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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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不喜欢享乐,徐循当然也不反对美食和舞蹈,只是这些都是宫中饮宴的惯例,也没什么新鲜感剩下,唯今日是新曲,又在西苑里,风景好,便觉得特别高兴,吃了几杯酒,便酡红着脸,笑着夸皇帝,“多谢大哥今日带我出来秋游——今儿玩得真开心!”

“才看了一场球赛而已。”皇帝不以为然,“这就玩够了?”

徐循也是玩得兴起,闻言忙用力摇头,皇帝笑了,“还想玩什么,说。”

徐循就扳着手指,“想骑马,想爬爬山,想坐船……都想!”

“这个一天可玩不了。”皇帝看她高兴,也笑了,他轻轻地摸了摸徐循的脸颊,“下午先骑马四处逛逛吧,孩子们就让他们在左近小殿里午觉好了。”

徐循自然没有异议,用过午饭,便和皇帝一道,两人并马而行,身后只跟了几个随从,在西苑太液池边随意游逛。

——也是有了酒了,徐循拨马走了几步,便忍不住转头对皇帝笑一笑,皇帝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有这么开心吗?”

“大哥你成日出门,哪里懂得我们的心情。”徐循喝了酒就变得更敢说了。“当然是开心得不得了。”

“今日倒是开心得够了,想不想报答我一番?”皇帝撩徐循。

“报答,好啊。”徐循喝了酒,却实诚得很,直接猛点头,“是该要报答!”

连花枪都不耍了,直接答应下来,皇帝看着徐循,真是觉得她的憨态十分可掬,他笑了一下,“你看啊,这红衣宫女,水平是差了点,到现在还没法和内侍队抗衡。比赛嘛,还是要势均力敌才好看——所以,还是要练。”

“嗯。”徐循不懂皇帝为什么说这个,反正在理,她就用力点头。

“可这人才难寻,好的马球小将都是男丁,也没有和宫女随意接触的道理。”皇帝慢悠悠地铺梗。“小循啊,你说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啊?”徐循跟着往下说。

“不如这样。”皇帝笑了,“反正你球也打得很好,以后就由你来训她们,就在这马球场里,每个月几次随你自己安排,早日训好,也就早日能登场献艺,邀些人来看了——小循,这个忙,你帮不帮我啊?”

啊——这,徐循的一点酒都被吓醒了,她瞪大眼,又使劲地扇了扇睫毛,方才小心翼翼地说,“大哥——你是说——”

皇帝望着她这不加任何矫饰的诧异,还有那缓缓浮现的喜悦,不由深深一笑,他弯过身,探出手,一个发力,竟然还是那样轻而易举地,便把徐循给搬到了自己身前侧坐。

“我在南内和你说的话,你怕是都忘了吧?”虽是秋日,但皇帝的声音却如春风,满载了唯有春天的太阳才有的热力。“小循,从前待你不好,是大哥的错。大哥以后,肯定一直疼你,你不用怕,不用担心……你懂大哥的意思吗?宫里你那些姐姐妹妹,都怕失宠……呵,她们是该怕,可你不用,你想要什么就说,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生我的气了你就喊,想吵架就吵架……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在你背后给你撑腰……”

见徐循半懂不懂地扇着睫毛,他在她脸侧轻轻地印了一吻,“在我跟前,你再也不用怕,小循,不管你怎么样,大哥都会一直在这里……你明白吗?”

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徐循哪能不明白?她也没想到,皇帝居然是看出了她心里的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又是如此体贴地给了她这样的一个惊喜……

他对她真的挺好的,从刚进宫到现在,从来都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她很想对他说,其实我在南内和你说的那些话,不能算是特别真心,我从来都没有因为你不了解我而怪过你……

她想要对他说,你对我越好,我就觉得越对不起你,你这么好,可我为什么,我为什么……我应该、我应该……

在深深的感动中,昔日那怪异的空洞和悲伤又慢慢地浮现出来,无数种复杂的情绪,交杂成一丝一缕,似乎将她的心五花大绑,越收越紧。忽然间,徐循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第186章回生

壮儿一岁了。

这孩子的出生,就像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对前朝、后朝都有比较重要的意义。在前朝,皇位的传承有了更深厚的保障,皇长子、皇次子的身子似乎都不错,只要不是太倒霉,两个孩子同时死于非命的机会总是不大的,皇权的传承没有任何疑义,皇帝的权威,自然也就更重了几分。

在后宫之中,他的出生更是给久已纷乱、矛盾丛丛的宫闱画上了一个明确的休止符,从他的抚养权被名正言顺地归到了徐贵妃名下开始,宫廷就迎来了久违的清静与安宁——如果和诸嫔、袁嫔描述一下仅仅是一年以前,宫中的气氛和局势,她们都会诧异地张大嘴巴,也许甚至还会怀疑地看看讲述人,质疑着这话的真伪——第三批秀女无疑是最幸运的,和第二批入宫的新人相比,她们虽然没有潜邸旧人的福分,但也是赶上了好时候。

都是千挑万选,才貌并举的姑娘,又经过礼仪嬷嬷们的严密教导,虽然得宠,但彼此间却是关系和睦,没有那些争风吃醋的事。从表面上看,皇帝后宫这三十多人的关系,的确都说得上不错。平日里六日一大朝,皇后升殿受礼以后,都会赏赐点心,逢年过节,还有太后、皇帝、皇后的生日,都有庆典,这也是全体人等都要出席的,每月朔望给妃嫔们开课的内学,三十多人也一般都是齐聚一堂……有这么多见面的机会,虽然等级森严礼法不乱,但大家也都是彼此十分熟络了,见了面也都能笑眉笑眼地聊上几句,整个后宫就是一个氛围:祥和。

壮儿的周岁,就又是一个大家济济一堂的机会。这孩子虽然是次子,但因为在清宁宫里养过,老娘娘对他也是另眼相看,为了他的周岁,特地把皇后叫去,将此事交代给她,又提到自己也会亲自过来。皇后自然也不敢怠慢,打起精神,操办得花团锦簇一般,到了当日,也是一早就派人到永安宫,把徐循和壮儿接到了设宴的南内——自从皇帝登基以后,南内几经增修,已经是花木扶疏,和东苑连成一片,形成了很好的游乐之所,犹喜此处楼阁众多,三十多个主子,连着从人得有上百号了,在宫里找地方安置,总觉得局促,可在南内,不但能宽敞安排下,而且还可从容欣赏杂剧、歌舞等等,自从建好以后,便成为皇帝设宴的场所,栓儿的周岁宴,也是在这里办的。

“自从去年过来一次,便再没出门了。”皇后也是一早就到了地头,穿着一身大红吉服,虽然不是礼服,却也颇为隆重,她面上脂粉得宜、头发一丝不苟,说话声音都透着精神,见徐循来了,便迎上前亲热地一笑,“今日借了壮儿的光,咱们也好生乐乐。觉得这里比去年过来的时候,又多了不少新楼台。”

“可不是呢。”大喜日子,徐循也不会摆脸色给皇后看,再说,皇后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已经接近快有大半年了,她亦不必和初次去坤宁宫请安那样迫切需要表明态度,所以也是露出浅浅笑意,客气地回道。“都快和东苑连成一片了,听说大哥现在有小宴都放在这里。”

“正是了——本来我还说把宴席摆到更外头的柳隐深深去,那里离戏台子近不说,附近就是假山流水,又很清幽,大哥和弟弟们正好就在附近的楼里吃酒了,可惜,几个弟弟全都就藩去了,只有越王、卫王在……”皇后没说下去。

皇帝的弟弟不少,起码也有五六个,今年基本都成亲完毕,全就藩去了。留下来的两个都是禁不得旅途劳顿的病秧子,连侄子的周岁都没法起来道贺,不过是熬日子罢了。平时可能还不觉得,现在这种家宴,便觉得家里的亲人有点少了。

“叔嫂不相见,”徐循说,“这样大哥就能和咱们一道了,也不错,抓周也可以不必抱到前头去了,能看着抓。”

栓儿抓周的时候,叔叔们都还没走,那自然是以男人为主,抱到外头去抓的,女眷这边只听说他抓了什么,这也算是不大不小的一个遗憾吧。皇后点了点头,“也好,这里只有我们,那就更自在了,一会儿不爱看戏,还能四处走走,若有男眷在,那就不方便了。”

两人对着笑了一会,都有些无话可说,眼看气氛渐渐要转为尴尬,徐循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妹妹们还没来呢?”

“从宫里过来远,现在应该也都快到了。”皇后笑眯眯地道,“怎么说壮儿今日是主,我想着还是早点接来的好。”

平心而论,她的确是够殷勤的了,身为皇后之尊,本不必这样早过来,大可以等徐循等人到坤宁宫去,将她尊奉出来,再慢慢地走到南内。至于南内这边,派周嬷嬷等心腹,又或者是六局一司的女官出来盯着那也就行了,皇后不但亲力亲为,而且还特地早到,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一点架子,态度上完全无可挑剔,最难得的是,提起来此事,还是自自然然,没有一点邀功的意思。——这时候,如果徐循懂事的话,就该谢过她为壮儿的生日如此忙活了。

“老娘娘那边有信儿了吗?”徐循便问,“可说了何时过来?”

皇后唇边泛起了一丝微妙的笑意,也没生气,倒仿佛是看透了徐循的心思,她淡淡地道,“虽然还没信儿,应该也是会过来用午饭的吧。”

我殷勤吗?

你殷勤……你殷勤是做给谁看的,我很清楚。

两人小小地交换了一招,双方都是不痛不痒,也没什么用意,倒像是互相耍的一个剑花儿。皇后领着徐循去看了看壮儿抓周用的桌子,上头果然是已经满满陈列了一大堆吉祥物事,然后她们俩就都没事了。

南内设宴,虽然是为了办周岁,格外要隆重盛大一些,也有一些特别的流程要走,但以皇后的身份,她强调一下精神,布置一下任务那也就够了。真正做事的时候如果还要她看着,这也就不是宫廷,而是地主老财家的后院。这俩人都到得早,现在才是巳时中,距离开宴人齐起码还有小半个时辰,这期间所有准备事项都不是皇后、贵妃级别该去照应的,又没事做,又没客人,也没戏看,更没有话说,岂非是无聊得很?

刚才说那几句话,徐循已经挺厌烦的了,现在她不愿再和皇后虚与委蛇,便只是保持沉默,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瞪了一会,皇后忽然莞尔一笑,起身道,“今日是壮儿的好日子,我也是太兴奋了,这么早就把你拉来,倒是没事做。今儿要闹一天呢,我不和你在这坐着了,先去眯一会儿。你要睡也行,出去走走也行,反正开宴前回来就是了——我估着老人家就是要来也没这样早,你倒不必在此处空等。”

说着,居然便自去了,徐循被她晾在院子里,带着身边一群从人,也很有几分哭笑不得。

“娘娘。”钱嬷嬷把点点交给乳母牵着,自己走来道,“皇后娘娘只怕是有深意呢。”

“什么深意……摆明了就是要恶心我。”徐循撇了撇嘴,“就是做得大方,怕着了痕迹,还自己先跑来了……”

虽然对宫里的倾轧,她无心多理,也不会主动用恶意去揣测别人,但这都撩拨到面前来了,徐循难道还看不穿皇后的用心?她自己有个罗嫔日日在身边,就见不得她永安宫里清静太平。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有意在南内办周岁宴,也许是临时起意,想要戏弄她一番。无论如何,这小半个时辰的空当,就是她无言的挑衅。

不是看不上我夺人子抚养吗?不是觉得我无意容下生母吗?

现在罗嫔可是好端端地在坤宁宫里住着,而她徐循,虽然接纳壮儿是皇帝的意思,但不论如何,壮儿到了永安宫里以后,可是再也没有见过小吴美人了。

你自诩胸怀宽阔、人品正直,现在我给你制造一个机会,就看你如何表现了。

“那一位被幽禁,是皇爷下的旨意,”钱嬷嬷很坚决地说,“哪里是说进就进的,说探望就探望的?您不必中了她的激将法。”

“激将法倒不会中。”徐循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不过也无谓浪费了皇后娘娘的美意,既然有这个空当,那咱们就去呗。”

主子现在是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

钱嬷嬷在心底叹了口气,给张口欲言的赵嬷嬷使了个眼色,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必劝了,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那就是劝也劝不住的。

主子心里在想什么,也许连皇爷都未必是一清二楚,但经过这些年的相伴,亲眼看着主子从秀才女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地步,甚至是亲历了当时的继后之变,贵妃的为人,钱嬷嬷是再了解不过的了。当时皇爷把壮儿塞过来的时候,主子的推辞,并非是谦虚,而是真心实意……主子脾气倔啊,这事不论别人怎么看,在她心里,总觉得自己仿佛是自打了嘴巴。

别的不说,皇后看人,是有几分眼力,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早来了这么半个时辰而已,立刻就给主子出了一道难题,去,见到生母,壮儿还小也罢了,不知吴美人是什么反应。

不去……不去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唯独就是有些没面子罢了。

这就是捏准了贵妃的性子啊,皇后娘娘嘴上不说话,可心里在使劲儿呢,就是在一点点地降贵妃娘娘,这一次不去,以后在皇后娘娘跟前,可就有点抬不起头了。

连皇爷都没法压服的人,一个皇后能压服?贵妃娘娘现在是肯定会去的,而且,就算吴美人的住处外有把守,有人阻挡,她都要进去。——现在倒不妨,将来对景儿,没准就是把柄。或者更那什么点,皇后娘娘就和皇爷咬耳朵了:藐视法度,是否太傲慢了点……

徐循倒没钱嬷嬷那样心思百转,她早就想带壮儿来看看吴美人了。她和皇后又不一样,从来就没打算把壮儿运作成自己的亲生子,与其让他长大以后七想八想,不如从小就和他说开了,定期带他来探望一下生母。起码日后回想起来,不会心存遗憾。

当然了,如果吴美人禁不住长期的幽禁,精神散乱蓬头垢面,不适合和小孩相处,那这个方案肯定也得跟着作废。她本打算等壮儿两三岁以后,再派人来探望她的,现在皇后既然做了个局,给了她一个空当,徐循也不想在那傻坐着,索性出来走走,也看看吴美人幽禁的地方环境如何。

和她当时囚禁在偏宫里不一样,幽禁吴美人的院子并不大,按照领路的小宦官介绍,这里本来是建着给游人到这里来换衣、歇脚、小憩的地儿,通俗的说,这就是个宫廷版的豪华厕所。当然了,皇帝用的茅厕也都是好的,这小院子依着假山而建,里外也有三间口袋房,外头几道高墙,圈了一个很小的院子,估计是为了遮蔽进出脚步的。院门倒是没贴封条,不过的确有人把守,小宦官在前头报信,得到的回复果然是,“对不住贵妃娘娘,只是奴婢等人奉命行事,没有皇爷发话,不敢随意放人进去。”

“就说我的话,皇爷若是问起,自然有我担着。”徐循随意吩咐道,“对了,再问问,她进来以后,可有人来此查问过什么。”

结果当然是没有了,小吴美人又不受宠,又远远地被囚禁在南内,一般人谁会吃饱了过来看她。每天饭都是守门的宦官送的,有个老都人专门给她做粗活,也是每天都来上值,除此之外,徐贵妃一行人还是第一波访客。

也许是被她点醒——如此荒凉之地,皇爷有可能问起吗?也许是敬畏她的地位,看守小院子的宦官没有矫情太久,便把院门给打开了。只是他们却不敢让壮儿进去,“只怕惊吓到了王爷。”

“还没封王呢,”徐循随口道,“不要瞎说……”

不让带孩子,她便自己进去院子,果然见到门上横亘一把大铁锁,所有的窗户全都上了木板,虽然是白日,但屋内想必也是和黑夜一般,徐循见此,不免道,“这……都不能开窗透气?她不会闷死啊?”

“回娘娘话,”守门内侍赔笑道,“贵人自己拿手戳破了不少窗纸,您也知道,这就快入冬了……”

徐循一阵无语,她大概理解为什么不能让壮儿进来了——她担忧得没错,小吴美人的精神只怕是出现了一点问题。

才对了这么一句话,屋内忽然就传来了人走动的声音,接着,便有人激烈地拍起了窗板,发出了嗵嗵的闷响,小吴美人并不说话,只是这样执着地、用力地拍着木板,力道之大,甚至是震得窗棂上索索有声,落下了不少灰尘。

“……就是这样,”守门内侍无奈地提高了声音,“有时候听到有人经过,贵人就一直用力拍门,动静闹得极大。上了木板以后,倒是改拍窗了,那还能好些。”

虽然小吴美人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如今的结果也算是宽大了,但徐循看在眼里,依然是直摇头,她吩咐那内侍道,“去和她说,让她不要再闹了,老老实实地多读读佛经,三个月后,我会再派人来看看,若她好了,以后说不定还会把壮儿带来见她一面。”

贵妃有言,小内侍如何不依,当下便小跑着过去传话,徐循冲赵嬷嬷道了声,“赏。”也没兴致在此处多留,回身出了院子,壮儿在院门外头,还一脸好奇地指着窗户,模仿那嗵嗵的拍打声,“咚!咚!”

也许是内侍已经将话传到,拍打声一下就断了下来,院子里重回寂静,静得就像是一座坟、一具棺材,只有小内侍轻轻的脚步声作为唯一的点缀,却是‘鸟鸣山更幽’。

徐循望了一脸天真无邪,打扮得仿佛一个锦绣大元宝的壮儿,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道,“咱们回去吧。”

往回走的路上,她想想,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对赵嬷嬷道,“其实,大哥还是对我挺好的。”

若是当日以这个待遇来囚禁她,虽然她依旧是不会低头,但只怕也不能活得那样自在了。

现在回头想想,皇帝对她,其实的确算得上是很有情分,即使是在盛怒之中,他也是没能对她下得狠手。自己在南内的那一番话,对他更是震动不小……从那时至今,他是真的对她很好,好得即使以她最非分、最苛刻的标准来衡量,都找不到一丝瑕疵。

这小半个时辰,徐循也利用得挺好的,当她和壮儿走走停停回到宴客的小楼时,妃嫔们已经是都到齐了,见到壮儿进来,均都笑道,“寿星公来了!”

壮儿素来是不怕生的,和这些阿姨们,也曾见过几次面,不论是谁要抱,他都是笑嘻嘻地把身子倾过去,倒是几个年小的如诸嫔、袁嫔等,一抱上手,肩膀就是一沉,“这孩子可真重啊!”

连皇后抱了抱,都羡慕道,“可不是,栓儿也就是这么重了。和壮儿一般大的时候,起码轻了能有五六斤。”

栓儿本来被乳母抱在一边,听到自己的名字,便转过头来咿咿呀呀的,含糊叫道,“弟——弟。”

壮儿虽一岁,却也认得人,比起成人,他显然更喜欢自己的哥哥,“啊——”地叫了一声,仿佛是在答应,两个锦绣团子手舞足蹈,终于成功会师,凑在一起玩了起来。

现在人多了,不比刚才和皇后独对一般,两人都要极力掩饰那份紧绷的尴尬,徐循见几个孩子都在乳母看顾之下,也放松下来,和同事们闲谈了几句,忽然就留意到,“怎么权昭容没来?”

“权昭容感了风寒,”袁嫔解释道——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就算不是唱歌只是说话,都有种特殊的韵味。“已经有几天未能起身了,好像尚食局已经有位司药过去给她扶脉开了方子。”

现在宫里唯一的女司药就是南医婆了,徐循对她的水平心里有数,她微微地皱了皱眉,没有多说什么:宫里规矩,宫嫔没有特殊的体面,的确不好请太医上门诊治,顶多是把症候和脉象写出去,由太医看着一张纸开药。

两人正说着闲话,袁嫔之前陪皇帝来过南内好几次了——她歌声好,时常有随驾的机会,不过,能够再来,小姑娘也还是十分开心,“真是漂亮得不得了,和仙境一般的,每回来都巴不得住在这里了。”

“哎。”这话却为何惠妃听到了,她失笑道,“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说的。”

袁嫔有丝茫然,“这是何意,奴奴却是不解了。”

她们入宫晚,品级也低,不知南内的多重用途也在情理之中,这本也是常事,不过她是和徐循说起这话,那就有丝不妥了。一屋子的说话声渐渐都安静了下来,不少眼光,若有若无地就扫在了袁嫔、徐循身上,袁嫔也知自己说错了话,却又不知道错在何处,不觉慌张起来,左右乱看,眼圈儿渐渐地都红了。

徐循能感觉得到,皇后的视线探究地在自己的面上打转,好像是想要看进她的脸后头,知道幽居南内的真相——她的座位自然距离皇后不远,还是能看得清楚的,皇后的表情,不像是别人看到两大宠姬碰撞的那种隐约兴奋,而是……

如果她大胆一点的话,她会说,皇后的脸上,是充满了一种几乎是焦灼的求知欲。

罢黜南内,的确可以说是徐循生涯的一个污点,不过她本人对此是完全也不在意,见袁嫔如此恐慌,不觉倒有些怜她,开口正要缓颊时,一声通报,太后、皇帝来了。

众妃嫔自然全都立起,以皇后为首站到座位旁边,等太后,皇帝进门时,均都福身行礼,口称‘万福万寿’。等皇帝侍奉着太后,在居中两张宝座上分别落座了,方才逐一坐下。

“嗯……”太后的眼神,仔细地扫视着室内的布置,她的视线最后落到了皇后面上,她也微微扬了扬唇角。“这宴席,办得利索,可是挑不出一点毛病。”

皇后面上便漾起了欢喜的微笑,“娘觉得好,媳妇就放心了。”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方才分别转开脸去,太后笑道,“小壮儿呢?这抓周没有小寿星,可是不像话。”

自然有人去将孩子们领过来,徐循也收回眼神——虽然有点不厚道,但她承认,太后和皇后的明争暗斗,有时候其实也挺有意思的。这一次,也难说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注意力转回来了,她才留意到皇帝正望着自己,见到她把眼神投来,他面上隐隐蕴着的笑意扩大了,用微笑和一个轻微的颔首,和徐循打过了招呼,皇帝方才道,“是啊,抓周的桌子也可以抬过来了。”

徐循垂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想要镇住陡然间加快的心跳——虽然这样说很无稽、很荒唐,甚至对她来说,还很愚蠢,很……很丢人,但她不能不承认,贵妃的位分也好,昂贵的珠宝也好,甚至是壮儿也好,对于她来说,杀伤力也许都还比不上这人群中的一笑。

那熟悉的迷惑,又一次缠绕在她的心头,徐循已经有点找不到方向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迷惑什么。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激流之中挣扎,只知道紧抓着自己的坚持,却已经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坚持,又或者,松开手以后,她到底会被冲到何方去。

第187章压制

但凡是周岁宴,总要以抓周开始,众人将壮儿抱来了,又把桌子上铺满了各色吉祥物事,将他放在桌前,逗引着他去抓。不料壮儿刚才被抱着出去走了一圈,这会儿正是饿着呢,小嘴一张一合的,头直往乳母胸前拱去,对桌上的东西,并无丝毫兴趣。

毕竟只是次子的周岁,没有办大,这里都是自己人,也没有什么外命妇在,众人不必过分顾及仪态,不禁都哈哈大笑,徐循也忍不住笑了,起身走到桌边,拿起些拨浪鼓之类的玩具逗他,壮儿看了,方才有几分想要,便扬手来拿,不情不愿地被引导到了桌上,坐在当地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的几个哥哥姐姐都是经历过的,最大的阿黄也知道典故,便领着弟妹们在一边拍手笑道,“弟弟选一个吧,选一个!”

点点最是恨铁不成钢,见壮儿不选,便拿起他白嫩嫩的手往一柄如意上按,壮儿蛮不高兴地挣脱了她,坐在桌上左看看、右看看,那股子迷惑的神气极为惹人怜爱,众人看了没有不爱的,连皇后都被逗笑了,“瞧他那小嘴儿,往下撇了——哟,别是要哭了吧!”

果然,壮儿又要吃奶,周围又吵,环境又陌生,早有些不高兴了,亏得是脾气好,才能忍耐到现在,如今见养娘、乳母都不来报,嘴唇渐渐向下撇去,五官皱在一起,似乎就要放声大哭。齐养娘忙上前哄着,作好作歹哄了半日,小祖宗方才猛地捉起了手边距离最近的一本《三字经》。

众人叫好声还没起呢,壮儿猛地把书本往齐养娘方向一塞,齐养娘不解何意,本能地接过了,壮儿便又流水价抓起糕点、玩具、吉祥镙子等物,分给桌边围绕着的兄姐和乳母,连徐循都被分到一块小镜糕,虽然众人连声制止,但壮儿却毫无止歇之意,见一张桌子上的东西都快分完了,他心满意足,往厚实软和的锦缎上一趴,便眯起眼,仿佛要就此睡去。

抓周至此,还如何进行得下去?从太后到宫女、宦官,都笑得直不起腰,齐养娘忙把这孩子抱下去喂奶哄睡,各皇子皇女则带去落座准备吃饭,点点一边走还一边念叨呢,“这个不是这样子的,弟弟做得不对。”

阿黄是长姐,较为懂事了,见妹妹耿耿于怀,便劝慰道,“就图个开心嘛,没什么要紧的。”

圆圆一蹦一跳、沾沾自喜地道,“我抓周时候,抓了个好大的金饼子!”

“什么叫金饼子啊?”点点有点不明白。栓儿在姐姐后头一摇一摆地跟着,见三个姐姐自顾自说得热闹,急得啊啊直叫,只是他男孩子,现在话还说不大清楚,只能扯着阿黄的衣袖,来吸引她的注意力。

几姐弟如此活泼亲密,众人望了都是温存而笑,只有何仙仙别过脸去不看,只是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地磕着。

等到开席以后,皇帝、皇后和徐循三人都站着服侍太后,一群人也不敢坐,等到太后谕免,方才各自就坐。皇帝吃了几口酒,又抱着儿子逗了逗,便起身笑道,“娘,儿子内阁那头还有点事……”

凡是拥有很多女人的男人,在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会太舒服的,不是说皇后会领着一群人说他的坏话,而是被三十多个人的注意力集中于一身,时时刻刻都有人攒足了劲儿想在他跟前冒个机灵气来邀宠——这种关注,在某些人是享受,在某些人就会觉得烦。皇帝基本很少在女眷聚集的场所逗留到终席,太后也惯了,闻言便笑道,“你去吧,我今儿精神还好,也再坐坐。”

她肯赏脸,也算是比较难得的一件事,按惯例来说,这种小辈的宴席,太后如果懒得动弹,都完全可以不来。

将皇帝送走了以后,屋内原本隐隐存在的紧绷气氛顿时就放松了下来,一群人笑也敢大声笑,说话也能略微专心点了,不然,对于曹宝林等人,一年中罕有几次能见到天颜,叫她们放下心思来说笑,她们也实在是做不到啊。——宴席的氛围,至此方才是彻底地欢快了起来,众人一边吃喝,一边议论着堂前耍的百戏,太后吃了几口菜,又让人去请两位太妃过来,“我让她们来,她们也不知道南内好,只是懒怠动,说是过来还要梳妆的。——我以前也没来过,如今来了,方觉得这里风景的确不错。就回去传我的话,说是这里确实好,若能动弹,不妨就来。还有文庙贵妃娘娘,有兴致都可来走走,若没精神也别勉强。”

文庙贵妃虽然年纪轻,但自从文皇帝去世以后,精神头就一直不是很好,她和太后差不多年纪,但太后平时还算是康泰,而文庙贵妃却是缠绵病榻,今年到现在,可能就好过两次,其余时间一直都躺着不起来。今日也未必能有精神过来,是以太后就添了这一句,免得文庙贵妃为难。

说完了,太后望了角桌一眼,正好阿黄也正回顾她的方向,她不由得微微一笑,又道,“还有阿黄娘亲,也让她过来,今日是壮儿的好日子,她不来可不像话。”

众人不禁都看向皇后,皇后直视前方,仿佛没听见太后的话,唇边的笑容自然又完美,好像已经完全沉浸进了百戏的世界里。

不管皇帝在不在,太后身为长辈,在后宫里她的话权威肯定最重。皇帝在,也许还能争一争,皇帝不在,谁敢违逆她的吩咐?立刻就有人前去传话,太后又令人把阿黄挪到自己身边来坐,搂着她笑道,“前儿见你,你脸上还发了个小小的脓豆儿,今日倒是平下去了。”

“秋日火气旺盛得很,”阿黄偎在太后身边,笑着说,“不但发脓豆子,上回见祖母时,我贪吃了一块桂花糖,还流鼻血了,嬷嬷让我吃了两天素,这才慢慢地消了下去。”

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再再显示出了阿黄受宠的程度之深,众人看在眼里,如何不明白太后的意思?皇后却仿佛不知道一般,又令人给太妃们安排位置,待敬太妃、贤太妃带了静慈仙师过来时,众人给两位太妃行了礼,徐循也不管皇后,自己按旧时礼节,给静慈仙师行了礼,太后指着皇后上首,不容违逆地吩咐道,“再添一张椅子。”

现在皇帝去了,原来的宝座就只得太后一人坐,因文庙贵妃今日来了,太后便将上首让给她坐,自己坐了皇帝的位置,打下众人是分了两行对面而坐,中间空出一个空地来给人表演百戏,皇后已是打头,要再添一张椅子,地方局促不说,如何摆放碗筷?可太后话已经说开了,使女亦不能不应,皇后遂自己起身,要往下一格。

她这一挪不要紧,徐循本来和她对面而坐,皇后挪完以后,就变成坐她下首了。——虽然她也不喜皇后,此时见她受辱,也没什么同情,不过亦不愿落井下石,好像还显得她有意占这个便宜似的,于是也只好示意何仙仙,闹得所有人都站起来各自往后挪了一个位置,方才为静慈仙师设了一把椅子,独居上首而坐。

静慈仙师容色平静,也不容让,给太后行了礼,便坐了下来。太后又将自己案上的菜赏了好几味过去,给她添菜。

本来欢悦的气氛,至此已经是一扫而空,袁嫔、诸嫔等新人,均是小心翼翼地望着这一场好戏,徐循都能感觉到她们深藏在微笑背后的疑惑:自打她们进宫以后,如此大规模的庆典那还是第一回,只怕,这批人是第一次见到仙师,第一次感受到这处处讲规矩,处处都有规矩的宫廷背后,深藏的另一面。

何仙仙显然也是做如是想,她侧耳在徐循耳边说了几句私话,语气有点幸灾乐祸,也不知是对着袁嫔等人,还是对着皇后,“也好,是该让小丫头们见见世面了,不然,还以为在这宫里,活着有多容易呢。”

徐循心底暗叹一声,微笑道,“少说两句吧……她就在对面看着呢。”

皇后的确就坐在两人对面,距离也不是很远,此时空地中没有什么人,谁也说不准她能不能读唇语,又或者是误会了两人在说她是非,何仙仙酸酸地道,“看见就看见了,你怕什么?”

“我是不怕。”徐循如实说,“可你不怕吗?”

何仙仙哼了一声,却是安静下来,再没说什么。

一顿饭吃过了,众人又移师去看戏,这一次,皇后很识相,直接坐静慈仙师下首去了,太后神色微霁,倒是还和她搭了几句话,又笑道,“这戏文虽好,可就只是老三篇,也看得厌烦了。皇后有暇,可让她们多排几处新戏,我们老骨头闲居无聊,就指着看戏来打发时日呢。”

皇后笑道,“母后说得是,教坊司每年干领银子不做事,年年都是这些老戏,虽然换了名目,可却是换汤不换药,唱词都差不多。”

座中资格越老的女性,越是看戏专家,不知看了多少年的戏,闻言都道,“正是,只是一味敷衍,还没民间唱得好,听那些一品夫人谈起来,宫外的杂剧反而更好看,我们反倒落后了。”

宫里宫外,这关系也够微妙的了,宫里嫔妃自然是外命妇们奉承的对象,可她们虽然身份尊贵,但却不能随意出门,隔了深深的宫城、皇城,对外头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也往往有些‘坐井观天’的自卑,难免要和宫外命妇们斗斗气,太后一听这话,就对皇后说道,“岂有我们反而不如别人的道理?教坊司归礼部管,咱们使唤不动,我就把这事儿交给你了,宦官声细,正好演女角,或者就选了宫女也行,余下的生角,精心挑选些人,也不是唱不出来。今年年节,咱们宫里自己也要演几出好戏来看。”

这……

现在演杂耍百戏的倡优,都是宦官、都人,真正妃嫔看戏,是和现在一样,人家在水那面演戏,妃嫔们在水这面听,说实话连长相都是看不清的,因为上演杂剧的全是未经阉割的少年戏子,多在十岁到十二岁之间。成年戏班也不是不能看,不过限制更严格了,绝不会让两边有什么接触的机会,而且一年最多上演两次而已。之所以如此安排,还是因为宫里的女戏实在上不得台面,不能令观众们满意。

现在距离年尾,也就是四个月的功夫了,初一倒是不演大戏,元宵节大家走百病也还好,不过出了春月就是皇帝的万寿节了,宫里肯定也要安排些庆祝活动活动的。顶多再多算一个月吧,五个月的功夫,要把原来就上不得台面的女戏给调教出来,还要寻些好戏来唱——徐循是不懂行,不过听着也都替皇后头疼:这个任务,不轻松呀。

然而长辈发话要你做,就是要你死,都不能当面顶牛,更何况这是如此一件小事?皇后低眉笑道,“是,媳妇一定尽力。”

“听这口齿,就知道能干,怕是我一说就想到法子了。”太后呵呵笑,“好,好,那我可就等着瞧了。”

徐循虽然喜欢看戏,但现在却又不大享受对面传来的乐声了,坐了一会儿,便离座更衣,从净房出来以后,也不急着回去,反而从侧面穿堂出去,对身边侍女笑道,“你们瞧,八月京城水天一色,多么漂亮?东苑本来没水,现在开出个小池子,也挺好看的。”

侍女们自然争相奉承搭话,有些就在南内服役的,便说出好多开凿期间的趣事。大家说得正热闹呢,环佩叮咚,袁嫔也来了。

“娘娘。”她作势要福身,徐循连忙扶住了。“何必如此多礼,难道每回打照面,你都要冲我行礼?”

袁嫔面色微红,望了望左右侍女,嗫嚅道,“适才失言,只怕得罪了娘娘,特来向娘娘请罪。”

十七八岁的少女,出脱得像是一朵刚出水的荷花,此时双颊微红吃吃艾艾,徐循见了,亦不免暗叹我见犹怜——她真奇怪,为什么皇帝对她还是恩宠如常,连她看了这样纯净的女儿家,都忍不住要多瞧几眼,多疼惜几分。

“我不知你说得是何事呢。”她笑着说,“惠妃惯会逗乐子,你可别被她吓着了。”

袁嫔脸上的紧绷与心虚顿时散去了,她忍不住漾开了一笑,如释重负,“娘娘不怪罪就好——不瞒您说,我刚才可是连饭都没有吃好!”

只看她会在选秀时唱曲儿,就知道这女孩子该怎么说……脑子有几分不灵光的。平时大家‘今天天气哈哈哈’倒也罢了,此时稍一深谈,顿时是有点露馅儿了。徐循看着她也深觉可爱,她稍一莞尔,“怕什么,别人说几句你就怕了?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可、可您是贵妃娘娘……”袁嫔倒和她抬杠起来,听她的语气,贵妃这个身份,仿佛是高高在上,极为遥远,天边一样的人儿。“我,我平日里都不敢正眼看您,更别说是得罪您了……”

徐循忍不住笑起来,“连正眼都不看我,有这么瞧不起人的吗?”

袁嫔唬了一跳,还要道歉呢,见徐循笑得开心,方才战战兢兢也跟着笑了,“我——我不会说话!”

徐循觉得和她聊天,倒比进去看太后折腾皇后更有意思一点,她问道,“现在还唱歌吗?”

“唱的。”袁嫔老老实实地道,“就是人前不唱了,人后还时常唱给皇爷听的。”

她又有几分赧然,“选秀时不知规矩,倒是让姐姐们见笑了……后来出去听人说起,还以为自己再不能入选了呢。”

“却没想到还是中了吧?”徐循也觉得比起去教坊司做教习,还是让她在宫里好点,起码也有个待遇。“进宫以后,大家都待你好?”

“好呢。”袁嫔的语气极为真诚,“再没想到有这样的福气,能进了这仙境一样的地方……侍、侍奉皇爷。”

听得出来,她说的是真心话——袁嫔估计还没听说殉葬的事。

徐循看着她的如花笑靥,禁不住就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其实,袁嫔这一批人还算好,起码此时此刻,都还抱有一点点希望,真正最不应该知道殉葬的,是李婕妤才对,她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存活下去的机会。

“开心就好。”她终究是说,“皇后贤明,大哥仁厚……你们的日子不会太难过的。开开心心的,多享享福,在家的时候,谁想过能在这仙境一样的地方活着呢?”

也许是她的语气露出了一点端倪,袁嫔露出诧异之色,望了她几眼,方才露出笑来,又再施礼道,“还有贵妃娘娘好性子,我们真是前世积德,才能进宫来服侍主子们!”

她的语气,真是欢欢喜喜、实实诚诚,这种真挚的喜悦极有感染力,徐循就是心中再有感慨,也不由得被她带出一笑,她注视着袁嫔俏丽的、天真的脸庞,忽然间,找到了当年文庙贵妃的心情。

虽然是壮儿的周岁好日子,但心情不大爽利的人却不止徐循一个,几乎是才回到坤宁宫里,皇后便沉下了脸,周嬷嬷追着她的脚步一路进了里屋,一路也在绞尽脑汁地思考。

“娘娘……”她示意几位侍女上来为皇后更衣,“这新戏班子的事——交给尚宫局可好?”

六局一司虽然和皇后配合工作,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出现什么离谱的阳奉阴违之事,但皇后和周嬷嬷心里都清楚:太后多年参与宫务,六局一司多数都更服她管教,尚宫局的几位尚宫,更是皇后娘娘的老下属了。将此事交给尚宫局,把难题转嫁出去,也算是对太后的委婉反击。毕竟太后就是要追究起来,皇后也不是没话分辨的,就是这几个月,皇后忙得团团乱转,何曾歇过?眼看着就是太后的千秋节,太子的千秋节和年节了,又到了换季发份例的时候,往后的几个月,谁还有空去训练个新戏班子呢?

“推出去又有什么用。”皇后哼了一声,倒是看得很清楚,“倒是万寿节上,她问得只会是我……今日已经够没脸了,万寿节上说不定还要再没脸一次,难道我还嫌不够,还要招着她再问问我?再丢一次人?”

周嬷嬷被这一连串的抢白说得噤若寒蝉,垂下头再不敢多话,唯恐把皇后的火儿给激得更猛——却也不敢退下。静候了一会儿,等侍女们换完衣服退出去了,方才等到了皇后的问话。

“今日她去看了吴氏没有?”

这一问没头没尾,周嬷嬷却是心领神会,“去看过了,还说了几句话,但没给看孩子,吴氏本来还拍窗户,听了话就慢慢安静下来了。”

“看来她果然没疯。”皇后微微一笑,语气又转淡了,“不过此事也就这样了,以后不必派人探望吴氏,免得引起别人误会。”

“是,”周嬷嬷忙道,“回娘娘,奴婢遣人过去,都是打着快开席了,寻找贵妃娘娘的名号,不至于引来怀疑的。”

“嗯,小心驶得万年船。”皇后略带猜忌地瞥了门口一眼——现在的密议,就是货真价实的密议,屋里都是不留人的。“谁知道那些人里有谁会是东厂耳目。”

其实周嬷嬷对这点十分不以为然,数次想要争辩——只是看着皇后的表情,又把话给咽了回去:这半年多来,娘娘是越来越多疑了……就是劝,也不会有任何用处。

“那,此事又该如何着手呢?”她把话题绕回了眼前最大的难题,“这戏班子的锤炼,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此事确实颇为为难,皇后低头盘算了一番,方才道,“先去教坊司问问吧,如有女教习,便全都请进来。还有责令他们必须写出几本好新戏,改日我和大哥说一声,请旨由宫里出面,在民间也搜罗些好本子、好教习,在皇城里划一块地方教女戏也行,反正不进宫城,倒是不妨事的。”

她和周嬷嬷筹划了半日,眼看天色黑了,外头有人进来道,“娘娘,皇爷今晚翻了袁嫔的牌子。”

坤宁宫得天独厚,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要知道谁进干清宫侍寝,实在是非常方便——找个人在门口看着那就行了,毕竟,两宫间也就隔了一片不大的场地。

皇后唇角微微一翘,“又是袁嫔啊?”

她的语气倒有几分喜悦,周嬷嬷凑趣,扳指算了算,“这几个月,袁嫔侍寝次数,可是渐渐地要把那一位给盖过去了。”

“更要紧的,今儿是壮儿的周岁呢。”皇后唇角含笑,难得地应和了周嬷嬷一句,方才把话题又扭了过来,“咱们宫里原来的戏班子,早就散了,如今还剩几人能唱,也不知道……”

戏班子、各种节庆、各种日常,还有太后那边时不时兴出的各种事由,皇后还要抽空教养栓儿……这下半年,她更是忙得团团乱转,今年冬天偏又特别冷,忙过了栓儿的生日,她本就有几分孱弱的身子骨再也支持不住,一场风寒,便是卧床不起——病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旧社会的婆媳关系就是这么残酷的|

还是新时代好。

第188章进言

皇后的身子骨,在很多人眼中都是比较孱弱的,毕竟一个人如果每月都要卧床数日,这给人的印象绝不会健壮到哪儿去。不过,实际上除了她的老毛病以外,皇后顶多也就每年感一两次风寒,说不上有什么顽疾。倒是宫里别的尊位,大大小小都有些毛病,太后倒罢了,敬太妃、贤太妃,一个胸口有肿块,已经是发作两三年,每每疼痛难忍,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对付,还有一个是有肝病,到底病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也只能吃药慢慢地调养着。再有文庙贵妃,虽然年岁不长,可常年心慌气短,季节一变化,她就极其容易生病,也算是个老病号。皇后在这群高层里,相对还算是比较壮实了。

也是因此,这一次风寒就显得越发来势汹汹,皇后高烧两日,几乎都是昏睡着的,连皇帝都亲自把刘太医叫去问了病情,看了药方。好在高烧很快也就得到控制,余下来的不过是咽喉肿胀、头脑昏沉等常见的风寒症候。

风寒发烧,调养不当就怕落了肺病,若是缠绵难愈,就此落下病根甚至是一命呜呼,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事,烧退了只算是一个比较积极的信号,又将养数日,皇后方才是振作了一些——只是原本就忙瘦了的双颊,现在越发是有些凹陷了,下巴也尖了,昔日珠圆玉润的美感,再不复见。

皇帝进来瞧她看见,也有几分心疼,“这一次,真是病损了元气,可得给你好好补补。”

风寒症候多变,皇后昨天还头晕脑胀,今日头脑倒是清醒了,就是后脑勺隐隐地有些疼,她有气无力地对着皇帝勉强一笑,也没有余力去盘算他现在的心情,过来的次数,只是发自内心地叹道,“补也要能补得进去才好,现在不比当年还小,病一场就弱一点,想坏容易,要想养好,却是千难万难……”

说着,不免就又叹了口气,半闭着眼侧靠在床头,倒是真的露出了一脸的心灰意冷。

人心都是肉做的,皇帝虽然对皇后也许有所疏离,但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也许他不希望皇后过于得意,但也还绝不至于到了盼她早死的时候,闻言忙道,“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的呢,你要这样说,难道我也老了?以后都病不得了?”

他这样说,皇后按理应该要赔礼道歉的,两人同岁,皇后怎敢随意叹老?可皇后却毫无歉意,她凄然摇了摇头,反而道,“本来就是如此,人过了三十,就该善自保养。大哥你以后也要谨慎身子,孩子还小,老人越老了,一大家子可少不得你看顾……”

这说得,都有点托孤的意思了,皇帝啼笑皆非,摸了摸她的脸颊,嗔道,“就是一个小风寒而已,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好好养着,不几日就和从前一样了。按你这么说,这宫里如何离得开你?儿子呢?我呢?”

皇帝已经很久都没有和她说这些‘甜言蜜语’了,说起来,这话还不算是甜言蜜语,因为并没想令她开心,只是无意间表示了他还是离不开她。可就是如此,皇后心中还是一甜:自从宫里有了新人,自己又多少不便承宠,皇帝在她宫里留宿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些话就是这样,光天化日下根本都说不出口,非得是在夜深人静时,锦绣被褥之中,喁喁低语才能发自内心地生产出来的。而久已不说,话题转向了儿子、琐事,虽然交往还很多,但渐渐的,从前的浓情蜜意,很自然地也就转化成了鸡毛蒜皮的亲情。这番话久未听闻,再次祭出时,威力便自不同。

她令自己不去想这种话越来越稀少的另一种可能缘由,依旧沉浸在这甜蜜的情绪里,仰起头对皇帝轻轻地一笑,低声道,“我和你不一样……你离了我也没什么,我离了你,却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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