人来问了,为何至今迟迟拿不下一座 小小的地宫,舒河分明已是困兽之斗了,他们这些人是在磨蹭些什么?

  「雅王出地宫了。」禁军统领忙不迭地来到他的跟前向他报告。

  朵湛错愕了半晌,定下心神后,飞快地吩咐。

  「把他带过来。」就算怀炽是南内的人,但或许可以招降,风淮若是想快点稳定好 朝政,不能少了怀炽,也许风淮会因此考虑量才纳才。

  「还有……」禁军统领为难地皱紧了眉心,「滕王挟持了六相阻挡我军前进。」

  「杀了六相。」

  「王……王爷?」所有人都讶异地张眼瞪看向他,皆很质疑这会是风淮所允许的事 。

  朵湛没把他们质疑的眼神放在心底,语调平淡地再述,「杀了六相后,立刻进攻, 尽快生擒叛党面圣。」

  「是……」

  风淮想另立六相的理由他完全明白,留着那六个三内的大老,就怕那些大老会在风 淮一开朝后,和以往一般想要捉权拢势,再继续成为朝中为祸的蠢虫,想要除掉他们, 就只有藉这个机会。

  可是舒河呢?接下来风淮想怎么发落舒河?

  朵湛走至殿旁仰身靠在梁柱上,在望向殿顶时深深叹了口气。

  先前,他是那么地希望风淮能够狠下心来,可现在,当风淮真的去做了,为什么他 会有种说不清的失落?或许求之不得时,所渴望的东西因为没有看清楚,故而不会有心 痛之感,但当所期望的到手时,将以前的希望看清了,才会真正明白得到所必须付出的 代价。

  此时此刻,除了疲累和心口那阵无法了解的伤痛外,他已麻木得不知该怎么去思考 所谓的未来,或许那人人所追求的未来,老天早就已安排好了,就待他们继续走下去, 再过不久,另一波命运就将揭晓。

  然而,他却发现,他一点也不期待接下来的答案。

  ??????????????????????????京兆外的雪野上,天朝 的两名大将军,静静凝视着对方,无言以对。

  就在霍鞑击败定威将军,一如他所承诺率南蛮大军进抵京兆,准备着手围城进攻京 兆时,对这场皇位争夺战一直抱持着乐观态度的霍鞑,在铁勒打开京兆城门率军出城时 ,他不再那么乐观了。

  命大军停止围城举动,以免刺激铁勒举令进攻后,霍鞑不顾军中众将的反对,执意 在两军开打前,先和这个分离多年的兄弟来场兄弟叙旧。

  对于霍鞑这个要求,处于敌对阵营的佐将军也有千万个反对,说什么都不肯让铁勒 独自去犯险,不过在铁勒扬言要把他踢出铁骑大军后,佐将军也只好速速安排这场来的 不是时候的对谈。

  眼看着铁勒似乎是打算沉默到天荒地老,耐性不如人的霍鞑,在两相对看许久后, 首先打破沉默。

  「啧啧,没想到居然劳驾刺王亲自出马……」霍鞑受宠若惊地抚着胸坎,接着再笑 咪咪地问:「你是为谁来拦我的?」算算时间,他与铁勒已有数年没见,没想到,他们 兄弟俩再次相见,却是在这等水火不容的情况下。

  「老六。」想到可能又将与自个儿的弟弟交手,铁勒就没有他这般的好心情。

  霍鞑扬高了眉峰,对这结果颇戚意外。

  「那小子是父皇指名的新帝?」没想到父皇竟选了与他作风完全相反的风淮,怎么 ,是父皇良心发现了?还是父皇终于体认到,在他这种过于偏激的作法后,是需要有个 能够缓和天朝人心的新帝出现?

  「对。」

  「然后?」霍鞑理所当然地拉长了双耳,等待着他的下文。

  铁勒拢起剑眉,「然后什么?」

  「由老六出任新帝,你没意见?」他就这么大方的成全父皇的心愿,把唾手可得的 帝位拱手让人?有没有搞错啊?他是不是忘了为西内打拚的朵湛,有多么希望他能登上 九五?他要是不想当的话,当初他干啥要来跟舒河抢?

  「没有。」他动作徐缓地摇首,「你有意见?」

  霍鞑搔搔发,「一箩筐。」好歹他也是南内人,在他眼中,一直以来,舒河才是最 适任为皇的人。

  「我不会让你进京。」铁勒的脸色一变,站定了脚步,两眼直视他的眼眸,「老四 那边,老七已奉旨去敉平叛党之乱,现下整座京兆都已在新帝的手中。」

  他笑得很讽刺,「叛党?」谁得势,谁就是真理,谁失势,谁就是叛党,这还真是 千古不变的铁律。

  铁勒低沉地开口,「老三,我不希望你是下一个。」若是霍鞑不快些放弃拥舒河为 帝,那么在风淮清算的清单上,霍鞑必然是另一个叛党。

  「老四还活着吗?」此刻他所在乎的不是他自己,他只为被困在京兆里头的舒河安 危担心。

  「新帝的意思是生擒。」

  他撇撇嘴角,「算他还有点良心。」还好风淮没染上父皇赶尽杀绝的毛病,要下然 ,他们这些兄弟少说也要被赐死一半。

  「你愿退兵吗?」在与他正式交手前,铁勒还是由衷希望他能退兵,以免掉一场兄 弟之战和无谓的牺牲。

  「我不愿呢?」霍鞑爱笑下笑地试探他的容忍度。

  他不容置疑地再度重申,「方纔我已说过,我下会让你进京。」

  霍鞑咋咋舌,「这么不讲情面?」他本是想抱怨一下铁勒的冷血,下过想想,连铁 勒一手扶养长大的野焰都没有什么特别待遇,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沙场无情。」他一脸的公事公办,「你该知道的。一某些突来的动静,令本欲启 口的霍鞑蓦地收声下语,两眼缓缓游移至他的身后,那两批正自另两边城门出城的军伍 。看看旗帜,一边是属于东西两内的水师,另一边的,则是护京兵团。

  风淮他,在为铁勒增援了……「王爷。」宫罢月踩着急忙的脚步走近他的身旁,朝 他递上张字条。

  他朝铁勒摆摆手,示意铁勒等一下,在接过字条后摊开纸面,霍鞑的表情渐渐变了 ,笑意自他的脸上远去,他收紧了两眉,匆地一把捏紧手中的字条。

  舒河他……「王爷?」先前已看过字条的宫罢月,忧心如焚地等着他的答案。

  霍鞑烦躁地挥开吵人的他,「别吵。」

  站在霍鞑面前的铁勒,端详了他的表情半响,再回头聆听佐将军报告援军已至一事 ,便大约可猜想出他手中那张字条是何人所送,只是,他不确定霍鞑想怎么做。

  心烦意乱。

  不管身后的属下急着想知情,也懒得管在场有多少人在看,霍鞑跨出脚步在原地绕 起圈圈,一步走得比一步急。而铁勒看了,则是没好气地翻翻白眼,很受不了他每次遇 上难题就绕圈子思考的习惯。

  霍鞑规律地踩着步伐。该照舒河的话去做吗?虽然说铁骑大军战力,在历经野焰、 粉黛,还有护京兵团后已被减去大半,但他手中的南蛮大军,也被那个顽抗到底的定威 将军给消耗了不少,若是照这个情况继续攻向京兆,胜算一半一半,大家都有机会,可 坏就坏在风淮竟在这个节骨眼上为铁勒增援,他要是不顾一切,豁出去地与铁骑大军硬 碰硬,只怕……没什么胜算。

  舒河虽是很为他设想,可是舒河是想拿自己怎么办?在京中孤立无援已是够糟的了 ,他若下快些进京救出舒河,万一风淮到时下手不留情,那他岂不是要少了一个弟弟?

  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成形,他倏地停住脚步,扬首看向铁勒。

  「我退兵。」

  「王爷!」宫罢月简直难以相信他就这么放弃舒河。

  「烦死了!」烦闷的霍鞑撩起大锣嗓,一口气把他给轰得远远的。

  铁勒不禁要起疑,「你这么爽快?」不可能,就算形势再怎么坏,霍鞑怎会放弃同 母兄弟?

  霍鞑伸出一指朝他摇了摇,「在我逞强之前,我总要先考虑到一些事。」

  「什么事?」难得他也会动脑思考。

  「我可不希望为了一个新帝的位子让天朝落得分崩离析,而外族却利用这个时机趁 乱而起,这太得不偿失了。」他状似伟大地摊摊两掌,「我在南蛮辛苦耕耘了那么多年 ,并不是为了与自家亲兄弟残杀,进一步毁了天朝百年基业。」

  「说得很冠冕堂皇。」铁勒点点头,接着不信任地睨向他,「你真正想说的 是什么?」跟他来这套?

  他咧出一抹笑,「我的条件是,老六必须放过老四。」他愿以退兵一事来交换舒河 的安全。

  铁勒不以为然,「恐怕你没立场说这话。」再怎么说,他也都是降兵,他凭什么去 跟风淮谈条件?而风淮又怎可能答应他?

  「二哥,你最好是叫老六别动老四一根寒毛。」霍鞑当下脸色恍然一变,两眼显得 杀气腾腾。

  「不然?」

  「不然新帝这个位置,我保证,他绝对坐不稳。」风淮若是杀了舒河,那就别提什 么为天朝着想了,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就算要赔上他的所有,他也会将风淮从帝位上 扯下来以报亲仇。

  「你当真?」铁勒在把这威胁成分十足的话收下来时,还是想再确定一回他的心意 。

  他冷冷咧笑,「你不会希望我选择同归于尽的。」最坏的下场,不过就是再次应验 卧桑的卦词群龙无首。

  望着他的笑意,铁勒便知他是真的做得出来。

  「老六没那么笨,也没那么心狠。」铁勒头痛地拧紧眉心,「不过,我要你给我一 个保证。」风淮要是为了舒河一人而把天朝再闹得兵荒马乱,恐怕谁也不乐见。

  霍鞑哼了哼,「保证我日后绝不会兴兵反叛老六?」风淮都还没正式在翠微宫登基 呢,他这么快就急着来为风淮谈条件?

  「没错。」他会回来中土,就是想亲眼见到天朝太平盛世的来临,若是要心无垩碍 地离开,他就得先帮风淮办好这些大事。

  「南内娘娘不是还在老六的手里吗?」与他有关的亲人全都在皇城里,要捉他的把 柄还不容易?

  「这不够。」在权势的威胁下,亲情就显得太没有牵制力了。

  「削我兵权总行了吧?」大方的霍鞑毫不吝啬也不心疼。「我会主动交出一半军力 ,再不放心,就叫老六派人来我身边盯着,或者是削权削势都随他。」

  「想活着的话,你就待在南蛮别再回京。」为了他的安危着想,铁勒不放心地加上 这句话。

  霍鞑怔了怔,笑意里隐隐带着感伤,「已经有人事先警告过我这句话了。」

  急着想去安抚后头的援军,以免奉圣谕而来的援军将对霍鞑动手的铁勒,在一与霍 鞑把交易谈妥后,就想快些回去向风淮禀报,好让风淮止戈讨伐兄弟。

  「你要上哪去?」愈看他的举动愈觉下对的霍鞑,连忙拦下他的脚步。

  「皇城。」铁勒淡淡地应着,转身想绕过他。

  「你还回去?」大惊失色的霍鞑一把揪住他的臂膀,没想到他竟还傻傻的想去自投 罗网。「你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吗?」在场的泥菩萨有两尊,而其中一尊就是他这个傻 瓜。

  铁勒的眼眸动了动,而后,不由自主地游离开来不想承认。

  「知道。」接下来风淮肃清的对象将会轮到谁,他心底当然有数。

  霍鞑赶紧把丑话说在前头,「别以为你为老六立下汗马功劳,他就会因此而感谢你 ,别忘了,你也曾经是叛党的一员!」风淮要是想铲除异己,拿这个时机对铁勒开刀再 好不过。

  「这些我都知道。」铁勒拨开他的掌心,才想扬手向佐将军发落时,霍鞑扯开了嗓 子在他耳边大叫。

  「你不知道!」他忙想把话塞进铁勒的耳里,「二哥,听我说……」

  「先带着大军往南撤以减低老六的戒心吧。」铁勒安慰地拍拍他的掌心,「老四的 事,你大可放心,我和大哥不会让他出事的。」

  「二哥……」

  「走吧。」铁勒轻声催促,再次迈开了脚步前行。

  「老六容下下你的!」怎么说也听不进他的耳,迫不得已的霍鞑,只好放声在他身 后大喊。

  雪野上响亮的回声,令他们两人都怔住了,那刺耳又血淋淋的现实,令铁勒停下了 脚步缓缓回首,无限心酸地望着霍鞑同情的眼眸。

  霍鞑难忍地别开眼,语带哽咽,「每一位天子,都容不下你的……」

  没有一个天子能够容许铁勒存在的,铁勒是条只能在野的战龙,只要他身为天朝的 护国大将一日,就能为天朝固国安邦,但万一他有意为帝或是成了天朝的外敌,那么他 将为天朝掀起不止息的战火。

  倘若,让铁勒离开沙场身处于朝中为人臣子,别说铁勒极度不适任,做为铁勒的君 主者,也总会不时地想着,何时会被雄才大略的铁勒给在暗地里篡了位,或是被铁勒给 挟掌了满朝大权,而在铁勒上头的上位者,就将因功高震主的铁勒而只能做个傀儡天子 。因此,可以想见,纵使登基者是风淮,为了往后着想,风淮就算再怎么重情重义,也 不可能不考虑到现实的层面。

  自小到大,发生在铁勒身上的事,每一桩每一件他都心里有数,但他不拆穿,伪装 着什么都没看见没察觉,为的,就是怕他表现得太明显,那么父皇下一个要对付的人就 是他,在有了卧桑的先例后,他更是不敢开口过问或是插手,于是,他就只能这么看着 ,铁勒艰辛地在朝中孤立无援地走下去。

  他曾后悔过的,他曾后悔自己为什么知情而不伸援手,当他想要回头去帮铁勒一把 时,已是为时已晚,父皇已将铁勒控制住或是远逐或是削权,而被下放南蛮的他远在南 方鞭长莫及,再怎么想干预也是徒劳,于是他转而选择对舒河张开了双臂,全力保护舒 河,就是希望舒河别成了下一个铁勒。

  将他字字句句都烙在心底的铁勒,仰首看向远方的穹苍,眼底,有着此生最深沉的 憾意。

  「这座天朝的土地上,从一开始,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父皇容不下他,卧桑 也容不下他,更何况是风淮?没有人容得下他的。

  「二哥……」

  「你撤兵吧,别等我亲自动手。」不希望藉此获得同情的铁勒,握紧了拳转过身不 看他。

  霍鞑直视着他的背影,彷佛看见了,在铁勒的身上,孤独一日之间成为了永远的烙 痕,愈是看久,也让他愈为铁勒感到心酸,他咬紧牙关,强硬地逼自己转首。

  「保重。」

  ***

  寂静,原来是这么可怕。

  又是一日将尽,夕阳照进了宫槛,瑰红的霞光缓缓爬进了殿内,染红了清寂的殿堂 。静无人声的清凉殿上,朵湛忐忑不安地瞧着孤身立在殿中的铁勒,以及站在御案前一 语不发的风淮。

  他只是想让每个人,都好好的活在世上……反复温习着心中多年来的祈愿,风淮很 痛苦。

  自公布手谕以来,他不后悔处置了犹有反意的律滔、力抗到底的舒河,以及又将危 祸天朝的六相,可是当下一个目标轮到铁勒时,他的心,从不曾如此辗转煎熬。

  作梦也没想到,当梦想化为泡影,冷清的现实来到面前,那一直搁放在心中的祈愿 ,就成了根扎在心头上的锐利芒刺。这根芒刺,在他的不知不觉中,已是嵌得那么深, 多少年了,他都已习惯了它的存在,现下突然要他选择这根芒刺的去留,他既是左右犹 疑不定,又舍与不舍皆不是,因为他知道,不拔出来会疼,拔出来将会更痛。

  他们兄弟怎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一切都乱了谱走了调?不该是这样的,照他的计画 ,依循他的心愿,所有的事情应该在他登基后都迎刀而解并到此终结,往后不会再有八 王夺皇手足相残,也不该再有骨肉残杀的惨剧,可为什么至今他所不愿见的那些仍是无 法休止?站上了新帝的位置后,他反而像个手中拉扯着线团的人,不舍愈扯愈多,心痛 愈理愈乱,这一回,将对兄弟们下手的人怎会变成了他?到底是哪里错了?

  庞云临死前的恳求,依旧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不去,父皇派人欲杀铁勒的震撼,也还 在他的眼前跳动,就在方才,铁勒竟还坦然地向他告知,天朝的皇二子刺王已不复存在 ,如今站在他眼前的,只剩下北武国的新任太子……这是在逼他吗?他们这些人,到底 是希望他怎么做?尤其是铁勒,为什么铁勒要把它说出来?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承认? 只要铁勒不承认,那么他也会矢口否认到底,往后他更可以用此借口驳斥想要对铁勒不 利的人,但铁勒却刻意将它摊在夕阳下,置他于两难的位置上,陷他于不义。

  在他的眼中看来,舒河简直就是另一个狡诈的父皇,因此绝下能将舒河留在朝野; 只要有舒河存在的一日,律滔便不会死心,所以律滔也不能不做出处理;霍鞑虽无心在 政局上,但为免霍鞑将会成为南内反攻的希望,故霍鞑也必须走出去。

  要他处置律滔、舒河、霍鞑这些兄长都好办,可是铁勒呢?铁勒就像块烧红的烙铁 ,捧在两手手心里,怎么拿捏都不妥当、怎么碰都会落得一身是伤,接下来该怎么做? 对这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当根本没这回事?或者命令殿上的所有人都封口,不许 把这秘密泄漏出去?可这样他要怎么向百姓解释父皇欲杀铁勒的理由?万一日后百姓们 知道这事了,进一步向众臣要求他处置铁勒这名叛国贼,又该怎生是好?

  若是都无法可想,无转圜的余地,那下就只剩……大义灭亲一途?这样一来,岂不 是要让他成为千古罪人,并让他一辈子都活在懊悔里?

  他多么渴望有个人能来告诉他,他该拿铁勒怎么办。

  「考虑好了吗?」并不打算对风淮称臣的铁勒,挺直了背脊,黑眸直视风淮彷徨不 定的眼眸。

  「我无法想象……」风淮艰涩地启口,「我无法想象,你称臣于哪个兄弟的情景, 在我的心中,你是不能被束缚的。」

  铁勒错愕地看着他,半晌,明了他的话意后再问。

  「你想拿我怎么办?」他下想承认,他的确是有些心灰,因为风淮终究还是得放弃 手足之情站在君主的立场上。

  「我……」百般不愿启口的风淮,哽着嗓,怎么也没法把话说出口。

  现下的天朝,混沌得有如天地初开,所有的是非道德皆必须重新衡量,功过得失也 都得另辟立场重新检视,一如以往地站在维持纪律的立场上,他是该大肆奖赏铁勒过人 的勇气和所立下的功劳,但若是站在新皇的位置上来看……对于铁勒,他不仅该严办, 也不该留下这个隐忧。

  父皇处心积虑想除掉铁勒,庞云不希望他在这时还在铁勒身上眷顾着手足之情,他 都懂,也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这么容不下铁勒,若是照父皇的意思,那他大可直接处死铁 勒,再把刽子手的罪名推到父皇的身上就成了,他也可以用叛国乱臣的罪名,对脱离天 朝叛国的铁勒苛以重刑再杀之,然而,他之所以迟迟不如此做,是因为……他不想当个 叛徒,他不想背叛他的兄弟。

  或许没有人知道,在卧桑宣读手谕后,他的心中,就一直有两股力量不断在拔河抗 衡着,一股,是想保全所有兄弟的想法,一股,是身为新帝该尽的职责。无论铁勒是否 为天朝皇室之人,倘若不留铁勒,他将懊悔一生,可要是留了铁勒,就等于是将不安的 种子再度种下,而后在未来中,他将忧心地等待着天朝何时将会再度分裂。

  「圣上,掠王他……」浑身紧张的朵湛,在这折磨得人快发疯的沉默中,忍不住想 开口为铁勒求情。

  「圣上!」自殿外远处一路传来更洪亮的叫唤声,飞快地盖过朵湛的声音。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就着夕阳逆亮的光影,一身戎装的野焰站在殿前,难以置信地 看着殿内的风淮与铁勒。

  拚着一口气赶回京兆的野焰,从没像此刻这般战栗害怕过。

  因冷天色在手谕一开封后,便二话不说地往北撤兵,这才让他终于有机会起程返京 ,可才朝京兆前进不久,拖着伤势前来的卧桑,在努力说服他不要成为叛党之余,还急 切地想要赶回京的模样让他百思不解,他不懂,京兆不已全面落入风淮之手了吗?卧桑 还在急什么?追根究柢后,他才知道,卧桑是在为铁勒的安危着急。

  为了大局,风淮可能会杀铁勒。

  「臣愿以一命保刺王!」野焰几乎是失声地大喊,脚下的步子丝毫没停,一骨碌地 冲至御案前朝风淮跪下,并对风淮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铁勒难忍地闭上眼别过头去,不忍去看野焰为了他如此。

  深怕风淮就这么杀了铁勒,野焰不敢停止叩首,一下又一下的,他是那么的虔诚恐 惧,那么的害怕他就将失去铁勒,因此叩首的力道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将殿 上雪白的地面都叩印上了丝丝鲜血犹不愿停止,不久过后,点点热泪也加入了其中。

  「老八……」风淮弯下身阻止他继续叩首,为难地想拉起他。

  「臣也愿以一命保掠王。」拖着伤赶回来的卧桑,举步艰难地由恋姬扶进殿内后, 也来到风淮的面前跪下。

  「大哥……」风淮忙上前想搀起他,并扭头朝殿上的人大喊:「来人,快传太医! 」

  卧桑不愿起身,望着他的两眼蓄满了请求,「圣上,刺王有功于国,就算圣上不惦 念手足之情,还望圣上看在臣的薄面上,饶刺王一命。」

  「大哥,你先起来……」拉不动他,风淮担心不已地看着他惨白的脸色,真怕再拖 延下去,他的伤势会更加恶化。

  「寰王已向臣承诺,日后决计不会再让刺王踏进中上一步,恳请圣上高抬贵手,对 刺王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一步也不退让的卧桑不肯死心,拉紧了风淮的衣袖坚 持得到他的应允。

  风淮怔住了,缓缓撤开了扶握他的双手。

  「圣上?」卧桑仰首望着他,看不出此刻什么表情都没有的风淮心里在想什么。

  「真做得到吗?」风淮动作缓慢地偏首看向犹伏跪在地的野焰,微弱的问句,若不 留神听恐会听不见。

  「臣以项上人头担保!」野焰忙不迭地应和。

  聆听着殿上袅袅不散的回音,风淮再度陷入了沉默。

  「六哥,把铁勒还给我吧。」恋姬也忍不住出声向风淮要人。「为天朝做了那么多 后,你们该把他还给我了。」

  「圣上……」朵湛小声地催促着他,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的眼眸。

  风淮深吸了口气,转身面向野焰。

  「日后北武国若是进犯天朝疆士,我唯你是问。」

  「臣遵旨!」喜出望外的野焰,在松了口气后又想叩首谢旨,但风淮在他做动作前 ,已先一步拉住他。

  他皱着眉,「别又来了。」他反而该感谢他们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不然他就要做下 错事了。

  「圣上?」当风淮两手推着他往铁勒那边去时,野焰不解地问。

  风淮的音调有些哽涩,「去吧,再不和他谈谈……往后或许就没机会了。」他没忘 记野焰的心结,仍在铁勒身上,因此他希望,在这最后的时刻,野焰能好好地面对铁勒 一回。

  被推到铁勒面前的野焰,在没有心理准备下,一时之间显得手足无措,铁勒盯着他 不自在的表情,和那双藏了千言万语的凤眼,心头不禁泛过了阵阵伤愁。

  「你恨我吗?」他淡淡地问。

  野焰紧闭着唇下发一语,朝他拚命摇首。

  这般看着野焰,铁勒忽然很怀念,小时候那个老是跟在他后头,喜欢到处追着他跑 的野焰。每当他走得太快,野焰总会在追不上时,拉大了嗓门边哭边叫他二哥,在他不 耐烦地停住脚步时,野焰便会飞快地跑至他的身旁,一手紧拉住他的衣袖免得再被他扔 下,然后抬起头来,傻愣愣地冲着他笑。

  他低声地请求,「再叫我一声二哥。」

  「二哥……」听他这么一要求,野焰霎时声泪俱下,浓浓的不舍自胸腔泛滥开来。

  回京前,他全都知道了,卧桑将这十多年来他所不知的铁勒全都告诉了他,铁勒的 身世、铁勒如何在父皇的掌心下力争上游,铁勒为何那么待他……无论铁勒是下是北武 王的儿子,在他眼中,铁勒是他的兄长,是将他扶养成人的唯一亲人。

  在他压抑的啜泣声中,铁勒自怀中掏出统帅铁骑大军的兵符,拉开他的掌心,小心 地将兵符置在他掌上。

  铁勒合上他的掌心,「留在天朝的铁骑大军就交给你了,往后别太宠他们。」

  野焰的哭声凝结在喉际,瞪大了两眼,不确定地拉住他的衣袖。

  「你很意外?」铁勒笑看着他的一脸呆相。

  「为什么……」从没见过铁勒对他笑的野焰,愣愣地瞧着他的脸庞。

  「他们本就是要留给你的,这也是我唯一能给你的礼物。」他能帮野焰的,也只有 这样了,往后他再也没办法护着野焰,野焰必须靠着自己的力量来守护天朝。

  「留给我的?」野焰茫然地眨着眼,「那么为什么又要把我赶去西戎?」

  「当年若是不磨磨你,今日你怎接得下铁骑大军?」要是不让他去累积战历和带兵 的历练,只怕他还是会对自己没信心,铁骑大军也难服膺于下一任的新帅。

  泪水飞快地又在野焰的眼中聚集,铁勒伸手握紧他的肩头,在放开手时,他抬首以 眼神暗示朵湛,要他对野焰想想办法,朵湛在收到他的求援后,明白地将野焰拉至一旁 。

  「别哭了,这样怎么像个大将军?别人要是见到你这副德行,会笑话的。」他边说 边为野焰拭泪,看了野焰额上的伤后,又掏出帕子替他止血。

  「七哥,我……」野焰难过得无法成言。

  「我知道,我都知道。」朵湛张开双臂揽住他,用力按捺下喉际间的哽咽。

  「你有遗憾吗?」风淮缓缓踱至铁勒的面前,出声询问铁勒在天朝是否还有未完成 的心愿。

  「没有。」铁勒不犹豫地摇首,「你呢?你有遗憾吗?」

  「我……」受到野焰的感染,风淮未语已哽咽,转眼间,藏蓄在眼中的泪,在铁勒 关怀的目光下淌落面颊。

  铁勒叹了口气,一手按扶着风淮的脑后,将他按至自己的肩上,风淮随即伸出双手 紧紧攀附捉着他,像是希望铁勒能再多给予他一些勇气和力量,任他逃出眼眶的泪濡湿 了铁勒的衣裳。

  他多么想说,不要走,他多想把所有的兄弟都留在身边,他也不愿这样的,他也不 想要有这种未来,这种没有兄弟在身边的家国,不是他所渴望的天朝。

  「别后悔,天子从下后悔的。」铁勒安慰地拍抚着他的背脊,低声地在他耳边提醒 ,「你忘了吗?是你曾对我说过,无论未来将是如何,在你心中,不会有遗憾。」

  他不断摇首,二哥……」今非昔比,怎能不有遗憾?当时的他,将一切都看得太天 真了。

  「虽然不是所有的梦想都能成真,但至少我们都活着,一如你所愿。」

  闻言,风淮将他抓得更紧,泪水更是无法遏止地落下。

  「老七。」铁勒扶抱着颤动不止的风淮,边扬首向朵湛示意。

  「圣上……」还没处理完野焰,朵湛又忙着把过于激动的风淮带到一边去。

  风淮走后,铁勒深吐出一口气,抬眼看向被人押至椅里接受治疗的卧桑。

  「你以为你有九条命吗?」站至忍痛忍得一头大汗的卧桑面前,他不满地撇着嘴角 ,既是心疼又是不舍。

  「放心,这老家伙说什么都不肯让我死……」卧桑笑笑地指着身旁被他拉着到处跑 的老太医,然后在老太医刻意的手劲下低哼,「好痛……」

  「你也知道痛?」老太医忿忿地白他一眼,动作俐落地拆开他伤处上的纱布,重新 帮他上药。

  「冷天放对你留情?」在老太医拉开卧桑身上的纱布,得以看清他的伤势后,铁勒 不得下怀疑冷天放这么做过。

  「可能是他也知道父皇最钟爱的皇子是我吧。」对冷天放那时突然收势的举动,卧 桑也有几分自知之明。「说起来,我还得感谢父皇。」

  铁勒不语地低下头,过往的心伤又浮现心头时,忽然发现,卧桑悄悄伸出了一只手 将他的手紧握。

  他释怀地道:「我做到我的承诺了。」兄弟一个未少,包括他自己,他也算是没辜 负卧桑所托。

  「谢谢。」卧桑感谢地朝他咧大了笑容。

  「大哥,我得快点带恋姬回北武国。」北武王还等着他回去呢,再不回去,只怕等 不到儿子的北武王,会押着冷天色跑来京兆要人。

  卧桑顿时愁眉不展,「真决定这样?」

  「嗯。」他不能留下来,除了远走他乡外,没有更好的选择。

  「北武王他……」卧桑很担心他没拿下京兆,会不会让北武王气得跳脚。

  铁勒有把握地耸耸肩,「放心,对于我这个晚了近三十年才找路回家的儿子,他会 打开门迎接我回家的。」

  「关于小妹……」

  「她要跟铁勒一起走。」恋姬踱至他们的身边,由她自己说出她的决定。

  卧桑挑挑眉,「不怕冰天雪地?」她也想远离天朝?她知不知道,她这一走,也不 知能否再回来。

  她一手指向身旁的铁勒,「我冷惯了,反正还有他陪我一块冷。」在北狄住了那么 多年后,她早已习惯了北狄的环境,也不怎么想回京兆。

  「好好待她。」对于她的决定,卧桑虽是不舍,但也只能这么向铁勒交代。

  铁勒扬起嘴角,「这是另一个承诺?」

  「这是请求。」卧桑摇摇头,充满期望地看着他。

  「我答应你。」他伸手牵紧恋姬递过来的柔荑,正转身欲走,回头却见朵湛一人落 寞地站在他们的身后。

  「圣上呢?」恋姬纳闷地问。

  「我命人带他去歇息了。」风淮激动成那样,让朝臣们见了多不好,还是先让风淮 冷静一段时间较为妥当。

  「老七,你先把老九安排至兴庆宫,过两天我再去找他谈谈。」一刻也闲不下来的 卧桑,为免在这别离的时刻愈空闲就愈感伤,所以忙着想找事做。

  「嗯。」朵湛应了应,犹豫地问:「大哥,你会留在朝中吗?」能帮风淮主事的人 ,目前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将所有的差事都揽至他肩上的话,他恐怕会消受不起。

  「我会留下来养伤并为圣上稳定朝局。」卧桑也知道他将面临的难题,于是主动开 口帮忙,「待局势都回稳了后,我再起程返回东瀛。」他还得盯着风淮把舒河、律滔这 两人处理好呢。

  失望明白地写在朵湛的脸上,「连你也要走?」

  卧桑笑开了,「还有个人在东瀛等着我回去呢。」他本来就只是回国处理家事而已 ,他还希望能在夏日来临前赶回东瀛陪伴那嫣,好与她一起迎接第一个孩子的出生。

  朵湛紧锁着眉心,许许多多想说的话,在这时想说,却道不出口。

  他紧屏着气息,不让眼眶中凝聚的泪水落下,他不能落泪,他必须坚强地面对眼前 的一切,纵使所有人都可以在这时表现出脆弱,但他就是不能,因为风淮为了众兄弟已 是伤痛欲绝,野焰更是无法承受此等生离,怀炽也还在为着舒河伤心,若是连他也承受 不住,那还有谁来为风淮打理其它的琐事?谁去处理三内那些意见分歧的人心,并压制 住犹对风淮登基有所不满的人?

  好不容易才自父皇的阴影底下脱逃,这片江山是由他们兄弟联手打造出来的,他不 能让风淮坐不稳,他要让风淮实现太平的理想,再造一个盛世。

  铁勒知道他再多待一刻,他就愈难自抑,于是一手推着他,「别愣着了,还不快些 去为圣上准备登基事宜?日后你有得忙了。」

  「知道了……」他抹抹脸,努力控制住情绪下溃堤,踩着急忙想要躲藏的脚步离开 殿内。

  卧桑清清嗓子,困难地自椅里起身。

  「需要我送你们吗?」接下来,将要离开的人,就是他们两个了。

  恋姬一把将他按回椅里去,「你认分一点养伤就行。」

  「有空……」卧桑拉住她的手,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们,「来东瀛看我吧。」

  铁勒再次给了他一个承诺,「我们会一块去的。」

  ????????????????????待得云开,无限伤怀。

  江山秀丽如画,是粉碎了多少人的梦而登上此地?手拥天下,是拆散了多少骨肉情 缘?

  站在曾经与铁勒一起眺望京兆的翠微宫殿廊上,风淮没想到,他是在这种情况下再 次站上这里。

  新帝一职,是个沉重的负荷,往后他怎么做、怎么走,都将对这块土地上的每个人 带来莫大的影响,多少人正仰首期盼着,天朝新任的皇帝能在结束纷乱的斗争后,创造 出一个有别以往的新天朝来,有多少臣子,正热烈期待着他能拿出一番魄力,整治朝野 再开新局。

  他不求做个将版图扩张至极限,威名震古铄今的盛世大帝,他的心愿很小,他只想 做个好皇帝,一个朝野稳定,不会再有老臣祸国、三内夺权的朋党之乱,更不会再有诸 皇子手足相残的好皇帝,他深深明白,唯有在将朝政处理好后,他才有能力将他的爱推 广至百姓们的身上。

  可是在那之前,他必须自拥有不多的自己身上再舍去一些,他必须忘了已遭磨灭的 昨日,两脚踩过他的梦想,一步步拾级而上,即使,往后在朝中再也见不着兄弟们的身 影,即使张眼所见的一切,皆是他的兄弟们为他打出来的天下,他还是必须舍去那些他 心疼不已的兄弟。

  他曾许下心愿,要他的兄弟们都活着,一人不少,但活着却也 同时代表着,他们未必能再相聚。

  团圆这个梦想已经破灭了,只因为人心是会变的,这一点,他 早已自他的兄弟们和他自己身上深刻地体认到,他也无奈地明白,无论爱得再怎么深、 不舍再如何浓,权势利欲将会是永远的唯一胜者,下管是谁也好,永远都敌不过这令人 心醉神迷的诱惑,只要接触到它,没有人可以再抽身的,即使是他的兄弟们也一样。

  帝王之路,是条孤寂的道路,在他为帝后,他首先要失去的, 就是他最爱的人们。庞云的考量是对的,在他身上,除了他的兄弟们外,还有着更多人 的未来,他不能自私地只为手足着想,他得将社稷放在私情的前头,以天下为重、为大 局做出决断,为免八王夺嫡之事再度发生,他不能让他的兄弟们联手再度打乱即将平稳 的政局,那些有野心的手足,必须走出他的朝殿,不然,天朝永无太平。

  拨开云雾见穹苍,苍天依旧,人事全非。

  这些年来,在历经了爱恨、改变、背叛和离别后,他几乎都快 忘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回想以前,他的心愿很小,只希望他身边的每个人,都能 快乐的活在这片蓝天下,可今日他才知他错了,因为这片天空,是如此的宽广辽阔到不 了边境,即使每个人都能好好的活在这片蓝天下,却不能够再聚首,这也算是幸福?不 ,这不是幸福,这是一场即使花上一生的光阴岁月,也无法停止悼念的酷刑,他的心愿 不该这么小的,他应该希望,他们每个人……都能紧密地聚在一起不分离。

  太过害怕失去,却反而会什么都留下住。也因此,他不愿再失 去任何人,可到后来,为什么这依然只能是个无法实现的梦想?

  不分离,他曾相信,他们每个人将会永远在一起,都下识离愁 的滋味不分离,只要张开双眼就能再次看到想念的人们,只要张口呼唤,就会有人停下 脚步回首对他招手,当他伤心难过时,他们会抚慰他的心伤,当他希望能将快乐与旁人 一块分享时,他们也会站在他的身旁对他微笑。

  卧桑、铁勒、霍鞑、舒河,律滔……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 的面前跳跃滑曳而过,彷佛昨日还在,未来犹远,还能看见大伙都在沁凉宫的翠林绿荫 下,无忧无虑地喧闹嘻笑:卧桑夜半在太极宫御案上办公的身影;整军准备出征的铁勒 ,马背上飒朗的英姿;霍鞑半瞇着睡眼,边拉着衣裳扇风边喊热:舒河微微扬起剑眉, 在谈笑间只手操控大老的本事;律滔一手抚着下颔,专心地在看探子打探来的消息……
都不在了,他们走得那么快、那么远,他还来不及将珍贵的过往细 细回顾,还来不及把那些逝去的都带回到面前,他们就这么一一离开了。他几乎想蒙上 眼、关上耳,推动时光倒流让他再回到那个想念的从前,在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未长大 ,在岁末雪花飞舞的时节,大家都一起在翠微宫的御园里,仰首欣赏夜空的火树银花, 他不愿长大的。

  就算他不愿长大,不愿让过往的美好产生丝毫的变化,但,每 个人都只是生命中的过客,没有人可以永远驻足停留,在他们前方的,是一条条分岔的 道路,各自通往不知名的远方,纵使每个人再努力回头往后看,总有天,还是避不了各 自踏上旅程各分东西,或许能够永恒停伫的,就只剩下记忆而已。

  他能拥有的,也只剩回忆了…… 东风悠悠,带走了最后一丝寒 意,风淮忍不住垂下头,两手紧握着廊栏,一颗颗的泪滴,悄悄滴落在栏面上。

  「悬雨,你的愿望……我无法实现了。」闭上眼,风淮嘶哑的 话语回绕在风中,久久,不散。

  开春后,新帝风淮于翠微宫清凉殿正式登基,改元德炀。

  德炀元年,新帝废三内,任襄王朵湛为相国,雅王怀炽官拜大 司马佐相,洛王卧桑另封东海王,寰王野焰转派北狄驻守,巽磊派驻西戎,定威将军政 封镇远将军,派驻泾水以北。

  震王霍鞑封南蛮王,以泾水为界;永驻泾水以南。刺王铁勒, 贬为庶人,逐出中土。滕王舒河、翼王律滔,贬为庶人,流刑东瀛永不返天朝。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沧浪已远,回绕的音韵犹在耳,故事却已至页底。

  收拾好笔墨,合上卷册,吹熄烛火,将九龙还给烟云。

  在记忆尘封前,将纠缠不断的爱恨嗔痴,停留在永远的那一日那一年,盼在另一个 寒冬的深夜里,能再次掀开书页,再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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