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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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啊,”徐循真心实意地说,她站起身给皇帝行了一礼,“我一直都知道……我也一直都感谢大哥,真的。”
“那你——”皇帝又瞪起眼睛了,“那你不愿和我一起——一起——”
“若按你这样说,”徐循指出皇帝的纰漏,她觉得很好笑——不是她善辩,而是这个该死的殉葬制度,漏洞就是这么的多,随便来个幼童都能挑出一堆矛盾。可惜,五十多年了,那么多高高在上的读书人,这么多母仪天下的皇后妃嫔,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天下夫妻若是情深爱浓的,丈夫一去,妻子都该殉葬了?或者说,如曹宝林等人,将来若万一活在你后头,因你对她们也不大好,没什么感情,她们就可以不必殉葬?”
皇帝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好像要发哮喘,胸膛起伏的程度,连徐循看了都有丝担心。她心里存在着强烈的歉疚,她觉得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在割皇帝的肉,可……
可她是不会回头的。
徐循忽然又跳出来想,仿佛个局外人般,她想:到底是我不会为任何人回头,还是他的分量,不足以让我回头?
“你怎么能把我和他们等同!”皇帝终于爆出了一句,他仿佛终于找回了自信,连声音都大了点,喝道,“徐循!你太放肆了!朕贵为天子,又怎是凡夫俗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徐循有一万句话回他,就事论事的有,绕过问题的也有,甚至以情动人的都有。忽然间,她想到了在南内的那番对话——那时候,她毕竟也是走了捷径,她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最想说的话……她还是用一个巧妙的表达,回避了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不平。
是啊,那时候她对他戒心好重,她根本不愿说真话,只想用有限度的实话将他打发走。而现在他对她足够好了,好到她觉得她必须说出真话,不然才算是对他不住……好讽刺。
“天子很了不起吗?”她稳稳地说,“天子凭什么就和匹夫不一样,不能和匹夫相提并论?秦王扫**,虎视何雄哉!死了以后,还不是一样烂得连鲍鱼都遮不住那股味儿?宋哲宗头盖骨做成藩僧碗,唐昭宗门生天子,石敬瑭儿皇帝……天子又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人罢了,生死之前,谁都一样!人都有求活之心,你是天子又如何?你老和我说人心幽微,又怎么会以为,这幽微的人心,会因为你是天子,就情愿和你一道去死?你要迫人和你一起死,那是你的事,天下都是你的,你要迫几个弱女子何等容易?但若觉得别人不想死还值得责怪,那就太无耻了。”
“无耻?我无耻?”皇帝重复着她的说话,他的表情都说不上气,只是荒谬得好笑。“你们本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到宫里来过得又是什么日子,我亏待你们了?我少你们吃了,少你们穿了?你好意思说无耻?徐循,你——”
徐循冷对皇帝,她淡淡道,“你若觉得你有道理,不妨问问你的大臣们,你待他们也不错啊,还给发俸禄呢。内宫外廷,本为一体,你问问他们愿意殉吗?”
“生拉硬扯,这怎么能一样!”皇帝立刻驳斥,“你少拿这一套对我!我对你如何,我自己心里清楚,我现在再问我、不对,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愿不愿意和我生死相伴!徐循,你再说一遍,你对不对得起我!”
“我对得起!”徐循也上了火气,她怒道,“我哪里对不起你?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就不愿陪你死,又怎么样?你不愿意,现在就让我去死好了,你让我去我就去,可你要记住,我心里永远是不情愿的!不管你对我再好,那又怎么样,就是你对我比现在还好一千倍,一万倍,你死了我也还是要活下去!我不但要活下去,我还要活得好好的——”
啪地一声响,徐循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人都跌到地上去——皇帝这一掌,是用了真力,他惯常摔打身子的人,又岂是她一个女流之辈能消受得了的?一时间,竟是头晕目眩,连爬都爬不起来,在地上挣扎了一会,方才靠坐了起来。
身前阴影一阵晃动,皇帝走到她跟前站着,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面上情绪数变,仿佛有一丝悔意,但很快又消散了去,留下的只有一片莫测的空白。他在观察她,观察她有没有后悔,有没有惧怕……
徐循的脸颊是麻的,刚才那一下以后,现在还不是很痛,但也有点麻木,不是很听话。她迫自己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必然不会很好看的笑——虽然不好看,可也至少是笑,至少,现在她觉得很踏实,她说出来了,她不必再觉得心虚愧疚,总感觉好像自己在欺骗皇帝的喜欢,觉得自己始终对他没说实话。
她坦然地直视他,没有说话,用不着说话,她知道他会看出来的。她没有后悔,她也不会后悔,她更不会更改她的想法,匹夫不能夺志,和从前一样,即使他权倾天下、富有四海,照旧也无法更改她的意志,不论生死,她都永远是自己的徐循。
“我……”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语调已经非常平静。“我对你非常失望,徐循,我对你……”
他摇了摇头,忽然弯下腰来,半是强迫地将她拉了起来,放到椅上坐好,又掏出他袖里的黄帕,为徐循拭了拭脸颊。
直到他动作,徐循才发觉自己的唇角,居然溢出了血丝,被皇帝这一擦拭,刮裂的唇角,还有一点疼。
她拿过皇帝手里的帕子,轻轻地按住了伤处——还是自己最能拿捏力道,皇帝的动作还搞得她很疼。
皇帝看着她一会儿,忽然流露出一丝难过之意,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直接撩帘子出了里屋。
没有过一会儿,赵嬷嬷带了花儿就快步走了进来,见到徐循的脸,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花儿当时就哭了,“娘娘!”
接下来发生的事,自然是顺理成章了,一干心腹又聚集到了一起,忙着给徐循翻找伤药,敷着脸颊上的伤口——没有一会儿,徐循的右脸就高高地肿了起来,仿佛像是个馒头。估计之后几天,掌痕也会慢慢地凸显出来。若是没有好伤药,起码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好全。
“嬷嬷。”徐循还笑呢,她问在那调药粉的赵嬷嬷,“嬷嬷。”
“干什么?”赵嬷嬷难得没好气,手里药杵子一摔,又去拉孙嬷嬷,“这个还是不行,你去找王瑾,让他问东厂锦衣卫那要伤药,他们那的药才对症,更有效!”
孙嬷嬷根本都不知道来龙去脉,刚才还在后头做事呢,这会儿也是又急又心疼的,亦不搭理徐循,点点头就奔了出去。赵嬷嬷这才走回来问徐循,“娘娘有吩咐?”
“当时留下来……”徐循努力说,“现在后悔了吗?”
若是后悔,还有机会出去的。
“现在还说这个干什么。”赵嬷嬷更没好气了,拿手轻轻地按压着徐循的脸颊,确定肿块的边界。“当时都没出去,现在还会出去吗?”
徐循忍不住要笑,“以后……哎哟!以后,还是不会改喔。”
赵嬷嬷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她摇了摇头,扫了徐循一眼,低声道,“习惯了。”
徐循再忍不住,她无声地笑了起来,却又牵动患处,疼得直缩,赵嬷嬷又好气又好笑,一边帮她上药,一边禁不住问,“娘娘,这么活有意思吗?咱们安安分分的不好吗?那些话就一定要说吗?”
徐循呸地一声,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她笑了,“这么活才带劲,嬷嬷,这么活,才算是活着啊……”
第191章愿意
袁嫔能感觉得到,皇爷的心情并不太好。
虽说入宫没满一年,但她和皇爷熟稔得很快,对这个年龄是她两倍的中年男子,袁嫔心里是又敬又爱,每回他来之前,她都有几分惶恐,可这惶恐在皇爷含笑的凝睇里,总是化得和春冰一样快。在没有见到皇爷跟前,她对皇爷有很多想象——却都没能落到实处,毕竟,在她中选之前,接触到的最大也不过是州官老爷,而皇爷所管辖的,却是整个天下……这么一个人会是怎么个样子,她实在是想不出。
然而,在见到皇爷第一面以后,她便知道自己到底是多心了。袁嫔能感觉得到,皇爷是极和蔼的性子,他的眉眼里总是含了笑,虽然举手投足之间,无所不在的威仪,总能令她感觉到两人身份的天壤之别,但不论她是如何微不足道,皇爷待她总是那样的好,那样的细心……他们的第一夜,他待她好得超出了她的想象。有时候,在床笫之间,他还会放下皇帝的身段,做一些……做一些很羞人的事情。
她期盼着见到皇爷,期盼着能和他相处,不论是说话也好,下棋也罢,甚至什么也不做,就只是这么默默地看着皇爷,她心里也觉得安乐。——当然,若能为皇爷诞下皇子开枝散叶,那便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毕竟归根到底,将她采选入宫,为的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可今日,她却首次埋怨起了自己的得宠:如果皇爷今日传召的是诸姐姐,又或者是徐娘娘那就好了……诸姐姐生得美,皇爷虽然传召得少,但肯定一看了就喜欢,没准也就忘了生气了。
至于徐娘娘嘛,在袁嫔心里,她只需要一个眼神,只怕便可让皇爷安宁下来。她心不在焉地盘算着:下回见到徐娘娘的时候,是否该向她请教请教,该如何安抚皇爷的脾气,只盼着,贵妃娘娘别觉得是她有意要偷师。
虽说有此担心,但袁嫔却很有把握,徐娘娘是不会生气的。进宫这一年以来,她自然最为敬重皇后娘娘,可要说亲近,虽说徐娘娘和她少有来往,可她心里,毕竟更是亲近贵妃……且不说选秀时影影绰绰传到她耳边的那一番对话,令她总疑心那为她说话的声气,便是来自徐娘娘,只说是上回皇次子生日时,自己无意间那一句失言,触动了徐娘娘昔日的一段坏事,徐娘娘竟然丝毫也未曾放在心上,还那样和气地对她……
难怪宫里的宦官、都人,私底下提起徐娘娘都只有好话——原也只有她配得上这些好话。
想到徐娘娘那雍容华贵的风度、清秀美丽的面庞、和气亲切的笑容,还有那来自四面八方的宠爱,太后、皇爷、皇后……只是徐娘娘三个字,都能令袁嫔悠然神往,若是平时,她能就着这三个字做上半天的美梦,可这会儿,她却是没有这份闲心,这想法稍稍一闪也就过去了,只带来了一股模糊的宽慰,给了她一点勇气,对皇爷开腔。
“陛下,天色晚了,也该早些用膳。”她轻声道,“若是暂还不饿,女儿为您唱首曲儿可好?”
皇爷微微一震,从自己的思维中‘醒’来了,他覆盖了薄薄髭须的唇瓣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很典型的微笑。袁嫔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从她进门起,皇爷就在出神,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可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威压……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觉得自己怕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现在,他露出了笑,她才觉得自己重又能够呼吸。
“好哇,”皇爷的心情看来很不错,他又用那种会让袁嫔脸红心跳的眼神看向她了,这眼神里饱含了欣赏,也许还有一点点色.欲,但这正是她所欢迎的。“刚才只顾着想事儿,倒是忘了我们小绿儿了。”
她抿了抿嘴,略有些羞涩地拨弄了一下衣畔的流苏,垂下头去轻声问,“那爹爹想听什么呢?《四季闺情》,还是《四梦八空》?”
“这些曲儿都听厌了。”皇爷在文艺方面一直都很有品味,很有审美,喜古厌今,总觉得如今的散曲过于媚俗。他顿了顿,道,“你选秀那天唱得就很好,再唱来听听吧。”
以前皇帝去袁嫔那里,她的侍女都能鼓乐,如今一人在此,也只好学选秀那日时一样,拿手打着拍子,绵软地唱,“江南好,风景旧曾谙……”——皇爷一边听,一边慢慢地吃温过的酒。
唱完一曲,皇爷笑着称好,又从匣子里随意拿了一块金玩器,递给袁嫔道,“唱曲儿不能没彩头,拿去吧。”
学这个,又不是为了卖唱……袁嫔不禁有些委屈,却自然不敢露出来。她拿过玩器儿珍重纳入怀中,笑道,“可见是今儿唱得好,才有赏——往日都没的。”
皇爷微微一哂,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赏你是因为疼你,可别想歪了,小脸儿揪着,笑都不真心——来,再笑一个看看?”
刚才的一点点委屈,立刻就不见了踪影,袁嫔笑开了,“女儿可没想歪,一句话没说呢,您就看出来了?”
“你们这些小丫头,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皇爷笑了,语气和以往一般,让袁嫔也分不清真假——说是真么,皇爷真就这么神了?可要说是假,每回皇爷看她的时候,她都觉得皇爷能一眼看进她的心底,仔细想想,像皇爷这样的,根本也就不是一般人了,什么事做不到?没准还真能一眼就把她心里的想法给看出来了。“刚才进来看见我,害怕了吧?”
袁嫔只能乖乖地点头了,她还能说什么?人家把她一眼都看透了。
“没什么好怕的。”皇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是和以往不同,这只手还没有滑向更**一点儿的地方,“我又不会吃人……也不是生你的气,怕什么?”
“女儿也说不清……”袁嫔偎在皇爷怀里,她觉得自己快要醉了,她呢喃轻语,“就觉得您板着脸的时候,太怕人了,多看一眼都吓得发抖。还好,您这一笑,也一样好暖人心……”
皇爷不免微微一笑,他的拇指亲昵地揉搓着袁嫔的耳垂,揉得她都快化了开来,只能用力地咬着嘴唇,才能忍住那喉咙深处的嘤咛之声,她几乎听不清皇爷的问话,模糊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皇爷正在问她。
“绿儿,朕待你好不好?”
“好……好。”她勉强地说,眼眸儿已经漾成了一池春水,“您待女儿太好了……”
这说的是真心话,她未能想过在皇爷身上,还能得到这样的……这样的呵护,有时她都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修了什么大福,才能到皇爷身边服侍,才能侍奉这样一个明理厚道的皇后,才能遇上这样亲切和气的贵妃娘娘,茶馆里那些‘狸猫换太子’、‘吕后削人彘’的故事,曾给她带来了极深的恐惧,袁嫔没想到自己进入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天堂般的去处,更有福分的是,在姐妹之中,竟是她最得皇爷的宠爱……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内心深处的庆幸和喜悦,只盼着自己的话语和表情,能将这份感激的万一给传达出来,她相信皇爷能看得明白的,毕竟,皇爷是如此的明见万里,他还有什么看不明白?
“想不想一辈子服侍我?”皇爷在她耳边问着。
袁嫔心底顿时用上了一股强烈的喜悦——皇爷想要她一辈子在身侧服侍!
她涨红了脸,努力地抬起眼,用尽一切勇气,尽量不躲闪那双深邃的眼睛,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自己的心情,“只、只要您不嫌弃奴奴,奴奴自然是巴不得一辈子都随侍在您身边的。”
“那死了以后呢?死后也侍奉我吗?”皇爷似乎也受到感动,他唇边漾起了微微的笑,“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不能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死……你愿和我同生共死吗,绿儿?”
依靠在皇爷坚实的臂膀上,嗅着他满是男性的气息,感受着他沉稳威严的风范,袁嫔发自肺腑,只愿这一刻能永永远远地持续下去,若是这天神般的皇爷去了,自己活着又会有什么意思?她毫不勉强地点了点头,“奴愿意,奴要追随您到天涯海角,天上地下……”
说着,她不禁害羞了起来,把脸埋藏进了皇爷的脖颈中间,她有几分着急了:皇爷怎么还不……
皇爷也很珍爱地按住了她的肩膀,他侧过头,在她耳边轻轻地问,“绿儿,你听说过殉葬吗?”
殉葬?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把利剑,划破了所有情与欲的迷雾,就像是一杯冷水兜头浇下来,她虽然醒了,但却还没回过神来。
“啊?”她本能地,迷糊地发出了一个疑问的音节。
“凶礼不述,嬷嬷们也许没有教过你……国朝有制度,夫主去世,妃嫔从死。”皇爷的声音还是那样淡然稳重,他轻轻地说,“我虽没见过,但据操办过的人说来,我去世后,快则三五天,慢则十余日,在哭灵以后,正式下葬之前,殉葬妃嫔齐聚景阳宫,领酒席送行,随后便于景阳宫中自经。生死相随,我去了以后,你们也要追随于地下。——不过,且可放心,殉葬以后,你们的家人,国朝也会照看妥当,按例是封世袭锦衣卫百户,不会让家人流离失所没个结果的。”
袁嫔眨着眼,她还是没能反应过来,又或者说,她,她不愿——
这——她——这怎么——
“到了那一日,你愿以身相殉,追随我至地下吗?”皇爷问她,他的表情是如此莫测,以至于她根本无法窥探他的心情,她只知道他在问,“愿意吗?”
这……
袁嫔僵硬的心智,缓缓地转动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溺水的鱼,刚才还如鱼得水,可不知怎么,忽然间,她喘不上气了,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呛死,巨大的恐惧犹如潮水,已经将她完全淹没。
她不知自己‘晕’了多久,若非角落里一名宦官偶然间拂动了一下衣袖,这木然的状态也许还要继续延续下去,但现在,袁嫔猛然间又回到了现实里,她死死地抓住最后一点理智,就像是抓住一根稻草。
——这个问题,不能有第二个答案!
“我……”她一时错口,用了个不该的自称,才出口便知道失态,慌忙改了,“奴……奴愿意!”
她屏着气,做出最诚恳的样子,抬头望向了皇爷……
然而,望到的却只是一片了然的冷嘲,皇爷的神态,静如止水,他的双瞳就像是一面镜子,袁嫔甚至可以从瞳仁里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心慌意乱与言不由衷……
她想要为自己分辨,但脑子却不听使唤,张开口却也是哑然无语,甚至连低头都做不到,就只是这样木然地直视着皇爷。
两人相对,都是怔然无语,屋子里静得就像最浓的深夜,连一枚星星都没有的那种。
“再唱首曲子来听吧。”皇爷慢慢地松开了她,她想要挽留,想要抓住,可却又无法挪动哪怕一根手指。“就唱……张养浩的《北邙山怀古》好了。”
袁嫔虽然粗通文墨,但毕竟识字时间尚短,所读不丰。她只依稀记得《潼关怀古》,这《北邙山怀古》又是什么,却是完全茫然了。
皇爷似乎也看穿了她的表情,他笑了一下,“王振,你和她说吧。”
角落里刚拂动过衣袖的中年宦官便走上前来,冲袁嫔深深一礼,他轻咳了一声,为袁嫔解说道,“贵人,这是元张养浩所作,《山坡羊》的调子。奴婢念一遍给您听,您可记着了——”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他尖细的公鸭嗓念着,“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
这冷峻悲凉的调子,即使由一名宦官念出,都刺得人压根坐不住——起码,袁嫔就坐不住,她强忍着大哭一场的冲动,慢慢地跪了下来,想要分辨什么,却又苦无可以分辨之处,方才的柔情蜜意,全化作胸中梗塞憋屈,难受得让她喘不上气,只是那混乱的思绪,却令她不知是为了什么而难受,一时间胸闷气短,已经是禁不住轻轻地抽噎了起来。
皇帝没有说话,等王振念完了,方才笑道,“唱啊,怎么不唱?我记得你记性不错,也曾唱过几支《山坡羊》的。”
山坡羊的调子,古今如一,只要知道词,没有不会唱的道理,袁嫔抽噎了几声,将喉间块垒咽下,用尽了全部力气,凝聚出细细一点声音,她跪在地上,荒腔走板地唱了起来。
“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
皇帝高踞上位,冷眼看她,眸光幽微,不知思绪为何。
干清宫里,小袁嫔凄风苦雨,坤宁宫中,孙皇后却说得上是春风得意——她已有很久都没有这样好心情了,连带着太子都有福利,栓儿今天还没到晚饭呢,已经吃了好几块蜜糕,全是皇后掰着一点点递过去的。把这孩子喜得直往皇后怀里扑,姆姆之声,不绝于耳。
“皇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倒是周嬷嬷有点挂怀,“娘娘,您也不先想想,这就开口了,万一,万一皇爷当真了呢……”
“我就怕他不当真啊!”皇后擦了擦手,冲侍女摆了摆手,“好了,不能再给了,把他抱下去玩会儿吧,不然,一会儿晚饭积了食可就不好了。”
等人都退下去了,她才漾着笑意给周嬷嬷分析,“说是要殉葬,谁活得过谁还难说呢,真是到了那时候……你傻呀,他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没往下说,而是神采奕奕地又道,“再说了,他也就是问问罢了,哪有现在就说起殉葬的事,是嫌自己活得不够短,还想再加把劲儿?这就是白嘴说的,真到了那几十年后,是怎么回事可真还不一定呢!”
周嬷嬷稍微释怀,却还是对皇后的反应有些不解,“那您也……”不用这么高兴吧?
“永安宫那里有消息了没有?”皇后没有搭理周嬷嬷的话茬,而是问道,“今早,宫中人去请安了吗?”
“没有,就说的是娘娘不大舒服,让对宝座行个礼就回来了。”周嬷嬷道,“打听了一下都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就知道昨晚皇爷没吃晚饭,坐了一会就回干清宫了,当晚也没让人侍寝。您也知道,永安宫正殿的消息,素来都是管束得很严,难以外泄。”
“为了殉葬的事过去问的,今儿又来看我……之前可来得有这么勤?东拉西扯了半日,最后问到了殉葬,”孙皇后不免一笑,“还用想吗?肯定是她为韩昭容分辨,惹得皇爷不高兴了呗。这时候他来问我……难道我还回答不愿殉?”
非但不能回答不愿,而且还要调动起心中所有的情绪,发自肺腑、眼含热泪地把自己的‘愿’表达得让人信服,要让皇帝知道,她是真真正正少了他不能活,没有了他,活在这世上再无半点乐趣……这一点的关键,就在于九分真、一分假。皇后从来没觉得自己对皇帝的感情假过,但她到底愿不愿意殉葬——又何必把真话说出来呢?与其让大家都不开心,倒不如顺着他的毛捋捋,这可不就是把皇帝的心给捋回来了?
说捋回来也未必,但起码她是说了愿意,从皇帝的表情来看,也许徐循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答对,一时冲动,居然说了真话……
她不由得玩味地一笑,“她也真有胆量,如今,我反而真有些喜欢她了。”
周嬷嬷对皇爷的表现还没那么有信心,在一旁吃吃艾艾的,到底还是道,“可奴婢瞧着皇爷的样子,好像……不太信娘娘说的……”
的确,皇帝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感动的痕迹,甚而有几分冷眼旁观的味道,这一点令她也颇有些顾忌——然而这些终究只是细枝末节,皇后有些不耐烦地道,“就算咱们没有进益,永安宫这回,只怕是难以脱身了。管大哥想什么呢,只要他不再亲近永安宫那就行了,今儿不是又喊了袁嫔过去吗?我看袁嫔就顶好,又漂亮又乖巧,声音也好听,多宠宠亦是无伤大雅么。”
她抱着手臂沉吟了一会,又问周嬷嬷。“吴雨儿那里,你上回过去是什么时候?”
“也就是前几日。”周嬷嬷道,“永安宫的人就是不时过去查看一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没说什么话?”皇后挑了挑眉毛。
周嬷嬷理解皇后的用意,她肯定地回答,“确实没有什么值得一用的破绽。”
“那便罢了。”皇后叹了口气,一手支颐,思忖了片刻又道,“要不然,你说赵昭容如何?”
周嬷嬷欲言又止,还是说道,“回娘娘话,此女性情轻薄势利,若是再过一阵子,眼见着贵妃娘娘失宠了还好。只怕现在让她出头,她是不会干的,还得提防她反咬您一口。”
墙头草的性子,就注定到哪里都不够讨好,皇后也认可周嬷嬷的判断,她想了想,也推翻了自己的念头,又寻思了一会,忽然灵光一闪,拍掌笑道。“我看不如就直接找何惠妃吧,反正,本来也想把壮儿送给她养的,不如直接和本人谈了,还整什么弯弯绕绕的,多费事。”
“惠妃?”周嬷嬷惊了,她本能地反对,“惠妃和贵妃素来友好,在娘娘这也很少说贵妃的不是……”
“我们在说的可是皇次子。”皇后瞅了周嬷嬷一眼,幽幽地说,“贵妃假清高不要养,那是她自己傻。惠妃为人,多年来你也是看在眼里的。”
她干净利落地一合掌,微微地笑了起来,竟是胸有成竹,“别的东西,她也许还不看在眼里,可我要送给她的是个孩子……你说,她会不心动吗?”
周嬷嬷想了想惠妃素日的性子,一时间哑口无言,欲要反驳,都找不到话。
是啊,一个男孩,在宫廷中的价值简直不下于一份金矿,徐贵妃不心动,那是她不正常,惠妃可是个很正常的人,和贵妃的那点交情,在一个货真价实的皇次子跟前,又值几个钱呢?
不论此事成败,只要惠妃一选,原本隐隐连成一片的潜邸三人,至此是彻底分崩离析了。静慈仙师远在长安宫潜修,惠妃又和贵妃离心,不论成功不成功,皇后娘娘的位置,都能坐得更稳当一些,此计的收益,远远大于风险,可谓是计算到了极处。
“娘娘谋算,奴婢自愧不如。”她发自肺腑地赞道,“只是——您小病初愈,也该多放松些,别用心过度,反而上了身子……”
皇后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咳嗽后头,藏不住的都是笑意。
第192章冒险
“嘶——”徐循痛呼了一声,却是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唯恐牵扯了到了受伤的脸颊,她冲钱嬷嬷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在意,自己继续拿个熟鸡蛋在脸颊上滚来滚去,盼着能快些消肿。
钱嬷嬷无声地叹了口气,方才续道,“反正就是要见您,不见就是不肯吃饭。”
“这孩子。”徐循无奈地一笑,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颊,见上头青肿虽然消褪了些,但依然还有些骇人,便摇了摇头,“不能惯着她的脾气,她不吃就让她饿着,下一顿就吃了。”
点点现在可不比以前,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因为父亲才来就走了,没有陪她玩,小姑娘发脾气呢,口口声声要去找爹算账。而在这当口,忽然间又不能到主屋里玩了——她可不管壮儿是不是也不能进主屋,反正她不能进主屋玩,就是母亲偏心,就是偏疼弟弟,不管谁说理都没用,这几天脾气慢慢发酵,到今早起来便爆发了个高峰,闹了一个早上,哭得连奶都吐了,这会儿还是不肯吃午饭,硬是要爹或者娘来哄她,她才肯吃。
这孩子越大,真是越发难带,小时候还好,只要没什么不舒服,多数时候都是些不过脑子的照料活计,现在有了自己的主意了,才是难打发呢。连钱嬷嬷都拿点点没办法,有心要饿点点一顿,又怕徐循听了心疼,只能进来请示。
眼下听了徐循的发落,钱嬷嬷面上表情明显一松,“老奴也是这样想的,这孩子的脾气是最惯不得的,今日闹脾气不吃饭,若是奏效了,以后不论什么事不如意,只怕她都要闹着不吃饭来要挟了。”
别的孩子会不会这样,徐循不知道,但点点绝对就是这个性子。她摇了摇头——好在不在跟前,还能狠得下心来。“若是下午要了也别给,到晚上再让她吃,以后若是有闹着不吃饭的,连下午那顿点心都是一并没有。”
钱嬷嬷应了是,却并没退出屋子,她略带忧虑地看了看徐循的脸颊,低声道,“娘娘,这都几天了,怎么还没消肿?”
说的是徐循脸上的伤口,问的却是徐循和皇帝之间的局势——已经七八天了,徐循脸上的肿块都开始慢慢地消褪了,干清宫那边却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求和——当然不令人吃惊,也没有惩戒,反正就是没了音信,孙嬷嬷那回馈的信息,也都说皇帝最近就和没事人一样的,处理宫务上朝下朝,和词臣、宦官一道游乐,吟诗作赋、琴棋书画、斗蛐蛐打马球、看戏听说书……现在快到年底了,国家无事,皇帝要打发时间,难道还少了手段?
既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那么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后续的惩戒了。永安宫诸人也已经是习惯了这样的变化:贵妃娘娘顶撞皇爷都多少次了,反正次次到最后都能转危为安。都说事不过三,这第三次好像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似的,反正这一阵子皇爷除了召幸诸嫔和李婕妤以外,也没多往皇后那去几次……目前看来,局势还是不错的。
皇爷和贵妃吵架两回,第一回是皇爷接贵妃过去,贵妃认错了,第二回是皇爷去南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好说,姑且也算是贵妃认错了吧,虽然,按钱嬷嬷私心怀疑,也许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第三回,不论如何,还得皇爷先有个表示,贵妃这边才能做姿态,妃嫔不奉诏又不能乱闯干清宫不是?最多最多,永安宫这里请大太监们相机说个情,也就是极限了,什么时候过来和好,还得看皇爷自己的心情了。
不过,钱嬷嬷倒是乐见皇爷多气一阵子的,一两年也不要紧,只要壮儿还在永安宫里,气个多久都没关系。她甚至怕皇爷太早过来求和——太早过来,贵妃心里的气也没消呢,到时候一句话又说岔了,指不定两个人又得吵起来。皇爷尽管多冷淡贵妃一阵子,大家都缓缓才最好。她现在就是担心一点:过年的时候怎么办?
先不说除夕夜一家人必定要齐聚一堂了,紧接着正月、万寿节,还有春日里的各种节日,都是皇爷和贵妃碰面的场合,贵妃是去还是不去的好?不去,惹人议论,去的话,谁知道皇爷到时会是什么反应,气氛尴尬是一回事,就怕被皇后看出了什么不对,又要给永安宫找事了……
“该消肿的时候就会消肿吧。”徐循一眼就看出了钱嬷嬷的纠结与担心,她道,“再心急也不能马上就消下来呀。”
钱嬷嬷忍不住赏了贵妃一个大白眼——她也知道贵妃是完全明白了她的潜台词,只是装傻罢了。
不过,她却仿佛也安心了一些,便不再追问了,而是起身道,“得回去看着点点,不知她闹完了没有。”
见贵妃一边点头,一边从炕桌上摸出一本书看,她忍不住就又道,“娘娘,您就不能……”
想想又无语了,摇了摇头,出屋子看点点去了。
钱嬷嬷去主屋,摆明了是去请问贵妃是否‘接见’点点,这是点点意志力的胜利,她虽然说不清这个道理,却也清楚这点,虽然还不肯吃饭,但在姆姆出门的时候,也停止了哭闹,只是坐在炕上,执着地望着门帘的方向。
等了半日,却等来了这么一个答案,小姑娘顿时就不干了,她已经忘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见母亲,就觉得眼前的情况极为不可接受,往地上一站,张开嘴就嚎了起来。可姆姆非但没有上前安慰,反而还阻止了姐姐、阿姨们上来拍抚,她的眉毛立立着,显得比什么时候都要可怕,语调也是冷冷的,“要哭就站着哭,哭到晚上再吃饭。只要你在哭着,谁也不会搭理你。你就一个人在这屋里好好地哭吧。”
点点为了和姆姆较劲,哇地一声,哭得更用力了,没有多久,她的嗓子就都哭哑了,可姆姆一句话,谁也不敢违逆,居然真的没有人上来搭理,她越哭越委屈,越哭越觉得想哭,可一早上没吃饭,哭泣又是很耗费体力的一回事,哭了半日,实在饿得慌,她慢慢地就把手给放下了,撩起衣襟擦了擦脸,叫道,“我饿!”
姆姆的态度还是冷冷的,“你说了不吃饭,那就没得吃了!连点心都没了,到晚上才有饭吃。”
点点恼气得想要寻东西砸姆姆,左右看看,案头除了轻盈的木玩具以外,没有什么可以砸人的地方,遂走到姆姆跟前,挥起小手用力地扇了姆姆的身子几下,却被姆姆一把抱起,按到炕上打了几下屁股,这一下又闹得她大哭了起来,只是非但没有人搭理她,而且人群全都散了开去,自顾自地忙着自己的事儿,连看着她哭的兴趣都欠奉了似的。只有几个特别心软、特别好欺负的阿姨,偷偷地看过来几眼,姆姆咳嗽了一声,就又都转过头去,做出漠然的样子来。
点点现在比起恨娘,更恨的就是姆姆了,她明知一切冷淡都是姆姆的意思,却又不敢骂她——小屁屁还疼着呢,但心里的邪火还没消,她现在就是不想看到姆姆的脸,不想住在这间屋子里了,不想要娘,不想要爹!
小孩子的心思就像是六月的天气,仇恨值随时无逻辑转化,刚才还最恨姆姆呢,想到那天阿爹来了,居然待一会就走,都不肯留着吃晚饭,不肯拍她睡觉,点点顿时就又恨上了父亲。她站在当地,又饿、又气,身上脸上脏脏的、黏黏的,狼狈得很,小小的心里只是盘算着,如何要表达自己的怒火。
柿子捡软的捏,实在是人的天性,姆姆最常打她屁股,凶起来的时候最可怕了,点点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敢惹她,娘虽然和气,但一生气沉下脸,几乎和姆姆一样可怕,而且她管着姆姆……她比姆姆更厉害,有时候,姆姆还要为点点向她求情……娘也是不能惹的。
比起来,隔几天出现一次,每次都笑容可掬,她怎么玩也不生气的爹,就是任她折腾的软柿子了。点点现在忽然间很想见爹——但她知道,自己开口要求,是不作数的,这几天她喊了无数次要见爹娘,都被姆姆给拦下了。只要有讨厌的姆姆在,她就绝不能如愿。
该怎么办呢?她用力地想,也许是饥饿让她的思维特别活跃,点点想起来了——每天她吃完午饭睡过午觉,都能出门走走的,如果说……
她不哭了,也不生气了,一个酝酿中的大计划,几乎让她完全兴奋了起来,这股子激动掩盖过了生气,让她几乎都要高兴得笑开——不过,笑起来的话,姆姆肯定能发现不对……她就是要和点点对着干,肯定不会让她如意的!
点点臭着一张脸,走到欢姐姐身边,拉了拉她的袖子,道,“脏脏。”
欢姐姐看了看姆姆,姆姆点了点头,她弯下腰一把就将点点给抱起来了,“好孩子,姐姐给你擦脸换衣服成不成啊?”
她配合地张开手,让姐姐们为她换衣服、擦脸、梳头发……等到她们忙完了以后,刚被她闹腾过的屋子已经完全恢复了原状,被推倒在地的凳子被扶起来了,地下的木杯子被捡起来了……点点走到姆姆跟前,又要求了一次,“饿!”
姆姆脸上的表情有所松动,但仍没有松口。“认错了才能吃饭,不然就得等到晚上。”
认错是点点最讨厌的事情,她哼了一声,掉头就走,爬回炕上,忍着饥饿自顾自地拿起积木搭了起来。欢姐姐坐到她身边,笑着说,“点点,咱们拼个小鸭子好吗?一会儿,姐姐带你丢燕子好不好?”
点点和欢姐姐玩了一会儿,欢姐姐又教她识字,只是不肯给她吃东西,屋里的一些点心桶也都收到了点点看不到的地方。她坚持到了午饭前,终于饿得受不了了,跑去找姆姆认错。“姆姆,我错了,吃饭。”
“错在哪里?”姆姆还是冷冷的。
点点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找爹爹出气,因此现在认错虽然委屈,但还能忍得住。“我不该不吃饭……我要吃饭!我饿!”
“认得不好。”姆姆冷冰冰地说,“再想,错在哪里?”
点点恨不得再打她几下,但又不敢,嗫嚅了半日,终究说道,“我……呜,我不该说,我要见娘,不然就不吃饭……”
她说出标准答案,终于换来了姆姆的笑脸和温情,“是了,不论想要什么,都不能拿不吃饭来要挟,是不是?饭无论如何都是要吃的嘛。再说,不都和你说了,娘是病了吗?不见你,是怕过了病气给你……”
点点才不相信呢,她觉得娘就是偏心眼,先不让她出去玩,说是怕她冷,其实就是让她在家陪弟弟,还有……还有……反正不见她肯定也是因为弟弟!没有为什么,不管姆姆怎么说,事情就是这样的!那天娘回来,还不是马上就让她出去了,只留弟弟在里面,就是因为她和爹只要弟弟了。
小孩子都是认死理的,觉得是这样,便谁说都不听。点点现在对于去见父亲以后要做什么还没拿定主意,她要打他,把自己的委屈都宣泄出来,还要……还要让他把弟弟抱走!她不要弟弟了,又不好玩,又霸道,老霸占娘和爹,最讨厌弟弟!
既然已经认错,她就有饭吃了,点点暂时顾不上生气,贪婪而香甜地吃了两碗饭,也困起来,倒在炕上,饶是她心里有事,禁不住这几天都没好好睡觉,一觉就睡到了半下午,天都黑了,想出门自然也出不成。
等到第二天,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脾气,整个上午都玩得挺开心,还到对面拜访了弟弟,和他玩得十分高兴——到了中午吃过饭,要午睡的时候,点点才忽然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儿。
如此伟大的计划,居然忘却了一个上午,她分外不能原谅自己,实施的决心也就更坚定了,不过因为上午和弟弟玩得开心,所以就不抱走弟弟,只找爹谴责一下就算了。——半睁半闭,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午觉,她就起来了,揉着眼睛,要求去花园里逛。
虽然天气冷,但她也不是就不出门,每天都还是能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姆姆本来带她去自己宫里的花园,但是点点要求要去外头的大花园子,“我要看雪人!”
“咱们自己的花园不也有吗?”姆姆还想说服她。
“我们的少,大园子多。”点点还记得去年的事呢,“有好多好多!有龙!有老虎!”
“记性倒是好。”姆姆也拿她没办法,“去年带着去过几次,就记住了。”
因为要出‘远门’,她又加了一件衣服,姆姆也念叨着要去换件斗篷,但点点不要她,“我要欢姐姐,不要你!”
姆姆的动作就僵住了,她像是有些尴尬,点点看了,忽然心虚起来,但她心意已决,又喊道,“你不给我吃饭,你坏!我不要你!”
“这孩子……”姆姆苦笑了起来。几个阿姨都上来劝说,“她就是这么着,您别往心里去,昨天还不是要您陪在身边吗……”
最后,姆姆还是顺从了她的主意,让欢姐姐牵着她的手,还有几个哥哥姐姐跟在后头,把她带出去了。
从永安宫到大园子,要走好久的路,欢姐姐说要乘轿,但点点今日另有主意,她要走着去。
虽然下了雪,但他们走的路是干干净净的,连冰都没有,点点穿得暖和和的,手上又拿了个暖炉,走了几步,浑身上下热烘烘,一点都不觉得冷。看着路两边的积雪,她高兴起来,一边跑,一边‘欧’、‘欧’地喊,一路跑到了大园子,果然看到了好多大哥哥上上下下,都在雕琢着雪鸡、雪狗、雪猫。还有一些大大的冰块堆积着,欢姐姐说,“这都是预备着以后雕冰山、冰龙、冰虎的,等到年节的时候再来看,可好看了。”
点点却高兴不起来:她只从宫里去过爹那里几次,却是不认得从大园子去爹那里的路……
她让欢姐姐把她抱起来,“我们宫是在哪里啊?”
欢姐姐就指给她一个方向,“我们就是这里过来的。”
“那爹的宫呢?还有何娘娘的。”她口中问着,心里暗暗地记住了方向,等欢姐姐把她抱下来,她又说,“你们别跟着我!把雪都踩脏了!”
姐姐和哥哥们都笑了起来,果然退后了几步,只有欢姐姐还牵着她的手,点点指着树问,“那是娘给我带的!松针上有冰!”
“对,整棵树都被冻住了。”欢姐姐笑着说,“好看不好看啊?”
“好看,我要,你摘给我。”点点要求,欢姐姐犹豫了一下,便放开了她的手,“那你可站着别动啊。”
等得就是现在,点点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了欢姐姐指点的方向,一猫腰就跑到雪人组成的林子里去了,一边跑一边觉得好玩,禁不住就笑了起来。
欢姐姐当然马上就追了上来,她还以为点点和她玩捉迷藏呢,一边跑一边笑,“点点,别闹了,回来!”
点点可不理会,她埋着头用力地跑着,往心里的那个方向使劲地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在心底默念,祈求欢姐姐别追上来——不过那样,肯定着急呢,要不然,就等她跑到了爹那里再追上来好了……
也不知道跑出了多久,点点忽然觉得肩膀一沉,欢姐姐把她的双手给紧紧地捉住了,她喊道,“点点!不许再跑了!再跑回去和姆姆说,打你屁股!”
点点想要挣扎,可欢姐姐力气好大,一下就把她给抱起来了,她大踏步往回走,脸上又青又肿的,鼻子下头还挂了一丝血,看着好可怕、好生气,点点有点害怕了,她一边挣扎一边喊,“可我要去找爹,我要去找爹!欢姐姐,我们去找爹!”
欢姐姐呵斥她说,“不许再胡闹了!要找爹,也要和姆姆说,姆姆带你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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