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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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她实在说得真心实意,皇帝望见她的表情,也不由得微微一怔,他唇角的线条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下来,“说什么傻话呢,好好休息,以后别这么操劳自己了。有些事,要适当留给底下人做。”

这算是一个话口子,虽然今天战力挺弱,但皇后还是毫不费力地解析出了皇帝的暗示:太后对她几番为难,皇帝不是不知道,只是从前并未表态。如今有了这句话,下回她或者推卸给别人去做,或者回了太后都可以,皇帝自然会在后头为她撑腰。在这一次婆媳的暗涌冲突里,他也不能再装聋作哑地逃避下去了,到底还是选择了一方来支持。

她心底却毫无欣喜:太后不断为难,又令静慈仙师坐在她上首,这些明里暗里的委屈,她只能生受,还要受得若无其事。在收养栓儿之前,皇后根本没想到如今的局面会是这样糟糕。她对现在的局势感到了一种失控,甚至对于未来的走向也是毫无把握。若是再挑起战火,引发了母子间的冲突,谁知道太后的下一招会怎么出?

“其实事情也还好,”她为太后出脱了一句,“不算太多……娘那边虽然时常有些事儿,但她是老人家,又多年管宫,也在情理之中……”

见皇帝微微有几分诧异,她便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为了立我为后,娘心里只怕是极不好受的。只看她处处礼遇静慈仙师,便可知道她还没过了这道坎。既如此,我们做小辈的自当小心服侍。就算是有理又如何?理能大过孝道吗?更何况,我这几日病着,难得清静,心里回想起这几年的事,也觉得当时实在是太患得患失,有点着急了……也愧疚得很。”

她没有说谎,人在病中,最容易有所感触,皇后成天眯着眼假寐,到晚上反而睡不好,便将前尘处处回想,也算是总结一番,为后事师。此时回看,通往后位的道路里,有几处曲折,完全是当时心态不对,方才走出来的。太急、太在乎,难免行差踏错,有时候缓开一步,说不定还能走得更远一些,退后一步,说不定皇帝还给她更多些。

至少,今天她选择的道路就不算有错,皇帝望着她的眼神很明显地多带了几分暖意,“也难为你了,今年侍奉娘,是真辛苦。”

也许是因为她提到了静慈仙师,皇帝的眼睛敛了敛,又拍了拍她,“也是真委屈。”

“没什么好委屈的。”皇后提醒自己拿捏住分寸,过犹不及,皇帝不是傻瓜,自己做得太过火就不好了。“还不都是看在娘的面子,再说,我现在也没什么好和她计较的了。”

皇帝出了一口气,“不谈这些不高兴的事了——娘那里,你真的不要我去为你说说?”

既然已经立心要不怕苦不怕累地服侍太后几年,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皇后就没想过让人说情,再说皇帝去说情,效果只能是适得其反,她急道,“别啊,娘知道了,万一又不高兴,还不知道要怎么整治我才好呢!”

她一时着急,真情流露,倒逗得皇帝哈哈大笑,“和你开玩笑的呢,你当我看不透这一层?”

谁知道你看得透看不透……皇后在心底偷偷地嘀咕了一句:反正,以前的皇帝肯定是看不透的。他什么时候忽然间这么懂内宅事了?这又是一个她没能掌握的细节。

人生路走到此处,不可能再和少年时一样略无参商了,这里头的道理,皇后也很明白,如果只是随着时间推移,皇帝贪恋新鲜,两人略略疏远,这她不是不能接受,只是……

唉,她暗暗地叹了口气,在心底念了一声‘三十六陂春水’,便转开了话题,“是了,大哥,我早上听她们说,权昭容没了?”

权昭容大概是从壮儿生日前开始病的,一开始是食不下咽,然后是吃什么吐什么,又闹着什么便血,说是中毒吧,也没有什么毒药是这个症候,几个医生都很莫名,后来才从喉咙里摸到了肿块,不过从那时起人就不大行了,支持了两个多月就告弥留。皇后生病的那几天没的,因她位分不高,也没什么动静,无非就是好生收葬,埋到金山那边去就是了。

“嗯,”权昭容入宫以后就再没见过皇帝了,皇帝对她的印象也很浅,并无多少悲伤之情,点了点头道,“是这样,正好有人要去朝鲜送国书,我就让他顺带着交代一声,这两个都是病没了的,挺可惜,该让家里人知道。”

“正是想和你商量呢,”和胡皇后在时不一样,现在的孙皇后对管理宫务还是很有热情的,毕竟,这也是当家主母责无旁贷的权利与义务。“她宫里别人都好说,若是朝鲜来人,想回去的放归就是了,若是咱们宫里自己人,就派往别处服侍。可我今早听说了,躺着就琢磨呢,还有一个韩女史该怎么办?也送回去吗?”

皇帝恐怕也是被提醒了才想到韩女史这号人物,他寻思了一下,表情微微有些扭曲,“不了,让她到六局一司去做事吧,或者你给她找个差事也行。”

“嗯。”皇后也笑了,“这个韩女史,也的确是个奇人,想做大哥妃嫔的女子,天下数不胜数,可不想做妃嫔的,我看真是独独就她一个。”

“唬我啊?”皇帝说,“每次传谣要选秀,民间就兴起成亲风,你当我不知道呢?”

“那是选宫女嘛。”皇后嗔道,“选妃嫔如何能一样呢?谁不是巴巴地盼着中选?我看那韩女史的形貌,也就因为她哥哥是个权臣,才能入选,谁知她因为惧怕殉葬,居然连嫔位都不要啊——真是想多了!亏得大哥仁慈,换了我,早让她根本不必再担心此事。”

皇帝神色微微一滞,表情变化虽然轻微,但却瞒不过早有预料的皇后——虽然如今的大哥已不是她能一眼看透,但她也是猜疑许久,如今终于在皇帝的脸上找到了答案:不论徐循用了什么理由来说服皇帝,她肯定没提到殉葬的事!

“啊,是了。”皇帝却没有追问什么,而是笑道,“她是先来求的你,你给回了,才去求的小循。”

“我当时听了可生气得很。”皇后也是有九分真情,“这话说得实在是太难听了,就因为她姐姐殉了,她怕殉,索性连嫔位都不要了?什么人啊?指不定谁活在谁前面呢。哪有这样咒人早死的!要不是她是朝鲜那边来的,多少带了藩国的体面……我对她可没那么好的脸色。”

她本想添上一句‘还是贵妃脾气好,这样都能帮她’,又觉得太露骨,便在心底提醒自己:急不如缓,刚不如柔。有些事,大哥自己会去想的。

风寒渐好,脑子用用更灵活了,皇后早已经在心里做起了推理题:大哥会疑她的话,那宫里已经是无人不疑了。即使徐循有能耐在她眼皮底下,把大哥给笼络过去,让大哥的心更倾向于江南春水,可大哥心里也一定曾经是有她的。从有她到没她,这之间一定是经历了什么变故——可她还有什么把柄被徐循抓得牢牢的?无非是善吹枕头风,说小话罢了。她就不信,她在徐循手上的把柄,能比现在她当面戳穿徐循扯谎的事儿还要更大。

只要徐循无宠了,即使栓儿养不住,壮儿一样还能拿到跟前……皇后从来不知道,这心安的滋味能是这样的幸福。她观察了一下皇帝的脸色,见他难得有几分阴晴不定,心下不禁暗喜,便又笑道,“不过,也许是她在我这里碰了壁,去了贵妃那里就改了说法,也难说的。”

“也不无这个可能。”皇帝点了点头,一转眼又把异色收过,如常笑道,“就算她是那样想,也没什么大不了,一个鲜族女罢了,长得也就那样,还稀罕她不成了?这份体面她不要,是她自己的事。她爱怎么想,也随她去。”

他确实挺大度,还嘱咐皇后,“不必特别为难,安排她一个闲差吧,毕竟是前朝丽妃的妹妹,好吃好喝的养着也就是了。”

“你是不知道,丽妃当年可没少给咱们气受。”皇后歪了歪嘴,“不提这茬还好,提了我就来气……不苛待她也罢了,要我厚待她,可没这个理。”

她光明正大地耍刁蛮劲儿,倒惹来皇帝一笑,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皇后终究病中,不免露出乏色,皇帝见了,便起身道,“好生歇息,改日再来看你。”

皇后集中精神说了半日的话,这会儿也是真的累了,眯着眼都不愿意睁开,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等皇帝出了门,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病气仿佛不翼而飞,几天来头一次感觉到了饥饿,忙令人捧水梳洗了一番,方才下到暖阁中吃起了点心。

“刚才大哥出去,是去文华殿了?”她一边喝稀粥一边问周嬷嬷。

“回娘娘话。”周嬷嬷刚才不在一边伺候,这会还有些不快呢,“是去永安宫了。”

皇后不禁一怔——不顺了这么久,她几乎很难相信自己也有反过局势的一天,这近一年以来,每日里辛劳受气,虽然面上丝毫不露,心态也调整得好,但又岂能没有一点心酸?皇后几乎以为,她再不会有什么机会翻盘,只能这样憋屈而不安地,度过接下来的千千万万个日子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此事虽小,但好说是徐循对大哥的一次欺骗,若她应对不当,那就更好,眼下有了新鲜纯善的袁嫔,又有了绝美的诸嫔,若是大哥愿意,她还能再给他采选新人……本来就是年老色衰的时候了,靠的还不就是一点情分维持着大哥的关注?若是真有运气,指不定徐循自己都能把大哥的心思给作没了,不必她再出手——活该,谁让她揽事上身,居然会擅自出手,去帮那口无遮拦的藩女?

皇后觉得自己现在好有胃口,她带着笑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汤水,偶然间往铜镜里看了一眼,这笑意又凝固在了唇边。

年过三十,便觉得岁月催逼,一日紧似一日,这一场大病以后,她看来又老了一些了。

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也许,不过几年,她就真的是‘白首想见江南’了。

——也许还不到开心的时候,也许她另有手段对付自己,也许她能挽回局面也未可知,毕竟,在她不知不觉间,徐循已经把大哥的心思吸引了过去,留给她一个最难解的谜题,时至今日,她都还没有参透,究竟大哥是已经布局在对付她,已经悄悄地疏远了她,还是只如同天下间所有的丈夫一般,随着时日的推移,把好色的眼光,投向了新的刺激。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这首清雅而优美的诗句,就像是一道难以驱散的魔咒,即使在如此得意的时刻,依然萦绕心头,将她才扬起的好心情又全吸收殆尽。

皇后看了看镜子,镜子里的人也看了看她。

仿佛是有了灵魂,镜中的影像慢慢地扬起唇角,露出了一点苦涩的笑意。皇后吓了一跳,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病得糊涂了,有了幻觉。

——定睛再看时,这苦笑却还顽强地挂在嘴边,她不觉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发觉,原来这就是她自己的笑,只不过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徐循现在并不在永安宫里。

天气冷了,西苑的太液池也上了冻,不少小宦官都在冰面上溜冰玩,徐循带着阿黄、圆圆站在岸边,远远地看着那些飞驰的身影,均都觉得十分羡慕,阿黄踮起脚尖,忘记了嬷嬷们平日教习的礼仪,有几分惊叹地道,“哎呀,我从前不知道人还能在冰上滑!”

话说完了,她仿佛才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忙将双足落地,腼腆地冲徐循一笑,好像在央求她不要把这事告诉教习嬷嬷。

孩子总是可爱的,别人家的孩子就更是可爱了——不需要自己带、自己教,就特别能发现她们的美好。徐循禁不住也对阿黄笑了笑,她虽然没有鼓励阿黄的‘出格’行为,但却往自己的笑容里注入了许多许可的暗示,相信以阿黄的年纪,她是能够领会的。

圆圆比阿黄稍小一些,也就更矮,在栏杆边上看不到太远,急得一跳一跳的,礼仪已经忘了个精光,“姨姨,我要抱!”

大冷的天,地下滑,圆圆又大了,徐循怕抱不动反而滑倒,便笑道,“让伴伴抱你好么?”

“那就伴伴抱。”圆圆也是个好脾气的孩儿,回身冲不远处的大伴张开手,奶声奶气地道,“伴伴抱我!”

一位壮年宦官顿时就走上前来,笑眯眯地将圆圆一把抱起,指点着她看向远处的人影,圆圆欢呼雀跃之余,又遗憾道,“可惜弟弟妹妹们没来,不然,我们一起去冰上玩。”

徐循笑道,“看看就罢了,上冰面是不能的,现在他们还小,吹不得冷风,过上几年,你们一起堆雪人。”

阿黄也很有个姐姐的样子了,扭头吩咐圆圆,“妹妹仔细别吹着风,回去头疼,在伴伴身上呆一会也该下来了——高处风大。”

既然皇帝给予她随时出西苑的许可,徐循也不会自己苦自己,从壮儿生日以后,她一个月总要来西苑好几次。除了莠子、栓儿以外,其余几个孩子都时常跟她出来——一开始是想,静慈仙师把女儿交给她了,她虽然不能自己养,但也要尽量和点点一样看待,所以也派人去接阿黄,而圆圆又和阿黄住在一起,虽然她和皇后不睦,但大人间的事同小孩无关,皇后不愿让圆圆去,那是她的事,请她要请到。

结果,皇后一直没有开口,圆圆也极爱到西苑来玩耍,但凡徐循派人去接时她有在公主所,都来,有时徐循自己懒怠去了,她下学还会跑到永安宫来,问徐循何时再去。

小姑娘都这样讲了,徐循还好意思不带她去吗?一来二去的,四姐弟倒是越发熟络起来。今日徐循突发雅兴想来赏雪,因为天气冷,没带点点、壮儿,点点还和她发脾气呢。阿黄、圆圆也惦记着弟妹,圆圆都说了第三次了,只想和弟弟妹妹一起上冰去玩。徐循说不能上冰,小姑娘狡狯,就假装没听到似的,连阿黄都不纠正,指不定也是暗暗地希望能上去滑一滑。

几人站了一会,徐循见孩子们似乎有些冷了,便道,“都回去吧,想来下次再来。”

阿黄和圆圆虽然意犹未尽,却也不敢违逆,乖乖地应诺了一声,三人便上了两乘轿子,徐循问得阿黄要带圆圆去清宁宫给太后请安,便令两人的大伴和养娘,“好生在轿旁看护着,别出事了。”

因为方位关系,双方自然而然分成两拨,一边继续往西边走,一边就要东行。徐循等轿子走了一会,便敲了敲板壁,吩咐道,“索性从南内绕过去吧。”

现在西苑和南内已经连成一片,这样走从南边进永安宫,也算是顺路的,省去了不少在甬道里穿行的路程,天冷,甬道两面墙高,吹的风比岸边还大,这样走更暖和,众人也不多想,一路又快又稳地到了南内,徐循又敲了敲板壁。“停轿,我下去赏赏雪,走动走动。”

第189章诚实

冬日的南内自然早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在美丽之外,尚且十分寒冷。不过徐循刚才身在暖轿,被几个熏球包围,身上又穿了厚厚的貂皮,足蹬絮了皮毛的暖靴子,走在雪地中浑身也一样暖烘烘的。

一群下人在避风处候着,徐循只带了花儿在身边陪着,两人默不作声地行了一段,花儿道,“主子,去小吴贵人处,从这儿走更近些。”

她倒是先猜到了徐循的意思,徐循也未吃惊,盖因上次来查看吴雨儿情况的人,便是花儿。也是因为小吴贵人这几个月规矩安静了许多,已经能把窗板卸下,徐循才会亲自过来看她——没有亲自看过,确定她的精神情况,她也不放心让吴雨儿接触壮儿。

冬日人少,南内风并不小,守门的两个宦官虽然穿着严实,但仍不免冻得面色青白,见到徐循来了,都弓身行礼,徐循也先不忙进去,见他们这样,便止住脚步问道,“难道你们在此轮值,就是这样雪地里站着不成?”

“回娘娘话,”守门宦官忙道,“这是奴婢们的差事,自然不敢有所怠慢。”

这还算是吴雨儿过来的第一个冬天,之前她被发配到南内的时候乃是春夏时节,守门也不算什么苦差事,这会儿天这么冷,长时间在雪地里站着,很容易站出毛病的。

徐循不禁皱了皱眉,“难道这是十二个时辰都不断人的?”

“那倒不是。”那宦官道,“天黑以后,贵人用过晚饭,奴婢们就上锁回屋休息,第二日一大早再来此处。本是四人轮换守门,不过余下二人都病了,这几日就奴婢二人在此把守。”

一般守军在白日站岗,大概也就是几个时辰一换,也立刻要回到屋子里去吃喝些热食。比如徐循以前被囚禁的宫室,门口也有一排门房是可以烧炉子取暖的。不然这么大冷的天,谁也禁不住如此的折腾——这事儿,若是在宫城里又好了,大可以向上反馈,徐循估计皇后不会坐视不理。只是皇帝当时随口一句发落到南内,南内的事是三不管,清宁宫不管、坤宁宫不管,干清宫也不管,吴雨儿本人又是个罪人囚犯,根本没有往上递话的途径,这几个倒霉的守门太监,也只能如此受罪了。

“屋舍狭小,的确是难寻门房。”徐循道,“花儿,回去和嬷嬷说一声,赏他们一身暖和的斗篷,如今快到腊月,不忙活什么了,明儿冬天以前,会给你们建一所小屋子的。”

时间有限,她也不愿多听那些感谢之词,自己举步入了院子,两个宦官上前忙忙地为她叩了门,喊了一声,“贵人,贵妃娘娘前来探您。”

听得里屋无声,便慢慢地把门给推开了。

小吴美人无声无息,已经站在了门后,门开了以后,她也不说话,便跪下来用一个还算标准的姿势,给徐循行了礼。又自己爬起来,盯着地面站得笔直笔直,倒是有了几分宫女的样子。

徐循打量了她几眼,有点满意了——虽然衣着略旧,但好歹还没到破烂的地步,头发梳得很整齐,发上居然还插了一根银簪……虽然一直没有抬起头,但只看她的打扮,便知道吴雨儿多数是没那么疯了。

“屋里还算暖和,”她和花儿说,“不至于过不得冬。”

虽然肯定比不上永安宫的暖阁子,甚至还比不上宜春宫里的下房——没炕,不过屋里烧了有好几个炉子,进来以后,还是能感觉得到融融的暖意。花儿道,“娘娘说得是,皇恩浩荡,即使她是个罪人,也不至于亏待了她的。”

她的调子很硬,充满了对小吴美人的不屑。吴雨儿双肩微微一颤,她抬起头盯了花儿一眼,眼神绿油油的,竟有点像狼。

在预料之中……

徐循心内暗叹,但却丝毫也不诧异。皇帝似乎是个很喜欢保密的人,他一手把罗嫔的家人暗渡陈仓地安排去别处居住,却未告诉罗嫔一声——这倒也罢了,毕竟,他也许没想到罗嫔会猜到那家人并非如所称一样乃是假冒,而是她真正的血亲。但他都把吴雨儿给贬到南内了,却也根本都没和她把事情讲清楚,在吴雨儿心底,她下药陷害自己的事还没暴露,皇帝完全就是因为她托丁香出宫搞药,才把她关到南内的。

这当然也是罪,但却是因为要陷害她徐循才犯下的,如果吴雨儿因此反而更恨她,也很合乎她的性格。——当时不想收养壮儿,也不无这方面的顾虑,收养了以后,总是要把事情告诉他,带来见一见亲妈的。亲妈恨她恨得这么厉害,这关系该怎么处,徐循还真有点拿不准分寸。

“你心里还有恨啊。”她说,“是还不服气?”

吴雨儿闷声不吭,仿佛如此便可遮掩自己的真实情绪,她只是不依不饶地瞪着徐循,态度又卑微,又从卑微中生出了一丝盛气凌人。好像拿准了徐循有求与她,必定会首先让步,而她虽然输了这一局,却还不准备完全认输,还想要在接下来的对话中,找回一点胜利和尊严。

“不要以为我来找你,是我有什么事要求你。”徐循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一下她错误的认知,“让壮儿来见你,是为了壮儿好,孩子不见亲妈,将来想起总有点遗憾……不过,你要一直是这样子,那我宁可让他将来遗憾几分,也不会把他抱来见你。”

“你怕?”吴雨儿嘶声道,她压根也不顾忌忐忑在门外守候的宦官,甚至是一旁面无嫌恶之色的花儿,她的声音就像是淌着毒的火,恨不能将这屋子烧尽,“你怕什么?怕我这副样子?还是怕我对壮儿说出真相?”

“真相有什么好怕的,我本来也准备告诉他真相。”徐循瞅了她一眼,不屑地道,“你屋里难道没有镜子?——照一照,你眼下的表情,小孩子看了会吓着的。”

吴雨儿又闭上了嘴,她像是一只受了伤的老鹰,一旦发觉情势有几分不对,便又耐心地升了起来,把自己抽离出局势,仿佛在空中,便足以自保。

“上回花儿来看你,我怕她话说得不清楚,也就没有多说。”徐循也懒得理她,她自顾自地道。“接下来几个月,花儿还会来看你,她会给你带些书,带些笔墨,你得闲无事,可以看看书排解排解。等到壮儿两岁半的时候,你还有一次机会——如果花儿觉得你可以了,我会再来看你一次。”

“不指望你忽然变了个人,时时都笑脸相迎。”她对吴雨儿说,“更不指望你忽然对我忠心耿耿,大说我的好话……没有必要。你恨我,我知道,我虽不恨你,却也十分看不起你,很不愿与你有什么联系。我只需你做到些颜面功夫,起码对着壮儿,能露出笑脸,别把他给吓哭了。他会知道你是他的亲妈,你可以放心,这点我没打算瞒着他。不过,要是你老对他特别激动,把他给吓着了……”

见吴雨儿面上有了细微的变化,徐循觉得今日已经是达到目的——话一说完,她便一刻也不想多待下去。压根也不理会吴雨儿,转身便走出了屋子。

回去的路上,花儿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问到,“娘娘,您说,奴婢觉得她可以了……难道,如果奴婢觉得她不可以了,您就不来看她了?”

“是啊。”徐循说,“你觉得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怎么样?”

“还是挺怕人的。”花儿如实说,“虽然不那么疯了,但眼神一看就贼亮——奴婢不是故意危言耸听,但她那个样子,没人愿意她接近自家孩儿的。”

“我也是一个人住在南内的时候才发觉的,”徐循点头道,“长时间独自居住,不和人说话,就是会这个样子,原本不疯的,渐渐也会失常……她是罪人,我不可能给她送玩器、婢女来助她保持神智。给她一个题目想想也好,你讨厌她,从来都摆在脸上,她只要还有一点理智,当可知道要讨好你,不是什么轻省的活儿。”

能让一个从前的嫔妃来讨好自己,虽然有些荒唐,但想想还挺有意思的,花儿面上不禁带了一丝笑容,她忍不住又道,“真的要让她和壮儿见面吗,娘娘?壮儿现在,可就是把您当亲娘来看了……就是以后叨注销来了,有那么多人证物证,这孩子心里也生不出芥蒂吧?”

“只是见一面而已,隔着窗户说几句话,旁边好多人看着,她也不能把孩子给吃了。”徐循叹了口气,“至于见不见,看她恢复吧。她的所作所为,虽然是罪有应得,但瞒着壮儿,有害无益——再说,就是想瞒,你以为又能瞒得了多久?”

她话中似有玄机,花儿一怔,“您是说,坤宁宫那边——”

徐循唇边带了一丝笑意,她没有否认,“她现在可不就是要和我拧着来么?我要瞒着壮儿,她必定会从中作梗……嘿,若她知道我从来都不想瞒,不知又是什么心情。”

眼看暖轿在前,她一扯花儿,“外头好冷,咱们快走几步——一会回去以后,记得和赵嬷嬷说,寻两件厚料子给送去,却不必太好了。再给些上等好酒,雪地守门,不是闹着玩的,若养护不当,一辈子落下老寒腿病根儿,也没意思。”

“娘娘慈爱。”花儿抿着嘴笑了,“这些事奴婢能想不到吗?就您思虑得多。”

两主仆一边说笑,一边就加快了脚步,往来处去了。

“去西苑了?”皇帝有丝诧异,“都这会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肯定是玩得忘记了。”点点好不高兴,虽然霸占了父亲的怀抱,让他不能去抱弟弟,却依然撅着嘴说道,“娘最讨厌了!爹,咱们走吧,不理她!”

皇帝不由得失笑,他帮徐循挽回印象分,“去西苑不带你,是因为你还小……”

“才不是呢!”点点怒道,“就是留我在家看弟弟的!——我讨厌弟弟!爹,你把弟弟抱走,我不要弟弟了!”

钱嬷嬷连着几个乳母都急得满头冒汗,钱嬷嬷也不顾皇帝在侧,轻斥道,“点点不许乱说话!”

点点性格执拗,被养娘一说,更生气了,连声道,“把弟弟抱走!我不要弟弟!我要去西苑!”

皇帝素来都很爱孩子的,也被她闹得烦了,皱眉道,“点点不要闹了,天气冷,孩子都不能去,又不是只有你!”

点点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谁说的!”

她呜呜咽咽,方才吐露了真言,“大姐姐和三姐姐就都去了,呜……娘派人去接她们来着,我、我也要和姐姐们玩……”

哭起来反倒是好办了,皇帝连忙把她交还给乳母,钱嬷嬷使了个眼色,乳母就把点点抱到隔屋去哄了,皇帝方才是松了口气,望了望在炕上的壮儿——这孩子一脸忧虑,还看着姐姐哭泣的方向,仿佛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刚被迁怒了。

“真的打发人去接阿黄和圆圆了?”他有丝诧异——虽然徐循和他一道出游的时候,是会带上两个女儿,不过……

“回皇爷话,是如此不假。”钱嬷嬷也是为徐循解释,“因点点怕冷,也还小,怕她在雪地上走不稳要滑倒。上回带去一次就不肯带了,倒是两位小殿下年纪大些,也都爱玩雪,圆圆先几日还特地绕过来央求娘娘带她去玩,娘娘便打发人去问了,若能去,便一道接去玩。”

看来,这已不是第一次了。皇帝微微点了点头:圆圆和永安宫的关系的确不错,前回接她来玩,她口中还念叨着妹妹呢。

“明年就可以带她一道去了,今年是还小了点。”他说,“再过几年,也带上栓儿,家里就这么几个,孩子们不能彼此疏远了。”

钱嬷嬷还会有二话吗?反正皇帝这么说,未必代表贵妃会这么做,她很恭谨地应承,“皇爷说得是。”

皇帝看了她一眼,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出了老脸上的隐隐不屑——不是说她不屑自己这人,不,皇帝看得出来,这个老嬷嬷的不屑,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很愚蠢的话。

徐循会接圆圆,但绝不会去接栓儿,即使有他开口都没用……这个老嬷嬷是如此认为的,她也有如此确信的理由。虽然永安宫不会主动构陷、打压别人,但徐循也绝不是个傻瓜,她也不会平白无故,就给坤宁宫送上针对她的把柄。——皇后这辈子,针对她的心思估计是改不了了。

这一年来,她里外操持,付出的心血他不是没看到,也不是不满意。起码,比起胡氏治下那混乱不堪的后宫,皇后的努力也不是没成果。一样是有个咄咄逼人的宠妃,真要平心而论,徐循的举动要比当年的她还更不逊,说去西苑就去西苑,说去南内就去南内,除了每三日的请安不大落下以外,其余任何活动,不想去她就不去,反正是连面子都不顾了,摆明就是不屑坤宁宫……在这样的前提下,皇后还能把宫里治理得妥妥帖帖、清清静静,少有乱象发生,连东厂都难以找到她的疏漏之处,光是这份能力,就值得他的称许。——至于她对他,他对她的感情,那是另一回事。

然而,也正因为皇后是这能耐的性子,只要他还宠着徐循,只要徐循还养着壮儿,还是贵妃,她对徐循的忌惮就绝不会停止。只是在他的警告过后,她未必会做些真正犯忌的事,给自己吹吹枕头风,也就是她能做出的唯一一点事了。至于这点心思、这点动作,那还是要容许皇后的,世上有谁真是美玉无瑕?内阁里三个阁老彼此还互相看不顺眼呢,不可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有些事皇帝自己心里清楚就可以了,看着皇后绞尽脑汁对付徐循,不失为一种有趣的调剂。

不过,今日她出的这招,的确是让他有点诧异,皇帝并不觉得皇后会说谎,她说韩女史在她跟前说‘不想殉葬,所以不愿做妃嫔’,那韩女史肯定就是这么讲的。至于她在徐循那儿怎么说……

“娘娘。”

“娘。”

“姆姆——”

参差不齐的声音提醒了皇帝,他抬起头,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微扬起唇角,一见徐循就笑,“回来了?”

“回来了。”徐循作势要行礼,皇帝挥了挥手,她也丝毫没客气,才刚打弯的膝盖一下就弹了起来,一边解披风一边说,“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内阁无事吗?”

“一天都没什么大事。”皇帝说,“无非都是些照批红的折子,我斗蛐蛐斗了半日,散了就过来了。——倒是你,天黑了才到,在西苑逗留了那么久?”

“没有,带了两个孩子呢,”徐循笑了,她脱下头上的昭君套。“倒是早散了,我回来的时候从南内过,顺带去看了看吴雨儿。”

皇帝的眉毛不免一跳——他在徐循身上真的是很容易吃惊。“你去看她干嘛?”

徐循把早已忘了生气的点点抱了起来,先没搭理皇帝,一边擦着小姑娘脸上没干的泪痕,一边笑道,“你看娘给你带什么回来了——这东西放不进屋里,我撂在外头雪堆上了,去看看?”

把点点哄得一下高兴起来,欢呼雀跃又带着一群人冲出了里屋,徐循又示意养娘把壮儿抱走了,方才走到皇帝身边坐下,“我是想,如果吴雨儿能真心悔过,等壮儿懂事以后,还是让他去看望一下,把他的身世告诉他,这种事没什么好瞒着的,纸包不住火,谁无意间一句话,都能令孩子有所察觉,我们遮遮掩掩,孩子心里反而容易乱想,一开始就揭穿出来,虽然因为母亲错处,壮儿心里难免难堪,但我好好地教一教,他也能明白过来。倒强似瞒来瞒去,瞒到后来从别人口中知道,反倒生分了。”

这话不能说没理,但皇帝想到吴雨儿的愚蠢——倒还不是因为她的恶毒,便觉得一阵不舒服,他皱眉道,“又何须如此麻烦?我是不赞成壮儿去见生母的,万一被她带坏了怎么办,你要告诉他真相……也行,等他母亲死了以后再说。”

他本想说‘那等我勒死吴雨儿,你再说’,但想到徐循性子,又收住了口。

饶是如此,徐循也已经是眉头大皱,但她没有多加抗辩,而是微笑道,“壮儿现在毕竟还小……这事也不着急吧。倒是大哥你也是的,把人关在净房里……她也罢了,外头看守她的人那才可怜呢,大冷的天,连个歇脚喝热茶的地方都没有,就那样在雪地里干站着。”

“是吗?”皇帝惊道,“是把她关在更衣处?”

他当时的确没想到这守门的关节,现在想想,马十说的那处房子的确十分窄小,没给守门人留下地步。听徐循提起,便道,“那等明年冬天,给她换个地方,守门人屋子里安排个炕,那就好了。今年先对付一番吧,赏几件衣服,多发些赏钱买酒吃。”

徐循面上露出了甜甜的笑意,皇帝看得出来,和刚才的微笑比起来,现在的笑是要真心得多了。

她是如此的简单,简单到一眼就可以看透——善,心软,素昧平生的两个低等内侍,也能博得她的怜惜,他们摆脱了寒冷,便能讨得她的喜欢。徐循的性子在这世上可能不算少见,但在朝中宫里简直凤毛麟角,若要再加个定义,在朝中、宫里如此的高位之中,她是唯一如此简单,又如此驯善的一个。

然而有时候……

皇帝也冲她笑了笑,拉着她坐到身边,问道,“是了,权昭容去世的事,你听说了吧?”

徐循自然听说了此事,她点头道,“红颜薄命,好可惜——怎么了么?”

“我就是想起了她身边那个韩女史,权昭容带来的侍女,按例都是赏银送回朝鲜的,但韩女史以秀女身份进宫,似乎不好这么办。”他带着笑斟酌着词句,“刚才和皇后商量的时候,皇后说,韩女史为了不做昭容,也求过她——”

在他密切的注视下,徐循容色最细微的变化,也没逃过他的眼睛,只是他却不能像是了解皇后一样,了解到在这神情背后的思想,这一刻就是那种时刻之一,这时候的徐循,复杂得他完全无法了解,他没有一点点头绪。

皇后、太后,她们瞒不过他,她们对他的感情他一清二楚,对他的想望他亦是了如指掌。但在徐循身上有太多的不确定,在这种时候,他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是否足够喜欢他。

“不过,她说她不想做昭容,是因为不想陪葬。”皇帝把话说完。

徐循脸上没有丝毫诧异之色——正常,在刚才神色一动的时候,她一定是猜到了皇后的说法。这也从侧面证实了此事的真实性,徐循对皇后的敌意一直都是很清楚的,他一开口,她可能就猜到了皇后出的招数。这当然也证明了韩昭容肯定在她这里提到了不想殉葬的事情。

“是……”徐循点了点头,,“她在我这里,也是这么说过几句。”

承认了……态度还如此平静。

皇帝没有察觉到,但他的确已经皱起了眉头,他想要遮掩一下心底的不快,故作大度云淡风轻地揭过此事——他不应该这么在意的,又不是说,徐循的喜欢就真的比什么都更重要……

“你听了就不生气?”然而,话比理智更快一步,已经冲出了嘴巴。“那你为什么还要帮她?”

徐循看来又‘复杂’了起来,她幽幽地望了他一眼,不激愤,不像是那天两人吵翻时一样激动,然而冷漠却犹有过之。

“我为什么要生气?”她果然还是很硬地把皇帝给顶了回来。“不想殉葬,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文皇帝对你够好了,他去了让你殉葬,你愿意吗?”

第190章带劲

终于说出来了……

和上回顶撞皇帝时一样,徐循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的,但和上回又有所不同的是,她的心情却并非如上回那般畅快,这一回,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复杂到徐循自己都理不清。

畅快吗,畅快的,这句话,她想说好多年了。前朝都多少年没有殉葬的习俗了,人殉在春秋时,就已经为俑人替代,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第一个以俑人替代人殉的仁人,难道就没有后续吗,近古不说,唐宋朝何曾有如此制度?国朝处处反元,处处都对蒙古恨之入骨,在这件事上反倒去要学元了,怎么不学学人分四等,怎么不学学元治八十年而溃?

文字,实在是最有力量的东西,即使是深宫女子,十年难出皇城一步,只要识文断字,又有什么障碍能阻隔在她和天下之间?徐循虽然没有吟诗作赋的才能,但她懂得读书,她也很喜欢读书。元修宋史,宋修唐史,这些史书又都被收入进《文献大成》里,徐循细细地研读过两史中的后妃列传,从不见殉葬的一点痕迹。这叫她怎么去说服自己,这就一定是后宫妃嫔的宿命?凭什么别人都不用,就只有国朝的妃嫔特别倒霉,也没见就只有你们这一支皇室特别高贵!

心里有了不平,即使反复涂抹,厚厚遮掩,也遮盖不去那梗塞其中的块垒,这怨恨她不知该向着谁,今日终于喷薄而出,冲着皇帝没头没脑地发泄了出去,然而,在一瞬间的爽快之后,望着皇帝怔然的面孔,那份快意就又被种种情绪的洪流淹没。心虚、愧疚、倔强、心疼、畏惧、犹疑……她不知这些情绪都是为了谁,又都是为什么,可她确实是没法和上回一样,慨然无悔地继续宣泄着心底的冤屈、愤恨和不平。

在积郁了多年的愤恨背后,徐循情不自禁地又想:大哥只怕肯定是很伤心吧,他好像从来都没想过,居然也会有人不愿殉葬的。

又或者,也许她可以用另外一种更委婉的方式来表达,只是不论怎么说,只怕依然会伤到他……唉,他对她实在是很好的,她真的觉得过意不去……

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他凭什么觉得韩昭容就要心甘情愿为他殉葬?心底又有个声音在冷笑,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天下人不但要受他的驱使,还得这么心甘情愿地争着那份殉葬的殊荣?

耳边似乎又想起了韩丽妃死前的哭喊,想到了景阳宫里传出的震天喊声,徐循浑身上下都在轻轻地发抖,这些年间,她很少让自己回想当年的情景,想得越多,心里就越不好受。她想问皇帝:昭皇帝主持了后宫殉葬,你呢?你主持了昭皇帝后宫的殉葬吗?她们死的时候有没有哭喊,有没有咒骂?看了那样的场景,你怎么还会以为这世上真的有人甘心从死?

谁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在桌边木然对视,徐循觉得自己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一个她畅快非常,几乎要大笑出声,还有一个她却是忧虑重重、患得患失——她怕。

怕死?不,她早就不怕死了,想要在这宫里活得好,就只有不怕死才能做得到。她不怕死,她怕……

她终究是有点怕伤了皇帝,徐循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好不争气。

他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后宫这三十多个所谓主子,一两千名宫女宦官,哪个的生死不是由他主宰,哪个的情绪不是因他起伏?从他母亲到他的妻子,哪个亲人的勾心斗角,不是以他为中心?和他比,她算什么?她就是一个所谓的贵妃而已,哪怕明日就死了,也损害不到他一丝一毫,这世界也根本都不会有一点点改变……他说他孤独,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他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孤独?他没有在七八岁就被掠进宫里,从此和父母再不得相见!

只要手掌微微翻覆,就能把她从人人称羡的云端之中,打入泥沼之中,这男人有如此的权势,又有如此的心术,且还有如此的狠心,皇后和他多年夫妻、青梅竹马,只因一个她尚未知晓的原因,皇帝就以种种手段玩弄她的情绪,吊起她的心绪……这些事他没有明说,但她能感觉得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又何必还需要别人的呵护?就算需要,那也绝不可能来自于她,她算什么?就算他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一个奴婢而已,一个奴婢心疼起主子来了,觉得自己对他说得话太重了……呵,还真是把自己当回事了。

道理她都明白,然而她还是忍不住,终究还是不争气,看着皇帝怔然的表情,她是真的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心痛、愧疚和恐惧。她伤了他,不管她有多不可能伤到他,她依然觉得她伤了他,她为他的痛而痛,为他的痛而愧疚。她还为失去他的宠爱——失去他对她的好而恐惧。

再说着不在乎,也还是不可能真的不在乎,她留恋的是他给她的种种特权——是,她也是俗人,特权她也喜欢,金银珠宝她不在乎,但她喜欢那短暂的自由,可以让她沉浸在片刻的错觉之中——然而,她更留恋的是他给她的那些温情,不论事实如何,他是真的以为他很喜欢她,当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她毕竟是开心的,她能感觉到她被珍惜和宠爱,她终究还是不想失去这份……这份……这份……

“你说得不对。”皇帝忽然间开口道,他的下颚绷紧了——压抑着怒火的表现,“素来殉葬,只有妻妾殉夫,奴仆殉主,没有子孙殉父的道理。子孙乃血统之续,传承绵延,祭祀于地上,才是孝道的体现。妻妾仆从是己身之附,殉身服侍于底下,亦是孝道,二者哪有尊卑可言!”

徐循暗暗地吐出一口气——不奇怪,这都多少年了,为了给殉葬的事说个道道出来,自然是少不得许多饱学之士绞尽脑汁去牵强附会,生拉硬扯些大道理。

也不奇怪,他毕竟还是生气了,她又一次把他往死里冒犯……这一回,他不离心的可能又有多大?

现在收手认错,似乎还来得及,徐循默默地想,她情不自禁,露出个自嘲的笑。

“既然如此,未见太后殉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脆响亮,饱满昂扬,作为争斗的一方来说,实在很不讨喜。“藩王府邸,也从不少王妃殉葬的先例!”

“混账!”皇帝勃然大怒,他甚而抬起了手——连上回两人吵架时,都未能激得他动手,这回他居然真的举起手来了。“这样的荒唐话,你也敢说!”

“荒唐在哪?”徐循反问,“若是妻不能殉,为什么王妃殉葬?若是妻殉死才是孝道,那老娘娘不殉,就是不孝了?”

“她若殉死,我如何能尽对母的孝道?”皇帝开经筵,也经常要和臣下辩难的,心慌意乱之下,脱口而出,也是颇有道理的反驳。“徐循,我问你这件事,不是要和你说这些——”

“她有子便可不死,成全你的孝道,郭贵妃有子为何还殉?卫王现在还在十王府养着呢!”徐循抢道,“你要问我什么,我很清楚,我现在就告诉你,大哥,我从第一次知道有殉葬这件事开始,就一点也不想殉葬。不止我,从静慈仙师开始,你去问好了,只要是能说实话,没有一个人会说她想殉。有一个人说她情愿,那都是说谎——你信吗?大哥,我只怕这实话说出口,你也不信!”

皇帝再也没有办法掩盖自己的神色,他凝望着徐循,神色无比阴沉,像是在看一个仇敌。徐循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了,她又想哭又想笑,就像是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大块肉,血淋淋的痛之外,又有难掩的轻松。

我没有什么瞒着你的了,她想,终于,我又少了一桩瞒着你的事。

不知不觉,她把自己想的话说出口,“你对我这么好,我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似的,你说我对你从来不说假话……我是尽量不说假话,可也没有把我的真话全说出口。以后,你杀了我也好,再不来了也好……把我又关到南内去也好,我心里总是安的,我算是对得起你的厚爱了……起码,我自己心里过得去点。”

“你——”皇帝说,他张开口,又闭上了,“我……”

他面上神色变幻,像是自己也理不出一个头绪,徐循觉得自己蛮可以闭嘴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韩昭容来找我的时候,她——”

“徐循,你少说两句会死啊!”皇帝终是忍不住怒喝道,“你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

她把话给吞回去了:再多说,她怕皇帝会忍不住迁怒于韩昭容。虽然,她也的确是今日这乱象的导火索,但因为不想殉葬而死,终究是个很讽刺的结局,徐循自己的命无所谓,她却不想因为自己,害了别人的性命。

两人相对而坐,谁也没有说话,徐循眼角余光瞥见赵嬷嬷,见她一脸木然地站着,仿佛连震惊都已忘记,她忽然间又觉得有点好笑,虽然极力压抑,没有笑出声来,可眼底的那股子笑意,却是再瞒不了人的。

起码皇帝是看出来了,而且正因为他看出来了,才会更为生气,虽然没有动手,但皇帝却是阴着脸呵斥了一声,“都滚出去!”

所有人顿时争先恐后地往外退,昔日的规矩一点都不见,徐循也有点想跟着退出去,看看皇帝是什么反应——不过,这黑色幽默的想法,也就是浮现瞬间而已,他真的已经很生气了,她还是别故意刺激的好。

在所有人都退出去以后,屋里便陷入了绝对的寂静,窗外传来的女孩嬉笑声,只是更增了室内的沉默。皇帝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多次欲言又止,似乎还在组织自己的语言,徐循也只好耐心地等着。

她在想:这一回,是不是终于会彻底失宠呢?皇后该得意了,她总算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不枉挑拨这一场。

若是壮儿也被抱去给皇后养,她又失了宠,没准皇后也就根本不会再把她放在眼里,反而会对她和气些,再拉拢拉拢她。毕竟无论如何,还有个位分放在这里。当然,前提是皇帝没有把她的贵妃封号夺去。

他现在说不定就很想这么做,徐循想,她研究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揣测着他可能的想法:不过,上回把她贬去南内时,他也是看清楚她的态度了。他会知道,剥夺封号伤不了她的。如果想要报复的话,他还是要另寻办法。

他会寻出什么办法来?把壮儿抱走?他干得出来,不过她也不是很在乎,壮儿始终是皇次子,不在她身边,说不定对他还会更好。把点点抱走?和壮儿一样,如果不虐待点点,她也不大会受到伤害,而且他毕竟不是这样的人,大哥是干不出这种事的……

多好笑啊,徐循想,除了刺瞎、毒哑、赐死以外,她竟没法帮大哥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来对付自己。原来一个人在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居然还真的能无坚不摧,虽然这种强大,给人带来的感觉除了讽刺以外,竟别无其他。

“你知不知道……”皇帝开口了,他说了几句,就又停了下来。“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对你多好?徐循?你知不知道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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