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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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住,这孩子是我弟弟,您该知道我这人别的脾气没有,就是爱护短,家里也不是穷得揭不开锅,没有把自己弟弟抵债弄到洪都的道理。”

洪爷咬牙盯着我说:“不把这小子留下,一切免谈!”

“难道您想逼我动您?”袁大头咔嚓一声,将手枪保险打开。

我正被袁牧之搂得很不耐烦,他身上的味道不好,夹杂着汗味和血腥味,而且我手腕很疼,有点站不住,很希望能离开这找个医生或者医院将该处理的处理了。听到这,我插了句嘴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洪爷明显一顿,我接着说:“你没说。”

他狠声说:“你他妈知道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具体细节一概不知。”我淡淡地说,“不过如果你留下我,不用五分钟,我一定会什么都知道。”

他眼中有惧色一闪而过,片刻之后脸色狰狞,看着袁牧之说:“这个祸害你确定要留着?”

袁牧之顿了顿,沉声说:“我说了我护短。”

我的手已经疼到麻木,必须马上处理,我想了想,还是对洪爷说:“抵制欲望是没用的,不如直接处理它。”

“处理?”他咬牙骂,“你他妈懂个屁……”

“我是不太明白,”我承认。

“行了,别再说了!”袁牧之制住我,扬了扬手枪说,“洪爷,咱们的事您到底要不要给拿个准主意?”

洪爷阴沉着脸,转过头,过来一会用冷静的口吻说:“明日我们再详谈。另外,别让这小子落单,否则我一定抓了弄瞎他的眼睛,把他卖到东南亚的妓寨里头去!”

袁牧之笑了,收起枪,真心诚意地说:“谢谢您。”

他搂着我往外走,忽然听见洪爷在我们身后说:“等等。”

我们一起转身,却听见洪爷微微仰着头,不知看哪里,半响才幽幽地问:“你说处理,第一步怎么做?”

袁牧之皱眉,我说:“很简单,认识它。”

“就像认识一个陌生人那样?”

“是,就像从未听说过那样,不带任何既定认识和判断,重新认识它。”

他呆呆地想了想,随后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吁出一口气说:“快滚吧,趁着我还没后悔。”

袁牧之立即推着我往外走,走廊灯光闪烁不定,音乐和寻欢作乐声已久喧闹,我忽然脚下一软,他一把拽住我胳膊问:“怎么啦?”

“好像,”我微微喘气,“有点犯病……”

“他妈的,”他低骂了一句,“你这小王八蛋就是给老子找麻烦的。”

我想说犯病时间不是我能控制的,从根本上讲与我无关,但我已经开始觉得眼前发黑,忽然间,整个人天旋地转,被他一把扛了起来。

“现在怂蛋了,刚刚的能耐呢?你他妈别以为老子真护短,我是看着张哥的面子,操,赶紧得把你弄出去,张哥在外头不定着急成什么样。”

第12章

我在迷迷糊糊中被袁牧之弄回去,我并不是神智昏迷,只是身体与意志似乎被剥离开,身体软绵绵如一张废弃的旧被子,而精神漂浮其上,不过不能离开。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的精神能自由自在离开躯体,那大概就是死亡的时候了。对于那个我并不畏惧,就如我说过的,没有意义的生命,存在的必要性几乎连百分之一都没有。我没有找到人的存在中可称之为意义的东西,我很认真地巡视过自己的内在和外在,我在囚禁与封闭中过早地消耗掉身体内部积极的能源;而由于长期处在精神高度警戒和超常压力中,我又形塑成对世界的根本性质疑,到了今天,无论是康德还是马克思,无论是弗洛伊德还是拉康,都无法拯救我。

克尔凯郭尔曾经说过,人生三段论中最高的指引是宗教,但我从未信仰过任何宗教,我只能大概想象那种对超乎自身的精神力量顶礼膜拜的虔诚,我想人完全将自己交付出去的状态大概能最真实地接近所谓的幸福,可是宗教就算有如此超常的力量,它们对我来说,还是来得太晚。

太晚了。

我并非没有情绪,只是情绪这种东西在囚禁的漫长岁月中成为无用的东西,我跟守卫在门外的雇佣兵,我跟那个神秘的雇佣人囚禁我的人,我们之间就是一场激烈的心理战争,看谁先崩溃,看谁先暴露脆弱的一面,为了不至于发疯,我必须剥离自己的情绪。

那是在一次次撞墙后的觉悟。

我不能令他们胜利,我并不憎恨他们,也谈不上厌恶,我只是觉得这既然是场战争,那么不到最后一刻,我就不能认输。

结果他们有人被我催眠了,有人在我长久的心理暗示下走向自杀,有人最后自动打开了囚禁我的牢房,帮助查理将我弄出去。我在出了那间地下室,真正接触到阳光的那一刻,诧异于光线的温度,和风的质感。

原来世界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的四肢虚弱到极点,后来在查理的实验室里电击了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腿部神经,再练习了许久,才学会行动如常人。

与此同时我也学习语言和人类社会的一些普通常识,比如怎么用电器,怎么去商店买东西,怎么用货币,怎么使用计算机。

我的情绪有些回来,尽管很少,我还是能感觉得到,尽管在理性的层面上我常常不明白这种反应是为什么,我无法溯源,但我在学习。

漫长的孤独的生涯,让我至少掌握一项技能,那就是学习。

情绪回来的一个后果就是令我想起一些东西,一些我原本压抑着不去回想的记忆,在睡梦中,在意识层最薄弱的时候,它们常常会以只言片语的形式出现。

比如我常常会梦见一个女人,我在她手里是个孩童,她将我抱在怀里,在靠近心脏的地方,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几乎能听到她的心跳声。她对我笑,那些笑容仿佛如汩汩流动的透明的泉流,没有抑制,慷慨而无穷无尽。她是一个年轻女人,有漂亮的黑色瞳孔,柔软白皙的脸颊,阳光照耀在她脸上能清晰看到嘴角金色的绒毛。

我还梦见另一个女人,年纪稍长,长年劳作的妇女,有粗壮的胳膊和长了老茧的手。但她的手同样很暖和,她跟我站离了一定距离,一直在拍着手,笑着,鼓励我朝她走过去。

我迈着小短腿,我低头,我的腿很白很嫩,是婴孩的腿,似乎裤裆还开着,风凉飕飕地灌进来。睡梦中的我不愿意走,蹲下来哇的一声哭了。

真是令人厌烦的孩子。

我对曾经婴孩的我下了这个判断。

有人在呜咽着哭泣,那个人一边哽咽一边柔声对我说:“小冰,忍一下,会有点疼啊,忍忍就好了。”

很吵。我侧过耳朵,手腕被人抓住,随即咔嚓一声,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

我疼得大叫一声,全身跳起,立即被谁抱紧按住他怀里,我的脸贴近他的胸膛,我又听到人的心跳声,这一次的雄壮有力。

他低声在我耳边说:“好了好了,没事了啊,手腕接上了。疼是吧?疼就对了,最好疼死你,让你下次再逞强,小祸害……”

“行了,大头,别骂他了,药怎么贴啊?”

“我来。”

我的手被人抓起,动作轻柔,手腕被敷上清凉的膏药,然后被人拿绷带缠绕起来。另一个人说:“袁哥,他身上有瓶药,是不是该给他吃啊?”

“嗯,给他吃吧。”

“多少?”

“先给一颗。”

他们把我扶起,掰开我的嘴,塞进去一颗胶囊。我认得是我平时服用的药,于是努力吞咽了服下。药效很快,我觉得一阵真正的疲惫袭击上来,我想睡了。

“眉头展开了,看来挺管用的。”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上我的眉头,“这孩子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乖啊,睡吧,睡醒了哥给你做好吃的。”

“张哥你别把他当小孩,我觉得他来路不清,而且他还连累袁哥跟洪爷动了手,我觉得咱们对他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浩子,你怎么说这种话,他为什么落入洪爷的手?还不是因为你,你真是……”

“但他不也没出事吗?”

“手腕都被掰脱臼了这叫没出事啊?要不是大头去得及时,谁知道小冰会被洪爷毁成什么样,我,我想起这个就心疼,这么好的孩子,差点就,都是我的错,我真是昏了头了带他去洪都那……”

“张哥,别自责,小冰不是一般人,就算我不去,洪爷也未必能在他那讨便宜。”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反正你记得,他不简单,浩子你也是,别惹他,不然连我都救不了你。”

“切……”

“我不管你们说什么,反正小冰拿自己换你们俩出青龙帮那个场面是我亲眼所见,你们不知道感激就算了,人家一个跟你们素昧平生的好人家的孩子,连洪都那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肯为你们做到这一步,你们自己好好想吧!”

“张哥,你也会说我们跟他素昧平生,那凭什么他为我们做这些啊?”

“闭嘴!都别吵了。出去说吧,小祸害要休息,无论如何,他没害咱们,我袁牧之是欠了他一人情。”

……

他们总算肯离开我的周围,还我一个清静的环境。我闭着眼陷入深深的睡眠中,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梦境中,我来到类似冰原那样荒芜的地方,又冷又饿,正找不到食物。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咆哮,我一回头,一只毛茸茸的怪物冲我扑了过来。我冷静地握着我的疯狗刀对着一头袭击我的怪物狠狠插过去,那头怪物呜咽一声轰然倒地,可它渐渐变成一具人形,而且长得跟我一摸一样。

他嘴里淌着血,笑得古里古怪,一边笑一边说:“你看,你杀了你自己,哈哈哈,杀了你自己。”

我心里狠厉异常,居高临下地举起匕首,狠狠朝那个我继续刺去。

它身上的伤口无一例外崩裂到我身上,我低头看着自己,胸膛腰腹逐渐渗出鲜血,在那个我咽气的同时,我也倒地不起。

这个梦异常真实,真实到我心里骇然。我奋力睁开眼,眼前一片熟悉的景象。我呆滞了十五秒,才慢慢认出,这是我来这个时空后一直呆着的房间。有老旧的家具,破了一块玻璃的窗户,硬木板床,身上盖着的是有阳光杀死螨虫味道的棉被。

袁牧之居高临下,犹如梦中那个举刀的我那样冷冷看着我,他的眼神冷冽到我几乎要怀疑下一刻他会从身后掏出一把刀冲我刺下。就在此时,他开口说:“你醒了。”

他用的是陈述句,不需要我回答。

“醒了就好,我有几句话单独跟你说,”他盯着我说,“我不管你对洪爷做过什么,是妖术也好,是迷魂术也罢,或者你用了药,总之我不准你对张哥用,明白了吗?”

我眨眨眼,没有说话。

“张哥是真心对你好,看他面子,我暂时不动你,但你若敢对他不利,我不介意把你这双漂亮眼睛挖掉,然后把你卖给有施虐嗜好的变态手里。”

我淡淡地说:“听起来很可怕。不过你和那位洪爷,为什么都想挖了我的眼睛?”

他盯着我,冷笑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用这双眼睛使妖法?”

“你错了,”我轻轻摇头说,“关键根本不在眼睛。”

“那是什么?”

“是人。”我说,“对人的理解,对心理结构的分析,对微表情和下意识动作的观察,当然完成这些部分地需要通过眼睛看,但眼睛不是唯一获取信息的方式,不信你试试看。”

“闭嘴!小祸害,你以为我不敢?”

我看着他说:“你意志坚定,行动力强,性格刚毅果敢,我不认为你有什么不敢的。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

“没必要吧,”我闭上眼,疲倦地说,“我要再睡一会,呆会我想吃那种加了很多水的米饭,有时候张家涵会在里头放鱼和青菜的。”

他微微一愣,随即说:“臭小子,那叫粥好不好。”

“哦,这东西我以前没吃过。”我说,“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东西煮得像人体分泌物,但奇怪的是,现在我想吃。”

第13章

我在醒过来的时候如愿以偿吃到加了很多水的名为粥的米饭,里头还放了我能接受的雪白鱼片和绿色的小花一样的植物细茎。张家涵不知道为什么听我说要这种明确的食物高兴得脸都红了,我见他不停拿手擦着围裙,这是明显地掩饰内心悸动的举动,然后他一直不安地看着我,看着我一口一口用左手将碗里的东西舀到嘴里。

“慢点吃,烫啊。”他说。

我迟疑了一下,吹了吹气,表示就算烫我也能处理,但他还是锲而不舍,继续说:“要不还是张哥喂你吧,你看你用左手也不方便,好不好啊小冰?”

我没被人喂过,觉得也许那样比较省力,于是我权衡了一下,最终点点头。他立即笑开了,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他适合这样笑,我也爱看,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他这么笑总想提出进一步的要求,我几乎没试过向谁提要求,但他的笑容引发了我这种欲望,我于是说:“要加那种咬起来会响的又咸又甜的东西。”

“什么又咸又甜的东西?”

我实在懒得描述,于是提醒他:“有一天早上喝这种多水的米饭,你硬要我吃的。”

他恍然大悟,笑着说:“哦,那个腌萝卜啊,你喜欢?”

我不解,问:“这不是一个程序吗?这碗东西和那个腌萝卜,不是必须放在一起的吗?”

“不是的,”他微笑着说,“可以分开吃,我是怕你吃不惯粥,有点小菜会更好。”

原来如此,我有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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